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皇后的第三年,我終於死心了。
我的夫君封我爲後,卻夜夜宿在貴妃宮中。
我的孩子在我膝下,卻巴不得母親另有其人。
一副假死藥,我成全了他們。
後來街頭重逢,父子倆雙雙紅着眼圈:
「跟朕回去,你還是朕的皇后。」
「孃親你不要孩兒了嗎孃親!」
「哪裏來的騙子?」
我抱緊手裏的孩子,一臉陌生地望着他們:
「我何曾生過兩個孩子?!」
-1-
「一切聽憑陛下安排。」
我跪在地上,沒有抬頭。
蕭衍很詫異:「你的意思是……同意了?」
「嗯。」
我原也以爲,打死我都不會同意的。
蕭衍要我將楚兒送入關雎宮,養在薛玉嬈名下。
多麼可笑啊。
我是他的原配,是他的髮妻,是他昭告天下的中宮皇后。
他卻要我將拼着性命生下的孩子,送給他的貴妃。
因爲薛玉嬈難得喜歡。
「玉兒生性淡薄,皇后之位都給你了,要你一個孩子而已。
「她爲了楚兒,連絕嗣湯都喝了,你還要如何?!
「朕知道你捨不得,但我們以後還會有的。
「以後,我們還能生許許多多個孩兒。」
他怕是忘了。
生蕭楚時,他正帶兵攻打江東。
楚地遇襲,我躲在山洞,三個日夜才終得一子。
那之後顛沛流離,御醫早就斷言,將來子嗣艱難。
「你確定?」
蕭衍猶有些不信。
我一介孤女。
父兄早早戰死在他的江山之爭中。
能受封后位,靠的是十年糟糠之情,靠的是膝下唯一的太子殿下。
「臣妾已讓碧荷收拾好楚兒的東西。
「想來現下已經送至關雎宮。」
蕭衍突然沉默下來。
眸光復雜地望着我。
半晌:「你莫要學京中門閥宗婦,耍些心機手段。
「否則……」
沉着臉,甩袖離去。
-2-
真真抬舉我了。
用宮人們嘮嗑時的閒話來說,我一個鄉野粗婦,若不是祖墳埋得好。
攤上了蕭衍這麼個夫君,這輩子連京都的門檻都摸不到。
怎配與京中貴女們相比?
我從冰涼的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裙裾上的灰塵。
坐到妝鏡前,抽開妝奩。
拿出一個小瓷瓶。
倒出其中藥丸。
眼都不眨地仰面吞下。
我只是打算,成全他們而已。
-3-
我叫焦阿蠻。
蠻力的蠻。
出生時,爹孃盼着我力大無窮,好養好長。
這名字的確取得好。
隔壁那文縐縐的衍哥兒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
明明比我長一歲,卻總也不及我高。
他老喜歡找我玩耍。
逗我:「焦阿蠻,你有力氣,我有腦子,你同我一起玩,天王老子來了都不怕!」
一直到成親前,天下大亂。
我想推遲婚期,他還是這樣說:
「焦阿蠻,你有力氣,我有腦子,你嫁給我,怕個什麼?!」
我不怕嫁給他啊。
我是怕成爲他的累贅。
我的矮蘿蔔衍哥兒,早就生得高大魁梧,能文善武。
村子裏的先生說,他必有一番作爲。
好在我的一身蠻力,還真有點用處。
能讓我在死人堆裏翻出他,扛着他翻過三座山頭。
能讓我躲在山洞裏,痛了三天三夜,一聲不吭。
能讓我帶着楚兒藏在敵營,做奴爲婢,將他拉扯長大。
那時我驕傲極了。
我的衍哥兒真聰明。
他真的有腦子,我也真的有力氣。
皇宮?
做皇后?
不怕不怕的!
那時真傻啊。
金燦燦的皇宮,哪是需要力氣,哪是使得出力氣的地方?
-4-
最先變的,是身邊的人。
從前跟着衍哥兒,他身邊的人都尊我一聲「嫂子」。
「嫂子你做的鍋盔真好喫!」
「嫂子您這針腳太好看了吧!」
「嫂子嫂子,你揹着將軍走了那麼遠,有沒有……受傷?」
我帶着三歲的楚兒從敵營出來那一日,那羣將士跪在我面前,個個通紅着雙眼。
聲勢震天:「嫂子,末將來遲!」
進宮後,沒有人再喊我「嫂子」了。
領頭的公公向我行禮,喊我一聲「娘娘」後,場面尷尬地安靜了一瞬。
各色眼神往我身上淌了一遍。
我本不是什麼聰明人。
可那一刻,突然明白了。
京中貴人多,連宮女都面白脣紅。
長得嬌嫩可人。
我不自覺地低頭。
敵營三年,我的皮膚被北風吹得皸裂,我的臉被驕陽曬得黢黑。
還有我的手。
我將雙手往袖子裏藏。
上面層層疊疊的繭,恐怕比這宮裏最卑賤的奴婢都多。
第二個變的,是衍哥兒。
哦,進宮沒多久,我就發現。
沒有衍哥兒,只有蕭衍了。
蕭衍納了貴妃。
薛丞相的長女,薛玉嬈。
薛玉嬈進宮前,蕭衍握着我的手,溫聲細語地同我解釋:
「阿蠻,大軍能這麼快攻進京城,薛丞相功不可沒。
「薛家在京城根深蒂固,能保住你的後位,已經Ṫŭ̀₆是幾番斡Ṭű₃旋的結果。
「無論如何,你纔是我唯一的妻子。
「如此說,你可能明白?」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
只是問他:「薛家娘子長得好看嗎?」
蕭衍笑着捏捏我的鼻子:「沒有我的阿蠻好看。」
他騙我。
薛玉嬈長得玉骨冰肌,連走路的姿勢,都是我學不來的。
她還比我小几歲。
每每不如她的意,便兔子似的紅着眸,嗔怨地望着蕭衍。
剛開始他還覺頭疼。
說如此嬌小姐,他伺候不來。
後來他宿在關雎宮的日子越來越多。
再後來,連每月的初一十五,他都會由着她將他叫走。
有一夜,我撞見他們。
月如圓盤,薛玉嬈在月下撫琴。
蕭衍斜倚在一旁,喝酒。
他望着她。
脣角含笑,眼底落滿瀲灩的月光。
那個夜晚,我學會生平第一句詩: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5-
其實只是如此,我不會想要離開。
那瓷瓶裏的假死藥,交予我之人叮囑過。
不到萬不得已,不可使用。
畢竟是藥,多少會有些毒性。
比如有可能,會令我忘掉一些人,一些事。
我以爲我永遠不會用它的。
無論蕭衍變成什麼樣子,這皇宮,還有楚兒。
我懷胎十月,嘔心瀝血養大的孩子。
整個後宮都在笑我粗鄙,不堪後位的時候。
他操着稚嫩的嗓音,一個個地給那些人打板子。
他喜歡窩在我的懷裏,四下無人的時候偷偷喊我「孃親」。
說:「孃親,楚兒最愛你了。」
然後奶奶地親我一口。
什麼時候開始變的呢?
大抵是從他進太學開始。
我認不得幾個字。
無法陪他讀書、練字。
看不懂他人人誇口稱讚的文章。
他的父皇在關雎宮,他便常常去關雎宮。
有一年他生辰,薛玉嬈送了他一把袖弩。
是她囑薛家的門生,特地爲他制的。
精巧絕倫,世上僅此一隻。
從此他常常將「貴妃娘娘」掛在嘴邊。
我並不嫉妒楚兒與薛玉嬈走得親近。
他是太子。
未來總要與薛家走動的。
唯有一次。
那天楚兒跑得太快,忘了裘衣。
冬日天寒,我恐他凍着,拿着追過去。
還沒追上,見他跨進關雎宮的大門,就開心地往前衝:
「孃親!」
與薛玉嬈抱了滿懷。
我想起生他的那三個日夜。
也是這樣的天寒地凍。
外頭是點着火把搜尋我的匪寇。
我躲在山洞深處的角落,大半個身子泅在潭水裏。
任由下腹收縮,咬着嘴裏的布條,一聲不敢吭。
最終生下他時,滿身的血,滿嘴的血。
可原來,他也能喊旁的女人「孃親」啊。
-6-
我哭了一場,便沒有多想。
母不記子仇。
六歲不到的孩子,我與他計較什麼?
直到薛玉嬈提出,要楚兒搬去關雎宮。
要將他記在她這個貴妃的名下。
「陛下,我知你忌憚父親,忌憚薛家。
「我那麼愛你,怎麼忍心讓你爲難?
「我不生孩子。
「我是真心喜愛楚兒,只要你將楚兒給我,這輩子我都不再生孩子了!」
那個雷鳴電閃的夜晚,薛玉嬈當着我和蕭衍的面。
喝下一碗絕嗣湯。
「皇后娘娘,你若真愛楚兒,就將他給我吧!
「我能給他整個薛家!你能給他什麼,啊?」
她捂着肚子,哭得撕心裂肺。
可我不願啊。
沒有人知道我是怎樣艱難地生下楚兒。
一如沒有人知道,在敵營的那三年,爲了讓自己活下去,讓楚兒活下去。
我忍受了怎樣的屈辱。
「一個孩子而已!
「給了貴妃未來你也是太后。
「焦阿蠻,你到底要鬧成哪樣?!」
蕭衍心疼地扶住薛玉嬈,疾言厲色。
我望着薛玉嬈身下淌出的血,是我錯了嗎?
我想留住自己的孩子,有錯嗎?
楚兒就在此時衝進來。
他狠狠地推了我一把:「你根本不愛我!你不是我孃親!
「你什麼都沒有還要霸佔我!
「你怎麼沒早點死掉啊?!」
轟隆隆——
驚天一聲巨雷。
我跌坐在地上。
望着依偎在一起的三個人,我終於明白。
我錯了。
大錯特錯。
他們,纔是真正的一家人。
我佔了他們的後位。
佔了他們的孩子。
我早就,該消失了。
-7-
我病了。
當年那和尚誠不欺我。
我衰敗得自然且快。
服下藥的第五日,就開始咳血了。
只是我的身體一向很好,關雎宮那位又服了絕嗣藥。
一衆御醫都聚集在那邊。
無人察覺到我的異常。
第七日時,蕭楚回來過一次。
見我躺在榻上,他沒有過來。
只支支吾吾道:「母后,你不要怪我。
「你以後還會有其他孩子。
「可貴妃孃親,只有我一個了。」
說完,拿着他的袖弩跑了。
我一笑,就咳起來。
不想被婢女發現,乾脆將那咳出來的血,又咽了下去。
夜晚,蕭衍也來了。
他似乎想「ţūₘ嘉賞」我,居然脫下衣裳,要與我同房。
我用力推開他。
帶着連連咳嗽。
「何處來的血腥味?」
沒掌燈,他看不清。
我穩住氣息:「臣妾月事來了。」
蕭衍一滯,卻也不走,反倒來抱我。
「貴妃娘娘正虛弱,想來不願在陛下身上聞到我的味道吧。」
蕭衍終於離我遠一點。
卻是坐起來,又握住我的手。
「阿蠻,乖一些,有些事情,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無論如何,楚兒是你生的,永遠是你兒子。」
我不作聲。
他又說:
「這月十五,帶你出宮去玩?」
「我想回焦家村。」我說。
「好。待朕有空……」
「我想回焦家村。」
蕭衍大概是皺眉了。
「待明日楚兒正式過給玉嬈……」
「好。」
我抽出手。
蕭衍還想來握,外頭宮人來稟:
「陛下,貴妃娘娘夢魘……」
「去吧。」我攏好自己的被子。
蕭衍看了我一會兒,沒動。
「陛下,貴妃娘娘那邊……」外頭催。
「夠了!」
蕭衍一聲呵斥。
起身穿衣。
我側過身,直到聽見腳步聲,才睜開眼。
蕭衍早不是當年身量。
連身形都不太一樣了。
如今的他挺拔又修長,像極了生來就養尊處優的貴公子。
可我望着他的背影。
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也不知爲何,突然變成當年那個,矮冬瓜。
「焦阿蠻,你有力氣,我有腦子,你同我一起玩,天王老子來了都不怕!」
「焦阿蠻,你有力氣,我有腦子,你嫁給我,怕個什麼?!」
「焦阿蠻,你有力氣,我……」
不。
衍哥兒,我啊,再也沒有力氣了。
我「哇」的一聲,吐出大口大口的血。
-8-
太子殿下,要過到貴妃名下了。
可明明,皇后娘娘還活着。
陛下對貴妃娘娘的恩寵,果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啊!
而且,原本過名就過名,內務府動動筆的事兒。
可那日貴妃娘娘嬌滴滴地在陛下懷裏撒嬌:
「總得讓楚兒當着衆人的面,給我敬杯茶吧?
「不然不明不白地,跟臣妾搶了她的孩子似的。」
陛下想都沒想,點頭就應了。
於是這日一大早,關雎宮就十分熱鬧。
陛下,太子殿下,貴妃娘娘,月前剛納入宮中的幾位嬪妃。
連薛丞相都在。
蕭楚早就等不及了。
貴妃娘娘早與他說過了。
做了她的孩子,他就有了外祖父外祖母,還有好幾位舅舅。
能常常帶他出宮玩兒去。
可時辰快過了,皇后還未出現。
「孤就說她不可信!她定是後悔了!」
蕭楚不悅地踢了一腳眼前的茶桌。
「仔細把腳踢疼了。」薛玉嬈將他抱到膝上,望向上座,「陛下……」
蕭衍沉着臉:「去請皇后。」
馬上有宮人離開。
「臣妾就知道,她是糊弄臣妾的。」
薛玉嬈紅了眼。
「她怎麼可能捨得楚兒。」
「爲何一定要她在?」蕭楚不滿道,「父皇在,母妃在就行了。
「又不是給她敬茶!」
「殿下。」倒是薛丞相開口,「皇后娘娘乃殿下生母,殿下應當敬重。」
蕭楚低下頭,嘀咕:「不就是昨日沒哄她……
「改日再哄哄她便是。」
又一盞茶工夫過去,依然未見皇后到來。
蕭衍「叮」地放下茶盞,正欲發作。
剛剛離開那宮人步履匆匆地回來了。
進殿就驚慌地跪下:「陛下!
「皇后娘娘……娘娘……薨逝了!」
-9-
其實我也不確定,țùₙ那藥是否真能讓我假死逃生。
十四歲那年,我救過一個小和尚。
原不是什麼求回報的舉動,那小和尚拉住我。
「姑娘命格貴不可言,請務必收下貧僧此物。」
他給了我一本書,讓我將來交給我的丈夫。
彼時我尚未與蕭衍議親,只覺十分莫名。
他卻將我看來看去,又遞給我一個小瓷瓶。
細細說過用法後,一聲嘆息:
「如天之福而不自珍,可嗟、可嘆。」
搖頭離去。
很多年,我都當它是件「異事」。
直到蕭衍告訴我,那本書,是一本兵書
而他靠着那本兵書,打贏了一場又一場艱難的戰役。
那麼,小和尚給我的那瓶「假死藥」,或許也真的那麼神奇吧?
我照着他當年所說的方法,服了藥。
又照着他說的寺廟,給宮外遞了信。
那晚蕭衍離開後,我沾着吐出的鮮血,寫下一封血書。
我說:
【衍哥兒,我想回焦家村。
【將我葬在桃花林吧。】
我不確定他是否會依我所言。
但我恢復意識的時候,聞到了淡淡的桃花香。
「陛下!」
我竟還聽到人聲:「陛下!娘娘已經去了,您就讓娘娘安心地去吧!」
-10-
原來我在棺材裏。
雖有了意識,身體卻不能動。
呼吸也幾乎覺知不到。
「阿蠻。」有人在拍打棺材。
聽聲音,是蕭衍。
「Ṫű₊阿蠻。」他竟像是在哭,「阿蠻,如此重疾,你爲何不與朕說?
「阿蠻,你逗朕的是不是?
「你起來,朕命你起來!」
拍打聲突然變大,蕭衍大喝:
「來人!開棺!給朕開棺!」
我心頭一緊。
那和尚說過,我會假死十日。
十日,想來此時我正是在焦家村。
但畢竟是假死,若開棺,我的屍身既無腐爛,又無屍斑。
恐怕就露餡了。
「父皇!」
又傳來孩子的哭聲,「你不是說孃親只是睡着了嗎?
「爲何要將她埋到土裏?
「他們說『薨』就是死了,再也沒有了!
「是這樣嗎父皇!」
是蕭楚。
隨之而來一片嘈雜聲,勸諫開棺乃大忌,欺擾娘娘在天之靈的。
撲通跪地說不是他同小殿下亂嚼舌根的。
嚷着貴妃娘娘在官驛身體不適的。
突然有人一聲驚呼:「太子殿下!
「殿下抽搐之症又犯了!」
蕭楚幼時高熱,未能及時醫治。
留下了發熱容易抽搐的毛病。
外頭霎時亂成一片。
「落棺!」最終,是薛丞相一聲高喝,「陛下,請帶殿下回官驛診治!」
「陛下,請帶殿下回官驛診治啊!」衆人哀求。
耳邊終於漸漸安靜下來。
我的意識也隨之渙散。
再次有知覺,是舌尖要命的苦。
苦得我猛抽一口氣。
睜眼,是一身僧袍的小和尚。
時光輪轉,他竟還是當年模樣。
手持佛珠,俯首作揖:「阿彌陀佛。
「總算報了施主一命之恩。」
-11-
我去了鄰國。
與蕭衍並肩多年,他那些心腹,如今都是各地要員。
有不少人認識我。
我在焦家村外逗留三個月,才找準機會買到一個假身份,和一份路引。
又三個月,我輾轉到了商胤邊境,混入胤朝難民中。
爲免口音露餡,我一直扮作啞女。
只是胤朝戶籍制度森嚴,不允女子自立門戶。
所以入胤半年後,我成親了。
對方姓沈名甄,是名鐵匠。
我與他在難民營中識得。
他原在兩國交界處開了間鐵鋪,兩國交戰後,商朝官員收了他的鋪子,將他趕入難民營。
那時正是冬日。
有次我見他的冬靴豁了個大口,實在沒法穿了。
拿過來給他補了幾針。
之後常常見他出現在我左右。
入胤都後,衆人都上報戶籍,拿了身份。
唯有我,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又口不能言,手不能寫。
衙役一扶額:「你這模樣還不賴,找個男人嫁了吧!
「要不就只能做卑賤的奴!」
卑賤的奴,也不是沒做過。
可不等我答話,同行的沈甄就拉走了我。
他說他在都城外尚有兩間小鋪,幾畝良田。
又說他母親早逝,父親寬厚,兄妹俱已婚嫁。
然後支支又吾吾,吾Ţŭ̀ₔ吾又支支:
「你不若……不若嫁給我。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就是……就是你先嫁與我,將戶籍拿到。
「待日後,你遇到心儀之人,我……我自當奉上和離書。
「曼娘,你……你放寬心,走個形式而已,我……」
他紅透了臉頰,「我尊敬曼娘,必不越雷池半步。」
但一年後,我們還是圓房了。
沈甄是個很好的人。
會爲我的「啞疾」四處奔走,會在得知我其實康健時,欣喜得直掉眼淚。
焦阿蠻早就死在那個密不透風的皇宮。
蘇曼娘,願意接受新的人生。
又一年,我們有了一個女兒。
生產那日,我照舊一聲不吭。
倒是沈甄,打着百斤重鐵都面不改色的人,哭得地動山搖:
「娘子,我們再也不生了!
「都是我的錯,生個什麼喫人性命的孩子!」
我告訴他我不易有孕,他還是堅持用了半年藥。
徹底斷了再度有孕的可能。
轉眼三年過去,我們的女兒長得粉雕玉琢,嬌俏可愛。
沈甄想要將來送她進學堂,賣了良田,將兩間鐵鋪變成都城的一間。
舉家搬入胤都。
胤都高門多,我們的日子比上不足,比下卻也有餘。
且胤都熱鬧,窈窈十分喜歡。
這日正是上元節,沈甄要準備節後的開鋪事宜。
我帶着窈窈逛燈市。
燈市人多,窈窈又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稀奇的街市。
左鑽右竄間,竟從我手中滑脫了。
我滿身是汗地找了她小半個時辰,才聽到她那聲天籟般的:
「孃親!」
回頭,卻見她被一男子抱在懷中。
孔明燈一盞又一盞地飛上天際,鳳凰燈、鴛鴦燈、蓮花燈…Ṱų⁺…
天地都被絢爛的彩燈照出迷濛的顏色。
那男子就在燈下站着,身邊還跟一個到他肩膀的小少年。
看到我的一瞬,溫文的笑意僵在脣角。
-12-
「孃親!」還是窈窈打破沉默。
「孃親……」那少年如夢初醒,幾乎是疾奔而來。
「孃親!你還活着!」
他過來就拽住我的袖子,「我就知道,你怎麼會捨得我和父……我和父親!」
我勉力舒開握成拳的手。
露出一個笑:「小公子,可是認錯人了?」
這麼些年,胤朝官話我已經講得十分熟稔。
「窈窈,來,孃親抱。」
拂開他的手,上前幾步,欲要接過窈窈。
窈窈自然是歡欣地往我懷裏撲。
只是抱着她的人似乎從怔忪中回過神來,我才接過窈窈,手臂便被扣住。
「阿蠻。」
街市太過熱鬧,他這聲叫喚幾乎低不可聞。
但他扣着我的手微微發抖,一雙眸子都是通紅的。
「阿蠻。」他一聲又一聲,「阿蠻,阿蠻。」
「公子,您也認錯人了?」
我坦然抬頭,抱着窈窈退後兩步。
那小公子卻又衝上前拉住我的手。
「孃親,我是楚兒啊!你不要孩兒了嗎孃親!」
「阿蠻。」手臂再次被扣住,「你是如何到了胤都?
「你爲何不去找我?
「你不要我,連千辛萬苦生下來的楚兒都不要了嗎?」
「哪裏來的騙子!」
我一手甩開二人,「我何曾生過兩個孩子?!」
淡淡地望他們一眼,抱緊了窈窈,轉身離開。
-13-
誠然,我並沒有忘記什麼人,或是什麼事。
甚至一眼認出了那兩人。
蕭楚長高了,模樣幾乎與年輕時的蕭衍一模一樣。
蕭衍倒是比從前少了一股銳氣。
尤其望着窈窈笑的模樣。
他對蕭楚都不曾笑得那麼溫柔。
可是。
我不想再與他們有任何瓜葛了。
「孃親,窈窈給孃親惹麻煩了嗎?」
回家後我給窈窈洗漱。
躺上牀時她這樣問我。
我笑着親親她的額頭:「沒有。
「窈窈乖,你先睡覺,孃親去給爹爹準備宵夜。」
窈窈乖巧地點頭,很快閉眼。
我留了一盞小燈,就去廚房。
沈甄未在家中用晚膳,回來定是餓了。
和往常一樣,我看着時辰下了麪條,在裏頭窩了兩枚雞蛋。
端至前廳時,正好響起敲門聲。
我開門,一張笑臉。
「娘子!」俯身將我抱了滿懷。
「夫君。」我亦笑着回抱他。
只是餘光越過他的肩頭時,掃到院門暗處的人影。
宛如被雷電擊中一般,僵立當場。
-14-
「窈窈可睡了?」沈甄問我。
「睡了。」
沈甄還抱着我。
窈窈四歲了,他依舊很黏我。
那暗處的人影似乎抬步,想要過來。
被一股力道拉住。
沈甄又親了親我的臉頰。
拉着那人的側影,直接跪下了。
自蕭衍登基,改國號爲「商」後,商胤兩朝交惡多年,爭戰不斷。
看來蕭衍此次是潛伏入城,不便暴露身份。
我沒有再看他們,直接關上了大門。
只是夜半時分,門口響起輕細的敲門聲。
三快兩慢。
那幾年在楚王敵營,每每有信息遞給我,就是這個暗號。
我睜眼望着頭頂的牀幔。
敲門聲沒有停歇,一下又一下。
我到底起身。
剛開門,就有人跪在身前:
「娘娘,卑職求您,去見陛下一面吧!」
-15-
蕭衍歇在一處偏僻的客棧。
大概是將整個客棧包下來了,沒有燈燭,亦沒有人聲。
我推開門,就見到滿地的瓷器碎片,和被砸壞的桌椅。
蕭衍頹然坐在一處角落,手裏一罈酒。
聽到人聲,抬手就打算扔過來。
見到是我,驀然頓住。
我尋了個勉強完整的長椅,坐下。
蕭衍一雙眼凝在我身上。
良久,纔開口:「你與那鐵匠成親了?」
「嗯。」
「那小姑娘,是你們的女兒?」
「嗯。」
「幾歲了?」
「四歲。」
靜默一瞬。
再開口,聲音有點啞:「她與你幼時,幾乎一模一樣。」
「難爲你還記得。」
「朕不記得?」
蕭衍笑了笑,「阿蠻,你的一顰一笑,朕哪樣不記得?
「可你居然嫁給旁的人。
「焦阿蠻,你居然嫁給旁的人?!」
他猝然砸了手中那壇酒。
「你我總角之交,青梅竹馬,年少夫妻,同甘共苦。
「你我定情桃花林,締婚雙親前,誓許赴鴻蒙。
「你怎麼敢,嫁給旁人,給別的男人生孩子?」
他一步步走近,突然扣住我的肩。
「他剛剛碰你了嗎?碰你哪裏了?!」
我抓起一塊瓷片放到脖頸間:
「陛下,若不能好好說話,今夜不必繼續了。」
他像被燙到一般,忙鬆開我。
「後退三步。」
蕭衍照做。
我放下瓷片,挪開眼:
「陛下深夜要見民女,所爲何事?」
蕭衍卻又急急上前,抓住了我的手腕:
「阿蠻,你隨朕回去。
「後位一直爲你留着。
「跟朕回去,你還是朕的皇后。」
這次輪到我笑。
「陛下,你認爲,這可能嗎?」
我平靜地望着他。
蕭衍亦望着我。
抓着我的手,一點點收緊,面色卻一寸寸變白。
「阿蠻,你知道很多事情情非得已,薛家勢大……」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一心二用,拈花探柳。」
「我……」
「你可知我爲何敢賭你會將我葬在桃花林?」
也不等他開口,「我認識的。
「你給她的生辰禮。」
貴妃娘娘十九歲的生辰禮。
是皇帝陛下親手寫下的一幅字。
【生同衾,死同穴。】
他以爲我不識得那幾個字,書寫時,還是讓我給他磨的墨。
蕭衍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我拂掉他的手,起身。
「阿蠻。」
他喚住我,「若我說你離去後,才知自己錯得離譜呢?
「自你離去,食難下嚥,夜難安寢,我……」
「陛下。」我打斷他。
並未回頭,「你教我的。
「有些事情,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16-
蕭衍沒有再出現。
大抵是回去了。
胤都與商都相距甚遠,他不可能離朝太久。
蕭楚卻留了下來。
第一天,他就只站在院子門口,忐忑地往裏張望。
第二天,他失落地蹲在地上,像一隻被拋棄的流浪狗。
第三天,沈甄把他帶了進來。
沈甄什麼都知道。
那個敲門聲不息的夜晚,就是他勸我:
「娘子,我們打鐵,講究個乾淨、利落。
「一把好劍,千錘百煉,方進可攻敵,退可自保。
「去吧,不過是煉過你的一把火。」
蕭楚這把火,我卻有些不知該怎樣面對。
他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塊肉。
我毫無保留地愛過他。
無怨無悔地爲他付出過。
到頭來,他成了旁人手中的一把利刃。
我卻不能對自己生下的孩子,用上「怨」「恨」這樣的字眼。
蕭楚也到底是長大了一些,並不纏着我。
沈甄給他闢出一間房,他十分感激,整日「沈叔叔」前,「沈叔叔」後地喊着。
對窈窈,也分外和顏悅色。
只是窈窈不太喜歡他。
每每都要爭論:
「窈窈不是你的妹妹。
「孃親是窈窈的孃親,不是你的孃親!」
每到這時,蕭楚便像被人抽乾了力氣,紅着眼圈小聲地:
「是我的孃親。」
蕭楚在這裏住了三個月。
似是怕惹我不喜,沒有喊過我「孃親」,卻堅持喊窈窈「妹妹」。
他也不提什麼特殊要求,偶爾我給窈窈做點零嘴。
他便央着她分他一點。
三個月後,來了兩個大內侍衛。
我知道他要走了。
當天晚上,他刻意淋了一場雨。
他發熱易驚厥,我不得不過去看他。
他拉住我的衣袖:
「孃親,你真的……不要楚兒了嗎……」
-17-
「孃親,楚兒知錯了。」
蕭楚沒有發熱,稍有點咳嗽。
一咳,眼淚便一串串地往下掉:
「孃親,孩兒當時不懂。
「那句話,薛貴妃教孩兒說的。
「她說只要說了那句話,孃親就會放手。
「她做出善人模樣,給我許了那樣多的好處,孩兒沒有經受住誘惑……
「孩兒總想着,孃親那般疼我,總歸捨不得與我生氣的。
「長大方知,那句話是如何的殺人誅心。」
六年過去,蕭楚十二歲了。
聲音不再是當年的透亮。
一哭,便帶着摧枯拉朽般的破碎感。
「孃親,薛貴妃故意的。
「她將我騙過去,誘哄我玩樂享受,惹得父皇不悅。
「她說服了絕嗣湯,可分明,你走的第二年,她就有孕了!
「她說她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愛我,可我那次發熱,她瞞着御醫。」
蕭楚拉開袖子,手臂上一道深深的牙印疤痕。
「若不是我咬着自己……
「孃親,她是想要孩兒死啊!」
他哭得更大聲,幾乎要說不出完整的話來。
「孃親,孩兒……孩兒還記得……
「當年在敵營,每次……每次都是孃親,將手指給我咬……
「咬得破了,還要涮馬圈,洗衣裳……
「那雙手就那樣破了爛,爛了破……」
蕭楚說着,就來拉我的手。
我躲過,習慣性將它們藏到背後。
我早記不清了。
那雙手上的傷痕,何止那麼一點。
「孃親,楚兒知道錯了。
「再也不會說那樣傷孃親的話,做那樣傷孃親的事了。
「孃親……」蕭楚拉着我的衣角,滿面淚水地望着我。
「你原諒楚兒,好不好?」
我站在他邊,他坐在榻上。
曾經有無數個夜晚,我抱着他,他哭,我也哭。
可如今,他哭得撕心裂肺,我也只是平靜地看着他。
「孃親……」蕭楚又喚我。
我嘆口氣。
拿出袖中方帕,遞給他。
他忙自己擦掉眼淚。
見我拿被子,便躺下。
我吹滅燈燭:「睡吧,殿下。」
我不「怨」他,不「恨」他。
卻再也做不到,像從前那樣愛他了。
-18-
蕭楚也走了。
日子終於歸於正軌。
沈甄每日往返在鐵鋪。
我照舊日常做些繡活兒補貼家用。
窈窈看夠了胤都的新鮮,不再總想着要去街上玩耍。
倒是有些受蕭楚影響,對寫寫畫畫感興趣起來。
沈甄一見,忙不迭給她請了先生,就在家中給她授課。
年中時,鐵鋪的生意突然好起來。
沈甄其實讀過幾年書,只是隨了父親,癡迷鑄劍。
胤都貴人多,識貨者也多。
一傳十十傳百,他鑄的劍,一時竟炙手可熱。
有日我見着窈窈塗塗畫畫了一把小刀,突發奇想。
正經畫了一把匕首圖樣給沈甄。
我待了多年軍營,對武器尚算了解。
市面上的刀啊、劍啊,乃至匕首,男子用者居多。
女子趁手的防身之物少之又少。
沈甄當是我自己想要,將那匕首製得格外用心。
還尋來一塊寶石,鑲在鞘身。
小巧、鋒利,還美貌。
那匕首掛在店面的第一日,就接了十來份訂單。
隨後,賣遍整個胤朝。
短短兩年,我們竟躋身胤朝說得出名號的商人。
兩年時光,的確足夠發生許多事情。
譬如隔壁的商朝。
據聞樹大根深的薛氏家族被一夕根除。
九族被誅那日,備受寵愛的貴妃娘娘自縊關雎宮。
膝下二皇Ţű̂ₕ子發配幽州,此生不得回京。
譬如交惡多年的商胤兩朝。
居然坐下來和談了。
前有胤朝使臣前去商都上京,後有商朝使臣攜土產來訪胤都。
傳聞兩國國君都已私下晤對。
我的確在胤都見到過蕭衍。
兩次。
一次是薛家被除前。
有日起夜,聽見外面犬吠,循聲望過去,就見到熟悉的人影。
只站在院門外,我便也沒搭理。
一次是薛家被除後。
有日接窈窈下女學,她手裏一隻再眼熟不過的草編蟋蟀。
「是一個黑衣裳的大公子給我的。」
我回頭,只看到一片衣角。
我並沒放在心上。
如今橋歸橋,路歸路。
他的這些行爲,毫無意義。
我以爲我和他此生也就如此了。
他做他高高在上的國君。
我做我平平無奇的商婦。
再不會有其他交集。
那是一個下雪天。
沈甄遠差在外,窈窈早早下學。
我帶着她在院子裏生火,烤土薯。
正聞到一絲甜香時,飛來一隻白鴿。
「孃親,還有一張信箋呢!」
窈窈新奇地奔過來,將紙箋遞給我。
我打開。
小小一方紙上,只夠寫四個字:
【孃親,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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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楚的字跡。
這世上也不會有第三個孩子喊我「孃親」。
我當即警鈴大作。
跑?
爲何跑?
如何跑?
跑去何方?
沈甄不在,而我,還帶着一個孩子。
我早已不是未經世事的年紀,馬上冷靜下來。
跑與不跑,總歸是要一家人在一起的。
當即就喊了馬車。
沈甄今日歸家,此時出門,應當能與他在西郊碰上。
不想還未到西郊,就遇到他與一幫人纏鬥。
這兩年我們賺了些銀子,換了大宅,也僱了一些護衛。
可那些護衛只是普通的看家護衛。
沈甄一個打鐵匠,會的也只是普通拳腳功夫。
眼看一把大刀要朝他砍下,窈窈一聲大哭:
「爹爹!」
飛快奔過去。
「窈窈!」我緊隨其後。
那把大刀因着這個變故略一停頓,沈甄便也朝我們奔來。
那幫蒙面人稍作猶疑,仍舊跟上。
卻不等他們的大刀砍下,我擁住沈甄便「哇」地吐出一口血。
離我們最近的賊人猛然愣住。
接着大刀落地。
「我……我沒碰到她……
「不……不關我的事……」
嚇得直接跪下了。
-20-
再次見到蕭衍,依然是在那家客棧。
只上次是夜裏,這次是白日。
上次客棧裏一片狼藉,這次整潔有序。
「阿蠻,你嘔血了?」
他急急朝我走來,彷彿我還是他的妻。
彷彿我們之間從未有過芥蒂。
「你乖一些,朕讓御醫來給你診治好不好?」
眼見他到了身前,我抬手就是一個耳光:
「蕭衍,你到底想做什麼?!」
蕭衍怔在原地。
我拽住他的衣領:「你若敢傷沈甄分毫,我此生與你不共戴天!」
蕭衍身形一顫。
臉頰是紅的,眼神卻冷下來。
輕聲一笑,將我推開。
拍拍兩手,馬上有侍者魚貫而入。
鳳冠,鳳袍,一應俱全。
蕭衍閒適地坐下:「做什麼?
「自然是,接朕的皇后回朝。」
我氣息一滯。
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阿蠻,你未曾聽說嗎?
「前些日子,朕已經遣散後宮。
「阿蠻,再也無人同你爭了,你開不開心?」
我手握成拳,望着蕭衍脣角的笑意。
「薛玉嬈早就畏罪自盡。
「薛丞相業已伏法。
「阿蠻,該回去了。」
我笑了,一聲。
又一聲。
「阿蠻,朕都安排好了。
「你帶着窈窈一道。
「朕會將她看作親生女兒。
「封號朕都想好了,就封她爲『楚翹公主』如何?
「你記不記得,楚兒還在你腹中,不知男女時,便是取的『翹楚』中的『楚』字爲名。
「窈窈回去後,他兄妹二人……」
「蕭衍。」我打斷他,「你殺了我吧。
「殺了我,殺了沈甄,也殺了窈窈。
「總歸沈甄不在,我與窈窈也不會獨活。」
空氣一時靜默。
片刻,蕭衍突然摜了手中茶盞。
「焦阿蠻, 那鐵匠到底有什麼好?
「今日你還沒看明白嗎?
「他根本護不住你!」
他紅着眼衝到我身前, 抓住我的手腕。
「他能給你什麼?
「一間宅子幾間鋪子?
「他根本就一無所有!你要爲了他拒絕朕雙手捧上的半壁江山?!」
他逼着我步步後退,最後將我抵在牆壁上。
「阿蠻, 朕再也不會犯那樣的錯了。
「阿蠻, 你隨朕回去。
「只有你,阿蠻, 只有你是全心全意待朕的。
「朕的枕邊,只能是你,才能安睡。」
「是嗎?」我扯了扯脣角。
袖中利刃出鞘,不留餘地地刺穿他的肩膀。
「早就不是了。」
在他錯愕的目光中, 我拔出匕首, 再刺一刀。
將他逼至桌角,「蕭衍,不是所有選擇, 都有回頭路可走。」
拔出匕首。
鮮血沾到脣角。
蕭衍順着桌角滑下。
我轉身。
他抓住我的裙裾,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
「阿蠻, 你我……你我生死相依幾十年……
「只是……只是一時分心而已,何以……對我如此狠心?
「今日若不是我及時趕到, 沈甄此時已是一具屍體。」
我冷冷盯着他,拉出他手中裙裾。
「陛下有什麼,儘管衝我來。
「焦阿蠻能陪你打天下,能陪沈甄打生鐵,亦不懼那閻王殿熊熊烈焰。」
握緊手中匕首, 抬步便走。
臨到門口, 驕陽豔豔。
我回頭, 望着這個我心繫半生的男人:
「衍哥兒。」
水霧迷濛了那張曾經刻在心尖的臉。
「我嫁與你時, 你亦一無所有。」
-21-
我和沈甄沒有搬離胤都。
有心人若想找,搬到天涯海角, 都逃不掉。
我也沒再見過蕭衍。
從客棧出來的第二日, 有一隊人馬匆匆離開胤都。
走之前, 送來了各種奇珍補藥。
我的身體其實沒事。
當年那一顆假死藥,沒有讓我忘掉一些人事。
而是令我情緒劇烈波動時,會嘔出鮮血。
那日眼見沈甄生死一線, 我心驚膽戰, 才吐出那麼一口血。
不想反倒解了當時困局。
暮春時,我們新開了一家繡坊。
經營鐵鋪這許久,我嚐到了做生意的意趣。
只是那刀刀劍劍的, 到底不是我感興趣的。
每日沈甄去鐵鋪,我去繡坊,窈窈去女學。
晚上一家人圍坐在一起, 用一頓熱鬧的晚膳。
日子過得平靜又充實。
很久之後,我才聽到來自商朝的消息。
說那位驍勇善戰的開國皇帝不知爲何留了心疾。
卻還執意頂着心疾伐戰邊境。
一次大戰中身受重傷,從此纏綿病榻。
幸而太子年少有爲, 代掌朝政。
朝堂中的黨閥之爭又皆已肅清, 勉強穩住了根本。
聽到這些消息時是在茶館。
「孃親,這花生酥好好喫,我們帶些給爹爹吧?」
窈窈笑嘻嘻地喊了小二,包了一整份花生酥。
出門卻正見沈甄下馬車。
「天冷路滑, 我來接娘子回家。」
他笑着抱起窈窈,朝我伸手。
我亦朝着他笑。
上前半步,握住他的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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