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凱旋那日,我抱着森兒去湊熱鬧。
森兒指着馬背上抱着稚子的將軍問我:
「孃親,那人與畫像上的爹爹好像。」
我抱着森兒的手緊了又緊:
「瞎說,那不是。」
以前是,如今不是,以後也不是。
君有青雲志,我阻不得。
-1-
十年前,我賣身葬爹孃,陳嬸子用賣豆腐的銀錢買下我。
她拿銀子讓我去買棺材安葬父母,又將我的戶籍遷入她家。
將爹孃都安葬好後,我揹着爲數不多的行囊去了陳嬸子家。
陳嬸子很兇,說她家不養閒人。
「我買下你,你就是我家的人,得幫忙做事。
「明日早起,我教你磨豆腐。
「白日裏,跟着二郎認字,女子也得認字,纔不會被人矇騙。」
剛五歲的我點頭如搗蒜。
陳嬸子將我安排在她屋旁的耳房裏睡。
耳房很小,小到只能放下一張小牀。
夜晚,我的淚浸溼了枕頭。
第二日雞鳴時,陳嬸子喚我起牀跟她磨豆腐。
她見我雙眼浮腫,沒好氣道:
「大早上的,要死要活地給誰看?
「沒個本事,就只能被人買賣,人啊,得有個技藝傍身才餓不死。
「你再苦也沒我命苦,自小沒爹孃,好容易嫁人,結果老三剛出生,當家的就死了。
「你還有我,還有陳家。」
我頭垂得老低了,不敢頂嘴。
陳嬸子數落完後,就開始教我做豆腐。
白日裏,她和陳大郎挑着擔子去賣豆腐,我則在家收拾。
晚飯前,陳二郎下學,他教我識字。
這一學,就學了十年。
我十五歲那年,每日挑豆腐擔子去縣裏賣的陳大郎不知從哪聽到消息,說是北邊要打仗了。
他將豆腐擔子放下就衝去陳嬸子屋裏。
「娘,我要去參軍。」
陳嬸子沒答應。
陳大郎去意已決,不喫不喝也不去賣豆腐,只爲讓陳嬸子同意。
當孃的哪裏磨得過親兒子,陳嬸子最終同意了。
「參軍可以,但你得留後。」
陳大郎嘴張得很大:
「娘,您說笑呢,我走,讓別人在我家守活寡?」
陳嬸子瞪他一眼:
「你既然知曉,就不該去參軍,好好地在家賣豆腐。
「之前你不是說喜歡私塾先生家的千金,我有些存銀,若你有意,我請媒人去提親。
「只要人答應嫁給你,我可以用所有存銀做聘禮。」
陳大郎直截了當地拒絕:
「娘,我不能讓她來我家守活寡。
「再說,銀子全拿給我娶妻,二弟讀書怎麼辦?」
陳嬸子冷着臉說:
「既捨不得她,你另尋一個。
「不娶妻,別想參軍。」
陳大郎回了自己屋就沒再出來。
等陳嬸子和陳三郎去賣豆腐時,陳大郎來尋我。
「千霓,你可願嫁給我?」
「爲何是我?」
我問出了最想問的。
陳大郎沒隱瞞我,說了實話。
「娘賣豆腐能有多少銀錢?若全部拿出給我娶媳婦,我心中有愧。
「紫嫣是我心上人,我不願她守活寡。
「孃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看不得閒人,紫嫣自小嬌養長大,我若娶她回家,娘會嫌棄的。
「娶你就不同了,你在我家長大,知根知底,既不用聘禮,也不用操心婆媳關係。
「再說,家裏的銀錢還得留着給二弟讀書用呢。
「你也不想二弟讀不了書吧?」
我剛還熱血沸騰的血,因陳大郎的一席話,慢慢冷卻。
他說得直白,直白到我無法反駁。
陳嬸子買下我,我本就是陳家的家奴。
少爺想娶我,那是天大的好事。
「行。」
我同意嫁給陳家大郎。
陳嬸子和陳三郎回來時,陳大郎拉着我的手去找他們。
「娘,我娶千霓。」
陳嬸子手裏緊握的錢袋子掉地,叮叮噹噹的銅錢落得到處都是。
她往後走幾步,拿起掃帚就往陳大郎身上招呼。
「我讓你去找媳婦娶,沒讓你禍禍千霓。
「我早就把千霓當女兒養,你本事大了,知道挾恩圖報?」
陳三郎則悄悄地掰開陳大郎握着我的手。
陳嬸子打陳大郎時,陳三郎就在一旁起鬨:
「肯定是大哥挾恩圖報,千霓姐就不是個主動的。」
一陣雞飛狗跳下,陳嬸子打累了,她喘着粗氣問我:
「千霓,你真心想嫁給大郎?」
我笑着點頭。
陳大郎說得對。
我捨不得陳嬸子這麼些年早起貪黑賺的銀錢全都給人做聘禮。
陳家用錢的地多着呢。
陳大郎出征需要帶銀錢傍身。
陳二郎學問好,科考得花不少銀錢。
不能因爲家中無所出,斷送他的科舉路。
陳三郎喜好做喫食,鋪面得用銀錢。
陳嬸子嘆口氣:
「你用不着把自己一生都賠進去。」
我趕緊反駁:
「嬸子,我是願意的。」
陳嬸子不再說什麼。
兒子香火與她花銀錢買下的姑娘,孰輕孰重,陳嬸子分得清。
請了三五鄰居喫頓飯,我和陳大郎就算成了婚。
洞房花燭夜,陳大郎用他粗糙的大手輕撫我的臉頰,溫柔極了。
「娘子,勞煩你今後替我守孝。」
說完,他動作粗魯,我痛得差點暈厥。
他嘴裏說着把我當妹妹,但沒因我是他妹妹放過我。
陳大郎耕耘到半夜才消停。
我累極了,雞鳴時都沒清醒。
醒來時,天已大亮,陳大郎不知所終。
待我梳洗好打開屋門才聽陳三郎說,陳大郎今日一早就收拾行李整裝出發了。
一個月後,我嘔吐不止。
陳嬸子又嘆口氣,帶着我去尋大夫把脈。
我有喜了。
-2-
一晃一個春秋過去,森兒出生兩月。
陳二郎考中了秀才,縣裏給了些賞銀。
陳嬸子計劃用賞銀和積蓄在縣裏買套帶鋪面的小院。
還沒去找房牙呢,陳二郎就跑回了村。
他頭冠都跑歪了,到家後,他喘着粗氣道:
「娘,南邊亂了,流民四起,先生讓我們往北邊跑。」
此話一說,陳三郎忽地叫出聲:
「我的豆腐攤子咋辦?剛起步呢。」
婆母和陳二郎瞪他一眼。
我懷裏抱着森兒,手抖個不停。
若我們往北跑,陳大郎回家找不到人咋辦?
陳二郎見我太過緊張,忙從我手中接過森兒,哄着他。
一刻鐘後,婆母拍板決定,收拾必要行李,往北走。
陳二郎一共遊說了八戶人家同我們一起走,當然,還有陳二郎的先生一家。
先生替我們辦好路引,路引到手的當天,我們出城往北逃去。
南邊亂得比想象中的快。
宣城守城門的官差看過我們的路引,對陳二郎說:
「你們倒聰明。」
陳二郎偷偷遞給官差一塊碎銀。
官差湊近他耳旁說:
「南邊亂得徹底,南陵王反了,所到之處皆屠城!
「縣太爺說了,再過三日,凡南邊來的人,一個不放進城,就怕他們是反賊。
「你們若想更安生,最好再往北走兩個城,去京郊的石頭鎮,那兒地廣人稀,正缺人住。」
陳二郎謝過官差提醒,指揮ṭṻ⁾着一行人繼續往前走。
我們又行了十日,到了宣城官差所說的石頭鎮。
石頭鎮果真如那官差所說,地廣人稀。
我們一行人暫租在鎮上的小客棧。
大夥都商量好了,每戶出點錢,在鎮邊買塊地,修個大院子,大院子裏面修十個小院子,總之,大家要住在一起。
逃荒路上的感情,是很深厚的。
三月後,院子修好,我們全部搬去新家。
陳三郎的嘴角翹得高高的。
新家的廚房是專門爲他做的,他這三月在鎮上酒樓當學徒,早就當得不耐煩了。
這下好了,搬了新家,他又可以研究新樣式了。
陳二郎則跟着他的先生學習。
這一路上,他學了不少民生,先生說,不出意外,明年秋闈可去考場試試水。
-3-
又是三個春秋過去,我們從石頭鎮搬到了京城。
兩年前,陳二郎秋闈一鳴驚人,考中解元,帶着他先生的一封舉薦信,成了國子監監生。
他去京城,我們自然也得跟着去。
入京後,婆母對外說我是她的表侄女,夫君在北邊征戰,我帶着稚子前來投奔她。
陳二郎負責備考春闈。
我和陳三郎負責養家。
婆母則負責帶娃。
我和陳三郎合夥開了間食肆。
他是主廚,我是掌櫃。
食肆生意好,每日都很忙,我們還請了幾名幫工。
每月差不多能賺五十兩。
一月的營生,能買十個我。
這天,我聽食客談天說地。
「聽說,北邊大捷,大軍不日凱旋迴京。」
「別聽說了,我家小子來信,後日就歸京。」
我聽得認真。
北邊大捷?
陳大郎去的就是北邊,也不知他還活着不。
另一桌光看氣度就與常人不同的年輕食客也再說。
「萬慶也要回京是不?」
另一人答:
「是啊,聽說她嫁給一個泥腿子將軍。」
「何止是嫁人,聽說她已生子。」
「竟然有人不要命,敢娶萬慶那個潑婦?」
「哪能,你以爲人人都是我們這些公子哥?那些人,有條大腿伸過去,人能不緊緊抱着?」
頓時,一桌鬨笑。
他們口中的萬慶,是巾幗不讓鬚眉的女將軍。
也不知,誰有幸能被她看中。
-4-
大軍回京那日,陳二郎特意從國子監請假回來。
二十有一的陳二郎面如冠玉、目若朗星。
他向我鞠了一躬:
「今日大軍回京,請千霓與珩也同去。」
我點頭應允。
就算他不說,我也會去的。
我想去看看回京的大軍裏是否有陳大郎。
五年來,陳家寄給邊關的書信無數,一封回信也沒收到。
也不知陳大郎是否還活着。
若活着,爲何五年不給家中寄信。
收拾妥當後,陳二郎抱着森兒,領着我去了主街。
他帶我上了主街茶肆二樓靠窗的位置。
這個位置,是陳二郎一個月前定下的。
也就是說,他一個月前就知曉大軍要回京,但從沒在家裏說過。
位置實在太好。
好到我能清楚地看見馬背上坐着的陳大郎自然地從與他並騎的紅衣女子手中接過稚子。
他看向稚子的眼神裏充滿慈愛。
那稚子與森兒有五分像。
森兒指着馬上抱着稚子的將軍問我:
「孃親,那人有些像二叔。」
我能看見,陳二郎自然也能看見。
往日對所有事都風輕雲淡的陳二郎有些心虛地低下頭。
森兒不懂二叔爲何不回答他的話。
他繼續指着馬上的人說:
「不對,他更像畫像裏的爹爹。
「但是爹爹爲何要抱着其他小孩?」
森兒口中的畫像是陳二郎畫的,專門畫給森兒認人的。
我左顧右看,見沒人注意到我們,慌忙捂住森兒的嘴。
「瞎說,那不是爹爹。」
以前是,如今不是,以後也不是。
君有青雲志,攀了高枝,如了心願,我與森兒阻不得。
森兒不服氣,用小手掰我的大手。
陳二郎起身,朝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不知……」
他的眼裏罕見地露出一絲心虛。
我衝他搖搖頭:
「無事,不怪你。」
哪裏能怪得了他。
他不過是讓我親眼看見真相而已。
能騎馬的將軍至少五品。
既是五品將軍,又怎麼會是無名無姓之輩?
既有名,國子監讀書的陳二郎又如何不知。
既知,他就會去打聽陳大郎。
就是不知,陳大郎另娶高門,森兒該怎麼辦。
陳二郎輕咳一聲,解釋道:
「我確實不知他們已有子嗣。
「今日場景,非我所想。
「珩也發誓,陳家會給你一個交代。」
森兒眨巴着眼,看看我,看看陳二郎。
「二叔,爹爹懷裏抱着的是他的小孩?
「那森兒呢?爹爹會認森Ţù²兒嗎?」
陳二郎伸手想抱森兒,森兒頭一次不讓他二叔抱。
「二叔,森兒有些難過。」
說完,森兒趴在我懷裏,不多一會兒,小肩膀開始不住地抖動起來。
陳二郎愧疚極了。
「千霓……」
我開口,打斷他的話:
「我們回吧,森兒快午覺了。」
陳二郎嗯了一聲,帶着我回了小院。
-5-
將森兒哄睡着後,婆母親自來尋我。
「千霓,我聽珩也說了。」
她上前拉住我的手,臉上全是懊悔之色。
「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我下意識地搖頭。
婆母嗔怪道:
「你別搖頭,我的錯就是我的錯。
「是我陳家挾恩圖報。
「他不是個爭氣的,聽話,咱不要那負心漢,二郎和三郎你選一個,他們娶你。」
我被婆母驚世駭俗的話嚇得不輕。
怎麼就扯到陳二郎陳三郎身上去了?
婆母勸我:
「二郎說,你與負心漢的婚書是假的,既是假的,你就還未嫁人。
「入京之後,我對外都說你是我侄女,三郎也喚你阿姐,沒人知道你我真正關係。
「若你不嫌棄,我家兩個小子任選。
「他不仁,你也用不着替他守着。」
陳三郎破門而入,他嚷嚷着:
「娘,您是燒糊塗了嗎?讓我娶千霓姐?」
婆母甩他一個眼刀子:
「你二哥還未娶妻呢,輪不到你。」
陳三郎氣結:
「娘,您就是故意的吧?
「二哥對千霓姐的心思是司馬昭之心,您倒好,不阻止就算了,還瞎起鬨!」
說完,他驚呼一聲:
「您知不知道,私德有虧,也當不了官。」
婆母賞陳三郎一巴掌:
「老孃不知?老孃知曉得多了去了。
「你給我記住,千霓是你表姐,至於森兒,那是她早死夫君的遺腹子。」
陳三郎捂着臉吼:
「大哥還活着呢,您當親孃的就咒他死?」
婆母拿起柺杖就往陳三郎身上招呼:
「我寧願他死在外面,也不用活着噁心人。
「此生,我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唯獨對千霓有愧。」
陳三郎邊躲邊叫喚:
「您說大哥噁心人,噁心誰了?」
婆母手裏的柺杖揮得更快:
「噁心老孃了,狗東西,竟敢做出另娶之事,還與他人有了子嗣。」
陳三郎不躲了,婆母手裏的柺杖沒收住,重重打在他腿上。
陳三郎痛呼一聲,抱着腿唏噓:
「二哥沒說大哥另娶之事啊。
「哼,還以爲大哥當了將軍我能享福呢,享個屁嘞。」
婆母又揮起柺杖:
「享福?他的福,我可不敢享,怕遭天譴。」
陳三郎忙躲在剛進屋的陳二郎身後。
「娘,您別打我,二哥在,您打二哥。」
陳二郎對着發飆的婆母雙膝跪地:
「娘,我願求娶千霓。」
我嚇得癱坐在地,大聲拒絕:
「我不願。」
開什麼玩笑,陳二郎寒窗苦讀數十年,來年就要春闈,可不能因私德當不成官。
陳三郎瞪大了眼:
「二哥,你真牛!」
婆母欣慰地將陳二郎扶起身:
「不愧是我的好大兒。」
我頭搖成了撥浪鼓。
「我不願,我不願嫁給珩也。」
婆母問我爲何。
「我對珩也無男女之情。」
我實話實說。
陳三郎唏噓: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陳二郎朝我們鞠了一躬:
「是珩也唐突。」
說完,起身,踉蹌着退出。
鬧劇結束。
-6-
陳大郎回京後一直沒尋陳家。
陳二郎推說科考在即,沒心思去將軍府尋親。
陳三郎的理由更簡單,說自己要研發新菜,沒時間去尋。
鬧劇過去沒多久,會試到來。
陳二郎此次要下場考,科考那日,我和陳三郎關了食肆,送陳二郎入考場。
每三年一次的會試,聚集了全國各地的考生。
陳二郎順利入考場後,陳三郎讓我和他去逛集市。
「千霓姐,閒着也是閒着,我倆去逛逛唄。」
往日熱鬧非凡的集市今日到清靜。
路邊的攤販說人都去湊科舉的熱鬧了,沒啥人逛集市。
離着老遠,我就聽到馬蹄聲,慢悠悠的,並不快。
離近了我才發現,馬背上的人是陳大郎。
陳三郎緊握拳頭,嘴裏嘟囔:
「負心漢!」
陳大郎視若無睹地騎着馬從我們身邊路過。
也是巧,他揮動鞭子時,正好甩在陳三郎手臂上。
陳三郎驚呼一聲:
「陳剛強,你幹嘛?」
陳大郎聽見聲音回頭:
「你是何人?」
陳三郎氣急敗壞:
「我是何人!我是你祖宗……」
陳大郎眉頭一皺,他身後的士兵就厲聲怒斥陳三郎:
「大膽小民,居然敢侮辱朝廷命官!」
我怕事情鬧大,想跪下道歉。
陳三郎扯住我的手臂,不讓我跪。
「該他向你下跪,我們走!」
說完,他就匆忙拉着我左拐右拐鑽小巷。
跑遠後,陳三郎才喘着粗氣說:
「娘說錯了,陳剛強不僅是負心漢,他還是白眼狼,連自己親弟弟都不認識!
「老天沒眼,這種人居然還能當將軍。」
我瞧着陌生的巷道,喘着氣問陳三郎:
「三郎,這是哪?」
陳三郎四處張望一番後,心虛地解釋:
「我也不知,當時只顧着跑了。」
於是,我倆又左拐右拐,直到傍晚,才拐回小院。
-7-
會試名單出來後,小院來了一堆帶紅花的官兵。
陳二郎考中頭名,成了會元,他們是來報喜的。
婆母笑着將早已準備好的荷包遞給官兵們。
「官爺們,辛苦你們了,小小心意,拿去買點茶水喝。」
官兵們嘴裏說着喜慶話,笑着接過荷包。
「老人家,這是喜包,我們就收了,謝謝您嘞。」
送走官兵後,街坊四鄰又來恭賀。
那日,婆母的嘴就沒閉上過。
陳二郎將好消息第一時間寫信告知他的先生。
先生得知後,特意從石頭鎮趕來京城爲他慶賀。
隨先生前來的還有之前與我們一起北上的村裏鄰居們。
小院那幾日熱鬧得很。
知曉家中情況的原村嬸子們問婆母:
「聽說前些日子北方大軍回朝,你家大郎不是在北方嗎?怎麼樣,有他消息不?」
婆母剛還合不攏的嘴立即合上了。
「大概是死在外面了。」
說完,她還假裝抹了下眼角。
見此情景,她們忙安慰婆母。
婆母倒比誰都豁達,對嬸子們說:
「無事,我家二郎出息,三郎也不賴,老了,我就靠他倆。」
鄰居嬸子們忙附和。
一老婆婆說:
「大郎沒了,好歹留下個香火。」
婆母哀嘆道:
「其實,我一直瞞着你們一件事。」
嬸子們一聽有八卦,耳朵豎得老高,全神貫注聽婆母下一句話。
「森兒,是我在鎮上撿的。」
說完這句話後,婆母就不再說了。
劉奶奶抓耳撓腮,忍不住好奇問道:
「啊?小孩瞧着和大郎挺像啊。
「當初你家大郎媳婦懷着孩子的呀?假懷的啊?」
婆母扯着嘴角換了個話題:
「不說這些了,最近石頭鎮那邊如何,我聽人說……」
話題被婆母強硬扯開,鄰居們也不好深扒,只得順着婆母的話說。
她們白日裏的閒談,我是晚間才知曉的。
忙碌一天的我回到小院時,嬸子們一直盯着我看,看得我渾身發毛。
婆母一個勁地給我使眼色。
我湊近她,她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
「今日白天,我給他們說,森兒是我撿來的。
「千霓你莫擔心,二郎和三郎,你看上誰,誰就是森兒的爹。
「或者你再等等,等殿試後二郎封官後再決定要誰。」
我連連擺手。
「姑母,您別逗我了。」
入京後,婆母不讓我叫她婆母,讓我喚她姑媽。
我不答應,她就鬧騰,說對不住我之類的,我實在被她鬧怕了,只得順着她意思。
老小孩,老小孩,婆母年齡越大,越發任性。
殿試前五日,先生帶着鄰居們告辭。
鄰居們不想走,他們還想在小院住段時日,但他們又怕耽擱二郎殿試,只得戀戀不捨地跟着先生回了石頭鎮。
-8-
殿試結果出來時,小院再次被官兵光顧。
「恭喜,恭喜,陳會元高中探花。
「過會兒探花郎要打馬御街,你們可前去觀賞。」
婆母昨夜剛準備的荷包又被散了個乾淨。
陳二郎高中探花的消息很快傳到食肆。
收到消息的陳三郎一蹦三尺高,抱着他的徒弟就是一頓嚎。
「我哥成了探花,咱們食肆以後改名叫探花食肆。」
我也替陳二郎高興。
不枉他寒窗苦讀十幾年,終於有所成。
歡喜過後,陳ṭüₛ三郎大手一揮,凡今日來食肆用膳的客人全部送一盤新樣式的菜。
要問食肆賣得最好的菜是什麼菜式,當然是陳三郎研究出來的新菜式。
陳三郎嫌累,每次新研究出來的菜每日只做十盤,每每供不應求。
今天倒好,不僅免費,還不限量。
食客們一傳十,十傳百地來用膳,忙得我們腳不沾地。
太陽落山後,我們送走了最後一名食客。
回到小院,天已經黑了。
往日早早入睡的婆母正點着燈在正屋等我們呢。
見我們回來,婆母厲喝一聲:
「陳三,你給我跪下。」
走在我前面一步的陳三郎腿一軟,雙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娘,我錯了。」
婆母冷笑:
「你哪裏有錯,錯的是我。」
我滿頭問號。
婆母緩聲對我說:
「森兒在我屋子裏睡着了,你去我屋裏抱他回你屋吧。」
我應了一聲,轉頭就走。
走到半路我纔想起,今日進賬的銀錢還沒交給婆母呢。
想着,我又轉身往回走。
正屋的門已經關上,門關不住屋裏的聲音。
婆母聲音帶着些哭腔:
「你這個畜生,是要學你大哥那個白眼狼嗎?」
陳三郎聲音悶悶的:
「娘,我沒有。」
婆母摔了個茶杯,含着怒氣道:
「你沒有?你明知今日你二哥的花是要贈予千霓的,卻故意沒讓千霓去看遊街,還有臉說你沒有?
「我說過多少次,我們家欠着千霓。」
陳三郎辯解:
「您讓二哥娶千霓姐,有問過千霓姐是否願意嗎?
「您一直說我們家欠着千霓姐,到底欠她什麼呢?
「大哥那件事是我們不對,可千霓姐是你買回來的啊……」
屋裏的陳三郎發出一聲悶哼:
「娘,您打我幹什麼?」
婆母吼道:
「我打不死你個畜生,沒想到你心裏是這麼想的。
「我們的命都是千霓娘救下的!」
陳三郎嘟囔一聲:
「啊?您從未告訴我。」
「告訴你?告訴你你能如何?我的豆腐手藝也是千霓娘教的,我們家,欠着千霓的多着呢。」
陳三郎又一驚呼:
「說就說,您別動手,以後我定把千霓姐當菩薩一樣供着成不?
「反正二哥和千霓姐的事,我還是覺得您該問千霓姐的意思。」
婆母的語氣有些急躁:
「在我眼裏,最好的就得配最好的。」
陳三郎不服:
「我不是好的?就配不上千霓姐?」
「千霓嫁給二郎能做官夫人,跟着你,能做什麼?」
「跟着我,能喫好喫的。」
「你個沒出息的貨。」
兩人後面聊的是家長裏短,我悄聲離開。
-9-
聖上欽點陳二郎爲翰林院編修。
入職前,他每日早出晚歸去參加各種詩會。
託探花郎的福,近段時日,食肆格外忙。
那夜聽了婆母和三郎的話後,我開始有意避開陳二郎。
一則我一直把陳二郎當作親哥,二則我不確信他對我是男女之情還是爲了報恩,三則他要入仕途,娶我沒有半點助力。
藉着食肆忙的理由,我這幾日都住在食肆的後院小屋。
每日的收成則由陳三郎交給婆母。
這日,我聽在食肆用膳的貴人們閒聊。
「今次的探花郎長得俊,桃花運也旺,謝師宴上被明榮郡主看上,想讓他做郡馬。」
另一人調笑:
「你消息落後了不是,探花郎說已有心悅之人拒了郡主。
「沒看出來,這人還是個長情的。」
那人又問:
「劉尚書也有意招他爲乘龍快婿,他也沒答應?」
「可不是,誰都沒應,他就一句話,自己有心悅之人。」
「劉尚書甚至還對他暗示,說自家女兒不介意與人共侍一夫,你猜他怎麼說?」
這話引起別人好奇,另一個問道:
「如何說的?」
那人默默鬍鬚,笑着說:
「他說,他只會有一妻,絕不納妾。得罪了一堆大人。」
「這個傻子。」
「是啊,真是個傻子。」
我心裏咯噔一聲。
恰好陳三郎忙裏偷閒出來溜達,聽到個尾巴。
他衝我眨眨眼。
我瞪他一眼。
他自討沒趣,摸摸鼻子,跑後廚去了。
晌午後,食肆的食客少了不少,在婆母身邊伺候的沈婆子來了食肆。
她跑得匆忙,喘了幾口粗氣才說:
「家裏來了好多官兵Ťüⁱ,二爺說是遠房表親,老夫人讓我來尋表姑娘和三爺。」
陳三郎還在數銅錢呢,一聽沈婆子的話,手一鬆,銅錢落得到處都是。
「什麼遠房表親?該不會是白眼狼吧?
「千霓姐,走,我們回去會會。」
說完,他蹲下身將落在四處的銅錢撿起揣進荷包裏,示意我和他回小院。
小院門口裏裏外外圍着一羣人,大門處有兩個官兵把持。
有愛湊熱鬧的鄰里們見着我們回來,忙圍了上來。
「你家是犯事了?」
陳三郎呸了一口:
「呸,瞧您說的,是我家遠房親戚來家串門。」
鄰居嬸子點點頭:
「是嘛,我瞧着那人長得與你二哥有些像。」
「都是親戚了,能不像嗎?」
陳三郎和鄰居嬸子打哈哈。
沈婆子對守着大門的官兵說:
「這是我家爺和表小姐,快些開門。」
官兵看我一眼,打開大門。
陳三郎推着我進了院子。
一身着鎧甲的男子正跪在正院中間。
大門處的動靜讓地上跪着的男子轉過頭來。
陳大郎看見我和陳三郎時,眼裏有些許迷茫:
「你們?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
陳三郎嘖了一聲:
「這話說得,我們一平頭百姓,哪能隨便見大將軍呢。」
說完,不管不顧地推着我入了主屋。
主屋裏,左臉浮腫的陳二郎正跪在婆母面前。
婆母腳下一堆碎掉的瓷片,她正用手帕拭淚。
見我與陳三郎回來,婆母側過臉去。
我看向陳二郎,他先是與我對視一秒,後略顯心虛地低頭。
婆母指揮着陳三郎:
「給我將外面的、裏面的兩個畜生趕出去。」
陳三郎指指陳二郎,再指着自己:
「娘,您要不要聽聽您在說什麼?
「於公,他倆是官身,我是平頭老百姓;於私,他倆是兄長,我是幼弟。我敢趕人嗎我?」
「既然你都做不了,就給我跪下!」
婆母怒斥一聲,陳三郎滑溜地雙腿下跪。
我極少見婆母這般生氣。
婆母起身,跨過碎瓷片,走到我面前。
「千霓,苦了你了孩子。
「你放心,我再不逼你選二郎,他心機深,你算不過他。
「今日起,你就是我女兒,若你想嫁人,我定風風光光送你出嫁,若你不想,我養你一輩子,反正你的戶是上在我家的。
「你在屋裏等着,我出去趕人。」
說着,婆母大步邁出主屋。
我怕婆母氣出病,忙跟着她走出主屋。
-10-
院裏,陳大郎還筆直地跪着。
我和婆母的腳步聲引起他的注意。
他抬頭,一見來人是婆母和我,眼眶便紅了。
他對着婆母磕了三個響頭,哽咽着開口:
「娘,是兒子的錯,兒在邊關打仗時不幸摔壞了腦子,忘了許多事。
「前些日子,兒瞧着二弟御街,這才慢慢恢復記憶,想起了家人。」
婆母冷冷地看向他,問道:
「然後呢?」
陳大郎繼續說:
「兒已娶郡主爲妻,只能委屈千霓做妾。」
婆母冷笑:
「只能委屈千霓做妾?
「陳剛強,你哪來的臉?我陳家,沒你這等子不肖子孫。」
陳大郎望向婆母的眼裏全是不可思議。
「娘,您,您爲了一個孤女,不要自己親兒子?
「這些年,我拼了命地往上爬,就是想給您掙一個誥命。」
婆母蹲下身,狠狠地扇了陳大郎兩巴掌:
「你嘴裏能有一句實話?
「剛纔說自己失了憶,下一句就是爲我掙誥命。
「怎麼,大將軍腦子是間接性失憶嗎?」
陳大郎辯解:
「娘,我是真的摔壞腦子了。」
婆母又扇他一巴掌:
「我管你真的還是假的。
「別給我找這些藉口。
「你既然選擇了做貴人家的乘龍快婿,就不該認我當娘。
「千霓絕不爲妾,你沒資格提千霓。」
說完,婆母向我招招手。
「千霓,過來。」
我聽話地上前。
婆母指着陳大郎的大腿根:
「給我踢,給了承諾又管不住下半身的男人,留着這東西也無用。」
我不敢踢,腿抖個不停。
婆母嘖了一聲:
「踢,出事我擔着。」
我諾諾開口:
「姑母,萬一踢壞了他賴上我們家咋辦?」
婆母深思片刻:
「說得也是,今日且先放過你。
「出門在外,千萬別說負了千霓之類的話。
「別將千霓和你綁在一起,怪噁心的。
「若想保住自己如今的成就,以後,你就別來陳家。」
陳大郎用拳頭猛捶地面。
婆母嗤笑:
「砸一拳,五兩銀子。
「只要我活一天,你就別想認祖歸宗。
「滾吧。」
陳大郎最終還是走了。
他走時,看向我的眼神帶着滿滿惡意。
-11-
陳大郎走後,婆母同我一道回了我房裏。
入座後,婆母先是慈愛地摸了下我的頭,又用愧疚的語氣說:
「這段時日,你身邊不太平吧?」
自從陳大郎回京後,我常覺得有人在暗處窺探我。
怕婆母擔心,我搖搖頭。
婆母哼了一聲:
「別想瞞着我,我請人護着你呢。
「本想着相安無事,他走他的陽關道,我們過我們的獨木橋。
「他倒好,一看二郎出息了,巴巴地就回來認親,美得他。」
說完,婆母從懷裏掏出一塊玉佩和幾封未拆封的信。
將信遞給我後,婆母說:
「信和玉佩都是你娘交給我的。
「這些東西,我本想二郎在官場上站穩腳跟後交給他的,可惜天不遂人願。」
我乖乖地坐在婆母身旁,聽她慢慢敘述。
「那日你在門外應當聽見我與三郎說的話。
「可以說,沒有你娘,就沒有如今的陳家。
「你娘是個很好的人,可惜,死得太早。
「你爹孃的死並不是意外,這你知曉吧?」
爹孃死前那晚的記憶太過遙遠,但它又深深地刻在我腦海裏。
爹孃的死不是意外,是人爲。
那幾日,我整日裏被他倆關在牀板下的小密道里,娘每日給我送喫食。
娘說,若她哪日三頓都沒給我送喫食,讓我再餓上一日,就自己出來。
若出意外,她讓我去隔壁村村口賣身。
當時我年紀小,並不理解爲何,只能照做。
等娘沒給我送喫食後的第三天,我打開密道出口爬了出來。
看見的卻是爹孃七竅流血的死狀。
我嚇壞了,忙衝出去找里正。
里正爺爺幫着我辦理爹孃的身後事。
他們翻遍了我家,都沒翻出一個銅板。
爹孃死了,家裏的銀錢也被偷了。
巧婦難爲無米之炊,沒有銀錢,棺材都買不了。
爹孃在村裏像個隱形人,鮮少有人與我家聯繫。
我想起娘臨死前說的,真的去了隔壁村村口賣身。
也是巧,陳嬸子賣完豆腐回來時見我跪在村口,哭着買下了我。
見我點頭,婆母繼續說:
「這幾封信,你娘說,若有一天我陳家男子能入朝爲官,就把這些信交給薛帝師。
「至於爲何,你娘始終沒說。
「我猜,這些信能揭開你的身世。
「現在,我拿出這些,是想問問你的意見,是現在拿出,還是以後。
「至於後果,我們都不知。」
我用手撫摸着那幾封略顯陳舊的信。
思索片刻,點點頭。
「那就現在交出去。」
我問婆母:
「二郎知曉這些嗎?」
婆母道:
「還不知。
「我晚些再告訴他就行,他知道怎麼做,二郎是我最放心的孩子。」
接着,婆母向我解釋道:
「那人不是二郎帶回府的。
「自二郎中了探花,那白眼狼就盯上了咱們家。
「二郎今日剛到院門,就被他攔住,一同回了小院。
「嘖,自私自利的人。
「說什麼失憶,騙傻子呢。」
說完,婆母深深嘆了口氣繼續道:
「當年的事,也有我的錯,我誤以爲你心悅他。
「他又向我發誓,說定不負你,我纔沒過多幹擾。」
我心悅陳大郎嗎?
大概是吧,情竇初開的年齡,和穩重成熟的哥哥日益相處,很難不讓人心動。
可惜我的心悅,早被當年陳大郎求娶我時說的那段冷血的話扎得所剩無幾。
陳大郎心中有抱負,爲了這個抱負,不惜主動上戰場,用盡手段往上爬。
官官相護下,他憑着一股幹勁,從平民到將軍,只用了五年時間,不得不說,陳大郎是個狠人。
婆母說得對,陳大郎沒失憶。
失憶,只是他用來推脫這麼久都不認親的理由。
現在來認,是因爲陳二郎中了探花,今後,陳二郎能在官場上給他助力。
唯利是圖的陳大郎以爲如今功成名就的他能輕易得到諒解。
但他低估了婆母對負心人的恨意。
婆母湊近我的耳邊說:
「不怕你笑話,老三出生沒多久,你公爹偷寡婦被我撞見,我裝作無事,日日給他熬補藥,補藥裏摻雜着毒藥,半年不到,他就被我毒死了。」
我喫驚地看向婆母。
婆母衝我眨眨眼:
「陳大郎這人,比他爹還心狠,多次派人暗殺你,我們得先下手爲強。」
我啊了一聲:
「那是您兒子。」
婆母呵了一聲:
「我又不差他一個兒子。
「實話給你說,當年他爹死後,我一個女人實在無力拉扯三個兒子,本想帶着他們三個一起跳河的。
「要不是你娘攔下我們,我早就投胎做人了。
「那時陳剛強已經記事,他心裏指不定怎麼恨着我呢。
「要他去死的娘,他能多有孝心?」
婆母的話刷新我的三觀。
原來我的婆母是這樣的婆母。
-12-
陳二郎將玉佩和信交給帝師的第二天,我見到了帝師本人。
年邁的帝師拄着柺杖,眼含熱淚地望向我。
他眼裏情緒太濃,像是透過我在看另一人。
「像,太像了。
「孩子,我是你外祖父啊。」
我外祖父?帝師!開什麼玩笑。
見我不信,帝師讓隨從將被拆開的舊信遞給我。
我雙手接過信看。
信是我娘寫的。
小姐親啓:
見字如人……
我娘在信裏說,她不是我的親孃,她是我親孃的貼身丫鬟。
而我的親孃,是帝師的獨女,先英王妃。
二十年前,我剛出生不久,當時還是英王世子妃的親孃意外發現老英王勾連外敵的祕密,老英王察覺後,將她囚禁在王府後院。
我娘自知生機渺茫,寫下絕筆信後,將襁褓中的我與信託付給自己的兩個心腹,也就是我的娘和爹爹。
世子妃院裏失火,ƭů⁵娘和爹爹乘亂將我帶出王府。
他們有心去帝師府求救,奈何當時老英王一手遮天,早就派人守在帝師府外,就等爹孃自投羅網。
他們等了三日,等到的是世子妃與小主人病逝的消息。
英王世子妃病ẗú⁷逝,潛在帝師府外的暗衛也沒走。
無法,他倆只得喬裝成一對夫妻出城南下。
我五歲時,英王不知從哪裏得知他們的消息,派人前來滅口。
娘知曉後,揹着人將真的信件與玉佩交給婆母。
那幾日,他們將我藏在牀板下,就是爲了與那羣人搏鬥。
後來,他倆寡不敵衆,被那些人毒殺。
看完信後,我的眼淚不自覺地流出
帝師走上前,輕拍着我的背,感嘆道:
「孩子,這些年,你受苦了。
「放心,有外祖父在,外祖父一定會替你娘討回公道。」
外祖父帶着我入了皇宮,見了聖上。
我這一輩子,夢都不敢夢見面聖。
龍椅上的皇帝金口一開,我成了當朝第一個被皇帝賜國姓的瑞和郡主。
還是個有封地、有食邑、有府邸、有府兵的實權郡主。
皇上說我有功,賞了我一堆御賜之物。
來時我暈頭轉向,回時我渾渾噩噩。
府兵們去小院將我的行李搬去郡主府。
我捨不得婆母,讓她與我同住郡主府。
婆母笑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哪裏能想到,兒子的福沒享到,倒享着我侄女的福氣了。」
婆母與我和森兒住進了郡主府。
幫婆母搬行李的陳二郎賴着不走。
陳三郎看熱鬧不嫌事大,拉着陳二郎就數落:
「二哥,當年你猶猶豫豫,如今你高攀不起。
「路漫漫其修遠兮,咱呀,慢慢來。
「別賴在這阻了千霓姐的桃花運。」
說完,他拖着秤砣一般的陳二郎回了小院。
-13-
半旬後,英王府被抄家了。
全府上下三百人全被押入天牢。
禁衛軍從英王書房的暗格裏找出兩代英王通敵賣國的證據後上交給皇上。
另,抄沒金銀九十三箱、珠寶首飾六十三箱、名人字畫四十五箱、綾羅綢緞等無數。
光是抄沒的家產,就有數千人抬,可見英王府之豪富。
同日,萬慶郡主府、大將軍府、北津侯府全被抄家。
陳郡馬主動交出萬慶郡主通敵的證據,試圖撇清與郡主的關係。
這哪能撇得清,他被禁衛軍一同押入天牢。
皇上讓三司共同審理英王的罪。
一月後,三司審理結束,坐實了兩任英王通敵叛國的罪名。
英王在牢獄中以死謝罪,懇求皇上饒過妻兒。
皇上被英王擺了一道,冷笑一聲:
「好算計,用一條本就該死的命,護住妻兒,想得美。」
當日,聖上將對英王府的處罰昭告天下。
凡有英王血脈的男子,不論年齡,皆處宮刑,女子,通通喝下絕子藥。
其同謀,凡成年男子,秋後處斬,成年女子充作官奴,其餘人,流放房陵。
-14-
夏末,我隨陳二郎去牢裏看他。
往日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頹廢不少。
他見着我和陳二郎後,眼裏迸發出精光,他起身上前,腳鏈被他拖得叮噹響。
他慌亂地開口:
「二郎,你是來救我的嗎?
「我是被萬慶陷害的,你救救我。
「我真是無辜的。」
陳二郎冷笑一聲:
「陷害?將軍怕是忘了,邊關數千個無辜喪命的百姓。
「將軍夫妻與英王狼狽爲奸,爲了功績,勾結外敵,其罪當誅。」
陳大郎虛張聲勢地大吼:
「我沒有,我不知情ṱü²。」
陳二郎從懷裏掏出一封信,往陳大郎眼前晃了晃。
「將軍親筆所寫,還能有假?」
陳大郎下意識反駁:
「不可能,我把信都燒了!」
隨即,他恍然大悟般指着陳二郎:
「是你,是你寫的對吧?」
陳二郎笑笑:
「將軍說什麼呢,珩也聽不懂。」
陳大郎朝陳二郎處吐了口唾沫:
「呸,無恥小人。
「殘害親兄長的小人,踩着我的骨血上位,你能得意幾時?
「你我一母同胞,我獲罪,你能得好?」
陳二郎搖搖頭:
「將軍說笑了,我大哥早已爲國捐軀,戰死沙場。」
陳大郎怒斥:
「你見死不救,如何對得起陳家列祖列宗?」
陳二郎諷刺一笑:
「將軍,生我養我的是娘。」
陳大郎不答,轉頭又向我求情:
「千霓,你我夫妻一場,你肯定不忍心我被問斬吧?」
我上前,認真地打量陳大郎一番,開口道:
「將軍此言差矣,你我何曾是夫妻?」
我沒說錯,當初,陳大郎爲了應付婆母,弄了個假婚書。
我與他,並無夫妻之名。
陳大郎心虛解釋:
「我,那時時間太趕巧,來不及。
「森兒,對,我是森兒的爹,看在森兒面上,你也該救我,森兒不能有個罪臣爹!」
陳大郎的臉,真厚。
「將軍,我夫君早已戰死沙場,森兒的爹是保家衛國的英雄,不是通敵叛國的賊子。
「我是來告訴將軍,費心您前些日子派人暗殺我,不然,英王府都不會倒臺這麼快。」
自從陳大郎回京後,我身邊就不得安寧。
婆母察覺後,拿出大半積蓄請江湖俠士暗中保護我與森兒。
我這人隨波逐流慣了,若不是陳大郎步步緊逼,我都不會將信件交給陳二郎。
信不給陳二郎,英王府叛國的罪名就不會這麼早暴露。
那幾封信件裏,英王妃寫的幾封絕筆信,全是英王通敵叛國的罪證。只有一封是娘後來寫的,目的是告知別人真相。
她信婆母,婆母亦沒辜負她的信任。
-15-
陳大郎被斬後,婆母悄悄請人去亂葬崗收殮陳大郎的屍身。
「畢竟是從我懷胎十月生出來的,我既帶他來,就送他走。」
我在陳大郎的墳前點上一炷香。
人死債消,這一世我與他之間的恩恩怨怨,皆消。
-16-
一年後,陳二郎外放。
長亭外,我與婆母前來送別。
我將睡熟的森兒託付給陳二郎管教。
快六歲的森兒人憎狗煩,也就陳二郎能管住他。
陳二郎問我:
「路途遙遠,一去多年,森兒若是想你,如何是好?」
跟他同路去的陳三郎嘴撇得老高:
「哥,不是我說你,在官場上如魚得水,情場上如履薄冰,你這樣,不行的。」
陳二郎斜眼看他一眼,陳三郎哼了一聲,對我諂媚一笑:
「千霓姐,可願與我們同行,出京遊玩一番?」
婆母直接幫我拒了:
「不去不去,再不想折騰出京,你們啊,好好帶森兒,兩個大男人,也不知能不能帶好小孩。
「三郎啊,你也及冠了,也不去討個……」
陳三郎捂住耳朵,快速跳上馬車,躲在馬車裏叫喚:
「娘,天熱,快些回府裏待着吧。」
婆母搖頭笑笑。
陳二郎鞠躬道別。
朝陽下,馬車的影子被陽光扯得老長。
馬車漸行漸遠,馬車越來越小,直至消失。
我挽着婆母的手笑問:
「今日喫豬肘子可行?」
婆母笑得慈愛:
「怎麼不行,我要喫紅燒的。」
完
番外(陳二郎小記)
-1-
我們全家的救命恩人陸姨沒了。
娘收留了陸姨的女兒,千霓丫頭。
娘讓我教千霓學字。
千霓識字的,娘說是陸姨教得好。
娘常拉着我去陸姨墳前祭拜。
「二郎,你給我記住,要記得陸姨的恩情。」
我記着呢,用心地記着。
-2-
千霓與三郎年歲相當,他倆總有說不完的話。
有次,我聽見兩人在背後蛐蛐我,說我嚴厲。
我笑着罰兩人抄十篇大字。
兩人鬼哭狼嚎求我饒命。
想得倒挺美。
-3-
又夢見千霓,又溼了牀單。
大哥笑我長大了,問我夢見的是誰。
我紅着臉說是千霓。
大哥不以爲然:
「千霓啊,一個丫頭而已。」
千霓纔不是丫頭,她是我珍之重之的人。
-4-
跟着先生外出遊學幾日回來時,我的天塌了。
大哥瞞着我娶了千霓。
他明知道,明知道我心悅千霓。
我恨陳剛強。
娘將婚書遞給我,問我是真是假。
一眼假țû₎。
我撕碎假婚書,跪下向娘求娶千霓。
娘哭着說晚了,一切都晚了。
問我爲何不早點告訴她。
我和娘說一定是大哥逼千霓的。
娘扇了我一巴掌,說是千霓自己答應的,讓我別鬧。
從此,我只有將自己心意藏起來,不讓人發覺。
-5-
千霓懷胎十月生下個兒子,她讓我取名。
我給孩子取名森兒。
爲何叫森兒?
一片望不到邊際的綠唄,還能爲什麼。
-6-
南邊亂了,我們向北邊逃。
逃荒時日,是我離千霓最近的時候。
可惜,我啥也做不了。
恪守君子本分。
安定好後, 先生說我可去試水秋闈。
試得挺成功, 我直接中瞭解元。
中解元后,先生說自己學識有限, 教不了我。
先生遞給我一封信,讓我去國子監將這封信交給國子監的梁先生。
那是先生多年好友。
經先生引薦, 我入了國子監。
也是在國子監時, 我聽說了大哥的事。
他鯉躍龍門,娶了萬慶郡主。
千霓知曉大哥另娶後, 不哭不鬧。
她對大哥當真用情至深。
-7-
我的誠心打動了娘,沒打動千霓。
探花的花被我捏得稀碎,千霓不給我機會讓我送。
搗亂的三弟,心碎的我。
-8-
負心郎大哥居然還敢找回家!
還說什麼兄弟之間相互扶持。
我扶持他爹!
也虧得他回來, 我才知曉千霓的心意。
千霓並不心悅大哥, 這是不是意味着, 我有機會了?
-9-
娘將一個玉佩與幾封舊信交給我, 她說是陸姨留下的,讓我交給帝師。
我一個翰林院編修,哪來的機會見帝師?
多番打聽後,我見到了帝師, 將信交給他老人家。
帝師讀完信後,淚眼婆娑地問我他的外孫女在哪。
我怎麼知他外孫女在哪!
哦,原來千霓是他外孫女。
什麼?
千霓是帝師的外孫女!
信和玉佩的威力挺大, 短短一天,千霓成了個有實權的郡主。
我望塵莫及。
-10-
帝師人老成精,看出我心悅千霓。
他說我若肯幫他女兒報仇,他便勸千霓與我成婚。
我腦子一熱答應了,差點把命丟了。
還好,還好, 我終於找出英王一家子通敵叛國的罪證。
只是裏面還有大哥的手筆。
我毫不猶豫地將證據交給帝師。
沒幾日, 英王府被抄家。
大哥也沒能活。
死了就死了吧,我還有個傻三弟呢。
-11-
老頭騙我, 事成後他翻臉不認人。
說什麼千霓的婚事由自己做主。
他纔得到外孫女,不想讓千霓難做。
呸。
不僅如此,他嫌我煩, 還上書給皇上,說我需磨鍊。
一封調遣書, 我被外放千里之外。
走前,千霓將森兒託付給我,三弟也跟着我一同去。
外放, 帶娃, 帶倆娃, 有些心累。
-12-
離別五年,我回京上任。
去時,三弟與我一樣獨身一人。
回時, 三弟和三弟媳一人手裏抱一個胖娃娃。
我和森兒一老一小,孤單寂寥。
娘和千霓一點都沒變。
我帶娃都帶出白髮了。
愁,也不知是否能在活着時娶到千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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