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在金陵

我與建寧侯和離後,從燕京來到金陵。
我自稱寡婦,生下寶兒,在秦淮河畔開了一間茶坊。
數年後的某天,一則趣聞在我茶坊裏熱熱鬧鬧地傳開。
是說那燕京城裏,年輕有爲的建寧侯,不遠千里追妻追來了金陵。
我一笑置之。
我知道,他追的不是我。

-1-
嫁給建寧侯祁暄的第三年,我的月事終於遲了。
我正要喚人去請郎中來時,正好祁暄從外歸來。
今日祁暄很不一樣,清俊的臉上佈滿凝重之色,手裏還捏着一隻信封。
對上我目光的第一眼,他竟避開了。
他將信封遞給我,裏頭竟裝着兩封和離書。
我怔忪許久,難以置信望他,下意識摸了摸小腹。
可惜他沒有發現我這個小動作。
「玉棠,桑甜回京了,我發現我還是放不下她。」
祁暄垂眸,開門見山。
我被一口氣堵在胸腔,生疼生疼。
他輕聲道:「你知道的,她不願爲妾,平妻都不肯。」
我無語凝噎。
「玉棠,是我對不住你,我願意用別的方式補償你,但能不能趁我們都還年輕,還沒有孩子,一切都還來得及就……
「玉棠,你可否成全我?」
祁暄放下昔日的矜傲,幾乎在哀求我。
我心中悲憤,委屈至極。
去歲乞巧節那個緊緊執我手說「卿不負我,我不負卿」的人是被閻王收走了嗎?
但我這個人,遇事向來能冷靜面對。
「眼下我父親剛被貶去西北,你就要與我和離,你叫世人怎麼看你?」
「所有的非議我願一力承擔,只是ẗüⁱ我不想再耽擱你。」
「那你可還記得對我的誓言?」
「玉棠,是我對不住你,我要食言了。」
我看着祁暄殷殷目光裏的那抹決絕,他的陌生讓我不寒而慄。
但其實是我忘了,他原本就是這樣的,在桑甜的事上一向頭腦昏熱。

-2-
婆母在世時,堅決反對桑甜那樣一個滿身江湖氣的鏢頭之女過門。
頗有骨氣的桑甜也不願做小。
祁暄曾一度死心過,纔有了後來我們共挽鹿車的美好時光。
他爲我描眉,我爲他剃鬚。
我將侯府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他也會在一個悠閒的午後,摟着我,聽我念書給他聽。
我念困了,便在他懷裏沉沉睡去……
這些,都是幾天前我們還在做的ŧŭ̀₆事。
他三代單傳,我遲遲不孕,我曾試探問他要不要納妾,他溫柔一哂:「我們都還年輕,着什麼急。」
我心下一熱,撲上去吻了他。
我天真地以爲我們定會共白首。
算算日子,我們也才恩愛了兩個年頭。
直至現在,我才如夢初醒。
原來比起桑甜,我什麼都不是!
就是不知,若桑女俠知道了祁暄與我有過的甜蜜和誓言,會作何感想?
我冷嗤,也有過猶豫,是不是祁暄一時間被衝昏了頭腦?
該不該再堅持一下,等一等?
但在看到他那張猝然變得好陌生的臉孔,我還是絕望地閉了閉眼,逼自己不要糊塗。
「好,和離,除了按規矩辦,你另外還得拿銀票補償我,我要三萬兩,一兩都不能少。」
我獅子大開口。
祁暄卻想都沒想直接道「好」。
我心中又是一陣劇痛。
三萬兩,於他而言絕非小數目,他這是爲了讓我給桑甜騰位子,什麼都豁出去了?
轉念一想,不,不止如此!
他一定也想做給善良的桑甜看,他是沒有愧對我的,他是如此大方的!
他想讓善良的桑甜毫無顧慮地嫁給他!
我沉默着拿起和離書走到書案前,親自研墨,潤筆,簽上大名。
——沈玉棠。
我終是拉不下臉面對他哭鬧,我知道眼下哭鬧扭轉不了他的心意。
不如就還是繼續做個淡定灑脫的沈玉棠。
至少讓他以爲,我不會爲了他傷心。
至於說腹中是不是真有了個投胎不挑爹孃,不看時機的笨崽,我還是希望有,反正此後就是我一個人的了。
我決計要離開燕京,走得越遠越好。

-3-
離開侯府那日,我將一隻繡着紅「囍」字的錦囊袋交到祁暄手裏。
裏面裝着我們成親那日剪下的兩縷青絲,如今還綰在一起。
「我原想解開它,倒給忘了,罷了,既然是在你府上結的發,那就留你這兒吧,隨你處置。」
我用尋常的口吻說着,看祁暄對着錦囊袋裏那團青絲出神,我心裏抽痛了一下,又莞爾一笑。
「就送到這吧,此後你我一別兩寬,願永不相見。」
說罷,我揚長而去,沒有多留戀一眼,背後站着祁暄,良久的沉默。
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
我使勁眨了眨眼,揚袖輕抵額頭。
還是有滿心的挫敗感。
……
之後,我Ŧû₎沒有選擇去西北投奔父親,而是決定南下去金陵。
既然自由了,就得爲自己做次主。
去金陵的理由有二。
一是早就對江南的旖旎風光心馳神往。
二是那裏有着一位自幼與我義結金蘭的異姓姐妹柳瑤,她如今是楚國公夫人。
比起那些自以爲對我好的孃家人,我更信賴柳瑤。
我在燕京悄悄找了郎中確診有孕後,自是要做長遠的打算。
我打算拿着手裏的錢,找個人扶持一把,將來好做我娘倆的靠山。
我想了想,找到了桑家鏢局的死對頭護送我去金陵。

-4-
這家鏢頭叫歐陽鯤,三十出頭,高大威猛,是個豪放不羈的鰥夫,身手很是了得。
提了來意後,我一臉哀傷道:
「奴家虞氏,剛死了男人,京中舉目無親,奈何有了身孕,不得不前往金陵投奔家姐,煩請貴鏢局的各位大哥襄助。」
這是我弄來的一個假身份,謊話張嘴就來,暗暗神清氣爽。
歐陽鯤信了,滿目同情。
「夫人節哀。正巧我是金陵人,送您前往權當回趟老家,但這事不能虧待我幾個兄弟。要不這樣,不算喫喝住店,您給八十兩,如遇傷亡再另算,您看如何?」
「一百兩吧,您如此仗義,又豈能虧待您。」
暫且我不能露富,但也不能小氣。
我儘量輕裝簡行,人員上只帶了對我最忠心的兩個丫鬟和一位沈家的家丁上路。
我早在離開侯府時,就給了他們仨各六百兩銀票,出發前又各給了一千兩。
足夠他們喫香喝辣一輩子。
這樣做一是爲人心,二是爲兜底,三是爲保命。
所幸他們一路相隨,沒有中途跑路,也不至於貪得無厭而犯險。
那麼到了金陵,他們將獲得更多的好處,他們就是我的家人。
我們主僕四人由連同歐陽鯤在內的七名鏢局好手護送。
但因着我懷孕在身,時常有個頭疼腦熱,原本半月左右的車程生生走了一個月。
一路上歐陽鯤沒有坐地起價,盡心盡力護我,遇事也總能沉着應對,也講了許多江湖上的奇聞逸事,紓解了我心中苦悶。
閒談間,我也能聽得出他這般江湖人士對名聲的渴求。
到金陵後,我直接給了他三千兩。
「歐陽大哥,我想交您這個朋友,我希望歐陽鏢局能壯大,我希望將來我娘倆在這世上能多一份倚仗。」
「夫人您這這這,您簡直是我再生父母啊!」
歐陽鯤盯着手裏的銀票眼睛都直了,三千兩,對於腳踏實地跑江湖的人而言無疑是筆鉅款!
少頃,他紅了眼眶,拍拍胸脯向我承諾:
「您放心,從今往後我歐陽鏢局定全力護您周全!您也等着,有朝一日,我歐陽鯤定讓您在這金陵城,哦不,是讓您在整個江湖都能橫着走!」
「你就不問問我什麼來頭?」
「不重要,您想說自然會說!」
我很滿意歐陽鯤ṭū́⁽真摯且充滿鬥志的眼神。
我想這人值得賭一把。
可以先花三千兩試試水。
有一點是肯定的,一旦桑甜跟了祁暄,桑家鏢局就有了建寧侯府這座在京中頗有權勢的大靠山。
那麼多年與之互不對付的歐陽鏢局定會感到自危,屆時唯有壯大一條出路。

-5-
事實證明我賭對了。
之後短短三年,歐陽鯤在我一次又一次資助下,在金陵把昔日的小小鏢局,發展壯大成上萬人的淮陽幫。
雄踞金陵!
我知道江湖人講的是義氣,但銀子更不可或缺,而銀子可以再生銀子。
到後來,歐陽鯤自個兒就盤活了來錢的渠道,打通了江南各地的人脈,反過來還常給我送來奇珍異寶。
我一概收下,承情罷了。
我們的交情越來越深,彼此漸漸知根知底。
「虞妹子,你來我淮陽幫,我讓你做副幫主如何?」
「可別,我只想安穩度日。」
「那要不咱倆對着皇天后土拜一拜,結爲異姓兄妹如何?」
「這個敢情好,往後你就是我親哥。」
我自是欣然答應。
但在這之前,已有人暗示過我與歐陽鯤甚爲般配。
我搖了搖頭。
我知歐陽鯤對亡妻念念不忘,這樣的男人我不可能去傾心。
絕對不可能的。

-6-
我到金陵後,也順利見到了柳瑤。
受她照拂,我平安誕下一個姑娘,取名寶兒。
很慶幸,是個姑娘。
便是讓京城中那位知道了,大約也不會因爲自己三代單傳而起了搶奪的念頭。
到寶兒兩歲時,我又僱了些人,在秦淮河畔開了一間茶坊。
我總想找點養孩子之外的事做。
更不想寶兒將來問起:「孃親孃親,我們家的錢都是哪裏來的?」
我只能答:「是你那死去的爹留給我們噠。」
我覺得這樣不好。
我開茶坊的事進展得非常順利。
我光是放出想法,歐陽鯤的人就全給我包圓辦妥了。
我給茶坊起名「不思進取」。
這被身邊許多人笑話。
我撇撇嘴:「你們不懂,這叫反其道而行,細細品來也不失雅趣。」
果不其然,開張後生意紅火。
我想我真是個經商的鬼才。
不過來我茶坊光顧的客人大多爲婦人,只因我只收女客六成茶點錢。
我常做聆聽者,常爲來我店裏的姐姐妹妹排憂解難。
給別人做久瞭解語花,聽多了男人身上那二兩肉的破事,不知不覺,我好像已經能把京中那位徹底放下了。
可就在我快要把他忘記時,偏他的名號又冒了出來。

-7-
那是我來到金陵城的第五個年頭。
這日,天還沒大亮,有些急性子的柳瑤興沖沖跑來我家,一臉緊張:「寶兒呢?」
我打着哈欠相迎:「還在睡,怎麼了?」
「你把她交給我,這幾日你倆別出門,祁暄來金陵了!」
我登時沒了睡意,但也還算沉着。
「你怎知道?」
柳瑤忽又訕笑了起來。
「我也是聽我府裏一個婆子講的,據說昨日在城北市口,建寧侯和他夫人拉拉扯扯發生齟齬。呵,他這繼夫人是一點不嫌丟人,大庭廣衆下大談家事,說了什麼得罪不得罪規矩不規矩的,反正鬧得誰都知道他兩口子身份了!」
我喫驚不小,這都多少年過去了,那桑女俠還是如此跅弢不羈?
「可他們怎會來金陵?」
「這就不得而知了。」
我擰眉斟酌了一番,對柳瑤道:「正好寶兒昨日嚷嚷着要去你家找瑞哥哥玩,那就勞煩你幫我照看她幾日。」
「嗯,瑞兒和他爹也甚是惦念寶兒。」
瑞兒是柳瑤的長子,比寶兒大一歲。
而楚國公近來也是愈發疼愛寶兒。
我想這其中原因,除了我和柳瑤的關係,除了我家寶兒自身就很討人喜歡外,還有我如今越發舉足輕重的地位。
我在金陵坊間積攢了一些好口碑。
我背後的歐陽鯤更是抱對了大腿。
這兩年他投奔了趙王,爲趙王捱過刀子,深受趙王信任器重,且就在不久前,趙王已成功拿下太子之位。
而楚國公雖身份尊貴,有皇家血脈,卻並無官職,又遠在金陵,自會重視跟着歐陽鯤水漲船高的我。
至於說寶兒親爹是誰,不論楚國公知不知情,也早就心照不宣了。

-8-
柳瑤帶着寶兒離開後,我一如往常,纔不會因爲祁暄來了金陵就躲着不出門。
但柳瑤的顧慮也是對的,寶兒常常鬧着要跟我去茶坊,我不忍心總撇下她。
那在外要是萬一撞見祁暄可就麻煩了。
我託淮陽幫的人替我打聽建寧侯夫婦是否還在金陵。
到茶坊時,也聽到客人們眉飛色舞聊起,昨日有那樣一對尊貴的侯門夫婦,在市口拉扯齟齬的趣聞。
大多都是當笑話在聊。
我統統一笑置之,心裏卻隱隱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悶悶的。
只是令我萬萬沒想到,就在這日午後,茶坊裏風風火火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虞娘子,我是桑敬的妹妹桑甜,我哥哥可是在你這裏?」
我壓着心中的驚訝,從容迎上:「這位客官,令兄我可不認得呀。」
先前我哪裏能想得到,桑甜竟是爲找哥哥找到了我這裏!
說起來這還是我們頭一回見面。
她揹着一杆長劍,一身緋紅騎裝英姿逼人,卻遮不住她眉眼如畫,雙眸靈動十足,二十四五的人還宛若剛及笄的少女。
就是沒有半點侯府夫人的影子。
桑甜很是急切,不顧周圍客人紛紛投來的目光,向我逼近一步,嚷道:
「可我哥哥來了金陵就不見了!有人看見他進了這間茶坊後就沒出來過!」
我登時聽出貓膩,耐心道:
「來小店的客人呢,少說也得待個兩刻纔會走,我這裏也不止一扇門可以出入。倒是什麼人,一直盯着令兄的行蹤呀,你不妨先懷疑下他吧。」
桑甜愣住,仍冷着臉:「可是他們都說你這裏平常都是女客,難得一位男客必然能引起他人關注!」
我失笑出聲。
「哎喲,這位女俠,即便如此,可正經人誰老盯着來我店裏的男客,看他們幾時進,幾時出呀?」
此話引得周圍一些客人忍俊不禁。

-9-
桑甜再次愣住,蹙眉又蹙眉,像是認可了我的話,但眼中也有敵意逼出。
她沉默了片刻,一雙炯炯有神的美目死死盯着我,忽而冷笑一聲。
「呵,虞娘子,我知道你和歐陽鯤互稱兄妹,不如你代我轉告歐陽鯤,不管我哥哥是不是在他手裏,但凡我哥哥有個三長兩短,我定要整個淮陽幫給我哥哥陪葬!」
這般恫嚇很是兒戲,兒戲得叫人發笑。
說罷,她怒目圓睜對着手邊的櫃面用力一拍,氣勢洶洶轉身就走。
「慢走不送。」
我哭笑不得,示意我的人不必攔她。
目送她離去,我連連搖頭,頗有種被裝大人的小丫頭片子威脅的感覺。
我感到一陣噁心。
當年我那般傾慕的男人,一個我覺得與我般配的男人,居然會爲了這樣一個冒冒失失缺根筋的蠢女人將我給捨棄。
偏他的這個寶貝繼夫人,在外是半點沒顧及自己的身份和他的顏面。
我不由得盯着一盆發財樹出了神。
出神間,背後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聽着莫名的耳熟。
我並未設防,轉身望去,猝不及防看到一張久違的臉孔。
來者看見我,也遽然變了神色。
那正是錦衣玉冠的祁暄,顯然是追着他的愛妻而來。他身後還跟着他的得力手下,看見我也滿目驚訝。
「玉棠……」
祁暄主動喚了我一聲,擠出一絲看上去有些勉強的微笑。
「你來得正好。」
我強作鎮定,招招手示意他跟我來。
隨即快步走到門外,對他指了一個方向:「我看見尊夫人往那邊去了,應該還沒跑遠。」

-10-
祁暄怔怔地望我,沒有行動。
「還不快去?」
我催促着,多少有些倉促,心中很是忐忑。
如若被他發現我是虞娘子,就很可能被他打聽到我有個四歲的女兒。
祁暄劍眉微斂,開始用懷疑的目光審視起我來,又轉頭深深望向茶坊。
轉回頭,他負手朝我走近一步,嘴角噙着笑意,但眼裏並無溫和的光彩。
「我原該想到你會來金陵的……多年未見,不如請我進去喝碗茶如何?」
「你最好趕緊去追尊夫人,她臉色不好。」
「無妨。」
「別無妨了,她着急尋她兄長,這時候你應該去幫她。」
「你倒是上心。」Ťũ̂¹
祁暄眯了眯眸,又驀地收起笑容,一指茶坊門上那塊我自己題字的匾額:「不思進取,虞夢?但我怎瞧着,這像是你的字跡?」
我心中一緊,沒想到那寥寥幾字都能被他識破!
我意識到有些事可能避無可避,但若繼續裝傻充愣只怕會引起他更大的懷疑。
索性放輕鬆,雙手一攤,歪頭眨眨眼:「誠如你所見,是我。」
他又靠近一步,眼裏滲出寒意,冷臉睨着我,壓低聲問:「好一個不思進取虞娘子,歐陽鯤是你砸錢扶持的對嗎?」
「與你無關。」
「沈玉棠,你要三萬兩我都給了,我想我們兩清了,你爲何還要用這種方式對付桑家?你有氣爲何不衝我來?」
「怎麼,只允許他桑家背靠你建寧侯府,不允許其他風雨飄零的人抱團取暖?我ṱų⁾和歐陽鯤是對桑家做了什麼嗎?」
我心平氣和反問,退了一步,好笑地望着這個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傢伙,又一聲嘆息。
「哎,祁暄啊祁暄,我總覺得吧,月老在給你和桑女俠牽紅線的時候,好像沒收了你倆的腦子。」
嘲諷罷,我再不搭理他,款步回了茶坊。
便也就不知他聽完我的嘲諷後是何表情。
我徑直上了樓,同時在心裏編起寶兒身世,以備不時之需。
可是很難。
若哪天真被他知道了寶兒的存在,即便寶兒的長相更隨我,想要完全矇混過關並非易事。
哎,怎麼就這麼倒黴呢。
偌大一個金陵,還是被他給撞見了。

-11-
我不得不思考起兩個問題。
一是,似乎有人故意引桑甜來我茶坊找哥哥,目的是什麼?
二是,桑敬若真失蹤了,是否和淮陽幫有關?
我找人去查,去問。
眼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歐陽鯤遠在京城,忙着給新太子辦事。
且依我對他的瞭解,他早就不把桑家人放眼裏了。
不出五日,就有三則消息送到我這裏。
一則,是說淮陽幫內無人在金陵見過桑敬。
二則,是說那桑甜離開了金陵,但祁暄沒走。
三則,是說桑甜曾在百花宴上得罪了吏部尚書的夫人,後與祁暄大吵一架,負氣出走。
至於說桑敬失蹤這件事,興許是桑甜來了金陵才知道。
事情這便順了。
很是可笑。
但聽罷,我也只求祁暄趕緊走人。
這天夜裏,醉仙樓的老闆不知打哪兒聽說了我的住處,差人來叩響了我家院門。
「有一位齊公子在我家店裏喝醉了,聽着口音像是燕京人,就是身上沒帶銀子,問他住處他說不上來,問他在金陵城裏認得什麼人,他就說虞娘子,您看這……」
「抱歉,我不認得他。」
我狠了狠心。
但再一猶豫,想想這小夥計大晚上白跑一趟不容易……
我心下一嘆,哎,罷了。
我還是大方給了一錠銀子。
「多的不用找,勞煩小哥給他尋處地方安頓,但千萬別送我這來。
「多謝虞娘子,我懂我懂。」
嗯?
你懂什麼?
這事我原以爲過去了,誰知這醉仙樓的夥計是真不上道。
第二日,我剛出門,祁暄迎面向我走來,一臉憔悴,與上次見時判若兩人。
他伸手給了我一錠銀子,微微一笑。
「昨夜多謝你。」
「小事。」
「上一回,可能真是我誤解了你,抱歉。」
「無妨。」
眼下我沒心思跟他周旋,我手裏拿着只紙鳶,答應了寶兒今天去國公府陪她和瑞兒放紙鳶。
祁暄注意到紙鳶,眉頭微動:「你這是……要去踏秋?」
我只想隨便應付,「嗯」了一聲。
祁暄瞥了幾眼我背後的院門:「是跟……孩子嗎?」
這猝不及防一問,害我手一抖,差點把紙鳶掉地上。
我心突突跳,該來的還是來了。
我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別誤會,孩子是虞娘子的。」我輕聲道。
「嗯。」
祁暄垂下頭,一隻擺在身側的手輕輕攥握,抿了抿脣,一臉的失落:「我懂。」
他的反應出乎我意料。
但轉念一想,他這樣既能委婉表示,他知道我在一語雙關,知道他是孩子生父,也可順水推舟,不必跟桑甜交代什麼。
那敢情也好。
「我跟桑甜和離了。」
他突然又道,嚇我一跳。

-12-
「可真夠兒戲的。」我剜他一眼。
祁暄嘴角噙着幾分苦澀幾分釋然,輕輕道:「是她提的,當然,我也累了。」
「呵。」
我沒忍住發出一聲幸災樂禍的譏笑,隨即稍稍正了正神色:「你又何必告訴我。」
「似乎習慣了。」
「你有病。」
「嗯。」
「打算幾時回京?」
「過幾日。」
「那多保重。」
我暗暗舒了口氣,只求他趕緊走人。
我不由得想起初嫁他時,爲了走進他心裏,饒是知道桑甜的存在,亦做他解語花,爲他出謀劃策追姑娘。
現在想想,真是傻力無邊。
祁暄定定望我,投向我如五年前求我和離時一樣的殷殷目光,只是這次少了份決絕。
「我若說我早已後悔,大約你該狠狠啐我。」
「那也不一定,可能就當個笑話。」
「玉棠,如今我不敢奢求你原諒,只求你們母女安好。但若可以,可否讓我在離開金陵前見見她,可以就遠遠地看一眼,我保證不打擾。」
我看他這副小媳婦嘴臉,想說點狠話,但心下還是軟了。
至少看在那三萬兩的份上,我心軟了。
「行了,侯爺請回吧,這幾日,找一天,我會帶她去茶坊。」
說着,我從他臉上移開視線,朝早就停在門口的馬車走去,走了兩步,又一頓。
「但既然你什麼都已知曉,那就請你永遠記住,我家寶兒的孃親,她是一個寡婦。」
他未作聲,半晌才沉沉地「嗯」了一聲。
我很滿意,饒是我暗諷他是死人,他也只能受着。

-13-
我的心緒還是被打亂了,這天懷着頗爲複雜的心情來到楚國公府。
一日未見我家玉雪可愛的寶兒,她依舊樂樂陶陶,惦記着許多人。
「孃親,乾孃好像很忙的樣子,我們先不要去打攪她。」
「好。」
「孃親,舅舅什麼時候回來呀,我有點想他了。」
「等你舅舅在京城忙完,一定會趕着回來見你的。」
嗯,這依舊是小寶兒不會問起她親爹的一天。
這讓我稍稍舒心了些。
金陵有許多人疼她,她現在還不會覺得自己缺失什麼。
但我總是在逃避,有父不給她認這件事,多少是壓在我內心深處的一份歉意。
尤其當活生生的祁暄來到金陵,今早又是那樣一個卑微的姿態。
而我的私心又總是作祟。
以至今日這份矛盾的心情到達了頂點。
在陪了幾個孩子放完紙鳶,跟柳瑤一家用了午膳後,我把寶兒接回了家。
我一邊內心掙扎,一邊還是不敢馬虎。
我加強了虞宅和茶坊裏裏外外的人手,又找淮陽幫的小兄弟幫我盯梢祁暄。
據說當天下午,祁暄就去了茶坊。
之後連着兩日,他也是從開門坐到打烊。
而我之所以拖了兩天半,也是因爲我遲遲沒想好。我這幾日總有衝動——要不乾脆讓寶兒認父得了?
直至第四日,我心一軟再軟,想就隨緣吧,隨緣吧,就看寶兒會不會注意到她爹……
但真把寶兒帶去茶坊的時候,祁暄卻沒有出現。
一位淮陽幫的小兄弟匆匆趕來告訴我:
「虞姐姐,今早建寧侯帶着人匆匆出了城,像是奔京城去了。」
我輕嗤之,得,別又是追桑甜去了?

-14-
祁暄一去不復返。
父女相認的事自然不了了之。
起先我還好奇祁暄匆忙回京是爲了什麼,到後來也就將他拋諸腦後。
也好,最好是互不牽扯。
秋去冬來,又是一年元月。
歐陽鯤從燕京回到金陵過年,直到這時我才知道祁家鉅變。
「去歲祁暄犯事,削爵抄家,停職流放胡家坨。」
我大驚失色,捧在手裏的暖爐差點滑了出去。
「他犯了什麼?」
「罪名是督建夏宮不力,採買木材暗設回扣。」
我難以置信,這便也想起祁暄一直在工部任職。
隨即我乾巴巴地笑了笑:「他膽子可真大。」
歐陽鯤正色道:「去歲夏宮籌建在即,他卻匆匆告假出京,已引起朝中諸多不滿。後夏宮提前開建,急招他回京,不久後,他就被人舉告暗設回扣,證據確鑿。」
「他認罪了?」
「自是喊冤。」
「沒人幫他嗎?我記得他在京中交友甚廣。」
「京中誰不是傾柯衛足的人精?遑論人情這個東西一旦用多了,關鍵時候就不好使咯。」
「此話怎講?」
難得在背地裏議論人,人高馬大的歐陽鯤表情不大自然。
「據說,先前他那位繼夫人沒少惹禍,還總得罪人,他又一味袒護,一味給媳婦擦屁股,自己名聲也就漸漸臭了。京中許多人都說他是中了邪,當初放着溫婉賢淑的原配不要,非要一個野猴子精,還有人說,他哪怕娶個洗腳婢,都比那野猴子精強。」
「可是那野猴子精善良呢。」
「善良在京城頂屁用?善良的人會搶人夫婿?」
「哈哈哈。」
在歐陽鯤面前,我想笑便放肆笑出了聲。
從未覺得如此大快人心!
可回想起那日在虞宅門口,祁暄提起桑甜時滿眼的疲累,我又收起了粲然笑容。
「所以沒人幫他翻案,他這輩子完了是嗎?」
「怎麼,你心疼了?」
「嘁。」
我沉默須臾,腦海中一個個冒出了好多京中故人的面容,腹中因擔憂而隱隱不適。
「抄家的話,他家原來那些家僕現在何處?」
「自是充公了,應該安排在哪裏做苦活。」
歐陽鯤看出了我的心思,斂眉問:「你想救他們?」
我頷首:「從前我還是他們夫人時,他們對我掏心掏肺的,也很是向着我。兄長,如若我給你份名單,可否走太子的門路給他們安排些輕鬆的活?」
「行,名單你給我,應該容易。」
歐陽鯤爽快答應後,站在我面前,給我遞了個頗具深意的眼神。
「太子覺得他可惜,說,只要他在胡家坨能自己熬下來,將來有機會,就撈他一把。」
「不論冤不冤?」
「那得他憑本事自己熬出來給自己翻案。」
我點點頭,沒接話。

-15-
這下徹底不用擔心祁暄奪我寶兒。
然則夜深人靜,閉上眼睛想象到他淪爲階下囚的樣子,心裏還是有那麼些不是滋味。
令我大感意外的是,出了元月,桑甜竟又來了金陵,來了我茶坊。
這一次,她面帶笑意。
「虞娘子,上回對不住,是我衝動了,誤會了您和歐陽鯤,也多謝您及時提醒,真是叫我來找你的人有問題!」
「無妨,令兄可是找到了?」
「嗯,是威虎幫的人跟我哥哥有過節,抓了我哥哥,他們想利用我的急脾氣來挑起和您的紛爭。」
「那可真夠可惡的。」
我都不知道威虎幫是哪裏冒出來的蔥,只覺得這桑甜還真是單純,當我是好人,就一股腦什麼都跟我說。
可現在的問題是,桑甜是不知道祁暄出事了嗎?
我猶豫了一下,把她請到一間幽靜的雅室中,爲她沏了壺好茶。
「桑女俠,其實我是沈玉棠。」
「啊?」
「去歲,我在金陵見到了祁暄。」
「嗯……那什麼,我也跟他和離了。」
「聽說了。」
桑甜垂下美眸,沉默了好一會兒,我以爲她接下來要告訴我祁暄出事了,但不是。
「對不起,那時候我還是對他心動的,就任由他來找你和離。直到嫁給他,我才發現他的夫人一點不好當,在侯府的日子太煎熬了。」
「煎熬?」
「嗯,其實只是我這個人適應不了罷了,我總是弄不明白那些權貴之間彎彎繞繞的東西,我說話又直,也總是改不掉衝動的毛病。我知道他已經夠包容我了,然而我又太倔了。」
「桑女俠,恕我直言,江湖上彎彎繞繞的事也不少,但想必,您定是被令尊令兄保護得很好。」
「嗯……」
桑甜這番致歉和坦言,終是讓我意識到當初祁暄爲何對她如此癡迷。
她的底色太乾淨了。
於這渾濁世道,出淤泥而不染。
然而,祁暄當初可能並沒意識到,自己身爲建寧侯,自己的夫人,便不單單是自己的妻子,不論出身如何,起碼言行舉止得是能撐起侯府體面的人。
偏偏桑甜做不到。
可惜祁暄終是沒能爲了這樣的桑甜放棄京城裏的尊榮。
所以到頭來,他們再多的愛,終究抵不過現實矛盾的一次次摧殘。
所以到頭來,他走到如今這個下場,多多少少是受桑甜所累。
但諷刺的是,遠在江南的桑甜,好像還一無所知,好像眼裏只有哥哥哥哥。

-16-
這天后來我試探問:「桑女俠,你可知祁暄近來可好?」
桑甜搖了搖頭,大剌剌道:「我都跟他和離了,留在他府上的東西都是我鏢局的兄弟幫我去搬的。我爹讓我別回京城,讓我在外散散心,我也不想回去,等哥哥腿傷痊癒,我會跟他去西南。」
果然如此。
我無言以對。
她是真的還被矇在鼓裏。
被父兄保護得太好太好了!
我欲說還休,有過告訴她的衝動,但轉念一想,就她這沒頭沒腦又衝動的性子,指不定會做出什麼來。
送走桑甜後我一個人躲在雅室裏捂臉笑了許久。
笑着笑着,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我不知自己爲誰而溼了眼眶。
只覺得一切太荒唐!
只覺得祁暄活該!
他最終辜負了所有人,也負了祁家百年榮耀。
又哭又笑後,我也徹底心軟了。
便想着,若祁暄死在胡家坨,我就給他立個衣冠冢,每年清明,帶寶兒去給她這倒黴爹祭拜一二。

-17-
可惜,衣冠冢終是沒立起來。
安逸的日子總能消磨掉許多一時衝動的念頭。
遑論後來的五年時光裏,總時不時傳來祁暄已回京的消息。
每回都沒個準數,歐陽鯤不提,我也不會主動問。
時間久了,也就聽過拉倒。
燕京城裏的腥風血雨往往波及不到金陵,那裏發生了什麼,也往往要很久後才傳到金陵。
在我到金陵的第十年,我只知去歲老皇帝駕崩,太子登基,朝堂大換血,歐陽鯤成了禁軍副統領。
以及我的父親被重新調回京城。
許多人都勸我帶着寶兒去京城享福,但我只想留在金陵,自由自在的。
可猝不及防的,在只道是尋常的一個早上,我在茶坊門口見到了祁暄。
他未束髮,着一身寬大的素色長袍,似一介尋常書生,衣袂翩翩,向我緩緩走來。
「虞娘子,許久不見。」
「你是人是鬼?」
「自是個闖過鬼門關的大活人。」
我莞爾一笑,看到他目光灼灼,可我早已懷着一顆鐵打的尋常心。
我請他進了茶坊,請進了當年我與桑甜對坐的雅室裏,親自爲他泡了壺茶。
他卻忽然向我拱手作揖:「多謝你,之前託歐陽鯤照拂了那些祁府僕婦。」
我頷首:「舉手之勞。來吧,說說吧,怎麼闖過鬼門關的?」
「除海寇,戴罪立功,回京翻案……說來話長。」
「何時回的京?」
「去歲年初,不過先悄悄替當時還是太子的陛下辦了點差,也趁機網羅了誣陷我之人的罪證。」
「原來如此。那你怎麼又來了金陵?這回可沒耽誤公事吧?」
「我向陛下求了恩典,下月初,正式到金陵府上任。」
……
我略略地有點坐不住,這太突然了。
祁暄眼裏有脈脈情意,帶着希冀。
「玉棠,你放心,只要你不樂意,我不會輕易打攪你跟孩子。但我思來想去,餘生我該做的就是守好你們,哪怕只是作爲金陵的父母官來守護你們。」
祁暄說罷,大約是看我反應不大,又有些侷促地端起茶碗啜了一口。
我抿了抿脣,其實打算告訴他:「孩子已經知道你了。」
正巧這時,雅室外響起一陣喧譁。
「哎喲,小祖宗,你孃親正在會客呢!」
「可是我好着急啊,我孃親什麼時候纔好出來啊?」

-18-
「你進來。」
寶兒被我喊進了雅室。
如今已九歲的寶兒幾乎復刻了我的模樣,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
小妮子一臉興奮出現在門邊,但看到我並不溫和的臉色,又縮了縮脖子。
我瞪了她一眼,但語氣溫柔:「着急什麼呢?規矩又忘了是吧?」
「哦!」
寶兒立即朝着祁暄拱了拱手:「叔叔好,我是虞夢的女兒,可否容許我跟我孃親先說句話?」
祁暄訥訥頷首,目不轉睛地盯着如同一陣風向我奔來的寶兒。
寶兒直奔我身旁,附耳對我悄聲道:「孃親,我聽到乾爹和乾孃說,建寧侯要來金陵上任了!」
我清了清嗓,拍了拍她:「喏,他就在這裏,好好喊人。」
寶兒笑容一僵,小腦袋遑急轉向坐我對面的祁暄,有些窘迫,將他打量,隨即俏生生的臉蛋上浮現一抹紅暈,張了張嘴,但半晌沒憋出一聲「爹」來。
「沒關係。」
祁暄站了起來,繞過茶桌蹲在寶兒跟前,握住寶兒還肉嘟嘟的小手,滿目的溫柔。
「寶兒,從前爹爹做了許多錯事,弄丟了你和你娘,特別特別後悔,你可否原諒爹爹?」
「孃親說,您已經付出代價了。」
「是啊,所以爹爹往後就在金陵,會一直守着你和你娘,還希望你不要嫌棄。如果可以,以後爹爹想常來看你,可好?」
寶兒轉頭看向我,我對她莞然頷首。
寶兒這邊便也對着祁暄點點頭。
只是平常從不怯生的一個話癆孩子,這會兒卻是一副不自在的模樣,整個人悶悶的。
但我知道,適才她進來時的興奮不會有假。
她早在五歲那年就問起了她爹何在。
日漸長大的她,哪裏會不想要個爹爹呢?
只不過今日那聲「爹」她還叫不出口。
我望着祁暄再沒從寶兒身上移開的目光,心下一嘆,這樣也不錯,至少寶兒多了個非比尋常的親長來守護。
至於我……
ţū⁴我很堅定,好馬不喫回頭草。

-19-
我以爲祁暄主要是爲了認回女兒,我以爲他說守護我也主要出於愧疚。
我也只要他對我愧疚就夠了。
哪承想,我被他纏上了。
「玉棠,聽說你家隔壁那間院子也是你的,可否賣與我?」
「抱歉,那是我給寶兒準備的嫁妝。」
「那你幫我瞧瞧,這金陵城哪裏建宅爲宜?」
「抱歉,我不懂風水。」
數日後……
「玉棠,眼下正是草長鶯飛好時節,不如我們一起帶着寶兒去踏青如何?你看,這是我做的紙鳶。」
「抱歉,我近來事多,寶兒想去的話你帶她去便是。」
「那改天吧。」
「祁大人, 您即將上任,還是當以金陵百姓爲重,寶兒能理解的。」
他總能找到事來煩我。
我也幾乎每天都能收到他獻來的殷勤。
有時是一盆嬌豔的花,有時是一盒看起來還挺像回事的糕點, 據說是他親手做的。
也不知他何時學的。
我能感受到他對我的熱情不低於對寶兒的。
無論我如何對他愛答不理, 他都訕皮訕臉, 樂此不疲。
十年前那個矜傲的建寧侯彷彿已死得只剩灰。
現在的祁大人,就是一塊狗皮膏藥。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
時間久了, 全金陵的人都知道建寧侯放着京中的大官不做,爲追妻不遠千里來金陵任職, 大家都在祝他馬到成功。
大家似乎忘了,五年前他也曾千里追妻追來了金陵, 和他的繼夫人拉拉扯扯。
我常在人前無奈嘆氣。
但其實, 我也挺享受他一邊糾纏我,我一邊對他愛答不理的感覺。
總覺得這是他欠我的。
可是我也明白, 若我鐵了心不打算回到他身邊, 最好還是乾脆點。
他已經喫夠了苦,我早已放下了對他的愛恨,就真沒必要和他不清不楚。

-20-
乞巧節這晚, 我約他到秦淮河畔。
我們沿着河岸走,今晚這裏到處是放荷燈的信男善女。
走到一半, 我站定後轉向他,掏出一張三千兩的銀票, 遞到他手上。
「曾經我就是這樣,給了歐陽鯤三千兩,如今他身居高位,也和我親如一家。今日,我想將這份好運送給你,希望你官運亨通,萬事順意,但至於說親如一家, 我想我們已經有個共同的女兒了, 便夠了。」
在他幾度變化後變暗淡的目光下, 我背對着秦淮河上的一盞盞河燈, 對着他鄭重施禮:
「願大人不負金陵,金陵也當不負大人。」
他站在原地,半晌未言語。
許久,他收起銀票,又從衣襟裏掏出了一隻繡着「囍」字的錦囊袋。
是我當年離開侯府前給他的, 裏面裝着我們綰成一團的煩惱絲。
我略感意外,他家都被抄過一次ťůₚ, 這隻錦囊袋居然還在。
他嘴角一勾,釋然一哂:「我一直沒有解開它,但如今,它也不該再是我的念想。」
說罷, 他將錦囊袋扔進了河中,盯着漂在河上的錦囊袋出神了許久。
他滿眼的不捨,滿眼的失落,緩緩收起後, 才轉身對我笑了笑。
「請放心,我定不再辜負虞娘子的期許。
「這次,一定。」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点赞0 分享
評論 抢沙发

请登录后发表评论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