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親當日,我與三妹錯上花轎。
小叔子在我牀榻前跪了一夜,大房的龍鳳花燭也燃了一夜。
覆水難收,三妹自請爲妾,陸家說將錯就錯。
新婆母推搡着我的原妹婿,昨日剛拜了堂的現夫君。
「愣着作甚,你娘子就要被人搶走了。」
我轉頭收拾了嫁妝,將這一家子告到御前。
不是,真當最受寵的公主名號是我吹出來的啊?
-1-
「哐當。」
喜秤從陸逾明手裏砸到了地上。
他生得本就清俊,比起京城第一公子也是不遑多讓,今日的一身紅色喜服更是襯得人眉眼如畫。
即便現在失了態,也很是皎如玉樹臨風前。
我先發制人開口:「夜深了,二公子這是何意?」
「殿下,這,這是我的房間。」
一個小廝連滾帶爬地進來,驚慌失措大喊。
「錯了,錯了。」
「公主面前注意儀態。」
太后贈我的陪嫁嬤嬤跟在後面,板着臉,還是那副誰欠了她八百兩銀的死樣子。
恭敬衝着我和陸逾明行禮,闆闆正正像是被誰拿尺子規束着。
「殿下駙馬安,二位公主同日出閣,又在慈寧宮門口一同受了衝撞,底下的賤皮子大意,竟領錯了鑾駕。」
輕輕飄飄的幾句話,就好像是在講今日喫了什麼一樣。
「這,昭陽公主應是與大哥……」
陸逾明止了聲。
去歲太后娘娘給兒孫栓婚,指了昭陽、徽音二位公主出降陸家兩兄弟。
老人家愛熱鬧,說着姐妹嫁一家,不若同一日成親。
命婦們瞧着我和父皇臉色沒變,就一一應承。
陸家是世代清流,父皇登基時,老爺子就從官場退了下來隱居於魯縣。
爲打磨時光就辦了傢俬塾,本意是教導些家中清貧的孩子識字,十幾年的時間竟開成了第一學院。
這幾年可以稱得上一句,大半朝臣都是陸家學子。
爲彰皇家恩德,太后又特意允諾在陸家辦婚儀,兩對小夫妻在府裏住上幾日後再挪去公主府。
可誰能想到,喜事撞喜事,竟出了這麼大的紕漏。
嬤嬤話裏話外都是這個意思。
她覷着我和陸逾明的臉色,「老奴明日就回稟太后,那些子不長眼的就該打殺了去。」
「可是這已經拜了堂,這……」
陸逾明的不知所措在此時被展現的淋漓盡致。
我自顧摘下頭上的鳳冠,即便是提前囑咐過,這東西頂這麼久還是腦門疼。
「春挽,使人去瞧瞧陸大公子和三妹,他們若是未來得及遣人請陸尚書和夫人,你就找個腿腳快的。」
外面一聲清脆的「是」回了我的話。
聽我喊人的時候,嬤嬤的身子就有些僵硬,但也只悻悻道:「春挽姑娘年輕,來得是快些。」
「這不是怕本宮身邊沒熟悉的人不習慣。」
一大早太后可是以人多事雜,一切以內務府的標準爲由,講了不少冠冕堂皇的話。
又說我身邊的配置過於鋪張,難免有給夫家下馬威的意思,又說兩姐妹不若今日干脆整一樣的多好。
我自己的丫頭被拖着說要過目嫁妝,稍後跟來,侍衛說是直接去公主府邸就行。
從蓋上蓋頭,到拜堂再到被人引着坐在這裏,我身邊跟着的人可都是好祖母給的。
我瞧瞧在一旁垂手立着的陸逾明,又補了一句,「二房的老爺和太太也一併去問問。」
約有一盞茶的時間,春挽才進屋來。
「跑腿的來回話,說是尚書大人飲多了酒,夫人在照料實在走不開,問主子您是否着急,不若就使人拆了門板抬過來。」
「至於,」春挽臉色不太好,頗有些難言之隱的意思。
這姑娘咬着下脣,講話有些含糊,「徽音公主那邊,已經歇下了。」
陸逾明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
「殿下恕罪。」
「這,這成何體統!」
嬤嬤斥責,眼角卻是放鬆了幾分。
「想是燈光昏暗,兄弟姐妹又長得相似,這纔沒分出來。殿下,夜色已深,不若等明日一早再來處理?」
「那就都依嬤嬤所言,讓大夥都再好好休息一晚。」
春挽扶着我的手到梳妝檯前。
「出了這麼大紕漏,本宮想是今夜要輾轉難眠了,二公子也是當事人,恐怕與本宮一樣的心情吧。」
陸逾明垂着頭,悶悶講了句「是」。
-2-
一夜無夢。
「二公子怎麼還在這裏?」
剛醒來也沒喝上水,嗓音還有些沙啞。
「你不會在這裏跪了一夜吧,都怪本宮年紀小不禁事,出了這麼大的問題被嚇了心神,竟沒留意到二公子這麼大個人,底下人也是不懂事不知道提醒一下。快快起來,外界傳聞都說二公子聰慧,本宮看你也是個死腦筋,這麼大的陸家,你隨意找個房間先歇息一晚也好。」
「此事陸家有錯,是逾明心甘。」
陸逾明起身時踉蹌了一下,隨即又向我告罪,說要下去梳洗一番。
我擺擺手,允他去了。
他一直待我這裏,怎麼能知曉外面什麼情況,畢竟等下還有出大戲要唱。
丫鬟們有條不紊地進來,捧着東西伺候我起身。
夏畫一邊給我梳着髮髻,一邊閒聊。
「老太爺一早就起來了,在府裏轉了幾轉,看着挺樂呵的。」
本朝並未有尚公主不能入仕的說法,相反,成了皇家的女婿,那不是更水漲船高。
這金鳳凰一下子飛陸家兩隻,擱誰都得樂樂呵呵的。
「有個小廝跟着二公子進了內室,瞧着裏面也挺和氣,沒砸什麼吵什麼的。」
看來這兄弟關係確實不錯哈。
「尚書和他夫人正推讓着,誰給老太爺講這出上錯花轎嫁對郎的戲呢。」
我身邊的春挽善算術,夏畫手巧,秋水醫術是得了太醫院院首真傳的,冬眠在父皇精心培養的暗衛手裏也能過兩招。
四人自幼時就跟着我一起長大,情分也非常。
夏畫打趣,「主子,您說是真醉了還是來不了?」
烏黑茂密的頭髮在她手裏慢慢成了飛仙鬢。
「這有什麼重要的。」
有些蠢人,就愛自作聰明不是?
說起來也是湊巧。
我、陸逾明、好三妹、陸遠鶴,各兩人一行,在正院門口撞上。
徽音走路有些不自在,和現在的陸逾明有得一拼。
見到我欲語淚先流,「長姐,徽音……」
說着就要給我行大禮,膝蓋還未屈下去多少,身子就搖搖欲墜。
陸遠鶴連忙攙扶,我估摸着這兩人一觸碰又是想起來什麼,竟同時紅了耳垂。
「在這裏待著作甚,進去本宮在好好和你們聊。」
我覺得自己挺心平氣和的,我連鞭子都沒帶今天,徽音的臉卻刷白了。
大抵是喚醒了她幼時自己跳湖想要誣陷我,卻被我狠狠按着喝了一肚子水的記憶吧。
-3-
陸府的老太爺帶着大房和二房的兒子媳婦坐在下首,上面兩個位置是給我和徽音留的,其他人倒是沒見來。
這位前閣老精神爍立,講話也是聲如洪鐘。
「老臣給二位公主請安。」
雖自請致仕,但是父皇也是給老人家留了虛職,更何況我幼時也是受過一兩年他的教導。
「夫子何須多禮,您這般真是折煞昭陽了。」
我快步上前扶住老太爺,身後幾人的情況就一覽無餘了。
「放肆,遠鶴還不快放開,豎子怎敢冒犯公主。」
陸老太爺的眼都要冒火光了,想必無論是大哥弟媳還是姐夫妹妹都不太能讓老人家接受。
「夫子別動怒,這事還是讓昭陽講清楚。」
我將是如何巧地在慈寧宮被與十五弟玩鬧的侍從們衝撞,又很巧地被送錯了鑾駕,又恰巧三妹昨夜不愛動不動就滴眼淚這一套後和我約是有那麼些像,又太巧大公子回去早二公子進喜房太晚就沒發現這些,娓娓敘來。
我保證,絕對沒有添油加醋。
偏偏這屋子陸家的主僕滿滿當當跪了一地。
看着陸老太爺一下子佝僂的背,我頗有些不忍,春挽夏畫攙着人起身。
「公主尚年少,老大人,這事還得您拿個主意呢!」
陸家的大夫人,也就是陸遠鶴的娘低聲喃喃。
「太后娘娘只說公主下降,不是也沒明說,只是因着長幼就這麼定下了。」
我手指輕敲桌子不語。
徽音也跪在了我面前。
「長姐,徽音疏忽,都是徽音的錯。」
「長姐若是不願與二公子成婚,一切迴歸原本就好,只是徽音昨日,」三妹哭得梨花帶雨,「望長姐包容,允徽音一間屋子了度殘日,妹妹不想絞了頭髮去做姑子。」
「你的意思是,你想給咱們的狀元郎做妾?」
「徽音,徽音……」
徽了半天也沒說出什麼,不爭氣的東西。
我飲了口茶,多虧來之前用了碗小餛飩墊肚子,不然我可沒功夫陪他們繼續下去。
「前朝不是有平妻……」
陸大夫人未完的話,在我帶着似笑非笑的視線中收了回去,又「恭敬」跪好。
「殿下容稟,公主乃是金枝玉葉,怎可於陸某爲妾室?」
太后瞧上陸遠鶴是應該的,一個家族頗有底蘊的新科狀元,自己又生得花容月貌。
罪過罪過,這詞這麼用似乎不太妥當。
「那你陸家要如何?怎麼,你母親的話讓你心動了?」
陸遠鶴只是沉默,這一屋子的人都是半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陸家謹遵上意。」
陸家老太爺開了口,這一會兒功夫,這位前朝重臣彷彿一下子老了許多。
「兒,昭陽公主不是與你拜了堂的。」
二夫人眼神閃爍,推推一言不發的陸逾明,「怎麼一直愣着,娘子都要被人搶走了。」
陸逾明這才抬頭看我,僅一秒的對視眸子又垂了下去。
「謹遵公主意。」
可憐見的,跟我小時候養的京巴犬似得。
我又用了一口茶,不愧是大家族,東西也蠻不錯的。
「天家顏面豈是能讓爾等這般糊弄的!」
砸了茶盞,嘻嘻,不是我自己的,不心疼。
-4-
我着人留下清點嫁妝送去公主府,又攜陸府上下主子進宮請罪。
連三房剛ṭũ̂ₒ滿一歲的幼子也被乳母抱着跟來了,爹誇我貼心是一點兒都沒錯。
浩浩蕩蕩的一行人在宮門口被太后身邊的貼身白嬤嬤攔住了。
白嬤嬤眼底有青黑,面色也略有憔悴,見我來竟是有種終於等到了的釋然。
「請昭陽公主安,太后一早便在等您了。」
自以孝治天下,祖母請我是不敢不從的。
只是這麼多人過去難免擾了清靜,外男進後宮也不妥,故而白嬤嬤勸我允其他人歸家。
陸老太爺改道去找爹請罪,又是我們一行四人。
你說這事鬧得,早說我就不把其他人從房裏「請」出來了,大早上的走這麼遠,ṱųⁱ顯得Ŧű̂₄本宮多不會心疼人一般。
甫一進慈寧宮,我就按着徽音的肩膀跪在了地上。
「是孫女們不孝,更是徽音無能,這等子污糟事還要勞煩祖Ţű̂ₗ母您出面。」
我自幼習武,徽音或稍有不忿,卻也被我按着肩膀動彈不得。
尖銳的女聲突然響起,儲秀宮娘娘惡狠狠盯着我。
「昭陽公主,徽音哪裏不好自有我這個做母妃的教導。」
這是徽音親孃,和太后同出費家,雖爹一登基就從側妃就坐上了妃位,但爹不願賜封號,她便央求着太后允她以宮名爲號,倒也不算逾矩。
「費妃娘娘也在,祖母安您安,原是宮中尚不知三妹做了何等糊塗的事。」
我象徵意義屈膝。
自我五歲起,爹便有旨意,長公主昭陽免所有俗禮,莫說是祖母庶母,就是祖宗宗祠,我不願跪,也是可以的。
只是我很少失禮罷了。
「哀家今日請你們來,只是想喝喝孫女婿們的茶,昭陽這都不允祖母這個老婆子?」
避重就輕,太后只是先帝的皇后,卻不是我爹的親孃。
早些年不忿爹不在母后薨逝後把鳳印交給她,後來又看不慣我一介公主竟衆壓所有皇嗣獨得聖恩。
太后招呼我到她身邊坐下,抓着我的手。
「昭陽啊,哀家知道這件事苦了你,但是你底下還有幾個妹妹,你也得爲她們的聲譽婚事想想。這等子醜聞鬧大了,你讓她們如何自處,讓那些已經出嫁的公主,你姑姑、姑奶奶他們如何自處。」
「來,過來,」太后衝着陸逾明招手。
「你瞧瞧,這孩子容色也是頂頂好,聽說學問也半分不差。」
太后語重心長,「家宅安寧纔是最重要的,日子還得你們小兩口自己過。」
她將我和陸逾明的手交疊在一起。
「昭陽知道,孫兒只是咽不下這口氣。」
「好孩子,祖母哪裏會虧了你。」
一句話,我從慈寧宮帶走了五套珍稀的頭面,還有京城三個頂好的鋪子,一個溫泉莊子。
雖然我自己也有,但拿別人的,這不是血賺!
事情就這樣默認下來,往外放出的就是陸遠鶴和徽音兩廂情悅已久。
陸逾明則是對昭陽公主一見傾心,念念不忘,到底是因着倒了順序不好看,所以旨意就未明示。
我在心底嗤笑一聲。
沒明示是早就做好了主意要鬧這一出。
若我忍不下這口氣,非要陸遠鶴或者鬧的婚事作罷,那有些人就是添油加醋捕風捉雨給我造點兒不孝不悌,蠻橫跋扈的名聲出來。
若我認了命,那陸家和費家便穩賺不賠。
徽音攬着太后的手臂撒嬌,說要和駙馬在這裏留飯。
我使人送陸逾明回府。
「殿下,」有人輕輕拽住了我的衣角。
白皙纖長的手指甚是好看,我拂開他,觸碰間彷彿還能感覺到剛纔那抹溫熱。
「殿下不必委屈求全的。」
「你呢,你對本宮何意?」
陸逾明紅了耳垂,「殿下儀態萬千,逾明仰慕已久、」
「你是說你頂着和我三妹的婚約仰慕我嗎?」
他有些慌張,不是羞恥,倒是有些被戳破心事的懊惱。
說實在的,十五歲前我所有的精力都投在學習不斷的學習。
與這些京中子弟接觸少之又少,也只是各大宴會上的碰面。
我最大的名聲應該就是最受皇帝寵愛的長公主。
仰慕我?有點兒意思。
「算了,不逗你了,回去收拾你的東西一同挪去本宮的府邸。」
「能討本宮幾分心,就看你的本事了。」
陸逾明點點頭,有些羞澀,「我會讓殿下看見我的真心的。」
-5-
扭頭我就去了御書房。
進宮不看爹,爹是要鬧的。
「你就非要玩這一出。」
「爹你別佔了便宜還賣乖哈。」
我接住衝我飛過來的摺子,是西北那邊的請安奏摺,問爹好不好,問我好不好。
走到桌案前,搶過毛筆,順手在上面批了個很好。
「書院到手了?」
「對,後面怎麼安排你看着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但皇帝也不能強搶別人的東西啊,不然全天下文子的吐沫星子都夠我們父女倆煩死。
「都和你講了,陸家手裏並非全白,爹自有爹自己的方式,你就非要趟這一灘渾水,給自己整個駙馬有什麼好?」
「他長得好,我看着蠻舒心,更何況,陸家要欠我纔行。」
「你啊你。」爹親暱點點我的額頭,「爹的小鳳凰,這條路不好走,但爹願意陪你走。」
我從後面攬着爹的肩膀,一如這十幾年一樣那般親暱。
啓蒙時,爹教導我的第一個字,是民,第二個字,是君。
最開始的時候,爹也只是想讓我不要拘泥於女子的身份。
他想讓我自在,想讓我快樂。
後來我讀的書太多了,我就問爹,「我一定要嫁人嗎,我不能和兄長們一樣嗎?」
那時候,最大的兄長剛參政,爹允他六部論值。
「可以的謝有儀,你也可以的,爹的小鳳凰。」
我伏在爹的膝上,任他一下一下撫摸我的頭。
「你想做什麼都可以的。」
爹給Ţũ₃了我野心,也給我鋪了壯大野心的通天路。
教我策論,允我翻看奏摺,朝臣議事便立個屏風許我旁聽。
從懵懂到爹手把手教導出來的昭陽,我開始一步步接觸權利。
慶幸的是,爹不覺得這有問題,他不覺得這是錯的。
十五歲及笄,我藉着祈福的名義去西北待了兩年多。
爹許我去的,他說讓我走出宮去看看,回來告訴他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西北有素裹的雪,有嘶鳴的戰馬,有餓殍遍野的民,也有慢慢滋養的更大的野心。
兩年半的時間,我給在西北爹的心腹和百姓,給爹,給我自己,交了一副滿意的答卷。
「爹,古今未有,指不定日後史書留下更多的是我和你的罵名。」
「古今未有,那便從爹的小鳳凰始。」
我慢慢替爹捏着肩,「那我想先從女學去做,有這件事做着筏子,那些文人不好意思罵我太過。」
「想就去做,爹這裏永遠是你的後盾。」
「爹真好,爹最好,爹天第一好,爹再給點兒錢唄!」
不是我手裏賺得盆滿鉢滿的產業不捨得花,實在是養人太花錢了。
虎符一分爲二,爹說我自己的兵要自己養了。
還有我搜羅的那些能人異士,做的哪個研究不燒錢啊,雖然說也是有些利國利民的成果出來。
「自己去拿,壞丫頭。」
爹丟給我的,是他私庫的鑰匙。
嘿嘿,搬家小能手上線,留我肯定還是會給我的老父親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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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爹無動於衷,那旁人才要胡亂猜測呢。
於是,身爲新科狀元郎陸遠鶴的任命遲遲未送達,而陸逾明則從一介白身直躍翰林院。
陸尚書和我新公爹是嫡親的兄弟,但是一個家族不可能有兩個身居高位的朝臣。
所有的資源都傾向於了嫡長子,陸逾明他爹天賦本也就稍差些。
可陸逾明不一樣啊!無論從哪方面論起,他都不比這陸遠鶴差。
我給了二房一個登雲梯,二夫人就差把我供起來日日拜三拜。
聽說現在這位小門戶出身的二夫人都敢和掌家的嫂子嗆兩句了。
我的女學事業也辦的如火如荼。
一下子把我的目的全實現顯然是不可能的,自詡文人墨士的老學究也不可能同意。
其實說實在的,家裏稍微有些底蘊的,誰會把女兒教成個半點文墨不通的模樣。
無論他們的出發點是爲了什麼,無論給她們學的是風花雪月、女德女戒,最起碼,都讓她們識了字。
不是說所有人必須學吟詩弄句,必須琴棋書畫,我想做的是讓更多人有一技之長。
婦人不必擔憂離了丈夫活不下去,女孩也不必只能到了年紀便草草嫁人。
當有更多人看到靠自己也能活下去的時候,其他的就更容易了。
「殿下今日可有空閒?」
陸逾明休沐,想要約我出門遊玩。
成婚有三個月了,我們倆用一個詞來形容,大約是相敬如賓吧。
雖同住公主府,但我實在是太忙,三日裏約有一日能見人影就是不錯的。
陸逾明日日以花箋寫相思,託人贈與我,標的是一副癡心無悔模樣。
這京城可真是小,兩步路的功夫就能遇見徽音夫妻倆。
徽音如願嫁給了她心儀之人,自是桃花面如春風。
陸遠鶴就不一樣了,榜眼外放做了地方官,探花一手好字成了天子近臣。
只有他這個當初最耀眼的,一直賦閒。
費家和陸家的門生不是沒有提過,爹就說自有安排再等等。
其實都心知肚明,陸遠鶴擺了天子捧在手心的乖女一道,沒治他的罪已是天家恩德。
我也沒想通,雖爲了鬧事懿旨是有些含糊,但我們這些當事人可不是矇在鼓裏的。
更何況,待嫁之時,我不止收到過幾件陸遠鶴送來的小東西,還應約出宮玩過幾次。
男子多是自傲的,可能徽音許了他可以共侍一夫,他便覺得我也能行?
算了算了,還是覺得陸遠鶴腦子不太好。
也不知是怎麼考上的狀元,總不能他爹舞弊了吧。
-7-
「長姐。」
我覺得徽音也是記喫不記打,明明每次湊我身邊都沒討過好,偏偏還愛湊。
「長姐看,這是夫君親手給我磨的玉簪。」
徽音摸摸髮間那有些粗糙我着實不太能看得上Ṱŭ⁾演的玉簪,話語裏帶着幾分炫耀。
「嗯嗯嗯,祝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我敷衍她。
「長姐怎知曉,」徽音紅了臉,手輕撫小腹,「剛查出來一月多,想着過幾日再去各處報喜。」
「那真就恭喜了。」
陸逾明跟着我道了句賀,約是有些慕色被徽音捕捉到了。
「長姐也要抓緊,咱們是同日成親的,長姐可不要落下太多。」
我本不欲搭理她的,我忙啊,好不容易出來溜達,不想爲了這些女兒家的事情擾了心情。
這些年,徽音被太后和她母妃養的屬Ţű̂ⁱ實不太像話,等事了,我是要好好掰掰她的性子。
爹的子嗣不少,我是母親早逝便養在他身邊,其餘的有些妃嬪不願放手,爹也不強求。
「逾明要點卯,自是不比狀元郎清閒。」
如何一句話讓三個人沉默,本昭陽長公主練得爐火純青。
「三妹要是覺得自己也太閒了,本宮也是能給你找點兒事做的,免得整天盯着長姐我。」
二公主臨安,生母同爲四妃,小姑娘自幼就喜歡種花花草草。
宮中地少,我便給她找了兩個合適的莊子,不拘泥於名花貴草,後來又開始種青菜,種糧食,往宮裏也送了不少。
徽音一向是瞧不上她的,暗地裏偷偷講這是泥腿子,又說我母夜叉欺負人,只是被我聽見一次狠狠罰了一頓怕了,纔不敢亂嚼口舌。
「那,那倒不必了,我突然想起還有事,便先行一步。」
她拽着陸遠鶴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的視線。
正值蓮花開。
陸逾明備了艘船,裏面的一應都是我用慣的。
連我前幾日提了一嘴風月樓的琴師柳姑娘他也一併請來了。
「駙馬有心了。」
陸逾明給我剝着核桃,聽這話嘴角輕揚。
「殿下滿意就是逾明心之所向。」
自這日起,我開始接納陸逾明進入我的生活。
忙碌的時候會使人和他說一聲,閒暇時去接他散值歸家。
他插手些許小事,我也不介意。
比如我手下有人做出來新的農具,陸逾明提議說不若在城外田野着人示範給百姓和陛下看,我允了。
效果蠻好的,外頭有人誇讚說親自勞作的三皇子與民同樂,將農事放在心上,實乃賢王。
我們倆越來越像一對平常恩愛夫妻。
外頭都說太后娘娘慈恩,指了兩樁好婚事。
-8-
中秋夜宴。
徽音已略略顯懷。
太后打趣我也要抓緊,不能做姐姐的還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幾個高位妃嬪和宗室王妃附和,甚至有人說出了請太醫把把脈。
陸逾明起身說是自己不願有個孩兒分去我的注意,還望各位長輩全了他的心。
一片嬉笑聲中他紅了臉,捏捏我的手說,「放心,有我在。」
煩不勝煩,我藉口如廁出去透口氣,卻和陸遠鶴撞上了。
「昭陽公主安。」
「嗯。」我擺手。
聰明人應該都能看出來這是攆人吧,關鍵是陸遠鶴他不聰明啊,或者說這人厚臉皮。
「這個東西應要歸還公主了。」
陸遠鶴手裏攥着的是一個香囊。
不眼熟,不認得。
「這?」
我故作驚訝。
「遠鶴無福,與公主已殊途,留下也只是擾了心緒。」
想起來了,當初陸遠鶴給我送禮,我想着也找個什麼回一下,代表我對這樁婚事的尊重。
即使當時我就知道了他與徽音有些苗頭。
這好像是我宮裏一個三等丫頭繡的。
我示意身邊的春挽接下,抿了抿脣道:「造化弄人。」
陸遠鶴眼神更黯淡了。
「你回去吧,現在的處境,」我自嘲笑了一聲,「我們倆實在不適合獨處。」
他離去的腳步有些潰散。
我輕聲道;「你的才能不會被埋沒的,放心吧。」
微風帶着我的聲音應當是傳到了陸遠鶴耳中。
回去的時候,已經進行到祈福了。
陸逾明也沒多問我這麼久是去了哪裏,只是拿着紅綢說要不要添字。
我推拒了。
紅綢被掛在了樹上,我問他許了什麼願。
「唯願與殿下白首不相離。」
他笑得很是燦爛,漆黑的眸子裏只我一人。
陸遠鶴如願進了官場。
我倒是莫名開始收到一些東西。
逛街時小販贈的朱釵,門口徘徊的孩子送來的風箏。
束之高閣後,我轉頭讓爹給徽音送了兩個嬤嬤去。
免得這個腦子拎不清的被什麼話所矇騙,或者自怨自艾。
至於別的多的,自人有自人的活法。
陸逾明的升職很快,政敵擠兌他是佔了我的光,他也不惱,只說能得我垂憐是三生有幸。
陸家的兩位麒麟子差距越來越大。
老太爺壽宴上,陸遠鶴甚至懟了自己這位堂弟兩句。
不過宴後,有人來報,說陸家的幾位主子長聊了一番。
自此,又恢復平靜。
-9-
又二年。
我搜羅的能人異士越來越多,做出的東西也越來越多。
民能載舟,亦能覆舟。
若是喫得飽穿得好,誰又會去詆罵上頭君主。
賑災,剿匪,有學子私下說我不在家相夫教子,偏在外拋頭露面。
被陸逾明打了回去,而他因爲鬥毆被關是我去保釋的。
很多功勞明面在我和我的下屬身上,但昭陽長公主封無可封,實惠就落在了陸逾明、陸家乃至別人身上。
民間有諸多人給我立長生牌,說我是仙人下凡救苦救難。
但也有傳言說皇家都是如此賢良之人,只是昭陽公主空餘更多,所以託由她在外行走。
「爹登基第一年就有了你,三個月大你就沒了母后,那麼小小的一隻。」
我和爹執棋對坐。
「那時候朝堂不穩,爹也忙,一歲多的時候你就學會了自己拍自己哄睡,三歲就坐在門口等爹用膳,五歲就會看着爹的身體。」
「總說對你好,可我總覺得爹好像有些虧待了我的小鳳凰。你走的路註定是條不太平的路,世間對女子本就苛刻,你稍行半步錯,便會推翻所有。」
爹抓着我的手腕,看我掌心的那道疤,那是我徒手接刀留下的。
「你初去西北,我整夜整夜睡不着,有時也會想是不是做錯了。蕭家那老貨來信說你上了戰場,爹的手都在打顫,可我知道我不能攔你,小鳳凰有小鳳凰自己的青天。」
他把一道聖旨遞給我,「去吧,這幾日就留在宮裏。」
次日早朝,陛下立長公主昭陽爲太女。
震驚朝堂。
衆臣皆跪於殿前,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三個時辰後,春挽來向我回報。
「主子,暈了五個,剩下的被陛下攆走了,說是誰在跪就抄誰的家。」
「秋水,去給這幾位重臣看診,就說明日本宮第一日上朝,還得見見諸君這般爲國爲民的人才」
「是!」
天剛矇矇亮。
爹着人給我送來了了龍鳳相稱的衣衫讓我上朝穿。
腰間是在西北時我找人打的匕首,鋒利也很趁手。
大殿靜悄悄的。
全然不像幼時爹給我描述的那樣,因爲個什麼政見不合,他們吹鬍子瞪眼,吵鬧地跟個菜市場似得。
「兒昭陽叩見父皇,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極少行如此全的禮。
起身後,居於上首,站在了大皇兄身前。
一白鬍子老頭以頭搶地。
「老臣再次懇求陛下三思,公主雖聰慧,但女子從政從未有之先例,女子做儲君更從未有之。」
「費大人?」
我喚他。
「請公主殿下爲百年基業着想,請殿下爲謝氏歷年帝王着想。」
旨意雖發,但畢竟還未昭告天地祖宗,這些人不願改稱呼我也沒意見。
「大人說從未有之先例,本宮記得太祖起義之時,費家先祖也只是軍中一小士卒,現在這大家業不也是往先從未有之先例。」
「公主謬論,女子優柔寡斷,爲了這天下,臣也要死諫。」
說完就要去撞。
我拔出匕首,手腕一甩,在他之前扎進了柱子上。
「費大人,本宮這不是優柔,是看你年邁,否則扎進去的就不知道是哪裏了。」
寂靜無聲,然後又是幾人框框跪下。
說我脾性不定,又讓三思。
真真是鬧通了一個早朝,我爹也半句沒退讓,我也半步沒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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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陸逾明便入宮找上了門。
夏畫正在給我塗豆蔻,大紅色,爹送來的,他說應該會很襯他給我選的大典禮服。
「讓本宮猜猜,咱們的駙馬爺……」
春挽咳嗽了一聲,衝着我擠眉弄眼。
「瞧瞧,是本宮失言,咱們也是新上任的太女妃這般唐突上門是來做什麼的?」
我起身,笑盈盈地衝着亭子外幾步之遙的陸逾明走去。
「爹心意已絕,他們就讓你來勸本宮,想讓本宮自己推掉太女的旨意是嗎?」
「可是憑什麼呢,憑什麼女子就不可以追名逐利不可以爭奪權勢呢?」
「本宮的父皇,這個天下的主人都願意,你們在叫嚷着什麼?是不願意匍匐在本宮的腳下嗎?」
我步步緊逼,直到和陸逾明緊緊對上。
「請公主三思。」
「錯了。」
我拔出腰間的匕首,挑起他的下巴,「夫君,請喚孤太女。」
「從未有過太女,有過女帝,這有背綱常!」
端得一副寧折不屈的模樣。
「綱常?」
「綱常就是你們口中所謂男子爲天,孤嫁到你陸家就要一切以你陸家爲主嗎?」
「就是孤這個最受寵的公主要扶持你們陸家暗自投靠的三皇兄嗎?」
「不就是害怕出了一個本宮,便有千千萬萬的女子站出來,不願意再拘泥於後宅。我謝有儀還就在這裏告訴你,日後這朝政再也不是男子的一言堂了。」
陸逾明被我逼着向後退了兩步。
「說實在的,你這臉孤倒是滿喜歡,不過身爲孤的枕邊人,卻不完全和孤一條心,這讓孤很不滿。」
我的指尖劃過陸逾明的眉眼,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
「讓孤猜猜,你那好大哥最開始和你講了什麼?」
「將錯就錯,還是說見機行事看看能否讓他作享齊人之福?」
「拿下孤的心,是不是對你們的謀劃更有益處?」
「陸逾明啊陸逾明,孤是該說你懦弱,還是該講你家族觀念太重,這都能忍得下來?」
「逾明自小接收到的就是一切以陸家爲重。」
他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要傳遞自己的情深,「更何況,殿下爲何不能承認那是我的本心,是我愛上了殿下。」
「若是一切以陸家爲重,你就該大義滅親,揭舉你家裏這上不得檯面的勾當。」
「若是忠君愛國,你就早該一頭撞死,免得孤受流言所擾。」
「若是愛孤,那就不該走這一遭!」
「陸家既求從龍之功,爲何要捨近求遠,孤是太女,未來是女帝,這樣一合計,你陸家是後族外戚啊。」
陸逾明囁嚅着還想說什麼,被我打斷了。
「你去吧陸逾明,丈夫、駙馬、帝后的位置我都給你留着,也算是我應了當日之願。」
匕首劃過他的脖頸,陸逾明還未來得及做什麼,就倒下了。
「殿下節哀,駙馬不願做主子的軟肋,竟當場自刎。」
我接過冬畫遞來的帕子,一點點擦拭着匕首上的血。
「通知跳的最高的那幾家, 就說喪夫之痛, 孤會好好找回來的。」
陸逾明的死給了我藉口。
以此打殺了幾個平日裏就不安分現在還嗷嗷叫着「牝雞司晨,惟家之索,豈有女子做儲君的道理」的人, 又往下拉了幾個世家。
包括陸家,誰讓我由愛故生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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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皇帝擁有絕對的權利時,就沒有什麼是他做不了的。
鬧着罷官, 行,新一批的人該提拔上來了,我還順手塞了兩個出色的女子進去。
死諫,行,撞柱、白綾、匕首、毒酒,任君選。
史書留惡名, 我們父女都要行開天闢地第一遭了, 管他身後名。
更何況這些年, 我做出的事不知几几, 百姓會覺得爲什麼要公主來做皇帝呢, 但不會覺得我做不好這個皇帝。
偶有些狂妄之徒, 也被家中母親姐妹毆打得老實了。
叫囂最厲害的, 是身居高位者,是不得志的窮酸書生。
就如同我和陸逾明說的那樣,他們在恐懼, 恐懼女子發現自己並非不如男,恐懼女子站的太高不再能抓在手中。
可是那又如何,Ṫũ₇ 一個新的時代, 終究是要來了。
太女做了不到三年, 爹就退位於我。
這些年間,不是沒有人還在繼續努力, 我的極個別好皇兄也不是沒有試圖拉下我。
爹是一概不管的,我也不讓他管。
我能走到這裏,爹鋪了路,我也自己走出了路。
永平元年,朝臣聯合上奏說要我開後宮,他們願意將家中子弟送來侍君。
以心中只有駙馬一人駁回,並以此罷免還在試圖還於正統的幾人。
永平五年, 又有人上摺子奏請選秀。
爹也來信催我,說不求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最起碼能有個逗樂的。
選就選唄。
這個眼睛像先後, 留下。
這個嘴巴和先後如初無二, 也留。
這個彈琴時的模樣似先後再生, 留!
……
什麼, 有人識得先後, 覺得自己並未有幸生得那幾分相似。
是你懂陸逾明還是朕懂,朕說像那自然是像極了。
我未曾生育。
從有孕到生子, 不確定性太大了, 對我的身體損傷也太大。
五妹難產早逝,她留下的女兒被我接過來撫養。
至於五妹夫那一家,貪污被我抄了家,斬的斬, 流放的流放。
這孩子我將親手養大,像爹那樣。
謝昭,她將是我意志的傳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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