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當空

車禍時,沈執越護着我,自己斷了腿。
我卻趁着他進手術室,一聲不吭地跑了。
再見面。
他一腳狠狠踹在我的胸腹。
我想撐着站起來,沒成功。
艱難地扯了扯嘴角。
混不吝地道:「看來沈總恢復得不錯。」
靠,勁兒還挺大。
傷口裂了似的。
差點把老子僅剩的一個腎給踢毀了。

-1-
「關皓,多虧你當年跑了。」
沈執越居高臨下地睨着我,冷聲道:「否則,我也不會恢復得這麼快。」
明白了。
意思是我招人恨唄。
仇恨最能激發人的潛能。
沈執越怕是半夜三更都想加急復健。
好早點把我千刀萬剮。
我咬了咬牙。
終於撐着站起身:「是麼?」
「道謝就不必了,讓你的人向我兄弟道個歉吧。」
我看向躲在沈執越身後的男孩兒。
覺得沈執越的腿好了,品位卻一落千丈。
這男孩兒狗仗人勢。
接手了商鋪,漲房租不會好好說。
指着周延的鼻子就罵他臭啞巴。
我衝上去握住他的手指,還沒撇折。
就被沈執越一腳踢出去兩米遠。
啞巴周延被沈執越的保鏢架着。
氣得臉紅脖子粗,卻只能發出憋屈的嗚嗚聲。
「知道是我的人還敢動。」
沈執越的眼神冷得殘忍:「關皓,別以爲我會像以前那樣慣着你。」
我想笑着說「沒這麼以爲」,但沒能笑出來。
只是垂着眼睫說:「他罵我兄弟,我忍不了。」
沈執越嗤笑一聲:「兄弟?不止吧。」
「你兩年前把我扔在醫院,音訊全無,就是爲了這麼個玩意兒?」
他兩步跨過來,揪住我的衣領往上提,沉聲道:「我很好奇,如果我把他也搞成殘廢,你會不會也扔了他?」
沈執越的臉離我很近,近到我能感受到他帶着怒意的鼻息。
不像氣話。
他是認真的,也完全能做到。
果然,誰沾上我就會倒黴,一離開就發達了。
以沈執越現在擁有的資本力量。
碾死我們比碾死兩隻螞蟻還容易。
「沈總,消消氣。」我咧着嘴,賠笑臉,「我們過兩天就搬走,不在這兒礙您的眼。」
沈執越放開我,點了支菸。
灰白煙霧氤氳他的眉眼,他抬了下手指,示意保鏢鬆開周延。
說:「不給租金,現在就搬。」
周延衝過來就掀我衣服。
所幸冬天穿得厚,在露出傷疤之前,我摁住了他的手。
轉臉對沈執越說:「庫房裏的貨物太多,今天沒地方搬。」
一年前,我ṱṻ⁻跟周延跑到這個偏僻的十八線小城,合資開了家小商品經銷鋪。
生意剛有點起色。
房東就帶着沈執越一行人來了,說他以後是我們的新房東。
新房東當時看着我的臉,說以後房租翻倍。
翻倍鐵定賠本。
沈執越屈尊來到這兒,買下一個毫無增值可能的破舊商鋪。
報復我,他還挺認真。
沈執越看了眼周延的手,語氣更冷了:「大街上有的是地方。」
我乾巴巴地笑了下:「放大街上,那跟做慈善有區別嗎?」
用不了一晚上,這小城裏的老頭兒老太太準能給我搬空。
沈執越不至於這麼絕情,一點活路都不給吧?
我懷着一點僥倖。
彎起眼睛說:「沈總您大人有大量,看在以前交情的份上,您給寬限兩天?」

-2-
「艹!」
我咬着煙暗罵。
跟周延並排蹲在路邊,看着堆成山的貨箱。
寒風呼嘯。
幾個老頭兒老太太守在離貨物十幾米的地方。
眼巴巴地,像等着發賑災糧。
我抖出一支菸遞給周延:「今天得蹲一晚上了,天一亮我就去找新地方。」
周延碰了碰我的腰側,開始比手語。
他是兩年前啞的,手語靠自學,比得像黃毛搖花手。
【你沒事兒吧?去醫院看看?】
我:「沒事兒,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那個人……就是你兩年前的男朋友?】
我吐出個菸圈,垂下頭:「不算吧。」
「算是恩人、金主。」
現在。
是仇人。
【那他知道兩年前車禍的真相嗎?】
周延火急火燎地打手語:【你身體爲了他變成這樣——】
「他不知道。」冷風直往喉嚨裏灌。
我呼吸一滯,低聲道:「以後也不會讓他知道。」
後半夜我讓周延進麪包車裏睡。
自己裹着被子靠在貨箱上。
沒想回憶從前的。
只是凌晨的天太冷了。
爲了讓自己別睡過去,我又想起了遇到沈執越那天。
那天也這麼冷。
我捱了頓暴揍,從溝渠裏爬到路上,就爬不動了。
快凍死的時候,沈執越出現在我面前。
他穿黑皮鞋、黑色過膝風衣。
妥帖熨燙。
身高腿長。
我半睜眼,以爲他是來接我的黑無常。
咧開沾着雪和泥漿的嘴,我笑了。
嘿嘿,這黑無常長得真帥。
「我願意……跟你走。」我半死不活地說。
後來沈執越說,那天他以爲我是碰瓷的。
我氣笑了:「有碰瓷的先把自己打半死,再趴馬路中間的嗎?」
「再說了,碰瓷的只想要錢,怎麼可能願意跟你走?」
沈執越見不得我笑。
我一笑。
某種效果立竿見影。
於是他把我抵在落地窗前,手伸進我上衣裏。
「那你當時爲什麼——」
「我搶劫啊,」我打斷沈執越的話,厚着臉皮把他壓在沙發上,「不劫財,只劫色。」
他深深地看我,然後一個翻身,重新佔據主導。
沈執越膚色冷白,長着張高冷矜貴的臉。
可他就是頂着這張禁慾臉,每晚把人往死裏折騰。
我矇混過關,但代價慘痛。
奇怪。
慘痛,爲什麼回想起來還會笑呢?
我抬起凍僵的右手,拍了拍自己的臉。
關皓。
別這麼沒出息。
觸手冰涼溼冷。
我慢慢睜開眼。
看見路面上已經覆蓋了薄薄一層絨白。
下雪了。
有人從雪幕中走過來。
黑皮鞋,黑色過膝大衣。
我無奈地笑笑。
怎麼還在夢裏沒醒啊?
「關皓,」面前的人垂眸凝視着我,問,「後悔嗎?」
沈執越原本就不愛笑。
不說話的時候,周圍人的體感溫度都要降低兩個度。
此刻他高高在上,更顯肅殺,像訓誡犯錯人類的玉面閻羅。
我仰頭望着他。
雪花飄落在睫毛上。
我知道他想聽什麼,但我不能說。
「離開你?」我眨了眨眼,雪花跌落進眼裏,「我不後悔。」
雪融化在眼眶裏,我看見沈執越垂在身側的指尖顫動了一下。
然後攥進掌心。
「呵,」他輕笑一聲,說,「記住你今天的話。」
沈執越把菸蒂丟在地上,抬腳碾碎。
「關皓,總有一天你會回來認錯,求我原諒。」
「並且,這一天很快就會來。」
多可笑。
上一次沈執越這樣出現時救了我的命。
而這一次。
他卻要斷我的活路。

-3-
我一點不懷疑沈執越的執行力。
所以接連被十幾家房東拒絕的時候。
我並沒感到意外。
周延垂頭喪氣,一屁股坐在貨箱上。
我拍了下他的肩,無所謂地笑笑:「多大點事兒啊,別蔫!」
「你先開車把先前商鋪訂的貨送了,剩下的貨我來想辦法。」
麪包車是二手的。
周延打火三次才啓動,衝我打手語:【你別忘記喫藥!】
我替他關車門,擺擺手:「放心吧,開車注意安全。」
目送完拖着黑煙的車屁股,我把貨物按種類分開,直接在街邊開箱售賣。
沒店鋪,我擺地攤還不行嗎?
等把貨清完,我就重新找地兒安家!
我剛在紙箱上寫好價錢,立馬就有人圍了上來。
不少生活用品的單價比超市還低。
一上午我就賣掉了四分之一的存貨。
正起勁的時候。
幾個膀大腰圓的壯漢從人羣中擠到我面前。
「誰讓你在這兒賣東西的?!」
來者不善。
說話的是附近大型商超的老Ṫů₀板。
大概是嫌我賣得便宜,搶了他生意。
我抽出一支菸遞給他:「大哥,您看看有需要的嗎?批發價。」
「批發你媽!」
罵着,他們舉起了手中的棒球棍:「你再敢賣一樣,老子就把這些貨都砸成垃圾!」
排隊結賬的顧客嚇得一鬨而散。
我這纔看見馬路對面的黑色賓利。
後排車窗降下,男人隱在陰影裏,看戲似的。
一隻白晃晃的腕子伸出來,指尖彈了彈菸灰。
腕子上的手錶我認得,江詩丹頓。
以前沈執越怕硌到我,每晚摘下來放在牀頭,挨着我用掉色紅繩拴起來的半塊青玉。
身價天壤之別,卻詭異地出現在同一張牀上。
就像我和他。
棒球棍杵在胸口。
碰到昨天的傷。
我皺了下眉。
把遞出去的Ťů⁶煙咬在嘴裏。
垂睫道:「拿開,滾。」
「我不想打架。」
不是打不過,是怕沒錢賠醫藥費。
「嘿,長得秀秀氣氣、娘們唧唧,還挺橫。」
男人抖着一臉橫肉,笑得猥瑣:「你這身板別說捱揍了,在牀上估計都堅持不到三分鐘吧!」
「哈哈哈哈——」
氣血上湧,到底是沒忍住。
我反手握住棒球棍一擰,趁男人笑得像傻逼,一把捅進他嘴裏。
「啊——」
他呆愣一秒,大叫着吐出一口血,裏面混着幾顆牙。
「你他媽……」
「哥幾個給我幹他!」
棍棒劈頭蓋臉地揮過來。
我剛閃身躲過幾下。
就被人一腳踹在腿灣,單膝跪在地上。
抬頭時,餘光掃過那輛停駐的賓利。
後車窗,正徐徐關閉。
那瞬間,一悶棍狠狠砸在我後背上。
鑽心的疼炸開。
我咬牙撐地,垂頭藏住一臉冷汗津津。
那扇車窗,被徹底關上了。
心臟像失重般下墜。
我忽然喪失了反抗的力氣。
沈執越。
有人替你除掉我。
你也一樣會消氣、開心吧……

-4-
預想中的疼痛沒降臨。
一聲尖銳的長鳴笛震懾住了混亂的人羣。
城管大隊跟在警車後面。
幾輛車瞬間將我們圍住。
「都不許動!」警察下車呵斥,「聚衆鬥毆,全部帶走!」
我被兩名警察拽起來,眼前一陣晃白。
閉了閉眼,我覥着臉道:「警官能幫我把貨也搬到警局嗎?放路邊不安全啊。」
警官板着臉罵:「你把警局當你家庫房啊?!」
城管附和道:「你這是佔道經營,貨我們要帶走!」
被摁進警車前,我扯着嗓子向城管喊:「我那好幾箱是易碎的,麻煩大哥輕拿輕放啊!」
車門「砰」的一聲關閉,隔絕傳過來的罵聲。
路上我拿出手機想給周延發消息,剛打三個字手機就被警察給收走了。
警車裏暖氣很足,我額頭抵在車窗上,有些昏昏欲睡。
後視鏡裏,成串的警車最後面,跟着一輛黑色的轎車。
是沈執越嗎?
他是想救我?
還是想讓我在牢裏關一輩子?
我苦笑,一定是後者吧……
審訊室裏。
警察拿筆敲着桌子:「那幫人說是你先動的手?」
我答:「是他們先來挑事的。」
警察:「誰能做證?」
「人家滿臉血,掉了四顆牙!」
「你哪受傷流血了?!衣服撩開我們看看。」
我看了眼面前的單向玻璃,攥了攥衣角。
能做證的人,現在說不定就站在玻璃的另一面。
但他是不會幫我的。
審訊室的門忽然被敲響。
幾句耳語後,警察出門,我聽見熟悉的腳步聲。
沈執越走進來,不徐不疾。
他體面如常。
我的樣子卻一次比一次窘迫。
「後悔嗎?」他問。
我沉默。
開小差想:【到底逃去哪裏,才能不被沈執越找到?】
沈執越繼續道:「你打掉了那個人四顆牙,一顆兩萬,加上其他賠償,你至少要給他十萬。否則,就要面臨拘留。」
「你有錢嗎?」
我實話實說:「沒有。」
「關皓,」沈執越語氣冷淡,帶着濃濃的嘲諷,「你總是這麼衝動。」
「就像兩年前,你傻傻地以爲我一定會變成廢人,對你再沒有利用價值了,是嗎?」
不。
不是這樣的。
人一旦被定了罪。
沉默都像是招供的證詞。
沈執越伸手撫上我的後頸,像蒼鷹擒住野兔。
低語道:「好好反省,你該喫點教訓。」
第二天,我才明白沈執越要給我什麼教訓。
三十七天拘留,頂格處理。
周延得不到探視權。
我沒法拿到我的藥。
腎臟移除手術後營養沒跟上。
貧血一直沒好,血檢需要靠藥物才能維持正常。
停藥三十七天。
等出去的時候,我說不定真堅持不到三分鐘了。

-5-
第三十八天,我一走出門就看見周延。
他眼睛紅了,兩隻手飛得我眼暈。
【你臉色怎麼這麼差?】
【都怪我沒本事,我找了好多人都沒能把藥給你送進去。】
【我們現在就去醫院!抽我的血給你輸進去——】
我抬起拳頭虛虛地搗在他胸口。
笑罵道:「我啥血你不知道,隨便輸,你丫想害死我啊?」
「送藥的事兒不怪你。」
是沈執越從中作梗。
我能猜到。
「打起精神。」我對周延說,「走,拿咱們的貨去。」
可到了城管大隊。
我們卻沒見到貨箱。
工作人員遞給我一張紙:「我們這兒哪有地兒放你們的貨啊?多虧了一個好心的大老闆,願意免費安置你們的貨。」
「倉庫的地址在這兒,你們自己去拿吧。」
我和周延看着紙上的地址,瞬間怔住。
這不就是我們原來的店鋪倉庫嗎?
那個好心的大老闆,是沈執越。
抵達的時候,倉庫門大敞着。
沈執越坐在倉庫中央的木椅上。
一雙長腿在明,上半身隱在黑暗裏。
像沉着等候獵物的食肉動物。
勝券在握。
我深吸一口氣走進去,笑得誠意滿滿:「沈總,感謝您幫我們這個大忙。」
「我們現在就把貨物搬走,以後再不會礙您的眼。」
說完,我跟周延抱起一箱貨準備往外走。
「關皓。」
沈執越驀地叫住我,幾個黑衣保鏢應聲攔住出口。
「後悔嗎?」
我背對他,揚聲說:「後悔啊。」
「後悔衝動打架,這不是接受了教育,改過自新了嘛!」
「還有嗎?」他問。
我低聲答:「沒了。」
「很好。」
沈執越冷笑一聲,揮退保鏢:「不是要搬嗎?」
「那就你自己搬!」
周延聽了,抱起一箱貨往外走,被保鏢抵在牆上。
貨箱砸在地上,整箱酒碎裂,淌出來。
我衝周延搖了搖頭,示意他別擔心。
然後沉默地抱起一箱貨,獨自往門外走。
七十多箱貨,一百二十米的往返。
零下十幾度,我卻漸漸汗如雨下。
速度越來越慢。
沈執越也不催。
他一向耐心極佳。
此刻正毫無波瀾地看着我抱起貨箱,又承受不住似的原地放下。
「沈總……」我靠在貨箱上喘息,撐着站直,「進店就是客,您待客怎麼連杯水也捨不得給啊?」
汗水滑進眼眶裏。
胸腔扯着全身都疼起來。
我抬睫,模模糊糊地看見沈執越的表情變了。
他忽然輕輕蹙眉,有些疑惑地望着我。
切……
真小氣,問一句也不行。
至於這麼討厭我嗎?
我擺擺手,笑得很勉強:「沈總別生氣啊,我……」
「我這就繼續——」
話沒說完。
眼前忽然出現一塊塊白晃晃的光斑。
下一秒。
灰黑色地面旋轉着朝臉上拍過來。
我下意識閉眼,又睜開。
好奇怪……
沈執越怎麼會向我衝過來?
他的臉上,怎麼會出現這樣驚恐的表情呢?
就好像。
害怕我會死掉一樣……

-6-
「關皓,關皓!」
沒搞錯吧?
我居然聽見周延在叫我。
我睜開眼,看見周延的臉。
迷迷瞪瞪地開口:「你不啞巴了?!」
周延像沒聽見我的話,皺着眉頭把我從牀上拽起來。
壓着聲音說:「再不跑就來不及了!老關要賣你的腎!」
原來是夢到了以前。
那時候周延沒啞,我也還五臟健全。
周延把一卷破舊的錢塞進我褲兜裏。
罵罵咧咧:「你他媽真倒黴,沒事兒長什麼稀有血型,抽你的血不算完,現在還惦記上你的腎了!」
「老關還是你乾爹呢,真他媽不幹人事兒!」
老關全名兒關盛午。
撿到我和周延那年,他四十五歲。
已經混成了北市老城區裏的老大。
他養我,但不顧我死活。
十五歲那年我輟學,跟着他上路學碰瓷。
受傷去醫院。
抽血測出個 Rh 陰性,還是 AB 型。
當時關盛午看我的眼神就變了。
他小弟多,眼線密集龐雜。
乞丐、小偷、旁門左道的都得給他上供。
有錢給錢,沒錢給消息。
他剛探聽到,北市某名門之後患病,需要 Rh 陰性 AB 型血。
於是我變成了血牛。
當了關盛午整整六年的搖錢樹。
這一次。
周延偷聽到關盛午打電話。
說生病那位腎衰了,要換腎。
周延推我出門:「快走!永遠別被抓住——」
我抬腳出門,卻一腳踩空了,陡然下墜。
渾身一顫,我悠悠醒來。
睜開眼,就看見周延從椅子上躥起來,炸着手衝出病房。
這傻帽,牀頭鈴不會按啊?
十幾秒後,țų²醫生來了:「單腎病人不能重體力勞動,你不知道?」
我咧開嘴笑笑:「知道,知道。」
「貧血嚴重,我們院沒有 Rh 陰性的血,只能用藥物控制。好好休息吧。」
「謝謝醫生。」
醫生扭頭走了,周延對着人的背影作揖。
「唉,」我叫他,「你怎麼把我弄這兒來的?他——沈執越沒發現我的事吧?」
周延坐牀邊比劃:【沒。】
【你一暈,那丫都嚇傻了,也顧不上我。】
【我把你從地上扛起來就跑,扔車上就開來醫院了。】
【他那會兒估計還沒反應過來呢。】
我把手從被子裏伸出來,衝他豎了個大拇指。
然後緩緩坐起來,掀開被子:「走吧,出院。」
周延不願意,把我往牀上摁。
「砰」的一聲巨響。
病房門猛地打開,撞在牆上。
沈執越緩步走進來。
雙脣緊抿,眉目森然。
「請你出去。」他冷聲對周延說。
周延梗着脖子,對着沈執越張牙舞爪地一通比劃。
最後還是被保鏢架出了病房。
「你的身體怎麼回事?」
沈執越蹙眉問我,聲線有些發緊。
我攥緊藏在被子裏的拳頭,才抑制住一陣鼻酸眼熱。
對自己說:【委屈?你沒資格。】
於是我無所謂地笑笑:「沒事兒,就是在裏面沒喫飽,餓暈了。」
「多謝沈總關心。」
沈執越眉頭皺得更緊:「不可能,我明明叫他們——」
他話沒說完。
忽然像想到了什麼似的:「是不是有人打你了?」
沈執越走過來扣住我的手腕。
命令道:「把衣服脫了。」

-7-
心如擂鼓。
我故作鎮靜:「沒有,是沈總想多了。」
「我已經沒事了,馬上就能出院。」
沈執越的手指猶如鐵鑄,我掙了幾下,痛得皺眉。
還沒開口,他先一步放開我,拉開與我的距離。
應該慶幸的。
關皓,別矯情。
我仰起臉,假裝瀟灑地說:「沒搬完的貨我們不要了,就當存放貨物的費用。」
「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
「不夠。」
我怔住,問:「什麼?」
沈執越沉着臉,眼中的慍色幾乎醞釀出一場風暴。
他逼近我,一字一句地道:「四年前我救了你,帶你回家。」
「兩年前出車禍我擋在你前面。」
「爲了你,我命都可以不要,你呢?!」
「我生死未卜的時候,你去哪兒了?你跑了!」
沈執越瞋目切齒,眼底猩紅。
近無可近,他一手握住我的脖頸,把我往牀上摁:「你欠我的,拿什麼還?!」
還不起。
所以我任他掐。
以爲自己終於要死掉的時候。
沈執越忽然鬆開手。
他俯身死死地盯着我,啞聲說:「關皓,你欠我的這輩子都還不清,你休想跑。」
沈執越說得都沒錯。
我還不清。
被周延叫醒那晚,我裝着他這幾年從關盛午牙縫裏摳出來的幾千塊錢。
開始逃亡。
我逃到南城,被當地的一羣混混堵住。
錢被搶光了,他們就拽我脖子上的紅繩。
我不給。
被十幾個人圍着打,最後被踢到路基下的臭水溝裏。
然後我爬出來,遇到沈執越。
他帶我回家。
讓外國籍的家庭醫生給我治傷。
他家熱氣騰騰的,特寬敞,特乾淨。
乾淨到我喘氣兒都怕給弄髒了。
沈執越卻不嫌棄。
讓我躺他軟乎乎的牀。
那時候我骨頭斷了好幾根,身上疼得厲害。
但是我還是忍不住想笑。
總覺得遇到沈執越,是我倒黴十八年攢來的運氣。
輟學太早,傷好後沈執越給我請了老師。
補習一陣後,塞錢讓我進了南城一所不錯的民辦大學。
我抱着書包傻樂。ƭũ⁸
說:「小混混都能上大學,這事兒我得嘚瑟一輩子。」
沈執越揉了把我的發頂,把我拉到穿衣鏡前:「你哪都不像小混混。」
真的不像了。
身上的衣服是沈執越給我定做的。
布料高級,剪裁合身。
我臉圓了點,看着不像餓死鬼了。
眼睛亮晶晶的。
以前藏不住的痞氣,現在全變成了朝氣。
沈執越也看鏡子,抬手捏我印着梨渦的右臉。
「前十八年你沒有的,我都給你補上țųₗ,重新養你一遍。」
他一本正經地說:「叫爸爸。」
鏡子裏面的青年臉紅了,閉起眼睛罵他變態。
那時候我以爲關盛午永遠不會找到我。
以爲我能永遠待在沈執越身邊。
一輩子當他的小跟班兒。
可是……
臉上溼了。
一定是窒息和劇烈咳嗽造成的生理性眼淚。
我不難過。
真的。
一點兒都不。
可爲什麼心臟那麼痛呢?
痛得快沒辦法呼吸。
「對不起……」
對不起。
我現在,以後。
都只能說這三個字了。
「休想用三個字就打發我!」
說完,沈執越一把將我扛在肩上。
闊步走出病房。
眩暈和噁心侵襲神經。
昏沉間,我聽見有人阻攔道:「先生,病人還不能出院——」
「我們轉院,」沈執越胸腔共鳴,一路震動到我的咽喉,「他需要做詳細的全身檢查。」

-8-
「不要!」我拼命掙扎,「沈執越……你放我下來!」
身下的人置若罔聞。
好幾腳踢中沈執越的胸腹。
都沒能讓他停頓一下。
一路折騰到地下車庫。
沈執越直接將我塞進了賓利的後排車廂。
他堵住車門,回身對保鏢和司機吼:「都滾蛋!」
我扒着門縫往外鑽。
衝他們喊:「救命,救命!」
沈執越冷笑一聲,欺身進入車廂,壓在我身上。
「關皓,除了我,沒人能救你。」
我太冷了,忍不住痙攣顫抖。
硬的行不通。
就來軟的。
我低聲下氣地求他:「沈老闆大人不計小人過,今天放過我,就當再救我一次。」
說我沒骨氣、不知廉恥也好。
把我扔出車廂也好。
就是別再跟我扯上關係。
求你了,沈執越!
車廂裏很黑,沈執越墨玉般的眸子閃着光。
「救你?」
他近乎殘忍地說:「那我讓他們滾開幹什麼?」
下一瞬,沈執越兇猛地吻下來。
大概是太恨我了。
與其說吻,不如說是撕咬。
血腥味溢滿口腔。
我拼命推開他。
雙眼無神地望着車頂。
仰頭露出毫不設防的脖頸,啞聲說:「沈總,衝這兒咬。」
咬死我也好,只要你能解恨。
「關皓!」
沈執越拿我沒辦法了。
剋制又瘋狂地威脅:「別逼我在這兒幹你!」
「逼我的人是你啊,」我顫聲說,「沈執越,求你放過我。」
忘了我吧……
沈執越臉色差到極致。
臉頰咬肌盡顯。
正開口要說什麼。
賓利猛地一震,車頭懟在地庫牆上。
追尾的車毫不減速。
輪胎狠擦地面的聲音響徹地庫。

-9-
幾聲轟鳴之後。
後車熄火。
我跟着沈執越下賓利。
後面的無牌麪包車開着遠光,直直地打在我們臉上。
我皺眉閉眼。
聽見一道我永遠都不想再聽見的聲音。
「好久不見啊!」
關盛午下車,意味深長地道:「我的好兒子。」
血色一寸寸從臉上褪了個乾淨。
我怕沈執越找到我。
怕關盛午找到我。
最怕的,是怕關盛午發現沈執越還跟我有關。
他已經毀了我。
不能再毀了沈執越。
我咬牙瞪着關盛午的臉:「你又想幹什麼?!」
「乾爹想你啊!」
「四年前你跑一次,兩年前你又跑一次。」
說話間,關盛午一手半插在褲兜裏。
那裏裝着樣東西,輪廓我十幾歲時就熟悉。
是關盛午自制的土槍。
「關皓,我勸你還是別跑了。」
「跟着乾爹,乾爹養你一輩子。」
呸!
他是想榨乾我的血、喫光我的肉!
「我們的事,我們自己處理,跟別人沒關係。」
我強自鎮定,看向沈執越:「你快走。」
「唉——別走啊!」
關盛午笑得陰森:「能找到你,可多虧了這位帥哥。」
說完,從後車下來一個男孩。
沈執越蹙眉道:「廖寒?!」
我想起來了。
那天跟着沈執越去店裏,罵周延臭啞巴的人,就是他。
關盛午對我笑道:「這位小帥哥知道我們在找你,特地帶我們來的。多巧,正好碰上。」
廖寒憤憤不平地指着我,對沈執越說:「沈大哥,我都跟你說了他不是好人!」
「像他這樣的小混混,就該被好好管教!」
「你怎麼能因爲他跟我分手——」
「你給我閉嘴!」
沈執越怒吼一聲,嚇得廖寒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廖寒的確很ťűₗ欠揍。
但沒理由因爲我喪命。
我扯着嘴角笑笑:「怎麼會因爲我分手呢?」
「我跟沈老闆不熟的。」
我抬手推沈執越。
趕他們走:「快走,快走。你們之前不是挺恩愛的嘛?」
「小情侶不要在這裏吵架,趕快離開這裏。」
不知道哪句話刺痛了沈執越的神經。
他狠狠攥住我的手腕。
咬牙切齒地道:「我的確跟你不熟。」
「所以輪不到你把我往外推!」
「你不會以爲我找你,逼你說後悔,是想你回到我身邊吧?」
沈執越輕蔑地笑了聲,眼裏卻沒一點笑意:「養條狗,兩年也該養熟了。」
「你這樣養不熟的,就活該被我也拋棄一次,變成一隻喪家之犬。」
我呆愣地望着他,聽見他說:「關皓,我是想騙你回來,然後也扔掉你一次啊。」
假的。
全是假的……
耳中轟鳴。
喉嚨緊得生疼。
我扯着脣角,苦笑一聲。
忽然覺得,自己一直都跟個傻逼似的。
曾經烙在心裏的話,此刻全部撕開,湧出血液。
「爲了你,我命都可以不要。」
「你哪都不像小混混。」
「前十八年你沒有的,我都給你補上,重新養你一遍。」
「除了我,沒人能救你。」
……
「關皓,你欠我的這輩子都還不清!」
還不清。
所以,你就要這樣踐踏我嗎?
沈執越別過頭,不再看我:「不是讓我放過你嗎?」
「現在,你可以滾了。」
關盛午打開車門:「走吧,兒子。」
話音未落。
地庫出口忽然傳來警車鳴笛聲。
警察朝裏面喊話:「裏面的劫匪,你已被包圍。現在立即舉起雙手從出口走出來!」

-10-
警察在外面重複喊話。
關盛午咒罵一聲。
揪起廖寒的頭髮,把他懟在車門上:「你他媽報的警?」
廖寒嚇傻了,涕淚橫流:「不是我不是我!」
我走過去:「關盛午,放了他。」
「你要的人是我。」
關盛午沒嚇糊塗,甩開廖寒,把我塞進麪包車裏。
「警察而已,等會兒我們直接衝出去。」
「買家都安排好了,像上次一樣,我們直接出國做手術。」
他坐上駕駛位,回頭冷笑:「兒子啊,你這一身零件可值錢着呢。」
我沉默。
猛地從車窗外瞥見幾個特警的身影。
警察早預料到關盛午會衝卡。
所以打算在地庫解決他!
狙擊槍舉起的剎那。
廖寒發現了特警。
哭喊着跑過去:「救命!」
「媽的!」
關盛午低罵一聲,下車抬手朝廖寒開了一槍。
廖寒倒地。
另一路特警忽然出現在沈執越身後。
試圖護着他撤離。
關盛午殺紅了眼。
槍頭轉向沈執越,眼看着就要再次射擊。
我從麪包車裏飛撲下來。
將關盛午一把撞翻在地。
「你他媽休想再殺人!」
我死死壓着他,搶他手裏的槍。
搏鬥間。
我聽見迅速圍上來的聲音:「不許動!」
還有沈執越驚懼的一聲吼:「關皓!」
「砰!」
「砰!」
耳邊倏然爆出兩聲槍響。
霎那間。
地庫裏所有的聲音好像都瞬間消失了。
唯有沈執越顫抖的、嘶啞的聲音:「關皓?」
「你起來啊,你不要嚇我……」
警察把關盛午沉重的身體從我身上挪開的時候。
我才知道第二槍是警察開的。
那第一槍呢?
我呆呆地看着沈執越跪到我身旁。
脫了外套用力地摁在我肚子上。
哦。
第一槍打在我身上了啊……
呵。
又不疼。
沈執越抖什麼啊?
「沈執越,」一開口帶着血腥氣,我小聲叫他,「你總說我還不清。」
我無力地笑了下:「今天我好像……也救了你一次。」
「拿命還,能還清嗎?」
「還清了,下輩子就別遇見了。」
意識渙散。
眼睛漸漸睜不開了。
我的聲音沉下去:「我後悔了,沈執越。」
「如果那時候,沒遇見你,沒讓你帶我走,就好了……」
沈執越怔住了。
顫抖的脣瓣微微張開。
我終於承認後悔了。
沈執越怎麼還是不開心啊?
他把我抱進懷裏。
太緊了。
魂兒都給我勒出來了。
我飄到空中。
看見救護車開進來。
到了醫院,沈執越被攔在手術室門外。
他渾身是血,站在慘白的走廊中間。
可怖又落魄。
周延從走廊盡頭衝過來,鼻涕眼淚已經糊了一臉。
「嗚嗚嗚!嗚嗚!」
他扯住沈執越的衣領,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嘶吼。
沈執越垂着頭沉默。
周延不知哪來的力氣。
一把將沈執越摜到牆上。
雙手不停地比劃。
沈執越看不懂。
我看懂了。
【槍打中他哪邊了?!】
【他就一個腎,打中的話,他就活不成了!】
醫生開門出來。
大聲斥責:「你是傷者家屬?病人只有一個腎,你剛纔怎麼不說?」

-11-
沈執越像被驚雷劈中。
猛地抬頭問:「一個腎?什麼意思?」
醫生沒回答,轉身進入手術室。
沈執越瘋了似的爬起來,拖着周延對他吼:「他怎麼會只有一個腎?兩年前明明還是好好的……他到底發生了什麼?!」
可能是把啞巴問急了。
周延朝沈執越臉上就是一拳。
沈執越蒙了,沒還手。
周延不好意思再打。
他看了眼手術室門上的紅燈,蹲牆邊,拿出手機打字。
我飄過去。
看見他打:【兩年前,你們遇到的車禍並不是意外……】
兩年前。
我們遇到的車禍並不是意外。
撞我們的車,是關盛午開的。
那天他從車上慢悠悠地下來。
隔着破碎的車玻璃對我說:「兩年了,你讓乾爹好找。」
他找了我兩年,只查出當時是周延給我報信,幫我跑的。
可不論怎麼打。
周延都不肯透露我的行蹤。
最後他火了,把燒紅的炭塞進周延嘴裏:「你小子夠仗義,不說就他媽永遠別說了!」
我逃走後兩年,周延啞了。
因爲我。
關盛午從周延身上找到張銀行卡,是我讓周延偷偷辦的,爲了逢年過節給他打錢。
最後,關盛午通過銀行卡的轉賬記錄找到了我。
他讓人把我從賓利車上拉下來。
說:「沒傷着啊,運氣不錯。」
「不過車裏那位就不一定了。」
我快瘋了:「你到底想幹什麼?!」
「給你兩個選擇,一是跟我們走,出國捐腎。我幫你把他送去醫院,興許還能活。」
「二是你走,我把他零件拆了賣賣。」
關盛午看了眼在Ṭű₈車裏昏迷的沈執越,笑着說:「選吧。」
我沒得選。
從來都沒有。
我說:「我跟你們走。」
「但我要看着他進醫院,進手術室。」
看見手術室門上的紅燈亮起,我才被關盛午拖走。
飛機上十幾個小時。
我都在祈禱。
祈禱沈執越不死。
祈禱他以後能站起來。
好好地。
所以重逢時挨他那一腳。
我還挺高興的。
真的。
沈執越救了我,給了我人生裏迄今爲止最好的兩年。
他沒有因爲我死掉,沒有因爲我殘廢。
他好了。
全好了。
真好。
不過。
如果他能踹完我就走。
就更好了。
那樣我就不會疼了。
他也不會……
現在。
沈執越好像疼得快喘不過氣了。
他捧着周延的手機。
手抖得幾乎拿不住。
「關皓,關皓……」
他癱坐在地上,風度氣派全沒了,不停地叫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怎麼會是這樣呢?」
「你真傻啊,真傻……」
沈執越抬頭看手術室的門。
說話帶着哭腔:「關皓,你一定要沒事。」
「以後我都護着你,養着你。」
他說:「再給我一次機會吧。」
手術室的門忽然打開。
醫生急迫地道:「傷者需要大量輸血,你們親屬誰是 Rh 陰性的 AB 型血?」

-12-
周延茫然地搖頭。
「哇」的一聲哭出來。
我飄過去,蹲在他旁邊樂。
你小子,哭起來真醜。
沈執越兩步跨到醫生面前,把人往手術室裏推:「你快去救他,血我來想辦法,快去啊!」
他抖着手撥電話,然後衝對面吼:「去各大醫院找 Rh 陰性的 AB 型血,沒有就尋人高價獻血!空運!現在就去!」
我飄到沈執越身邊,特想跟他說:「別找了,就讓我這麼死掉也挺好的。」
「我真的太累了。」
從小被父母扔,我特努力地哭,纔沒被凍死。
被撿了,卻碰上個人渣。
然後我又特努力地活着,努力不做壞事也能賺錢、不捱打。
後來我從國外逃回來。
找到周延。
我又有了努力的理由,我得給他治傷,讓他好好活下去。
我一直、一直努力。
卻始終沒辦法活得更好。
現在我快死了。
反而覺得輕鬆。
沈執越。
別救我了。
因爲。
我不想再欠你什麼了。
醫生第三次下病危的時候。
沈執越的人真找來了好幾袋血。
幾個小時後,我被安置在重症監護病房裏。
沈執越和周延兩個人並排扒窗戶。
周延矮,踮着腳,抻着脖子往裏面看。
沈執越冷冷地道:「這裏有我,你回去休息吧。」
周延轉頭瞪他,手花幾乎打在沈執越臉上。
然後氣沖沖地打字:【你還好意思說?!】
【住的地方早被你弄沒了!】
沈執越的臉沉下來。
破天荒地,低聲說:「對不起。」
周延沒放過他,繼續打字。
打一句。
用胳膊肘搗一下沈執越,讓他看:【你還三九天把我們趕到大街上!】
【關皓身體不好,一冬天要感冒發燒好幾回,你怎麼忍心!】
【有人鬧事你不幫他,看着他捱打。】
【被抓了,你還不替他說話,讓他沒有藥被關了一個多月!】
【他貧血你知不知道?!不喫藥會頭暈,會難受,還會死!】
沈執越臉上的血色褪去。
挺拔的肩背一寸寸頹敗。
他把額頭重重地磕在門上。
喃喃自語般地道:「對不起,對不起……」
「我沒有不幫你,我賠了醫藥費,還託人關照你在裏面的飲食起居。」
周延繼續打字:【你是挺關照他的,你讓他一個人搬那麼多貨。】
【你知不知道單腎病人最怕勞累?】
【你要害死他才甘心嗎?!】
沈執越臉色僵白,只有眼圈泛紅。
他一言不發。
一瞬不瞬地看着躺在病房裏面的人。
一名護士走出來。
將半塊青玉遞給沈執越:「抱歉,搶救時紅繩斷了。」
「病人現在也戴不了,還是你們替他保管吧。」
眼見沈執越伸手接過,周延衝上去就搶。
他沒搶到。
衝沈執越臉上比劃了一串兒髒話。
我坐在樓道窗臺上,咯咯直樂。
入夜的時候。
重症監護病房的走廊入口走來了一個人。
他身量很高,長得很好看。
穿白襯衫、駝色長風衣。
戴金絲邊眼鏡。
只是嘴脣發白。
臉色看起來不大好。
「請問,」高個帥哥禮貌地說,「那位剛剛脫離危險的,Rh 陰性的 AB 型血的患者是不是在裏面?」
沈執越蹙眉看他,周延已經沖人點了點頭。
高個帥哥:「我能見見他嗎?」
我飄到他面前,問:「我們認識嗎?」
他沒回答。
我卻望着他的臉出了神。
奇怪。
我們明明沒見過面。
但爲什麼我會覺得他的樣子很熟悉?
「你是誰?」沈執越警惕地問,「爲什麼要見他?」
「我是北市市立醫院的醫生,景泊嚴。」
「今天來這裏會診,碰巧遇到他受傷需要獻血。」
他從頸間取下一根紅繩。
紅繩上,拴着半塊青玉。
他說:「裏面的人,很可能是我弟弟。」

-13-
難以置信。
如果不是關盛午和廖寒都死了。
我一定以爲這又是誰給我下的套!
我飄到他面前,看見他手中的半塊青玉。
只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的那半塊與他的這半塊能完全吻合。
拼成一塊完整的青色玉牌。
難道,他真是我哥哥?
「不可能!」
沈執越蹙眉將握住玉的右手背到身後。
「關皓說他幾個月大就被遺棄了,怎麼會忽然冒出來一個哥哥?」
「你有什麼目的?!」
「我也是 Rh 陰性的 AB 型血,剛給他獻了 400CC。」
景泊嚴神色未變,擲地有聲:「我的目的,就是救他。」
沈執越被噎住,冷聲道:「僅靠血型和半塊玉,並不能說明什麼。」
「請你離開,否則我叫保安了!」
景泊嚴不退反進,直視着沈執越道:「你是誰?不會是害他受傷的人吧?」
周延在一旁猛點頭,沈執越面色難看到極致。
景泊嚴繼續道:「我弟弟左腳腳踝內側有一塊硬幣大的胎記,紅褐色的。」
「我來這裏,只是想證實這一點。」
我靠!
我真的有這塊胎記!
位置也一模一樣!
他真是我哥!
我有哥哥?
我居然有一個哥哥!
跟我的興奮不同。
沈執越顯得很不高興。
就好像……
就好像猛地發現,曾以爲完全屬於自己的東西。
其實是別人的。
他一眼就看出了兩塊玉的關聯。
也清楚地知道我胎記的大小和位置。
但他仍然趕景泊嚴走:「你說的這些都不足以成爲證據,除非等關皓醒來做 DNA 檢測。」
我在一旁急得團團轉。
因爲我太瞭解沈執越了,他一定會趁着景泊嚴走掉就把我轉移到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怎麼辦啊?
死腦子快想想辦法啊!
忽然,重症監護室裏傳出尖銳的報警聲。
牀頭的監護儀紅光爆閃。
醫生護士趕過來。
把牀上的人圍起來搶救。
我飄過去。
看見病牀上蒼白的臉。
我知道爲什麼覺得景泊嚴看起來熟悉了。
我們兩個。
長得好像啊。
正傻樂呢。
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襲來。
我頭暈目眩地睜開眼。
看見白色的天花板。
和一圈的大小眼。
有人衝到我身邊。
是沈執越。
他抓住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說着話。
我一句也不想聽。
眼神越過他。
落在他後面的人身上。
我把手從沈執越的掌心裏抽出來,伸向景泊嚴。
氧氣面罩下的脣瓣啓闔。
說出幾不可聞的兩個字:「哥哥。」

-14-
DNA 檢測結果出來的時候。
沈執越的臉色比我醒來那天還臭。
景泊嚴是我哥。
千真萬確。
他把我轉回了北市他所在的醫院,說是方便照顧我。
好多小護士跑來看我。
說景醫生找了十幾年,終於把弟弟找到了。
還說這一看就是親弟弟,長得都一樣帥。
那段時間我都不知道疼了。
換藥的時候都能齜牙咧嘴地笑出來。
可景泊嚴笑不出來。
他看着我的傷口。
臉上像結霜似的冷。
「還笑?」
「子彈擦着腎臟過去的,再偏一寸,你就——」
「我就見不着你了,哥。」
我笑嘻嘻地哄他:「所以我高興啊,我多幸運啊,沒死。」
「還有你這樣又帥又優秀的人當我哥,我且得多活幾年呢!」
景泊嚴停下手上換藥的動作。
糾正我:「是很多年。」
「還有,以後別讓我聽見你再說死字。」
「遵命,哥。」
周延敲門進來。
指了指外面。
我看了眼我哥的臉色,沒做表情。
我知道沈執越在外面。
他不眠不休地守着病房門,連進都進不來。
我哥不讓。
他從周延那知道了我所有的事。
包括沈執越救我又在車禍裏爲我受傷。
但可能親人做不到客觀公正,我哥還是恨沈執越。
「別想着原諒他,」景泊嚴用紗布在我腰腹上打了個漂亮的結,說,「真正愛你的人,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傷害你。」
我微笑點頭:「我知道,哥。」
其實談不上原諒不原諒的。
我跟沈執越之間的糾纏太多了。
已經無法評判誰欠誰。
現在我更想做的事。
是告別。
「是到了跟過去告別的時候了,」景泊嚴望着我的眼睛,說,「等你出院,我們就去派出所改名字。」
我說「好」,然後笑得眼睛都沒了。
我不姓關。
姓景。
我喜歡這個姓。
出院那天。
沈執越終於在病房門口見到我。
他消瘦了許多。
下巴滿是泛青的胡茬。
「關皓,」他的眼神把我從上到下捋了一遍,扯了扯脣角,「你的傷好了嗎?現在感覺怎麼樣?還疼嗎?」
我還沒說話。
景泊嚴冷聲說道:「沈先生,請您回南城,別在這裏擋道。」
「我弟弟身體還沒完全恢復,站久了會頭暈。」
其實差不多都好了。
是我哥太緊張。
剛纔一會兒說要推輪椅,一會兒說要把我抱到車上。
我嫌丟人,都沒讓。
沈執越欲言又止,眼睛裏的盛氣消弭。
看我的時候顯得小心翼翼。
他變了。
我也是。
「沒事兒,哥。」
我笑着對景泊嚴說:「我想單獨跟他說幾句話。」
景泊嚴:「好,我先把行李放到車上, 然後回來接你。」
病房門口重回安靜。
我直視沈執越的臉, 發現他眼圈紅了。
「對不起,關皓。」
「我不該故意爲難你, 把你趕到大街上。不該傷害你,不該不幫你,不該……」
他漸漸地說不下去了。
深吸了兩口氣才繼續道:「你能, 給我一個機會彌補嗎?」

-15-
陽光透過走廊窗戶灑在身上。
讓人覺得放鬆又溫暖。
「你踹我那一腳, 也沒留下什麼疤痕,早不疼了。」
「現在身上留下的這些疤, 也不全是你的責任。」
我笑着對他說:「沈執越, 我現在挺好的, 所以不要你彌補什麼。」
沈執越話音帶顫:「我們不能回到從前嗎?」
窗外的槐樹樹枝上站着只胖胖的小鳥。
我看着它說:「可是從前又有什麼好呢?」
更好的。
不應該是未來嗎?
「沈執越,我以後不叫關皓了, 我姓景。」
「我姓關二十二年, 你知道我有多恨這個字嗎?」
「這個字像囚鏈, 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我是關盛午養大的,是個沒有未來的小混混。」
「只要他不死, 無論我怎麼努力, 都怕他哪天會把我抓回去。」
我看着沈執越說:「可現在不一樣了。」
「我找回了我哥、我的姓, 和我的未來。」
沈執越痛苦地看着我。
懇求似的:「你的未來裏,不能有我嗎?」
「看見你,我總會想到以前。」
我釋然地笑笑,說:「算了吧,沈執越。」
其實我哥說得沒錯。
真正愛我的人,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傷害我。
但我已經不想跟沈執越談論愛不愛的事兒了。
我現在只想重新開始。
好好賺錢。
做自己想做的事。
景泊嚴回來接我。
沈執越隔着一段距離, 默默地跟我們到醫院門口。
我坐上車。
看見他呆呆地站在寒風裏。
變成一個越來越渺小的黑點。
最後消失不見。
番外
在我哥家休養了近一個月。
我的新身份證和戶口本也辦下來了。
景泊嚴把我的新頁夾進他的戶口本里。
說:「景皓, 歡迎回家。」
我笑嘻嘻地拿過來看。
發現戶口本里不只有兩頁。
「這是……爸爸媽媽的嗎?」
「嗯, 」景泊嚴坐到我旁邊,說, 「他們有一次去外地,住的賓館年久失修, 發生了火災……」
「給他們辦完後事, 我就把戶口本的這兩頁留下來了。」
我心痛難當, 忍不住問:「是爲了找我嗎?」
景泊嚴沉默良久,還是說:「嗯。」
他攬住我的肩, 輕輕晃:「小皓不要難過,爸爸媽媽看見你回家, 會開心的。」
「不晚, 不晚……」
景泊嚴說,我是六個月大的時候丟的。
爸爸媽媽工作太忙, 找了個鄉下來的保姆照顧我。
保姆家裏遇到難處, 需要錢。
就把我偷偷抱出去,想賣了我。
可抱出去卻沒人敢買。
當時爸爸媽媽已經報了警。
她害怕,不敢回來。
就隨手把我放在了老城區一個犄角旮旯裏, 跑了。
有時候命運真的很殘忍。
掌心翻覆。
就能輕易把一個人的人生徹底改變。
但人只要活着。
就還有希望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景泊嚴說讓我在家多休息幾個月, 再慢慢找工作。
我沒聽。
自己找了所成人大專,學電商運營。
然後開了家小網店,實踐加賺錢。
下半年, 我把周延接來了。
讓他給我管倉庫、收發貨。
拿畢業證的時候。
我已經有了第二家分店。
生意做大了。
出差的機會也漸漸變多。
好幾次。
我都在不同的地方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瘦高。
穿黑色皮鞋和黑色風衣。
有一次,在咖啡店的落地窗前。
我看見夕陽打在他身上,落在地上的影子。
一牆之隔。
我們遙遙相望。
就這樣吧。
我想。
關皓和沈執越之間。
註定是一場空。
景皓。
不再需要誰的拯救。
他有屬於自己的未來。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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