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滿

我娘是個妾,她逼死了大夫人。
我爹盛怒。
可是她哭哭啼啼,撒嬌賣乖便讓他幫她把這件事遮掩過去。
出殯那天,我看到嫡姐灰暗冷漠的雙眼。

-1-
「娘,我怕。」
漫天飛舞的紙錢中,娘把我摟在懷裏,她一身縞素,眼尾哭紅像是傷心難以自抑:「川兒,怕什麼呢,從此你再也不用怕了。」
娘面容傷心,可目光精光得意。
娘啊,你真的不知道我怕什麼嗎?
回憶起前些天祠堂中,院落緊閉,衆人聚集,我爹盛怒的把手中證詞砸在地上。
「賤人!」
我娘宛如被一道驚雷唬住的白兔,反應過來後又委屈落淚,身子生理性發抖。
「允郎!你是不信枝意嗎?」
她的淚隨着痛苦滑落:「允郎,那日我不過是像往常一樣給主母請安,隨後便回房照料川兒。她染了病症,高熱難退,每天晚上都喊着疼!這種情況妾又如何有心思想旁的!」
「何況大夫人平日對我不薄,我又何必作此下作之事!」
一個女子的聲音鋒利穿透娘顫抖的話語。
她痛苦嘶吼,歇斯底里全然不顧規矩,像是不管一切:「小娘也知道夫人待您不薄!您那天在夫人房中待了將近兩個時辰,所說的話語極盡刻薄,您敢把那些話都說出來嗎?!」
我識得她,她是大夫人的貼身丫鬟彩月,從小跟着一起長大的,跟着一塊兒嫁到了謝家。
大夫人是一個溫柔又穩重的人。
她真的待我們很好。
每次我到她的房中去,她都會給我好喫的,再把我抱起來和嫡姐一起烤火。
嫡姐會笑着給我分她的牛乳糕。
大夫人的懷抱和娘一樣暖和。
而她在三天前的晚上,自縊於房梁,嫡姐哭嚎整夜,像是失去了母親的幼狼崽,孤獨無助。
我娘眼尾泛紅,整個人薄的如同秋風中的枯葉,但身形倔強:「我如何不敢!不過是平日的幾句問安罷了,又嘮了一些家常,孩子們的關係很好,便多說了幾句。」
我娘反問:「反倒是你一直跟在大夫人身邊,你從小爲奴爲婢,無法否認你心中怨恨而逼的夫人自殺!」
彩月氣的喘不過氣:「是你,是你說有要事要跟夫人相談,支開了我們所有人!當天晚上我家姑娘便自縊了。對……對!你若是商談事情又怎能商談兩個時辰?何況川姐兒還病着?你不是說要照顧川姐兒嗎?」
彩月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懇求道:「小姐,川姐兒,您說,小娘那天是不是在大夫人房中待了兩個時辰纔回去?」
是的。
娘沒有來照顧我。
我的高燒也是娘用一盆盆冷水澆下來,她說忍忍就好了,等到之後川兒便享福了。
我高燒第二天,大夫人自縊了。
我張口,在所有人的注視下——
「娘,直接回來照顧我了,她沒有待那麼久啊。彩月姐姐,你是不是記錯了?」

-2-
我爹明星長舒一口氣。
彩月愣住了,然後慢慢的反應過來,她癱倒在地上,淚水滑落:「我就該知道,什麼樣的娘生什麼樣的孩子,你不會是什麼好東西,你更勝你母親一籌!」
父親無法忍受這種的話。
他下令把彩月拖出去。
隨着拖行,彩月的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但她哭了:「可你爲什麼說謊?!小姐你爲什麼要說謊啊?!這麼多年大夫人可曾苛待你?她待你如同親子,她還在跟我商量着要今年冬日爲你織冬衣!」
「我家姑娘此刻在天有靈一定會後悔嫁入這謝家,從一開始嫁入這個家門就是她的錯!她的孽!」
她說錯話了,我心想。
果然,我爹蹙眉,怒喝:「打死她!」
板子打在肉身上,刺激人的心。
彩月的聲音斷斷續續:「……只是可憐我家的小姐,還這麼小就沒了娘。」
這句話讓我猛的抬頭,隔着重重人影,我與嫡姐對視。
她眸光灰暗冰涼,注視着我,沒有移開目光。
「李氏!你會遭報應的!」
我娘面色蒼白垂着頭,可ṱú⁻是我看清了她微勾的脣角Ṭų₁。
「你所有的孽都會落在你女兒身上!她和你一樣都不得好死!」
我娘不笑了。
她攬住我,輕拍我的肩膀。
她用極低極低的聲音哄道:「別怕,川兒,娘在,她瞎說的。」
……
此刻出殯,嫡姐突然跑到前方攔住衆人,她對着已被抬起的棺木,重重磕了響頭。
一下。Ṱű⁸
兩下。
三下。
她起身,撫去膝蓋上的灰塵,側開身子讓路。
風捲起漫天紙錢和她的素白裙襬,短短几天,她清瘦不少,如同折了翅的白鶴,Ţű̂⁼又宛如蓄勢待發的野獸,十年蟄伏,等待一朝斃命。

-3-
爹不疼嫡姐。
但他又娶了個夫人,間隔不過兩月。
大紅燈籠高高掛,鞭炮響的熱鬧,人們歡呼雀躍聲不絕於耳。
我看見娘手攥出了血。
那位新來的大娘子把嫡姐記到了她的名下。
又有人疼她了。
真好。
那天娘發了好大的火,但是她什麼東西都不敢砸,生怕讓旁人發現。
她只是緊緊的攥住茶杯。
她把我哄睡了,還是那麼溫柔。
可是隔着一扇門,她哭着對鎖月說:「我原本以爲她一死,我便可以成爲正室,我的川兒便是府上嫡女,她何愁沒有前程!」
「早知今日,我……」
娘,晚了。
我看着窗外被雲遮住的月亮。
新的主母第二日便把我娘叫過去敲打,我娘也不負衆望直接暈了過去,我爹心疼得不行,直接抱起我娘叫大夫。
我娘事後得意對我說:「抓住了你爹爹,便是抓住了一切。」
可是娘,主母不是這麼教姐姐的。
她說,羣居不倚,獨立不懼,女子當多出門看看。
於是家中便來了夫子教導,嫡姐每日聽學,教導嚴苛,時不時便罰跪打手板。
我娘嘲笑說女子讀這些不如好好學習插花刺繡。
但她又轉念一想,現在男子多喜好風雅女子,我讀書未免不是好事。
於是她哭哭啼啼求爹讓我一同旁聽。
可這夫子是大夫人孃家帶來的,不聽爹授令,哪怕他怒聲呵斥夫子也無動於衷。
爹嘆息安撫,說他沒辦法,這人是大夫人的。
我坐在次座,看着窩在爹懷裏的娘正拭淚,忽得覺得娘如同求垂憐的家犬,可憐,可悲。
一切都是手心向上得來的恩賞。
娘垂淚:「整個謝家哪裏不是官人的?何況要川兒讀書,只不過大夫人一句話罷了。可憐川兒命苦,有了我這樣一個不爭氣的母親沒法爲她尋來先生。」
爹責道,婦人之見!
這事情只能不了了之。
我娘不知哪裏爲我找來了教養嬤嬤,聽聞是整個京城裏最好的嬤嬤,所有嫁得高門的姑娘都是她調教出來的。
我娘扇子扇的洋洋得意:「那棲雲閣的再怎麼厲害,也不如我家川兒未來前程,如今京城最好的教養嬤嬤教我家的川兒,她還能得意到什麼時候?」
我看着娘,一言不發。

-4-
只可惜我在刺繡插畫方面不得孃的真傳。
我的手心腫了又消,消了又腫。
娘看着又氣又心疼,她握住我的手,哽咽:「川兒!你連這點苦都喫不得,那未來嫁到夫家去,還有無數的苦要喫!現在娘是爲了你好,你且忍忍,且忍忍。」
我與娘對視,沉重緩慢點頭,收回手。
爲了娘,我忍住了。
只是每到日暮時分,我都忍不住到大夫人棲雲閣的院子裏,窩在牆角處,聽夫子講課。
只隔着一扇窗。
講授的內容卻天差地別。
今日我將將能趕個結尾,夫子說:「《詩經·小雅·常棣》曾言,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滿姐兒,謝家家中和睦,那便更能共禦外侮。」
房間內陷入詭異沉默。
嫡姐很久才應聲:「是,先生。」
我靠在冰冷的牆旁,聽着裏面的聲音,今日剛被打板子的手掌還在隱隱作痛。
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
我與嫡姐恐怕此生無法如初了。
也不知怎麼的昏昏欲睡。
身體沒力氣動,只能聽見朦朧聲音。
夫子詫異:「這是……」
沉默。
嫡姐平靜說:「驚擾先生,正是族妹。」
他們接下來的話,我聽不清了,一倒頭便睡着。
再睜眼醒來天色黑沉,繁星隱露,卻一點也不冷。我低頭髮現身上多了一件衣服,素白乾淨,散着松香氣息。
嫡姐。

-5-
也不知道爲何,爹便是再也不得子嗣。
他開始還徵求大夫人意見,但是發現她不管不顧之後,便放心大膽的納了一個又一個的妾。
這是說不清抬進來的第五個還是第六個小娘了。
我娘手中的帕子攥的越來越緊。
她爲數不多能暢快的是,這些人都沒有受孕。
而大夫人卻如事外人,整天拽着嫡姐學業。
娘不屑:「讀再多書有什麼用?女子又不能科考,只不過是自己無子嗣又想掌控住先夫人生的孩子所用的招數罷了。」
我意外娘還記得先夫人,手中的針線頓了一下,但很快便如常,也沒什麼值得說的,畢竟是自己殺的人,娘不記得纔有問題。
如今我與嫡姐都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紀。
娘分外着急。
她總在父親面前轉悠,想爲我找到個好姻緣。
可嘆日月容顏老,新人正芳華。
父親目光在娘留下歲月的面龐上打轉,隨後嘆息離去。
我娘怒道:「你爹不管你,我管你。川兒,娘一定要爲你拼一個頂好頂好的前程!」
可惜娘一生都在後院中,加上是個妾室,沒辦法到外出走動。她最後還是向父親低了頭,布上一桌好酒菜,比如年少時一般撒嬌賣乖。
娘有小聰明。
她知道現在她能挽留住父親的方式,便是提起年少情深兩不忘。
父親果然爲年少的情感打動,並答應爲我相看劉侍郎家的長子。
父親離開之後,娘有些高興,但臉上還掛着愁容。
她說:「如今也是稍穩妥些,但他並非極好的選擇。」
娘把住我的手唸叨:「娘想要你有個好前程,去嫁得高門以後一輩子衣食無憂。這劉侍郎家雖然是好,但以後還得看別人眼色過日子。」
她道:「京城有很多公爺,侯爺,若是能嫁的他們,那都是下半輩子都不愁。」
我的未來愁不愁倒是不知道。
但我娘最近真的是愁壞了。
她趕着我去寺廟上香,去懇求菩薩得如意郎君。

-6-
三月初桃花將開不開,倒是絡繹不絕的香客,給這一層寺廟染上了一層煙火色。
僧人掃去暮冬最後的枯葉,抬頭迎來從南端撫來的頭一縷清風。
我搖了搖手中的籤子隨便抽出一個,主持誇我是大吉,今日定有喜事發生。
我倒覺得這些人的騙術真不精湛。
可我只能在寺廟裏多晃悠,免得早早回家讓娘嘮叨。
走到人跡罕至處,我被一個粗壯的樹枝絆了腳步,險些摔在地上。
回頭看去發現那不是樹枝,而是橫在地上的一截人腿。
我驚恐的險些叫出聲,但回想起來這種地方死的人,出聲喊叫恐怕爲自己惹來殺身之禍。
我想立刻轉身就走,可是裙襬卻被人拉住了,這人氣息微弱的說:「救我。」
我急得踹狠狠他一腳,他悶哼,手上拽的勁兒更大了,將我的裙襬扯皺了。
我急忙將裙襬從他手裏拉出來,可發現此時的裙襬已經變了形,從這種寂靜的地方出去,被別人看見,恐怕會被想入非非。
我只能調頭看男子。
我:「公子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數,您……」
我話沒說完,嗓音卻卡住了,我的目光落在他腰間的龍紋玉佩上。
皇上若來上香必會興師動衆。
他是太子。
於是嘴裏的話拐了個彎兒。
「……您的命數未絕,現在我來救你。」
男子目光深深落在我身上。
他沒說話。
但我知道他肯定是嫌我趨炎附勢。
我把太子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將屋子裏的窗戶都合上,不透光。
這回輪到他驚恐了。
「你幹嘛!」
我轉頭認真:「做遮擋,省的您被外界發現。」
太子不出聲了。
但隨着我走近他,他整個人的神經再次緊繃起來。
我走近他然後下跪磕頭:「殿下,小女子能力有限,只能盡力幫忙。若有吩咐,還請指示。」
太子:「……辛苦小姐了。」
他似乎發現自己的警惕沒有任何意義的時候,他的防備也就漸漸鬆懈了。
太子讓我幫忙在寺院最北端的樹上放一隻紙折千鶴,這是他與屬下聯絡的信號。
一切做完之後,太子問我要什麼賞賜。
我腦海裏劃過娘對我的囑託——要嫁得高門,享受榮華富貴。
可我低頭對太子叩首。
「草民求太子應允免死金牌,可在緊急時候使用。臣女不敢攜恩圖報,但只求太子可以在危難時候救命。」

-7-
太子沒說話。
我斗膽與他對視。
太子問:「你一介女兒家,最大的事情不過受家族連累發配疆北,求這牌子有何用?」
「殿下言差。」我低頭,視線落在坑窪的屋內地磚,這地面泛着潮氣,「域外征戰,將士護國是戰場,於內朝堂風雲變幻是戰場,而我們女兒家自有自己的天地,還請殿下成全。」
太子笑:「征戰衛國,穩定江山社稷被你說的輕飄飄,於後宅爭鬥一般比擬。」
我沒反駁:「是,草民沒有大見識。」
對面男人沒有說話。
「……」
太子准許我的請求。
回家後孃問我今天爲什麼這麼晚回家?
我說貪玩多玩了會。
知曉全程的貼身侍女長清一言不發。
回頭她伺候我休息,還是忍不住問:「小姐爲何不請一個好前程?哪怕不爲良娣,求得更好的姻緣也不失爲一個好的選擇。」
她掰着手指數:「像長伯公,承恩侯,木王府二世子等等,聽聞鎮北侯馬上要從邊疆歸來,若是得此良配,是何等榮光前程。」
我喫着荷花酥笑了,嗆進喉嚨立不住的咳嗽,長清急忙遞茶水:「傻長清,你知道什麼是前程,什麼是榮光?」
她愣愣道:「許個好人家……」
我道:「我母族薄弱,若是嫁得高官,缺乏深厚勢力支撐,就如同螻蟻,半生漂泊不得安處。就像是我娘一樣。」
長清:「可是小娘過得很好。」
「是,娘打眼看來過得是很好。」我擦去脣角茶漬,「可這都是她手心兒朝上討巧賣乖得來的,主家一朝翻臉便是此生不得翻身。如今便可看出爹爹的心思被旁的小娘籠住,而我娘只能靠曾經的感情度日,這般日子不知還能過到什麼時候。」
我看着她:「長清,我不想再這樣了。」
我:「嫡姐也不會這樣。」
長清疑惑:「這跟大小姐有什麼關係?」
我沒回答,目光落在早就收拾好,卻一直沒來得及送回去的素色衣服上。
嫡姐會有大作爲。
從她兒時我便知曉的事情。
但我的想象有限,我實在不知道在後宅一畝三分地,嫡姐還能做出什麼事情。
可我知道一旦她做成了,我娘便保不住了。
她會顧及姐妹情分留我的命,可她不會給殺母仇人活路,這是我在幼年祠堂對上嫡姐淡漠雙眸便知曉的。
我與她,註定天涯兩端。
我天生蠢笨,阿孃也不聰明。
我能做的只有一個事,求得免死金牌,讓嫡姐恕阿孃一命。

-8-
太子喚我。
他說免死金牌,他答應了,但是還得等登上皇位那天才能兌現。
我說,知道。
只有皇帝纔會對某人特赦。
他帶我去京城高樓,讓我往下瞧。我沒放在心上,只是不經意的往下一撇,目光卻頓住了。
嫡姐。
她在和旁人交涉,印了章的紙從他們的手交換。
太子低沉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謝二小姐,知道你姐姐在做什麼嗎?」
他道ƭü₇:「私通外男。」
她明明是與某些勢力交涉,阻礙到太子了,他找了一圈帽子,發現只有這個能往她身上扣一下。
我回眸駁:「那殿下,草民現在不也是私通外男嗎?」
太子的表情一僵,又恢復如常:「這怎能相提並論。」
他打着我與嫡姐不對付的算盤,賭我會做文章會跟父親去鬧。
女兒名節大過天。
太子覺得這個是最鋒利擊退嫡姐的劍。
可他算錯我會不以爲意,他也算錯嫡姐了,萬箭穿心也阻擋不了她的腳步。
有多少男子背後行齷齪之事,用自身來換取前途名利,而旁人得知只會拍手大讚說此人可忍胯下之辱。
可怎麼換成女子便是天大的事。
我:「殿下有話直說,若是常把旁人當傻子,那恐怕自己變成傻子了。」
太子臉色沉了一瞬,立刻恢復:「謝大人生了兩個好女兒。」
我沒回答。
他自說自話:「孤求謝二小姐相助,得監視謝大小姐,掌控交易事項。事成之後,孤重金相謝。」
「我不要重金。」
高樓之上,我的聲音平靜的散在空中。
男人們總是不注重我們要什麼,聽見了或裝聽不見,自以爲是的把所謂的好東西擺到面前。
「我要可保命的事物,一世安康。」
我轉身看向太子:「這句話我曾說過,現在我再說一遍。」
「那麼,殿下您能辦到嗎?」
太子眸光微動。
「孤能。」

-9-
再一次我又跟嫡姐站在了對面。
當年祠堂之上,我知道她是對我抱有期待的。
可我爲了護住母親,選擇了說謊。
十年之後,我再一次主動的與她相對。
「小姐,您怎麼了?」
長清焦急的呼喚我。
馬車內,我回神才發現淚水已經浸溼了襟口,我右手緊攥着胸口,鑽心的痛楚酸脹漫入心臟,順着筋脈湧入喉嚨,讓人忍不住吞嚥。手掌發抖,小腹順着腳發酸軟。
我對不起她。
「對不起,對不起……」
我頭抵在馬車內的桌板上,淚眼模糊的反覆重複這三個字。
長清不顧規矩進入馬車,抱住我:「小姐,你在說什麼?什麼對不起,別嚇長清!」
可我什麼都聽不太清了。
頭腦混亂跟隨着深藏的記憶跌入幼時的夢境。
【川兒,你看,雪落梅梢方知冬以至。】嫡姐冒雪跑到院子裏給我折了支梅花,就因爲我誇了句大夫人院子裏的花兒好看,沒見過。
她回到屋子裏把這枝花放到案几上。
我被大夫人抱着,嘗她做的牛乳糕。
「慢些喫。」大夫人溫柔擦去我嘴角的殘渣。
嫡姐凍得渾身是涼氣,大夫人順手把她也攬到懷裏了,冰涼的身體貼到我的後背,凍得我一激靈。
嫡姐笑着抓我,我躲着喊涼。
溫暖的獨屬大夫人的香味混雜着室內溫暖果木炭燃燒氣味,夾雜牛乳味與帶着涼氣的梅花。
是我每年冬日的記憶。
侍女傳來通報說,張小娘子拜訪。
我們三抬頭。
記憶中的我娘窈窕如柳,柔柔而來,她見我們三人直接笑出聲。走過來跟大夫人請安,揉揉嫡姐和我的腦袋,自在坐一旁,捻起梅花:「誰折的?折得好,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
嫡姐驕傲揚起小臉:「是我折的!」
阿孃獎了她塊玫瑰酪。
要是一直如此該多好。
一年復一年,冬雪消融春又來。
可一切都停留在十年前的夏日。
陽光灼眼,苦氣漫延。

-10-
我醒了。
牀榻邊長清眼睛已經哭腫,她在後面伺候着,而我的牀頭是我娘焦急的不行。
我娘呵斥:「哭哭哭!就知道哭,有什麼可哭的。川兒什麼事情都沒有,你若再哭,我就把你轟出去,讓你……」
我把住孃的手。
她立馬轉頭,沒說完的話也消散了。
我娘關切:「川兒,醒了?怎麼樣?」
我搖頭:「沒什麼,阿孃。」
休息幾天之後,我便去探望嫡姐。
我自己都被自己氣笑了,多年不相往來,如今看望不過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嫡姐同外人正處聯繫期間,我要是她,我也會生疑。
侍女通傳的時間格外長。
我都能想象到嫡姐在那邊沉默的樣子。
她還是讓我進來了。
好久不來棲雲閣,裏面的陳設跟記憶中一成不變,我都有些恍惚。
我請安:「姐姐近來可好?」
嫡姐手捧不知從哪裏現倒騰出來的刺繡,坐在靠窗的榻上溫和的笑:「很好,川兒今日過來了?」
她坐的位置跟當年大夫人喜歡的地方一模一樣。
說的話語也重合。
【川兒,今日又過來了。】
我與她對視,嫡姐是故意的,我笑道:「嗯,忽得發覺好久不來,於是今日看望。」
「如今發現陳設未曾改變,忽得想起年少時候的時光,很想念。」
我不愧是孃的孩子,在黔驢技窮之際依舊想起來的是打感情牌。
只不過可惜我這馬屁Ṭųₔ拍到了馬腿上。
嫡姐的目光變冷了。
也是。
年少相伴長大,多年情分,卻在自己最信任她的那年反手背刺一刀,連帶着與自己一同長大的婢女被打死。
這個屋子我也是不宜多待了。
我寒暄了幾句便離開棲雲閣。

-11-
今日他們都說鎮北侯進京。
長清勸我去外面看看,聽說擲果盈車,好生熱鬧。
我這邊提筆給太子編着根據得知嫡姐的行蹤,而想象的她的行程。我這麼胡編亂造十封信有五封是錯的,就這樣太子還能容忍我繼續爲他提供信息。
成大事者果然氣度深厚。
我實在是沒有辦法。
嫡姐做事小心,行蹤隱蔽,想讓我知道她具體去做什麼,比登天還要難。
可偏偏不知是兒時的相處習慣還是姐妹連心,就是這一點讓我基本能摸透她的想法。
我:「不去。」
長清:「姑娘爲何?」
就因爲這鎮北侯與我姐姐有聯繫,他們合謀在做事。
我再傻也能猜到個大概。
如今皇儲分爲三類。
當今太子受太后皇后兩族支撐,加上文臣風流表率太傅的支持。
梁王殿下是如今邊關戰亂的主戰派,深受將士們的忠心,可謂是驍勇善戰將軍。
齊王殿下是最小的皇子,年紀同我一般大,但已經深受文臣一脈的支持,由掌權的丞相等人爲首,受世家大族的追捧。
太子曾問過我對於現在局勢怎麼看?
我看着他的眼。
真情實意的誇讚太子必定榮登大寶。
他對我的回覆不滿意。
可我還能怎麼說?難道我要說相較你和齊王殿下而言,梁王殿下是更不容易被掌控的,自主權更多,若當皇上更是一位明君,不容易被掣肘。
我敢說嗎?
我只能一次又一次誇讚:「太子殿下英明。」
他失望的看着我。
他說我聰明,什麼事情都看的清楚,卻遮遮掩掩。
我覺得太子錯了。
我就是個苟且偷生的人罷了。

-12-
當阿孃問我劉侍郎的長子怎麼樣的時候,我差點都忘了這號人。
啊,對,他是我爹許配給我的。
當初爹選擇了他,還是他與劉侍郎共侍齊王,同僚之間相互照應。
我含糊的說不想嫁。
阿孃氣的差點把她最得意的那套茶盞摔了。
她回過勁,抖着手問我:「你爲什麼不嫁?」
我:「……因爲女兒想嫁王侯,這般人物,女兒不喜。」
娘誇我有志氣,但她又說志氣也得看年齡,我這個年紀,志氣已經不管用了。
我讓娘再給我三年時間。
她想也不想:「不行!」
我央求:「娘,你就不相信女兒嗎?當初你靠着傍上我爹纔能有如今的好日子的,你就不相信女兒像你這般有志氣嗎?」
我娘猶豫了,她也想賭一把。
我:「娘,您信我,信川兒。」
我娘最後退了步,但她只給我一年的時間。
……
「你娘說讓你嫁人?」
太子飲茶的手一頓,目光落到我的身上。
我:「嗯。」
他問:「你有選擇的目標嗎?」
我:「草民沒有。」
太子:「那你……」
我打斷:「若是非要有一個,草民願意是鎮北侯。」
太子蹙眉:「爲什麼?」
「可以更方便觀察他和嫡姐在做些什麼。」
最後太子揮揮手讓我出去,我抬頭望天上白雲,背後轟得關上的大門代表着主人下的逐客令。
我聳聳肩,邁步離去。
我的婚事還是沒有着落。

-13-
皇家圍獵上,世家貴族公子與小姐都會齊聚一堂。我娘來不了,在出門前不斷的暗示要我好好表現。
我實在是不懂一場圍獵還讓我怎麼表現?難不成在大人物獵中獵物的時候,賦詩一首嗎?
我笑出聲。
轉頭看大家各有各的交涉,可我卻沒有看到嫡姐。
她去哪兒了?
我起身去找她,但撞到了太子。
我裝模做樣行禮:「參見殿下。」
他身後跟着一羣人,太子:「無事。」
在我們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忽然拽住我的衣袖,動作很輕,沒有人看到,但我能察覺出來。
他低聲道:「別到處轉悠,危險。」
說完他離開,我能聞到他殘留的龍涎香氣。
我手指在發抖,說明太子動手了,那我的姐姐在哪裏?
我四處張望,莫名的感覺到圍獵場西北角肯定有情況。
我立馬往那方向走。
樹林越往深處走便越黑,逐漸陽光被樹木寬大的樹葉都擋住了。我開始辨不清方向,只能本能的往前摸索。甚至覺得自己可笑,如果嫡姐真的不在這裏,她沒出事,我卻出不去了怎麼辦?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聽見有低微的喘息聲。
我頓住腳步,順着聲音的方向去探。
我摸到了隔着布料溫熱而顫抖的身體。
那熟悉的松香氣。
嫡姐的意識已經模糊辨不清來人是誰,她渾身發抖,她在哭。
我抽出腰間的火摺子把它點燃照清路。
我說:「別怕。」
我扶起來嫡姐,架住她的胳膊,撐住她的身體,深一腳淺一腳的把她從林子裏往外面帶。
她的身體滾燙。
忽得我感受到身後的氣息加重,然後嫡姐意識模糊的帶着哭腔的呢喃:「娘?」
「娘,是你嗎?帶我回家嗎?我好想你啊。」
我:「……」
「嗯。」我加重力氣抱住她,「別怕,我在。」
嫡姐頓時安心了,像個孩子一樣在我的頸窩處蹭了蹭:「阿孃,滿滿好想你。」
我聞到她身上的血腥氣。
我知道等我帶她出去之後,我一定會受到太子的責罰。
但是……
起碼……
起碼不要她再因爲我受傷了,十年前那一場災禍我也不想的,我不想在十年後她再因爲我而出事。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眼前有了光亮。
我聽到外面熙熙攘攘人羣的叫聲。
我聽見了太子在虛假而客氣的安撫着衆人的情緒的聲音,這一次圍獵場的主辦方是梁王負責的,他主張鍛鍊世家子弟體質,如今出了這一檔子的事情肯定會受到牽連。
官兵在外面組織着要進來,但因爲消失的是兩位小姐,他們也比較忌憚。
而我就在這個時候帶着嫡姐出來了。
太子的笑容僵在臉上,他目光定定的落在我的身上。
爹和大夫人立刻圍了上來。
而我看着腳下泥濘的道路,低聲安撫嫡姐說:「別怕,我們出來了。」
所以,別陷入那場夢魘了。

-14-
太子重重的把鎮紙摔到我面前的地板上,我躲也沒躲。
他怒喝:「因爲你一個人而毀了整個計劃,這個英雄非要你去當嗎?你若不救自會有旁人去救,鎮北侯也回去救!到時候只要抓住他們的把柄,何愁無法打壓他們!」
我心想,若是鎮北侯不救呢?
若是他沒趕上呢?
太子從高位走下來衝到我面前,狠狠拽住我的衣領:「你不是要免死金牌嗎?孤看你是不想要了!」
我垂眸:「行川不過是救了個女子,也不知道竟對太子的計謀有如此大的影響。」
太子嘲弄:「你一直遮掩着自己要金牌的目的,當年那檔事很容易查,你娘逼死了她娘,見不得你們有多少姐妹情深,怎麼卻在這時候給孤演上了?」
「你怕謝行滿復仇,於是從剛開始便要金牌去保住你孃的命。」
「謝行川,孤告訴你,如今這等局面只能是你死我活。你不殺了她,那死的就只能是你母親!」
太子鬆開我的衣領,狠狠的往後一推,我跪倒在地面上。
「你是要娘還是要姐姐,自己想吧。」
隨着話語說完的還有從高處扔下來的一把匕首。
我的目光落在這把泛着寒光的匕首上。
它手柄處的花紋古樸,刃鋒利而殺氣難隱。
太子負手:「這件事情出的很大,你姐的帳子只有親屬才能探望,該怎麼做你自己衡量。」
我愣住,逐漸的往匕首處摸索,最後攥進手掌,輕輕的握着,逐漸加深力氣最後握的生疼。
我領了匕首。
在臨行前,我回府看了一眼娘,今日是七月初七,大夫人過世的那天。

-15-
因爲圍獵場那場騷亂,府中沒有留下多少人。爹和大夫人都去那邊聽聖上傳喚詢問過程,而娘留在府中。
我回去之後在哪裏都找不到娘。
神使鬼差的我往祠堂方向走。
即使是白日,祠堂的燭火也都點着。窗子都開着,風一吹燭火搖晃,更好像是鬼影浮動在訴說着自己的冤屈。
我娘就跪在蒲團上誠心叩首。
她捏起三根香,拜:「姐姐,許久不見。」
這句話直接讓我定在了門外,血液發涼,靠在門扉深呼吸。
我娘輕聲道:「算上今日你滿打滿算離開了十一年,也不知道你現在在哪兒?或許是投胎了,也或許是還徘徊在世間。」
她笑了一聲。
「也可能正在對面看着我呢。」
牌位靜默着沒有說話。
我娘也沒有說話,她在發愣,過了好久才道出一聲:「抱歉。」
我以爲自己聽錯了。
我娘卻繼續說:「對不起,早知道會是如此,我不會……」
她深吸一口氣,她好像哭了,但是盡力道:「但是那天我沒有謊,官人當年娶你是因爲我肚子越來越大,遮掩不住。想要拿你來壓住事情,隨後娶我進門。也是因爲你嫁妝豐厚,謝家當時需要這一筆重大的資金來運籌已經衰弱的家族。」
「我的孩子卻還是沒有保住,因爲保胎的時候沒有足夠營養供給。我以爲沒有孩子作爲籌碼,進府後會是一番苦日子,可你很好。」
娘苦笑:「偏偏你很好。」
「十一年過去了,這是我們第一次說話。別怨我這麼多年不來找你,是我心中有愧,我不敢來見你,我怕你會苛責。可是當我真的一次都沒有夢見你的時候,我才明白你是真的怪我了,連見都不願意見我一次。」
「當年我說謊了。」
「我說的唯一句假話便是……」我娘看向牌位,淚流滿面,「我恨不得你立刻死去。那時候我是故意氣你的,我從來沒有厭過你,只不過衝昏了頭,想爲自己的孩子博一個更好的前程,信了他說的話。」
誰說的話?
父親?
是父親授命阿孃去激怒大夫人,讓她自縊的。大夫人手中掌握着父親這些年隱祕的賬本,從挪用嫁妝再到填補齊王漏缺,她於父親是肉中刺。
這也清楚了我娘只是作爲一個妾室又是怎麼知道那麼多家族辛密的?
是父親告訴她,並挑唆誘惑。
若是大夫人死了,她便能抬爲正室,我便是嫡出的女兒。
可是哄騙中終究是哄騙,在我娘發現大夫人死後,自己依舊不是正室的時候,我爹又說他受於外部壓力,迫不得已娶了新的大夫人,於是將我孃的目光又轉移到新的夫人身上。
她如同籠中蛐蛐,鬥了一輪又一輪。
暗無天日的在四方牆內,折磨自己。

-16-
我拖着疲憊的身子,來到皇家圍獵場姐姐的營帳外。
我幾乎沒辦法支撐自己的身體。
我該如何告訴姐姐,請不要殺我娘。
可即使是借刀殺人,她終究是拿一把刀。是她實打實的戳傷大夫人,將下一代的我們一生拘泥夢魘無法自拔。
我最終還是撥開了帳子。
嫡姐身着中衣,坐在牀上,手中握着碗藥。她看到我進來眼神有了波動,喚她婢女福團出去。
嫡姐名字喚行滿,婢女叫福團,都是大夫人當年取的名字。她想要姐姐一生幸福美滿,可她一生都無法追上她名字的尾字了。
我袖中的匕首冰涼,刺激着神經,更抽空了靈魂。
我坐在離牀很遠的椅子上,靠着桌子,帳子內光線昏暗,只能將將看到兩人的臉。
嫡姐問:「川兒,什麼事?」
「……」我,「姐姐,我們可以談談嗎?」
她:「談什麼?」
我:「談談先夫人。」
這句話剛說完,嫡姐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她如同出鞘的長劍見血的刀,但她還是懷抱着期待的問我:「那川兒你說的是真話嗎?」
開門見山。
我不掖不藏:「當年,是假的。」
嫡姐呼吸加重,她身上本來負傷,好像傷口撕裂了,眼中含着淚光,聲音顫抖:「你一開始就知道是你娘殺了我娘,對嗎?」
「……知道。」
「砰!」的一聲,藥碗被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就像是我們永遠回不去的曾經。
「滾出去。」
嫡姐閉上眼,痛苦蜷縮。
我起身急促:「但是還請姐姐您能替我把話都說完,是爹……」
我的話被打斷了,嫡姐睜眼,目光是當年的漠然灰暗:「我知道,這些我通通知道,所以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她與我對視,時隔十多年的愛恨情仇在醞釀:「……一個都不會放過。」
我只能無言以對,袖口中的冰涼匕首在提醒着我今日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麼。
我:「姐姐,你爲你得阿孃蟄伏十年,欲復仇償命。而我也得護住我的阿孃,十年前如此,今日也如此。」
有無形的風暴在我們之中徘徊。
我一步步的走向嫡姐,從來都沒有覺得雙足有千斤之重。
我抬手摸向她的臉,而袖口便是我藏着的尖銳匕首,我的視線突然感到模糊,我以爲是這空氣中被我姐姐下了迷藥。
可當冰涼的液體從臉頰劃過的時候,我才知道是我哭了。
是懺悔,是慚愧,是痛苦,是時隔十餘年來無法言說的愛。
我收回手。
兩人沉默對視。
我這時才注意到在姐姐被褥中藏着的是一把機關弩,她手指扣在弦上。
兩人都沒捨得下手。

-17-
我出了帳子,袖口中已經被捂的滾燙的匕首昭示着任務失敗以及等待阿孃死亡的註定結局。
母債子償。
以命換命,但求嫡姐可以放過阿孃。
淚水在臉上風乾,我下意識的掏出手帕來擦,卻在熟悉的位置找不到自己的手帕。
從祠堂到營帳的一路上我都慌亂,魂兒不着家的,自己都不知道這東西丟到哪兒了。
這種貼身物品若是丟了被旁人撿到,恐怕容易有污名聲,何況這個帕子是我阿孃爲我繡的,上面有我的名字。
但是現在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不愧將死之人看的就是開。
我一腳還沒踏入謝府的門,長清便驚慌的衝過來,一把抱住我的肩膀。
她張口還沒來得及說出話,淚水便湧了出來,不斷的咳嗽。
她說,小姐,快去看看吧。小娘自縊了。
一瞬間驚雷滾滾劈到了我的頭上。
我的神魂都散了,整個人就像死肉一樣被長清拉着去我們的臥房,門口有一堆僕人圍着,但見到我都乖順的退開。
我被門口的門檻絆倒。
長清把呆滯的我扶起來,正落入我眼睛裏的便是一套素白的衣服,而往上瞧去便是被繩子吊死的我娘。
她面容還是一如的嬌柔,可臉色已經死灰青白,掛着的身體隨着繩子的晃動而搖晃。阿孃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看着開着門的遠方。
我發了瘋的大吼:「都在看什麼呢?把人救下來呀,救下來呀!」
我瘋狂的衝進人羣,去拍打那些呆滯的僕從:「去救人啊!你們這羣蠢貨待着幹什麼呢?」
這些人好像回過神一樣,但腳步依舊很慢,憐憫的看着我,把我娘放了下來。
我娘已經沒有心跳了。
我哭着顫抖着想嘗試把她的眼睛闔起來,可是她的眼睛依舊大大的睜着。
一瞬間孤寂與淒冷包裹着我,我無依無靠,世界上再也沒有人可以在身後等着我回家了。
十一年後的今天,我與十一年前的嫡姐感同身受。
我抱着阿孃已經冰冷的身體,把頭貼着她的臉,哭着說:「阿孃我嫁人,我現在立馬就嫁人。川兒有個好前程了,你醒醒,我求求你醒醒。」
阿孃被我緊緊抱着,胳膊隨着我的晃動有着鬆軟。
我看到從她僵硬的手指之中掉出來一個帕子。
她親手爲我繡的帕子。
我丟了的那條。

-18-
「娘無顏再面川兒。」
這是娘遺言的第一句話。
我不知道她拾起我祠堂遺落的帕子時,想的是什麼。她想做個好母親,但她不像兩位大夫人一般有眼界,她用自己的方式來養育我長大。
我蜷縮在櫃子旁,不遠處便是我孃的遺體,仵作等人不斷忙活,想要判斷這次自殺同十一年的大夫人自殺有何相似之處。
信中我娘洋洋灑灑的寫着她想看我成家,想帶我去她的家鄉看江南落雨朦朧,想再多陪我時日,看她的川兒長大。她寫下了玫瑰酪的做法,她記得嫡姐愛喫,她把她會做的所有東西都寫下了,她還想再摸摸我的頭髮,嘆息時光真的無情,就眨眼的功夫我便長大了……
留戀人間了五頁半的紙,我娘筆觸微頓,她說可惜沒有機會再去棲雲閣看一眼落雪時的梅花。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沒有來日了。
十一年前的兩個女人圍着兩個孩童,爐火正暖的時候永遠回不來了。
我抱着遺書仰頭無聲哭泣到發抖。
忽得聽到外面有聲響。
衆人行禮聲。
我見到了父親和大夫人,以及在他們身後的姐姐。
我與她再一次隔着人羣對視。
我眼眶通紅,她眸色詫異。
但她很快明白了發聲什麼事。
嫡姐一步步走近我,她卻又無話可說,我遞給她一封信,這裏交代了全部的過往經歷。
「我娘給你的,想必你有用處。」

-19-
永成二十八年,十月初八。
京城人口口相傳謝家長女大義滅親舉報生父,並擴列出了他與齊王等人結黨營私的證據。
父親入獄後,我和嫡姐一起去看他。
大獄裏,潮溼的血腥氣混雜着惡臭鑽入鼻腔。
曾經高高在上的父親如乞丐一般坐在角落,蓬頭垢面。
「兩個孽畜!」他撲過來,眼睛裏的憎恨無法掩飾。
我和嫡姐面色平靜地看着他如瘋子一般惡毒的咒罵。
待他罵累了,嫡姐纔將一隻木盒擺到他面前。
「這是女兒爲您準備的禮物!」
嫡姐將盒蓋打開,裏面是三根血淋淋的手指,其中一根大拇指上有一道明顯的胎記。
父親抖着手拿起那根大拇指,隨後大叫一聲,把手指扔開。
「用您的手換你兒子的命,您定是願意的吧!」
我扔給他一把匕首,匕首泛着寒光,正是太子給我的那把。
父親滿臉驚恐。
沉默了許久,還是流着眼淚自己切斷了自己的手指。
空氣裏的血腥氣逐漸濃厚。
可父親卻鬆了口氣,因爲他保住了自己的寶貝兒子,保住了謝家的血脈。
「現在你們滿意了?」父親咬牙切齒地瞪着我和嫡姐。
「果然還是父子情深!」
嫡姐將父親的手指和他兒子的三根手指放到一起,緩緩說道:
「只是,當年您納了五、六房小妾也一無所出。我倒是挺好奇,您偷偷養的外室是如何神通廣大到能爲飲了Ŧűₓ絕子湯的您懷上孩子?」
看着父親一臉震驚得模樣。
嫡姐笑了。
三日後,謝大人暴斃於獄中,聽聞死狀悽慘,渾身被老鼠啃食沒一塊好肉。

-20-
我把我娘葬在了安陽山的坡上,這裏向陽時常有陽光照耀。
阿孃的葬禮很簡單,父親批了銀子便不管了,只有我與長清。
阿孃下葬那天,嫡姐來了。
我聽見身後腳踩草葉聲,回頭見她身着喪服而來。
我們沒有說話,只看着負責下葬的人走流程。
忽得我被攬住,嫡姐說:「莫怕。」
「我不怕。」
我握着她攬住我的手臂,笑:「我不怕,所以姐姐也別怕。」
嫡姐看我,我從袖口拿出一封信交給她。
「先生教過,《詩經·小雅·常棣》曾言,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這封信是太子一黨的往來。」
嫡姐蹙眉:「太子不是你的……」
我看着嫡姐:「我沒有阿孃,不能再沒有姐姐了。」
我當年尋求太子庇護時, 便是求得給阿孃赦免死罪。可是隨着事情發展,阿孃和嫡姐只能到了二選一的時刻。如今阿孃隨着過往而去,我不能再失去姐姐。
太子曾罵過我不懂前朝事, 不明恩忠。
他罵對了。
我一生都在求身邊人安康,可已逝生命如同手中沙抓不住。此刻我已惶恐, 不能再失去下一個了。
嫡姐接過信:「你接下來去哪裏?」
「蘇州。」我答, 「阿孃的家鄉, 我同她一起看, 別擔心,長清陪着我。」
嫡姐張口欲言卻語休。
我帶着阿孃生前最喜歡的簪子離去, 這個簪子是阿孃的阿孃爲她雕的。
聲音順着山風從頭頂飄下。
嫡姐說:「一路順風。」

-21-
我們啓程上船, 便聽到岸邊太子的兵馬在搜尋我們。
船上漂泊一個月, 而這段時間足夠改變些東西了。
一路上的空氣逐漸潮溼悶熱,盛夏到了。
我們到蘇州時,街邊的消息傳來梁王的勢力崛起,太子黨與元氣大傷的齊王黨不得不聯合。
而我對這些不在意,在蘇州逛了圈後, 又帶着長清入塞北, 看大漠,見滄海懸月,兜兜轉轉過後,又是兩年光陰,我還是選Ṭűₗ擇回到蘇州開一家茶水鋪子。
兩年內, 太子黨與齊王黨落敗。
梁王穩定了地位。
而此刻煙雨朦朧,南方人的吳噥軟調實在是聽不大清, 我拿着阿孃給我留的配方研究着玫瑰酪。
怎麼做怎麼不對勁。
我思考是哪裏出問題的時候, 門口懸掛的風鈴被人敲響,腳步聲傳來。我頭也不抬:「今日打烊, 客官去別處吧。」
可這人沒有動。
我不耐煩的抬頭看是誰這麼聽不懂人話,卻對視嫡姐含笑的眼睛。
「川兒,我回來了。」
嫡姐說新夫人當初嫁到謝家是爲了報大夫人的恩, 如今恩人之子長大獨立,她也是時候走了。
我問她不難過嗎?
嫡姐說肯定會難過,但大夫人也有自己的世界, 她歡迎她的到來, 卻無法長久陪伴。
梁王爲嫡姐封官賜賞,嫡姐推辭,但求若君稱帝, 可爲天下女子開放仕途, 求得尚衣局、禮部等職位。
她想, 若是當年我的未來多一重選擇,不單是家世嫁人的一條路,我們母輩的命運會不會改寫?我娘會不會就不被父親蠱惑了?
嫡姐一紙辭呈從京都赴江南。
「有家人的地方纔是家。」
她道:「所以川兒歡迎我嗎?」
我笑,拿出了做了半天仍然不對味的玫瑰酪。
「喫點玫瑰酪吧。」

-22-
蘇州東三街打頭第一家的茶水鋪子不知道哪天多出來個老闆。
兩個老闆口味對不上。
一個喜甜, 一個喜鹹。
常常因購買材料從街頭打到街尾, 偏生最後也能和好,日子過得融洽。
……
「所以你說你們認識當今梁王?」
對面鋪子賣酒的小孩質疑看着我。
我:「你不信?」
小孩嗤笑:「你咋不說自己是王母娘娘呢」,說完轉身回他爹媽鋪子裏了。
我看他走了, 轉身攤手:「給錢。」
認賭服輸,嫡姐翻着白眼把兩塊碎銀丟我掌心裏。
長清和福團從櫃檯鑽出來喊我們:「姑娘們,回來搭把手!」
「來了!」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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