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夢如初4番外:長公主

我­是­大慶的長­公­­主。
雖佔了個長字,卻­比­一衆皇兄­小­­了足足七歲。
我­父­皇­是個守­成­­明君,獨兒子生得多。
母­妃­生­下我時­九­­皇兄已然足了七歲。
我­是­父­皇的第­一­­個女兒,同­那­一衆­兒子相­­比,父­皇­待我自­是­更­­加重之愛之的。
打­我­記­事起便­多­­數坐在父皇的膝頭上,或­被­他抱在懷­中­­或背於背上。
宮中除了我,其­餘­兄­妹皆沒­有­­這般大待遇。
我阿孃原只是個美人,因生了我便封了慧妃。
自生下了我後,後宮中陸陸續續又有了三個公主,可她們在不能同我相比。
一衆兄妹裏,只我可將父皇喚做阿爹,亦只我一個,跟着皇兄們一道讀書。
或是如父皇所言,我確實是聰慧的吧?
不過我猜想,多數是因着我生得好看。

-1-
我家太祖生得草率,以至於宮妃雖大多數是美人兒,過去了這許多年過去,卻依舊沒能讓老趙家的孩兒們好看些。
只我同七皇兄是特例,父皇便格外待我們好。
比我年長七歲的九皇兄還磕磕巴巴背《大學》《中庸》時,我不僅能倒背如流,還能釋義。
八歲時我還被父皇背在背上游後花園,世人都道長公主多智且貌美。
父皇聽了甚是開懷,每每飲了酒,便念念叨叨說:「我傾城若是個男孩兒,該是何等的文韜武略。」
後宮中恨我嫉我之人不知凡幾,只我有父皇護着,日子依舊過得自在。
只我阿孃膽子甚小,總是戰戰兢兢。
父皇待我好,自是寵她的。
或是憂思過重,我還不足十三歲,她便去了。
原還有人能管束我一二,自阿孃一去,我便徹底沒了約束。
我穿男裝,交際的全是京中最體面尊貴的郎君。
雖娶了公主便不得入朝爲官,可自我滿了十二,身邊圍着的郎君不知凡幾。
多是不必承繼家業,又不想入朝爲官的。
我同一衆郎君打馬遊街,招搖過市。
父皇聽了也只笑一笑,若是還有人多言。
他便道:「待嫁人了哪還有這許多恣意?她愛做什麼便叫她去吧!」
我是父皇的嬌嬌兒,誰都比不上。
如此嬌慣,且我早慧,性格自是極張揚自負的。
在遇見柳餘之前,想想我竟從未失去過什麼。
我想要的,只需要招招手就能得到。
因爲得到得太輕易,又從不曾失去過,便以爲只要我想要的,就應該是我的。
我母家姓柳,天家無親,只皇后的孃家,勉強可算門外家。
我只知阿孃出身低微,至於有多低從未曾聽人說起過。
直至我阿孃去世足一年,父皇才發了話,允了阿孃的哥哥一家去祭拜阿孃。
那是我第一次見柳餘,在我阿孃的墓前。
他同他阿爹一起來祭拜我阿孃,他阿爹是我唯一的舅舅,他是我表弟,比我小了整整一歲。
我不知人間疾苦地長大,平日裏一起玩耍的無不是世家貴族之後。
我從未見過一個小小郎君能將一身褪色的青衫穿得那般磊落好看。
他就在我眼前跪着,脊背挺直,絕不是卑躬屈膝的模樣。
我趾高氣昂慣了,從未想過要認什麼親戚,便十分冷淡地叫了他們起來。
他阿爹提着一個竹籃子,籃子裏只裝了一疊紙錢。
可他跪在阿孃墓前泣不成聲,瘦弱佝僂的背彎了又彎。
直到最後嗚咽出了悲痛欲絕的兩個字:「阿櫻。」

-2-
「大膽,竟敢直呼我阿孃名諱。」我呵斥道。
我阿孃單名一個櫻字。
少年的柳餘抬頭看我,眉頭皺了又皺。
他生得清瘦,雖是一雙桃花眼,臉頰卻微微帶肉,是個極有少年氣的郎君,可看人時又極淡漠。
同我識得的郎君比,他不算頂好看的。
可我識得的郎君,亦沒一個敢對着我皺眉的。
「爲何如此看我?」
我問他。
他不應我,彎腰去扶他阿爹。
或許吧!或許只是心懷報復,我叫人去將他查了一番,才知他過得十分清苦。
他阿爹自生下便多病,只讀書卻極有天賦。
柳家祖輩務農,讀書是個花費銀子的事兒,讀了兩年家裏便沒了錢。
恰逢我父皇選秀,爲了五十兩銀子,柳家便將我阿孃送進了宮。
自此後便同我阿孃斷了聯繫,我阿孃本只是宮女,卻因着一場意外做了宮妃。
那五十兩銀子並未將他阿爹給供出來,只夠藥錢罷了!
這些年他阿爹還能續命,他同他阿兄還能讀書,皆仗着我阿孃悄悄叫人送回去的銀錢。
怪道哭得那般傷心,原是養着他們一家子的人沒了呀!
竟還裝出一副清高模樣來。
我求了父皇,將柳餘弄進了國子監讀書。
父皇先時不允,實在被我煩得無法了,後來叫人將柳餘傳進宮來問詢了一番,竟欣然應允了。
父皇甚少夸人,可那日他卻對我說:「此子若不走歧路,日後定然是國之棟樑。」
我心中不服,我自幼在國子監讀書,原本夫子們並不允。
只我父皇說就讓跟着學一學,到時不如人意,再讓回去亦不遲。
我只用了半年便讓夫子們改了口,自此再也不說女子如何能入國子監讀書這樣的屁話了。
那時父皇都不曾這般誇過我,可父皇竟然誇他。
自他進了國子監,受到的刁難不計其數。
只因我對他態度惡劣,旁人揣度我的心思,亦不待見他。
他總是獨來獨往,從不與人交際,除了國子監發放的兩套衣服,永遠是那套漿洗得乾乾淨淨掉色了的青衫。
他總是不卑不亢,身影冷冷清清。
可他學識見解過人,一筆楷書更是端正凌厲,不似我們這樣的年歲該有的筆力。
慢慢圍着他的人便多了起來,他有了自己的交際圈,待我越發冷淡了。
有時我問他三句,他連一句都懶怠回答。
十八那年他中了探花,本是狀元之才,只因生得好看,父皇便叫他做了探花。
十八歲的探花郎,歷朝歷代也沒幾個。
他一時間名震天下,彼時我已十九,依舊待字閨中。
誰也瞧不上,我的兩個幼妹皆已立了公主府且嫁了人,只我還遊手好閒無所事事。
相夫教子那一套我實做不來,閨閣女兒那一套我更是厭棄。
倒是父皇偶說起政事,我便滔滔不絕。
父皇看我時眉眼深深,總說不想養着養着便將我養成了這個模樣。
這一年宮中卻接連發生了幾件大事。
太子好端端不知爲何一病不起,他是皇后所出嫡子,亦是唯一。
病情來得兇猛,只十餘日人便沒了。

-3-
父皇震怒,派人查了月餘,將牽扯其中的五個皇子一併發落了。
又將我大皇兄立做太子,約是太高興了,大皇兄喝水時就那樣被嗆死了。
此乃皇家祕辛,絕不外傳,對外只說是得了急病去的。
如此我父皇便不敢輕易立太子了。
到我父皇駕崩前,九個兒子餘下了三個。
三個皇兄皆在各自封地,直至父皇駕崩時,卻將皇位傳給了最平庸無能且怕死的四皇兄。
如此可笑,可這就是命。
父皇去之前我求了他一件事兒,父皇允了,卻也交付了我一件事兒。
彼時柳餘供職於翰林院,父皇在去前給我完了婚,我嫁的便是柳餘。
他娶了我,毀了一生前途。
父皇用他,換了我一個承諾,後來沒了柳餘,那承諾我也未曾堅守。
嫁他或是我的執念吧?
我不知愛爲何物,只知我想要的,從未有得不到的。
父皇說我殺伐之心過重,實則自私自利。
年少時我不服氣,以我家世容貌,世間誰人能比?
我曾問過柳餘,可願做我夫君否?
他看我時的眼神我永不會忘,像聽了一則不可置信的笑話。
那眼神裏明明白白寫着他根本瞧不上我。
「公主說笑了,臣萬是配不上公主殿下的。」
那時他剛入了翰林院,每日忙得不可開交。
我雖囂張,翰林院的門是萬不敢輕易入的。
只牽着馬在門口等他。
恰是秋日,翰林院門口的一棵楓樹暈紅如火。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動去問一人能不能娶我。
所以直到死我也將那一刻完完整整地記在心上。
他出得門開,比我初見時不知長高了多少。
一身綠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既清冷又好看。
只他不管多少歲,身上總帶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少年氣。
那是心懷夢想時纔有的勃勃生機,是手握命運時的朝氣蓬勃。
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他,可我想讓他娶我,總是有些理由的吧!
他看見我便走了過來,不疾不徐,臉上表情也未有變化,只躬身行禮,叫了聲長公主。
「瑾之,同我走走吧!」
他應了,我沒帶人,只一個,便將手裏的馬繮遞給了他,他什麼也沒說就接過去了,不聲不響跟在我的身後。
我甩着馬鞭,同他走過繁華市井,走過人潮洶湧。
我認識他這許多年,他對着我時總是沉默的。
不論我說什麼,做什麼,似不能撼動他半分。
「你知曉孟義伯麼?他求了我阿爹,想讓我阿爹給我同他的小兒子賜婚。」
我悄悄看他,他只嗯了一聲,臉上表情絲毫未變。
「那孟真言與你是同窗,你覺得他如何?」
「他總跟在公主身後,如何公主該是最清楚不過的。」
「我自是知道的,只是問你覺得如何。」
「聽聞他極好女色。」
他平鋪直敘,不摻雜任何個人情感,說的只是事實。
「嗯!可娶了本公主納妾怕是不能了,爲了他日後幸福着想,本公主當機立斷地給拒了。」

-4-
我聲調約是帶了些快活同炫耀的吧?
他竟笑了,一笑起來,便更顯得少年氣了。
「公主配得上更好的。」
「我也如此覺得,我這樣的美貌,這樣的智慧,區區一個孟真言,確實不足以匹配。」
「是。」
「瑾之,你願意娶我麼?」
瑾之是他的字。
「公主說笑了,臣是萬萬配不上公主殿下的。」
「是配不上麼?只怕是不願娶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問道。他搖搖頭,是認了。
他竟這般認下了。
我從未被旁人拒絕過,亦從不曾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
一時間火氣似直衝到了臉上,不假思索地奪過他手裏的馬繮上了馬。
回頭衝着他甩了一鞭,這一鞭使了全力,不知打到了哪裏,聲音極響。
我惱羞成怒,騎着馬頭也不回。
「柳瑾之,你莫要後悔。」
我咬牙切齒丟下了這幾個字。
想來想去,他瞧不上我,定然也是瞧上旁人了。
父皇怕人傷我,自我少時便給我養了十個暗衛,她們除了護我周全,多是替我打探消息。
我派了人出去,等了三日,等來的卻是一則晴天霹靂。
柳餘他是有喜歡的人了,可他喜歡的不是女人。
他自幼與一人相識相伴,到如今都已同牀而眠了,且柳家上下皆已知曉此事。
他是家中老二,不必承繼香火,且柳家幾輩子就出了這樣一個讀書人,雖各有微詞,卻也拿他無法。
我震驚了數日,且病了一遭。
爲了那天殺得無能爲力,可我不信,世上那個郎君會不喜歡溫軟甜香的女人,非要去喜歡硬邦邦的男人。
富貴人家也有許多人有這樣的癖好,偷偷豢養孌童,可那也只是玩玩,從沒聽說誰不曾娶妻的。
不過一個男人,一個男人而已,我生就貌美,父皇纔給我起了傾城這樣的名字,且天下女子誰有我讀書多?
我之智謀遠見,皇兄們亦不能及,我怎可能比不過一個男人?
我悄悄去看那男人。
天近冬日,下了第一場雪,鹽粒子般。
我站在柳餘在京城租的院子外等着,他那點俸祿,可想而知租的院子該有多小。
那院門是鎖着的,聽聞那人原是個戲子,柳餘贖了他後他便城西擺了個書畫攤子,每日申時才歸。
一個戲子,從何處學會的字畫?
想想每日柳餘是如何教他寫字畫畫的,兩人又是如何耳鬢廝磨的,我鬢角便突突直跳,疼得厲害。
等了不足半刻,那人便回來了,背上背了個框子,裏面放着幾卷字畫,手裏提着個籃子,籃子裏放了一顆蘿蔔同幾個饅頭。
他穿一身舊灰衣,頭髮用一根藍布條全部束在發頂。
那是個瘦弱的郎君,圓臉大眼,鼻尖挺翹,嘴脣小巧卻殷紅,若不是他胸前平坦,誰會想到他會是個郎君?
他白得發光,是天然的粉白,嘴角微微翹着,天生帶笑。
他從我身邊走過,我將那濃密如蝶翼般的睫毛看得分明。
他喜歡的,竟是這樣一個男人麼?
呵!他同女人有何分別?

-5-
我恍恍惚惚回了宮,那細碎的雪灑在了我的眼角,刺得眼睛生疼,不由自主地流下淚來。
宮牆深深,對旁人來說如同牢籠,對我來說卻是自幼長成的家呀!
父皇已病了多日,我不敢擾他,我的阿孃早死了,偌大的皇宮,我竟無處訴說心事。
多麼荒唐?
父皇總說生於帝王家,既是幸,亦是不幸。
既做了皇室中人,便不要盼望平常百姓家的情感羈絆。
我問父皇他待我可真心?
父皇摸着我的發頂,說自是真心的,只因你是個女孩兒。
那時我還小,可父皇的意思我明白。
一個女孩兒,長大嫁人了也就是了,那皇位權利,全同我無關。
所以他才愛我,纔像個真正的父親般待我。
可我的父皇如今也病了,若是這世上沒了他,我還有誰啊?
只父皇病了的消息傳出去沒幾日,我那遠在滇南的六皇兄淮王便反了。
滇南潮溼,多民族混居,百姓清苦,六皇兄這許多年都不曾回過京,在他的封地兢兢業業,誰知他這一反便勢如破竹,直取京城而來。
只他遇上了對手,封地在淮北的七皇兄。
七皇兄敗了六皇兄,六皇兄卻釜底抽薪將七皇兄的府邸圍了。
皇嫂放了一把火,將王府燒了,王府家眷老小無一生還。
七皇兄心灰意冷,見了父皇一面,竟出家做了和尚。
餘下的只一個貪生怕死,平庸無能的四皇兄。
命運便是這般,既可笑又荒唐,偏生又不可抗拒。
四皇兄約從沒想過,他竟會撿這樣一個便宜吧?
這是個天大的便宜。
終究是個庸俗無能之輩,畏畏縮縮無半點一國之君的風度。
我瞧不上他,父皇自是瞧不上的。
父皇給了我半枚虎符,叫我看顧新皇,待皇太孫出世長成,將那半枚虎符交到真正能挑起一國重擔的明君手中。
他對新皇全然沒有半分要求,只求他勿要亂國。
我手裏捏得半枚虎符,便是對他的震懾。
這是阿爹對我的偏愛。
他用若給我同柳餘指婚,我便要守住這份承諾,只要我活着,便要守得江山安穩,若不遵守,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做了結尾。
這是父皇作爲一國之君的無情。
只我那時想的卻是,我何德何能啊?父皇只是無法了,病急亂投醫罷了!
我應了父皇,最終卻是自己亂了這江山萬里。
我也終將在一個風雪夜,死無全屍。
我想人不能擁有的太多,因爲擁有的太多時,便會心無敬畏。
擁有的太多,永不會明白世上還有幾個字,叫事與願違。
既不明白,又怎會接受呢?
那時的我,只覺得我不能擁有的,旁人又有什麼資格去擁有?
這是我的執念,就是這執念,誤了我一生。
我執意嫁給柳餘,毀了他的一生,毀了九郎的,亦毀了我自己的。
旁人問我悔不悔?
我定然要理直氣壯地說不悔。
可我心中好悔。
在我年華逝去,看慣了生離死別,到死也無一人真心待我時,我便悔了的。
我悔了。
可不知要說給誰聽,又有誰願意聽?
若是可以,我願從不曾遇見柳餘,即便遇見,也是在朝堂上的驚鴻一瞥。
自此相忘於江湖,他不畏世人眼光,一生只一個九郎。
我聽說時感嘆一句,原真愛從來與是男是女無關啊!
自此我便悟了,一生只愛一人也就夠了。
可我終究嫁給了他,毀了他。

-6-
因着父皇病重,我們的婚事並未大操大辦。
一國公主下嫁,且婚後住的是公主府。
我的封地在汴京,父皇將最富庶之地給了我。
我在汴京紮下了根,柳餘做了駙馬,一生再不可能做官。
我當初用九郎的性命脅迫他娶我,他雖娶了我,卻從不曾碰我。
多時一人坐在房前看書,看見我只當不曾看見。
他這樣冷淡,可不知爲何我會那樣喜歡看他。
我能一整天什麼都不做,只坐在他對面看他。
我同他說話,他從不應我,連看我一眼都不願。
有時我會生出極荒唐的想法來,便乘着他不注意親在他緊抿的脣上。
原來他的脣並不像看起來那般冰涼冷漠,竟然是軟的,甜的。
每每此時,他便羞憤異常,用那又甜又軟的脣說出許多刻薄難聽的話來。
我何時被人這樣羞辱過,便也學着他的樣子,說些更刻薄的話來,直到將他氣得無話可說。
我心中不知多少遺憾無處去說。
他不喜歡我也是可以的,至少他喜歡的是女人也是好的呀!
他喜歡的是女人,我還能努力一下。
在女人裏我不算醜的,且我既有權勢,又有錢,同她比一場我不定會贏呢?
可我尋過一個短袖了一生的人問過,喜歡男人的男人,是不會喜歡女人的。
我有天大的能耐也不可能變成個男人的呀!
自此我平日裏便做男人的裝束,柳餘看着我,眉頭簇了又簇。
終有一日,他同我說:「你不適合這樣的裝扮。」
我低頭看看自己波濤洶湧的胸脯,是,我確實不適合。
我喫不了日日裹胸的苦,即便是爲了柳餘,我也喫不了那樣的苦。
我只能自苦着,在他面前還有裝出一副快樂無憂的模樣來。
我問他爲何會將「餘」字做名?
他說家裏窮,他阿爹只盼着家中有餘糧餘錢。
我歪着頭問他:「給你取了這樣的名字後,就真的有餘糧餘錢了麼?」
那是他第一次那般對着我笑,春陽般耀眼奪目。
「是,後來便有了,姑母捎了銀子回來。她生下了一個極貴重的女娘,因着那女娘,我們才活了下來。」
我忽然羞紅了臉,原我在他心裏,也是個貴重的女娘啊!
父皇去了三年,待第四年春日,我辦了賞花宴,汴京城中有些頭臉的人家皆來了。
那場春日宴啊,是那般盛大繁華。
可後來想一想,就是在那日,便埋下了我同柳餘終生也不可能在一起的伏筆。
那日不知是誰家的夫人,帶着家裏的兩個女娘來參加宴會。
其中一個,同那九郎是那般像。
自我嫁了柳餘,我便使人給了九郎一筆銀錢,讓他走了。
只聽聞他走了,這三年再不曾有過他的消息,柳餘也從未問起過,九郎便只是一個時不時冒出來讓我意難平的男人罷了!
或是我盯着那女娘看得太久,那夫人便笑着同我說道:「公主,是我這孩兒有何不妥麼?只她幼時走失過,才尋來不幾年,若是規矩上有疏漏,還請您擔待。」
我沉默着搖搖頭,規矩無有疏漏,只同一個人太像了。
無一不像,又無一像。
說不上來,那種像不刻意,可那種不像又太刻意。
直到她在花園看見了柳餘,那失魂落魄的模樣,我才確定她就是那不知去處的九郎。
兩人遠遠望着,似要站成石頭般。
我恍恍惚惚看着,心中不知在想什麼,一時氣憤,一時傷感。
原我這些年在他眼前跳樑小醜般折騰,他不知是如何看我笑話的。
他曾租了個房子,同一個女娘住在一處。
她爲了同他在一起,連束胸這樣的苦楚都受得呀!

-7-
我想這一切真像一場笑話呀!
是我太過自負,看她着了男裝便以爲她是個男人,該查得更詳盡就好了。
原他是喜歡女人的呀!只他不喜歡我罷了!
我用了三年,將自己變成了一場笑話,可我的自尊不允許我就這樣作罷!
怎麼可以呢?
若是當年,若是當年我就此罷手了,或許吧,我同柳餘,還能有後來。
柳餘那樣的人,既娶了我,即便在舊情難忘,他也不會再去招惹九郎的。
他不忍,不忍耽擱了九郎一生,在知道他什麼也給不了她的時候。
他亦不捨得。
我開始一宿又一宿的失眠,夜夜提着酒壺在府裏晃盪。
醉了酒便躺在屋檐上哭,披頭散髮不成模樣。
柳餘來尋我,我便指着天上的月亮問他:「天上的明月就在你眼前,你爲何不摘?」
他擦了我眼角的淚,將我蓬亂的頭髮理順了,輕輕別在耳後。
「臣總是要摘的。」
「可那月亮不總在那處。」
「臣知曉,她總在那處等着的。」
「我若圓了你的念想,你會不會待我好些?我字寫得亦是很好的,策論我都寫的。你不是愛做官麼?我去同皇兄說,還叫你回翰林院供職好不好?瑾之,我們好好過日子好麼?」
「好。」
待酒醒了,我以爲這些事兒只是不可得的一場夢。
我親自去了九郎家,或她並不叫九郎,當年走失,她被買進了戲團,她的師傅給她取名小九,因她自幼學得武生,便ṱű̂⁺慢慢被叫做九郎了。
我說要將她納進公主府給駙馬做妾,她阿爹阿孃自是不願的。
我都不用以勢壓人,因爲小九她愛着柳餘,她自會想法子進了公主府的呀!
過了不幾日,一頂轎子將小九抬進了公主府。
那夜我親自給柳餘端了一碗藥,待藥性發作時,他滿頭是汗地啞着嗓子問我,爲何要如此。
「爲何呢?你愛她,她也愛你,讓你們在一起不好麼?」
我的指尖輕輕拂過他的臉頰,拂過他修長的脖頸,扯開了他單薄的衣衫。
「傾城……」
這是我認識他這許多年裏他第一次喚我的名字,他伸手握住我作亂的手。
他的手心灼熱,燙得我一個激靈。
「傾城,你放小九走吧!我們好好過日子可好?」
他顫聲說道。
我垂着眼睛不看他,他要同我好好過日子麼?
可這也是因着憐惜旁人,我纔不稀罕呢!
那夜我將自己的第一次給了他,在給他納了小九的那一夜,我把自己給了他。
我第二日便尋了處偏僻的院子,讓他同小九住了進去。
雖暫時不得自由,且叫他們過日子去吧!
我也不再是原來的趙傾城了,我養了許許多多的男寵,個個都是年輕好看的郎君。
關於我的傳言各式各樣,我早不在乎了。
甚至有傳言說我將駙馬給閹了,駙馬麼!
我都很久不曾見了,我尋歡作樂,日日過得開懷,似早將柳餘給忘了。
我尋了皇兄,逼着他改了祖宗禮法,讓柳餘照舊回了翰林院供職,又將小九送進了京城。
我長到這般大,從未曾做過這樣的事兒,連自己都感動了。
或許吧!或許再過幾年,我就真的能放下了,到時我便同他和離了,此生再也不見。
彼時我那隻喜歡求長生不老的兄長定下了太子,他將太子使來見我。
那時他還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兒,可已隱隱有了一國之君的氣度同見識。
我那一無是處的皇兄,竟然能生出這樣的孩兒。
呵!這便是天意麼?
那時我還想要遵守同父皇的約定的。
可我天生又有些反骨,即便是天意,也要將那孩兒折騰一番的。
我在朝中是有些勢力的,一則是因爲皇兄毫無建樹,一則因爲我手中有一半虎符。
有人想倚着我平步青雲,我恰覺得無聊。
於是一拍即合,行ẗű₋事起來便更是無所顧忌。

-8-
只一日,我剛起身,京城來了消息,柳餘好端端的便病重了。
來的人磕磕巴巴,卻說得不甚清楚。
我發也來不及梳,一路不曾歇息半刻,就那樣披頭散髮地進了京。
院裏靜悄悄的,只剩下噗嗖嗖落雪的聲音。
我已很久很久不曾見那人了,他就安靜地在牀上躺着,睜着清凌凌一雙桃花眼,見我進去,眼珠微微動了動。
胸口的傷已包紮過了,可依舊滲出了一片鮮紅來。
我驚覺他已白了鬢髮,眼角亦生了皺紋,他還比我小一歲的。
我們原已經老了呀!
我這一折騰,竟然把我們都給折騰老了。
我坐在牀邊垂頭看他ƭú₌,散着地發落在他單薄瘦削的肩頭。
想說些嘲諷的話來,可那些話卻梗在喉頭,怎麼也說不出口來。
我想說你不是愛她麼?怎得到頭來殺你的卻是她呢?
「你看,如今你終是如願了!論人心算計,誰比得過你?」
他喫力地抬起胳膊,將我散落的發別在耳後。
聲音竟帶着些微的笑意。
郎中說他傷了心肺,活不過今夜了。
他要死了,才願意帶着笑同我說句話。
「我從沒想過要你們死。」
「那夜你同我在一起時,就讓小九隔着一道簾子看着,你在她心裏種下了魔鬼的種子,又長久地將我們關在一處,你知道我早就不是我了,知道我們終會互生怨懟……」
「瑾之,我從未那般想過,我那日那般,只是心中不分,我若真要你們死,又何必放你們離開呢?你做着喜歡做的事,身旁是伴着的是你愛的人。她既愛你,又怎捨得殺你?」
「傻子。」
他用冰涼的指尖輕觸我的眉頭眼尾,嘴角慢慢揚起來。
「是,我總以爲自己最是聰明伶俐,卻原是我錯了。我就該將你綁在我身邊,寸步不離地守着纔好。」
我將耳朵輕輕貼在他胸口,那顆心還是跳動的,只他已全身冰涼,只餘下了胸口那團熱氣。
已然遲了,他能熬到現在不死,已是奇蹟。
醫者醫的是活人,從來不是死人。
我眼角的淚浸溼了他的衣衫,他似感覺到了,用冰涼的手指抬起我的下巴。
「莫要哭了,我自幼多病,只遲早有這一日的,你別怨小九吧!她這半生,亦是諸多不易。」
「是,我不殺她就是了,可她能還我一個好端端的瑾之麼?」
我已說不下去,伸手捂住眼睛,我最不願在他眼前示弱的,可沒法子,那眼淚不聽我的,順着我的指縫往下落。
「都是我的錯,既誤了你,又誤了她,傾城,莫哭,莫哭了……」
他眼中的光慢慢淡了,那手指一片羽毛般垂下,那日,他就那樣無聲無息地去了。
他說傾城,我太疼了,我們便死生不復相見吧!
小九瘋了,光着腳在院中唱戲,戲腔婉轉,她唱的竟是花旦。
我並不很悲傷,畢竟只是一個不愛我的男人去了。
只他說死生不復相見。
「柳瑾之,你到死也要看我的笑話麼?爲何不再等等呢?等我梳洗罷了,收拾得妥妥當當再來見你,如今這般披頭散髮的像什麼樣子?只你怕要失望了,死生不復相見定然是不能了,你是要同我葬在一處的,你慢些走,我總是能追上你的。」
我親自將他埋在了只有我知曉的地方,小九還在那院裏住着。
她既瘋了,就這樣一直瘋着吧!死了豈不是便宜了她?
我每晚都做夢,夢裏總重複着我同柳餘的那一晚。
他額角的汗滴在我胸口,我似還能感受那炙熱滾燙。
他嘴裏喃喃念着我的名字,薄脣落在我眼角,他說:「傾城,別哭,別哭,我也疼。」
那時分明,分明他是愛我的樣子呀!
他分明是愛我的樣子。
如若不是我親手給他灌下的藥,我就要信以爲真了,原他是愛着我的。
可那人,終究是沒了呀!

-9-
我從各處搜尋着同他相似的少年,不論眼角眉梢,只要有一絲相像的,我皆帶回府中。
我不斷地重複着那晚,可沒有一個人像他,也不可能像他。
我的慾望,我的癡念,慢慢變了味道。
我心中溝壑難平,忽然渴望起了權力。
渴望起了將所有人玩弄於股掌間的快感。
我背棄了對父皇發過的誓言,亦忘了那許多年裏讀過的書,柳餘走了,似將我僅有的道德人性皆帶走了。
我喜ƭűₚ歡未知的事情帶給我的刺激,我蓄養了一大批謀士。
我並不想做什麼九五至尊,只想做這世間的最強者。
許是我的心早已一片荒蕪了吧?
總要做些什麼,好證明趙傾城還活着。
不過一個不愛我的人,一個曾將我玩弄於股掌之間的男人,沒有了他,我不還好好地活着麼?
執念一旦開始,便是山呼海嘯般,能瞬間將人淹沒。
我本甚少出汴京的,可自那年後,我在京城與汴京間不斷遊走。
太子離京已有數載,皇帝整日煉丹求藥,我在朝中的影響越來越大。
那年瓊林宴,我遇見了少年的溫肅。
年ṱû₎歲同我初遇柳餘時差不多,他也是狀元郎,他同柳餘生得那樣像,特別是那雙眼睛,雖極力裝出溫潤親近來,可明明又那般冷漠。
他是太子的知己好友,接太子回京的聲音漸勝,他恰巧沒什麼根基,我又恰巧看中了他。
我從未見過像溫肅這般能忍耐的少年,畢竟是血氣方剛的年歲,餵了烈藥,將他綁着,我便守在一旁看着。
他只蜷縮在地上,我怕他咬舌了,叫人用布塞進他的嘴裏。
他只顫抖着,身上水洗了般,卻依舊一聲不吭地忍耐着。
從那時起我就知曉了,他不是個普通的郎君。
他誓死不從,直到我說你怕還不知,你家中的幼妹,還一人流落在外呢!
我從未見他哭過,可那日,他哭了,流着淚應下了我。
那雙桃花眼裏燃着熊熊烈火,又藏着數不清的屈辱遺憾。
文人麼,將風骨看得比命更重,他不怕死,可他爲了救他的家人,屈服於我。
他是個有血有肉,有夢想亦有愛的郎君。
我已上了年歲,對男女之事早已看淡了。
只不知爲何,對上他那雙眼睛,便總也忍不住生出那許許多多的慾望來。
我知曉,我將對柳餘的愛,對柳餘的恨,對柳餘愛而不得的慾念,全投射在了他身上。
誰叫他們那般像呢?
他越是冷淡,便越是像他。
他同柳餘一樣,閒時便倚在窗口讀書。
微微垂首,脖頸修長好看,只一個側顏,也是一幅畫兒了。
我愛飲酒,他坐在窗前看書,我在廊下襬了酒看他,誰也不讓跟着,只我一個人,靜靜地看着他。
看着看着就起風了,風掀起他的書頁,他微微轉頭,便看向了院中的我。
「瑾之,你每日都看同一本書有什麼意思啊?」
「你怎知我日日看的同一本?」
「我日日瞧着你,自是知曉的呀!」
他垂着頭一聲不吭,哐地一聲放下了窗,便再也不理會我了。
窗裏的人已不是柳餘,廊下的人也早已是個老婦人。

-10-
我因貌美被父皇賜名傾城,可再美的容顏又如何?終究抵擋不過歲月,終究也沒能得到一顆真心。
都說歲月從不敗美人,可我早就年老色衰。
活着也無非只憑着心底的一股執念,我不知我不顧一切想要得到的,還是不是我想要的。
溫肅很少說話,他的家底我已叫人查的底朝天,他唯一值得贅述的,約只餘下是太子摯友這一點了吧?
可太子如今自身難保,是顧不得他的。
我應了他保他的父母兄弟,探知他幼妹下落,自是說到做到了。
我保了他們性命,卻不曾使力氣將他們放出來。
他們在牢中一日,溫肅便能一日聽話,我不需要他愛我敬我,只需在我想起某人時,他能在我身邊守着。
我叫他做什麼他便能做什麼,如此就夠了。
夏日我叫他坐在榻前給我打扇,冬日叫他給我穿衣,我想牽他的手走過十里長街,他卻從不肯。
我打着傘走在前面,他在後面慢慢跟着,雪下得那樣大,他穿着一件紅色斗篷,將那傾世容顏映得更勝了三分。
因着雪大,路上並沒幾個人。
他也不打傘,雪落在他發頂肩頭,眉眼便顯得愈發冷清了。
「溫肅,你可心悅過什麼人?」
我笑着問他。
「不曾。」
他答得很快。
我知那是真的,畢竟他去了山西讀書,一讀就是許多年,接觸的都是師長同窗,約還沒機會接觸什麼像樣的女娘。
「若是還不曾有,便一直不要有了吧!」
「……」
他不曾回應我,我也並不在乎。
「我雖生在宮中,卻自幼得父皇寵愛,皇兄們還不能隨意出宮時,我便能打馬過街,這十里長街哪裏賣什麼,誰家的喫食做得好 ,我無不知曉。
那時總想着待我有了喜歡的人,便要帶他來一遭,將他喜歡的都買給他。如今我已到了這個年歲,卻不想與我同來的會是你。
說說吧!你喜歡喫什麼?我買給你。」
他抬眼看我,眼裏覆着萬千冰雪。
他不需要我請什麼,只是我心有遺憾,不曾帶那人來一趟。
「公主買碗羊肉湯給我吧!」
或許是我的目光太過迫切了,他竟應了我。
還是心太軟了,看着冷清,心卻還是溫熱的。
那日我同他坐在街頭喫了碗羊肉湯,熱氣打溼了他眼底的冷意。
「待回了汴京,你挑個時候,回去看看你阿妹吧!」
他陪我喫了一碗羊肉湯,這是我還他的。
「嗯!」
他應得乾脆,他也等着這一日吧!想見見他家中的人。
只那日,我受了傷,身邊十餘護衛,竟被一人所制,若不是一侍衛捨命相護,我便死了。
那一劍本要刺在我的胸口,被擋了一下,刺在了我的肩窩。
溫肅就坐在凳上冷眼看着,拋開恨,我終究是個同他無關的人。
他也一樣,若將他換成柳餘,此刻他若無動於衷,我不知會多傷感,可他不是。

-11-
足足兩月我的傷才養好了。
我本就多夢,自此便更不能安睡了。
夢中總是柳餘,他同我坐在房頂,將還帶着他體溫的斗篷披在我肩頭,將我攬進懷裏。
「莫在喝了,喝多了傷身。」
「纔不是,你不知曉,酒是個好東西,能叫你將不開心的事兒都給忘了。」
「你爲何不開心?」
「因爲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啊!我心心念念他數年,先時以爲他喜歡的是郎君,便在他面前穿男裝,期盼着他能多看我一眼,後來才知曉他喜歡的人原本就是個女娘,他只是不喜歡我罷了!
是我生得不好看麼?還是他嫌棄我年歲比他大?只是我有什麼法子?我阿孃將我生得早,有什麼法子呢?你知不知曉,他是我表弟來着?其實我同他生得是有些像的。
或是我脾氣不大好吧?喜歡一個人太難了,我喝了酒,就能將他給忘了……」
「莫要忘了他……」
我從夢中驚醒,不知這是夢還是真有過這樣一段過往。
該只是夢吧!若是真的他,只會蹙眉說你儘快將我忘了纔是最好的。
我睡不着了。
昨夜睡在我旁邊的是溫肅,府中那許許多多郎君,我能記住姓名的實無幾個。
我不允他們半夜離開,溫肅每每完了事便要去洗澡,洗完了也不在上牀來,只依着榻躺着。
他同別人不同,我自是要慣着他些的。
我房裏的燈從不熄滅。
他躺在榻上,睜着眼睛,嘴角帶着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自打叫他見了幾趟他阿妹,他慢慢便不同了,從不輕易惹我不快,卻想着法子規避男女之事了。
他是個安靜的人,願意聽我說話,我說了他也從不對旁人說起。
他不同府中的任何人交好,我想,他約是喜歡上了什麼人。
他喜歡的人,定然是個了不起的女娘吧?
定然是知他懂他的人,才能叫這清冷的郎君動了真心。
我覺得意外,卻並不想去查證。
總有一日我要死的,這天下遲早會是年輕人的天下,會是他們的天下。
待那時,他便自由了,愛誰恨誰,全同我無關了。
許是聽見了我的動靜,他絕不會像旁人一樣來噓寒問暖,只看了我一眼,便又迅速地閉上了眼睛。
侍女端了水餵我,我喝了一口。
將敞着的領口往一處扯了扯,我老了,肌膚沒了少年人的瑩潤光澤,早已不再好看,即便是我自己,也不願多看幾眼。

-12-
我復又躺下,睜眼看着天青色的窗幔。
約是酒喝多了,我記性已然不大好了。
有時候想起什麼,待想說時又忘了。
對了,我要去京城了,日後就在京城待着,不回來了。
我心裏盤算着要帶走的東西,還有要帶去的人。
「再過幾月,你便隨我入京去吧!」
許久不見答覆,我轉頭去看,只一個即便睡着也依舊端正的清瘦背影。
他不曾睡着,只是不願同我說話。
或是年歲大了,我脾氣已不如以往大了?
想一想每每抽他咬他掐他,他身上從沒好利落過的傷口,我忍不住嘆氣。
不知爲何,看他即便喝了烈藥也依然清明冷淡的眼神,我便忍不住要那般對他。
我想將那冷漠撕碎,想讓那雙眼裏只餘下我。
我知曉,我將他當成了誰。
他若是懂得求饒便好了,可他從不求我。
白日我身邊總會圍着四五個郎君,給我打扇喂水捏腿,只他,每到這樣的時候便遠遠站着,微微垂着頭。
從我的方向看過去,便能看見他揚起的嘴角。
他在發呆,只不知想的是誰。
他這樣一個少年郎君,眼裏心裏裝了一個人。
他同當年的我那般像,本是冷淡的性子,可因爲心裏有了誰,便溫柔起來了。
世上所有的事都可以僞裝,唯獨愛時,因爲萬般小心在意,總會露出些許破綻。
「你可是有喜歡的女娘了?她是什麼模樣的?好不好看?有一次遊船,我看你盯着橋上看,莫非那女娘亦在橋上看你?」
那端正的脊背忽悠得僵硬了幾分,我只是隨口說一說,看來那日那女娘確實是在的呀!
只不知她看着溫肅在我身下,心裏又是如何?
「殿下想多了,並沒有那樣的人。」
他清冷說道。
「有便有吧!我又不曾說什麼,只你需記住,莫要陷得太深了,你的身份,她雖不說,總要嫌棄的。」
我惡劣地抿着脣笑了。
看他更加緊繃的肩頭,心裏似鬆快起來了。
不論多麼矜貴冷漠的人,在喜歡的人面前,總會小心翼翼,總怕她覺得自己不夠好。
溫肅這樣的性子,聽了我這樣的話,不知又要輾轉反側幾日。
他太聰明瞭,定然比旁人想得更多。
正如我所想,他第二日便有了黑眼圈,神色恍惚,悵然若失。
我滿足了惡趣味,放了他一日假。
我也並不是日日都閒着的,府中的謀士亦不是白養的。
說起治國之道,他們能說幾日都不累,我將好的挑揀着用了。
我辦了女學,免了束脩,叫願意去讀書的女娘去讀書。
很多人不滿意,可不滿意又如何?他們終得聽我的。
我想得很簡單,只有讀書才能開智,只有開智了才知道自己要什麼。
生而爲人,本就不易。
生而爲女人,更是大不易。
連我這樣的身份都覺得不易,更何況她人呢?
我做什麼都不大認真,唯獨這件事兒,從頭到尾都是自己親自參與。

-14-
溫肅去得早,回的卻是晚的,我招了他兩次,伺候他的小廝皆說還未歸。
我散了發,梳洗罷了靠在牀頭讀書。
今夜伺候的是個剛進府的郎君,他父親有求於我,便將他送與了我。
他才十五六的模樣,青澀得如同春日的杏子。
戰戰兢Ṫŭ²兢跪在牀邊看着我,我若是有孩兒,也該有十來歲了吧?
我忽就沒了興致。
「你下去吧!」
我叫他下去,他不僅沒走,卻抖抖索索脫起了衣服。
真的還只是個的少年,胸膛白皙單薄,又能擔得起什麼?
我捏起他的下巴看他,一雙圓眼裏蓄滿了淚。
「爲何不走?」
「我阿爹說了,定然要討得公主歡喜,若是公主將我送了回去,便叫我去死。」
他悲慼道。
說着,那淚就流了滿臉。
這樣狠心的父親,也是有的。
「我不送你回去,你下去歇息去吧!」
我叫人將他帶了下去。
又去傳溫肅,他卻回來了。
晨間的陰鬱一掃而空,臉上泛着柔和的光。
我開始好奇起來,她喜歡的女娘是個什麼模樣。
我將才那個小少年的事兒說了,問他該當如何。
他凝神思索了片刻。
「此事不該問我,殿下覺得該當如何,便如何吧!」
我笑了笑,他雖不說,卻將我的脾性揣摩透徹了。
第二日我便將那少年的爹尋了個由頭給宰了,賣子求榮之人,誰敢大用?
自此後我便不再招溫肅侍寢,叫他來也只是說說話。
過些時日便讓他出去一趟。
我對那個女娘充滿了好奇,便生出了親自去瞧一瞧她的心思。
那日晌午溫肅便出了府,他剛走,我便帶了兩個人悄悄跟着。
也不是很悄悄,我不怕他知曉。
那是間餛飩鋪子,看牌匾我便知那是溫肅寫的。
那鋪子的對面便是家茶樓,我就在那二樓瞧着。
窗戶開着,能將那小小的鋪子同後院看得清清楚楚。
照看鋪子的是個女娘,梳着條又長又粗的辮子。
我朝甚少有女娘將頭髮這樣編的,她很白,我自愧弗如。
我從未見過比她更愛笑的女娘了,她走路輕快,那辮子便來回晃動着,髮尾都泛着一層柔和的光。
鋪中只她一人,因是晌午,來喫飯的人極多,她忙前忙後。
溫肅安靜地在那後Ṭṻ₃院坐着,他什麼也不做,就那樣安靜的待着。
小院的景色那樣單調,只一棵葉子都快掉完了的杏樹。
不知他這般坐着無不無聊呢?
他本就是那樣安靜的性子,沒有他這個年歲該有的鮮活。
待過了晌午,那女娘似忙完了。
我看着她將一個碗並勺子遞到了溫肅手裏,又彎腰不知同溫肅說了什麼,又轉身去了。
那總不鮮活的人便熱烈起來了,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卻清楚地感受到了從他身上散發出的一種炙熱的光芒。
他不知有多喜歡那女娘。
不一時那女娘提着個小板凳坐在了他旁邊,歪頭看着他,嘰嘰喳喳不知說的什麼。
可聽那聲音,分明是歡快的。
溫肅偶爾回一句,可不知爲何我卻知道,她問的,他都回答了。

-15-
我在那茶樓待了整整一日,看他那有些癡的阿妹下學回了家。
看他出了那門依依不捨的背影,看那女娘同他阿妹看他走出了好遠還立在門口看着。
並沒什麼蕩氣迴腸,只是平日裏的煙火氣息。
可不知爲何,讓人好生羨慕。
我看溫Ţŭ̀ₐ肅去而復返,站在那女娘面前,那女娘的臉恰是對着我立着的窗口的。
她嘴角的笑能化了春風,溫肅磨磨蹭蹭許久,拿了一根簪子出來,在她頭頂比劃,看她編了辮子無處可插,又賭氣般地將簪子塞進她手裏。
「我甚喜歡。」
獨這句我聽得清清楚楚,是那女娘說的。
聲音清脆悅耳,不知爲何,就這般聽着,也能讓人心生歡喜。
似她的世界一直是這般的,這般陽光明媚,從未受過任何苦難。
溫肅一步三回頭地去了,原他,也有眷戀不捨的時候啊!
他喜歡的女娘,原是這樣一個人,或者本該是這樣一個人的。
「有些人是有救贖的,可有些人終究什麼也不會擁有。」
我說道。
自不會有人也不敢有人回我的話。
馬車就在後巷裏等着,外表樸素,裏面卻是極華麗的。
只車角一顆照亮的夜明珠不知價值幾何,桌上擺的各色點心賞心悅目,茶杯裏的茶是最好的六安瓜片,還蘊着熱氣。
抱枕毯子,無一不奢華。
可此刻看着,只覺寂寞。
原最好的並不是最奢華的,原也只是一碗餛飩。
溫肅和旁人不一樣,他雖在我身旁活得屈辱,可只要出了那道門,總有一個人燃着一盞燈在等他回去。
我想,他總是有回頭路可走的。
可我想回頭,身後卻空無一人。
我有些羨慕起溫肅了,好生羨慕。
我回去使人將那女娘查了個底朝天,真是不曾想到,她原本只是溫家的一個婢女。
只是一個婢女,哪來的這般魄力?
一個人帶着一個有些癡的女孩兒在這汴京,無親無故,無依無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且不必說一個女娘,即便是一個成年郎君,要謀生亦是艱難的。
旁人的刁難覬覦,睜開眼睛就要喫要喝得小小女孩兒,還有獄中時刻需要打點的一家人。
她竟然能拖着這許多人,走了這許多年。
溫肅喜歡她,我忽就覺得並不奇怪了。
也只有這般的女娘,才配得上這許多年一腔孤勇的溫肅吧?
他從未倒下過,她也未曾,彼此依靠着,支持着一步步朝前走。
我想他們終能到的,到他們想去的地方。
勇敢這東西,同你的出身,同你是誰皆無關。
它是在窮途末路時因爲有所依仗還能咬牙往前走去,是在狂風暴雨裏禹禹獨行爺不覺得害怕,是生活給你什麼,你都能接受,且坦然自若地活着。
我想我走到如今,不是因爲我擁有的太少了,只是我得到的太多了。
太多了,太滿了,纔敢肆意揮霍。
只我明白得太晚了。

-16-
那年我入了京城,朝堂詭祕,一日一變。
我自幼學得四書五經,治國理政,可我並不愛這些。
我那荒唐的皇兄日日求仙問藥,我去看他,他穿着一身道袍,束着道髻。
手裏一柄拂塵,一副不問人間世事的模樣。
只他皮膚青黑,眼裏無有一絲身材,人也虛胖,走一步,喘三喘。
後宮中吳貴妃得寵,她生的三皇子身份自然是水漲船高的。
我去見皇后,她同我算是故舊。
我還在京城時,她便同我皇兄成了親。
她孃家是京城一小官,當年皇兄帶她離京就番,我去送她。
彼時她已有了五六個月的身孕,人卻浮腫得不像樣。
她在一衆皇妃裏並不顯,生得平常,又不愛說話,可看人時眼裏透着鎮定自若的光。
後來我總在想,她生的兩個孩兒皆像她吧!
若是像我皇兄,這大慶,便真要亡了。
皇嫂穿得極日常,見我來了便叫人端茶倒水,親自端了一盤肉脯來。
「你年少時喫過一回,說是好喫,聽聞你要進京,我便親自做了些,不知你還喜不喜歡喫。」
她鬢角已然生了白髮,似同天底下所有這個年歲的婦人一般,溫和安穩。
似那因各種緣由驕傲的兩個孩兒不是她生下的。
這便是能成大事者纔有的模樣,怪道她從未將吳貴妃那般的跳樑小醜放進眼裏。
她還記着我愛喫她做的肉脯啊!
「還是舊日的味道,從未變過似的。」
我捏了一片來喫。
「只是你念舊又不自知。」
她笑着看我,笑容親切淡然。
「皇嫂你覺得我這些年變沒變?」
「年歲長了些,還同舊日一般愛意氣用事,只沒了人庇護的孩兒,總要想法子自己立住的。」
她端着茶杯飲了口茶。
「我想將太子召回京城,皇嫂以爲如何?」
「他是我的孩兒,我自是願意他時時在我身旁守着,可他亦是大慶未來的天子,你若覺得他已擔得起這天下,便招他回來,若覺得他還擔不起,便在歷練歷練也無妨。」
話說到這兒,自是再無繼續下去的必要。
聰明人都是點到爲止,我已知皇嫂心中所想。
她又同我說了些閒話,後宮佳麗三千,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聽聞我進了宮,盡是要來求見的。
皇嫂也不攔着,只讓我自己做主。
我自幼長在深宮,什麼樣的沒見過。
只這許多年過去,原來宮中的娘娘們已然沒了舊日的鬥志。
或皇嫂這皇后做得實在太好,將人都調教得這般知理懂事兒。
我亦笑着這般同皇嫂說的。
「這後宮中的女人,能依仗的也只陛下的寵愛,可陛下如今除了吳貴妃,誰也不願看一眼。都是同我一般的可憐人,還有何好爭鬥的?」
我點點頭,女人一生幸福皆繫於一男人身上,他若好便罷了,他若不好,這一生也就毀了。
皇嫂聰慧,早看得透徹。
可笑我那皇兄,說起皇嫂時竟還諸多嫌棄。
只他不自知,這宮中,最傻的怕不是他。
可悲可嘆,可也無法,腦子不好,心還大。
若是真有長生不老的法子,始皇總要活個千千萬萬年的,怎會輪到叫他這樣的人做個一國之君?
我想,活得這樣長長久久又有什麼意思呢?

-17-
京中三年,真正是勞心費神的三年。
我那空有副好看皮囊的三侄兒上躥下跳,竟是沒一日消停的。
太子已然還朝,可朝中勢力繁雜,各有各的想法。
我不愛同文人打交道,除了迂腐酸臭,還九曲迴腸,最是惹人心煩。
可朝政就是這樣,是兵不血刃的戰場。
皇帝已然命不久矣,嗑藥磕的牀都下不來了。
吳貴妃哭哭啼啼在旁伺候着。
太子監國,我從旁督政。
太子坦蕩,胸懷天下,是天子不二人選。
身旁又有溫肅飛揚這樣一羣少年人幫襯着,我沒什麼不放心的。
只這許多年將他折騰得狠了,太子看我的眼神總帶着戒備。
我無話可說,亦從未生出過要同他親近的心思。
我是個惡人,從前就是,以後自然也是。
從朝中到朝外,誰不說我要篡位奪權?
我是個同武后呂雉般的毒婦,從來就是殺人不眨眼的存在。
她們且還生過孩兒,我爲了那皇位,一生連個孩兒也未生。
不是不願,只是能讓我給他生孩兒的人已然不在了。
我的孩兒只能姓柳,可他早不在了。
我想我的時間亦不多了,只不知他還會不會在黃泉路上等我一遭?
夢醒時分我總在想,當初爲何要放他走呢?
我該將他拒在身邊,折騰便折騰吧!沒了他我也沒少折騰啊!
又想我找了那許多像他的人藏在府中到底是爲什麼呢?
只是心有不甘罷了!
不甘心啊!
不甘心他就那樣去了。
什麼也未曾留下。
我再不召見男寵,將府中的人都遣散了。
只留下了溫肅,太子在明,他在暗,留他亦只是爲了方便他行事。
或者只是爲了護一護他吧?
畢竟我那三侄兒對他和飛揚,甚是在意。
他問我爲何?
「只望着盈盈期盼你的人終能見你安穩地回去吧?我已時日無多,當年既應承了父皇,這許多年已荒唐夠了,到了最後總要回護你們一二的。
就當我欠你們的吧!」
恰逢除夕,皇兄已臥牀數日不起,人早糊塗了。
吳貴妃日夜在他身旁守着,我那糊塗的皇兄被她哄着寫下了遺詔。
待我得到消息時,三皇子的人已將皇宮圍了。
太子的人卻都在外,一時半會兒趕不回來。
有了遺詔,三皇子繼位自是順風順水,可就此,我大慶便也完了。
我那三侄兒,還不如他父皇。
如此我便反了,帶人進宮時,皇帝人早都死了。
這一場殺伐,將皇宮染透了。
用水整整洗了兩日都未曾洗淨,宮裏到處都是血腥味兒。
朝中衆臣皆以爲我要繼位,要死要活折騰,沒一刻消停。
我已乏了,我答應父皇的已做到了。
這世上已沒什麼捨不得的,亦沒什麼舍不下的。

-18-
是夜,我招了太子同溫肅入宮。
依舊在我舊時住過的宮殿,宮裏出了這樣一遭大事兒,人死了大半。
一時間找不到合心意的庖廚,酒菜有些簡譜。
只他二人都是受過苦的,並不嫌棄。
我將父皇當年贈與的一半虎符放在桌上,看着太子,今晚過後,他便是新皇了。
「姑姑何意?」
「拿着吧!這是你皇祖父當年給我的,我今日將它給你,算是完成了當年對你皇祖父的承諾了。
你且記住,今日這江山得來不易,你這許多年是如何委曲求全,終於走到這一步的。
既得來這般不易,自是更該慎之重之。
我幼時同兄長們一起讀書,四書五經,讀史,讀資治通鑑等等,我卻最認同韓非。
我無心於政,當時讀只覺他著書甚有道理。
於政事你定然比我體會更深,只我覺你有時間或可瞧瞧。
你如今身旁有文臣武將,定然是要開萬世之盛舉的。
大慶交於你,你皇祖父定然也無話可說。
我今日尋你來,緊要的也只一句。
一國之君,萬不可同你父皇一般,耽於美色,又虛幻於長生。」
過了今夜便是一國之主的侄兒跪於我眼前,竟認認真真給我磕頭。
「侄兒謹記姑姑今日所言。」
「你便去吧!拾掇一番,天便也亮了,過了今夜,你便是我大慶的新帝了,姑姑一生荒唐,直到前不久才悟出了一個道理。
在上位者,雖握着生殺大權,但萬事不可只從心,亦要出於義,這義便是義務的義。
天家受萬民供養,自是改爲萬民鞠躬精粹。
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我還有些事要同溫肅交代,只餘下這一遭了,你不要多想,應了就是。」
年少的君王轉身出去了,背影挺拔,是個能載山河的模樣。
我什麼也未爲他做過,卻厚着臉皮覺得欣慰。
「今日你便陪我飲一杯吧!我誤了你這許多年,算是給你賠罪了。」
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這許多年的荒唐,不是一句賠罪便能了了的。
那是許多少年郎君一去不復返的意氣風發,壯志未酬。
燭光昏黃,溫肅安靜地將杯中酒飲下,並未說原諒或者不原諒。
我曾將少年的風骨踩得粉碎,或後來有人又爲他拼湊完整了吧?
只傷害終究已造成,他今日還能心平氣和地同我說話,約只是看在新帝的面上。
「我若死了,你便將我埋在城外柳家村東頭的小山坡上吧!那坡上有個墳包,你就將我埋在那墳包旁邊即可。
此事只你知便可。」
我將屋外的人都遣散了,或是喝了酒吧?
我提着劍舞了一曲,實則我是不會舞劍的,只那人還在時,他同我說過,他覺得劍舞最是好看。
我那時想,我終是要學會的,待我學會了,定然要在雪地裏穿着紅裙爲他舞一曲。
他走了,我亦不曾學會。
我眼角淌着淚,怎得想起我同他,皆是遺憾呢?
門外喊聲震天。
溫肅用劍穿透了我的胸口,我不疼,早不會疼了。
這便是我教太子的第一課,爲人君者,需殺伐果決。
他要名正言順地做皇帝,我一個殺了先帝的人,怎還能活?
這些恨啊怨啊,便都隨着我去吧!
只我的少年郎君,不知還有沒有等我?
若有來生,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我還能遇他,定然要說一句:我心慕你久已。
(全文完)
作者署名:行之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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