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代替妹妹嫁給了六十歲的老王爺。
他殺人如麻,冷血又殘忍。
新婚夜,那位老人叫我跪在榻下。
許諾我:「福妗,本王會把自己的一切都留給你,你會成爲南國最富有,最自由的女人。
但我要你——納一名男妾。」
-1-
我是三品武官家的庶女,沒有兄弟撐腰,親孃不過是一位不受寵的老姨娘。
代替四妹妹嫁給老王爺,是我願意的。
至少我充作了嫡女,娘在府中的境遇也能好起來。
而且我爹向來不疼我,有他那位平妻攛掇,就算這次不嫁,下次給我挑個更老的也說不定,還不如嫁這個快死的,守寡最乾淨。
入王府前我已然做好萬全準備。
出嫁那日,四妹妹靜靜瞧着我,只是不放心。
我只回以一笑——荊棘之路只要好好走,也能開出花來罷,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我雖以側妃之禮抬入。
但依舊規矩的跪在榻下。
平西王在我之前已然打殺三十九個貴妾,我若不乖,可給他湊整兒了。
老王爺進了喜殿,坐於牀上,用一隻腳踩上我的肩膀:「抬起頭來。」
我聽話地仰起臉,一位嚴酷的老者映於我眼簾。
他鬚髮花白,面容肅削,常年的荒淫無度,將他消耗得只剩下一點病態的英俊。
他穿着一身家常的月白綢緞寢衣,懶散得連正眼看我的力氣都沒有。
「知道我爲什麼不穿喜服嗎?」
我回答:「您穿什麼,您都是王爺,不會影響別人對您的仰望。」
「大管家說你不錯,果真聰慧。」
他在我身上打量:「這身段,看着是好生養的,可惜本王是不能夠了。」
之後,那戴着翠玉扳指的拇指摁上我的下巴,將我整個人勾過:「丫頭,本王已大限將至,這府裏的東西都給你,但我要你,納一名男妾。」
我把上他的手:「福妗是您的人,自然聽您的話。但新婚夜夫君不肯圓房的事,我宋家已然出了一樁,男妾也好,什麼都好,只在今夜,望老王爺賞福妗臉面。」
他挑眉,我看出他的遲疑,湊上身緩緩轉動那碧瑩瑩的扳指,呵氣如蘭:「王爺,即便有您允諾,福妗也會伺候您長長久久,別人夫君能做的,您也得能做纔行啊……」
-2-
我頗爲受寵,在王府當屬一枝獨秀。
婚後三日,老王爺將男妾帶到我面前。
他名喚蕭錦侯,二十出頭的青年,渾身籠罩着一層陰霾,頹氣中帶着一股不羈。
但相同的,是那種病態的英俊。
蕭錦侯是老王爺的男妾,以後他去了,蕭錦侯也要在府裏做我的男妾,老王爺的意思相當明確——蕭錦侯,算得上半個主子。
「福妗,照顧好他。」老王爺對我殷殷囑託。
我跪伏於他的膝上:「我會的,也會照顧好您。」
老王爺面上浮上淡薄的笑意。
老王爺一生未娶,平西王府中只我一位側妃,京中貴婦間的往來應酬,自然是由我出面。
老王爺殺名在外,衆人畏懼之至,連帶着我,也無人敢來攀惹。
但因蕭錦侯,外頭的流言開始愈發不像樣了。
坊間早就傳聞,老王爺水路旱路盡皆沾染,豢養着無數美姬不說,最寵愛的便是一位青年男妾。
現在我入王府,少女嫩婦的,與這男妾的風言風語便愈發難以入耳。
尤其是這蕭錦侯,俊美頹廢,一股浪蕩遊離的樣子——看着就是個提不上褲子的壞東西。
可他偏偏毫無顧忌,蹴鞠、鬥雞、走馬、觀花,一天天樣樣不耽誤。
整日出去浪蕩,絲毫不懼流言。
更有甚者,有時在路上碰到,竟直接騎馬伴在我車邊一同回府。
生怕外頭傳得不夠野一般。
——他這是明顯找我不痛快。
-3-
那日參加右相嫡長女的及笄禮,因四妹妹不日便要高嫁安南世子,而與我前後腳出嫁的大姐姐在夫家境況艱難,京城貴婦沒什麼舌根可嚼,很是拿我們姐妹比較上一番。
說到我與蕭錦侯我尚且能忍,可言及大姐姐倒貼護國將軍,我心頭薄怒乍起,再也無法裝作聽不見,起身將那嘴碎的婦人們挨個敲打:
「王老太君您那三個嫡子生出嫡孫沒有?人家隔壁太傅家,可孫兒滾了滿牀呢。」
「太傅夫人您家詩書傳家,今年童試,您家考上幾個呀?」
「孫二太太,您閨女現在和哪家說着親呢?聽說城西李家最喜歡胖美人,您可以讓官媒婆遞個帖子。」
我這些話讓一衆貴婦臉色驟變,尤其是有二百斤胖閨女的孫二太太,面上更是難看得緊。
待要說得什麼,又不敢直說什麼。
畢竟我現在是王爺的側妃,再也不是她們隨意譏諷輕慢的三品武官的庶女了。
真要是鬧起來,老王爺砍人腦袋可向來不問價兒。
氣氛凝固,父親續娶的趙氏盈盈上前,糯唧唧地柔聲道:「前一陣子瞧見孫大姑娘,瞧着就是有福的樣子,如何會不招人喜歡,即便豐腴一點,但老話都說:大臉撐場面嘛。」
趙氏慣會用着一張好麪皮,裝憨裝癡,這一派嬌軟天真,雖夸人不得法,但「笨拙」得「情真意切」,衆人也說不得什麼,只能順着臺階下了。
連我也不由感嘆,這趙氏真是有兩下子,扮豬喫老虎,難怪能把我爹那厲害的平妻鬥倒。
我這耗子油一樣的老父親,在朝堂上比帳中膏還滑,碰上趙氏可算是栽着了。
趙氏好涵養,即便方纔有些不豫,也依舊在貴婦間客套寒暄。
我可不行,我生來便帶着一股子倔強清剛,總是不肯低頭的。
眼見心裏起了煩悶,只用了半席便告了辭。
直在馬車上,還氣怒難消。
想起大姐姐的事,我便如喉嚨裏哽着一塊石頭。
不知道什麼時候跟在馬車邊的蕭錦侯,輕慢的嘲笑聲響起:「側妃何須如此疾言厲色,你大姐姐之事已然滿城風雨,宋家的女子個個奇葩,你們既做得,旁人如何說不得。」
我深吸一口氣,揚聲叫停了馬車。
掀簾步出,蕭錦侯微有詫異,也勒馬停下。
我站於箱門之前,與騎馬的蕭錦侯幾乎等高。
風和街邊的閒言碎語輕拂上我的衣袂,那拉扯,似在訴說着無聲的規勸。
而我依舊揚手,向着那張俊臉劈面而摑。
他被打得微偏了臉頰,用舌頭從口腔內頂了頂被打的面頰,轉過臉,向來懶散的樣子褪去,一雙黑眸風雨欲來。
他並未問我爲什麼打他。
但我傲慢地揚起下巴,回答了他這個問題:「我想打你,便打你。蕭公子,你這根嚼人是非的舌頭,還是留着伺候王爺的好,男妾,還是守着點男妾的本分。」
-4-
老王爺最近病得愈發弱了,然府中位分最高的兩個人鬧成這樣,大管家再得力,也是說不得的管不了的。
無法,他只能撐着身子起來,處理我們鬧出來的爛攤子。
我錚錚立於堂前,蕭錦侯站得比我還直。
老王爺看看我倆,無奈輕嗤:「要不你二人能動起手,敢情都是一樣的犟種。」
我們瞥了對方一眼,哼一聲,各自扭過頭。
老王爺看向我,語氣裏有不可忽視的威嚴:「福妗,你答應過我的。」
我道:「是。」
「那爲何又做不到?」
「即便王爺寵愛蕭公子,才以家相托,福妗也是外頭人眼裏您唯一的妃子,我要守的是側妃的體面,是王府的體面,不是蕭公子的體面。」
我直挺挺跪下望着王爺的眼睛:「王爺若覺得妾身狷介,妾身任憑責罰,但下次再有此事,福妗依舊不會改。」
我目光清定,錚然不屈,老王爺看我半晌,隱有讚歎之色,對蕭錦侯道:「錦侯,你當街嘲弄側妃姊妹,確實不像樣子,以後收斂着些。」
蕭錦侯撇開頭,老王爺招招手,他走過去俯身,老王爺摸摸他的頭:「那不過是些女人的事情,大老爺們兒家,還跟小丫頭置氣,你害不害臊,也真是有出息。」
蕭錦侯這才撇撇嘴,大大咧咧地坐到老王爺腿前的腳踏上,如一隻慵懶的虎般將頭仰在老王爺的大腿上。
我知道的,蕭錦侯再如何難以馴服,浪蕩不羈,也是不肯跟老王爺鬧的。
所以纔多年盛寵不衰。
老王爺散漫地用翠玉菸斗敲了敲他的頭,對大管家道:「託他倆的福,我都六十了,居然還體會了一把當街被人爭風喫醋的感覺。」
大管家抿嘴笑了笑,上來湊趣:「敢問王爺,被人爭搶的感覺窩心嗎?」
老王爺笑着叼住菸斗:「……還不錯。」
-5-
我知道蕭錦侯不會放過我,他在意的是王爺,從來都看不上我。
而我也儘量避開與他的交集。
這個冬天,註定不安靜。
大姐姐與將軍依舊不睦,出嫁兩個月後,被休回了家。
大姐姐是穿着一雙蘇繡小鞋,在冰天雪地裏走回來的,發燒燒得渾身滾燙,昏迷了七個日夜。
我們姊妹都趕回家中。
我在王府統領內宅,已頗有手段,審問了大姐姐的乳嬤嬤,才知道大姐姐喜歡了那個男人已然十餘年。
饒記得大姐姐出嫁時,同小五說:「涼玉,嫁給他,是我願意的。」
現在這幅情景,如何堪說?
小五氣得直掉眼淚,妹妹們也亂作一團紮在這裏。
我沉下臉:「四五六七,閉上嘴,別在這裏哭。」
這時下人來報說護國將軍來了。
我氣得直直砸碎一個碗盞:「現在來做什麼?!看看大姐姐被他搓磨得死沒死麼?」
下人嚇得跪在地上:「將軍說……將軍說他是來道歉的……外頭人根本攔不住……」
我怒極,回身就要往大郎屋裏去拿寶劍。
涼玉抬手抹了一把臉,抓起狐裘搶了出去。
有小五這個沒出閣的閨女親自坐在府門口,裴詔對她是摸不得碰不得,反而被攔下。
我在大姐姐房中守着,娘送來藥湯,看着大姐姐蒼白的面容,也是感嘆:「大姑娘跟元夫人是一樣的,就是認死理,這樣的人,一旦將終身託付錯了,就是毀一輩子啊。」
我默默,情愛於我遙不可及,我理解不了她這份執着。
娘也只是嘆道:「福妗,對大姑娘好一些,若沒有她,你和小五也早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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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又下起了雪,裴詔進不來,只能傻愣愣在府門外站着。
小五就像是較上了勁兒,誰來瞪誰。
可有一Ŧüₖ個人,小五也是攔不住的——那就是蕭錦侯。
蕭錦侯嘴上說奉老王爺之命接我回府,其實我知道,他是來找我不痛快的。
兩個弟弟不在家,後宅都是沒出閣的妹妹們,我不想讓蕭錦侯男妾的身份污了妹妹耳朵,只叫趙氏安排人將姑娘們讓進自己閣子裏不許出來。
我並不想讓他進大姐姐的院子,只能將他帶到自己院子裏。
蕭錦侯將屋子打量了打量,輕蔑道:「人都說,宋家大姑娘看着清冷孤高,竟是個癡情腦袋,連裴詔這種粗人都動輒厭棄她,真是丟了宋家門楣啊,難怪洞房花燭,側妃無論如何都要王爺的臨幸呢,也是呢,你們宋家賣閨女出名,那個賣不上價兒,這個也得往前湊湊啊。」
我深深吸氣,端然站到蕭錦侯面前:「蕭公子不必故意激怒我,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蕭錦侯也不客氣,從側捻起我的一縷髮絲:「你們宋家女子,哪個手段不下作?你姐姐用密譜換聖旨,逼迫護國將軍娶她,你妹妹往親爹牀上送女人,將自己從王爺貴妾的名單上換了出去。而你,你本不願意嫁給老王爺,先是買通大管家說你好話、編了那些老夫少妻的話本子,引着老王爺對夫妻之事上心,又找來雲遊道人哄騙老王爺飲丹,出嫁前樁樁件件皆是爲了讓他速死,嫁進來卻是一副以夫爲天的樣子,我不知你以什麼手段蠱惑了王爺,但我蕭錦侯,絕容不下你這佛口蛇心的女人!」
我靜靜聽着,也無話可辯。
況且即便我告訴他,一個可被隨意捏弄的閨閣女子,面對嗜血殘忍的當權者有多害怕,他又如何聽得進去呢?
這天下,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立場絕對正確,誰也不會可憐誰。
我轉過身,背對他道:「我知道不是王爺叫你來接的,我與蕭公子,話不投機半句多,你請回吧。」
蕭錦侯卻懶洋洋道:「方纔我進院子的時候,瞧見你六妹妹甚是天真可愛,你不是深厭你爹那位梅姨娘麼?要不要我幫幫側妃?」
我驟然轉身,手中一根金簪已穩穩紮上他的胸膛。
斑斑點點的血珠從華袍裏往外拱。
他卻絲毫不在意,散漫地垂眸,將眉毛挑起。
我瞪着他:「公子厭煩我,對着我來便是,若是公子不守規矩,福妗與公子之間必須沒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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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後,我又在孃家住了幾日。
蕭錦侯日日叨擾,我只能將妹妹們盡數關進自己的閣子裏。
在我不經意間,大姐姐已然醒了。
她恢復得不錯,即便未下榻,也將與將軍之間的誤會弄得清楚,但這次,任憑將軍如何糾纏,都沒有回頭。
四妹妹出嫁後,小五也嫁給了鎮北侯。
六妹妹湘韻的婚事被提上議程。
湘韻是典型的笨蛋美人,有胸無腦,梅婉貞讓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
原來是一副沒人追的宅樣,被蕭錦侯伸伸小手一撩騷,現在花癡得整個腦瓜子都冒着粉光。
天天在家繡鴛鴦,她那閣子都直冒愛心泡泡。
我氣得直捶桌子,指着那邊閣子罵道:「就那下三濫的浪蕩模樣,也能給她迷的暈乎?梅婉貞的陰險歹毒,一滴也沒生給她嗎?她哪裏像梅婉貞的孩子,繼承的這都什麼玩意兒這是?」
四妹妹軟糯糯的一針見血:「可能繼承了咱爹的戀愛腦。」
我嘎住,無法反駁,老爹自從得了趙氏,一天天笑得像個癡漢似的。
不過一提戀愛腦……
我和小五下意識看向大姐姐,大姐姐眼皮抬起:「討打麼?」
我和小五對望了一下,趕緊翻着眼睛看頭上的蒼蠅。
大姐姐懶得和我們一般見識,抿了口茶道:「梅婉貞是梅婉貞,湘韻是湘韻,你我姊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尤其是現在爹爹因聯姻成了武將軍團的紐帶,登得高,便會跌得重,我們更要小心翼翼,莫要學了趙家啊……」
小五的嘴噘起:「可梅婉貞已經狗急跳牆,什麼時候心思一偏也說不定啊。畢竟蕭錦侯極得寵,得寵到老王爺要拿三姐姐的名聲當幌子Ťṻₜ,也要保他周全。這號人物,現在的梅姨娘還是看得上的。」
大姐姐用手敲敲桌子:「我今日便命人送湘韻去溫泉莊子,福妗,把蕭錦侯拴緊點。湘韻向來腦子不靈光,將手丟開一陣子,沒準兒就忘了。而且——」大姐姐看向我,「蕭錦侯的目標,始終是你不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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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錦侯的目標確實是我,我照顧王爺,打點內宅,出門應對周旋,並無半絲錯處,他就在我妹妹的事兒上樂此不疲地噁心我。
給我氣得剃禿了他所有的駿馬。
蕭錦侯的賬是單設的,自己又有買賣,縮減銀錢根本勒不住他的脖子,但他燒包得緊,沒有馬便不出去,我把他的馬剃成那樣,倒要看看他怎麼出去撩閒。
蕭錦侯如何受得這個,提着劍就要來砍我,被大管家左劈右擋地攔着,才作罷了。
老王爺聽說,被逗得連笑不已,已幾日都喫不下飯的胃口,那日都好了起來。
老王爺身子愈發不好了,連牀都不太下。
我心中總是鬱郁,畢竟他對我還是不錯的。
在家裏,大姐姐是父親心頭至寶,四妹妹有亡母財帛,小五有大姐姐呵護遮蔽,六妹妹有梅婉貞偏心,只有我和七妹妹都是妾生,下人送的東西,都是別人挑剩下的。
可在老王爺這裏,只要我願意,天下至寶都將在我面前。
從父親那裏從未得到過的寵愛,這位老人盡數都給過我。
——我討厭聽外面那些他要死了的傳言。
因着老王爺身上不好,西邊逐漸亂了起來。
一封封密報送入府中,昭示着邊陲情況如何不好。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老王爺如何會被稱爲「平西王」,這個「平」字,用得多麼貼合玄妙。
邊陲散亂,全靠老王爺殺名震懾,如今不過是將死之信傳出,便有接壤的小國聯合起來蠢蠢欲動。
老王爺靠在榻上:「本王隱居不到三十年,他們便以爲我南國無人了?他媽的再給老子一根槍,老子還能去前線浪一回!」
言罷急急咳了起來,仍舊掙扎着要下榻,大管家勸順不住,急得一頭一臉的汗。
好在九殿下親至府內探病,這纔將他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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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殿下急宣蕭錦侯,我與大管家退了出去。
出了老王爺的院子,我令大管家去蘇大姑娘處和宮中借老鴇兒和精奇嬤嬤。
將府中奴僕將及審遍,三天三夜,終於找出那些碎嘴言語者、因財泄密者以及外頭買賣王府消息的人。
我看着下頭這十二個人,眼中血絲遍佈。
我是武將家出身,有的時候也替武將們不值,百戰死、十年歸,保衛的竟是這樣蠅營狗苟之輩。
這裏面確實有心懷不軌的,也確實有貪圖小利的。
但我一概不管,我命管家叫來全府奴僕,又從軍中調來二十四將士。
「每人二百軍棍,各處掌事去邊上數着。」
將士手中棍可不比衙門裏的花活兒,棍棍見血,聲聲撕肉。
我便在這裏同全府的人一起看着。
打至一半,有掌事跪地回道:「側妃,死了三個。」
我冷眉寒眼望向他:「崔掌事,我說的是打二百棍,即便是死了,也要挨完。」
直待二百軍棍打完,院裏已血流成河,爛肉一片。
下人們嚇得不敢言聲。
我站於抱廈,百蝶穿花的蘇繡鞋穩穩踩上那陰黑的血:「我初來乍到,總有不知道我是何等樣的,難免自己給自己松泛了些,今次也算給大家一個敲打,在這裏做事,還是管好自己的舌頭,你們若是管不好,本側妃可以代勞啊,這次打的還是本人,再有去外頭言三語四者,家人與本人同罪,你們想讓自己的家人也試試鰥寡孤獨的,儘管去嚼舌根,我倒看看是我的板子硬!還是你的舌頭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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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亡羊補牢,並未對邊關危機有何改善。
因西面亂了起來,邊邊角角一些地方也有些不安定,南國本就根基不牢,稍有不穩便會招致四面八方的鉗擊。
鎮北侯、護國將軍,盡皆披甲上陣。
平西軍也在準備着「美后安國」後的第十四次西征。
蕭錦侯着甲冑,血紅披風,深深磕了三個頭,接過帥印,戴上老王爺的鐵面具,領着虎狼之軍,錚錚鐵蹄策西而去。
爲了不至被人發現是替身,大管家緊隨其右。
王府只剩下我與老王爺,我嚴守府門,整日親自把着老王爺的院子,半步不曾離開。
外頭人見不到蕭錦侯,只說王爺征戰而去,我空閨寂寞,扣着男妾日夜廝磨,甚是淫賤,然我關上府門,一概不聽不問。
這場仗打了大半年,軍情密報日夜不斷遞入王府。
西面的情況非常不好,西賊不相信一個六十歲老者還能有何鐵血風姿,挑釁ŧú⁰之至。
但蕭錦侯,向世人證明了鐵面王的威力依舊。
他將西面徹底血洗,統一了被侵佔的各郡,一路殺伐到那些不老實的邊陲小國。
叩城不開,便屠城,頗有當年老王爺的嗜血風範。
老王爺看着戰報,仰頭望着即將黎明的天。
嘆息道:「若無錦侯則西南亂,若無福禎,則南國亂——他們,果真是美后的後代。」
我伴在他身邊,拿他當年賞我的雪狐披風,密密麻麻地裹着他。
什麼都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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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爺摸一摸我的頭髮,輕聲道:「我今日多口了,你倒沉得住氣。」
我知道他說的是前年帝二十三女福禎帝姬,和親北國狼主最寵愛的第七個兒子,帝姬以一雙纖纖玉手,將草原攪和得大亂,牽絆住了北國,錯過了這次聯合攻南的好時機。
若無帝姬,只怕南國此次危在旦夕。
即便朝中良將頗多,但南國安穩不過三十年,根基甚是薄弱,何堪聯手一擊?
南國黍稻糧產皆在西面,蕭錦侯這一仗真的不好打,若無鐵一般的意志,只怕已然被這塌天壓力生生擠碎。
我學着蕭錦侯的樣子,坐在老王爺腳邊,將頭放在他膝蓋上,認真道:「福妗不管他們是誰的後代。只知道帝姬、蕭公子和王爺是護國之柱就夠了。」
他動容,又摸了摸我的頭。
許久,我突然道:「若蕭公子回來,福妗會和他好好相處的。」
老王爺挑了挑眉:「你們不是互相看不上麼?」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身後有即將到來的黎明,那些薄光將我們包裹,我真誠許諾:「福妗頭上的天,是他們在撐着,我會像忠誠王爺一樣,忠誠他們每一個人。」
老王爺只是笑,笑得解脫,笑得欣慰。
又是一個雪夜,蕭錦侯回來了。
這場鉗擊之戰,南國雖勝卻損傷極大。蕭錦侯被抬入府中時,仍在昏迷,軍醫草草處理的傷口已然有些感染腐爛。
聽說先幾天回來的護國將軍更慘,血人一般被抬進了禁中,向聖上求下了再娶大姐姐的旨意,人就昏死過去了。
直到實實聞到血的氣息,才知道戰爭原來這樣血腥。
蕭錦侯被抬到偏殿,老王爺擔心不已,日夜不眠,可他現在已是枯骨半副,病得整個人都空了,根本受不住冷風。
「鎮北侯還另有要事處理,大管家也去幫襯,福妗,我不放心。」
我跪着求他莫要下榻,許諾自己會代替他照顧蕭錦侯。
我從小就倔,說到就會做到。
老王爺知我脾性,終於肯靠回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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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衣不解帶地照看蕭錦侯。
第十二日,他終於醒了,看見我,眼睛眨了眨,復纔看清:「你爲何在這裏?趁我病要我命嗎?」
我斂衣撫裙,向他深深大拜:「福妗多謝蕭公子。」
直將蕭錦侯嚇得要跳起來,他扶着背,疼得誒呦,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我這是下地獄了?」
我跪行上前,墊着帕子將他擺弄成不至將傷口撕傷的姿勢,纔開口道:「福妗出嫁前,深懼老王爺的殺名,用了好些不上臺面的手段戕害他,多謝蕭公子護着王爺,以至福妗未能釀成大錯。」
他呆愣地看着我,向來散漫的面容,配上這個表情,看起來着實有些違和。
我也認真地看着他,坦然非常:「當日我想殺老王爺,嫁過來就守寡,是認真的。現在我願老王爺百病退去,也是認真的。」
老王爺給我的,是爹爹都沒給過我的,信任、嬌養、疼愛。
如果可以,我願意用我自己的陽壽去換他安好。
蕭錦侯轉過去咳了一聲:「王爺從不對哪個女人上心,更討厭京中貴女那哼哼唧唧的腔調,一年多前不知道搭錯了哪根神經,揚言要納一位大家閨秀,若是想換換口味便罷了,可你宋家一出接一出,你一手接一手,還沒入府就由貴妾抬成側妃……我細查究竟,你手手都是殺招,王府怎能娶進一個詭計多端的女人?」
我點頭:「立場不同自然看法不同,福妗知道。」
他本轉着臉趴伏在牀上,聽聞我的話,他揚起了下巴,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卻終究沒有說什麼。
-13-
蕭錦侯一日日好了起來,那日我服侍老王爺洗漱,老王爺笑看我一眼:「總覺得錦侯沉靜了不少,是爲着這次出去,還是爲着你給他磕的那個頭?」
我茫然,但手上動作未停,依舊給他挽着袖子。
老王爺道:「去把狐裘拿來,扶我到窗子下。」
我擰不過他,扶他到珊瑚大窗下,給他塞了七八個湯婆子,又用狐裘裹得死緊。
外頭下着鵝毛雪,卻未有風。
老王爺看着我如臨大敵的樣子,哭笑不得:「哪兒就那麼冷了?」
我卻不管,用手摁着狐裘死死壓着。
老王爺只一張臉露在外面,看着外頭的靜雪,輕聲道:「先帝荒淫無度,將國家治理得民不聊生,後來又被西涼給綁了去,國中無君,皇子羸弱,各國鐵騎紛至沓來,那時的土地都被血沁成了黑色,是美后,以一己之力,扶住了這個岌岌可危的國家。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將軍,福妗啊,我是真的沒用啊,無論我多麼努力,殺多少人,我也不能保她安穩,保國家安穩。後來,她又有了孩子,是西涼王的,西涼王沒有兒子,她生的也是女兒,她沒能力給孩子名分,也不想讓這個孩子淪爲政治犧牲品,只能將孩子交給了我。
「可惜,我沒有護住她,她十六歲那年,西涼的攝政王趁我出征,血洗了王府,將她擄走,等我把她救回來,她已經懷上了錦侯。西涼王的女兒們也沒有生出兒子。而錦侯是春休和攝政王的孩子,春休生下他便去了,我對外傳言母子俱損,攝政王並不肯信,他和他的仇敵,一直在找這個孩子,所以,我只能將他的身份貶到極致——畢竟,誰能想到西涼王女和攝政王的血脈,美后的外孫,是一個男妾呢?」
我安靜聽着,不知不覺淚水爬滿臉頰,護國之艱,不是真正行走之人如何能知道?
老王爺摸摸我的頭:「人都要有弱點,對手纔會注意你的弱點,我每到一地便擄劫美女,西涼人以爲我貪花好色,每年都往王府送細作,可我活不久了,我要找一個能替我守住這王府的人,守住美后血脈的人。好在,我找對了。」
-14-
「福妗,對錦侯好一些……」
「你爲什麼哭了?」
我從那日老王爺的話中回神,在淚眼中,看清了蕭錦侯的面容。
蕭錦侯皺眉:「是因爲你大姐姐又嫁護國將軍之事嗎?」
我想了想,搖搖頭,又點點頭。
蕭錦侯撇嘴:「裴詔不要命似的那麼打仗,連封侯的機會都願意拿去換一個女人,怎麼?在你們眼裏,他還娶不得你宋家一個姑娘?何況裴詔的面容也是十幾年前爲救你大姐姐而毀。」
跟他接觸多了,我也瞭解了些他的脾氣,孤介高傲,有話也不會好好說的,只能耐着性子道:「公子知道嗎?上次你來我家前,娘和我說了很多事,許是在這一次我才真正瞭解,大姐姐在清冷孤傲的外表下,是怎樣一個心軟和善的人。
我娘是老夫人賜的房裏人,說她身段善生養,也算得過寵的。可惜當時爹爹房裏早就有了個梅婉貞,娘懷過三個男胎,將將成型,就被梅婉貞折騰掉了,好不容易生了二姐。
「梅婉貞見是個丫頭片子,也懶得搭理。
「那時候府裏只有大姐姐一個小孩子,姐姐年紀小,瞧見了小妹妹,沒有不愛的。
整日往小妹妹屋子裏鑽,爹爹疼愛大姐姐,女兒高興他就高興,女兒去哪,他就去哪兒,連帶着我娘也又有了幾分寵愛,二姐姐也得了些青眼。
彼時府中傳言爹爹要在最受寵愛的兩位妾室中扶正一位。
「我娘有女又有寵,還善生養,又有大姐姐青睞。
「梅婉貞自是要下手的。
「就這樣,她一出手,二姐姐就沒了。
「娘說,大姐姐哭了很久,自此再有弟妹,也只得保持着距離,若不是小五的娘大難產,生下她就去了,小五實在在梅婉貞手中活不了,她也不會養小五的。
「大姐姐從小就喜歡將軍,念着他,想着他,等着他成長爲一個男人,可惜將軍終究負了她,將軍有將軍的不容易,但他不對的地方就是不對。
「公子,只有自己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這一步的,沒有人能評價另一個人,值不值得,也只有自己最知道。」
蕭錦侯靜靜聽着,許久,他道:「你說得對,以後我不會再替別人輕言判斷了。」
他的確沒再說過大姐姐壞話,可大姐姐沒有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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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不明白,大姐姐就算是天下無雙的戀愛腦,聖旨二下後也拖了許久,怎的九殿下一入宋府,姐姐就肯嫁了?
「難道是九殿下以太子身份要挾?」我匆匆趕回家。
大姐姐氣得銀牙咬碎:「九殿下拿着裴詔以前給我寫的那些昏話,公開處刑我。」
我:「……」
一言不合就公開情書,此等社死大禮包,的確換誰也扛不住。
蕭錦侯知道後,笑得前仰後合,連帶着老王爺心情都好起來:「瑾懷,可安天下也。」
我拿眼睛白他們,雖然裴詔藏得好,但是與他相熟的都知曉他心裏有着一個人,與大姐姐的紛紛擾擾,我們認爲裴詔配不起大姐姐,或許這些行伍之人,認定大姐姐配不上保下國家一方安寧的裴詔也說不定。
戰後重建,九殿下將東面交與了大姐姐與裴詔。
而西面小國雖被收攏,但最強大的西涼,還是因爲新皇狠厲的治國理政手段,巍然不動。
眼見戰事又要起。
西涼的新任女皇遣書一封,要南國選納皇子,與西涼和親。
末了還悄咪咪補上一句,女皇本人對九殿下一見傾心,非常有好感。
順便還有女使帶來的一段女王招贅感言:「自混沌開天闢地之時,帝王乃龍之相,寡人爲龍,不曾見哪個男人可與堪配,幸今南國太子,天人之姿,潛龍下降,想是天賜下來的,寡人以一國之富,願招太子爲王,我願爲後,與他陰陽配合,生子生孫,永傳帝業……」
怎麼說呢……和她祖宗一樣,主打就一個以國相托。
蕭錦侯嗤之以鼻:「那西涼女王厲害得很,一萬個男人捆在一起也鬥不過她,她是看出太子殿下以後必爲她西涼大患,想要在太子登基前結果了他!此等妖婦,至歹至毒!也配得起九殿下?」
老王爺嘆口氣:「只怕殿下是會答應的。」
蕭錦侯甚是激動:「殿下少年便在北國爲質,後又嫁了親妹去北國和親,現在入贅西涼之事又要殿下出面,也不能可着一個人兒這麼糟踐啊。」
可是——九殿下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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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涼使者越逼越緊,九殿下一入西涼只怕性命堪憂。
蕭錦侯背上有傷,起不來,在家裏氣得摔杯子摔碗。
九殿下來探病時,倒是風淡雲輕:「孤已習慣。」
蕭錦侯氣紅了一雙眼睛,扭過頭不說話。
老王爺深深嘆氣:「樓蘭聯合赫叱向北國宣戰,邊境動盪不安。錦侯和裴詔傷得嚴重,現在出不得徵,鎮北侯也去不得邊境……只有先應下西涼,才能拖延戰機啊。」
我疑惑不解:「鎮北侯不是去北面了麼?」
老王爺道:「非也,北面早有動亂,上次出征,全靠福禎一人在裏面撐,錦侯在外頭撐,兵力分散北面,才無法同西涼一戰。」
「那鎮北侯……」
「江淮以南官員已成碩鼠,貪酷之風再不整頓,必會影響戰後補給,孤扣着安南世子留在京都做障眼法,安排鎮北侯微服去了南面治貪。」九殿下倒是坦蕩。
我震驚不已,突然想起前一陣子明月樓的紅倌人將江淮總督逼瘋之事。
就眼前這個風光霽月的人。
三面起戰亂,他派兩個戰將在前線硬剛,一面禍蕭牆,他又讓安南世子安排妓家勾搭江淮總督,拿到貪污賬本,令鎮北侯在南面不着痕跡地清繳。
此等國運之劫,滔天大禍,他就這麼四兩撥千斤的扛過去了?
「九殿下您還真是……」藝高人膽大。
老王爺嘆道:「瑾懷聰慧,齊天之龍也。」
我和蕭錦侯點頭:這國沒你都得散。
九殿下笑笑:「齊天之龍爲亢龍,亢龍有悔,逆則破天,孤也是要在高位降一降了。」
老王爺笑一笑:「那這個天,老夫來破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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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老王爺突然迴光返照,着戰甲,戴鐵面,殺進禁中,砍下了西涼來使的腦袋,只留下一個長隨傳話:「回去告訴你們女王,想要太子,便親自來迎,想來居高臨下那一套,問問我這杆大刀答不答應!!!!」
那人連滾帶爬地奔西而去。
老王爺徹底倒下了。
他彌留之際,要去二樓的閣臺看月亮。
那日正是十五月圓,老王爺躺在躺椅上,晚上的風有金銀花的味道,他艱難地抬起手,摸摸蕭錦侯,摸摸我,透過我們不知道看見了什麼。
「樓下誰家燒夜香,玉笙哀怨弄初涼,臨風有客吟秋扇,拜月無人見晚妝……」
九殿下跪於他身側:「三爺爺,皇祖母生前留下密詔,她這一生,不負天下,唯負了您,地宮的棺槨裏是貼身的慎嬤嬤代葬,皇祖母葬於西郊夢蝶峯,爲您留了位置,您若肯原諒她,她願與您結後世緣分,償補今生。您若還恨着他,她願不入輪迴,在夢蝶峯生生世世守着您鮮衣怒馬,恣意人間……」
老王爺看着他:「你如此聰慧,怎不知我心意。」
九殿下眼底泛起波濤,在月光下被染上晶亮的白霜:「瑾懷,已經安排好……」
蕭錦侯再受不住,抓着他的手哭起來:「阿爺,阿爺……」
老王爺用拇指撫上他的眼角:「你大了,再會撒嬌,阿爺也抱不動了。」
蕭錦侯埋在他的錦被中哭了起來。
老王爺摸着他的頭:「別耍賴。」
突然,他不知看到了什麼,盯着前方問我:「福妗,你出閣前上巳節說過的話再說一遍。」
我抹乾臉上的淚,勉力笑着回道:「福妗願意嫁老王爺,福妗就喜歡老王爺。」
之後,我好像聽見了少女嬌俏的聲音:「沅沅願意嫁小王爺,沅沅就喜歡小王爺。」
老王爺閉上了眼睛,對着月亮嘆道:「沅沅,這一生,竟也這樣過去了,你終於來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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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爺薨逝,祕不發喪,只將其與皇太后祕密合葬。
大管家本想隨老王爺而去,但外界並不知老王爺已駕鶴西去,上戰場殺伐之事可由蕭錦侯頂替,但即便老王爺三十年不出府門,日常瑣碎,還需大管家在旁打點一二才顯得鐵面王猶在。
只要老王爺仍在,西邦想亂,便要先摸一摸自己的項上人頭。
蕭錦侯成了實質性的「平西王」。
他本就身上有傷,自老王爺去後,又大病一場,一日日將自己關在屋內,獨自憔悴傷絕。
大管家看着緊闔的窗,嘆息道:「錦侯生下來,小姐就去了,他是老王爺捧在手裏養大的,摟在懷裏學騎馬,坐在膝蓋上聽兵法,這一下,怎讓他活得下呢?」
我鬱郁,我無法開解他、沒有照顧好他,終究是我無能,辜負了王爺的囑託。
再這樣下去,什麼人也要熬壞了,那日我在外頭轉了三五圈,鼓起勇氣,端着安神湯推開了門。
他坐在地上,手臂搭在榻前,頭埋在臂彎裏,身上牀上到處都是老王爺的衣服。
層層疊疊,密密麻麻,是我們都忘不掉的慈愛。
我那些勸慰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自己都勸服不了,何來勸別人呢。
我丟下碗盞,撲過去,拽着他的衣袖,蕭錦侯眼底黑紅一片,並無半痕光彩,我再也忍不住,抓着他哇哇地哭。
蕭錦侯緩了許久,才知道自己被我抱着,用下巴抵上我的肩膀,淚水隨即浸透我的衣裳。
我們兩個就像溺水之人,互以對方爲此生浮木。
老王爺只當孩子一般養過我們兩個。
這世上沒有人比我們更能親嘗彼此的痛苦。
我真是太糟糕了,本是來勸他的,自己卻惹得他更難過。
可我真的想哭,如果一個人沒得到過長輩那樣強悍與溫柔的寵愛,那她永遠不知道那是怎樣的安心可依靠,爲什麼老王爺給過我,卻又帶走了。
外頭人進不來內院,我在外頭打理賬務、周旋應酬的時候,不敢露出半分異樣,可我ŧŭ̀³每每想到老王爺已然不再,我回去時,再也不會有那位老者等着我,聽完我絮絮今日發生的事,或提點,或對大管家笑言:「這丫頭倒有辦法,本王都沒想到。」
再也不會有了……再也不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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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管家頭疼得很,原本一個半死不活,現在兩個半活不死。
我與蕭錦侯,整日傷懷。
大管家又何嘗不想哭一場。
王府已然要運轉不下去,九殿下再次親至,帶來一個消息,也順便問我的意見。
北邊戰亂已平,護國公主那死了半年多的夫君七大王,又殺了回來,禿珠大ŧůₗ王愛慕公主,揚言要娶做大妃,而七大王不肯放人。
九殿下要迎公主還朝,另選機敏貴女冊爲宗姬,嫁與七大王爲閼氏。
大姐姐薦了我,九殿下問我可否願意,若願意,便安排我假死,入皇家族譜。
我沉目想了想,我名義爲平西王側妃,而蕭錦侯是實質上的「平西王」,可那日抱頭痛哭後,我再離得近些,他便會側身躲避:「你是阿爺的人……」
這樣生活也是尷尬,在這裏也實在是太傷心,如果換一個地方,又能於國家有助力,那爲何不……
「福妗願……」
「嗙!」蕭錦侯只着中衣,紅着眼衝了進來。
我驚呼:「你的傷口!」他因着心緒悲絕,藥石懶怠,傷口遲遲不見好,此刻背上又滴滴答答地淌下斷續血柱。
我立刻爬起拿帕子摁住他的傷口,可無甚大用,捂了這邊流那邊,將我急得壞了。
九殿下了然:「看來側妃心有所念,也有人心念側妃,孤今日是得不到答案了,待側妃主意已定,再告訴大管家不遲。」
言罷,九殿下被大管家恭送出去。
大管家回來的時候,我和蕭錦侯還面對面傻愣着,見他回來,我們一起皺着眉問道:「懷伯,九殿下那話什麼意思……是在……說誰?」
大管家一拍腦門子:「要不我還是給王爺守靈去吧!伺候你們我都得折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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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錦侯喜歡我?!
我喜歡蕭錦侯?!
這比讓我給七大王做妾還讓我震驚。
「不是,蕭錦侯怎麼能喜歡我呢?」我拉着大姐姐。
大姐姐呷了一口茶:「瞎唄。」
我噘嘴不幹:「那你爲什麼喜歡護國將軍?」
「我一直瞎。」
「……」
最近蕭錦侯非常煩大姐姐,每次見到她都想往外趕——因爲大姐姐是勸我去北國的。
勸我要點強,學學護國公主,捨得一身剮,狼主拉下馬。
蕭錦侯又氣得摔碟子摔碗,可是大姐姐巍然不動。
他反而一時受癟,因爲他不僅不能和大姐姐動手,大姐姐外頭的馬車裏還坐着護國將軍。
每次我被姐姐洗腦,蕭錦侯就氣得不理我。
我不知道蕭錦侯在氣什麼,大姐姐告訴我,因爲蕭錦侯喜歡我。
可是蕭錦侯並未接受我啊,他還要把我當王太妃供養起來呢。
大姐姐無語,但堅決不點破,天天來府裏坐着勸我改嫁,就那麼耍着蕭錦侯玩兒。
有的時候,蕭錦侯受不了:「大姑娘爲何還不回去,護國將軍在我家守門很好玩嗎?要是被御史參了,你妹子也要跟着殺頭。」
大姐姐捻起一顆葡萄,一雙笑眼看着他:「不着急,我現在才知道,男人嘛,就要吊一吊。」
蕭錦侯氣得直爆粗口:「你特麼天天把正則當風鈴那麼吊着,你求雨還是求晴天呢?!」
大ṭū́ₚ姐姐眉峯一挑:「你們果然私交頗深,我問他他還不承認。」
蕭錦侯:「……」
我:「?」
大姐姐看向我,往我眉心扔了一顆葡萄:「我昏迷那幾日,他日日來,逼着你把妹妹們關在閣子裏,自己拖住你,裴詔才偷偷往我閣子裏跑啊。蕭公子,知足吧,若是我五妹妹知道她數九寒冬地在外頭坐着,其實卻沒攔住裴詔,肯定放鎮北侯砍你了。」
蕭錦侯:「……」
我:「……」
大姐姐輕笑:「好了,我要知道的已經知道了,既然蕭公子識趣,我也有大禮送給蕭公子。」
言罷,姐姐站了起來。
蕭錦侯甚是防備。
卻不想姐姐抓住我的袖子「撕拉」一扯,笑道:「我也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便嫋嫋娜娜出去了。
我和蕭錦侯愣着,他問我:「什麼意思?」
我知意,紅着臉舉起手臂給他看。
那手臂上赫然的,是一枚鮮紅的守宮砂。
蕭錦侯撓頭:「你這是……胎記嘛?」
我氣急,抓着他的領口往房內拽,胎個屁的記胎記!
想想也真他孃的悲哀。
我們宋家閨女,難道就是嫁直男的命嗎?
後記(老王爺視角):
房間裏,男聲驚詫不已:「你你你……你……」
女子的聲音有點氣急敗壞:「我什麼我?」
「你胎記怎麼不見了…」
「那是狗屁胎記啊!那是守宮砂!」
「可你不是和阿爺………而且你出嫁前請王府嬤嬤教了好幾個月,不是爲了伺候阿爺嗎?」
「老王爺只是給我臉面而已,誰說給臉面就要……再說嬤嬤是王爺派來的,也不是我要學的啊!」
「那……」
「那什麼那!過來!」
「真不愧是王爺,看上的孩子和養大的孩子,在情感上都是笨得要倒找錢。」
我在天上看着大管家一邊聽牆根一邊吐槽我,深深皺眉,表示有點不服。
我有什麼辦法,那王府險象環生,進來的十個女人,能有十一個是細作。
那都是裏裏外外經過訓練的,顛鸞倒鳳也不耽誤她們一劍封喉。
錦侯確實沒見過貞潔女子。
「養的這個是傻了Ṱů⁵點,但我看上的這個還算不錯吧。」我努力找場子。
沅沅在身後笑道:「確實驍勇。」
我皺眉,沅沅摸摸我的頭:「誒呀,真厲害,我的小王爺在哪兒找到的?」
「你都知道吧。」她的魂體這樣淺淡,就是不肯輪迴,三十年一直在陽間跟着我的緣故。
她撒嬌:「我想聽你講給我聽。」
我這才道:「那次西涼刺客下毒,我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放心不下錦侯,想着以後跟着大管家這光棍兒混能混出什麼來,家裏還是要一個好女子打理,所以放出話,要娶一位世家嫡女做妾,看看能在兇險環境中廝殺出來的那個女孩到底配不配得上咱們的錦侯。」Ţŭ²
「真的是給錦侯找的?你還讓人調教她房內之事。」
「誒呀,錦侯自從成爲男人起,每天都防備着刺殺,我總得預備個知情解趣兒的,再說孩子的幸福也得考慮啊。」
沅沅又笑:「就你有理。」
我回頭,拉着她的手,看着彼此那少年模樣:「我們真的能不再投胎轉世,一直相伴嗎?」
「嗯,文判說你我這一世歷的情劫太苦,魂體皆傷,三燈俱滅,已入不得輪迴,恰逢窮神大士在三清山修養,需人陪伴,便薦了你我二人,做個小仙童。」
我嘆息:「這一世,確實太苦,苦到每一次回首,都痛徹心肺。」
沅沅的脣吻上我的眉心:「我們以後永遠在一起,便不苦了。」
我閉上眼,其實苦也值得,我的心是飛鳥,即便多少風霜雨露,你也是我的天空。
我拉上她的手,想起什麼,眉頭又皺起來:「窮神?我們就不能去一個富裕點的神那裏做仙童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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