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溝渠

冷宮的那位李娘娘薨了。
我去稟報的時候,皇上正教如娘娘寫字。
他不悲不喜,臉上竟沒有一絲神情。
我又稟報了一聲。
皇上終於有了表情,他抽了抽嘴角,令任何人不得碰李娘娘的屍首,任何人不得爲她哭喪。
朕要讓她永生沉睡在冷宮裏。
我諾了一聲,關上了御書房的門。
外面的天黑壓壓的,我小聲的抽泣了起來。
我不懂宮中的愛恨糾葛,我只知道,李娘娘是宮中最好的人。
我剛入宮時就聽說,紫宸宮那位李娘娘,性格古怪,不與人交好,若分配到她宮裏,恐怕永無出頭之日。
而就是這麼不巧,我被派到了紫宸宮。
紫宸宮雖大,可伺候李娘娘的只有兩個宮女,整個大殿顯得冷冷清清。
我剛來,就被封了一等公公。
她問我,叫什麼名字。
我說,三喜。
她笑了,一雙眼睛如月牙彎彎,誇我長得確實挺喜氣的。
李娘娘長得溫溫柔柔,對所有人都和善極了,僅有一人除外。
當今皇上。
皇上每次都是和顏悅色來,怒氣衝衝歸。
他還沒辦法處置李娘娘,只因她的父兄都是鎮守邊疆的將軍。
李娘娘偷偷告訴我,她不喜歡皇上,喜歡琅琊的秦公子。
我噤聲,說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她卻全然不當一回事,扔給了我一個果子,勾了勾脣角,說秦公子與她有青梅竹馬之約,等她的父兄征戰沙場回來了,就求皇上把自己賜給秦公子。
我轉了轉眼睛,宮裏的確有賜妾給臣的規矩。
可是我偏不識趣的問,萬一皇上不願該如何?
李娘娘笑了,她的笑如萬千星辰般璀璨。
她說,不會的,皇上會向着她的。
你每日這麼氣皇上,皇上怎麼會向着你?其實我很想這樣問她。
可我還是忍住了,因爲我喜歡看李娘娘笑。
李娘娘很愛笑,喫糕點時在笑,玩蹴鞠時也在笑,就連看個信還要笑。
有時候我真不懂,哪有這麼多值得好笑的事。
李娘娘也不懂,天那樣的藍,花兒那樣的美,哪些不值得笑呢?
入宮第二年的三月,我終於見到了李娘娘那位心心念唸的秦公子。
他站在殿外等候,而我細細打量着他。
秦公子長得的確是俊朗,面若水月,眸似繁星,一舉一動皆有世家公子的風範。
許是狗腿子當慣了,我只覺得他比不過皇上。
皇上不止模樣好看,身上更是有着與生俱來的高貴。
比起彬彬有禮的世家公子,我更喜歡野心勃勃的君王。
皇上千好萬好,只可惜命不好,遇到了不懂欣賞的李娘娘。
「易哥哥!」
李娘娘總算出來了,她站在海棠花下,五官明豔動人,美的令人移不開眼。
而這位秦公子倒也規矩,忙屈身行禮「四品尚書秦越之子秦易請娘娘安。」
李娘娘桃花眼微微斂起,目光中似有些疑惑「易哥哥,你這是怎麼了?」
看來,以往的他們,不是這樣的。
我這才發現,李娘娘今日穿了那件壓箱底的粉衣。
「易哥哥是幼時用名,還請娘娘稱呼微臣大名。」他的頭又低了低,像是提醒又像是勸告。
李娘娘的臉霎時白了幾分,她幾欲張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娘娘若沒有別的事,那微臣就先告辭了。」他終於抬起了頭,看向的卻是別處。
李娘娘向來是敢愛敢恨,她大踏步的走下殿去,緊緊地拽住了秦公子的袖口「出什麼事了?」
「是不是狗皇帝威脅你了?」
我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中祈禱這話沒有第四個人聽到。
「到底怎麼啦?你說啊!」他越不說話,李娘娘就越着急。
她是極其在意秦公子的。
「秦某,失約了。」
他深深一拜,扯過了自己的袖子,幾乎是逃離一般離開了大殿。
自始至終,他都不敢看娘娘一眼。
娘娘眼裏的光,一點一點的暗了下去。
那晚,李娘娘喝了個爛醉。
人一醉,就容易想起往事。
深宮寂寥,她連個知心人都沒有,於是,拉着我的手喋喋不休了起來,
原來,她和秦易不止有青梅竹馬之約,更有父母媒妁之言,秦家早就下了聘書,說要迎她做少夫人。
「後來呢?」
後來秦父離世,婚期延後了三年,讓遭雷劈的皇帝佔了便宜。
說着說着,她突然把故事轉在了皇帝那兒,
其實,她認識皇帝比認識秦易要早。
興武十三年,先帝邀京中四品以上官員女子入宮,設宮宴。
明眼人都能看出,設宴是假,爲太子擇妃纔是真。
而身爲將門之後的李娘娘自然是首選。
入宮前,李夫人三番五次的囑咐女兒,說只要她在宴上舉止得體,事事妥當,那太子妃的位置就穩了,
新帝一立,皇后之位也是她的了。
本來答應的好好的,可到了入宮這天,李娘娘忽變了主意,提前離了宴席。
後宮恩怨太多,她不想把一生都葬送在這裏。
講到這裏,李娘娘目光一暗,眸中似有水霧升起,
她說「若那日從了母親的念想,倒也不必日日悔恨了。」
明明身旁之人是我,可我分明覺得,她是在和別人說話。
雖離了宴,可還未到出宮的時辰,她便在宮裏閒逛了起來。
行至宣政殿時,前方傳來聲聲啜泣之音。
好奇心萌起,她撥開海棠花枝,朝裏看去,
只見一位玄衣少年跪坐在殿前,再走進些,發現少年懷中抱着一個奄奄一息的少女。
李娘娘又向前走了幾步,少年的面容也逐漸清晰起來,他精緻的側臉被海棠花簇擁着,籠上了一層淡淡的粉白色,驟然如明珠般生暈。
任何人見了這樣好看的人,都會爲之一愣。
她的腳步不由得一頓,最終停留在了原處。
少年側目而視,見是個宮外之人,便沒有言語。
這麼高冷的人,她還是第一次見。
「這位少年…莫非是?」我小心翼翼地瞄了娘娘一眼,欲言而止。
「是啊,就是狗皇帝。」她搖頭嘆息,藉着酒勁撒潑道「以前這麼乖,怎麼後來就成了個混蛋。」
怕她又要出言無忌,我忙轉了話鋒「那少女呢?」
李娘娘垂下了眸子,緋紅的臉上掛着笑意,她輕眨了下眼睛,故意賣了個關子。
我心中是有些難受,可她是主子,我是奴才,說不說全憑她的心意。
「那個少女此刻就在宮中,你若多留心些,自能猜到是誰,」她眸中閃着幽幽的光,繼續將故事講了下去。
李娘娘瞧着少女眉目緊閉,胸口起伏不定,又窺見她手腕上那兩道血淋淋的口子,便有了答案「被蛇咬了?」
少年似是一愣,倒也沒有隱瞞「銀環。」
「那活不了了,」她站的筆直,神色間全無憐惜之意「早早準備身後事吧。」
「能活!」少年昂起了頭,像是跟誰較勁一般「只要求的母后的還魂花,她就有救了!」
還魂花,西域貢品,可解萬毒,今世僅有兩朵,一朵在懿皇后那裏,還有一朵被皇上賞賜給了心腹。
十一二歲的少年ṱú₅最是執着,李娘娘自是不忍心直接毀了他的希望,只是問道「她是什麼人?」
他一下子蔫了,吞吞吐吐,只有兩個字異常清晰。
「宮女。」
雖是一樣的年紀,可李娘娘總覺得眼前的少年單純的緊,不像是深宮別苑裏長大的皇子。
她又問道「那你覺得懿娘娘的會給嗎?」
他頗有深意的看了娘娘一眼,無從反駁。
「我能救她。」李娘娘低沉的眼睫微微顫動,忽的,與他對上了目光。
少年反倒怔了怔「真的?」
卻又發覺失了禮數,於是問道「你是誰?」
花影傾斜,漸漸落到她一雙美目上。
「李家不孝女——李致芸。」她抬眉回了一句,答的沒有半分愧意。
就這樣,少年和少女做了約定,她三日內將靈藥送來,而他,
只當欠了她一個人情。
「後來我救了那個小宮女,狗皇帝卻恩將仇報,把我囚在了這深宮裏。」李娘娘恨的牙癢癢,想要在喝一杯,才發覺早已沒了酒。
我細細品味其中,總覺得少了些什麼「銀環毒性猛烈,娘娘哪兒找的靈藥?」
「我偷了家裏的還魂花。」她承認的Ṱű⁷迅速,倒也不顧及我這個外人「我原本是想着他和太子是一母所生,說不定能勸太子廢了這莊婚事,」
「可誰料到太子壓根沒看上我。」
我還想問些什麼,可李娘娘喝了太多酒,轉眼間睡了過去。
即使睡着了,嘴裏還在不停呢喃着狗皇帝。
我把她扶到了榻上,卻又聽見她在喚另一個人的名字——
「朱御瑾。」
我猛地一下定在了原地,仔仔細細的打量着娘娘,她美目緊閉,的的確確是睡着了。
有那麼一刻,我忽然覺得,她不是那麼喜歡秦易,也不是那麼討厭皇上。
她只是想逃離深宮罷了。
第二日晌午,內務府那邊來了人,說今夜李娘娘侍寢。
李娘娘醒時,我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她。
奇怪的是,她既沒有撒潑,也沒有動怒,只是呆呆的倚在牀沿邊,問我今日是不是三月十七。
我掐手算了算日子,的確是。
她纖長的睫毛下,一雙眼睛如春日朝露,似是在回憶着什麼。
忽的,她坐直了身子,喃喃自語道「是該去上柱香了。」
我給一旁的宮女遞了個臉色,翠濃阿秋輕輕頷首,熟練的爲娘娘梳洗打扮,還特意選了件素淨點的衣裳。
李娘娘細細打量着鏡中的自己,一張臉如出水芙蓉,只是少了幾分往日的靈動。
略微失神後,她打開了右手邊的妝匣,纖指在各種首飾上緩緩拂過,從中挑了一支桃紅玉簪,將髮間玲瓏釵子上的換了下來。
「好看嗎?」她回過眸來問我,眼含笑意,點點玉光席捲而來,襯得她溫柔精緻。
我一下子就看呆了,奈何胸無點墨,只會癡癡的說「好看」二字。
她滿意的笑了。
李娘娘說要帶我去個地方,口口聲聲說是帶我,她步子卻飛快,若不是我拼了命的往上趕,恐怕早看不到她人影了。
路上也有宮女妃嬪朝她行禮,可李娘娘卻像見了閻王一般,別人一拜,她逃的就越快。
等到了地方,娘娘才偷偷告訴我,她把宮裏的教習姑姑打了一頓,所以沒人願意教她宮廷禮儀,她自然不知怎麼回禮。
我忍不住笑出了聲,原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娘娘,還有這麼可愛的一面。
等笑過了才發覺所來之地一所極其偏僻的宮殿,娘娘徑直走了進去,我緊隨其後。
大殿內空無一人,只擺了一個小小的牌匾,許是日子長久了,牌匾上只能依稀看得清一個「皇」字。
李娘娘未讓我上前,我便站在原地,看她熟練的俯首燃香,看她癡癡的盯牌匾,看她隻字不言。
我猜想着這是何人,卻又覺得這是主子的家事,自己不能逾越了規矩。
李娘娘朱脣微張,只喚他「阿瑾。」
淚順着她的臉頰滑了下來,她說「昨個易哥哥來退了婚事,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走下去。」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口中喃喃「阿瑾,這深宮,我終究是逃不出去了。」
我悄悄退了出去,將虛掩的宮門關了個嚴嚴實實。
娘娘還說了許多話,大抵都是一口一個「阿瑾」。
她眼裏有眷戀,有溫柔,也有我從未看到過的憂愁。
不知爲何,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總能想到少女時期的李娘娘,想到暖風拂過她淡粉色的桃花繡裙,她執扇不語,雙眸含笑。
而她身旁站着一位與她年齡相仿的少年,有那麼一刻,兩人對上目光。
她說「阿瑾,你帶我走。」
或許少年微微點頭,或許少年牽起了她的手,可他們的結局,總歸不是好的。
李娘娘推門走了出來,臉上仍是帶着笑,彷彿剛纔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僞裝的極好,連眼角的淚痕都抹得乾乾淨淨,可離開之際那一秒的恍惚,終究是將她的出賣了個徹徹底底。
她走的很慢,深一腳淺一腳,一步一個回首。
回宮之時已是傍晚,阿秋點上了宮燈,翠濃把裏裏外外都打掃了一遍,紫宸宮也多了些人煙氣兒。
皇上來時已入了夜,李娘娘也ťùₛ懶得迎接,隨行的公公稟退了我們,還順手關了門。
我們紫宸宮的一衆宮人都被打發到了長廊之上,翠濃阿秋是舊相識,兩個丫頭你一句我一句說着宮闈中的趣事,抿嘴輕笑。
水風忽來,她們的話我倒也能聽到一兩句,無非就是孫尚書家的女兒剛入宮就被封了妃,憐貴妃爲何頻頻侍寢卻始終無孕,以及哪個宮女爬上了龍牀,着實無趣。
寢殿內忽然傳來東西破碎的聲響,我急急忙忙的跑了過去,只見元公公席地而跪,口中喃喃着「皇上息怒」。
皇上正踩着滿地的碎片,一步一步朝娘娘走去,
李娘娘倒也絲毫不懼,直直的望着他。
我緊挨着元公公跪了下去,把頭埋得很低很低。
「李致芸,」他的嘴角幾不可聞的抽搐了一下,似在壓抑着內心中的怒火「朕與你年少相識,待你也算不薄,」
「你爲何總要拿這些話來噁心朕。」
「不薄?」李娘娘笑了,眉眼裏是深深地挖苦與諷刺「你明知道我厭惡什麼,卻還要把我囚在深宮,這就算待我不薄嗎?」
「住嘴!」皇上揚起了手,而下一秒,手掌卻落到了她的髮間,摘下了她那支桃紅玉簪。
頃刻,李娘娘突然變了臉色。
幾乎是同一時間,「哐當」一聲,玉簪被摔的粉碎,碎片四濺迸起,有片碎玉斜斜削過李娘娘的雙目,幸得老天保佑,她避開了。
「紫宸宮所有奴才罰俸一年,靜妃不識大統,無宣,不可踏出宮門一步。」皇上冷冷的瞥了她一眼,甩袖離開了此處。
「起駕回宮!」隨着元公公的一句高喊,紫宸宮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李娘娘後退了幾步,近乎脫力般的倒在了軟榻之上。
「奴才將這裏收拾收拾。」我笑着寬慰道「許是皇上最近太過操勞,心煩意亂,才摔了娘娘的東西——」
「他故意的。」娘娘的眼眶微微泛紅,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他見不得我好,也見不得我念他。」
我一時無言,把目光放在了別處。
娘娘告訴我,這支桃紅簪子陪了她五年。
五個春夏秋冬,哪怕只是個物件,也有了感情。
我下意識的問,這簪子怎麼得來的?
等話一出口,我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趕緊閉上了嘴。
李娘娘淡淡瞥了我一眼,並未有太大的反應。
「娘娘忙了一天,早些休息吧。」我長長舒了一口氣,悄悄退了幾步,想要離開。
「這簪子是阿瑾送我的,」她緩緩看向窗外,今夜的月光格外的清透,照的四下如籠輕紗。「可是我把它弄碎了。」
我停下了腳步,聽娘娘講述着心事。
她說今夜很美,認識阿瑾的那夜也是如此。
京城人人都知,李將軍之女李致芸是泡在蜜罐里長大的,從小未受過責罰,就連偷了家中的還魂花此等大事,也不過是禁足兩個月罷了。
可她素來自由慣了,才第七天,就受不了了,吵着鬧着非要出去。
李夫人雖疼女兒,但也知道此事在夫君心中的分量,連眼也懶得抬,只細細吩咐着女兒兩個傍身丫鬟「仔細着點,中秋未到不許開門。」
「娘~」李娘娘軟軟的叫了一聲「可今個兒是花節。」
「管你什麼花節水節的,沒有你爹的令,你休想踏出房門一步。」李夫人眉頭一皺,神色有些冷淡,都怪自己平日太寵這個女兒了,纔會把她慣的無法無天。
娘娘自知理虧,吐了吐舌頭,也沒再說什麼了。
李夫人前腳剛出了後院,後腳就傳來消息,說是四皇子來了,有事找小姐商議。
「她一個尚未及笄的丫頭能商議什麼?」
傳話的管家抖了抖須白的鬍子「四皇子也沒透露什麼,只說太子在迎春樓等着呢!」
太子?李夫人細細揣摩了下,覺得定是太子妃一事有望,便急急忙慌把女兒放了出去。
天色已晚,霞光悠悠褪去了。
李娘娘伸了個懶腰,用手肘碰了下身旁的少年「多謝。」
四皇子負手立於街市之間,淡淡瞥了她一眼「不必,你因我受罰,我不會坐視不管的。」
「呦,還挺知恩圖報的嘛!」她打不禁側目,又瞧今日節會十分熱鬧,訕訕笑道「不如好人做到底,陪我逛逛。」
他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李娘娘只當他是同意了,拉着他的袖口就往人羣裏跑,先是選了一些女娃子的小物件,再站在高臺前聽了會戲。
等玩累了,便在湖邊坐了下來。
娘娘把買來的東西一一擺開,挑了兩件合心意的親自戴上,剩下三件嘟囔着要送給兄長,嫂嫂。
「拿這麼便宜的東西送人,你也不怕丟人。」四皇子細密的睫毛微微顫了顫,似在忍着笑意。
淡淡月光下,她露出了一個好看的笑「禮輕情意重嘛,這還多了一樣,給你那個小宮女吧。」
「吶!」李娘娘把最爲精緻的青玉手鐲遞了過去,四皇子伸手去接,也不知怎麼這麼巧,鐲子未接到,只碰到了個軟嘟嘟的小手。
她臉「刷」的一紅,將東西砸在了他身上「收着!」
四皇子自知理虧,幽黑的眼睛沉了沉,靜靜窺着娘娘的側臉。
夏末的月光透過湖水倒影上來,映着少女的面容如白玉般清透精緻,更襯的她的眸子比星月還要明亮。
他看呆了,豈知少女微微轉頭,正與他對上了目光。
這次臉紅的,換成他了。
夜半時分,兩人一前一後的回了將軍府,四皇子不好進去,只將她送到了大門處。
「四弟,你好生胡鬧。」花影下徐徐走出一位公子,錦衣玉帶,氣ƭú₌度不凡「私自離宮,可把母后急壞了。」
待看清楚來人的模樣後,四皇子鬆了一口氣「我特意叮囑過意柔,說身體不適,不見任何人,怎被發現了?」
「意柔到底只是個丫頭,母后三兩句話她就招了。」他緩緩解釋道,繼而看到一旁的李娘娘,輕笑着「這位便是李家妹妹吧,那日宮宴妹妹走的太急,卻連一睹芳容的幾會都沒有。」
娘娘猜出了他的身份,盈盈一拜「那日宮宴家中確有急事,讓殿下失望了。」
他自踏月而來,滿眼笑意「我母后與你孃親是閨中好友,芸妹妹不必這麼客氣,喚我阿瑾就好。」
李娘娘抬首去望他,見他眉眼清致,謙和有禮,一下添了許多好感,羞着臉喚了句「阿瑾。」
這一喚,就喚了半生。
「他將桃紅玉簪給了我,說是初見的心意。」想起往事,李娘娘有些難過,也有些嘆息。
「阿瑾待我極好,會的東西也多,每次他的混賬弟弟惹我生氣,他總會變着法的哄我開心。」
「有時會給我講戲文,有時會爲我撫琴,總之,他對我的好,千言萬語也說不清楚。」
「那怕他離世之時,也要替我安排好一切。」
將軍嫡女的身份,對李娘娘來說,是福。而對她以後的夫君來說,便是禍,若她再嫁於皇室之外的人,更是彌天大禍。
而秦家官位不高,秦家少爺性格篤實,待人處事之風與太子也甚是相近,十分合娘娘的心意,所以纔有了婚約一說。
只可惜之後發生的事,誰也難以預料到。
李娘娘見我怔了許久,笑着擺了擺手「不必爲我傷心,這日子總要過下去,說出來反而心情更好了。」
隨後從妝匣裏選了幾樣首飾,扔給了我「今日你們因我受了罰,這些東西你們拿去典當了,算是補償。」
我看着這些東西,各個精緻非常,價值不菲,雖心中一陣暖意,卻不敢收下「三喜家人都死絕了,要這麼多錢財也無用,況且娘娘平日待我極好,怎能算是連累呢?」
「你是個孤苦伶仃的,但翠濃阿秋可不是,她們一個要撫養幼弟,一個要給老孃治病,」娘娘靠在了墊上,欣慰的點了點頭「手裏缺不了銀子。」
沒想到娘娘平日裏大大咧咧,竟也有如此細心的時候。
我把首飾一樣樣分給了兩個丫頭,翠濃阿秋也懂事,不敢多說些什麼,只面面相覷,心疼的看了一眼寢殿的方向。
今晚該我值夜,好不容易靠樹眯了會,卻被人硬生生的喊起來了。
原是宮門處站了個宮女,我本以爲是哪家娘娘來了,走進了幾步才發現僅有她一人。
她站在陰影處,只能看見盈盈身形,面容是一分也見不得。
「你是哪個宮的?」
她並未回答,只把手中的錢袋扔給了我「這是補給你們紫宸宮下人的,莫要獨吞。」
如此多的銀兩,定不是一個宮女能拿的出,莫非是與娘娘交好的哪位妃嬪?
可爲何不通報一聲呢?
我心中雖生疑,但面上仍是掛着淺淺的笑「不知姑姑是哪個宮的?若是李娘娘問起也好有個交代。」
「你不必知道。」她語氣平平,不願透露「你也不必怕我害你家主子,這銀子乾淨的很。」
我思來想去,也只可能是皇上的人了,不然別人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得了消息,於是也放下了心。
「既接了我的銀子,就將靜妃的物件都還回去吧,這些都是她孃家得來的,給一樣就少了一樣。」
說完這話她就離開了,我快步追了過去,卻真像長了翅膀一樣,一溜煙就不見了。
第二日我將此事告訴了娘娘,娘娘只是淡淡瞥了我一眼,她覺得狗皇帝沒有這麼好心。
「那你在宮裏可有熟識的嬪妃?」
「以前是有的,」她怔了怔,又釋然一笑「只可惜我失手害了她,便老死不相往來了。」
我突然想到一個人,試探性的問道「莫非是那個小宮女?」
「是她,」她語氣悵然,回憶往昔「原本我們倆也是知己好友,有些事,誰也不想讓它發生。」
我聽出李娘娘語氣裏淡淡的憂傷,心裏也是一陣難過。
娘娘禁足這些時日,宮裏可熱鬧了,先是璃月宮那位娘娘有了身子,後是青雲殿的貴嬪生了位公主,卻難產而亡。
皇上也真是走了黴運,後宮妃嬪本就屈指可數,如今廢的廢,死的死,也只剩下兩三位了。
皇上到也來過紫宸宮,每次來都是一身酒氣,也不過夜,只冷冷的看着娘娘。
那日來時還拿了個桃紅玉簪,跟摔的那個一模一樣,非要讓娘娘戴上。
娘娘自然不肯,皇上只拿阿秋的性命來威脅她,娘娘雖心中不情願,卻還是依了他的令。
他斜斜靠在軟墊上,幽深的眸靜靜的看着娘娘,眼神炙熱,卻不說話。
娘娘被他盯得發毛,想挪下位置,而她的手腕早被狠狠鉗制住了,動彈不得。
禁足的第六個月,忽傳來消息,說璃月宮的良妃生產了,皇上極爲重視,足足派了幾十位太醫,璃月宮黑壓壓的都是人。
李娘娘放下了繡針,抬首「這才幾個月份?」
「聽說是去御花園賞菊時摔了一跤,」我臉上湧動着複雜的神色「也真是倒黴。」
其實摔一跤也沒什麼值得深思的,只是都太巧了,皇上登基的這五年裏,嬪妃生產屢ţūₕ屢不幸,要麼小產,要麼難產,總之十分艱難。
就連一向無心爭寵的李娘娘也發現了端倪,沉思一會兒,又展露笑意「狗皇帝不積德,報應來到兒孫身上了。」
我唏噓不已,也算默認了。
才過了一日,又有消息傳來,說是有人故意在良妃的必經之路上撒了豬油,才致使她腳下不穩。
皇上大怒之下,璃月宮的宮女全被髮落了,還將犯事者打入了冷宮,下了旨秋後處置,嚷嚷着要給孫家一個交代。
李娘娘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說到「處置」二字時,竟忍不住立了起來「犯事之人,莫非是憐貴妃?」
「娘娘真聰明,」我臉上仍掛着笑「憐娘娘也算是頗得聖心,也不知怎麼就做了這些糊塗事。」
「宮中嬪妃死的死,傷的傷,也只有她了。」
她語氣很淡,卻總夾雜着隱隱傷痛,隨後直直朝殿門處走去,快的如同一陣風。
我忙攔住了她「娘娘,您還在禁足啊,得先去請了聖旨才能離宮。」
她素來任性,從櫃中找了把稱手的匕首,便匆匆闖了出去,口中高聲道「我父親是朝中重臣,國之將軍,母親是武安候獨女,」
「我倒要看看他們誰敢傷我!」
這樣的家世,即便是姑娘,也養得比別家的公子有傲氣。
我緊隨娘娘其後,只錯開半步,生怕她做出什麼忤逆之事。
她一路直奔冷宮,其間也有人攔她,但都被一個眼神嚇退了。
李娘娘的心性向來如此,若是想去某個地方,想見某個人,那怕在天涯海角,她也會毫不猶豫的直直奔去。
冷宮大門緊閉,娘娘執着匕首就要闖宮,而此時陰影處走出一位熟悉的身影,來人揮了揮拂塵「李娘娘,皇上吩咐了,讓您去瞧憐娘娘,不必這麼大動干戈。」
原是元公公,他的臉上掛着尖酸刻薄,頗有幾分看好戲的意味。
李娘娘冷冷瞥了他一眼,守門侍衛得令,放她走了進去。
冷宮物件雜亂不堪,想是許久未有人打掃,那位曾寵冠六宮的憐貴妃正坐在槐花樹下,望着遠遠一抹斜陽。
似是聽到了聲響,她苦笑道「你終於來了。」
李娘娘頓住了腳步,直直打量着她「是你做的嗎?」
「若不是呢?」她起身,狹長的睫毛覆蓋着眸中的絲絲憂愁,雖臉色蒼白,但不難看出眉眼間的驚豔之色。
「我定會讓內務府細查,還你清白。」
「倘若是呢?」她又淡淡一笑,纖細修長的手指擺弄着枝頭花瓣「你又當如何?」
李娘娘一時語塞。
「芸姐姐,我有多喜歡他,你是知道的,」她怔怔的仰頭出神,臉上頗帶了幾分倦意「所以我見不得他寵幸別人,也見不得別人有他的孩子。」
「你不該如此。」李娘娘微微皺眉,她無論如何也無法把這個幾近癲狂的女子和往日懂事明理的意柔聯繫起來。
「是啊,我是不該這樣,」憐貴妃沉着臉色,反問了一句「可若是芸姐姐,又當如何?」
「若彼時皇上是前太子,芸姐姐能容忍他與旁人共枕一榻嗎?能容忍別人懷他的孩子嗎?」
李娘娘想也不想,迅速答道「我自然能容忍。」
「那是因爲芸姐姐還有有將軍夫人、兄長嫂嫂撐腰,」她忽的一笑,那笑中帶着憐憫「可我不一樣,我什麼都沒有了!」
「家人,朋友,」她顫顫巍巍地撫摸着平坦的小腹,不知何時,已滿臉淚花「還有孩子,」
「我只剩他了。」
娘娘語氣軟了幾分「孩子是因我而失,你應該恨的人,是我。」
天色漸晚,四周景物的輪廓漸漸模糊了起來,最後一抹夕陽落在了兩人的指尖之上。
「當年我失手將你推入魚花池中,害你寒氣入體,此生無孕,」她每說一句,心中的愧意便徒增一分「我纔是那個罪魁禍首,旁人都是無辜的。」
聽完她的敘述後,憐貴妃忽然一改往日柔弱的做派,冷冷笑了出來「芸姐姐當真以爲是自己害的嗎?當真以爲會有人只喫了幾口池水就壞了身子嗎?」
「可是太醫明明說——」
「芸姐姐,你太天真了,」她字字肺腑之言,「太醫說的,未必就是真的,那日落水之事,其實是我一手安排的。」
「你、你說什麼!?」李娘娘一陣錯愕,過了許久才緩過神來。
「我自小伴他左右,自然知他心思,早在芸姐姐你入宮之時,我就知道,他喜歡你。」憐貴妃冷冷講述着陳年舊事「他待你越不同,我就越恨你,那日我故意將你引至魚花池邊,然後用言語激怒你,你醉了酒,自然中了我的計,」
既已真相大白,她便不再隱瞞「只是後來的一切出乎了我的預料,我沒想到皇上會動這麼大的干戈,更沒想到李伯父會入宮請罪,願去邊疆之地保你無恙。」
「芸姐姐,罪魁禍首,自始至終都是我。」
「落到這個地步,也是罪有應得。」
那一刻,所有的謎團彷彿都被解開了。
我偷偷窺了一眼李娘娘,只見她氣的渾身發抖,半天說不出話來,忽的快步走上前去,死死的抓住了憐貴妃的手腕「我問你,既然落水是你一手安排好的,那你的病因究竟是什麼!?」
「還魂花。」她輕輕一嘆,頗有些天道輪迴的意味「太醫院的陳太醫曾告訴我,還魂花性寒,須配向陽草服用,否則極易損害女子經脈,致使女子終身無孕。」
聽了這話,娘娘的臉色又難看了幾分「我再問你,你是如何知道良妃會去御花園賞菊,是不是狗皇帝告訴你的?」
「芸姐姐如何知道!?」憐貴妃驚愕的抬起了頭,與她對上了目光。
她終於鬆開了手,復而攥緊了手心,連睫毛都在顫抖「意柔,還魂花須以向陽草相配,你以爲我不知道嗎?你以爲我沒在信中囑咐他嗎?」
「也難怪你能在貴妃之位穩坐這麼多年,他卻絲毫不忌憚,」李娘娘艱難的吐出了一口空氣,繼而看向臉色蒼白的憐貴妃「他既利用了你對他的愛,也利用了你對別人的恨。」
「董太傅之女,孔丞相之妹,以及這位孫家姑娘,哪個不是賢良淑德的女子?只可惜託生成了狗皇帝的嬪妃,走的不明不白。」
李娘娘越說越傷心,忍不住的落下了淚,那些本該如花般年紀的姑娘,被囚在了四四方方的天中,臨到走時,還恨錯了人。
「原來他早就計劃好了,」憐貴妃幾近癱坐在了地上,生生將下脣咬出了血「原來…」
「原來我一直都在他的算計之內。」
她的語氣越是平淡,心中就越是痛心。
「如今前朝已定,她不再需要了我了,所以才棄了這枚棋子。」
我心中也同情着憐娘娘這份遭遇,條條捋順,唯有一點不算明白,皇上怎能算到前太子會先他一步走呢?
若算不到,不白白糟了憐娘娘的身子嗎?
她恍惚了好久,才艱難的笑了一下,對李娘娘揮手示意「芸姐姐,你坐這邊,我有些話要告訴你。」
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只見兩人耳語了一番,娘娘像得了什麼不得了的消息,面色泛青,坐在那裏搖搖欲墜。
正在她回神之際,憐貴妃的忽的抽出她腰間的匕首,不給人任何反應的機會,直直朝腹部下方刺去。
剎那間,奪目的鮮血噴湧而出,濃重的血腥味瀰漫開來,她順勢倒在了娘娘懷中。
「意柔!」李娘娘驚叫了出來,先是看向了我「三喜,去叫太醫!」
我領命,快步跑了出去,卻發覺大門被人上了鎖,無論怎麼敲擊都無人應答。
「不必了,」憐貴妃淡淡一笑,她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皇上…讓之所以肯讓你進來,就是想讓你勸我心甘情願的赴死。」
「狗皇帝!」李娘娘死死咬緊了牙關,發泄般的錘向地面「我要殺了他!」
又見懷中人逐漸沒了氣力,慌了心神,拼命按壓住了她腹部的傷口「意柔!」
「我…我是救不活了,芸姐姐,你不要傷心,」她每個字都使盡了全部的力氣,可還是小如蚊蠅「我殺了這麼多人,也該去…去償命了。」
「芸姐姐,當年我中了蛇毒,他…他就這麼抱着我,哭着求我別死…他那時說的話…是…是真的吧?」
淚眼迷濛中,她什麼也看不了清了。
「他…那麼好的一個人,怎麼會變成了這樣…你說…他會不會有什麼苦衷…」
她用力的睜開了眼睛,眼前依舊是年少時的那片天,可她再也回不去了。
「芸姐姐…你不要哭…哭起來就…不好看了,對了,你之前送給我的鐲子…我一直隨身帶着…」
她亮出了右手手腕上的青玉鐲子,那鐲子發出了明晃晃的光,在如此靜謐的環境中,竟顯得分外扎眼。
李娘娘此時也已泣不成聲,只一味地回覆着「我知道。」
「芸姐姐…當年我真的不是故意…陷害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讓他別這麼愛你…沒想到…會害得你們一家不能團聚…」
「這麼多年…我一直沒有臉面對你…現在好了,我死了…你也不必恨我了…」
聲音戛然而止,娘娘的哭聲也停下了,她怔了怔,用手探了探懷中人的鼻息。
憐貴妃薨了。
由於她身上犯了數起罪孽,皇上並沒有操辦,只以美人之禮下葬。
李娘娘近幾日都恍恍惚惚的,一呆坐就是一整天,連話也不願與人說。
常人經歷過大悲之後,都是這樣的。
我也不知自己該做些什麼,撿了空便和娘娘聊天,只求分散些注意力。
臘月初三,前朝傳來消息,說李將軍謀反了。
李娘娘自然不信,她快步向宣政殿趕去,想找皇上問個清楚。
而此時,皇上也正朝紫宸宮趕來,兩人正打了個照面。
大約也是太急了,李娘娘也忘了行禮,只道「我父親一向忠貞報國,怎可能有謀反之舉?還請皇上務必要查出散播流言之人!」
皇上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周身散發着陣陣寒氣「你父親的的確確與別國有書信往來,那些文官們個個慷慨激昂,要朕殺了你父親。」
「文武之爭,歷朝都有,」李娘娘揚起了頭,據理力爭「還請皇上不要聽信讒言。」
她見皇上面色不善,繼而說道「若我父親真有不正之舉,也可讓他回京,派刑部查個清楚。」
皇上譏諷的笑了笑,忽提起了另一件事「所有的事,意柔都與你說了,對嗎?」
我看見娘娘的肩膀明顯的顫抖了一下,她抬起了頭「你什麼意思?」
「如今前朝已定,後宮安穩,朕也不再受你父親鉗制,」他步步逼近娘娘,略顯曖昧的擺弄着她鬢角處的髮絲「所以朕希望你以後能學會如何做好一個嬪妃,而不是李家的女兒。」
過往,李將軍手握重權,朝局尚且不穩,他需要李家的助力,而面對李娘娘的種種無理要求,他只能一一同意。
如今,他終於將老臣們各個擊破,也抓到了李家的把柄,再沒了任何顧慮。
「你威脅我?」李娘娘不可思議的看着他,下意識退後了幾步,與皇上拉開了距離。
「朕已經下了旨,將你父母,兄嫂,全部關入了天牢內,秋後再議,」皇上皺了下眉頭,似乎不太喜歡眼前人故意的避開「結果如何,全在於你。」
話畢,便離開了此處,只留我主僕二人。
李娘娘呆呆的愣在了原地,曾經那個驕傲執着的她,此刻卻突然沒了主意。
我垂首寬慰道「今個天冷,娘娘還是早些回去吧。」
她望着不遠處一座座整齊劃一的宮殿,不知該如何邁腳。
今夜皇上來紫宸宮,意料之中。
而意料之外的是,李娘娘表現出了從未有過的乖順和臣服,無論皇上如何的出言不遜的問,她都在低眉順眼的答。
皇上很是滿意,給了我們許多賞賜。
阿秋翠濃都說娘娘開竅了,以後好日子要來了,可我每每看向這樣的娘娘,只覺得心疼。
自娘娘入宮以來,皇上第一次留宿了紫宸宮。
待皇上走後,娘娘張口告訴我,她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我寬慰道,只要能救出將軍,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能救出來嗎?」她問,復而答道「但願能吧。」
此後,皇上便像着了魔般,夜夜留宿紫宸宮。
其țü₎實,拋開其它不談,皇上對娘娘,絕對是一片癡心。
比如那日娘娘偶然說起宮中的糖酥沒有兒時的好喫,皇上便親自請來了江南做糖的師傅,讓娘娘一一品嚐。
再比如娘娘感嘆爲何冬日沒有蝴蝶,皇上聽聞後忙派幾十位宮匠連夜趕製了幾千只紙蝶,表演給娘娘看。
娘娘沒有太大反應,花花綠綠的紙蝶環顧她,她朝着皇上一笑,似在道謝。
落日餘暉落在了二人身上,皇上就靜靜的站至一旁,往日常常斂着的眼眸,此刻卻是含着深深地情意,凝視着她。
在如此歲月美好之景下,所有的仇怨,彷彿都消散了。
冬日很快就過去了,入春的第二天,把脈的太醫稟來一個喜訊,說娘娘有孕了。
但這對於娘娘明顯不算個喜訊,她面無表情的翻了個身,吩咐我將太醫送出去。
我頷首,從荷包裏拿出了一捧金瓜子,賠笑道「娘娘心裏其實高興極了,您可不要見外。」
紫宸宮的這位娘娘向來古怪,太醫也沒有多問,一手接過了賞賜,俯身退下了。
「懷了朕的孩子,不開心嗎?」
我抬起眼,看見逆光中的皇上一步步走向牀邊,他的表情很是複雜,看來,自剛纔起,他就一直站在殿外。
李娘娘撐着身子坐了起來「沒有,這是我第一次做孃親,有些不安。」
皇上的臉色終於有了些緩和,他坐在牀邊,將她小小的身子圈入懷中「別擔心,一切有朕,」
「朕會保護好你們。」
「可不可以讓我見見我父親?」李娘娘冷冷的岔開了話題「我們已經許久未見面了。」
皇上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他似乎不太喜歡娘娘在與他親暱時提起別人,尤其是她的家人,
可他最終還是給了答覆「天牢陰冷潮溼,你現在身子正值虛弱,等過些日子吧。」
「可是——」娘娘還想說些什麼,思量再三,卻在望見他皺緊的眉頭那一刻,閉上了嘴。
「朕會讓你的父親寫信給你,」皇上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疑慮「你不用擔心。」
如今之際,這是最好的辦法,娘娘知道,再折騰下去也只能惹怒他,故而無話可說。
皇上的手輕輕地撫上了她的小腹,低聲道「這是我們第一個孩子,他一定能健健康康的長大,你猜一猜,他是男孩還是女孩?」
娘娘並沒有理睬他的話,緩緩的閉上眼睛。
有時候,視若無睹比明目張膽的怨恨更要可怕。
皇上的五指緊緊的攥在了一起,不知是笑是怒「朕知道,你對朕仍有怨恨,朕不奢求你能原諒朕,只是…孩子是無辜的。」
「皇上說什麼呢?」李娘娘眸子裏閃過一抹冷意「致芸雖從小到大任性慣了,但也識得抬舉,皇上待我如何,六宮皆看在眼裏,何來怨恨之說呢?」
她說的句句在理,卻讓人徒然生出一層寒意。
皇上倒寧願她如之前一樣,打打殺殺,把怒氣撒出來,也比現在令人捉摸不透的強。
「不論如何,孩子都是無辜的,」皇上又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話,言語中比剛纔多了一些威脅的意味「朕相信,你的父親也很希望見到外孫。」
她頓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
沒辦法,這始終是她的軟肋。
第二日,元公公送來了李將軍的信,李娘娘迫不及待的打開了信封,望着熟悉的字跡,她釋然一笑。
「總歸是值得的,」我走上前去「李將軍如今安然無恙就好。」
娘娘放下了信,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是啊。」
又看向空落落的寢殿,冷笑道「也不知這日子什麼時候能熬到頭。」
「您如今身懷龍嗣,皇上是不敢動李家的。」我把信整整齊齊的疊了起來「您大可放一萬個心。」
李娘娘眸中終於湧現了一絲亮光,她下意識的看向自己的小腹,那裏微微隆起,輕輕觸碰,似乎能感覺到胎兒的心跳——
這是生命的象徵。
「要熬到頭了,」她這樣說道。
皇上這樣期待這個孩子,每日除了上朝就是陪在娘娘身邊,幾乎要住在了紫宸宮,娘娘也以往熱絡了幾分,兩人甚至還能閒談幾句。
「若是個男孩,便叫他朱昀棠。」皇上把娘娘攬入了懷中,眉梢微微上挑,很顯然,他很開心。
娘娘聽到,繡花的手頓了一下「爲何?」
「朕初見阿芸,就是在海棠花下,」他捏了捏眼前人圓乎乎的臉「你不會忘了吧?」
娘娘恬恬一笑,卻不想晃神間繡針竟直直刺入指尖,血珠瞬時沁了下來,染在繡帕上,宛若一朵盛開的紅蓮。
皇上慌忙的抓起了她的手,見密密麻麻的全是針孔,質問道「怎麼回事?」
「孩兒出生,爲娘總要送他一件禮物,」李娘娘掙開了他的手,尷尬的講述着自己的心思「可是我愚笨的緊,怎麼也繡不好這個花樣。」
皇上知娘娘是一片好意,便也沒有阻止,但抱她的力度更大了,在她耳邊輕聲道「阿芸,碰到你,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
他用的是「我」,而不是「朕」。
李娘娘的也不敢動,任他訴說着心意。
「阿芸,我們重新開始吧。」
李娘娘垂下了眸子,盯着帕子上的血跡越來越大,最終淹沒了繡好的桃花。
她忽然感覺到手背被灼燒了一下,猛地抬頭,正與他漆黑的眸子對在了一起。
那個在朝堂上搬弄風雲,那個運籌帷幄的人,竟然在哭。
他放下了一個帝王該有的驕傲,一個掌權者該有的尊貴,眸中含着熱淚和孤擲一注的執着,在等待着她的回應。
正在她啓脣的那一刻,元公公走了進來,傳,羌族使者入宮覲見,還請皇上速速去處理政事。
他在她額頭上留下了一個輕輕的吻,說「不必急着回答ṱŭ̀ₕ,等朕回來。」
李娘娘終於回過了神。
等皇上回來之時,李娘娘已經換了一身粉色衣裳,坐在珠簾後拂手弄琴。
琴聲清如珠玉,細如泉流,皇上認識這曲,是失傳已久的《廣陵散》。
待一炷香後,珠簾內琴聲戛然而止,皇上深感不妙,快步跑了進去,卻見李娘娘虛弱的倒在了地上,身下流出的血水逐漸染紅了粉色的紗衣,看來胎兒已然不保。
皇上頓時失去了理智,一一掃過我和翠濃阿秋三人「是誰!?誰對你家娘娘下的毒Ťû₋手!」
我們三人齊齊跪了下來,嚇得渾身發抖。
「愣着幹什麼!快去喊御醫啊!」元公公恨鐵不成鋼的提醒道。
阿秋翠濃會意,兩個小姑娘你饞着我我饞着你站了起來,朝太醫院跑去。
「朱御修,」李娘娘靜靜看着他暴怒的模樣,頗有些大仇得報的快意「你的孩子,沒有了。」
這次的笑,是發自真心的。
皇上瞬間明白了一切,怒火吞沒了他所有的情誼,他緊緊的掐住了她的脖子,怒吼道「你爲什麼,爲什麼要對你的親生骨肉下手?!」
「你不是也對你的同胞哥哥下手嗎?」李娘娘面上寒意更甚,她瞥了一眼這把古琴「熟悉嗎?」
他的目光落在了這把古琴之上,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一般,眼眶微紅「難道說?你的手上傷口!?」
「是啊,」李娘娘白皙纖長的脖子被他掐的有些泛紅,可她仍是不願服軟半分「把毒藥塗抹在古琴之上,再劃破手指,毒藥就會順着着傷口衝入五臟六腑,」
「這些,可都是你想出來的!」
他鬆開了手,踉蹌的後退了幾步。
片刻的喘息讓李娘娘劇烈的咳嗽了幾聲,待平復過後,她冷冷開口「朱御修,阿瑾身患重病,本來就熬不過那個冬日了,你爲什麼這麼等不及?」
「因爲…」他的眼眶微微溼潤,連手指都有些顫抖「因爲你。」
李娘娘怔了怔,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他說待父皇南征回朝,就求父皇下旨和你成親,他要讓你守一輩子的活寡。」皇上語氣中帶着深深地挖苦之意,將血淋淋的事實告訴了她。
她自然是不信他的,阿瑾待他那樣的好,怎麼可能忍心算計於她,可是不知爲何,她的身子卻在一個勁的顫抖「你胡說些什麼,阿瑾明明說過,讓我嫁給秦公子,讓我忘掉他!」
他依舊緩緩地,幾近殘忍地訴說着這一切「那時他服用了還魂花,還有活着的可能,讓你與秦易訂了婚約,到時候你退無可退,」
「若還魂花能救他性命,他便另娶她人,若還魂花無效,他再去求先帝下旨娶你,牽制住李家的勢力。」
「阿芸,你難道就沒想過嗎?李夫人、先皇、太后以及你都同意李家與太子這門婚事,可爲何他遲遲不來下聘呢?」
「換而言之,是誰一直不同意呢?」
「你騙我!你騙我!」她神色如同死灰,始終不願承認這一切。
月光透過雕花長窗,淡淡薄薄的籠罩在了她的身上,依稀印着她那套桃紅色褶裙,耀眼奪目。
「阿芸,朕騙過很多人,但從未騙過你。」他突然低笑出聲,看啊,這就是他愛了這麼久的姑娘,多麼殘忍,多麼絕情。
「其實,那怕以前你再愛他,朕也從未後悔過與你相識,」他看着滿地的鮮血,又想起了剛纔爭辯的一切「可現在,朕後悔了,如果可以,真希望從未遇見你。」
「以及,永遠不要愛上你。」
鬧劇的最後,李娘娘因謀害皇嗣被關入了冷宮,阿秋翠濃因侍奉不利也被關了進去,皇上令元公公歸鄉休養,將我留在了身邊。
那夜子時,我看見御書房被人留了一盞燈,原以爲是哪個小宮女不長記性,走進一看,才發現是皇上。
許是政務太忙,他在這裏打了個盹。
我怕聖體着涼,想爲皇上披件衣服,剛繞至他身後,卻發現皇上壓着一封信。
不,確切的說,是李將軍寄給娘娘的信。
信下還有一沓字帖,是李將軍的字跡。
我細細摸索這其中的原由,想來也只有一個答案,李將軍已經去世了,李將軍的信,一直是皇上仿的。
怪不得娘娘拿到信是那個反應,即使仿的再像,在最親的人眼裏,還是能一眼識破。
原來皇上私底下爲娘娘付出了這麼多,不知怎的,我一想起那晚爭吵時的皇上,就一陣心疼。
自然,娘娘也很可憐。
他們都是被情愛玩弄於股掌之間的人。
皇上似乎在做夢,眉頭緊鎖,還說起了夢話「你爲什麼始終不願意相信朕?」
「那朕把江山還給他,你原諒朕,行嗎?」
〈終〉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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