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久安

沈隨重生後的第一件事便是摔碎信物,與我劃清界限。
他說:
「我好天上鷹,而你是籠中雀。同行不同心,唯落怨懟,一世難安。」
他如願娶得前世的窗前月,而我也得嫁今生的眉心血。
本該各自安好,再無交集。
可秋獵遇險,我手執長劍逆流而上,於危難之際毫髮無傷地帶回夫君時。
他卻紅了眼:
「你本是天上鷹,爲何裝了一世的籠中雀。」
我搖搖頭,憐憫地看向他身後形容枯槁的沈夫人:
「事到如今你竟還不知曉,誰嫁你,誰便是你情愛囚籠裏的雀。」

-1-
宮廷大亂,殺聲四起之時,沈隨似才從夢中醒來,靜靜凝視了四周片刻,便驟然鬆開了我的手。
他鳳眼凝霜,帶着與年齡不符的冷肅與威壓,定定地落在我臉上:
「許十安,我想過了。我好天上自由的鷹,而你註定是籠中無趣的雀。便是硬湊成一對,不過是同行不同心,互生怨懟,一輩子不得安寧。」
「你我約定,就此作罷。」
他順手拔下我鬢邊白玉鴛鴦簪,嘩啦一聲摔得稀爛。
「你我如同此物,碎玉難圓,情斷於此。稍後我自會向皇后姑母稟明原委,你不必自作主張。」
而後帶着一衣袍的冷風,他急不可耐地大步而去:
「跟我去梅園救如月。這一次,誰都別想阻止!」
我心下一跳,下一瞬拽住了他的衣袖:
「如此興師動衆,無異於引火燒梅園,置女眷們於危難之間,萬萬不可。」
他輕蔑地掃了我一眼,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開了我的手:
「還想故技重施?許十安,我死過一次,再不會被你擺佈。」
「你既怕我引火燒身,便在此處乖乖等死吧。也嚐嚐如月孤立無援時的絕望與苦楚。」
他一把推開了我,揮手帶走了所有的護衛。
獵獵作響的衣袍,宮人無頭蒼蠅般的慌亂,和沈隨盤旋在耳邊的話,無一不提醒我,我重生了。

-2-
前世,中秋宮宴上亦有這一幕。
只與之不同的是,沈隨聽我所言,直奔陛下的養心殿而去,以護駕之功如願拿到了我們的賜婚聖旨。
他對我這漠北迴來的將門孤女一見鍾情,不惜與家族作對,也硬將我求娶了進去。
大紅蓋頭被如意秤桿輕輕挑開,紅燈搖晃,喜燭落淚,抬眸對上的是沈隨輕笑的雙眸。
「我見衆生皆草木,唯有見你是青山。十安,此生你我生死同路,永不分離。」
紅牀帳暖,十指緊扣裏,他許下了此生不渝的誓言。
松蘿共倚,琴瑟和鳴,也曾有過的。
只京城侯門規矩大過天,短短數月便壓彎了我的腰。
我區區孤女靠皇恩庇佑,對沈隨既無提攜之力,也無佐助之功,必定處處受輕視。
晨昏定省,禮儀規矩,一樣樣將我束縛在了方寸之間,與張揚肆意的沈隨自然漸行漸遠。
直到我有了身子時,在沈隨領口處嗅到一陣冷月香,突然狂吐不止。
他驟然背叛,我剖心析肝,痛到涕泗橫流,自然儀態全無。
他沒有解釋那領口的脂粉與懷抱裏的女子香,而是凜眉俯視着我的蠟黃與水腫,毫不掩飾滿嘴的厭惡:
「有孕的女子何其之多,何曾見過與你一般不修邊幅的。到底邊塞規矩薄,你竟連最基本的儀態與臉面都丟了。」
青花瓷的茶盞輕輕叩響,卻如一道驚雷在我胸口炸開,攪着血肉,痛到我腸胃抽搐,連辯駁都張不開口,便又是一陣乾嘔。
滾雲靴踩着我稀碎的自尊,從眼前淡漠蹚過。
滿是苦水的酸澀味裏,裹着我的夫君、肚裏孩兒的父親無情扔下的奚落:
「旁人不過嬌滴滴的小姐,尚且能策馬彎弓,意氣風發跑上半個山頭。再看看你,出自將門還如此不堪重用!」
丫鬟青枝忍不住辯駁:
「若不是你沈家裙襬壓人,我小姐如何不能做馬背上奔馳的雄鷹。」
「小姐懷的可是你沈家的孩子,也是爲姑爺你遭的罪,你這般對她,不怕遭報應嗎。」
翠竹沙沙作響裏,夾雜着沈隨輕蔑的笑聲:
「她遭罪?旁人因她毀了花容玉貌ṱů₌一輩子不能婚嫁,還受人詬病,便不是遭罪了?」
「也許,是她作惡多端算計旁人遭的報應呢?誰能知道。」
啪!
我ṭů₍攥着憤怒的咆哮,一耳光打斷了我們最後的情分。
後院深深,只困死了我一個人。
他卻在府外找到了新的樂趣——賽馬。

-3-
他愛的不是賽馬,而是那個馬背上張揚明媚的女子。
馬背上的女子送了他一張捕夢網,他掛在書房的小窗下,日日對月思人。
沈母勸他,喜歡便抬進來吧,何必受相思之苦。
他踩着搖椅懶懶回道:
「讓天邊的月入府做那木頭人手底下的妾?不是折辱她嘛。」
「我這輩子是一步錯,步步錯,已經回不了頭了,何必強人所難。」
沈母搖頭:
「事在人爲。許十安這胎懷得艱難,自古生產便是一道鬼門關,能不能平安度過,誰知道呢。」
咔嚓。
沈隨身下的搖椅一頓,他睜大了鳳眸,直勾勾看向他母親。
「當真?」
我吞下了一口冷風,涼到了四肢百骸。
殺人不過頭點地,何須如此費盡心機。
當晚,我難得伏低做小,親手做了一桌沈隨愛喫的酒菜,請他商議求娶江小姐爲平妻的事宜。
他喜不自勝,難得誇我識大體。
酸澀翻滾,我卻答得從善如流:
「夫妻一體,本該同心同德,生死相隨。全你心意,我責無旁貸。」
一杯杯烈酒下肚,他突然嗆出一口血倒在了地上,我才笑出熱淚來:
「帶着毒藥的酒勾着天雷地火入腹,攪得你肝腸寸斷的滋味好受嗎?」
「你只痛這一回,我卻痛了好多個日夜呢。」
庭院深深,囚死了我,可我也帶上了他。
只沒想到,我們竟都重生了。
看他奔赴情愛毫不猶豫的模樣,我輕笑一聲:
「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前世仇怨前世了,此生你我車馬不同路,再見便是陌生人。」
繼而沉眸轉身,去抓屬於我許十安的榮耀與前程。

-4-
墨髮高挽,裙襬斬去,我提劍飲血,一路殺去養心殿。
雕花門被我一腳踢開時,刺客的劍離陛下只剩一揮手的距離。
千鈞一髮之際,我揮劍而去,將賊人殺了個對穿。
刺客轟然倒下,錦衣衛才如前世一般殺進了門來。
「關門,護駕!」
一場腥風血雨,在養心殿的門一開一合之間,悄然落幕。
論功行賞之際,沈隨卻因被問責,長跪於養心殿之前。
我清洗掉一身血污,換上皇后娘娘所贈曳地長裙,被婢女當作貴人引着,從他面前施施然走過。
我目不斜視,他卻突然喊道:
「許十安,是不是你的算計?」
我沒有停留,他繼續喊道:
「將賊人引去梅園,要再次置我於死地,是不是你的算計?」
「你謀劃一場得了救駕之功,又欲求何物?」
我頓住腳步,淡淡掃了他一眼:
「與其對我十連問,不如低頭看看你如今的處境吧。」
前世救駕之人是他,可梅園裏的江小姐竟被不長眼的長刀劃傷了面頰,留下了磨滅不了的疤。
那道疤後來鑽進了沈隨的心口裏,腐爛發黴,成了他割不去的暗傷。
他每每痛心疾首之際,便衝我怒吼:
「護駕之人何其之多,又不缺我這一個。若不是你非逼我去養心殿,梅園便不會遭殃。如月又怎會傷了容貌,一輩子不肯婚嫁。」
「分明是你嫉妒姑母心悅她,爲了順利嫁給我,才故意讓她遭了難。」
只沒想到,這輩子他如願去了梅園,倒是護住瞭如月姑娘的容貌,卻連累她被斬傷了一條腿。
只因他大張旗鼓帶着錦衣衛殺去梅園時,引去了大批刺殺暗衛。
若非我求救及時,只怕再過一時片刻,藏身其中的京中女眷們便要血流成河。

-5-
·
論功行賞之前,一向不喜歡我的皇后娘娘難得誇我了一句有勇有謀,當爲將門女的表率。
繼而看向我頭頂,驚訝問道:
「阿隨那渾小子送你的定情信物可是落下了?無妨的,本宮的碧水鐲亦是他祖母留下的老物件,好孩子,過來,本宮當作壓驚之物賞賜給你。」
她驟然提起定親信物,便是將我往與沈隨的婚事上推。
江如月傷了腿,太醫方纔來報,大抵日後行走之間多有限制。
她便這般輕易被捨棄了。
皇后選我,不,是沈家如今選我,選的也不過是我手上的救駕之功。
沈隨惹下如此禍事,門外的言官跪了一地,只求陛下爲死傷的女眷主持公道。
沈家要用我的救駕之功渡沈隨平安上岸。
可我,不願。
「娘娘賞賜太過貴重,臣女受之有愧。」
我拒絕得徹底,皇后娘娘臉寒了又寒。
沈隨脣瓣微抖,終是嚥下了嘴裏的話。
陛下滿意我的選擇,含笑看着我:
「許十安救駕有功,朕許你一願,與旁人無關,且說你所求何物?」
我恭敬跪在地上,還未開口,沈隨便低聲警告我:
「你若強人所難,讓我與如月兩世難以如願,我不介意血灑紅燭,讓你紅事變白事!」
前世的毒酒辛辣無比,燒進我肚子裏,將我八個月的孩子攪成了一攤血水,痛進五臟六腑。
這一世,我又怎會自尋死路。
「臣女雖出自名門,卻孤苦無依,求陛下憐憫,賜臣女郡主身份。」
沈隨眉頭跳了跳,似乎很意外。
我繼續道:
「再求陛下天恩浩蕩,爲十安賜婚一樁。」
「許十安!」
「臣女要以郡主之尊嫁淮南王傅九川!」
「你要不要臉,我都說了·······」
沈隨僵住了,不可置信般看向我:
「你說,你要嫁給誰?」
我無視了沈隨的驚詫,衝帝后深深叩首:
「求陛下成全。」

-6-
針落可聞的靜默裏,衆人的視線像刀子,一層層剝開了沈隨的厚臉皮。
他自以爲是我非他不可,理直氣壯一再對我放狠話,到頭來,不過是一場自打嘴巴的笑話。
皇后牙縫裏擠出一聲輕笑:
「十安不是一直心悅於阿隨?宮宴之前他還求本宮爲你二人賜婚呢······」
「姑母,我·······」
「住口!使性子,鬧脾氣,無可厚非!但若傷了名聲與體面,可就不值當了。」
一句話,堵住了沈隨噙在脣邊的辯駁。
名聲大過天,他不願他高門沈家淪爲笑柄。
可他沈家的名聲是名聲,我許十安就活該落下倒貼不成,耍着性子另攀高枝的爛名聲?
「娘娘誤會了。沈大人太過於喜愛大漠的落日孤煙,多找臣女暢聊了幾次罷了。臣女雖知男女大防,該避而不見,但架不住沈大人滿腔熱切。」
「如今漠北商隊已然回京,與我這閨中女子相比,想必他們更爲了解漠北的風土人情。沈大人日後,大可找他們。」
「何況,若我與沈大人當真私交甚篤,他如何會棄我而去,扔下我區區女子八面迎敵。不過是···點頭之交,過不得命!」
便是,從來都是他沈隨死纏爛打,讓我不堪其擾,我巴不得甩掉這個爛尾巴。
讓我拿救駕之功救他於水火?
抱歉,我們還沒到那個份上。
沈隨眸光幽深,不自然地垂到了腳邊。
皇帝看在眼裏:
「如此朕便·······」
「陛下,太傅之女江如月求見!」

-7-
陛下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宣!」
跛腳而入的江如月還在斷骨之痛中,整個人汗如雨下,面白如紙。
卻倔強地跪在了地上:
「臣女有罪,求陛下責罰。」
她杏眼含淚,瘦腰卻倔強地挺得如松如柏。
「是臣女惶恐至極,錯讓婢女去錦衣衛處求了救。惹下滔天大禍,臣女難辭其咎,求陛下責罰。」
滿堂寂靜裏,唯有穿堂風嗚嗚咽咽的哭嚎。
太傅急得跳腳,卻在皇后的輕笑裏進退兩難。
沈如月自以爲有情有義有擔當,卻不知今日替沈隨解的圍,會給她帶來何種後果。
甚至不顧衆人眼光,與沈隨對視之時,虛弱地扯了扯嘴角。
「是人皆有惻隱之心,沈大人俠肝義膽,傾力相助,何人不感激?便是遊山玩水話家常的情分,如月自問也做不到撇得一乾二淨。」
「這世上有攀不完的高枝,又有幾個捨命相救的情分。」
轉頭,她犀利地看向了我:
「不過是小人胸襟,喫些莫名飛醋罷了,何至於此?你若願意拿救駕之功爲沈大人求個網開一面,我便在此立誓,此生不與江大人再見面!餘生逢祠見廟必定三拜九叩,爲你求個平安。」
「如月!你怎可如此!」
沈如月虛弱勾脣:
「沈大人恩情,如月無以爲報。唯有如此,才落得心安。」
二人視線糾纏,演盡了癡男怨女間的無奈。
我不合時宜地笑出了聲來。
這是罵完我爲攀高枝落井下石無情無義之後,又施捨般拿一粒米換我一倉糧啊。
她的三拜九叩很值錢嗎?來換我餘生的富貴榮華?
可笑!
「江小姐還是爲梅園裏的夫人小姐們三拜九叩多多祈福吧,畢竟沈大人拉着整個梅園陪葬去救的人,是你江小姐!」
「若是江小姐靠着一條傷腿得了救駕之功,你自然可以開口爲沈大人求個網開一面。可你不是!又何必拖着一條鮮血淋漓的腿殿前賣慘,只爲逼我救你的沈大人呢?」
「聖賢書讀了那麼多,便是教會江小姐慷他人之慨,順便亂點鴛鴦譜嗎?」
「你········」
「我沒有江小姐滿口的仁義道德,我要攀高枝,就明目張膽地攀高枝。攀的理直氣壯,攀的名正言順,也攀得你啞口無言。」
「求陛下成全!」
江如月何曾被這般懟過,頓時面紅耳赤。
沈隨隨即對我呵斥道:
「女子孤傲清高是好事,可眼高於頂攀不屬於自己的前程,你有沒有問過淮南王,他願不願意。」
「本王樂意至極!」

-8-
傅九川逆光而來,微光碎髮,長身玉立,如修竹松柏。
與一杆長槍銀甲染血抱起我破碎的屍身時的潦倒,判若兩人。
他恣意妄爲,不顧皇令帶兵殺入了沈家,強搶我的屍身。
他離經叛道,劍指菩薩身前,逼迫數十高僧爲我擺陣起死回生。
可金光乍起,他卻被一箭穿心倒在我身側。
一滴溫熱的血落在我眉心時,傅九川最後幫我理了理鬢邊的發:
「以我傅九川餘生之壽,換你十世九安。」
再睜眼,我便回來了。
他白衣勝雪,漸走漸近,我眉心乍然出現的一點紅,燒得滾燙。
醉玉頹山,他模樣如初,我目光灼灼,挪不開眼。
「你來了!」
咫尺之距,他來到我身邊卻走了前世一輩子。
疏淡的眉眼輕輕一皺,傅九川便嘆氣道:
「你我本有婚約,便是求陛下在婚事上錦上添花,也該由我開口才是。」
沈隨驟然失聲:
「你們怎會有婚約?」
傅九川淡淡掃了沈隨一眼,凜着威壓:
「怎麼,本王的婚約還需要給你發通知嗎?本王說有,就有!」
轉而衝陛下作了一揖:
「九川願以滿身軍功求陛下,成全九川!還有……沈小姐!」
沈隨被憋得一臉青白,被點到頭上的江如月更是身子莫名一顫。
陛下陷入沉思——孤女換軍功,斷了傅九川的去路,划算。
所以,他允了。
我得償所願,以榮安郡主之尊被賜婚給了淮南王傅九川。
沈隨遭羣臣上諫言,被陛下罷免錦衣衛副指揮使之職,並痛打三十軍棍,扔回府去養了傷。
江如月求仁得仁,被罰抄經書三年,爲京中受傷的夫人小姐們祈福。
本是她上趕着求來的結果,卻不堪受辱般咬着脣,憤憤不已地對我一瞪再瞪:
「小人得志,恃強凌弱,你無恥!」
我不屑回道:
「我至少得了志,不像你,得了一箱抄不完的佛經!」
她氣紅了眼。
擔架上的沈隨護花心切,冷聲朝我放狠話:
「傅九川不是省油的燈,待他看穿你皮囊下宛若木頭的空殼時,你只會比從前更慘百倍。」
「想像對我一般對他?我等着看你的好下場!」
我嘁了一聲:
「你果然比較有耐心,還要等。不像我,現在就能看到你死狗一樣的爛下場。」
護衛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沈隨頓時怒火中燒:
「走啊,愣着做什麼,等死嗎!」
繼而冷冷瞪了我一眼:
「老天憐憫,給我重新選擇的機會。終於不用對着你那張苦瓜臉。」
苦命人何其多ťŭₙ,老天是憐憫不過來的。
是傅九川,以命換了命。

-9-
回府的馬車上,薰香嫋嫋,車輪轆轆。
百轉千回裏,唯落兩廂沉默。
好半晌,傅九川纔開了口:
「漠北肆意,淮南富饒,你想去哪裏,我都替你安排。」
「外戚雖盛,卻越不過皇權。你別怕,他沈隨欺辱不到你。」
玉扳指在他指尖轉動,油燈一晃,我笑出聲來:
「你以爲我是怕了沈家才拉你來救命?」
按上他微涼的指尖,我直勾勾對上他的雙眸:
「我是真的要嫁給你。像五歲時騎在阿爹肩頭說的那樣,長大我要嫁給你。」
呆愣,錯愕,紅了眼尾。
他別過頭去,嗓音輕了又輕:
「你不恨我了?」
咔嚓,車輪碾過碎石,在我心上發出了一聲脆響。
恨他什麼呢?
恨他爲了給我準備生辰禮,被潛伏在漠北城邊的敵軍擄走?
恨我父母雙親爲救他,戰死在了城外的十里鋪前?
還是恨他藏着帶血的禮物,接下了我狠狠的一耳光和歇斯底里的咒罵?
我是恨他嗎?
我是恨我自己不該過那勞什子的生辰,不該學京城裏的姑娘追着他要生辰禮。
恨我父親屍骸不全,母親渾身冰冷,自己眼睜睜看着卻無計可施。
悲憤沒有宣泄的出口,我幼稚地拿傅九川出了氣。
生辰成了我胸口的燙疤,午夜夢迴裏抓心撓肝得痛。
他帶着愧疚南下承襲爵位,我捂着心傷守在漠北父母墳前,成了彼此都不敢提及的陌路故人。
可,他何其無辜,我又何錯之有。
掰過他的臉,我認真一字一句道:
「傅九川,錯不在你,也不在我。戰火紛飛下,沒有人能全身而退。」
「爹孃拖兒帶女苦守鹿鳴山,早已抱着馬革裹屍還的決心。」
「殺死他們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是北越南下的馬蹄,是賊心不死的齷齪,是他們圖謀多日的歹計。」
「何況·······」
何況,他拿命換我重生,已恩深似海。
這一世,我護我,也要護你!
「你是想娶我的,對嗎?」
前世我冰冷屍骸前,他痛心疾首悔不當初的便是一門之隔,他眼睜睜看沈隨拿救駕之功將我求娶了去。
可他,連站出身來的勇氣都沒有。
他膽怯,我猶豫。
一輩子已經被斷送了。
人生苦短,總要有人勇敢往前走。
他若不行,便換我來。
玉骨輕顫,他抬起修長的手,輕輕拭去了我眼下的淚:
「想!從總角之年,想到如今。」
冷月如鉤,落在後院的合歡花上,滿院粉黛開得熱烈又張揚。
後來的好多日,我們對坐在樹下,一壺清茶,說不盡彼此錯過的十年光陰。
淮南的一襲碧水和漠北的百里黃沙,都在眼裏,也在心裏。
直到太后壽辰將近,我想起前世他被趕回淮南永世不得入京的落拓,才握上了他的手:
「這次,我要選個最好的禮物送給太后娘娘。」
「你信我嗎?」
他信,所以遂我心意。

-10-
可入宮前夜,我精心養的新品芙蓉含笑花,沒了。
宮宴上,它就那麼赤裸裸地出現在了江如月身後的桌子上。
開得豔麗又錚錚。
不像我手上的這盆,雖莖葉相似,但花骨朵都沒長出來,蔫頭耷腦的,一副活不長的樣子。
芙蓉含笑嬌貴,尤其難種。
西城溫泉旁的終年溫熱裏,才養得出這般嬌豔欲滴來。
我頗費了一番心血,才如前世一般,種出了最好的這一盆,卻被人連盆端走了。
不是旁人,正是沈隨。
廊下風急,我聲音更急:
「想不到堂堂侯府世子,竟是雞鳴狗盜之輩,連一盆花都偷!」
他毫不避諱,甚至冷笑連連:
「若非前世我花銀錢請匠人移活株,出盡了力氣。你如何能種出新品,在太后壽宴上出盡風頭。」
「本就是我投資的產物,隔了一輩子,我拿回自己的東西給我心愛的人,有錯嗎?」
見我雙拳緊握,他笑意加深:
「若不是你故意在宮宴上激我去梅園,我如何能放着救駕之功不要,還害得如月傷了身子。」
「分明是你知我與你不對付,故意反其道而行,讓我掉入了你的圈套。」
「既是如此,如月傷的名聲,我丟掉的官職,都該由你償還回來。」
「你偷了我的救駕之功,害瞭如月的腿。你欠了她,也欠了我,這盆花,當作你給我們的補償。至於其他·······」
他陰冷一笑:
「你冥頑不靈,學不會見好就收,我自然都會一一還給你。」
「你·······」
「不好了,花園裏鬧起來了。」
我心下一縮,與沈隨四目相對裏,只看到了他恬不知恥的臉上掛着志在必得的冷笑。

-11-
原是我的丫鬟青枝不甘心,趁人不備偷偷去看芙蓉含笑是不是溫泉邊上那盆時,被人抓在了當場。
偏偏江如月的芙蓉含笑花盆底下,落了我的名字。
青枝被冠以偷花賊的罪名,被按在當場。
七嘴八舌裏,她被逼急了張口自證道:
「那盆花本就是小姐種的。」
「花盆底下的字還是我親自寫上去的,我如何能不認識小姐的東西。」
沈隨卻笑了。
「可這花盆乃我月前親自從花木局求來的。」
忙有人附和:
「豈止如此,世子爲了這盆花頗費心血,便是京中花園茂盛的勳貴之家,都被他請教了個遍。」
「榮安郡主長在漠北,枯草銜冰,何來嬌花,又如何種得出芙蓉含笑這般的精品來。」
「明明是將門女,卻爲了名聲地位,連花都偷,也不臊得慌。」
江如月的閨中密友們,結隊而來,炮語連珠直往我頭上砸。
「從前旁人說某些人刻意禍水東引,慫恿世子去了梅園,自己卻鑽進養心殿得救駕之功攀高門時,我還不信。如今,我倒是信了幾分。」
「真是可憐了江小姐,無妄之災替別人背了一身罵名。」
「世子不更倒黴?對某些人又是做盡地主之誼,又是費心接待,帶着四處遊玩,甚至將沒見過的好東西都不要錢一般送去了府上,最後成了別人登高的梯子,被踩成了爛泥。」
「只能說交友不慎,世子的同情心用錯了地方。」
不過轉眼之間,輿論調轉,我成了被口誅筆伐的小人。
青枝急得滿頭大汗,沈隨一臉無奈模樣,做足了虛情假意的樣子。
江如月一臉倨傲:
「好在如今證據確鑿,容不得旁人鑽空子。世子送我的這盆花,見證者何其之多,也不是誰想偷就能偷的。」
她摸了摸頭上的髮簪,旁人便笑道:
「一盆花算得了什麼,世子的心意纔是最重要的。偷得了花,還能偷去別人的心意不成。」
沈隨心悅一個人的樣子我見過——投其所好,傾盡所有。
饒是江如月因他的英雄救美壞了腿,成了勳貴們嘴裏的「紅顏禍水」。
還是在沈隨的殷勤討好與熱烈追逐裏,淪陷了。
十幾歲的姑娘,饒是再多智慧,也玩不過老男人的心。
沈隨活過兩世了,俘獲芳心得心應手。
他先是絕食相逼,在侯府鬧了一場,又在皇后跟前立下非她不娶的誓言。
最後滂沱大雨裏,他渾身溼透,攔在江如月的車馬前,只從懷裏掏出了他親手雕出的梅花簪。
驚雷陣陣,爲他的深情剖白做了響天動地的背景板。
他的愛也像驚天動地了一般,敲開了沈如月的心門,將這支梅花簪插進了她的烏髮裏。
她忘了沈家門檻高,她壞了腿腳進出艱難。
故意赤裸裸地示威,她只得來我的憐憫一笑,如此而已。
「如此急切,不就是污衊我給江小姐的花換個花盆,而後李代桃僵送太后得賞賜,是嗎?可我並未要送太后花啊!」

-12-
江如月笑容一僵:
「太后壽宴,皇后娘娘特意交代,爲讓太后娘娘開懷,世家女必帶小玩意兒哄太后娘娘開懷。能讓太后娘娘滿意的,重重有賞。你別說你違抗了皇后的懿旨!」
沈隨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
「你肯開口道個歉,我便替如月答應了,對你今日之事既往不咎,也饒你丫鬟一命!」
「許十安,一旦偷盜罪名落下,你便再無翻身餘地了。淮南王再喜歡你這張臉,太后也不會讓一個賊人做她孫媳的,你懂嗎?」
我擔下的是偷盜之罪被沈如月壓過一頭嗎?
我分明成了沈隨洗去罵名的人肉踏腳石。
製造對我不利的流言蜚語在先,逼我當衆認罪在後,如此,他們的委屈便落在實處。
流言蜚語,無形之中被坐實了。
重活一世的沈隨,更多了一份算計與歹毒。
我冷眼看他:
「所以,你爲了讓我替你們擔罵名,拿我的名聲與婚事威脅我是嗎?」
「可你啊,想多了。」
我含笑起身,直直衝笑意盈盈的太后娘娘走去。
人還未至,她的雙手已經伸了過來,結結實實擋住了我要行的大禮。
「好孩子,你的禮物哀家很喜歡。」
立即有人輕聲道:
「芙蓉含笑是江小姐帶來的,榮安郡主不過是換個花盆借花獻佛罷了。」
太后眼尾跳了跳,深深看了出頭鳥一眼,才道:
「什麼芙蓉含笑?哀家聽都不曾聽過。」
「榮安郡主送哀家的安神枕,哀家很喜歡。」
說着,她拉我坐在了身側:
「上面的福壽安康是你親手繡上去的嗎?針腳細密,花樣繁多,是個仔細周到的好孩子。」
「九川眼光好極了!」
她旁若無人般對我讚不絕口,讓方纔恨不能將我懟成篩子的一衆貴女們噤若寒蟬。
饒是前世,她也不喜芙蓉含笑,只是被傅九川央求着對我多加照拂罷了。
這一世,我送她的不僅是安神枕,還有傅九川帶去的解毒藥與世外遊醫。
前世太后病故在生辰後不久。
皇帝扔下舊情,奪兵權,封府邸,一夜之間將傅九川打入谷底。
今生,太后在一日,陛下便要念着養育之恩照拂淮南一日。
傅九川便有一日的喘息之機。
傅九川衝我輕輕勾脣:
「我就說了,你送的皇祖母都喜歡。」
我嬌嗔地瞪了他一眼:
「你還不如說我是沾了你的光呢,借你的手送給太后娘娘,我才得了太后娘娘的誇讚呢。」
我一言,他一語,惹得太后她老人家笑開了花。
餘光掃過沈隨,他薄脣緊抿,眸光幽深,滿臉的不甘心。
果然,不過片刻,他便趁皇后在場,將那盆芙蓉含笑搬上太后跟前。
前世,我靠這盆花被太后賞了縣主的身份,成了滿京城羨慕的對象。
這一世,沈隨也要將那樣的榮耀給他的心尖尖。
只可惜,他又錯了。

-13-
太后在他的滿眼殷切裏,淡淡掃了一眼那芙蓉含笑,便揮了揮手衝皇后道:
「哀家年紀大了,這花花草草的看得人眼花繚亂。皇后操持一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哀家借花獻佛,便將這·······什麼笑?」
沈隨笑容僵了又僵,諾諾回道:
「芙蓉含笑。」
「將這芙蓉含笑賞給皇后。」
滿堂寂靜,落針可聞。
尷尬的不止沈隨,還有江如月。
她恨恨看向我:
「榮安郡主既已送過太后娘娘藥枕,又爲何帶一盆將死的芙蓉含笑入宮?方纔欲蓋彌彰的一局,又是爲誰而來?」
她字字珠璣,句句帶勁兒,直衝我而來。
立馬有姑姑將換花盆之事告訴了皇后與太后。
太后笑容散去,皇后便皮笑肉不笑問道:
「榮安郡主,所爲何故?」
青枝掙脫束縛,抱起我耷拉着腦袋的花,便捧到了皇后跟前。
白玉瓶裏的藥水一倒,方纔還耷拉着腦袋的花,肉眼可見地仰起了頭。
指甲蓋大的花骨朵,似在迎風而長一般,不過片刻,便含苞綻放。
花瓣似雪,純淨無瑕,偏偏花蕊含紅,似透着瑩瑩星光。
比芙蓉含笑,更要美上三分。
在衆人目瞪口呆之時,我裙襬一撩跪了下去:
「今日雖爲太后娘娘壽辰,可皇后娘娘內外操持,孝感天地,榮安斗膽獻花一盆。」
「這星落九天,寓意幸福圓滿。臣女知東宮有喜,皇室又添鳳子龍孫,實在可喜可賀。借花一朵,既賀皇后娘娘懷抱金孫之喜,也祝娘娘如這星落九天一般,始終璀璨。」
說罷,青枝將花盆倒掛,盆裏根莖伸出,團成一個大大的「福」字。
衆人目瞪口呆,所謂換花盆的ţù₄流言不攻自破。
太后冷冷地掃了江如月一眼,茶碗一提,便有宮人將幾個多嘴的丫鬟拖了出去。
本想踩着我打個翻身仗的沈隨,緊咬暗恨,啞口無言。
我抱着賞賜,遙遙衝他舉杯:
「多謝世子大張旗鼓借花盆求祕方,纔給了我養星落九天的靈感。」
我是告訴他,你的謀算我都知曉,陪你演一場,就是爲了讓你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沈隨十指蜷縮,青筋暴起,卻死死盯着我的臉。
傅九川喫味,拉上了我的手。
「榮安聰慧,自然無人能及。」
他裝作鎮定自若的樣子,卻不知耳根子都紅透了。
我只覺好玩,藉着酒勁兒,在昏暗的燈下,湊上嘴去,正要在他耳尖上啄一下。
卻不防,他突ŧü₉然轉身。
紅脣緊貼,鼻息交織,一股股清冷松香衝進胸腔,帶着我一顆心莽撞地四處亂撞。
活過一世的人了,孩子都差點生了,竟又羞又澀,還有幾分……情難自禁的熾熱。
我喘着粗氣坐回身去,只聽身側的人一口又一口灌茶水。
我正欲開口笑話他,一抬頭,撞上了雙目猩紅的沈如月。

-14-
·
她咬着不甘問我:
「你故意算計我的?對不對?」
我頭也沒抬地回道:
「所以你也知道從前我沒有算計過你,卻又爲何爲虎作倀,來算計我?你可知他根本不是良人!」
看向她身側的沈隨,我冷聲道:
「是你也知道,太傅府對你頗有微詞,沈如月被你傷了名聲,你迫不及待要爲自己找出口,正名聲,便不擇手段,瞄準了我!」
冷風驟起,沈隨的長袍在風裏呼呼作響。
他回應得理直氣壯:
「你一介孤女,便是傷了名聲又有誰會爲難你。你可知如月在府中過的是什麼日子?我不過是護着他,全我兩世心意而已,何錯之有?」
「你已搶了她一世安穩,這輩子,你不該還她嗎?」
我一碗茶砸在了他臉上:
「我不欠她的,也不欠你的,更不是軟柿子。你招惹我,就做好被報復的準備。」
他惱羞成怒,卻在傅九川哐的一聲扔下利刃時,狠狠瞪了我一眼才被江如月拉走了。
他以爲我是無的放矢。
可不過半月,皇后突然吐了血,大病不起。
太醫連夜出診,跪了一地,也不過保住一條命,救不了她壞了的身子。
原是芙蓉含笑的花粉,與她的養顏湯相沖,傷了她的身子。
偏偏那棵花本該是她的好阿隨送給太后的。
陛下嚴查之下,沈如月供出了我。
他們承認偷了我的花,卻將毒害皇后的罪責落在我頭上。
面對皇上的雷霆之怒,我回得理直氣壯:
「沈隨曾四處打問養花之術,如何不知道芙蓉含笑的花粉有毒,又怎會不在獻花之前以藥灌之,斷其毒性?」
「偷花得賞賜的是他,粗枝大葉害娘娘傷了身子倒成了我的不是了。試問,何處有這樣的道理。」
太后匆匆而來,眸色冷了又冷,不顧帝王不悅,將我帶走了。
畢竟,前世中毒而亡的是她老人家。
今生,我們不過用皇后的招數,還她大病一場罷了。
皇后怒不可遏,狠狠訓斥了沈隨一番後,便罰了江如月禁足。
尚未出閣便被皇后懲罰,這於她而言猶如滔天之禍。
沈隨亦是知曉其中利害,卻不怪自己害人不成終害己,反而衝進我的茶室,一腳踢翻了我的茶桌,厲聲吼道:
「我真是小看了你,步步爲營,害如月身敗名裂,讓我猶如過街老鼠寸步難行。」
「前世你明明知曉去除花蕊,今生卻故意留着它,你就是爲了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跟我走,去陛下面前說清原委,替如月澄清,爲她洗脫冤屈。」
他拽着我的手腕,不由分說將我往外拖。
他不曉得,京中要小姐們溫柔柔順,所以我扮乖討巧,收起了鋒芒。
可實際,我潑辣得很。
我目光一沉,厲掌橫劈,狠狠落在沈隨胸口。
他倒退三步,滿眼駭然:
「你·······」
啪!
我衝過去便是一耳光。
「我打你不知廉恥。」
他:「你·······」
啪!
我便又是耳光。
「打你下賤至極!」
再動,再一耳光。
三耳光打得我手臂發麻。
我纔在沈隨的破防裏,起身而去:
「再與我糾纏,這次是耳光,下次就要你半條命。」

-15-
·
京城風大,一道道朝着傅九川和我而來。
安頓好太后她老人家身邊的人,我們便要回淮南了。
我走那日,沈隨十里紅妝終是娶得前世的窗前月。
他高頭大馬,卻不見多歡ţű̂₀喜。
也對,江如月對他有了怨懟,大婚前還大吵一架,他如何笑得出來。
車簾放下,傅九川握住我的手,酸言酸語:
「他說從前,你們還有從前?」
「那是一個夢裏的故事,你若想聽,南下路長,我慢慢講給你聽。」
淮南王府裏,種滿了我愛的花草。
從前嚮往的院子,他用十年早幫我打造好了。
後院裏還養了駿馬,傅九川說:
「從前師父帶你騎馬射鷹,日後我陪你騎馬射大雁。」
一樣的後院,傅九川的偏愛讓他母親嘴裏的規矩撞了滿鼻子的灰。
我沒有被刁難,因爲他會護着我。
我沒有站規矩,因我站規矩的時候他都陪着我。
我愛騎馬,他理直氣壯地要我陪他騎幾圈。
我愛自由,他說院中煩悶,要我多陪他出去走走。
我想念漠北的院子,他便說漠北有要務,他務必跑一趟,但十安對漠北更熟,得帶上她。
我所有的要求,所有的喜好,他總能給我周全過去。
日子不是和誰過都一樣的。
一個本身就很好的人,他的愛才會給他鍍上一層金。
他說:
「夢就是夢,我要你清清醒醒地知曉,我不是他。」
他說:
「既你懷孕辛苦,生產艱難,我們便不要去冒險。皇室子弟何其之多,我傅九川不必承擔傳宗接代的重責。」
他還說:
「別和我分開,永遠別。」
眉心的硃砂痣越來越紅,我枯萎掉的人生,也慢慢長出了枝丫。
日子如流水,再回京時,已到了三年後。
那時候,傅九川在淮南暗中招兵買馬,我義兄在漠北籠絡武將。
準備多時,只等一個時機。

-16-
·
君王不知朝中動盪,人間蒼涼。
歌舞昇平裏,又納了敵國女爲寵妃。
他鳳目微挑,問傅九川南楚形勢。
傅九川不動聲色,將喫緊的戰事一張張鋪到了帝王跟前。
琴絃嘈嘈,歌聲鬧鬧,舞姬越轉越快······
哐當摔倒在了地上。
帝王的臉色鐵青。
皇后一個眼神,太子跪下身來,不求揮軍南下,而是割城和親,暫得安寧。
宮中適齡公主,唯有蕭淑妃膝下的五公主而已。
茶盞落地,淑妃紅淚滾滾。
焦灼之際,太后摔了佛串:
「今日家宴,若談國事,待明日早朝。」
宴會散去,傅九川被扣在養心殿裏。
月色寡淡,打得一樹青棠支離破碎。
我站在硃紅的牆邊,靜靜地等。
「陛下已知曉淮南的異向,留他不得。」
「十安,他不是良人,你儘早劃清界限的好。」
樹影婆娑,搖得身後的沈隨像無頭的鬼魅。
他的窗前月登堂入室,卻照出了他眼下的青黑與眉梢的憔悴。
到頭來,白月光沾了灰,竟也粗俗不堪,無趣寡淡。
他後悔了。
所以,他問我:
「十安,爲何你從來不鬧?你爲何總是無聲的,乖巧的,陪在我身後?」
「十安,我好累。我後悔了。」
「回頭好嗎?你我結過烏髮,該永世同心的。」
他說得那般自然,完全不像失心瘋的模樣。
我啞然:
「所以,你好在哪裏?」
他莫名。
我又道:
「否則,你何處來的自信,讓我好好的淮南王妃不做,去做你那無用世子的妾?」
他急了:
「不是妾,你本就是我的妻。」
他身後的妻,消瘦如薄紙,滿眼都是恨:
「她是你的妻,那我又是你的誰?」
從前捨命要護的人,如今卻成了避之不及的人。
「你能不能不要像個鬼一樣,一直盯着我!我都說了,納妾也好,抬通房也罷,都是母親的意思,與我無關。」
「再說,你壞了身子,不利子嗣,我不納妾抬通房,你莫不是要我沈家絕後才甘心?」
「還不快將夫人扶回去,跛着一隻腳到處跑,不夠丟人現眼。」
沈如月的苦水湧上了眼眶,成了吧嗒吧嗒往下掉的淚水。
「我的腿因何而跛,你不清楚嗎?」
沈隨被掐住了喉嚨。
可男人的心虛便是更加理直氣壯地火冒三丈。
啪!
響亮的一耳光驚起了一枝丫的雀,沈隨咆哮得厲害:
「你是怨我不該救你?」
「若不是爲了救你,我何至於丟官棄職,成了滿京城的笑話。你滿肚子怨氣,我何嘗不是悔不當初。」
「失心瘋,我看是母親給你立的規矩還不夠!」
他拖着她就走,冷風打着沈如月頭上的穗子,她搖擺得像只破敗的娃娃。
她回眸看我一眼,神情複雜,有悔有歉,獨獨沒有恨意。
我本該痛快的,卻難受得厲害。

-17-
·
前世沈如月毀了容貌,卻沒有斷了傲骨。
旁人輕賤她的醜臉,在婚事上討價還價。
她傲骨錚錚,在佛前賭咒發誓永不嫁小人。
後院裏容不下她,她便主動搬去莊子上住。
學膳食,做針線,讀書寫字,騎馬射箭,樣樣不落。
她不過是失了一樁婚事,卻撿回了自己。
豐盈的她,像一朵烈日下迎風招展的花,惹眼極了。
沈隨便將一對眼珠子都定在她身上,成了捕捉他的網。
也是他夠不到的天邊月。
可今生,她斷了腿後,被世俗輕賤,被情愛左右,被家族裹挾,爬進了沈家的後院裏。
沈母從來勢利眼,她看不上我身後無依,又怎看得上江如月的跛腳。
站規矩,找麻煩,甚至明目張膽打壓。
那些我經歷過的從前,她都經歷過了一遍。
從前,她尚且能仗着沈隨的愛護,太傅的威望,大戰幾個回合。
可後來,二妹得嫁東宮,她便徹底淪爲棄子。
沈家的打壓,更勝從前。
沈隨的愛淺薄又自私。
他愛的始終是得不到的。
關進牢籠裏,他便又嫌她羽毛沒了光澤。
他嫌她整日與母親作對,鬧得雞犬不寧。
他嫌她忘了三從四德,總是挺着腰桿衝自己叫囂。
他嫌她日日念酸詩,自己滿心疲憊時喝不到她一碗熱湯。
嫌得多了,他想起了前世。
想起許十安的乖巧隱忍,從不給自己找麻煩。
前世許十安也站過規矩,汗水黏在烏髮上,倒是多了幾分楚楚可憐的風韻,勾得他心癢癢。
不等她開口,他便不由分說將人打橫抱起,鑽進了溫香軟枕的牀上。
行使他作爲夫君的權利。
自始至終,他不曾過問過她手上的燙傷,膝蓋上破了的皮肉。
沈隨愛過我,也愛過沈如月。
可他愛的是我被風霜打過的淡漠臉,和沈如月世家女不屈世俗的清骨。
他從未設身處地想過我們的處境,又豈會在意我們靈魂的出口。
淺薄又自私,他無恥至極。
可這樣的男子,比比皆是。
這便是女子委曲求全的世道。
何其不公!
孤燈一盞,照亮了我滿手的冰涼與顫抖。
傅九川溫熱的手將其緊緊包裹:
「別怕,有我!」
靈魂落在了地上,我的今生有了回溫。
「對,不怕,我有你。」

-18-
·
九月風急,帝王更急。
迫不及待要替太子清理掉淮南十萬兵馬。
一場有備而來的秋獵,他要收網了。
傅九川鐵甲銀槍,威風凜凜地與太子並肩而立。
氣吞山河之間,竟不知誰更像儲君。
我遙遙相望,雖氣定神閒,仍汗溼了掌心,滿心惴惴。
直到令旗揮下,駿馬如離弦的箭一般,直奔猛虎雄獅而去,我便知勝敗在此一舉。
旌旗獵獵,廝殺陣陣。
我想起漠北黃沙下掩埋的累累餓死骨,也想起嶺南開外衣不蔽體的執刀乞兒。
朔風裹雪利如刀,百姓命如草芥不經削,一個冷冬便倒下一層。
京中富庶,夜夜笙歌,何曾在意賤命的死活。
可傅九川說,他在意。
他說:
「便是亂臣賊子又如何,我想活,也想他們活。」
皇庭刀劍如霜,可我知曉,斬不斷他滿身忠骨。
他要做亂臣賊子,我便執刀相護,生死相隨。
「十安!」
沈隨錦衣玉冠,神采奕奕來到我身前。
「我·······」
他伸手便要來拉我,卻被我一側身狠狠打落:
「你若學不會自重,我便斬斷你的狗爪。」
手背微紅,他神情僵硬,卻很快又笑出了聲來:
「你生氣也是應當,畢竟你我之間,太多誤會了。」
「十安,你從前恨我可是因我聽你生產艱難,會趁機要你一屍兩命?我冤枉!」
「母親說你生產艱難之後,我便派人備下了穩婆與太醫,只等你生產之後·······」
他眼神閃了閃,補充道:
「那也是我的孩子,我如何會害你與我們的孩子。」
「十安,前世今生我們都被誤會耽誤了。」
「我們可以重來的,真的。」
我冷眼凝視,毫不遮掩滿眼的厭煩:
「只等我生產之後,趁我虛弱奪走我的孩子,逼我爲你求娶江如月入門,對嗎?」
沈隨神色微慌,我毫不留情拆穿了他的謊話:
「你我之間,不曾有過誤會。是我前世瞎了眼,今生驟然清醒了罷了。」
「男婚女嫁,我們早已陌路。你該將你的深情留給你的妻子,而我,也是如此。」
他破防,厲聲問我:
「我哪點比不上那個亂臣賊子,你竟糊塗到寧願與他去死,也不願選我?」
「你如此冥頑不靈,便等着他屍骨無存,死無葬身之地。」
啪!
我抬手便是一耳光,打得他鼻血噴濺。
「你不配與他比,更動不得他分毫!」
「便是他死了,黃泉路上我也會與他並肩而行。」
他的冷笑,砸在我後背上:
「我不配與他比?今日之後,他便是一具死屍,屆時,看看我又比不比得了。」
話音落下,烈馬疾馳而來,馬上將士高聲喊道:
「不好了,密林遇險,太子與淮南王危矣。」
我掌心一顫,奪過青枝手上的刀,翻身上馬,振臂一呼:
「淮南王府衆人聽令,隨我去救王爺!」
駿馬疾馳,我拔劍而起,鋒芒盡顯。
冷風打得身後的沈隨滿臉都是震驚與蒼白。

-19-
·
我沒有去救傅九川,因我信他不會丟下我。
如我們約定好的那般,兵分兩路,我直奔太子而去。
他以爲螳螂捕蟬,傅九川必定在他的埋伏裏屍骨無存。
可蕭家的黃雀緊跟其後,將他逼到崖邊退無可退,深藏荊棘林裏只等救援。
相隔數米,他見我如見救星,跑出身來驚呼一聲:
「孤在這裏,快,救······」
一箭穿喉,太子帶着詫異直直倒在了地上。
「孤什麼孤,那麼多人陪你死,不孤單!」
腰間綴玉被我當作信物挑走,屍骸被一腳踢入了萬丈懸崖。
轉身,我揣着傅九川的前程,直奔他而去。
遍地屍骸裏,他傲立其中,銀槍滴血,卻對我勾脣一笑:
「贏了!」
我輕笑伸出手來:
「來,載你回家!」
長臂環腰,我們共乘一匹駿馬,踏塵而歸。
一腳一腳,踩碎了沈隨滿眼的希冀。
「怎會如此?回來的怎會是他!」
是啊。
他們的計劃裏,回來的該是太子。
可,太子永遠也回不來了。
淮南王得救,太子失蹤,滿朝震動。
可還不夠。
蕭淑妃帶着哭腔衝出營帳:
「不好了,陛下急火攻心,吐血昏厥了。」
慌亂之中,我將太子的墜玉塞進了她手上。
「一命換一命,多謝淑妃相助!」
她淚痕未乾,輕嗤一聲:
「我蕭家世代忠臣別無二心,我更是不爭不搶忍辱負重多年,他們卻連我的小五都容不下。」
「既推我小五去死,他們就都別想活了。」
接過太子的玉,她抬眸看我:
「太后沒看錯你,果真是個有用的。」
繼而齒縫力咬了一句:
「沈後壓了我一輩子,我便用這塊輕飄飄玉,壓死她!」
「淮南王福澤深厚,你也是個有好運的。」
說罷,她捂着胸口發出驚天般的哭嚎:
「陛下,您快醒醒啊。」
爲女子也。
當如淑妃一般,柔弱無骨,卻藏盡鋒芒。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看到了嗎?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即便圍困高牆四面楚歌,也不會是絕路。」
我轉過身來,字字鏗鏘,落在身後沈如月枯瘦的臉上。

-20-
·
她到底是個好姑娘,圍困後院,卻沒丟掉滿腹清明。
太子與沈家密謀要殺傅九川的那晚,她便給我遞了消息。
她說:
「讀聖賢書卻做不得聖賢人,何其痛苦。」
「可到底,我想做個人。」
「淮南百姓安居樂業,不是因陛下治國有策,而是傅九川愛民至深。與他相比,太子尸位素餐,可謂小人行徑。」
「不過是揹負罵名,又何妨!因小愛失大義,我才枉讀聖賢書。」
「時間總會爲我證明,我沒錯。」
她是驕傲的女子,便是到最後,她也不肯低頭:
「我沒有輸給你,我只是……只是輸給我孤注一擲的愛。」
「我也不是爲了救你,我只是……只是要在大義裏壓你一頭。」
「我也是頂天立地的女子,我沒有輸給你,我·······」
我一把抱住了她。
「我知道,我都知道。」
知道她是頂頂好的姑娘。
得太傅教誨,滿身才華。錚錚傲骨,無懼世俗。
饒是揹負萬劫不復的罵名,也敢逆流而上,用瘦腰背窄肩挑起大義。
京中人士,數萬之衆。不乏飽讀詩書的門閥大族,滿腔熱切的有志之士。
可站出身來的,獨獨她一不良於行的弱女子。
她只是,一葉障目,爲情愛所累。
像我前世一般。
「更大膽的事都做了,還害怕什麼?不要他便不要了!」
「所以,你教我夫人與我和離?」
沈隨雙目通紅,自暗夜走出,直勾勾地,要將我洞穿一般。
「你擅騎射,會刀劍,百步ţũ̂ₔ穿楊更是不在話下。」
「你明明纔是九天上自由肆意的鷹,爲何裝了一輩子的籠中雀來騙我。」
「你可以爲他奮不顧身,殺出一條血路,爲何不能爲我妥協一次?」
他咆哮聲大,我卻只看到了他無能後的悲慼。
我拉過沈如月冰涼的手,指着她的形容枯槁厲聲問道:
「沈如月嫁你之前,乃世女之首,才華不掩,風華絕代。可如今呢?」
「你狹隘的愛毀了她一條腿,又自以爲是地用一盆偷來的花徹底敲碎了她的脊樑,讓她聲名盡毀之後淪爲棄子,只能選擇你。」
「可後來呢?後院磋磨,你母親刁難,妾室算計,連你都毫不掩飾臉上的厭惡。試問,她做錯了什麼?」
沈隨大聲爭辯:
「可你從前不也是這般過來的,你何曾像她一般歇斯底里,鬧得家宅不寧我頭痛不已。」
我笑了:
「所以你忘了你是怎麼死的了嗎?」
沈隨身子一晃,我冷了聲線:
「你愛自由的鷹,卻是將它抓回去做籠中的雀。」
「事到如今,你竟還不知曉,誰嫁你,誰便是你情愛囚籠裏枯死的雀。」
沈隨破防,伸手抓我,卻被沈如月狠狠一耳光打在臉上。
她像前世發誓一輩子不嫁那般,乾脆利落道:
「你配不上我,也配不上她。你就該孤獨終老,死無葬身之地。」
「沈隨,我要與你和離。」

-21-
·
江如月的和離,在太子失蹤與陛下病重裏,並未激起波瀾。
她以沈母的命相逼, 終是得償所願。
走的那晚,細雨濛濛, 她如前世一般, 駕一輛窄窄的馬車, 搬去了莊子上。
與我告別時, 我在她臉上看到了無懼無畏的光彩:
「那盆芙蓉含笑, 我當真不知是你的。」
「我沈如月雖不才, 也絕非雞鳴狗盜之輩。」
她捧出一盆更大的芙蓉含笑遞我手上:
「不過一盆花, 你能種得出來, 我便種不出來?」
「我沈如月,從來不服輸!」
她揮揮手,噠噠而去。
馬脖子上的脆鈴鐺是她親自掛上去的,滴滴答答的, 響得鮮活。
腰背挺直的姑娘,她不服輸,誰也壓不碎她的脊樑。
一月後, 太子骸骨被尋回,沈家夢碎, 急切萬分。
沈隨數次求見於我, 都被我拒之門外。
他的陳詞濫調我聽夠了, 早就厭惡至極。
只不想, 沈家爲擁立皇后七歲幼子爲帝, 竟集結兵馬, 連夜圍了皇宮。
沈隨高聲呼喊:
「交出許十安,我可留你一副全屍。」
可回應他的,只有滿天的寂靜。
他忍無可忍,揮劍殺了進去。
可待宮門大破,才知被壓着侍疾的淮南王夫婦早就不在其中了。
宮外火把四起, 照得如同白晝。
傅九川立於高頭大馬上,俯視沈家衆人,猶如螻蟻。
「意圖謀反,殺!」
皚皚白雪,更襯得他白衣烈骨,風華無雙。
沈後猶如死狗, 在沈家衆人的包圍裏歇斯底里。
與她同樣措手不及、頹敗不堪的, 還有沈隨。
他仰望着我, 恍若不認識:
「你, 怎會是這樣·······」
「我本是這樣的鷹, 你從未真的認識過我。」
冷刀舉起, 下一瞬,人頭落地, 血濺三尺。
我從不是軟弱的人,只是,沈隨不信。
三十萬大軍,入主皇庭, 無人敢有異議。
傅九川握着我的手,步步走向金鑾殿:
「若無你作陪,便是鳳椅龍張,我又何其孤單。」
「十安, 是你給了我圓滿。」
他țû⁷許了我十世九安。
我便還他一場海晏河清。
救黎民於水火,拖女子出苦海。
這是傅九川前世的一滴血,在我眉心燒出的熱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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