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嘉善

我和相府千金是閨中好友。
我爹是她爹下屬,我是她的小跟班。
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我詩詞歌賦一竅不通。
她熟讀女誡內訓,我擅長喫喝玩樂。
我們二人一同被山賊擄走。
她淚眼婆娑,勸我和她自盡:「若是失了清白之名,活着有什麼意義?」
我滿眼都是那山匪頭子精壯的身軀:「啊?你說要在山上挑個夫婿?」

-1-
京中大官遍地走,小官多如狗。
我爹乃是戶部一個小小的員外郎。
家中姐妹衆多,我爹卻從沒有忽視過我。
並非是我多麼出類拔萃,多虧了我閨中好友、丞相嫡女宋嘉善的面子。
「相宜,你去相府做客,記得將那些筆墨帶去。」我爹摸着鬍子笑道。
我應了個是。
「錢夠花嗎?不夠爹再給你。」
「嘉善想去看看新上的首飾,以防萬一……」我低聲道。
我爹當即就給了我一百兩:「拿着,別讓相府覺得咱們小氣。」
我連連點頭。
拿了銀票,我哼着歌。
今天是個好日子啊。

-2-
宋嘉善是典型的貴女,精通琴棋書畫,熟讀女誡內訓。
我和她偶然相識,得知她丞相嫡女的身份,我開始了抱大腿的日子。
戶部尚書的女兒譏諷我是宋嘉善的狗腿子,成日跟在她身後。
我拱拱手:「確實,可惜我先來一步,你沒機會了。」
她險些氣哭:「誰,誰要像你一樣厚臉皮。」
開玩笑,京中上下,除了皇室中人,就屬丞相地位最高。
攀附不了丞相,和他的子女打好關係也是應當的。
自從結識了宋嘉善,我從秦府排名第六的姑娘,變成了有名有姓的秦相宜。
在別的府邸中,或許還有什麼嫡庶貴賤之分。
但我爹出身貧賤,自己就是庶子。
他在京中打拼多年,如同滾刀肉一般。
秦府的嫡女不值錢,我一個舞女所出的孩子,反而在他眼中有一席之地。
我看了眼我爹讓我帶上的筆墨。
宣州紫毫筆,黃山松煙墨。
價值千金。
「姑娘,你又不會寫字,帶筆墨做甚?」我的貼身丫鬟柳風問道。
我不滿道:「亂說,你家姑娘只是不善筆墨,怎麼到你口中就成了文盲。」

-3-
柳風寫得一手好字。
我的功課都是她幫我寫的。
宋嘉善見了筆墨,眼前一亮:「你倒是有幾分雅味。」
我笑道:「你是知道我的,我那手字,用筆墨也是浪費。要是看得上眼,你就只管去用。」
「這不太好吧。」宋嘉善有些猶豫。
筆墨貴重,宋嘉善曉得其中價值。
「怎麼不好?」我挽着她的手,「我生辰就要到了,你畫一幅美人圖送我作生辰禮物,就用那筆墨。」
宋嘉善一口應下:「這有何難?」
想起我從我爹那得來的一百兩銀子,我拉着宋嘉善出門去逛新開的金玉閣。
丞相乃百官之首,當以身作則。
相府中規矩森嚴,對子女要求尤爲嚴苛。
別人不知,我卻是曉得。
宋嘉善出門之時所帶的金銀首飾,皆是她母親生前陪嫁的東西,每樣有定數的。
看似華貴,實則束縛。
若有磕磕碰碰,回去便會受罰。
我身上戴的首飾雖不華麗,卻是屬於我自己的,便是丟了,也ṭūₛ無人會責怪我。
金玉閣是新開的店,上的一批首飾也格外別緻。
我一眼就相中了其中一枚玉蘭簪子。
宋嘉善的眼睛在上面流連。
「這簪子怎麼賣?」我問掌櫃。
「秦姑娘好眼力,這是上好的和田玉。只要五十兩銀子。」掌櫃捧起那個匣子。
宋嘉善眉心微微蹙起。
「這不是和田玉,是青玉。」我略微一把玩,就看出了這簪子的材質。
掌櫃的笑容僵在臉上。
「二十兩。」我裝作不經意的模樣,「聽聞要頒新政,嚴查商戶。掌櫃的,你說你這金玉閣……」
「好。」掌櫃的一把匣子遞給我,「就二十兩。」ṭū⁻
看他這麼爽快的模樣,我就知道給多了。
「那個白玉的荷花簪子,一起送我吧。」
又是一番討價還價,我據理力爭:「我爹在戶部,什麼好東西沒見過,你別想蒙我。」
掌櫃親自送我出門,擦了擦臉上的冷汗。

-4-
二十兩搞定兩枚簪子,今日戰績頗豐。
我將玉蘭簪子送給宋嘉善。
宋嘉善拿着那枚玉蘭簪子,愛不釋手。
「相宜,你是官家女,下次不要和店家討價還價了,若是讓人看見了,有失身份。」
我擺手:「無妨,京中誰不知道,你賢良淑德,名聲在外。我和你是手帕交,沾沾你的名就是了。」
宋嘉善笑着搖頭。
「你還是孩子心性,等你議親之時,就曉得名聲的重要了。」宋嘉善幽幽地嘆道。
宋嘉善不過比我大一歲,卻少年老成。
她說世家貴女,大都如此。
我聽得咋舌。
「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府了。」宋嘉善與我告別。
外面天色大亮,只是相府規矩森嚴。
宋嘉善一言一行都像是用尺子量出來似的,從來不出差錯。
我送她回府,自己又帶着柳風去酒樓大喫了一頓。
晚上,我爹問我白日的行程。
「筆墨收下了嗎?」
「收下了。」我據實相告。
「首飾呢?相中了什麼?」
「一枚九十兩的簪子。」我又指了指我頭上戴的荷花簪子,「我這個五兩。」
「好孩子,委屈你了。」我爹摸了摸我的腦袋,「下次出門爹再給你銀票。」
我心道,一點也不委屈。
能通過我搭上丞相這條線,無形之中能給我爹帶來許多官場上的便利。
區區一Ṭûₘ點銀錢算得了什麼。
他是個老謀深算的狐狸。
「爹以後一定給你尋門好親事,你千萬要哄好宋姑娘。」
我點頭,這不廢話。

-5-
宋嘉善邀我出門踏青。
我和她共乘一輛馬車,她的妹妹宋嘉柔則乘坐另一輛馬車。
「相宜,母親許是要讓我相看親事了。」宋嘉善滿臉寫着愁緒。
她口中的母親並非是生母,而是丞相另娶的繼室。
宋嘉柔和她是同父異母。
「相中了哪個青年才俊啊?我幫你看看。」我有意讓氣氛輕鬆些。
宋嘉善面色鬱郁:「婚姻大事,哪裏由得了我。」
我正要安慰她,前面的馬車卻突然停了。
「姐姐,我突然肚子疼,先去找個地方如廁。」宋嘉柔捂着肚子。
宋嘉善要陪她一起,卻被拒絕了。
「不用了,我馬上就跟上來。」宋嘉柔瞟了我一眼,「我可不想和某些人待着。」
她口中的某些人指的是我。
就因爲當年我選了宋嘉善,沒有當她的小跟班,她一直對我懷恨在心。
我親眼見宋嘉柔把貼身丫鬟的胳膊掐得青一塊紫一塊,轉眼又笑得滿臉無辜。
這性子,我纔不上趕着找死。
宋嘉柔帶走了大半護衛。
我們的馬車往前走了不遠,又突然停下了。
「有山匪!」
宋嘉善面色慘白,緊緊攥住我的手。
「相宜,怎麼辦?」
我此時也心中慌亂,但不能表露出來。
馬車的簾子被掀開,刀光映在那個面前的匪人臉上。
他的眼眸深沉如墨,劍眉濃密,戴着黑色面巾。
視線落在我們身上之時,如同一隻猛獸。
「呵,運氣不錯,壓寨夫人有了。」
等那羣山匪將我們擄到山上之時,宋嘉善已經心如死灰。

-6-
我和宋嘉善被關進了柴房。
那些山匪雖然兇殘,卻沒有傷害我們。
我正慶幸劫後餘生之時,宋嘉善面色悽慘。
「你們的晚飯。」從窗戶裏送進來兩個白麪饅頭和一碗清水。
正是飢腸轆轆之時,食物來得及時。
宋嘉善不喫不喝。
我勸她喫飽再想辦法離開。
「完了……」宋嘉善喃喃道。
「沒完呀,我還給你留了個饅頭。」
宋嘉善流下眼淚,整個人如同失了魂一樣。
我勸了許久,她就跟沒聽見一樣。
我乾脆扭過頭去,正巧發現這柴房的縫裏透過幾絲光亮。
順着這縫隙看去,依稀有人影在動。
原來柴房後是片水潭。
幾個山匪正在洗澡。
近處的那男子寬肩窄腰,上身赤裸,背上紋了個異ṭṻ₉獸,看不分明。
我認出那就是綁我們上山的匪首。
嘖,腹肌結實有力,腰線流暢。
我正要湊近點看個清楚。
宋嘉善淚眼婆娑,開口道:「若是失了清白之名,活着有什麼意義?」
我滿眼都是那山匪頭子精壯的身軀:「啊?你說要在山上挑個夫婿?」
那匪首猛地回頭——
糟了,他發現了。

-7-
柴房門是被踹開的。
來者正是那個兇巴巴的男人,身後跟了幾個山匪。
他的衣服匆忙披上,露出精壯的臂膀。
「你們方纔在做什麼?」他的聲音略低沉。
我沉默不語。
宋嘉善一看見他凶神惡煞的模樣,哭得更厲害了。
「大當家的,這有兩個姑娘,你相中哪個做壓寨夫人了?」
他朝着宋嘉善靠近,他身後的山匪笑道。
「你,你要做甚?你敢過來,我就死給你看。」宋嘉善結結巴巴地說道。
匪首隻是彎腰撿起她面前的白麪饅頭,吹去上面的灰塵。
「糧食何等珍貴,你這種富貴人家的姑娘,怕是不知道什麼叫民生多艱。」
宋嘉善怔住了。
「大當家莫怪,她受到了驚嚇,暫時不餓,不是有意要浪費糧食的。」我接過匪首手中的饅頭,放入懷中。
匪首定定地看我:「你們誰是宋嘉善?」
我心下一沉,他們是衝着丞相之女的身份來的。
若是宋嘉善有個ţũ̂⁼好歹,只怕我全家也難活。
宋嘉善嘴脣顫抖。
「我是。」宋嘉善走上前。
「你呢?」匪首指指我。Ţûₑ
「秦相宜。」我換上一副笑容,「我父親不過是戶部小小的一個員外郎。」
「大當家要多少金銀,只管寫信告知我們家人就是,莫要傷我們就好。」我低頭祈求道。
「你敢跟我討價還價?」匪首伸出手,勾起我的下巴,「方纔你看見了什麼?」
「太小了,看不清。」我頗有些遺憾。
匪首俊臉一黑:「你再說一遍。」
「大當家——」
柴房門外來了個白衣男子。
其人溫文爾雅,如朗月清風。
不像山匪,倒像個書生。

-8-
兩人在門外嘀咕許久,匪首先行離開了。
我看他寬肩窄腰,暗歎不能飽眼福了。
白衣男子是這清風寨的二當家,名叫阮淮。
匪首大當家叫顧長風。
「兩位姑娘莫怕,我們並無惡意。」阮淮朝我們拱手行禮,「這次請兩位到清風寨做客,是爲了朝中除匪一事。」
此事乃丞相主辦。
宋嘉善看似神情恍惚,我知道她聽進去了。
「宋姑娘,還請你修書一封,請令尊放過清風寨。」阮淮言辭誠懇。
宋嘉善頓住了。
「宋姑娘莫非不願?」阮淮有些失望,「罷了,天色不早,二位早些休息吧。」
他先行離開了。
片刻之後,來了個年紀大的婆子。
她拿來了鋪蓋。
「呦,我就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小娘子,你們莫不是仙女下凡?」
我被她這話逗笑了。
宋嘉善神色也變得輕鬆些。
「你們別怕,清風寨從不傷害無辜百姓。」王婆子安慰我們道,「兩個當家的把你們請上山,一定是原因的。」
我和王婆子交談幾句,套出了這清風寨的大概情況。
清風寨自從由顧長風當家以後,就變得和其他的匪徒不同。
他們從不燒殺搶掠,只對路過的官員鄉紳下手。
也不傷尋常百姓性命,甚至會分給周圍村子百姓銀錢。
「朝廷的稅賦一年比一年重,若不是清風寨接濟,只怕我們村子裏的人,都要死絕了……」

-9-
宋嘉善熟讀四書五經,卻沒見過外面的世界。
王婆子所說和書中的「苛政猛於虎」恰恰對應上來。
深夜,我聽到宋嘉善的嘆息。
「相宜,她說的是真的嗎?」
「我不知。」我據實相告。
我向來胸無大志,只求這一生過的自在暢快。
因爲我年幼時,曾遇見過一個奇怪的女子。
她是我爹的姨娘,我叫她玉姨娘。
玉姨娘長得很美,名聲卻不好。
她是旁人送給我爹的姬妾,在此之前,她已經跟過三個男人。
她沒有孩子,在我娘去世後把我當作她的孩子一樣照顧。
「相宜,我告訴你一個祕密。」
「什麼祕密?」
「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
可惜我當時年紀太小,聽不懂。
玉姨娘說沒關係。
「傻姑娘,你記住,人這一生,活着最重要,活的開心肆意最重要。千萬別被那些繁文縟節、禮儀教化矇住了眼。」
這句話我記在了心裏。
玉姨娘後來離開了,她又跟了一個比我爹權勢大的多的男人。
她很開心,我爹也很開心。
「相宜,記住我說的話。」
所以,我漸漸成了一個能在夾縫中生存的人。
我爹需要的不是聽話乖巧的女兒,而是一個能爲他帶來利益的人。
10.宋嘉善決定給她爹寫信。
「宋姑娘放心,此事絕不會有外人知道。」阮淮向宋嘉善保證。
「柴房太悶了,我想透透氣。」我瞟了眼站在一旁的顧長風。
阮淮有求於宋嘉善,這種小事自然應允。
顧長風親自陪我出去透氣。
「這裏風景倒是不錯。」我站在一塊石頭上,向下俯視。
顧長風不說話。
「那是什麼果子,熟了嗎?」我一偏頭,看見樹枝上掛着的鮮紅果子,一時間口舌生津。
顧長風置若罔聞。
「大當家,你這麼厲害,想必摘個果子不成問題吧。」我放軟語氣。
顧長風無動於衷,像塊又硬又冷的石頭。
「奇了怪了,我哪裏得罪你了嗎?」我不解。
顧長風冷聲道:「你那日說什麼太小了,看不清……」
我恍然大悟,視線落在他身上的某處。
顧長風的神情變得古怪起來,他一把將我拉近,湊近我面前。
他的面容在我眼前愈發清晰。鼻樑高挺,眉眼冷峭。
我勾起嘴角:「大當家,我說的是柴房的燭火……你以爲是什麼呢?」
他扼住了我的脖頸,彷彿一用力,我就會一命嗚呼。
顧長風的手緊了幾分:「你不怕我輕薄你嗎,你到底是不是女子?」
我笑道:「大當家身強力壯,又長了張俊臉,我也不喫虧。」
顧長風耳尖泛起紅色,他甩開手。
「不知羞!」
我笑得直不起腰。
顧長風派了另一個山匪把我送回柴房。

-11-
「你們大當家年方几何,可曾婚配?」我向王婆子打聽。
王婆子猛拍大腿:「姑娘好眼力啊。我們大當家的那是人中龍鳳,青年才俊。這山上山下的姑娘們,哪個不想當他的當家夫人。
「可惜啊,他沒一個看得上的。」
顧長風竟比我還小一歲。
「王婆。」顧長風出現在柴房外,「你該離開了。」
「樹上的紅果酸澀,不能入口,王婆你可記得告訴你孫子別貪嘴。」
顧長風說完就離開了,王婆感到莫名其妙。
王婆朝我眨眨眼,從窗戶裏又塞給我幾個黃澄澄的果子。
「大當家嘴上說是給我的。」王婆道,「我家中就有這果樹。我看哪,他想給的另有其人。」
我接過幾個果子,心裏甜滋滋的。
宋嘉善口中唸叨着一句詞。
「綽約新妝玉有輝,素娥千隊雪成圍。
「這是誰作的?」
「是二當家,他曾經作出用來吟誦玉蘭的。」宋嘉善撫摸着手中的玉蘭簪子。
我分給她一個果子:「他倒是有幾分才氣,不過比不了你。」
宋嘉善搖頭:「你與我相熟,才偏向於我。這詩句比我寫得精妙多了。」
「他有這本事,怎麼不去考科舉,反倒落草爲寇?」
宋嘉善幽幽道:「也許是身不由己。」
自從信送出去後,宋嘉善便沒有那般焦慮了。
反而有閒情逸致看起了風景。
清風寨中多草木,宋嘉善不認識,我也是半吊子水平。
「這小草綠的鮮活,花朵雖小,卻比府裏養的蘭花生動。」宋嘉善忍不住想去觸摸草葉。
「別動。」阮淮當即制止了她。
宋嘉善嚇了一跳。
「宋姑娘莫怪,這草葉名爲若草,有毒性,碰上以後皮膚會紅腫不堪,生出許多疙瘩。毒性雖不強,卻也讓人難受。」
阮淮小心翼翼地將這顆若草除去。
宋嘉善謝過阮淮。
「昨日我見宋姑娘的字,有文人風骨,不知師從何人?」
阮淮這廝真會找話題,我一聽讀書寫字就頭疼。
「大當家的,還去不去打獵了——」遠方有個山匪衝着顧長風喊。
顧長風便頭看了我一眼。
我心領神會。
「我也去。」

-12-
我興奮得躍躍欲試,恨不得自己親身上陣。
顧長風叮囑我不要亂跑。
「要抓什麼?」我環顧四周,「老虎還是野豬?」
顧長風嗤笑一聲:「若山間有虎,清風寨還如何在這裏立足?你莫不是以爲人人都是武松,幾拳就能除害。」
我頓時失了興趣。
「秦姑娘,你看見我那個兄弟的胳膊了嗎?」顧長風取武器之時,一個滿臉鬍子的大漢低聲喚我。
我點頭,他少了一條胳膊。
「那便是三年前被老虎撕扯掉的。也幸虧他命大,只是少了條胳膊。」大漢回憶道,「當時山下的村子裏足有四五個人喪生虎口。」
我倒吸一口涼氣。
「當時我們大當家的猶如天神下凡,小小年紀耍得一手好刀,又有神力。用了一天一夜,纔將老虎除掉。」
我心道顧長風身材健碩,體型異於常人,若是有人能除虎,非他莫屬。
「後來呢?」
「唉。」大漢嘆了口氣,「除虎本是大功一件。當地縣令卻強佔了功績,又忌憚大當家的武藝。他隨便找了個由頭,將村裏賦稅提了三倍,又將老虎傷的幾條人命算到了大當家的頭上,逼着大當家上山當了匪。」
原來如此,難怪顧長風會落草爲寇。
「你們嘀嘀咕咕地在說些什麼?」顧長風黑着臉,不滿地走過來。
「哈哈,無事無事。」大漢笑道。
顧長風手中握着一把長弓。
ṱůₜ長弓以金鐵爲基,弓弦更是用的天蠶絲。
箭鏃尖銳而堅硬,閃着冷硬的光芒。
我看那長弓上刻的圖騰,隱隱有個猜測。
「震天弓?」
顧長風不以爲意:「原來它叫這個名字。」
我問他是從何處得來此弓。
「阮淮上山的投名狀。他不通武藝,拿着也是浪費。」
我垂下眼眸,讓顧長風射只兔子。
「這又不是冬天,哪來的兔子。」顧長風嘴上不饒人,卻還是任勞任怨地幫我找獵物。

-13-
他瞄準了一隻七色錦雞。
錦雞羽毛華麗,最受女兒家喜愛。
「哎,我正想要一隻雞毛毽呢。」我催促顧長風動作迅速點。
顧長風先前已經射中了幾隻走獸。
看得我心癢難耐。
「讓我試試。」
顧長風狐疑地看着我細皮嫩肉的手:「你怕是連弓都舉不起來。」
我纔不信。
剛接過震天弓,我的雙手猛一下墜。
幸好顧長風及時接住。
「我教你。」
顧長風手把手教我拉弓搭箭,直指那隻覓食的錦雞。
他的呼吸縈繞在我身邊。
「鬆手。」
箭鏃如流星般破空而出。
錦雞中箭倒地。
「太好了!」我和顧長風擊掌,笑得眉不見眼,「我就說我是神箭手。」
顧長風嘴角浮上一抹笑意。
「是,神箭手。」
這無奈的語氣中讓我聽出了幾分寵溺。
顧長風親手給我做了個雞毛毽。
我卻只能踢兩個。
他看得直搖頭,自己上去做示範。
雖然他的身形高大,毽子卻在他腳上異常靈活,從不落地。
「大當家的,你這是?」路過一個山匪瞪大了眼睛。
顧長風迅速收起雞毛毽,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
「陪秦姑娘消磨時間。」
「哦,這毽子做得不錯。秦姑娘能不能讓我帶回去給女娃娃玩。」山匪看向我。
顧長風手中攥緊了那隻雞毛毽。
我歉意地對山匪道:「大哥對不住,這毽子是我心愛之物。」
取下頭上的一朵珠花,遞給山匪:「回去送給娃娃玩吧。」
顧長風目光灼灼地看我。
我避開他的視線,轉身去找宋嘉善。

-14-
在清風寨中這些日子轉瞬即逝。
我和這些山匪也漸漸相熟。
他們和山下的百姓並無兩樣,也從不冒犯我和宋嘉善。
除了個別幾個年輕小子調侃地叫我壓寨夫人。
相府的回信送了過來。
丞相允諾不剿清風寨。
我家也送來了千兩紋銀給我贖身。
阮淮親自送我和宋嘉善下山。
「宋姑娘放心,我們定當會遵守諾言。清風寨一百三十條人命,多謝宋姑娘大義。」
我沒看見顧長風。
只有山上那棵樹,枝葉動了下。
「你們大當家的呢?」我期冀地看着山上,卻無人影。
阮淮笑道:「他……要事纏身,不能來送兩位了。」
我「哦」了一聲,懷裏的雞毛毽子撫過心口。
天高路遠,我和顧長風,只是萍水相逢罷了。
宋嘉善精神萎靡,看不出喜悲。
「能回家不是好事嗎,嘉善你怎麼不開心呢?」
宋嘉善惆悵道:「未必。」
我沒由來地心中湧出一股不安:「不論發生何事,你可千萬不要做傻事。」
宋嘉善反手牽住我的手,沒有應聲。
我和宋嘉善各自回到府中。
「相宜,你沒事吧。」我爹還對我噓寒問暖關懷幾句。
「無事。」
看我沒有缺胳膊少腿,他「嗯」了一聲:「早些休息去吧。」
過了幾日清閒日子。
府中姐妹旁敲側擊問我這些日子去了哪裏。
我冷着臉說:「爹不是說了嗎,我陪宋嘉善去山中禮佛了。你們沒這個誠心,就住嘴。」
「禮佛?去山匪窩裏禮佛?」尖酸刻薄的三姐姐諷刺道。
「誰不知道,宋嘉善被山匪擄去了山上。「素有雅名的相府之女,就這樣失去了清白。以後可就不好找人家了。」
「你再說一遍!」我勃然大怒。
柳風示意我冷靜。
「誰在亂嚼舌根?」我一巴掌扇到三姐姐臉上。
「你——外面人都這麼說。」

-15-
我驚覺大事不妙。
相府嫡女被山匪劫走的消息一夜之間傳遍京都。
三姐姐將被打之事向我爹告狀。
我爹輕描淡寫地安慰她幾句,說是會對我重重責罰。
「相宜,你和宋嘉善在山上——」
「什麼都沒發生。」我對天發誓,「那些山匪只是爲了保命,沒有碰我們一根手指頭。」
我爹「哦」了一聲:「話雖如此,卻擋不住流言蜚語啊。」
他不在乎女子貞潔,甚至在男女之事上尤爲大度。
有許多姨娘被他送予他人。
但相府可不同。
「你同宋嘉柔關係如何?」我爹眯着眼睛打量我。
我脣齒乾澀,明白他的言下之意。
宋嘉善在他眼中,已經沒有了價值。
如果我搭不上宋嘉柔,也會成爲我爹的棄子。
「尚可。爹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我屈膝行禮。
我爹上前扶起我:「乖女兒,闔府上下,只有你最像我,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懂得審時度勢。
我乘坐秦府駕的馬車前往相府。
相府閉門不見客。
「你家姑娘呢?」我塞錢給後門的小廝。
「秦姑娘莫難爲我。」他佝僂着身子,不敢抬頭看我。
「你告訴我,她現在如何了。」我心下發慌。
小廝咬咬牙,正要開口。
「呦,這是誰啊?不請自來。」女子尖細的聲音響起。
宋嘉柔春風拂面,好不得意。
「宋二姑娘。」我換上諂媚的笑。
「什麼二姑娘?」宋嘉柔冷哼一聲,「如今相府裏,只有我一個千金。」
她讓我跟進相府。
柳風擔憂地看我一眼。
我示意她無事。

-16-
宋嘉柔讓我給她倒茶,太熱的不喝,太涼的也不喝。
我反覆倒了十杯茶,雙手被燙出血泡,她才罷休。
「真是條好狗。」宋嘉柔笑道,「難怪她用得這麼盡心。」
「她是指……」我故意裝傻。
「出了那樣的醜事,還以爲能瞞天過海。真是可笑。」宋嘉柔嗤笑,「還是你臉皮厚,活得好好的。」
我踉蹌幾步,險些站不穩。
宋嘉善……死了?
「哼,有些人真是,死又死不了,活着又噁心人。幸好我爹把她送走了,免得也耽誤我的名聲。」宋嘉柔從折辱我上找到了快感,嘴裏說出的話像淬了毒一樣。
我並不反抗。
她說得越多,我反而放下心來。
沒有了宋嘉善在上面壓着,她暴露出尖酸刻薄的真面目。
她娘是繼室,宋嘉善美名在外,這是她心中的刺。
等打聽清楚宋嘉善的下落後,宋嘉柔也厭煩了我。
「沒意思,跟個泥人一樣。」宋嘉柔不許我以後再進相府。
「一個員外郎的女兒,也配跟我相府千金成爲朋友?」
我點頭稱是。
不配的是她,而非我。
我離開前給她留了份大禮,在宋嘉善的妝奩裏塗了一層若草熬成的汁水。
若是宋嘉柔安分守己,不碰宋嘉善的東西,自會安然無恙。
如果她碰了……
那汁水和宋嘉柔常用的薰香會合成一味毒,讓人面部發癢,生出許多紅疙瘩。
搭不上宋嘉柔,我在秦府也沒了用處。
我爹冷落我,府中姐妹欺凌我。
到了祖母祭日,府中讓人去佛寺點燈。
這種苦差事落到了我頭上。
我給車伕銀錢,讓他休息幾天再來接我。
「姑娘,我們這是要去……」柳風有些擔憂。

-17-
當然是去找宋嘉善。
我和柳風好不容易摸到了那偏僻的莊子。
柳風向看門的婆子討口水喝,我趁機混了進去。
這莊子裏破敗不堪,和華麗的相府簡直是天壤之別。
一素衣女子跪在菩薩像前,唸唸有詞。
「嘉善!」
女子轉過身來。
她面容憔悴,整個人瘦了一大圈。
額頭上還用白布纏住,隱約露出猙獰的傷口。
「你真傻,爲何要去尋死啊。」我都不敢去觸碰宋嘉善。
宋嘉善淡淡一笑:「都過去了。」
她從小到大受的都是教導都是名聲爲重。
被山賊擄走之事走漏風聲後,她一心求死。
她的貼身婢女瑤琴奮力拉住她,才留下她一條命。
那夜過後,瑤琴身死,換來宋嘉善活着的機會。
「相宜,你放心,我不會再做傻事了。」宋嘉善眼中透出堅韌的光,「我這條命,還有用。」
我記得瑤琴是個笑起來嘴角有梨渦的可愛女子。
瑤琴說宋嘉善對她有恩,救她於水火。
所以她還宋嘉善一條命。
「瑤琴生前最大的願望,是家人一世安寧,過上好日子。」
宋嘉善似乎打定了主意。
「這事究竟是誰走漏風聲?莫非阮淮他們言而無信?」
宋嘉善垂眸。
「言而無信的另有他人。」
丞相併未遵守諾言,還是派人去剿了清風寨,死傷無數。
「消息是宋嘉柔放出去的。」宋嘉善面無表情,「京都腐朽不堪,天要亂了。」
我眼中的宋嘉善彷彿換了一個人。
大抵是經歷過生死。
「如今見你一面,我在京中便再無牽掛了。」宋嘉善笑着看我,「相宜,你很聰明,懂得明哲保身。若是京中生亂,來南方找我。」
我震驚於宋嘉善的話。
她竟想逃離。
「京中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
分別之前,我將隨身攜帶的幾百兩銀票和首飾全都塞給宋嘉善。
宋嘉善送我離開莊子。
我和柳風走出幾里地後,那莊子燃起了漫天大火。
火焰愈烈,京中再也沒有一個驚才豔豔的女子。
我摩挲着手中的玉蘭簪子,眼角有淚劃過。

-18-
我在清風寨的山下站了許久。
草木荒蕪,一片狼藉。
我燒了一把紙錢,嘴裏唸叨着:
「這輩子太短,我們有緣無分。顧長風,一路走好。」
枝葉中突然竄出個人影。
「顧長風。」我萬分欣喜,「你還活着!」
他渾身散發着一股冷意,額角多了一條猙獰的疤。
但看我的眼神是熾熱的。
「我要走了。」顧長風聲音乾澀,像風中的刀。
我們彼此對視良久,沒有人說話。
「保重。」
我給了顧長風一個荷包,裏面是我攢下來的金花生。
他應當是一陣風,在天地間大有作爲。
入夏以後,天氣愈發炎熱,已經連續數月未曾下雨。
各地上折請求減免稅賦,陛下不聞不問,還要大興土木修建行宮。
國庫無錢,就要從各地徵收。
民間怨聲載道。
京中的氛圍越發詭譎,透着山雨欲來之勢。
朝局動盪,如風中燭火。
丞相大手一揮,查抄了大批貪官污吏。
其中便有秦府。
我爹被下了天牢,判了秋後問斬,秦府家眷捲了錢財,如鳥獸四散。
無一人去看他。
我用銀錢換了個進監牢看他的機會。
「相宜,到了最後,竟只有你一人念我。」我爹苦笑一聲,「我一生算計,卻落了個人財盡失。」
我給他送了衣服和藥。
他只念利益,卻未曾真正苛待於我,還保我在秦府一條命。
「地庫裏有我留下的東西,離開京都,好好活命。」
這是我爹留下的最後一條路。
我在牢中給他磕了個頭,還了他的生養之恩。
地庫裏放着幾張提前做好的戶籍與銀票,男女身份皆有,可惜,秦府中只有我用得上了。
一個月黑風高的夜間,我和柳風離開了京城。

-19-
我們扮作男人,抹黑手臉,一路南下。
朝廷腐敗,連天大旱。
許多走投無路的百姓揭竿而起。
其中一隻名爲「清風軍」的軍隊尤得民心。
我和柳風到了南方郕王的領地,方纔舒緩一口氣。
這一路苦楚盡在不言中。
「貴人又來施粥了!」周圍人一擁而上,我也擠了進去。
一隻素白玉手盛滿粥遞給我。
我連聲道謝,抬眼望去,眼前是個面如銀盤的美貌婦人。
「玉姨娘?」我失聲叫了出來。
玉姨娘將我和柳風接入了郕王府。
她當年跟的人,便是郕王。
「好孩子,苦了你了。」
郕王是個性子和善的閒散王爺,滿心都是玉姨娘,府中無姬妾,僅有玉姨娘一人。
玉姨娘沒有自己的孩子,認我當了乾女兒。
郕王雖無心權勢,卻懂得審時度勢。
他與清風軍達成了交易。
「天下易主,乃是民心所向。」玉姨娘幽幽道。
我見到了清風軍的首領。
是前朝世家謝家唯一的血脈,謝淮。
或者叫他,阮淮。
他還是一副白面書生的模樣,卻隱隱有了貴胄之氣。
震天弓便是前朝賞給謝家的寶物。
謝淮見了我很開心:「長風常常提起你,等拿下陵州,他便回來見你。」
我微笑,岔開話題。
「還未恭喜你成親。」
玉姨娘說謝淮與江南首富李家千金成親了。
謝淮要打天下,少不了錢財。
看見謝淮,我便想起宋嘉善,心裏憋了口氣。
他如今風光得意,不知是否還能記起京都那個女子。
謝淮請我去他府中做客。
「秦姑娘一定能和我夫人相談甚歡。」
我不想去,又不能得罪他。

-20-
「拜見謝夫人。」
隔着珠簾,我低頭行禮。
「不必客氣。」珠簾後ƭüₓ的女子蓮步輕移,扶起了我。
我聞言大驚,這聲音,我再熟悉不過了。
宋嘉善巧笑倩兮,笑吟吟地看我。
真好,江南李家是宋嘉善的外祖。
她改名叫李嘉善。
選擇謝淮,既有真情,也有私意。
我替她鬆了口氣。
清風軍勢如破竹,直指京都。
天下大勢漸漸安定。
玉姨娘張羅着要給我相看人家。
「相宜,你喜歡什麼樣的男子?」
我百無聊賴, 隨口說道:「太白的不要,太低的不要,心胸狹隘的不要, 長得醜的不要……」
玉姨娘聽得直皺眉。
「明天先去見個, 見了以後再說。」
恰在此時, 一人揹着長弓, 縱馬而來。
馬背上的男子身形高大,雙腿緊夾馬腹。
馬兒嘶鳴一聲後,朝着我們疾馳而來, 蕩起許多塵土。
到了近處, 我看見那男子黑亮的雙眸。
一眼萬年。
他朝我伸出手。
我嘴角揚起笑意, 將手遞給他。
翻身上馬,他將我護在懷中,策馬離去。
小廝在身後尖叫:「有賊人!把姑娘擄走了!」
我等了許久, 等到了這陣風停。
顧長風回來見我了。

-21-
顧長風向我求親,玉姨娘不樂意,嫌他長得兇,又長年作戰, 不安穩。
「天下安定以後, 還打什麼仗?」我不滿。
李嘉善也來說好話:「顧將軍是個穩重人, 會好好對相宜的。」
顧長風說他願意入贅,孩子以後跟我姓。
玉姨娘終於鬆口了。
新帝登基。
李嘉善被封爲皇后那日。
宋嘉柔在臉上敷了厚厚的粉脂, 卻蓋不住斑駁的紅印。
她藉着相府千金的名頭嫁給了禮部侍郎。
看清皇后的臉時, 她在朝中命婦裏失聲叫道:「她一個失了清白之人,有什麼資格母儀天下?」
謝淮的眼神比刀鋒還冷。
「清白?清白比命重要嗎?」
一位將軍的夫人冷笑道:「亂世之中,生存險阻。若不是皇后賢德, 讓女子在軍中救死扶傷,供給後方。大大小小數場戰役, 若無皇后出謀劃策, 這天下哪能這麼快安定下來?」
戰亂之後, 人口凋敝。
許多臣子都是平民出身, 所娶家眷也多爲再嫁之身。
宋嘉柔被拖了下去。
她所嫁的夫君也被奪了官職。
李皇后雅好讀書, 識達今古,謝淮讓她參與朝政。
與此同時,她頒下多種新政,大力興辦女學,鼓勵女子入朝爲官。
再無對女子嫁娶束縛,男子入贅之風盛行,女子地位顯著提升。
上朝之時,李皇后同輦而行。
夫妻同起同居,形影不離, 並稱「二聖」。

-22-
「顧長風,孩子哭了。」
我半夢半醒之間, 聽到了聲音。
顧長風任勞任怨,爬起來哄孩子。
「是,妻主大人。」
他自願的,他不願假手於人,只得親身上陣。
如今餵奶、洗尿布, 他一個兵馬大元帥已經幹得十分熟練,這比上陣殺敵輕鬆多了。
我繼續酣睡。
一個輕柔的吻落在我眉心。
人初靜,月正明。
紗窗外玉梅斜映。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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