跟小侯爺十二年,我生了十二個子女。
都說我得到的寵愛獨一無二。
用最好的珍珠膏,一滴千金的木犀油堆滿妝臺。
只要我看一眼,第二天昂貴的絲綢珍寶就會送到我面前。
直到二十六那年,他的白月光和離了。
我也生了第一根白髮,膏脂下的腹上也有了細紋。
他說。
「你走吧。女子青春短暫,我已給你選了個很好的主家,他子嗣單薄你擅生育,有了孩子他一定會給你個貴妾的名份。」
-1-
我走的時候素釵舊衣,只帶了一個寶奩。
未來侯府夫人沈碧珠派了貼身嬤嬤先進了府檢查大婚的佈置。
嬤嬤在花廳攔住我。
眼睛掃過我手上的寶奩。
「世子府的東西,樁樁件件都登記造冊,我家娘子的嫁妝三日前送來,若是短了少了什麼,老奴怕是不好交代。」
我沒吭聲,昨晚凌峻最後一次折騰,讓我叫啞了嗓子。
他不知疲倦,彷彿是最後一次,我昏了再醒時,他還捏着我的軟肉。
他啞着嗓子。
「遲遲,能給你的我都給你了……屋子裏的東西,明天你可以選一樣你最喜歡的帶走,添作你的嫁妝。」
可是今天我選了,我捧着這個他親手做的妝奩。
明明沈碧珠的嬤嬤故意找茬。
他卻叫我。
「打開,叫嬤嬤看一眼罷。」
嬤嬤又說。
「不止寶奩,還得看身上呢,誰知道會不會藏什麼,瞧着這胸,就很鼓——不像是正常的。」
侯爺居高臨下看過來,大概想起了什麼。
他眸色暗了暗,卻還是依從了嬤嬤。
「如此,遲遲,你脫了外裳,叫嬤嬤看一看,免得影響你名聲。」
可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麼名聲呢。
-2-
我娘是個醫女,曾在侯府爲老太君看過三個月病。
後來老太君再次病重,小侯爺親來尋我娘。
我娘已經難產沒了,我那時剛滿十歲。
結巴,膽小,被後孃按在水池,用粗糙的抹布搓洗我凍瘡裂開潰爛的手。
「小賤人,故意的是不是,破手粗笨,讓我裙子勾絲,讓帕子染血,我今日非要搓掉你一層皮。」
我疼得無聲尖叫,眼淚滾落。
小侯爺一鞭子抽過來。
他救了我,然後買了我。
將我扔在了莊子,忘了這事。
我十五歲那年。
小侯爺的心上人嫁人兩年了,他不肯議親,不肯納妾。
京中傳言小侯爺不行,宗族覬覦爵位欲過繼。
老夫人氣得要死,將府邸、莊子還有人牙子各處看得過眼的年輕姑娘都搜了過來。
上百個女子等他挑。
老夫人說:「只要你爲凌家留下香火,我再不管你!任你自由。」
小侯爺喝了酒,他怨恨老夫人。
「當初若不是你嫌棄沈家門第執意拆散,碧珠早已嫁給我,何至於此。」
老夫人氣得按住胸口。
「沈碧珠心思陰毒,撒嬌賣癡,娶妻當賢,她擔不起凌家中饋的重擔!」
他們爭執愈烈。
老夫人氣得幾乎昏厥,要觸柱尋死去追隨老侯爺。
小侯爺妥協,他抬頭掃過院子中的女人。
我一直看着他。
他在人羣中看着我的臉,目光復雜。
過了一會,他忽然笑了。
「母親,那就如你所願。」他叫我過去,「你,脫衣吧。」
四周都是人,我渾身發冷。
他居高臨下。
「我說脫衣,聽見了嗎?其他人,轉過身。」
我在那一日,得到了留下的機會,卻也成了滿院的笑話。
我死死咬住脣,脊背靠近粗糲的樹皮,身體屈辱裸露在陽光下。
他卻厭惡我的眼淚。
「你們這種女人,不都是爲了錢自薦枕蓆很殷勤麼?便是容貌有幾分相似,永不如她萬一。閉嘴,不許哭。」
後背一陣陣發疼,傷口滲血,皮膚損毀,一如很多年前繼母的手筆。
我念了五年的人,原來竟是這般。
後來,我留了下來。
第三次晚上他來睡我的時候,看着我的臉,想起我沒有名字。
「以後,你就叫魚珠吧。」
魚目混珠。
我是死魚眼,妄圖混淆他珍貴的白月光那般的珍珠。
我輕輕搖頭:「不,我有名字,我叫遲遲。」
他粗暴懲罰我的不恭順。
我疼得眼裏蓄滿眼淚,卻一再堅持。
「我叫遲遲。」
遲遲啊,你救下我時親自給我取的名字,忘了嗎?
遲遲鐘鼓夜,耿耿欲曙天。
意思是,只要等待,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3-
現在,我卻不肯在這衆目睽睽下再脫衣了。
跟了他十二年,我生了十二個子女,活下來的只有兩個五六歲的兒子。
今天他們也在。
不行,我不能。
雖然他們並不喚我小娘。
侯爺一直告訴他們他們的孃親在外面修養,不久就會回來。
現在,他們將即將入主侯府的沈碧珠當成了自己的母親。
看到我拒絕。
老大先撲過來:「壞女人,碧桃姐姐說了,你天天花我父親的錢,一滴頭髮油就要一兩金子!你還把一顆千金的珍珠磨成粉敷肚子!你現在肯定還拿了我孃的東西。」
我退後一步。
身後卻是老二。
他使勁擂我腰:「壞女人,嬤嬤說了,你勾引我爹爹,害得我娘不開心,你還想拿我孃的東西,還來!」
心疼得一顫又一顫。
這就是我千辛Ŧúₓ萬苦,用盡一切才保住生下來的孩子。
這就是我躲在莊子熬着壽命生下來的孩子。
嬤嬤似笑非笑。
「喲,心虛了?抓得這麼緊,看來,這匣子我們還非看不可了!」
侯爺眼裏也有了一絲懷疑。
「裏面難不成真的藏着東西?」他聲音冷淡,「我既允諾讓你選一樣,無論御賜千金還是無價寶,自然不會食言。但若是你貪得無厭,本侯也決不輕饒!如此偷竊鬼祟做派,豈不是敗壞我侯府名聲?」
說罷,他劈手來搶。
匣子頓時滾在了地上,裏面掉出的是精緻的蜀錦袋。
嬤嬤大喜:「果然有鬼,這小蹄子竟然裝了十袋。」
她打開,卻不明白:「怎麼是香灰啊。」
此話一出,侯爺頓時面色一變。
他已經知道了裏面是什麼。
十個錦囊,裏面裝着我十個早夭的孩子。
我低下頭,眼淚一顆顆落在地上。
凌峻輕輕嘆了口氣。
他擺擺手。不再查看。
「行了,去吧。我知你不捨也不想走,但我和碧珠兩情相悅,我欠她太多,當好好補償她。」
「我已爲你選了個良家出身的主家,他是碧桃族叔,子嗣單薄,你擅生育,有了孩子,沈家看在我面上,一定會給你個貴妾的名份。」
-4-
京中贈送妾室並不少見Ţű₅。
特別是同僚之間。
但送已經生了幾個孩子的妾室倒是不多見。
送未婚妻的族叔這種情況,更是罕見。
老大年紀大些更懂事,看到我要走,拍着手掌。
「好咯,壞女人終於走咯,我以後有喫不完的紫薯糕咯!」
老二歡呼:「我也可以不去練拳啦!」
我是易孕體質,第二個月肚子就有了動靜。
但那時候凌峻對我沒感情,又覺得太早懷孕,讓沈碧珠聽見難受,生生灌了我下胎藥殺了那孩子。
後來再有連續幾個沒有保住。
第五次,老夫人發了狠,第五個孩子,她親自接了我過去,拖着病重的身體,熬着照看我。
我每日給她煎藥。
她替我趕走來探望的小侯爺。
我孩子生下來不到兩個月,她也沒了。
第六個孩子,也就是老二,是月子裏懷上的。
等發現時候,月份已經很大了,如果強行用藥,恐會一屍兩命。
我成功生了下來。
不過兩次氣血虧空。
孩子們先天身體很差。
小時候,爲了他們身體,我總是嚴格控制他們飲食,求着嬤嬤管教他們。
後來,他們大了,隱隱知道我身份,深以爲恥。
我小心的叮嚀格外被嫌棄。
知道他們真正的孃親要進府了,兩個小傢伙樂開了花。
現在只恨不得我立刻滾出去。
看我似乎在難受。
凌峻說:「行了,跟小孩子計較什麼。」
他最後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我:「遲遲,去了那邊,切不可再任性,不是每個主家都如我一般好說話。你聽話些。得空,我也會去看你的。」
我置若罔聞,只跪在地上,木然將那十個摔在地上的袋子一一收好。
我出去的時候,下人還在低聲議論。
「遲遲姑娘對侯爺情深根種,唉,以後不知道該怎麼熬過去呢!」
「聽說,這許給沈家那個鰥夫是沈碧珠的建議,咱這未來主母啊,不簡單,送到自家,就算侯爺偶爾想了,也不敢將主意打過去,而且沈家人還能替她出氣。」
「聽說沈家很普通誒,門戶低,家裏妾室丫鬟卻一堆,唉。她已經不年輕了,怕不好過。」
「難怪抱着錦囊不撒手,這擺明不想走啊。」
「不想走也沒用,她不過就是個替身,只是臉有幾分像沈碧珠罷了。現在正主回來,還有她什麼位置?」
「人家雖二嫁但沒生養過。她生了這麼多,身子早就空了,哪裏比得過人家正經主母。」
「別說了,剛剛那十個孩子錦囊的時候我差點哭了。唉,這命啊,她命不好,不然怎麼懷了十二個就活下來兩個呢。」
我摸着懷裏的錦囊。
裏面鼓鼓囊囊。
很好,都在呢。
我不捨得的,從來不是什麼侯爺,而是這藏在香灰裏攢下的無數珍貴珍珠和價值萬金的金犀珠啊!
-5-
門口已經有一頂青灰小轎子等着。
只等着接妾室回去。
我出去時,裏面的門房經着剛剛我擺臉,送都不肯送,沒好氣向外說了句:「來了。」
然後砰的關上了門。
沈家轎伕打起精神,看向我。
我亦看着他們:「幾位小爺略等,我家姑娘說還有幾句話同侯爺說完呢。」
「你家姑娘?你是誰?」
「我?我是她的婢女。幾位小爺辛苦了。」
我將一把碎錢笑吟吟給他們,然後等在一旁。
今日出門,我素釵舊衣,未着脂粉,哪裏有一點寵妾的富貴。
凌峻一直以爲我是故意裝可憐好讓他心軟。
卻不知道,我都是爲了這一刻。
幾個轎伕果然信了,繼續蹲下等待。
等了片刻,我又笑吟吟道。
「幾位小爺,渴了不渴?前面有甜水鋪,我去爲幾位買過來,再給姑娘添置些零碎用度。」
他們樂得如此。
我路過扔了碎銀子給甜水鋪讓他們過一會給這幾位送過去。
然後轉身快速向城外走去。
等這一刻,我等待了太久,籌謀了太久,算計了所有的可能,連通看護的門房都想法調換,失敗過兩次,搭上兩個孩子。
如今,終於成功了。
一切,終於都可以重新來過了!
-6-
天光還亮,我抹了臉,從城北出去。
和圖上畫的一樣,一直往前就是馬蹄鎮。
我等到天黑人少了,走到了短街最盡頭的茶鋪。
攏共三間,外面一個婦人在燒水。
我叫了一聲春喜,她手一僵,驚喜轉過頭,一把先抱住了我的腿:「遲遲。」
她將我讓進屋子,激動引薦見過了丈夫後,第一件事就是關門拿出了我的新身份。
「看,都是按照姑娘的意思辦的,叫季扶盈。如今,姑娘便是我從商州來的表姐。」
燕雀滿檐楹,鴻鵠摶扶搖。
這是我給自己準備的新名字。
她抿着嘴笑,極力控制,眼淚卻還是流下來。
「表姐。」
「妹妹。」我也輕輕笑,「謝謝你。」
「姐姐不必謝我。當初要不是姑娘幫我,我已經死在了侯府,哪裏還有這樣的好日子。」
春喜是我曾經的婢女。
在我被苛待的婢女害死了第二個孩子後,侯爺買了送來到我身邊。
她笨拙努力照看我,卻因爲我的不得寵在侯府舉步維艱。
後來,我早產夭折了第三個孩子。
侯爺終於不再叫我魚珠,改叫我遲遲。
「既然喜歡這個名字,以後就用這個吧。」
從這裏開始,我失去的每一個孩子,作爲補償,侯爺總會答應我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第四個孩子沒了,我用瓷瓶砸破了春喜的頭。
故意厭惡痛罵她蠢笨克我,要侯爺將她即刻趕出去發賣。
管家想爲自己的蠢兒子要了她。
我尖叫不肯,說決計不能看到她一眼。
私下卻將攢下的珍珠給了她的竹馬錶哥,贖買了她。
一場苦肉計沒有白費。
她如今過得很好,夫妻和睦。
我喝了茶,用了晚飯,這一覺,沒有半夜忽然伸進來的冰手和粗暴的親熱,睡得格外香。
粗茶淡飯,足矣熨帖人心。
第二天早起,鎮上便都知道之前春喜之前唸叨的遠方表姐來了。
「待得久嗎?」有人聽說我丈夫死了,可憐我,巴巴要給我做媒。
我笑:「不了,就來看看春喜,還得去城裏投靠親戚呢。」
-7-
我要去見的是我第二個婢女。
也是我第五個孩子換來的,叫夏果。
她嘴巴厲害,反應快,心眼卻直,賣身葬父進的侯府,不懂規矩打得半死時被我選了去。
我很喜歡她。
懷第五個孩子那個月是花燈節,我做了個夢,夢見彩燈入懷。
小侯爺臉上也有了期待,他特意帶我出門。
允我在臨街的酒肆二樓憑欄看一看花燈。
後來,他說爲我買一盞彩燈,卻遲遲沒有回來。
然後我便看到了窗外的沈碧珠。
侯爺跟了上去,沈碧珠一頭步搖輕晃快走,她流淚甩開:「侯爺自重,既已有美妾嫡子,何必如此作態?」
快走中,卻悄悄扔下了帕子。
侯爺幾步過去,撿起來,恍惚看着手帕。
我也看,然後問送果子進來的夏果:「夏果,喜歡花燈嗎?」
「我不喜歡看花燈,我喜歡賣花燈,若不賣花燈,賣別的也行,我最想要開個果子鋪,配上茶飲,就像我阿爹阿孃活着時那樣。真好啊。」
「那,如果給你個機會能自己做買賣,你可想要?」
兩日後,我喝了一碗湯,孩子沒保住。
我故意重罰了夏果說必是她害我,堅決要將她賣了。
夏果嘴巴厲害,還嘴罵我。
「不就是個通房嗎?真把自己當主子——你不就是那日看到小侯爺見到了心上人不痛快嗎?自己不行,倒是打罵我發氣——你啊,連沈小姐一個指頭都不如。」
我氣得和她吵嘴,鬧得相當難看。
小侯爺信了我委實厭惡她,依着我將她打了一頓轉賣出去。
春喜悄悄出面找人將她接手下來,養好傷後,又將我備好的一匣珠轉交給她作本。
如今的夏果,已是城中季氏小茶肆的掌櫃。
我去的時候,她正忙得滿頭是汗做果子,指揮着小二來迎客。
小茶肆臨街傍河,人卻不多。
夏果見了我,喜歡得幾乎要跳起來。
將Ŧů⁰我抱了又抱,委屈巴巴。
「好姐姐,你終於來了。」
-8-
茶肆清冷,夏果端出自己做的果子。
我咬了一口,齜牙看她。
她不好意思笑:「都是姐姐的錢總想着省着花,這都自己跟姐姐之前學做的,難喫——但賣得便宜,也能賺點。」
說罷,她眼睛水汪汪看我:「現在姐姐來了,可要幫我一幫。」
「小傻子。」
我在茶肆留了下來,洗淨鉛華,換上利落的常服。
茶肆陳舊客少。
袋子裏的珍珠只賣了兩顆,就足夠重新修整了鋪子。
然後挽着袖子進了廚房。
我做的果子和燋酸豏、果木翹羹還有水飯都是一絕。
很快打響了名聲,生意好了很多。
茶肆熱鬧,消息也多。
晌午臨街幾個歇腳的車伕,正喫茶議論。
說是振安街的盛安侯府丟了什麼特別要緊的東西,巴巴請了兵馬司的沿街巡查。
前幾日找了城中,這兩日已經往城外幾條河去尋了,說是要把河道翻過來也要找到。
我一愣。
難道凌峻是以爲我想不開去投河了?
不過我出城時嫌麻煩,的確是將外面的外衣扔在了河道邊。
如此也算是歪打正着。
另一人搖頭:「呸,什麼丟東西啊找東西找人,都是藉口,我看定然是侯爺知道了未婚妻的真面目——找藉口推遲婚期罷了!」
別人再問,他卻又不肯說了。
夏果給我眨眨眼。
她送了一碟子果子過去。
只需三言兩語套話,更多的消息就傳出來。
說話的車伕得意:「那位盛安侯爺的這位未來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燈,別看長得菩薩似的,實際,嘖,陰狠得很!」
「你們知道她爲啥和離嗎?其實啊,根本不是和離,是休妻!這位沈家娘子,她不能生養,喫盡了苦頭也懷不上,偏偏善妒害死了家中唯一的庶出孩子——最後賠了大半嫁妝,才換成了和離!」
我微微一愣。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一陣喧譁。
「來了,是沈碧珠。」
-9-
原來今日本是親迎日,但侯府延了時間。
沈碧珠竟自請上門。
紅妝白馬,驚世駭俗。
她走到這長街一半,還剩一半的距離位置時候忽然停了下來。
旁邊的婢女捧着一支大紅火鍾,靜靜等着。
去傳話的人說沈家娘子只等着紅燭燒盡,如果侯爺不來,此事便作罷,以後婚嫁各不相干。
道旁擠滿了人,紛紛議論。
「聽說盛ṭũₗ安侯和沈家娘子兩情相悅,當初造化弄人,因長輩被拆散,現在沈娘子和離,終於在一起了。卻不知怎麼鬧了彆扭。」
「聽說是沈娘子逼着處理一個通房丫鬟,故意要去母留子,那丫鬟性烈,愛慕侯爺一輩子,不肯另嫁,竟投河死了,盛安侯不高興了,這才延遲了婚期。」
「現在沈娘子不肯推遲嫁期,逼着侯爺表態呢。」
「誒,你們猜,那侯爺能不能來?賭個十文錢的。」
「嘿,肯定不會來。盛安侯可不是任人脅迫之人,而且不是剛剛死了喜歡的丫鬟嗎?」
我也跟着下了注,下了五兩銀子。
我賭他會來。
-10-
果真,在那火鍾將要燃盡時,一身常服的凌峻縱馬而來。
他看起來憔悴了許多。
沈家族兄笑吟吟邀請他接親。
凌峻停在送親隊伍前,微微蹙眉,面色冷峻。
「阿碧,你這是做什麼。」
沈碧珠聲音委屈極了,輕輕喚了一聲。
「夫君。」
凌峻不動,她自己拍馬上前一步,主動過了那界限。
她聲音帶了水意:「我以爲你不會來了。」
說罷,她手中一把鋒利的剪刀從袖中跌落在地。
這擺明了今日要是凌峻不來,她也不會活的意思。
「你這是——」
「爲了你,我可以不要臉面,不要尊嚴,只求踐行我們的承諾。你不來,我願意自己向你靠近,但是你不要我,我便只有自己尋我的出路了。」
侯爺本來還氣惱的臉頓時動容,他驅馬上前,挽住了繮繩,牽着沈碧珠的馬預往回走。
夏果都看出不對來。
「尋常火鍾外面裹着的蠟斷斷少不了這麼多時辰。她這逼婚還真做足了準備。」
「我可不信她會尋死。上一次小侯爺出征受傷生死未卜也沒見她殉情,反而轉頭就嫁了人。」
外面風驟起,吹氣沈碧珠的面紗,露出養尊處優的肥美下巴。
我輕笑一聲,起身關窗。
只是很輕一聲,侯爺卻似有所感,猛然回過偷來,在身後的人羣中搜索。
最後變成一絲悵然。
若是找我,大可不必,未來也不會再有機會見面。
-11-
我用贏來的銀子置辦了幾套新衣服。
給了茶肆跑腿的三個小夥計。
這些十來歲的孩子,因爲長期乞討,瘦骨嶙峋,看起來還沒有我的老大老二大。
但格外懂事,勤快。
每日做完事,晚上還去私塾先生那聽課。
回來便姑姑長姑姑短讀給我聽。
夏果喜歡張羅在前堂,我便在後院管着小竈,養着兩隻貓和狗。
如此兩月,日子當真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連同我也長了些肉。
曾經靠脂粉纔有的紅潤膚色如今渾然天成,一切彷彿重新開始。
-12-
第二個月時,茶肆來了一個熟人。
是我大兒子的丫鬟碧桃。
這碧桃曾經總覺我是運氣好母憑子貴才得了寵愛,沒少在孩子面前說我壞話。
今日是來給老大買甜食的。
碧桃如今被改了名,說是名字犯了侯府夫人的諱,被下令改名叫毛桃。
夏果笑得仰倒。
毛桃一臉敢怒不敢言。
跟夏果一頓抱怨。
「如此說來還是那遲遲更好,雖狐狸精了點,卻從未見因爲哪個丫鬟婢女帶了朵花就掌嘴改名的。」
「如今這府裏真是沒法過了。我不過穿一件桃紅外裳,就被餓了兩日。」
「侯爺又不管事!真真是!」
她跺腳,滿臉後悔:「早知,當日我應少說些遲遲壞話,至少她兩個兒子幫她說話,興許就沒後面這事了呢。」
她說我走後,起初侯爺以爲我是潛逃,還派人去了我老家找人,後來在河邊發現了衣物。
忽然就不說話了,回去碰上兩個嘻嘻哈哈的兒子,直接一人給了一腳。
然後進了我院子。
結果發現,我什麼都沒帶走,連那顆生辰送我的價值連城的夜明珠也沒動,只帶走了他親自給我做的那個妝奩。
當日侯爺在院中站了一晚。
出來時下令鎖了院門,一切都不許動。
我當日拿走那妝奩,不過是爲了方便裝珍珠。
用珍珠粉敷面效果還不如米脂粉。
毛桃說。
「大家都說,遲遲對侯爺當真是情深義重,飲食親自動手不說,一文錢的計較也沒有,根本不像如今這位,成婚前裝好人下人都給送禮物。」
「結果來侯府第二日就開始查賬,諾,如今每日的點心錢都要計較,我才舍了寶林齋,來你們這種小店來買。夏果,給我高高的秤哦。」
這不奇怪,沈碧珠在前任那裏虧空那麼多,自然是要補上的。
夏果看了後廚一眼,又問。
「那兩位公子如何呢?」
毛桃說:「自然是高興極了,如今再無人煩擾他們,晚上子時才歇,非日上三竿不起,胖了好些呢。如今他們只念着這夫人比親生孃親還親。」
原來他們其實都知道沈碧珠不是他們娘啊。
原來放縱溺愛就可以得到喜愛。
點心我讓撿了新學的廚娘做的送出去。
-12-
略過了兩日,快閉門時,毛桃又來了。
這回臉上是高高的巴掌印。
她一邊抹淚一邊抱怨。
原是今日是「我」的「七七之日」。
晚上侯爺喝了酒,走錯了房,進了我原來的院子,偏偏碰上了正在小院裏查驗珠寶器物的沈碧珠。
他竟將沈碧珠叫成了我。
一番輕薄。
沈碧珠哭了一晚,無人敢勸。
第二日偏大公子見門扉開,興沖沖跑進去看是不是厚臉皮的「我」回去了。
沈碧珠狼狽大怒,說毛桃照看不好大公子,命人掌了她幾十個巴掌,又打了一頓,趕到了外院去。
她怨恨極了。
「不如索性如你被賣出來,還能找條活路。」
「那個賤婦,平日重妝妖嬈,大早上看起來又老又醜,去了義髻,頭皮都能看到。哪裏比得上遲遲姑娘一根腳指頭。」
她罵罵咧咧,早上門市生意正上門,夏果胡亂撿了兩盒果子將她打發了出去。
回頭跟我說:「這毛桃隔三差五就來,委實不方便,姐姐看我要不要下回和她找由頭鬧翻了別再來。」
我搖頭。
「毛桃之前過得太鬆快,仗着和哥兒的情分把自己當成副小姐,這等話連個外人也不避諱,更不要說在內宅裏,她啊,沒兩日好活頭了。」
-13-
果然那之後許久不見毛桃。
又過兩月,我身上的暗傷終於好得差不多了。
每日用珍貴的藥浴浸泡,每三十日一輪,如今皮膚便如新生的剝皮雞子一樣。
我阿孃曾是個醫女,除了瞧病,最拿得出手的便是一張張養護方子。
若非如此,這十二年,我早已被凌峻折騰沒了。
哪裏等得到現在。
在知道沈碧珠和離時,我便故意讓侯爺瞧見了我僞造的細紋和白髮。
他便真的一心念起了那記憶中的白月光。
如今再拿出方子,我又當了一顆犀角珠,在茶肆旁邊開了一家的脂粉鋪。
一時之間,生意大火。
美容駐顏的香膏脂粉流水一樣進了各處宅子。
其中買得最多的就是盛安侯府。
沈碧珠派來的婢女一個比一個醜。
只因嫉恨心太強,略微平頭正臉的都被她趕走了。
生意太好,原料不足,我便讓相熟的商行去四地採購,點名要最好的材料。
價格高,自然質量要求也高,這些一一列於文書。
其中一支專門去了我老家。
後母一家早就靠着我娘曾打下的基礎,在縣中有一隅之地。
看到帶着京都行籍文書的採購,後母眼睛放光。
拿下這個大單。
又有提前預付的貨款。
她那麼貪心的人,仗着有些關係,自然不把外地人放在眼裏,果真以次充好。
被查出後,按照文書要十倍賠償。
這下傾家蕩產也賠不了。
他們發了狠,竟預備買兇。
事發時要找縣衙關係。
可是縣衙和京都的行會都被我用存下的一半珍珠打通關節,現場審判。
等這麼久,就等這一刻。
-14-
我帶着帷帽現身大牢時,後孃渣爹起初還在裝傻,說自己無辜。
等我取下錐帽,她臉上全是驚恐,顫抖起來。
我那個唯諾的蠢爹一下跪倒了。
他們叫着我乳名。
「謹娘,你還活着?你不是,那個貴人不是說你落水沒了?你活着就好,你幫幫我們啊,我是你爹啊,這是你娘啊。」
我冷笑。
「爹?什麼爹?我只知我阿孃二胎重病,我有個外出偷情的賤爹,說病了肚子裏的孩子也要不得。難產的時候,故意拖延害得她一屍兩命。」
「而娘?我娘,不是早就被惡婦一起害死了嗎?」
「如今啊,這家人還要來害我。我這些方子都是給京中貴婦人用的,給我劣等藥材,是想我死嗎?你們說,我該不該生氣?」
他倆拼命磕頭。
「我們錯了,我們就是一時不小心弄錯了藥材,我們給你補,補最好的!不要錢!謹娘,求求你別生氣,我們立刻把你孃的牌位供在家中,還有你的長生牌位,一日三香,早晚叩拜。」
我慢條斯理伸手看自己的手。
後孃顫抖了一下。
昔年冬日我手上生滿凍瘡,她卻嫌我手開裂髒了衣物,用粗布給我擦洗。
我爹一下反應過來。
直接抓住了後孃的手,大聲叫他們角落那個草包兒子。
那個成婚十二年,卻足足十五歲的草包兒子。
「快,快來踩!踩手上,這個惡婦一貫刁難你姐姐!大冬天凍得她滿身傷!」
後孃手掌很快被踩出了血。
疼得慘叫亂罵。
我爹殷Ṱųₖ勤:「看,謹娘,你現在舒服點沒?你去跟你那位貴人說說,饒了我們則個呀。」
我笑了笑:「舒服了一點。所以,現在給你們一個機會。你們三個,可以有一個人活着出大牢。誰出去,你們自己商量吧。」
出去時,大牢裏面已經開始打起來了。
後孃一口咬住渣爹手掌,生生咬下一個手指。
起初母子打父,後來三方混打,彷彿一生死敵。
夏果伸手握住我冰冷的手。
「姐姐真的要放過這等惡人嗎?」
「本來他們並不不足以死刑。只是流放Ťũ̂ₖ三千里,名聲徹底臭了。如今,在牢中殺人——那就真是殺人了。」
後來渣爹幹掉了那倆母子,也出了那牢,卻被投入了死監。
-15-
我重新回到京都,行業會首回去不久就接連來鋪中,殷勤小意明顯。
夏果問我可要考慮婚嫁。
我搖頭:「昔日有一女繡娘,聲名遠播,繡技出衆。當地典織官『愛才』,高聘納了她做貴妾。從此,繡孃的繡技和名聲都變成了那典織官的,再提起她都是某某氏,再無名字。這些人的殷勤啊,就像是做無本生意。」
夏果大力點頭:「難怪姐姐當日要我立女戶,日後真需要,我就招贅!」
她如今越發利落,連同新招募的掌櫃前後忙碌,愈發沉穩。
我教出了廚娘,每日只得限量供應部分自制的果子。
名號響起來。
店裏的麻煩也多了些,靠着周旋維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
這一日,快要閉店,忽然前廳來了一位氣度不凡的客人。
說想喫我做的蟹釀橙。
夏果心疼我今日勞作,正要推拒,我笑着應了下來。
片刻,從後廚端出一碟,打開蓋,裏面是滴酥鮑螺。
隨扈蹙眉:「大膽,竟敢糊弄。」
客人抬手示意隨扈安靜。
我笑着解釋:「蟹釀橙是將蟹肉填進橙皮蒸制,方纔在後廚看到那蟹不夠新鮮,蟹雖時興,但一死就有毒,實不能送給客人。」
客人喫完了,點了點頭。
隨扈放下一錠銀子走了。
夏果走到了後廚,又出來:「阿姐,那蟹不是還在爬嗎?你怎麼說死了。」
我捏着那錠銀子:「我想此人再來。」
夏果微微瞪大眼睛。
她不知道,那人雖然衣着盡力簡單,但在袍擺的暗紋金線繡的是天子才能用的十二章紋。
「我們的店鋪越來越大,等到足夠大的時候,就藏不住了,名氣會變成肥肉。到時候周旋和討好都沒用,用錢養大的地痞胃口會越來越大。我們需要一個靠山。」
夏果眨眨眼。
「我需要一個孩子,一個女孩,還必須是女孩。」
「我不明白,姐姐不是說了我們都要靠自己嗎?爲什麼還是要靠男人?」
「傻姑娘。靠自己和充分利用資源並不衝突。男子們靠師門靠同科靠上峯結黨互助,卻並不覺得是依靠,而且心安理得。爲什麼女人不能充分利用可能得到的資源呢?
我們最應該做的,是要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位置,而不是放在女子的位置。
弱者怎麼攀爬,我們就怎麼努力!永遠不要讓女戒壞了腦子,女人啊,最大的阻礙就是被馴服後的道德心。」
「可是,姐姐若是未婚有子——」
我微微一笑。
「這個人不一樣。而且,春喜給我的籍契是個寡婦身份。忘了嗎?」
夏果張大了嘴:「姐姐,你太厲害了。」
-16-
第二次,天子私服來的時候依然沒有遲到蟹釀橙。
今日他只帶了一個太監,外面的侍衛散開。
天子獨自坐在窗邊。
夏果笑吟吟:「客官來得巧,今兒我姐姐做了新茶飲呢。」
我端上鵪鶉餶飿兒,配上新炒制的茶做的酒飲。
茶做底,加了最烈的西域葡萄酒和我養的蜂蜜及花漿。
一杯飲了,天子的臉有了顏色。
他新奇看茶,我輕輕一碰杯。
「郎君覺得味道可好?可惜只此一杯。」
天子的目光從茶杯移到我臉上。
我笑得甜膩目光迷離。
「郎君長得像我一位故人。」
太監呵斥:「大膽。」
我蹙眉,臉頰微紅,帶了酒意:「如何就大膽了呢,說心裏話也是大膽麼——你說是不是,郎君?」
那晚,我成功睡了想睡的人。
醒來時,天子早已離開,卻在枕旁留下了一個玉佩和一匣金子。
-17-
我用金子置辦了新的門頭和衣裳,連我的大黃都換了狗窩。
也再沒見過天子。
但之前總來打秋風的地痞沒了,連同之前隔三差五來試新茶的行首也忽然不來了。
想要漲價的房東也不吭聲了。
一切詭異的順利。
直到三個月後,茶社忽然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竟是侯府的總管,他來得蹊蹺。
在門口徘徊好久,進來說要一份東家親手做的糯米滋團。
夏果沒好氣地說賣完了。
管家又說要點別的,只要是東家做的就行。
夏果說什麼都沒了。
然後就在這時,一個身影走了進來。
正是盛安侯凌峻。
不過半年沒見,他變了好多,形容憔悴,脖子還有道舊傷。
看到夏果。
他也並不意外。
夏果要關門,他按在門扉上。
「昨日清理打掃那個被打死的毛桃房間,掉出一盒果子,模樣和遲遲之前做的一模一樣。我喫了一口,味道也是一樣的。」
那盒果子已經放了幾個月,真不知道他是怎麼喫出來味道一樣的。
難怪臉色這麼難看,大概中了毒?!
怎麼沒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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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峻掃過四周。
「這色調是她喜歡的。這薰香也是她喜歡的味道。」
「我去了馬蹄鎮,雖然春喜不承認,但是有街坊見過遲遲,她沒死對不對?」
「她一定沒死。她只是怪我。躲了起來罷了。」
他硬要進店,一面叫着我的名字。
夏果:「我叫人了啊。侯爺了不起啊,侯爺也不能強搶民女啊。」
凌峻冷聲:「她是我的人,如何算強搶!我只是來接回我的女人。」
「不要臉。你說是就是!?」
兩個小夥計跑過來,使勁往外推凌峻。
而就在這時,外面跑來兩個孩子,正是老大老二。
他們也使勁往裏面擠。
「我娘在裏面是不是?你誰啊,你讓開!」
推攘中,兩個小夥計被擠倒,四人一起摔在了地上。
我從後面走出,兩個孩子頓時眼前一亮,片刻委屈叫了起來。
「小娘!」
我走過去,他們都伸出手,等着我攙扶,但我只扶起了我的兩個夥計。
兩個孩子頓時委屈哭了起來。
曾經的他們破了一點皮,我心疼得掉眼淚,但心冷後,再看這兩個已經胖了幾大圈的紈絝子弟,毫無感覺。
「找娘,你們娘應該在家吧,怎麼到外面亂認娘。」
「小娘,我錯了,阿恆錯了,弟弟也錯了,你跟我們回去好不好。那個後孃一點都不好。阿恆說她有白頭髮,她就打腫阿恆的嘴。」
「小娘,我好想你,我要喫小娘做的雪霞羹和五肉羹。」
「我是正經人家的妻室,不是你們的小娘。」
我扯開他們拉住的裙襬,向後一推,兩個小夥計立刻擋在我身前。
凌峻從我出來一刻,眼睛就死死盯在我身上。
看着我滿頭珠翠,衣衫華麗,形容和曾經大相迥異,他愣住了。
「遲遲——」
他目光中都是驚豔和歡喜,幾乎瞬間,帶上了欲色。
「你一點都沒變,和我記憶中一樣,不,更好看了。」
「你認錯了。」我看了看更漏,「而且今天我們到閉店時間了。」
我伸出手,看着他的眼睛,在他哀求滿是後悔的眼神中,淡淡一笑,毫不留情將他使勁一推,然後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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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峻不肯罷休。
「遲遲,開門。」
他的聲音帶了冷意。
「聽話,開門,讓我進去。」
夏果氣惱要去找刀。
我示意她安心煮茶,沉穩點。
外面的凌峻起初說軟話。
「我承認之前是我糊塗,我不過是可憐沈碧珠,她以身敗名裂的風險爭țù¹取到了和離要嫁給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我身旁不能有其他女人。可是,你走那晚我就後悔了。沈家的轎伕說沒見到你,家丁說你出了門,我只以爲你被人牙子拐了,你這樣單純,我怕極了,我找遍了所有的人市,又去城外——」
「你可知道,我在城外河道看到你外裳時是什麼心情嗎?我太蠢了,我怎麼會以爲她比你更重要呢。」
他柔聲隔着門求我。
「遲遲,別鬧脾氣了,跟我回家可好?孩子們想你了。」
「……我也想你了。我會給你貴妾身份,碧珠也已同意,她人不壞,又先天不能生養,一定會好好待你的。我們三個一定能好好過日子的。」
我簡直聽笑了。
他用力,門有輕輕的縫隙。
「遲遲,這半年,我無時無刻不再想你。這麼多年,我只有你,我習慣了你,也只能是你——便是和碧珠一起,我也需將她想成你。你的院子我都留着,一樣東西都沒動。我們第一次的那棵樹,今年還開了花。你喜歡妝奩,我給你做了很多,都是親手做的。」
我轉頭問夏果:「茶煮好了嗎?可以潑了。」
吱哇一聲慘叫。
凌峻狼狽退了好幾步,捂住了脖子。
原來,他也會痛啊。
曾經的日日夜夜,屈辱的煎熬的疼,他總是說:「疼嗎?忍着。你如今享受的本該是另一個女人的。你怎麼會疼,你明明很喜歡。」
此刻,凌峻勃然作色。
打算動真格了。
「遲遲,你太不乖了。今天晚上,我會好好教教你想起原來是怎麼做事說話的。」
而就在這時,外面一聲冷喝。
我派人去叫的援兵到了。
「住手。」
來的是永昌伯爵府的世子。
還有一個身份。便是御前一等侍衛。
曾經陪着天子來過。我認得。
本來就腦子有病的凌峻此刻立刻發了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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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憤怒拔劍。
「我說爲何不肯跟我走,原來是有不要臉的東西妄圖虎口奪食。」
世子大怒:「凌峻,你嘴巴放乾淨點!」
凌峻冷笑。
「我乃丹書鐵券的盛安侯,你不過一個沒襲爵的世子,便是你父親見到我也要行禮,你算個什麼東西!敢搶我的東西!」
他這是要仗勢欺人了。
「遲遲,你便是要選,也要選個護得住你的。找個沒用的軟腳蝦,除了讓我生氣外,沒有任何用。」
話音未落,世子已拔劍動手。
兩人各有勝負,周圍這下熱鬧了。
這時氣喘吁吁的老丞相趕來,他身上還穿着朝服。
「住手!」
我打開了門。
勳貴文官向來不對付。
凌峻氣得上頭:「遲遲,所以不是這個軟腳蝦,是這個老東西。這麼大的年紀,要死的東西,你也看得上!」
老丞相氣得鬍子亂顫:「凌峻!你找死!老——老點怎麼了,不到不惑年紀怎麼算老?」
「你難道還沒有四十?要點臉!曾經你兒子問過我要侍妾,現在你也要插手?!」
老丞相臉色都嚇變了:「閉嘴!我,我兒何時——我們是看扶盈姑娘聰穎勇毅,想要將她收爲義女,對,義女。」
凌峻聞言一愣。
「義女……若是義女,也許平妻的位置也可考慮。所以,遲遲,你是因爲這個不願回來嗎?」
我冷冷看着他。
「我永不可能做你的妾。死了這條心吧。」
緊跟着丞相來的,還有大內總管。
凌峻這回不敢再放肆了。
他看着老丞相,壓低聲音:「算你狠,連這等救兵也能搬來。但這事沒完,我有她的身份契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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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家找契書當晚,盛安侯大火,少了一半傢俬。
契書文籍也都沒有了。
侯府一團亂麻狼狽。
凌峻居然還有時間來找我。
前門進不來,他是從後面狗洞爬進來的。
「契書燒沒了,但官府還有備案,我已派人去取,片刻就送來。」
他欲言又止,神色難堪又哀痛。
「遲遲,昔日是我糊塗,被表象迷了眼。我竟不知,沈碧珠如此惡毒。昨夜大火時,她竟然想趁亂將我們的孩子推入火中!還要來殺你!」
「我這才知道,她不是先天不孕,而是因爲曾經下藥墮胎!在我面前裝的如此無辜貞烈,連一根手指頭不肯讓我碰,實際早就有了孩子!多麼可笑啊!」
他自嘲悲傷笑着。
「我這一輩子,何其可恨,被一個這樣的女人玩弄於股掌之中。她的臉是假的,她的嫁妝是假的,她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假貨。當初我母親說過她不行,我不信。現在看來,還是母親看人準。」
「遲遲,母親一向喜歡你。我相信母親的眼光。」
「她不會搶你的正妻之位,遲遲,你說你不做妾,我知道了!只要你給我一次機會。我會讓你以宰相義女身份做我的妻。」
他看我不說話忽然想起什麼。
直接來端我前面晾制的點心果子。
「以前是我不懂珍惜,總是挑剔甜食,你走後,我再也沒有喫過那麼好喫的點心果子。」
他小心翼翼,帶着懇求。
「遲遲,我喫完這些,你就跟我回去,好不好?」
甜膩現炸的,滾燙極了,不一會,喫得鼻血也冒出。
他還不停手。
「遲遲,跟我回去,你曾經住過的那個莊子,我已經重新整飭,你若是喜歡,也可以住那邊。」
他神色哀求,說自己一切都想起來了。
可,有什麼用呢。
我嗤笑一聲,緩緩伸手撫上我的肚子。
此刻腹部微微隆起。
凌峻一下愣住,他死死盯着我肚子,像是陡然反應過來。
「你懷孕了?!不對啊!!」
「天殺的牲口,真是不要命了,竟敢動我的東西!」
「是誰?是哪個王八蛋的孽障?狗東西,老子要去殺了他!」
-22-
就在這時,屏風後的軟躺椅上一個威嚴的聲音說。
「朕的。」
-23-
凌峻如被雷劈,整個人僵在那裏。
很快他反應過來,幾乎磕破了頭,面如死灰。
他轉頭看我一眼,又飛快轉過頭去,砰砰在地上磕了幾個頭。
額頭一下腫起來。
「陛下贖罪,微臣失言,微臣知錯,陛下贖罪,贖罪!!」
他磕了幾個頭,膝行過來,又向我道歉。
原來道歉也是會不同的啊。
現在這樣看起來可有誠意多了。
凌峻渾身顫抖,恐懼、驚痛又絕望,他頹然想要來抓我的裙襬,卻被飛來一劍將手釘在了地上。
世子得了最新消息。
「凌峻見死不救,沈碧珠燒傷後還將她禁錮在後宅,不肯請醫,臣恐他傷害陛下和姑娘,貿然出手,請陛下贖罪。」
他擺明公報私仇,那一劍傷了凌峻的右手手筋,凌峻這隻手幾乎就廢了。
天子只說:「知道了。」
凌峻被拖了出去。
天子垂眸問我:「想殺他們嗎?」
他是何其聰明的,自然已察出端倪,此刻只是想看我到底是想要借他這把刀到什麼地步。
再決定如何處理我。
我跪下磕了個頭。
「一切自有陛下聖裁。」
他看了我一會,說:「我可以答應你一件事。只要你想。」
上位者的審視嚴肅,深沉,咄咄逼人。
凌峻畢竟勳貴,不可能因爲一兩句話或者一個女人直接抄斬處置。
我知道天子的意思。
只給我一個請求是要我抉擇。
我若是對凌峻有恨,可以選擇讓凌峻死。
我若是對天子有意,也可以選擇求他接我進宮享受榮華富貴。
我跪下,先磕了頭。
「陛下都會答允麼?」
「君無戲言。柏安他們都可以作證。」
「那陛下——可以封民女一個縣主嗎?」
本朝規定,只有皇親女子才能加封。
此舉,便是徹底斷了我的進宮路。
天子一下愣住,片刻,他忽然笑了起來。
「有意思。」
我微微一笑,轉身端過來他來了四次都沒喫上的蟹釀橙。
「畢竟,我不想我的孩子無名無分,做個縣主的女兒,很好。」
-24-
天子曾想過接我進宮,最簡單就是用心腹大臣收我爲義女的方式來實現。
但是我那一日故意暴露行蹤,引來了凌峻的發瘋大鬧。
場面太大。
整個京都都知道了。
我曾爲通房,而且還有個孩子,如今還牽扯不清,身份又是寡婦。
便是天子如今再有想法。
言官御史在側,他對我的感情還沒到爲我攪動軒然大波的程度。
如今,我腹中有了孩子。
天子子嗣單薄,也還沒喪心病狂到殺了我一屍兩命的境地。
我對凌峻的一退,恰恰也正好證明我對他並無再多感情。
他們總覺女子天生爲愛癡傻。
卻不想,我又不是瘋了,爲了一個渣男耽誤半輩子,還要搭上後輩子嗎?
榮華富貴不是隻有一條路。
最後,縣主的身份就這麼水靈靈來了。
-25-
進宮謝賞那日。
正好凌峻的侯爵也被削了,他徹底失去了依仗的身份。
天子下令,新科狀元郎爲我牽馬。
從長長的朱雀長街,儀仗紅妝蔓延數里。
我平靜緩慢走過大街。
夾道人羣中,凌峻手傷未好,鮮血順着手腕留下。
他臉上都是傷。
昨日天子特意派了御醫去診治,將昏迷的沈碧珠救活了。
如今滿身是傷的沈碧珠恨毒了凌峻。
昨日晚上凌家有舊人故意來報信。
「今日侯爺和夫人大吵,一個要休妻,一個死也不肯,說要拖死侯爺一輩子。」
當時沈碧珠罵。
「按照七出之條要休我,說我沒孩子,那得先睡覺ţũ₍啊,不是費盡心機要娶我,窩囊廢,當初我爲了你豁出去,半個京都都知道我爲了你要死要活,結果你慫了。真正喜歡的時候,什麼門戶都是假的。若不是你,我這般容貌,難道不能進宮,那個賤丫鬟都能得天子青睞,封了縣主。我若去肯定就是貴妃!都是你害了我!」
凌峻氣得發抖說。
「當初明明是你貼上來,一天兩天相遇作詩作詞, 掉進水裏什麼都被我碰過了,卻裝烈女騙我。我這輩子因爲你錯過了此生最愛!」
沈碧珠大怒。
「最愛?只有叫着她名字才能行的最愛啊。來, 現在給你機會,就我這樣子,我立刻改名叫遲遲, 你能讓我痛快一回讓我懷孕嗎?」
相見兩厭。
卻被下旨永不能和離,恩愛一世。
我儀仗還沒走過, 人羣中忽的起了喧譁。
是沈碧珠來了,她帶着錐帽卻掩不住身上的燒傷, 她用力去咬凌峻手上的右手。
「陛下說了, 要你好好照顧我, 要你愛我,你敢抗旨?」
凌峻反手一巴掌扇在她臉上。
「賤人,陛下還要你爲我生養子嗣,你生得出來嗎?」
沈碧珠大怒:「我和你拼了,反正你也不用,我留着它何用。」
她猛然一簪子扎向凌峻下身。
一個精緻的寶奩掉下來,裏面裝滿了悔信, 隨風灑了一地。
掙扎中沈碧珠的錐帽掉在地上, 露出可怖的臉。
小孩子哭起來。
曾經在街上「傳爲佳話」的一對,如今變成了恨不得對方死的怨侶。
就在這時,沈碧珠忽然看到了我。
她眼裏盛滿惡毒的光,猛然朝着我撲過來:「還我的臉!這是我的臉啊!我才這麼好看,這纔是我啊!」
我壓了壓手。
根本不用理會,她立刻被兵馬司的護衛狼狽拖走。
番外
很久以後, 女兒已經六歲了。
開始啓蒙。
我依舊在京都養着這兩個小小的鋪子, 長居封地, 每年回去一兩次, 偶爾去做些果子。
逗逗曬太陽的懶貓和屁股搖成竹蜻蜓的狗子。
夏果成了親,生了一對龍鳳胎。
春喜的三個孩子長大了,有一個讀書特別厲害。
和店鋪之前的兩個小夥計一樣都中了秀才。
剩下不愛讀書的, 便經商。
我心中無事,反而只覺歲月漫長, 日日輕快。
很久沒有聽見凌峻和沈碧珠的消息。
只聽說這兩人日日打架, 但誰也弄不死誰。
有一日, 我正在給女兒扎辮子。
忽然茶肆進了人。
我頭也沒回。
「今日休客, 不賣啦。」
不遠處的小几案上有人放下了兩碟彩旗蜜糕。
我回過頭時,只看到兩個纖細瘦弱的少年,跪下頭, 磕了一個頭。
然後低頭沉默走了出去。
六年來。
年年如此。
人教人不會, 事教人一次就會。
但我如今只有一個叫我孃的女兒,再不會變。
我讓夏果來。
「取那些剩下的珍珠, 送給他們, 讓他們自己珍重以後不必再來了。」
那些錦袋的珍珠還沾着我曾經祈福祈禱的香灰。
一顆就足夠他們生活下去。
珍珠送出去, 外面不一會就傳來壓不住的哭聲。
然後一聲聲重重的磕頭聲。
「娘,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恆兒/元兒走了。」
大黃被吵醒, 嗷嗷叫起來,第一件事先走到了女兒身旁,看見無事, 才安心警惕看向門外。
門外,人流如織,車水馬龍。
正是好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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