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第十五年,陸植安失憶了。
他忘記了所有事,只記得一件,抬宋姨娘爲正妻。
我趁此將早已備好的和離書遞到他手邊:「昨日你說要與我和離的。」
他紅着眼,雙手顫抖地簽了字,按了手印。
走出陸府時,宋姨娘追過來:「姐姐好歹等麟哥兒下學回來,見一面再走。」
我看了眼她身後匆匆趕來的少年,搖搖頭:「不必了,他雖是我親生,我對他卻沒有半點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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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我便大步走出門去。
我已經駐足太久了,此刻只想離開,越遠越好。
「母親。」
少年跑到我面前,將我攔住,他看着我,眼睛裏帶着不解,也帶着責怪:「爲何非要如此?」
他眼圈漸漸紅透:「我父親只是病了,等他好了……」
我沒有打斷,他卻說不下去了。
整個陸府的人都知道,陸植安雖與我成婚十五載,對我卻並無太多情誼。
昨日他與好友出遊,不慎墜馬。
醒來第一句話便是:「此生我只認蓮兒是我的妻子。」
其餘的事,一概不記得。
「麟哥兒,你父親與你小娘情深意篤,如今我離開,成全他們,你該高興纔是。」
他只有十四歲,還是個孩子,大人的事他並不明白。
「可是,可是,孩兒不想讓您走,您,能爲了我留下來嗎?」
他是我親生的,是這世上唯一與我血脈相連之人。
嫁給陸植安是爲了父母之命,爲了年少時的一腔愛慕,可嫁過來還守在陸家十數年,卻是爲了我的孩子。
儘管他從一出生便被陸植安強行送給了不能生育的宋蓮兒,可作爲母親,對孩子總有數不盡的牽掛。
我伸出手腕:「你再替我把一次脈。」
他自小跟着徐太醫學醫術,遍嘗百草,醫術精湛。
麟哥兒將手輕輕搭在我的腕間,皺眉,凝視,手指微微顫抖,連着聲音也沙啞起來:「怎麼會這樣?這毒不是解了嗎?」
醫者不能自醫,他以身試毒昏迷不醒,我爲他以身試藥,身中劇毒。
只是,宋蓮兒也喝了藥,中了毒。
我一直以爲她是放心不下孩子,可等她將藥喝下後,卻走到我身邊低聲問我:「只有一味解藥,你說麟哥兒醒了是給你這個生母,還是給我這個養母?」
原來,這一切都是宋蓮兒的局罷了。
她用命去賭,不是她不怕死,只是她太瞭解麟哥兒對她的感情。
即便麟哥兒猶豫,陸植安又怎會讓自己心愛的女人就這樣死去呢?
結果也如她預料的一般,麟哥兒一再猶豫,最終還是決定將藥給了養育她十四年的人。
這場博弈裏,死掉的人只能是我。
「這毒能不能解,你最清楚了,不是嗎?」
麟哥兒臉色煞白,低着頭,不敢看我的眼睛。
他曾信誓旦旦地說,一定會醫好我,可是這世間哪能事事如人意呢?
「我不想這所剩無幾的日子,也困在這裏,守着不值得的人。」
我繞開他,上了馬車。
馬蹄聲太響,我沒聽到麟哥兒嘴裏呢喃的那句「不值得的人……」
-2-
我一路北上,西北戰事緊,途中並不太平。
「小姐,聽說這附近常有流寇出沒呢。」
清露握緊了手中的長劍,她和銀霜是我母親留給我的,自小習武,功夫了得。
「苦了你們跟着我顛沛流離。」
兩人相視一笑:「小姐說笑了,您纔是被我們誆騙的人呢。」
她們的家鄉在西北,那裏有遼闊巍峨的高山,有一望無際的沙漠,與我自小生活的江南截然不同。
這些是她們告訴我的,我記在心裏並無太多感覺。
可就在半年前,不知怎的,迫切地想去看看。
我掀開轎簾,窗外的景色已經從南方的煙雨綢渺變爲北方的天穹低垂。
「小姐,那是個人嗎?」
夜色漸濃,一個少年直挺挺地躺在草叢中,血將周圍的草染成了墨綠色,
「是漢人,先救上來再說。」
少年傷得很重,脖子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身上也都是大大小小的鞭痕。
我們就近找了一個醫館,大夫連連搖頭:「治不活了,別看這些鞭痕不重,可下手的人卻十分陰毒,在鞭子上淬了毒。」
少年看上去也就十三四歲而已,年紀輕輕就要殞命於此了嗎?
「您先救治,能不能活就看他的造化了。」
大夫收了銀子,點點頭。
沒想到天剛亮,那少年眼珠子轉了轉,醒了過來。
「小姐,他在說什麼?」
我低頭去聽,他說的是一串藥名。
因着麟哥兒學醫,我也跟着看了不少醫書,見過許多草藥。
我急忙將他說的藥記下來:「這些藥,能解你身上的毒?」
他用力點頭。
他眼中濃烈的求生欲,讓我也有些觸動。
大夫接過藥方:「這藥方真怪,別是他做夢胡說的吧?」
「試試吧。」
大夫點點頭,去配藥,這些藥倒不稀奇,尋常藥點都有。
少年連喝了十幾日的藥,臉色一日比一日好,第二十日時,他徹底醒了過來。
問了才知,他原叫葉榮,是個孤兒,自小跟着一個遊方郎中,前幾日郎中被胡人逼着給他們的將軍治病,郎中不肯,他們便將郎中活活燒死。
他看着我的眼睛:「夫人可是中毒了?」
他不等我回答,便直接拉過我的手診脈,久久不說話。
我怕他爲難,笑着安慰:「我這毒連宮中御醫都束手無策,你不必自責。」
我中毒後,陸植安將金陵所有的大夫都找了過來,甚至連太醫都請到了府中爲我醫治。
可是,耗費一年之久,效果甚微。
他愣了愣,笑起來:「原來太醫都這樣膿包?」
「什麼?」
他一臉得意:「夫人的毒並不是無解,只是要費些功夫罷了。」
銀霜上下打量他:「你可別逞強,到時候醫壞了我家小姐,我把你頭擰下來。」
葉榮絲毫不懼:「要是治不好她,不用你動手,我自己把頭割下來送給你玩兒。」
我笑起來:「那就拜託你了。」
我們在醫館旁邊賃了一處院子,Ṭüₙ方便葉榮養傷,也方便他爲我治病。
夜裏,我燉了湯給他端過去,見他還在看醫書,身形清瘦,眉頭緊皺的樣子倒是與麟哥兒有幾分相像,忍不住出聲提醒:「明日再看吧,仔細眼睛。」
他看過來,目光落在我手中的湯上,眼眶慢慢溼潤:「還沒有人這樣關心過我。」
他自小父母雙亡,那郎中雖教他醫術,卻脾氣不好,對他動輒打罵。
「葉榮,你若是不嫌棄,便認我爲義母吧。」
他瞪大了眼睛:「你,可是,我只是個窮苦百姓。」
「傻孩子,天下哪有母親會嫌棄自己的孩子窮呢?」
他突然衝過來,跪倒在我面前,重重磕Ţü₂了好幾個響頭:「母親。」
「榮哥兒快起來。」
那日後,葉榮總圍在我面前「母親母親」的叫個沒完。
銀霜和清露每每見他,都紛紛捂起了耳朵。
這日,葉榮出門買藥久久不見歸來。
銀霜去找了一趟又一趟,夜幕降臨她才急匆匆地跑進來:「葉榮買藥時和京城來的特使的兒子打了起來。」
「什麼?」
我手裏的針線掉在地上:「快去看看。」
等我們去時,就看到幾個官差將葉榮死死按在一間藥鋪門口。
「母親?」葉榮看到我被一個官差推搡,立即掙紮起來:「是我動手打的他,與我母親無關,你們不許碰她。」
官差上下打量我,目光落在我腰間的玉佩上:「夫人莫怪,我家公子買藥是爲了給我家夫人治病,令郎上來便搶實在是不懂禮數。」
「你胡說,藥明明是我先買到的。」
爭執間,藥鋪走出來一個少年:「母親?」
我抬眼看去,那少年竟是麟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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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哥兒幾步走到我身邊:「您怎麼會在這兒?」
「先把人放了。」
麟哥兒不明所以,卻還是擺了擺手讓官差放人。
「且慢!」
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官差齊齊跪拜行禮。
這樣大的排場,不是昨日纔到此地的陸特使,又能是誰?
他緩緩走來,居高臨下地看着我,身側站着宋姨娘,不,如今該稱呼陸夫人了。
「你怎麼在這兒?」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臉上,手握成拳似乎在隱忍着什麼。
我看向陸植安,自我離府到如今也有大半年了,他清瘦了不少。
不過,音容相貌與我初見他時並無太多分別。
無論過去多久,我依舊記得那年初春,他站在院中的柳樹下與我父親說話的樣子,風姿迢迢,溫潤如玉。
父親說,那便是與我定下娃娃親的人。
陸植安的父親被先帝貶謫,客死他鄉,陸家沒落。
我父親一生正直絕不會因此悔婚的,而我,又對陸植安一見傾心。
嫁過去之後,我和陸植安也有一段恩愛時光,這纔有了麟哥兒。
可就在我懷上麟哥兒不久,陸植安的母親便以我不方便伺候夫君爲由,逼着陸植安納宋蓮兒爲妾。
陸植安百般不願,還因此被罰跪在宗祠一天一夜。
我心疼他,自作主張替他將人接到了府中。
後來我才知道,這原是他們母子的計謀罷了。
宋蓮兒與他青梅竹馬,只是家世不好,對他的仕途沒有助力,這才娶了我。
偏偏,我剛懷上麟哥兒不到五個月,我父親因爲直言勸諫被先帝訓斥,回到府中不久便氣急攻心撒手人寰了。
我母親身子不好,只生了我一個女兒。
儘管祖母幾次三番想讓我父親納妾,都被我父親回絕,最後爲了斷了長輩的念想,不惜以死相逼。
我以爲,我和陸植安也會如此恩愛一生。
可就在我父親去世後,他對宋蓮兒的感情也顯現出端倪,更是在我臨盆當夜,將麟哥兒強行抱給了宋蓮兒。
他說,宋蓮兒身子不好不能有孕,我和他還會有孩子的。
那是我十月懷胎,生了三天三夜,差點血崩而死才生下來的孩子啊,就這樣被他輕飄飄的一句話,送給了別人。
可是,我父親沒了,母親臥病在牀,陸植安卻青雲直上,我在陸府再也沒有了依仗。
他爲了讓我不去和宋蓮兒爭搶孩子,向陛下請旨帶着宋蓮兒和麟哥兒去了青州,整整五年之久。
等我再見到孩子,他被教養的十分懂禮數,見我便是三跪九叩地喚「母親」。
可是,他看着我時,眼中Ṱű̂ₙ滿是冷漠。
「你知道涼城在哪兒嗎?」
我的思緒被陸植安的聲音拉回現實。
他緊緊盯着我的眼睛,等待我的回答。
「出城門不到三十里便是了。」
他點點頭:「那你可知道,涼城如今在打仗?」
「知道。」
他突然皺起眉頭,一把拉過我的手腕:「既然知道,還敢來這兒?你想用自己的血去喂胡人的刀?」
他的力氣太大,抓的我手腕一陣刺痛。
「我是生是死,跟你有什麼關係?」
陸植安正欲開口,宋蓮兒急急上前打圓場:「姐姐,雖然你已經和夫君和離,可是在外人看來卻仍舊是陸家主母,你若是死在這兒,你讓夫君和麟哥兒以後如何做人呢?」
陸植安鬆開手,冷着臉:「趕緊滾回金陵去,別在Ťŭ̀ₒ這兒顯眼。」
「你憑什麼替我做主?」
陸植安轉身,瞪着我。
我們就這樣僵持着,宋蓮兒突然捂着心口一陣嬌呻:「夫君,蓮兒好疼啊。」
陸植安立即走到她身邊將人扶住,轉頭看着麟哥兒:「既然已經買到了藥,還不快些回府給你小娘喝下。」
「是。」麟哥兒一臉擔憂,當即命人將藥帶走。
葉榮猛地起身,將抓着他的官差一把推倒,撲過去將藥護在身下:「這藥是我的,是我要給母親治病的,公子的小娘金貴,難道我的母親就該去死嗎?」
麟哥兒想動手,卻似乎想到什麼看向了我。
陸植安瞬間明白過來,冷笑幾聲:「我當你明知這裏在打仗,卻還要巴巴地跑過來是爲什麼,原因這不就找到了?」
宋蓮兒眼睛倏然睜大:「難不成,姐姐知道我需要這藥,才讓人來提前買走?」
這味藥,葉榮尋了整整座城都沒有找到。
好在藥鋪的掌櫃和葉榮師父是舊識,這才高價從西域的藥販子那裏買回來。
麟哥兒也驚詫地看着我,目光中帶着些責怪:「母親,您怎麼能這樣?你這是想致我小娘與死地嗎?」
陸植安目光冷冷地看着我:「你果然沒有變,還是和從前一樣,惡毒,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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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我慢慢走近,輕聲問他:「你還記得我從前是如何的?你不是將從前的事情都忘乾淨了嗎?」
他臉色一變:「我,我也是聽旁人說的。」
「呵!」我並不打算拆穿他的僞裝。
他出事的前一夜,宋蓮兒因爲想做平妻的事兒鬧了一場,第二天他便墜馬失憶,什麼都忘了卻記得讓宋蓮兒做平妻。
這未免過於巧合了吧?
「許掌櫃?」
許掌櫃急忙走過來:「您說。」
「請問這藥是葉榮先付的錢還是這位陸公子先付的錢?」
許掌櫃是個生意人,不敢得罪陸植安這樣當差的,低着頭不敢回答。
「陸大人,」我轉過身看着陸植安:「您的官威真大啊,逼得老百姓都不敢說實話了。」
陸植安自小便想秉承父志,做一個廉潔正直的好官兒,如今聽我這般譏諷,瞪了眼麟哥兒,冷聲對許掌櫃道:「你只管說出實情。」
許掌櫃又瑟縮地看了眼麟哥兒和宋蓮兒,這才小聲回話:「是,是葉榮先付的錢。」
「這便好,」我冷笑着看向麟哥兒:「錢貨兩訖,陸公子爲何要將人扣下?是想搶劫?」
周圍聚集的百姓越來越多,如今世道不太平,百姓深受胡人侵擾,如今見到朝廷的官員還要來欺辱,也漸漸有了怨氣。
陸植安冷冷地看着我:「你要這藥有何用處?」
「麟哥兒,」我看向他:「你告訴你父親,我要這藥有何用?」
我的話音剛落,宋蓮兒又痛苦的呻吟了幾聲,臉色慘白:「姐姐別爲難孩子,妾身命薄,死不足惜。」
說罷,捂着心口氣息奄奄。
「我,」麟哥兒吞吞吐吐,彷彿每個字都像火焰般灼燒着他:「母親爲何非要這藥,兒子,兒子實在不知。」
銀霜抬手扶住我,眼圈紅起來:「公子,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你明明知道知道這是小姐救命的藥。」
麟哥兒低着頭,不敢面對銀霜的質問,更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突然很想笑,真是腦子發昏了,纔是會去問他這樣的問題。
宋蓮兒盈盈起身,走到麟哥兒面前,將人護在身後:「那少年方纔說這藥是要救他母親的,姐姐卻說這藥是要自己用,這……我們到底該信誰的呢?」
我看着她,耐心向她解釋:「葉榮就是我的兒子,唯一的兒子。」
「母親,」麟哥兒瞬間抬起頭嘴脣發白,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您怎麼能這麼說?我纔是您親生的兒子啊。」
「你是宋蓮兒的孩子。」
這是他八歲時親口告訴我的,此生此世,他永遠都是宋蓮兒的孩子,而我只是陸府的主母,名義上他會稱呼我一聲母親,僅此而已。
「在陸府時我是你嫡母,可如今我已經和你父親和離,我與你,與你父親,與整個陸家,再無半點瓜葛。」
「母親……」
我別過臉:「我只是一個普通的民婦,擔不起陸公子的一聲母親。」
「銀霜,去把榮哥兒買的藥拿過來。」
陸植安卻伸手將人攔下:「你當真連自己的親兒子都不要了?」
我抬頭看他,內心如大火焚燒過的原野,灰敗,平靜:「陸大人,當日我生產完屋內的血氣還爲散盡,你就逼着我說我的兒子死了,活下來的那個只能是宋蓮兒的孩子。如今我終於做到了,你該開心纔是啊。」
陸植安手臂微微顫抖,還想說什麼,卻聽見身後的宋姨娘嬌喘一聲,身子軟軟地墜下去,倒在地上,一副將死的模樣。
「蓮兒?」
陸植安和陸麟宣都慌了神,急忙將人抱進了藥鋪。
「我們走。」
官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終還是沒敢攔我們。
我們回到院子,太平的過了幾日,只是榮哥兒一直懨懨的。
「是不是那日傷到了,你沒有ṱů⁽告訴我?」
他搖搖頭,看着我時眼中滿是淚水:「您是因爲我會醫術纔對我好的嗎?您的兒子……也會醫術。」
「自然不是,我對你好,是因爲你我有緣,你從小沒有父母,我是真的心疼你。」
我用帕子爲他擦去臉上的眼淚,被他逗笑:「這麼大的人,還哭鼻子啊?」
他突然紅了臉,用袖子粗魯地將眼淚擦乾,轉過頭時依舊可憐巴巴:「其實這幾天我已經想明白了,就算您是因爲別的原因才收我爲義子也沒關係,您就是我娘,一輩子都是,我會孝敬您,對您好,護着您。」
我心裏一陣暖意。
自從我的父母去世後,再也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了。
在陸府,我是高高在上的主母,卻永遠都是被拋棄的那一個。
「榮哥兒,」我將孩子抱進懷裏:「母親也只有你這一個孩子。」
我的話音剛落,門口傳來一陣響動。
我看過去,陸麟宣呆呆地站在門口,手裏的東西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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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快步走進來:「母親,他是你唯一的孩子?那我算什麼?」
「你怎麼來了?」
他只是看着我,我的話彷彿一擊重錘,他神情痛苦,身體僵硬:「母親,你是在騙他的是嗎?我知道你生氣,你氣我不顧你的身體強行買藥給我小娘,可是,可是我也是有苦衷的,您的毒本該在三個月前就發作的,如今您不是也好好的?」
我嘆了口氣,對他已經沒有從前那種揪心的失望:「你是宋蓮兒養大的,對她感情深我不怪你,可是麟哥兒,我也是人,我不可能在你一次次放棄我之後,還一直站在你身後無怨無悔地愛你。」
「可是,我是您親生的,您說過會一直對我好的。」
就是因爲這句話,所以他纔會這樣肆無忌憚地傷害我嗎?
我看着他這張與我有五分相似的臉,已無心分辨:「你就當我食言了吧。」
他站在原地,小聲啜泣。
「你今日來有何事嗎?」
他絕不會無緣無故來找我。
「那藥……」
他的話還未說完,葉榮便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你還有臉說要?你這和拿刀將我母親捅死有什麼分別?至少後者不會讓她有太多痛苦。」
這毒每每發作,彷彿有千百隻老鼠自我心頭啃食至全身,而這份痛苦,我受了三年。
「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若你想要用母子情分逼我給你藥,就歇了這份兒心吧。」
其實,我很懷疑宋蓮兒中的毒。
她會用自己性命來算計我嗎?她有這麼恨我嗎?
自她入府,陸植安的寵愛都給了她,喫穿用度無不奢華,甚至連我的兒子也都是她的。
我有什麼值得她用命去恨的呢?
清露正準備將陸麟宣一把推出門去,卻見門口立着一人,周身滿是怒氣。
陸植安緩緩走到陸麟宣身前,目光森然,語氣中壓抑着怒氣:「你方纔說什麼?你母親身上的毒未解?」
我中毒後,陸植安許是怕我毒發死的太難看壞了陸府的名聲,更怕落下一個苛待發妻的罪名,請了無數大夫來治,連太醫都找了過來,可是治了許久也沒能痊癒。
我不堪其擾,買通了太醫,讓他告訴陸植安,我的毒已經解了。
他日我毒發,只讓銀霜清露隨便編個理由糊弄過去。
我的死,還不值得陸植安去費心調查,我一死他正好能扶宋蓮兒上位,無人會怪罪太醫Ťû⁹。
陸麟宣低着頭,瑟瑟發抖。
「你是何時知道的?」陸植安的語氣中壓抑着濃濃的怒火。
我心裏疲倦,這又是演的哪出戏呢?
陸麟宣喉結滾動,顫着聲音回答:「半,半年前,母親離府的時候,我爲她診過脈。」
陸植安眉峯緊蹙:「半年前?」
陸麟宣點頭說是。
陸植安轉過頭,抿脣看着我:「你當初離開,是抱着一去不返的心?」
他似乎想到什麼,:「若非遇到這個少年,你此刻,是不是已經不在人世了?」
「你們可以走了,別讓你們的虛情假意髒了我的院子。」
陸植安看着眼前的女人,一股難言的疼痛從心底蔓延起來,他差點真的失去她。
他突然意識到什麼,轉而問陸麟宣:「你小娘知道這件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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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麟宣一愣,後知後覺地點點頭:「知道。」
陸植安後退幾步,扶住一旁的石桌才勉強站穩,苦笑幾聲,衝出門去。
他騎着馬一路疾馳到了住處,不讓任何人聲張,一個人悄無聲息地進了宋蓮兒的院子。
她們主僕倆正在說話:「大人和公子都去爲姨娘討藥去了。」
宋蓮兒的眉頭卻沒有因爲嬤嬤的話而舒展,嘆了口氣:「他們最好是真的爲了我去的。」
嬤嬤不解地問:「其實姨娘實在不用以身犯險的喝下那毒藥,薛氏已經和大人和離,還一個人逃到了這偏遠之地,對姨娘構不成任何威脅。」
宋蓮兒瞪了她一眼:「若是真的毫無威脅,爲何都過去這麼久了,我還是隻是個姨娘?爲何管家只說了一句她冷血,陸植安就將人打了三十大板扔去莊子上做苦力了?」
門口的陸植安心如刀絞。
他知道假裝失憶是個下下策,可是這世界上沒有兩全的法子,也清楚薛蘊華一直恨着他ƭù⁴,他不想讓這份恨意再深,又想全了宋蓮兒做平妻的心願,她說的對,麟哥兒大了,到了議親的時候了,庶子的身份總是不好的。
他想以此來說服薛蘊華同意,可是他清楚對方的脾氣,爲了孩子她會同意,可是隻怕今後他想再進她的院子卻是絕無可能了。
於是,他便聽了小廝的餿主意,假裝失憶,等到時候宋蓮兒被抬爲平妻,他再裝模作樣地喝幾天藥,將這一切都怪罪到失憶這件事上,薛蘊華便不會怪他了吧?
可是,他沒有想到她會直接拿出和離書,逼他簽字。
陸植安心中悔恨,當日他之所以願意簽字,只覺得薛蘊華那麼疼愛麟哥兒,只要麟哥兒還在府中,一切就都有轉機。
可是,在他向人打聽到這和離書是薛蘊華一年前便找人寫好的,他的心便涼了半截。
夫妻十幾年,他最瞭解薛蘊華的性子,執拗,撞了南牆也不回頭,她決定的事情任何人都無法改變。
可是,明明她都已經傷心欲絕地離開,宋蓮兒卻還要不遠千里的追過來害她的性命。
陸植安想到此,怒火攻心,一腳踹開房門,將人從牀上扯下來。
宋蓮兒反應不及,只求着讓陸植安發怒也要說明緣由,別讓她做了枉死鬼。
陸植安冷笑幾聲:「當年你爲了麟哥兒試藥,可是爲了設計讓蘊華中毒?」
宋蓮兒瞪大了眼睛,想矢口否認,可是她的神色早已出賣了他。
陸植安心痛難忍:「這次中毒也是如此?你非要將她害死才肯罷休?」
宋蓮兒打死不認。
陸植安看向她身邊的嬤嬤,當即命人將人押下去嚴刑逼供。
不到半個時辰,嬤嬤便什麼都招認了,包括宋蓮兒當年設計傷了身子不能有孕,將麟哥兒要了過去的事。
陸麟宣回府,聽到父親要對他小娘用刑急急跑過去,便聽到那嬤嬤說:「這些年宋姨娘對麟哥兒百般照顧,不過是爲了讓他與薛氏徹底離心,麟哥兒小時候身子不好也是宋姨娘給他下了藥,原本她是想直接要了麟哥兒的命讓薛氏痛苦欲絕,是奴婢勸她留下這個兒子,以後纔有希望被抬爲平妻。」
陸麟宣衝過去,一腳踹在嬤嬤胸口:「你這刁奴,竟然敢陷害我小娘。」
嬤嬤忍着疼爬起來:「哥兒,奴婢就算有一百個膽子也不敢陷害她呀,難道您忘了您八歲那年,宋姨娘讓您喝的那碗銀耳湯?」
陸麟宣眉頭緊皺,他自然記得,他喝下去不久便腹中絞痛。
是他小娘三步九叩到寶華寺求瞭解藥,才治好了他的性命。
那碗湯是母親給他小娘的,只是小娘見他下學回來熱得一頭汗,這纔給了他喝。
他想將這件事告訴父親,可是小娘心地善良,不願他和生母徹底決裂,逼着他忍下此事。
那日後,他每每看到母親對他百般慈愛的虛僞模樣,就會想起那碗劇毒的湯,他實在忍不下去,最終還是衝到母親的院子,告訴她:「此生此世,我都是我小娘的兒子,若不是因爲你是陸家主母,我看你一眼都覺得髒。」
陸麟宣不敢去回憶母親那時的眼神,悲傷,絕望,彷彿一個支離破碎的泥塑,被他狠狠踩在腳下,徹底灰飛煙滅。
「那,那不是薛氏給的嗎?」
嬤嬤猛地咳嗽幾聲,解釋:「湯是薛氏給的,毒卻是宋姨娘下的,她那日是想要哥兒的命啊。」
陸麟宣眼前一黑,直直栽倒下去,幸而被身邊的人扶住。
「不可能,小娘不會這麼對我的,不可能。」
他將身邊的人一把推開,跪倒在宋姨娘面前:「小娘,您告訴我,她是胡說的對不對?我是您一手養大的,您怎麼可能這樣對我?」
宋姨娘慢慢抬頭看着他,眼中哪裏還有半分往日的慈愛,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恨。
她恨陸麟宣的這雙眼睛,和那個高高在上的賤人那麼像,她恨他這張臉,與那個負心漢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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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植安當即就要處置宋蓮兒,後又想起什麼笑起來:「不用我處置,你身中劇毒,不久後便會被折磨而死,蘊華曾經經歷的我要讓你都經歷一遍。」
宋姨娘卻絲毫不懼,放聲大笑:「你不會以爲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薛蘊華就會回心轉意了吧?你真可笑,你以爲她真正恨的人是我?造成今日這副局面的人難道是我?」
宋姨娘抬頭,那人正居高臨下地看着她,自他違背了對她的誓言那日起,這個人便總是這樣俯視着她。
爲什麼呢?
宋姨娘笑中含淚,因爲她是妾,是奴婢,而他,位極人臣身份貴重,她與他不再平等。
可是她不甘心,憑什麼明明是他負心,付出代價的人確實自己?
直到今日,她才意識到自己真正恨着的人其實一直都是陸植安,可是她總是騙自己,一遍遍告訴自己,我恨的人是薛蘊華,是她搶走我的一切。
她不敢恨陸植安,她的日子已經夠苦了,她不能去恨她的丈夫,他是她的天,是他唯一的依靠,可心中的恨總要找個出口宣泄,薛蘊華就成了最好的靶子。
「你既然要了我的身子,就不該再對薛蘊華動心,既然娶了薛蘊華就不該再讓我進府,你以爲給我奢華的生活,把別的女人的兒子搶過來給我,我就會開心滿足,然後對你死心塌地感恩戴德?你那點可憐的愧疚心,連狗都嫌惡心,」宋姨娘的笑接近癲狂:「你害了我一輩子,也害了薛蘊華一輩子,你以爲殺了我,就能將這一切都平息了?」
「將她拉下去,我不想再看到她。」陸植安幾乎是怒吼着喊出這句話的。
陸麟宣呆滯地看着這一切,只是頃刻間,他從前相信的一切都崩塌了。
她們的恨都有源頭,可是他該恨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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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植安來的時候,葉榮正爲我端來了藥:「這是最後一副藥了,喝完您的毒就徹底解了。」
我點頭,一口飲盡。
銀霜急忙將一枚蜜餞放到我嘴裏:「小姐受的苦也該結束了。」
「還是回金陵爲好,我請太醫替你診治過才安心。」陸植安一臉擔憂地看着我。
這院子裏沒有僕從,只要門不關緊,就會有不速之客進來。
「陸大人總是這樣私闖民宅,我是不是可以告到官府去?」
他卻笑了:「聽你聲音如此清亮,便知道你的身體確實比之前好了許多。」
他說完,停住片刻,又說:「我知道這些年都是宋蓮兒那個賤人陷害你,我已經處置了她,你曾經受過的苦,我一定要她十倍百倍的還回來。」
「夠了,」我看着他得意的模樣,只覺得噁心:「我與她的恩怨,皆是源自於你,若不是你太貪心什麼都想要,我和宋蓮兒不會有任何交集,她不會像如今這樣面目全非,我也不會受這十五年的煎熬,如今你卻在這兒洋洋自得地說替我報了仇,若是真要爲我報仇,你首先該自刎。」
陸植安手臂微微顫抖,啞着嗓子說:「我,我還有公務要處理,改日再來看你。」
說罷,便踉蹌着離開了。
他一路逃回了府,方纔薛蘊華的眼神和宋蓮兒那麼像,她們都恨他?
他不敢去細想。
陸麟宣不知何時站到了他身後,冷聲喚他:「父親。」
陸植安回過頭,看到他肩上揹着行囊:「你要去哪兒?」
「涼城。」
「什麼?」
陸麟宣聲音冷淡卻異常堅定:Ṱųₜ「涼城軍營中缺大夫,那纔是我該去的地方。」
「胡鬧,」陸植安氣得頭暈眼花:「你是我的獨子,怎麼能去那種兇險的地方?」
「我不是來徵求您的同意,我已經決定了。」
「你……」
陸麟宣卻看都不看他,轉身離開了。
陸植安看着偌大的府邸,走的走死的死,如今竟只剩下他一個人。
他們都是被我逼走的嗎?
這個疑問此後很長時間,都讓陸植安深陷噩夢之中。
「母親,我要去涼城軍營。」
-9-
「什麼?」
我看着榮哥兒的眼睛,知道他已經做好了決定。
其實,他早就做了決定,是我的病絆住了他。
「母親放心,我只是去做大夫又不是上陣殺敵, 不會有事的。」
他盡力寬慰着我。
我怎麼放心的下, 他雖然從小跟着師父走南闖北, 但到底不會功夫,那可是前線啊, 胡人又那樣兇殘……
可是我也知道, 我不該留住他。
「我去給你準備些路上喫的東西。」
躲到廚房那一刻, 我的眼淚纔敢落下來。
「小姐, 榮哥兒福大命大,當初傷的那麼重都能活下來, 不會有事的。」
第二日一早, 我和銀霜清露送榮哥兒出城, 卻在城門口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母親。」陸麟宣快步走到我面前, 看到我冰冷的眼神後,不敢再說一個字。
榮哥兒看着他肩上的行囊:「你要哪兒?」
陸麟宣輕聲回答:「涼城。」
「去做軍醫?」
陸麟宣點點頭。
「你父親知道嗎?」
他再次點頭:「知道。」
陸麟宣突然失聲痛哭:「母親, 對不起,以前是兒子錯了,對不起。」
我看了眼天色, 又替榮哥兒整理了衣衫,忍着鼻酸:「快上路吧,不然天黑之前到不了了。」
「那兒子走了。」
陸麟宣擦乾眼淚:「母親保重。」
我別過臉,沒有看他。
兩人一道出發, 才走出幾十步,榮哥兒便一把攬過陸麟宣的肩膀嘻嘻哈哈的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榮哥兒, 」我忍不住喊了一聲。
榮哥兒和陸麟宣同時回頭,後者眼神期盼又殷切地看着我。
「一定要常寫信回來。」
「好。」
「知道了。」
我看着他們的背影, 心裏空落落的。
榮哥兒倒是經常寫信回來,麟哥兒的信我一次也沒有收到過。
只是榮哥兒的信裏總有三個字「母親安」, 是麟哥兒的筆跡。
他們離開不久,一個女人來見我,手裏拿着一沓厚厚的賬簿,上面記着陸植安這些年貪贓瀆職的罪證。
女人交給我後, 便匆匆離開了。
銀霜看着她的背影:「怎麼這麼眼熟呢?」
清露一拍腦袋:「這不是宋姨娘的遠房表妹嗎?」
「小姐, 她這是什麼意思啊?」
我捏着賬簿,想到陸植安當年與我父親發誓:「我此生一定要如我父親那般清廉剛正, 上對得起陛下,下不辜負黎民百姓。」
原來, 他曾經承諾的事情, 一件也沒有辦到。
半年後, 一向以廉潔著稱的陸植安被人蔘奏貪污,陛下震怒要將其滿門抄斬,但是陸麟宣在軍中救死扶傷, 立下不少功勞, 軍中所有將領聯名上書求情, 陛下只查抄了陸府,處死了陸植安,並未牽連麟哥兒。
一年除夕, 榮哥兒寫信回來,說他們大年夜裏伙食很好,喫上了雞蛋。
那封信裏依舊有「母親安」三個字。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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