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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懷景納妾的那天,我再也無法假裝賢良淑德。
當着衆賓客的面,摔了新人敬的茶,毀了整個納妾禮。
「既然你不想好好當謝夫人,那我謝某隻好休妻。」
我被掃地出門,成爲京城人人笑話的下堂婦。
一年後,與他同朝爲官的至交好友發來喜帖。
他盯着喜帖上的名字,雙目通紅:
「把她還給我。」

-1-
這場納妾禮辦得異常盛大,硃紅喜綢,賓朋滿座。
不知道的還以爲這是在娶正妻。
諷刺的是,謝懷景當年娶我時,說連年乾旱,國庫喫緊,婚禮應當從儉。
我那時欣然應允,我愛慕的男人憂國愛民,我自當夫唱婦隨。
後來才知道,那時葉知韻剛逝去不久,他心中悲慼,婚禮只想走個過場,草草了事。
葉知韻是謝懷景死去的白月光。
現在跪在我跟前敬茶的新人,長了一張和葉知韻相似的臉。
女子捧着茶杯的手微微顫抖:
「望夫人以後多多指導姝兒。」
我遲遲不接茶。
嬤嬤面色着急。
「夫人,快接茶。」
我的雙手不自覺地死死攥住椅子扶手。
姝兒眼睫微顫,無助地看了一眼謝懷景,便又把頭埋得低低的。
「夫人不喝了這杯茶,你就不準起來。」謝懷景語氣淡淡。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
賓客們議論:「謝大人已經很給謝夫人體面了。」
我忽然覺得厭倦極了。
不想再僞裝賢良淑德,陪他謝懷景唱夫妻琴瑟調和、妻妾和睦的好戲。
站起身,一甩袖。
「啪!」的一聲脆響。
茶盞斜着砸落在地,瞬間四分五裂,茶水濺得到處都是。
原本還算熱鬧喜慶的場面瞬間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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嬤嬤連忙出來圓場:「夫人身體不適,我扶她下去休息。」
我輕拂開嬤嬤,指着跪在地上的姝兒,定定看着謝懷景:「今日有我沒她。」
在場賓客倒吸一口涼氣。
「這謝夫人也太胡鬧了吧,竟善妒至此。」
嬤嬤也連忙勸我:「夫人莫要置氣。」
姝兒跪在地上,淚珠掛在臉上,纖細的身子微微打顫,背脊卻挺得很直,似一朵倔強又惹人憐愛的小白花。
像極了謝懷景書房掛着的畫像裏葉知韻的神韻。
書房謝懷景從來不准我進入,卻讓姝兒常伴他左右伺候筆墨。
我第一次看到姝兒在書房隨意翻看謝懷景的書時,嫉妒得當場失色:
「這兒豈是你能進來的?」
姝兒立即下跪,委屈極了:「夫人,是大人。。。。。。」
「確實是我准許的。不過既然夫人生氣了,她不讓你起來,你便跪到她氣消爲止罷。」
謝懷景頭也不抬,繼續提筆。
我當時氣得拂袖離開。
聽說後來姝兒一直跪到暈倒,才讓人抬下去請大夫。
從那以後,我成了府里人人懼怕的惡毒主母。
「這小妾也是可憐,攤上了這樣的主母,往後的日子不好過嘍。」
賓客們同情姝兒,開始對我指指點點。
我不理會,只定定看着謝懷景,逼他必須做出決斷。
謝懷景也看着我,忽而緩緩笑道:
「好,好,好。既然你不想好好當謝夫人,那我謝某隻好休妻。」
我臉色霎時慘白。
休書是謝懷景當場寫給我的。
我攥着他甩給我的休書,手指發白:「好,謝懷景,從此以後,你我恩斷義絕。」
淚水洶湧而出,我轉身決絕而去。
身後衆人議論紛紛:
「沈家粗鄙武夫出身,養出的女兒果然也難登大雅之堂,哪有半分高門主母的氣量風度?」
「如此善妒,沒有半分容人之量,被休也活該。」
「今日鬧出這場笑話,真是丟人,太丟人了。」
我被謝家掃地出門,成爲京城人人笑話的下堂婦。

-3-
我收拾包袱,在衆人的嘲諷、奚落下離開謝家。
繁華京城,萬家燈火,我卻無處可去。
父親早已戰死沙場,母親悲痛至極,不久也跟着去了。
曾經的沈宅也已經賣了。
唯有在邊塞的兄長可以投靠。
我見識過北國的風光,大漠的荒涼。
於是決定先繞道江南,去看沒看過的風景。
換了一身青衫,長袍下褲,長髮在頭頂紮成馬尾,一Ṫû⁰開始竟有些不自然,走了幾步路後,久違的熟悉感終於回來。
想起未嫁人前,我也常扮成男子翻牆出府,市井遊玩。
嫁給謝懷景後,他常說我舉Ṭū₎止不淑女,於禮有失,請了宮廷的嬤嬤來教導我,讓我學做賢良淑德的大家夫人。
我那時愛得卑微,總是順着他的意,此後便再沒扮過男子,深居宅院,學做淑女。
後來才聽說,葉知韻當年也常作男子打扮,與他相邀出去遊玩。
可他縱容極了。
「姑、兄ŧṻ⁺臺接下來要前往何處?金陵秦淮河、揚州瘦西湖、蘇杭亦有其獨特之處。」
秀雅書生問我。
「便一路向南,先到揚州罷。」我說,「你呢?」
書生燦然一笑:「正巧,在下也要前往揚州辦事。」
陸晏辭是我半路結識的書生,他落榜回鄉,與我同路而行。
途中遇劫匪搶劫,我拔劍對付他們,身爲文弱書生的陸晏辭竟也挺身而出,拿着竹竿亂揮一通。
合力之下把劫匪打退後,陸晏辭提議結伴同行。
我自然從善如流。
越和陸晏辭交談,越覺得此人見多識廣、博聞強識。
他去過很多地方,中原腹地、江南水鄉、嶺南煙瘴,他都瞭如指掌,如數家珍。
我聽得神往。
最令我驚奇的是,他對塞北朔漠也不陌生。
「我曾被抓壯丁參軍三年。」他笑道。
我驚訝極了,張圓了嘴巴,他這麼文弱,竟然還能在戰場上活着回來。
聊到塞北,我就不陌生了。
我幾乎有一半時間生活在那。
於是繪聲繪色地給他講起我眼中的塞北風情。
一時之間滔滔不絕,等我回過神來,便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只見他定定看着我。
「怎麼?」
陸晏辭回神,含笑坦言:「方纔被姑、兄臺神采所攝。」
我一怔。
有多久沒同人如此暢談了?
我從前性子活潑、話也多。
只是同謝懷景成親之後,每回我興致盎然地同他分享趣事,他不是沉默以對,便是敷衍回應,久而久之,我也變得沉默。
這些天和陸晏辭談天說地,忽覺抑鬱許久的胸腔漸漸開闊,竟生出幾分暢快來。
一路上,我發覺陸晏辭並非走馬觀花,也並非只會聊風光民俗,他也會談民生。
他有一個厚厚的本子,所過之處,所見所聞,都被他一一記錄。
良田荒地、水利灌溉、稅收糧收……
這樣的人,竟會落榜。
謝懷景也才華橫溢,年少登科,爲官後治績卓著。
卻沒有陸晏辭這般深入,瞭解民情、洞察秋毫。
我又憶起謝懷景金榜題名時,俊俏郎君騎馬遊街,惹得娘子們競相扔花。
那時我在茶樓上,謝懷景忽然抬頭,我心臟猛地漏跳一拍。
現在回想,他當時尋的那人,應是葉知韻。
我不過自作多情。
我搖搖頭,把思緒甩開。
「陸兄來年定會高中,成爲造福一方的父母官。」
陸晏辭無所謂地笑笑,又埋頭繼續記錄,可見落榜並未對他造成打擊。

-4-
到了揚州後,我和陸晏辭租了兩個小院,比鄰而居。
我在廚房忙活了大半天,直到把火摺子折騰完。
我自詡廚藝不錯,卻生不起火。
當謝夫人的時候,我會給謝懷Ťű⁶景下廚,生火卻從來都是下僕來的。
最後,我敲響了隔壁的門。
「你這還有火摺子嗎?」
我從未見過陸晏辭這般狼狽,髮絲微亂,素色長袍多處污漬。
「啊,你廚房是不是着火了!」
很好,我們一個不太會生火,一個不太會做飯。
在我們的配合之下,第一頓飯終於喫上了。
熘雞脯、荷包裏脊、釀扒竹筍、葵菜羹。
兩人三菜一羹。
陸晏辭喫得香:「能遇沈兄,是在下的福氣。」
我也許久未曾覺得飯菜如此香過了。
在京都時,我也會親自下廚做這些菜給謝懷景,但他似乎更喜歡宮廷裏出來的御廚做的菜。
謝家喫飯講究食不語,謝懷景用食的姿態很是君子端方。
只是兩人默默無言地喫,我總覺着悶。
不似現在,陸晏辭沒這規矩,我們在庭中小院,敞開大門,一邊喫飯一邊海闊天寬地聊着。
熟了之後,我發ẗù⁰覺陸晏辭這個人私下很是散漫,姿態隨意,卻自成風ṭû₉流。
有種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後來我很快嫺熟地生起了火。
陸晏辭卻還學不會做飯。
一有空就舔着臉過來蹭飯。
牆角的木柴總是堆得高高的,都是他劈的。
我時常疑惑,如此文氣的一個人,爲何劈柴功夫這麼了得?
偶爾他也會從外邊帶一些特色美食回來與我分享。
每次看到他,總是一副閒適的模樣。
但我知道他其實很忙,有時一大早便出門,有時,後半夜我才聽見隔壁人回來的動靜。
我每天也會出門,去看湖光山色、逛煙雨樓閣。
在京都時,剛成親那一兩年,我總盼着謝懷景公務不那麼繁忙,閒暇時帶我出去逛。
但他總沒有空,久而久之,我也懶得出門了。
如今我卻發覺,自己一人亦能出門玩樂,甚至連丫鬟僕從都不用帶。
歸來時,再將我的見聞與陸晏辭分享,或學着他的樣子,記錄下來,也自有樂趣。
瘦西湖上的畫舫琉璃瓦熠熠生輝,我登上畫舫後,獨坐角落品茶賞景。
湖岸邊,一隊人馬飛馳而過。
領頭的紅衣官袍異常熟悉。
我拿着茶杯的手一頓。
應該是看錯了。
「瞧見沒?岸上方纔飛馳過去的那位就是謝大人,當初謝大人納妾,當場休妻的事你聽說沒?」
隔壁那桌的幾個小娘子八卦。
「聽說了,據我娘說,現在小妾都懷上了。」
茶杯被我碰倒,茶水流了滿桌,弄髒了裙襬。
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滴,和茶水狼藉地混在一起。
當初這份婚事便是我強求來的,如今不過是各回各位,把不屬於我的東西還回去。
那時我父親立了大功,被冊封鎮國大將軍,上門求取我的人絡繹不絕。
父親問我想嫁給誰,我說謝懷景。
他家沒來求過親。
於是我父親便親自登門,說自家的女兒看上他們謝家的郎君了。
結果被謝家婉拒了。
「謝家那小子有眼無珠,京城好兒郎衆多,父親再爲你挑個比他更好的。」
但我那時一心想嫁他,父親拗不過我,於是再次登門。
沒想到,這次謝懷景同意了。
原以爲他是被我的真心打動,後來方知,他遲早要娶妻,如果那個人不是葉知韻,娶誰都一樣。
「籲——」
岸上又是一陣塵土飛揚,沒想到謝懷景折返了。
我連忙拉下畫舫的竹簾。

-5-
謝懷景勒住繮繩,看着不遠處的畫舫。
幾個小娘子談笑,卻沒有他熟悉的那抹身影。
這幾天一定是勞思過重,出現幻覺了。
他來揚州辦理一個棘手的案子,順便尋人。
沈聽讕這次鬧得太過,謝家的臉被她丟完了。
他本想再冷她一段時間不找她,但世道不平,她說走就走,全然沒想過後果。
她嫉妒心太盛,做事任性,總是胡作非爲闖亂子,他那日寫下休書,不過是想好好治治她,作爲謝家宗婦,怎能沒有一點容人之量、不識大體?
希望這次鬧過之後,她知錯悔改,只要她肯求他,她還是謝夫人。
想到此,謝懷景揉了揉眉心,也不知道派出去的人有消息沒。

-6-
我準備和陸晏辭告辭回京。
兄長來信,如今戰事已歇,他要回京封賞。
聽說了我的事,準備上謝家討個說法。
我心裏着急,不想他上謝家鬧。
我已經和謝懷景離了,我不可能再回謝家。
等了一天,仍未見陸晏辭歸來,半夜躺在牀上心下不安。
隔壁忽然有了動靜。
我連忙起身去看。
藉着月光,看到陸晏辭不走正門,身姿矯健地翻進自己的院子。
我看着牆頭上的血漬,連忙也翻了過去。
「打擾到沈兄了。」
陸晏辭一身黑色勁衣,胸口流着血。
「你受傷了。」
他笑看着我:「是啊,沈兄要幫我包紮傷口嗎?」
他的傷口很深,我手法嫺熟地幫他包紮好,才注意到他其實並不瘦弱,他裸着半邊胸膛,寬肩窄腰,勁褲包裹着長腿,整個人宛如獵豹,薄肌之下蘊藏着力量。
謝懷景也時常鍛鍊,會騎馬射箭,也有肌肉,卻不如他的看起來有力量感。
男子溫熱的氣息撲過來。
一抬頭,發現他靠我極近。
「好看麼。」
我臉微熱,連忙和他拉開距離。
忽地門外一聲巨響。
大門被踹開。
舉着火把的官兵蜂擁而入。
「小子,還有閒情在這談情說愛,快把東西交出來。」
「李大人怕是來晚了。」陸晏辭風輕雲淡。
另一隊訓練有素的官兵來到,把剛剛那些官兵全逮捕了。
「陸大人,下官來晚了。」

-7-
原來陸晏辭並不是落榜書生,而是領了欽差到揚州辦案的陸大人。
領頭軍官命人把人悉數拿下,小小的院子裏擠了上百人。
「陸兄好膽量好計謀。」
我身體一僵,是謝懷景的聲音。
穿着紅色官袍、身姿筆挺的男人走了進來。
我連忙把自己隱在燭光陰暗處。
身旁的陸晏辭站了起來,笑說:「虧得謝兄相助。」
高大的身影將我擋住,我鬆了一口氣。
兩人商定一番後續安排後,謝懷景便押着犯人告辭。
他並沒有發現我。
回京的馬車裏,我給陸晏辭換藥。
「那些五大三粗的士兵,哪有沈兄細緻。」
此人見識過我包紮手法嫺熟乾脆,便賴上了。
傷口已經略微結痂,但看着仍然可怖。
「害怕嗎?」陸晏辭的聲音低低沉沉的,我覺得耳朵有些癢。
「不害怕,我在邊塞的時候,見慣了。」
車廂狹窄,鼻尖似乎總縈繞着眼前男子的氣息,很是不自在。
我快速幫他包紮好,就要下馬車。
「陸兄。」
再次聽到謝懷景的聲音,正要掀簾的手一頓,我又坐了回去。
一時有些心亂。
「是此番與我配合辦案的謝大人。」
我點點頭。
陸晏辭頓了頓:「沈兄可要一見?」
「這怕是不妥,我一介布衣,如何能同這位謝大人攀談?」
陸晏辭微微一笑,不再說什麼,掀簾下車。
原本爲了避開謝懷景,我沒想着和陸晏辭一道回京。
可轉念一想,我們已經離了,兩人早已形同陌路,再無瓜葛,只怕他也不想見到我。
我又何須刻意避着他?
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大大方方、坦蕩磊落便好。
不過片刻,陸晏辭就回來了。
「謝兄此次負責逮捕涉案官員,本應一同回京,但他有事須在揚州逗留幾日,便同我告辭。」
聽他這麼說,我還是不由地鬆了一口氣,能不打照面最好不過了。
陸晏辭看着我,靜默了片刻,忽然說道:「謝兄逗留揚州,是爲了尋他的妻子。」
我一怔。
然後勾起嘴角:「當初這位謝大人寵妾滅妻的事人盡皆知,既已休妻,又何來的妻子?這般作態,不知道的,還以爲他有多深情。」
陸晏辭也笑了起來,風捲起簾子,把他的髮絲吹得飛揚:
「沈兄真是愛憎分明。」
他忽然湊近我,神情認真:「我賭那位沈小姐不會回頭,沈兄以爲如何?」

-8-
兄長立了功,聖上賜了府邸,阿兄嫂嫂讓我回去和他們同住。
我本以爲和陸晏辭不會再有交集。
他是風頭正盛的陸大人,我是被休的下堂婦。
到了京城我們便分道揚鑣。
這幾日閒暇時,我常在市井坊間逛,聽到百姓讚揚陸晏辭以身做局、把揚州一系列貪官送入獄的事蹟。
後來才知道他竟是和謝懷景同年科考的狀元郎。
說來也怪,如此出色的人物,當初放榜遊街時,我竟沒有半點印象。
看來當時心思全在謝懷景身上了。
想起那天,他說「我賭那位沈小姐不會回頭」的認真神情,我心中微動。
當時我回他:「我賭你贏。」
這天,嫂嫂讓我早點回來,說有客人登門拜訪。
陸晏辭是提着兩罈好酒來的,沒想到他和阿兄曾是共戰沙場的生死之交。
再次見面,這廝裝模做樣地和我拱手作揖:「沈小姐,初次見面,望不吝賜教。」
我瞪了他一眼,接過他的酒,命人備好宴席。
說來也巧,我們四人均在塞北朔漠生活過,因此都不拘禮節,在庭院搭起火架子,烤了半隻羊,用刀片着喫。
再配上陸晏辭帶來的好酒,幾人有說有笑,喫得很是暢快。
我已有好幾年不怎麼喫烤羊肉,因爲謝懷景不喜歡喫這些重口的東西。
剛嫁進謝府的時候,有一次我嘴饞了,命後廚烤了半個羊腿,削成片,蘸上孜然,別提多香了。
「烤羊肉味道太重,下次吩咐廚房別做了。」謝懷景說。
當時我嚼着嘴裏的羊肉,頓時如同嚼蠟。
陸晏辭的俊臉忽然湊近我,嚇我一跳。
「想什麼呢,這麼認真。」
他抬起手,點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霎時漲紅了臉。
總覺得有點太過於親暱了。
我連忙觀察左右,幸好阿兄嫂嫂沒瞧見。
「鼻尖有胡椒。」
陸晏辭說得若無其事。
只是眼裏藏不住的笑意閃若星光,泄露了點他的心思。

-9-
陸晏辭憑藉和阿兄的交情,來府上做客已成了家常便飯。
有時兄長不在,嫂嫂知我和陸晏辭相熟,就讓我去好好招待陸大人。
一來二去,日子彷彿又回到了揚州,他是陸兄,我是沈兄。
我們總是隨心所欲地談天說地,想到什麼聊什麼,即使偶爾安靜也不會尷尬。
他是個很忙的官,不至於天天來。
而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我在京城開了一家繡坊和一個武學館。
每日早出晚歸忙得不亦樂乎。
由於連年乾旱,湧入京的流民越來越多。
我從揚州請了技術很好的繡娘來,收留被遺棄的女童和貧苦的婦人,教會她們刺繡的手藝和防身的武功,她們學得很賣力。
沒想到繡坊越辦越好,繡娘們的繡工很出色,繡品很受富貴人家的夫人小姐青睞。
這天從繡坊出來,我見到了謝懷景。
姝兒站在他旁邊,肚子微微隆起。
兩人的手親暱地交握在一起。
他從前從不允許我在外邊同他這般親近,離得稍近些,他便要拉開距離,更遑論牽手。
原來規矩都是給我定的,對於喜歡的人,他從來是縱容的。
姝兒先看到了我,她晃了晃謝懷景的手。
「大人,姐姐出來了。」
謝懷景看了我一眼,吩咐姝兒:「外邊風大,你先回馬車,以免染了風寒。」
姝兒點點頭,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聽話地上了馬車。
謝懷景朝我走了過來。
我心絃緊繃,站着沒動,只看着他。
他和從前沒什麼不一樣,神色一如既往地冷淡。
「鬧夠了?還知不知道回來?」
我看着他:「謝大人說笑了,您這是要我回哪去?休書可是你親筆寫的。」
我不明白,當初無情休妻的是他,現在爲何又來糾纏?
他冷哼一聲,走近一步攥住我的手腕:「哪家夫人如你這般善妒,這麼久了,氣也該消了,再不回去,你不知道全京城都在看你的笑話?」
原來如此。是不是隻要我回去,就能抹平這個笑話,成全他謝懷景的體面?
我冷冷地甩開他的手,上了馬車,給他拋下一句話:「自你寫下休書那一刻,你我已經再無可能。」

-10-
謝懷景看着沈聽瀾的馬車離去,眉眼冷如冰霜。
他沒想到,他都親自來找她了,她還不回去。
都開始學會拿喬了,他就不該來,慣的她。
她回京城後,謝家僕人早就給他報信。
知道她平安,他鬆了一口氣。
也並不着急見她,只等着她學會放低姿態自己回來,從此擺正自己的位置,做一位賢良淑德的謝家宗婦。
誰知這次她氣性竟這般大,幾個月了,也沒想着向他低頭認錯。
這天下值回去,他看到她在一家武館裏舞劍,驚鴻一瞥,劍花凌厲,裙襬飛揚,整個人散發着熠熠生輝的神采。
他從不知道她會舞劍。
可是身爲女子,如此這般不顧規矩,在武館同粗人相交,成何體統?
馬車停在武館前,他看了許久。
然後又跟着她從武館到了繡坊,才知道那些近日連祖母和母親都誇讚的繡品,都出自這家繡坊,而繡坊背後的主人是她。
早聽說這家繡坊收留了部分流民,爲朝廷解決了一些困難。
「繡坊主人真是大義,改天尋個機會結識一番。」
當時母親這麼說着,卻不知她想結識的女子,是她向來看不上的兒媳。
沈聽瀾和繡娘聊得津津樂道,時而笑得燦爛。
謝懷景很少見到這樣的沈聽瀾,甚至覺得她的笑容張揚得有些刺眼。
可他沒發現,自己已經盯着她看了許久,幾乎移不開目光。
他依稀記起,剛嫁進謝府的沈聽瀾,也總是笑得這般張揚燦爛。
可她性子耿直,說話間總不經意得罪人,任性起來會把局面攪得很僵硬。
於是他時常冷着她、想盡辦法調教她。
後來她終於有了些高門主母的端方穩重。
只是看着她越來越低斂的眉眼,又覺得瞧着不順眼。
「大人,要不我親自去求姐姐回來?」
姝兒出聲,打斷了正在出神的謝懷景。
「不準去。」

-11-
「有件喜事。」
我一回到家,嫂嫂就喜笑顏開地和我說:
「陸大人來提親了。」
我愣在原地。
「陸晏辭?」
她點點頭:「正是。」
我過了良久,才問她:「您應下了?」
「當然還得問過你的意思。」
我心中苦笑。
回京後,兄長去找過謝懷景一次。
「謝懷景說了,只要你回去,當初的休書便作廢。」
我當時便和兄長說過,我永遠不會回去了。
我也從沒想過再嫁人。
「幫我回絕他吧。」
嫂嫂卻不着急表態:
「近日你們的相處我是瞧在眼裏的。」
「陸大人對你喜歡得緊。」
「何況你眼裏容不得沙子,陸晏辭倒是難得的好人選,陸家百年世家,家風極爲清正,嫡系這一脈,從不納妾。」
「你先好好考慮。」
我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我正想找陸晏辭談談。
先收到了他家小廝遞過來的帖子。
「大人邀請小姐過府一敘。」

-12-
我站在熟悉的巷子,看着熟悉的府邸,一時有些愣神。
曾經的沈宅,現在的陸府。
原來當初竟是賣給了他。
沈宅太大,爹孃走後,我也出嫁了,兄長常年在邊塞,無人打理,變得蕭索荒涼,我看着傷心。
「賣了吧。」兄長說,「既無人住,便會荒敗。」
出嫁後,我時常做夢,夢到沈宅的那棵杏花樹開了。
孩童時期的我經常在樹下玩耍。
「沈小姐,請進。」
我有些近鄉情怯。
裏面格局沒什麼變化。
卻不像我最後一次看到那般雜草叢生、荒敗無人。
也比父母尚在時佈置得更加雅緻。
庭院草木盎然,畫眉枝頭啼唱,一切都有了新的生機。
杏花樹下,陸晏辭穿着水青色絲緞長袍,看見我便燦然一笑。
我的眼眶有點溼。
「陸晏辭,我嫁過人了。」
「全京城都知道你和謝懷景離了。」
「我不打算再嫁人。」
「無妨,上門提親只是先佔個排號,哪天你想嫁人了,首先想到我就行。」

-13-
那天陸晏辭留我下來用飯。
全是我愛喫的,也有一些我沒見過的新菜式。
這些菜式名字特別,還有典故,他一邊喫一邊爲我講解。
喫完飯,又帶着我在宅子逛了一圈。
最吸引我的是他的書房。
我最喜歡他書架上的遊記、地誌,更驚喜的是竟然還有武功祕籍和一些紡織技術的珍藏孤本。
從前謝懷景不准我進入他的書房,嫌棄我粗鄙不懂文墨。
我如今才知道,書房裏的書,也可以是不入士人之眼的雜學技藝。
那天之後,陸晏辭天天邀請我過府一敘,我拒絕不了他書房的誘惑。
時常上門,有時陸晏辭不在,小廝看到我會熟稔地迎我進去。
「大人交代了,沈小姐想來,隨時可以來。」
去陸府,如同回自己家一般方便,陸晏辭的書房,專門置辦了我的案椅和長榻。
後來,我知道陸晏辭可能是個武功高手,天天纏着他比試。
他卻不願,且表情頗爲無奈:「我不和喜歡的女人打架。」
給我說得臉一紅。
有次我忍不住偷襲逼他出手。
他和我過了幾十招後將我制服,雙手被他反剪困在後背,他把我抵在牆邊。
長腿壓制住我的腿,俊臉湊得很近,幾乎和我臉貼着臉,鼻對着鼻,我愣是沒敢動彈一下。
我還沒開口,他先告我一狀:「看你還敢撩撥我?」
誰、誰撩撥他了!
我發誓暗自精進武藝,遲早有一天換我把他摁倒在地上。

-14-
日子過得飛快,這天陽光明媚。
我在房間整理我的地契、票據,看看我有多少嫁妝。
我答應嫁給陸晏辭了。
那天,我同他說:
「我也許再也無法毫無保留地去愛一個人了。」
「這對你不公平。」
陸晏辭揉揉我的頭:
「傻瓜。」
「餘生很長,我等得起。」
和陸晏辭在一起,我方知,好的情愛,會滋養人,讓人活出自我。
再回過頭來看,和謝懷瑾在一起時,我是如此的卑微、壓抑,迷失自己而不自知。
有些票據積壓太久已經發黴,我拿到庭院外面曬。
陸晏辭很黏人,跟着我屋裏屋外地走,寸步不離。
「陸大人是不是很閒?」
「是啊,今日沐休,原想着邀請某人出去踏春,結果被某人拒絕了,還都不理我一下。」
我進屋繼續翻ẗųₖ票據,陸晏辭又幽幽地跟在後面進來。
「吱呀。」
「你關門作甚?」
腰間一緊,我被他雙手環住,困在懷裏。
他表情委委屈屈:「你今天都沒有正眼看過我一眼。」
和這人熟了後,就會發現他插科打諢、撒嬌耍賴的手段一絕。
「別鬧。」我推他,胸膛硬邦邦的推不動。
他看着我的脣,眼神灼熱:「可以親?」
我還沒開口,他便自問自答:「嗯,可以,我現在有名分了。」
三書六禮,就差拜堂了。
溫熱的脣瓣貼上,脣齒輾轉流連。
我被親得有些喘不過氣,不行,再親下去就要惹火了。
我推開他,走了出去,跑到馬廄。
解開繩索,翻身上馬,回頭衝陸晏辭一笑:
「陸大人不是說要踏青?」
「駕!」
陸晏辭展眉朗笑,挑了一匹馬,緊跟其後。
京郊草長鶯飛,正是踏春好時節。
我和陸晏辭放慢了速度,欣賞初春的景緻。
「嗖!嗖!」
忽地兩隻冷箭朝陸晏辭射來。
陸晏辭偏身躲避。
我朝箭射來的方向看去。
謝懷景陰沉着臉,仿若暴風雨將至。

-15-
「陸晏辭,枉我視你爲至交好友!你竟奪我妻!」
謝懷景死死盯着陸晏辭,雙眸似要噴出火來,手上的喜帖攥得發皺。
陸晏辭嘆了口氣:「謝兄當日既已休妻,何來奪妻一說。我與聽瀾兩情相悅、明媒正娶,正正當當。」
謝懷景雙目通紅,聲音悲愴:
「你我同窗十餘載,同年登科,這麼多年交情,誰承想,你竟行如此卑劣之事!」
「你把她還給我!」
謝懷景騎着馬逼近,此時他已有些失去理智。
靠近後,他一把揪住陸晏辭的衣領,兩人從馬上滾落下去。
接着就是狠狠一拳砸下。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又想着陸晏辭武功高強,應該喫不了虧。
沒想到陸晏辭並不躲避,生生受住了謝懷景的拳頭。
他辭抹去嘴角的血:「這一拳,是償還從揚州回京時,她在馬車上,我並未告知於你。」
「你卑鄙!」謝懷景目眥盡裂,「難怪、難怪那時我覺得馬車裏的聲音。。。。。。」
被妻子和好友欺瞞的憤怒蓋過了一切,正要再砸一拳。
這次陸晏辭擋住了他的拳頭,他武功極高,謝懷景輕鬆被他轄制。
「謝兄,當時我問了聽瀾,她不想見你,我自當尊重她的想法。」
「更何況,聽瀾是人,不是物品,更不是誰的附屬,我如何把她還你?」
「你當尊重她的意願。」
謝懷景憤恨地看着陸晏辭,然後一把推開他,狼狽地朝我走了過來:
「聽瀾,你一定是故意氣我的對不對?」
「你若不喜姝兒,她隨你如何處置。」
「對了,她的胎兒已經被打掉了,謝家怎麼可能容許長子庶出?那不過是爲了激你。」
「我們再也不互相慪氣了。」
「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語氣幾近乞求。
這是我從未見過的謝懷景。
可現在說這些又有何意義?
我手腕一翻,一柄長劍抵在他的脖頸處。
「謝大人,請回吧,否則休怪刀劍無情。」
我冷冷地說。
謝懷景身形一滯,然後固執地往前邁步:「我不信你能對我如此狠心。」
脖頸劃出一道劍痕,鮮血溢出。
謝懷景身體微晃,滿眼不可置信。
繼而是被傷得潰不成軍的狼狽。
他悲楚一笑,轉頭看向陸晏辭,反脣相譏:「陸大人,娶一個二嫁女,不嫌丟人?」
我着劍柄的手不由地攥緊。
想必陸晏辭是介意的吧?
雖然他從未表現出來,但有哪個男子不介意呢?
以他的條件,明明可以娶一個門當戶對、未曾出閣的高門貴女。
陸晏辭一笑,頗爲灑脫:
「我以爲謝兄瞭解我。」
「只要我喜歡的人也喜歡我, 她三嫁四嫁又何妨?」
「只願我是她嫁的最後那個男人。」
謝懷景一怔。
然後沉默良久。
最後苦笑出來:
「是啊, 你是陸晏辭,哪怕離經叛道,也要率性而爲的陸晏辭。」
「是我輸了。」謝懷景聲音悽楚。
離開的時候,整個人似是被抽走了靈魂。

-16-
我和陸晏辭的婚禮辦得很熱鬧。
按陸家的說法, 家裏的小祖宗好不容易想成親了,一定得大辦特辦。
我看着長長一串的禮單,總覺得有些過於奢華, 更何況我還是二嫁。
最後陸晏辭定調, 既要辦得熱鬧隆重, 也絕不能鋪張浪費。
到場的人很多, 謝懷景沒有來,聽說他請旨外調赴任去了, 要好幾年纔回來。
我心裏有些緊張,原以爲會聽到別人嘲諷我被休後又再次嫁人。
但今天的婚禮很是喜慶和樂,大家紛紛送上恭賀和祝福,一點不和諧的聲音都沒有。
出嫁前, 嫂嫂爲我梳妝挽髻, 我和她打聽陸晏辭到底做過什麼離經叛道的事。
嫂嫂打趣我:「自家夫君的事,你倒來問我這個外人。」
「說嘛說嘛。」
「他這個年紀才成親,還不夠離經叛道?哪個世家公子,不是十五六歲就議親了的?」嫂嫂笑說。
「除了這個還有嗎?」
嫂嫂想了一下:「其他的我不瞭解,倒是有一件事。。。。。。」
「你可知他與你兄長如何認識?」
我說:「自然是因爲一起上過戰場。」
嫂嫂笑着搖了搖頭:「這事還有前情。」
「當年他高中狀元,張榜當天, 他都沒去看一眼。」
「瞞着家裏報名參軍,一匹快馬, 奔赴塞北。」
「我聽說騎馬遊街當日, 榜上有名的士子,個個志得意滿, 享受別人的欽羨瞻仰。唯有領頭的那匹本應是狀元騎的馬, 馬上空無一人。」
「大家都以爲, 狀元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要麼哪有人會錯過這個人生最風光得意的時刻?」
「根本沒有人猜到,那位狀元郎壓根不在乎這些名利, 偷偷跑來塞北, 當了一名小兵。」
嫂嫂說着捂嘴笑了起來。
「那時戰事緊張, 他又驍勇善戰, 連連立功, 你阿兄不知道他是高門子弟, 起了愛才之心, 便想給他討個小將軍來當。」
「哪知名單報到了京裏,聖上一瞧, 這不就是他那逃跑的狀元郎?於是小將軍的官職沒撈着, 就被一道聖旨強召回京了。」
我聽了也不由失笑。
這確是陸晏辭幹得出來的。
難怪那日遊街, 長得如此俊俏的狀元郎,我竟沒有半點印象。
婚後,我和陸晏辭提起此事。
他一臉遺憾:「早知道你在那茶樓上看, 我無論如何都要把這街遊了再去參軍。」
「或許這樣,那時你看上的就是我了。」
我躺在他的懷裏,聽着他的心跳。
斯時歲月正好。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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