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小孩

我是家裏最醜的小孩。
姐姐把全家合影發到朋友圈。
有人評論:「你妹不是親生的吧?」
「怎麼跟你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呢。」

-1-
我媽年輕時,是十里八鄉有名的美人。
我爸也是個英俊小夥。
我哥和我姐是龍鳳胎。出生時,因爲長得好看,轟動了整座醫院。
所以,在意外懷上我的時候,人們都勸我媽留下。
「老大老二長得漂亮,老三必定也不差。」
可是,我讓所有人失望了。
我的臉型、長相、膚色,完美避開了父母的所有優點。
我是家裏最醜的人。
小孩子是不懂得掩飾喜惡的。
打小,所有親戚家的孩子都不愛跟我玩。
至於爸媽,他們自詡接受過高等教育,不會因爲顏值,偏愛任何一個兒女。
但是出門逛街,我媽永遠只會跟我姐並排而行。
我如果主動挽着她,她不會立刻喝止,但幾分鐘後,會不經意把我的手撥開。
甚至連讀書的天分,好像都是哥哥姐姐多佔一些。
楊瑾和楊瑜不費吹灰之力就考上 985。
我卻連初中重點班都進不去。
哥哥姐姐的升學宴上,我爸喝高了,當着衆人的面,感慨:「要是隻生小瑾和小瑜就好了。可惜還有個小珂。」
在場的親戚紛紛露出贊同的表情。
我如坐鍼氈。
現在我已經忘記,當年只有 13 歲的我,是怎麼應付完這場宴會的。
事後,我爸自知失言,鄭重跟我道歉。
「是爸爸表達有誤。小珂,你別往心裏去。」
「爸爸是想說,高三不止苦學生,更熬家長。小瑾和小瑜考上了大學,但我不能鬆懈。還得栽培你。任重而道遠啊!」
瑾瑜的本義都是美玉。
而珂,是像玉的白色石頭。
你看,有文化的爸媽,就連起名字,都別有深意。
道歉的理由,更是信手拈來。
我裝作不以爲意的樣子:「我知道爸爸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把真心話說出來而已。
我 15 歲時,爸媽銀婚紀念日,去拍全家福寫真。
楊瑜就着攝影師的相機拍了張圖,發到朋友圈。
配文「一家五口,幸福四季」。短短幾分鐘,收到幾十條評論。
我坐在她旁邊,看得一目瞭然。
評論最多的,是「叔叔阿姨都很有氣質!」
其次多的,是「你哥真帥,單身嗎?」
還有人說:「你妹是抱來的?跟全家人都不是一個畫風。」
「之前你說你妹長得醜,哥們還以爲你謙虛。原來真不是謙虛啊。」
照相館裏,爸媽還在跟楊瑾商量要不要換個場景,再拍一套。
我餘光看到楊瑜撇了撇嘴,把那個人拉ẗű̂⁽黑。
但她轉過頭,對上我的目光,什麼都沒說。
不過好像,她也確實不需要解釋什麼。
她妹妹長得不好看,是公認的事實。就好像「地球是圓的」一樣。
爲這種事跟人辯駁,根本就是浪費時間。
但內心深處……我還是有一點失落的。
哪怕,姐姐能幫我說句話呢?
我讀高三那年,楊瑾帶女朋友回家見爸媽。
甚至沒有人想到通知我。
那會兒,我住校。因病提前回家,恰好撞上了未來嫂子蘇悅到家做客。
看得出來,蘇悅很驚訝。
她立刻就捏了楊瑾一把。
「你平時妹妹長妹妹短,都沒說明白,你有兩個妹妹。」

-2-
楊瑾立刻解釋。
「楊珂學校管得嚴,幾個月纔回家一次。這不,怕耽誤她學習,沒叫她回家。」
我媽順勢笑道:「這樣也能碰上,可見小珂跟悅悅有緣分。」
我的那句「媽我肚子疼」默默吞了下去。
只好頂着一張憔悴浮腫的臉,坐到妝容精緻的楊瑜旁邊。
哪怕沒有鏡子,我也知道,對比一定很慘烈。
趁着蘇悅去洗手間,我小聲跟我媽說:「媽,我肚子疼了兩天,你能不能陪我去醫院……」
我媽瞪我一眼。
「生病也不挑個時候。你哥女朋友上門,多大的事!誰有工夫帶你看病。」
我咬下嘴脣:「要不,我回房間躺一躺也行。」
「別沒禮貌了。想讓人家以爲我們沒家教嗎?」
蘇悅是楊瑾的校友。
雖然容貌沒有楊瑾亮眼,但她家境優越,知書達理,所以我爸媽對她是讚不絕口。
終於結束了這次應酬。
楊瑾送蘇悅出門。
楊瑜開始一件件翻看蘇悅帶來的禮品。
爸媽激烈討論蘇悅老家跟我們相隔千里,到底構不構成問題。
好像沒人記得我說難受。
終於,楊瑾回來了。
他剛開車送蘇悅回家。正欲脫外套,看到了我,皺眉:「楊珂,需要我載你去醫院嗎?」
話雖如此,他卻一把將車鑰匙丟進玄關的收納筐,又開始換鞋。
這顯然是不打算再出門的樣子。
我揉了揉腹部。
疼痛的感覺已經變得麻木了。似乎不需要大費周章去醫院。
雖然我清晰地記得,楊瑜從前痛經,我媽帶她看遍了本市的中醫。
楊瑜怕苦,不願喫藥。我媽耐心哄她:「乖。身體是自己的,調理好了,一輩子不難受。」
假如我媽對我,有對楊瑜一半的細心,也許我就可以早些確診慢性闌尾炎,也不必手術了。
蘇悅聽說我生病,專程來看我。
她禮節很周到,給我補送了見面禮。
楊瑾在她的注視下,衝我訕訕一笑:「這事賴我,把你和楊瑜混着叫妹妹,所以蘇悅誤會我只有一個妹妹。」
我心知肚明,楊瑾恐怕是根本沒怎麼提到過我。
而全家人都沒主動糾正蘇悅的誤解,更是很能說明問題。
雖然我在家是個小透明,但蘇悅送我的禮物顯然花了心思。
居然是一套祛痘的水乳。
不過,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國產牌子。
蘇悅關切地說:「我看你長痘蠻嚴重。這個牌子是我鄰居家妹妹推薦的,你別看它包裝很醜,但親測好用。」
楊瑾嗤了一聲。
「你就愛搞這些稀奇古怪的。她讀高三呢,別老讓她分心。」
蘇悅卻不贊同:「每天花五分鐘洗臉塗乳液,就能分心嗎?」
「治好了痘痘,心情好,讀書效率更高。」
也許是體質的原因,楊瑜肌膚細膩如玉,而我的額頭上,常年冒痘。
我不得不剪厚厚的齊劉海來遮擋。
蘇悅的禮物,雖然聽上去不太「傳統」,但它是我需要的。
我誠懇地向她道謝。
蘇悅對我的「特別關照」引發了楊瑜的情緒。
畢竟,從小到大,她纔是那個萬衆矚目的公主。
不過,在查到那套水乳的價格後,楊瑜就只吐槽了一句。
「200 塊錢的東西,楊珂你也敢往臉上用?」
「不是說蘇悅是個富家小姐嗎?這麼廉價的東西她也拿得出手。」
我小心翼翼地把瓶子從楊瑜手裏接過來。
心中暗想,至少,蘇悅比你這個姐姐要關心我。
這套水乳雖然價廉,但是物美。
堅持用了兩個月,閉口居然全好了。
我破天荒剪了個斜劉海,露出額頭和眉眼。
雖然五官還是處處有瑕疵,但至少,我敢對人笑了。

-3-
我媽是商務禮儀培訓師。
平時,楊瑜換個腮紅,我媽都能看出來。母女兩個還會探討上妝的手法。
但我的劉海剪了三天,居然沒有一個人注意到。
我還是心存僥倖的。
我主動問:「媽,你看我有沒有哪裏不一樣?」
然後,被推開了。
我媽一臉煩躁:「給你姐找的那個工作有點懸,我正發愁想辦法,你別吵吵。」
楊瑾讀商科,畢業後在自家公司幫忙。
楊瑜大學讀的是播音與主持藝術。畢業後,考公考編都失敗了。去企業,又不甘心。
我媽一直在託關係,幫她找電視臺的工作。
我頓時失去了跟家人分享的心情。
從那之後,我似乎再沒有主動跟他們說過任何事。
連一模二模的成績,他們不問,我就不說。
也許真的是我運氣好。
高考,我超常發揮,居然也考上一所挺有名氣的學校。
客觀來講,甚至比楊瑜楊瑾的學校更優秀一點。
在我們這個地方,考上大學是件值得慶賀的事。大多數人家都會辦升學宴,請親朋好友沾沾喜氣。
我以爲,寒窗苦讀 12 年,起碼我也值得擁有一個升學宴。
但我媽爲難地跟我商量。
「小珂,要不,咱別辦了。」
理由呢?
「小瑜畢業一年都沒找到工作。咱們辦事,親戚都來。問起這事,小瑜怕丟人,心情該更糟糕了。」
「你體諒體諒你姐姐。」
我沉默良久,沒有說話。
我體諒姐姐Ťüₛ,姐姐體諒我嗎?
這個本應瀟灑快活的暑假,就此蒙上了一層陰影。
我如常參加同學們的升學宴,並且在同學們問我的時候,撒謊說,我爸媽還在選日子。
臨近八月底,眼看是不能再拖了。
我每天發愁該怎麼圓謊。
突然有一天,我媽告訴我,她決定給我辦升學宴。
我欣喜若狂,同時也很好奇。
不是說爲了顧及姐姐的心情,我不可以辦升學宴嗎?
「你姐姐工作找好了,她不用擔心被人家說閒話了。」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我媽花了多少力氣才把楊瑜塞進電視臺。
但是不管怎麼樣,能有升學宴,總是好的。
我沒幾件適合露臉的衣服,反而是楊瑜,因爲讀播音主持專業,買了很多禮服。
媽媽想讓我借一件姐姐的舊衣服來穿,我卻偏生執拗起來,要花錢買件新的。
最後,軟磨硬泡,我買了一件白色直筒連衣裙。
回到家裏,卻看到楊瑜身穿同色的鏤空修身魚尾裙,對鏡自照。
她揪着裙子的腰身,自我評價:「還行,不用收腰。我明天就穿這件。」
裙子既張揚又嫵媚,將她前凸後翹的身材勾勒到完美。
一直以來,在光彩奪目的姐姐面前,我都是相形見絀的。
但此刻,自卑到達了頂峯。
我捏緊了手裏衣服的包裝袋,好像這樣就可以握住我最後的尊嚴。
我試探着問:「姐,我想拜託你一件事。你明天可不可以別穿這件衣服?」
「爲什麼?」
在楊瑜凌厲的目光中,我硬着頭皮說:「它有點喧賓奪主。你穿成這樣,大家都會看你的。但,這是我的升學宴……」
我越說越沒底氣,好像犯了錯的小孩。
楊瑜突然就笑了。
然後,她優雅地拿食指沾了沾眼角笑出來的淚,款款走過來,推着我肩膀,讓我站到她的衣櫃前。
她指着一排五顏六色琳琅滿目的禮服,說:「你不是想讓我換件衣服嗎?我衣服都在這兒,你隨便挑。」
自從姐姐賦閒在家,脾氣就變得有點古怪。誰都不敢惹她,因爲惹了她,她一定會加倍討回來。
她嘴皮子又利索,能刺得人渾身難受。
我怕她生氣,趕緊說:「姐,你不換也行……」
「換啊,爲什麼不換。」
楊瑜以一種「天經地義」的口吻,不屑道:「不過,我話撂這兒——不管我穿什麼,所有人都只會看我。」
「楊珂,你信不信。哪怕我穿一條破布,所有人也只會看我,不會看你。」

-4-
我和楊瑜年齡差了五歲,所以尋常人家裏姐妹爭嘴的場景,在我家幾乎沒有出現過。
高傲的天鵝怎麼會與平凡的麻雀一較高下?
在楊瑜對我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
但眼淚率先一步奪眶而出。
楊瑜摔下一句「矯情」,鬆開按住我肩膀的手,一臉厭惡地換鞋出門。
明明是楊瑜衝我發脾氣,我媽唸叨的人卻是我。
「你姐打扮得好看,也是給你長臉,她非得穿得破破爛爛你才高興?」
「心眼兒這麼小。」
這件事,當真是我做錯了嗎?
我有些懷疑自己。
可是,還是忍不住反駁。
「喫喜酒的時候,伴娘也不會打扮得比新娘隆重。」
我媽顯然沒料到她悶葫蘆一樣的小女兒居然也會頂嘴。
爲了息事寧人,她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行了,升學宴不給你辦,你不高興。給你辦,你又多事。再囉唆,乾脆別辦,大家清靜。」
至此,這次我期盼了兩個月的升學宴,我已經不想參加了。
但是我已經歡天喜地通知到了我所有的老師和要好的同學,肯定不能臨時取消。
這個晚上,我幾乎沒怎麼睡着。
翌日,宴會現場。
楊瑜說的沒有錯。
只要有她在,所有人的目光都會爲她停留。
甚至,那個隱約與我互有好感的同桌詹程,在看到楊瑜時,足足愣了三秒。
他跟她打招呼的時候,耳根紅了。
再迎上我目光的時候,詹程有一瞬間的怔忪。
看,再怎麼說有趣的心靈很重要,美麗的皮囊總會奪人眼光。
曾經,繁重的課業壓力下,我也設想過,假如都考上心儀的大學,我們的關係會不會更推進一步?
此刻,少女那點子旖旎的心思,蕩然無蹤。
我木然地站在洗手間的化妝鏡前,悲哀地想,對於一個普通平凡的女孩來講,有一個出塵脫俗的姐姐,到底是幸運,還是不幸?
可是,鬼使神差地,閃出一個念頭。
既然躲不掉姐姐,那就跟她靠近一些好了。
我把心一橫,轉身出去,主動去挽楊瑜的手臂。
她去哪兒,我也去哪兒。
楊瑜吸引人的目光,那我就站在她旁邊。
那麼,看到她的人,也不得不看到我。
而且我會搶先一步說話。
「叔叔阿姨好,我是楊珂。這是我姐姐楊瑜。」
彷彿強調了「我的」兩個字,就真的能改變什麼一樣。
我不能讓所有人都只記得楊瑜,而忘了今天是屬於楊珂的嘉獎。
雖然,這可能也是無用功。
宴會終了,我爸誇我。
「小珂,你班主任跟我誇你性格沉穩,踏實。你做她的課代表,從來沒出過錯。」
「你在家裏安安靜靜的,在學校裏這麼討老師喜歡啊。」
我笑了笑,沒有說話。
假如他參加過我的家長會,應該早就知道,我班主任教數學。
而我是語文課代表。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
很快我就要啓程奔赴遠方。
我以爲,我的生活費會跟當年的哥姐平齊。
當年,他們的每月的生活費是 1500。
但我,只有 1200。
我問爸媽爲什麼給我定這個數字?
我媽語重心長:「今時不同往日。行業大環境不好,你爸爸的公司需要留出充足的現金流。」
再者,「你哥該籌備結婚了」 。
而且,「你姐在電視臺的置裝花銷,也不少」。
最後,又免不了老調重彈。
當年爲了生我,家裏繳納了好大一筆費用,現在,在我的生活費中扣出來,也是理所應當。
爸爸還不到六十,可是頭髮都花白了。
我感恩他養育我長大。
但是……
我又不是自願出生的。

-5-
離開家庭,並沒有我想象中那麼難以接受。
甚至,我有些輕鬆。
我可以做我自己,完全不必考慮,我那優秀的哥姐當年是怎麼做的Ťű⁺。
然後被人評判:「你這裏那裏,都不如他們」。
剛入學,大家還保持着學生思維,同一個寢室的人,喜歡一起活動。
有個妹子立志減肥,晚上帶着我們一起去操場跑圈。
「除了瘦身,運動刺激多巴胺分泌,能調節情緒,緩解壓力。」
我確實需要自我疏解。
常年生活在優秀的哥姐陰影之下,「不盡如人意」這幾個字,是我聽到就會心悸的。
跑完步,身體伸展,思想也能飄得更遠一些。
運動很累。
半個學期之後,全寢室 4 個人,就只剩下我還在堅持。
或許是無心栽柳。
從前總是伏案學習,我有些輕微的駝背,但跑了一個學期的步,體態得到矯正。
而且毛孔好像也收縮了不少。
寒假回家的時候,楊瑜破天荒地,誇了我一句。
「A 市水土養人嘛,楊珂都變得像個女孩子了。」
明明是跑步的功效,她卻歸因於氣候。
爭論這些是無意義的,我嘟囔一句。
「反正是比家裏好。」
過年之前,從前高中的同學免不了要聚餐。
包括我在內,不少女生都已經變換了髮型和着裝風格。
一眼望去,我居然不是變化最大的那個。
唱 K 的時候,詹程故意坐到我身邊,笑問:「楊珂,我給你發消息,你怎麼總是不回覆?再忙,也不能忘了同桌吧!」
我低着頭,撒謊:「不好意思,我真的很忙,沒時間。」
詹程的目光暗淡下去。
看得出來,他很失望。
然而,從我在詹程眼中讀到他對我姐姐的「驚豔」開始。
也許是我執拗,也許是我嫉妒。
反正,我們之間就不會再有任何可能了。
離家讀書才幾個月,我的臥室已經放了不少雜物。
我挨個兒把它們挪出來。
衣櫃裏有兩個亞克力的收納盒,亂七八糟的,塞的是楊瑜的化妝品。
我喊她搬,她卻懶得動。
「有朋友送的,還有商家贊助,我用不着。你丟了吧。」
這些彩妝有的都沒開封,有的只用過一兩次,就此丟掉,未免浪費。
我心疼糟踐東西。
但更多的,是好奇。
因爲我媽媽職業的關係,打小,家裏就有化妝品。
她不願意讓小孩子接觸到太多化妝品,但楊瑜撒嬌的時候,她會給自己心愛的女兒眉心塗一個紅點。
後來,楊瑜能歌善舞的天賦展露。
我媽帶着楊瑜,四處培訓、比賽,每每都是親手爲她化妝。
與之相對,我沒有才藝,只會死讀書。
我也曾好奇媽媽的妝奩。
卻只能聽到呵斥。
「別亂動。」
此刻,年幼時的好奇佔據上風。
我也可以試試化妝嗎?
雖然我的底子擺在那兒,上妝效果可能會慘不忍睹就是了。
我把大部分化妝品通過二手 App 賣掉,但偷偷留下了幾件。
每天晚上,等家人睡了,悄悄打開臺燈。
初學者的手藝必然是慘不忍睹。
不過我依然樂在其中。
開學回校,趁寢室沒人的時候,我還是會偶爾練習。
某次,在我頂着兩條粗眉毛去衛生間洗漱的時候,恰好被隔壁寢室的一個女生撞見。
她倒退一步。
我進退兩難。
不過,在我爲數不多的優點中,「厚臉皮」絕對算一個。
我衝她笑了笑,自嘲:「不好意思,沒嚇到你吧?以前我都是自帶濾鏡的,今天忘給自己開美顏了。」
這個蹩腳的笑話讓她忍俊不禁:「你這個妝,確實有點怪……
「要不,讓我給你化一個吧。
「我也在練習,但我手藝肯定比你好一點。」

-6-
林白露喜歡捯飭化妝品。
不止給自己化,更樂意在旁人身上實踐。
她們寢室的姑娘被她化了一遍,現在看見手殘的我,喜出望外。
把滿是瑕疵的五官暴露在不太熟悉的人面前,需要勇氣。
但林白露天生嘴甜。
在她看來,我「眼睛小,單眼皮,中庭長,下巴短」的 bug,統統不是問題。
丟下一句:「我覺得你的臉型很適合我最近學到的一種妝」,然後,全包眼線,濃密型的假睫毛,淺棕色眼影,修容高光不要錢似的往臉上刷。
濃妝的效果讓我震驚。
該說不說,林白露的手藝,也確實只比我的好了那麼一點點。
不過兩個新手小菜雞都非常有恆心。
大一的課程挺緊張,但我倆總能擠出時間來,一起琢磨該怎麼化妝。
各大博主的新手入門教程都被我們刷了個遍。
摸索了幾個月,試錯無數,終於總結出了比較適合我們的妝容。
林白露是個典型的南方妹子,嬌小玲瓏,妝容厚重會顯得老氣,所以她就走鬼馬少女風格。
至於我,臉型棱角分明,不適合淡妝。
妝越濃烈,氣場越足。
最開始我還有些不自信。拉着林白露,追問:「我這麼化Ţū⁾,會不會太濃了?我媽和我姐也化妝,但不會把眼妝化得這麼濃。」
杏眼桃腮,淡妝素抹,是大多數人的審美。
但林白露挺滿意:「誰說世界上只能存在一種美?」
爲了搭配妝容,她還拖着我去染頭髮。
挑染齊耳短髮居然當真塑造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叛逆不羈。
大一暑假,頂着這樣的打扮回家,鄰居阿姨幾乎都不敢認我。
「這是楊珂嗎?」
「讀了大學,變化真不小啊。」
不過,我爸媽沒空關心我。
因爲楊瑾和蘇悅正式分手了。
是蘇悅提的,理由是性格不合。
楊瑾每天在家長吁短嘆,好不落寞。
蘇悅發微信給我。
她說,跟楊瑾分手,就應該刪掉與他相關的聯繫人。在刪掉我之前,她想通知我一下。
雖然只見了蘇悅兩次,但我對她很有好感。
我說:「姐姐,先別刪我。當年你送我的禮物我很喜歡,我能不能回請你一頓飯?」
過了很久,蘇悅纔回復我。
「好。」
看得出來,蘇悅對我哥,餘情未了。
我很佩服她拿得起,放得下。
也暗中替我哥遺憾。
這麼通情達理的女朋友,爲什麼不能再堅持一下呢?
見了面,蘇悅上上下下打量我一會兒,很肯定地說:「我喜歡你的髮色。小丫頭好像突然長大了不少呢。」
我們喫到一半,蘇悅的幾個朋友臨時喊她去玩。她乾脆帶上我,一同赴約。
衆人不免好奇我的身份。
蘇悅很無所謂地說:「是前任的妹妹。不過,小姑娘脾氣對我胃口,就帶來了。你們可不準欺負她。」
兩臺 SUV 把我們拉到郊區的一座新開的度假山莊。
妹子們聚在一起,亙古不變的主題之一,就是拍照。
團隊裏唯一的男生,是蘇悅的堂弟蘇行知。
是個眉目清秀的男生。
他在國外讀大三,平時沒什麼愛好,就喜歡攝影。
這種時候,他當仁不讓,發揮才能,幫忙拍攝。
所有人都拍完,蘇行知喊我的名字。
「楊珂,你也站到那束光線裏吧。」
夏日純粹的陽光穿過樹蔭,恰好落到蘇行知指的那一處。

-7-
可是,自從 15 歲拍過那張全家福寫真之後,我就很少拍照了。
即便跟大學室友出去玩,我也只是幫她們拍,很少讓她們拍我。
我瑟縮了下,笑道:「我又不好看,有什麼可拍的?」
但蘇行知堅持說:「沒有不好看的模特,只有不稱職的攝影師。你給我個面子。」
「再說,你哪裏不好看了?明明好看的嘛。」
大概是蘇行知笑容真誠,讓我放下戒備。
又或者是蘇悅從旁指點,語氣堅定,不容置疑。
我照着蘇悅剛纔擺過的姿勢,也站到了光線裏。
令人意外的是,居然是我的照片效果最好。
蘇悅不吝惜誇獎:「眼神還有點躲閃,但是姿勢很棒。」
她的另一個朋友徐曼逸好似發現了什麼寶藏,連連誇我可堪調教:「以素人來說,你的鏡頭表現力很不錯。有沒有意向做兼職模特?」
徐曼逸與朋友合開女裝網店,她覺得我很適合她家衣服的風格。
反正暑假兩個月也是無事可做,我爽快地答應下來。
但我們誰都沒想到,就在我拍完照的第一個星期……
徐曼逸的網店銷量異軍突起。
類似款的商品,我拍攝的賣家秀,比其他人的銷量多了三倍不止。
很快,我收到徐曼逸轉來的一筆錢,作爲酬勞。
我只幫忙拍了四天,就拿到了 2000 元的薪水。
對於學生來說,這個數字已經讓我震驚。
然而,還有更讓人驚喜的事情。
徐曼逸問我,是否願意再幫她的朋友拍攝。
「報價是一天 800,但她要求比較高,也會累一點。」
「我聽說你是 X 大的學生?你要是嫌累,我就幫你拒了。」
最近我想報名學車,不好意思跟爸媽張口。
兼職幾天,就可以把學費掙出來。
說實話,很難不心動。
我答應了。
可能是新手自帶好運 buff。
我上網搜了許多抱怨兼職服裝模特辛苦的帖子,但意想之中的挫折似乎並沒有降臨。
我順利幫徐曼逸的朋友拍完,她又將我推薦給另一個攝影師。
就這樣,暑假過半,我攢夠了學車的費用,甚至賺到了下個學期的生活費。
我得承認,這個時候,我是有點過於自信了。
這也是我以後此生都時常警醒自己的一個道理——切莫得意忘形。
其實現在想想,被偷拍並不算什麼大事。
但以當年我的心智來說,被嚇得六神無主。
對方不只發來了偷拍我在換衣間只穿內衣的照片,還用詞猥瑣,要我跟他「談戀愛」。
我慌了手腳,第一個想法是報警。
但在警局門口徘徊了半個小時,還是不敢進。
羞窘之中,我想到了我爸。
我記得楊瑜讀高中那會兒,有個男生追她,每天尾隨她上下學。
她告訴我爸後,他每天拎着棒球棍守在學校門口,守了整整半個月。
終於嚇得那男生再也不敢騷擾。
同樣是女兒,同樣是受了侮辱,我想當然地以爲,我爸也會爲我撐腰。
但是Ţųₒ,在看到那人給我發來的信息後,他暴怒而起。
一巴掌劈在我臉上。
「小小年紀,賣弄風騷,你還有臉跟我哭?」
「滾,我們家沒你這樣寡廉鮮恥的女兒。」

-8-
我是私底下在書房求我爸的。
他這一嚷,全家轟動。
我媽看見照片之後,氣白了臉:「誰家大學生像你這樣?不在家學習,跑出去丟人現眼?不正經!」
楊瑜在說風涼話。
「你這份兼職挺合理的。假如模特醜而衣服美,顧客纔會覺得自己穿得更好看。」
楊瑾倒還有幾分血性,要替我出頭。
但也是罵罵咧咧。
「爸媽沒給你生活費嗎?你還要去外面賺錢?」
被所有的家人一致指責,我蒙了。
可我明明記得,17 歲的楊瑜被人尾隨,她回家跟爸媽哭訴,誰都沒有罵她一句。
反而都在哄她,說這不是她的錯。
爲什麼同樣是女兒,爲什麼同樣是遇到騷擾,我們的待遇天差地別?
就因爲她是人見人愛的漂亮孩子嗎?
美麗的人,是不是這個世界對她的惡意都會少很多?
多年來的委屈和不甘爆發,我咬牙轉身,跑出家門。
腦袋後面是「說你兩句,你還離家出走了,長本事了」。
我當然不是離家出走。
我有正經事要做。
沒有人陪也無所謂。我自己去了警局,報案,做筆錄。
果然被推諉回來。
「X 大的學生?好學校啊。那怎麼還被騙呢?」
「……你問處理結果?要不我打個電話,批評教育他幾句。下回你換衣服也注意點。」
這樣的處理結果不可能讓我滿意。
我在公園枯坐一下午,決定不能就此罷休。
我通過微信羣找到了當天跟我一起兼職的女孩子,挨個兒詢問她們有沒有被騷擾。
居然真被我找到了三個受害者。
其中一位年僅 17 歲的小妹妹,因爲害怕,甚至轉給此人 3000 元封口費。
我帶着她們,再次來到派出所。
這次接待我的警官很和藹。
他當即查了那人的資料,並且幫我們立了案。
不久,我得知了那個人渣被行政拘留 5 天的結果。
是好消息,但我並沒有多高興。
因爲,我是真的後怕。
也許我媽說得對,我應該像大多數學生一樣,老老實實地讀書、考試。
而不是肖想什麼「自力更生」。
我在家裏悶了幾天,家中緊張的氣氛慢慢緩和下來。
爸媽找我道歉,說不應該打我。
作爲「學術型」的父母,爲了好好養孩子,他們買過不少教材。
他們知道,父母不是聖賢,也會犯錯。犯了錯,也要跟孩子道歉。
只不過,藉機教育我,是免不了的。
我媽長篇大論給我論證,愛慕虛榮,會讓人滑向無底深淵。
我爸主動提出要把我的生活費提高到 1500。
「爸爸的公司確實週轉困難,但我也不能看着你去做這種兼職!」
但,他下一句就是:「小珂,看你姐姐什麼時候做過這種事?你怎麼就不能像你姐姐一樣?」
我霎時握緊拳頭。
指甲掐進肉裏,生疼。
我怎麼可能像姐姐一樣呢?我沒有她那麼漂亮的臉蛋,所以得不到父母無條件的寵愛。
我忍着淚,說:「我知道了,我以後不會讓你們操心了。」
「導員通知提前返校,我要先回學校。」
爸媽沒聽出我的言外之意,只叮囑我到學校後好好學習。
打包行李的時候,我帶走了一個鐵盒。
那裏面裝了很多零碎玩意兒。
好看的糖紙,同學送我的明信片,還有我最喜歡的語文老師送我的印章。
是我從小到大攢起來的。
看起來一文不值,但它們都是我的寶貝。
我珍而重之地將它們放進行李箱。
就好像冥冥之中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回那個家一樣。

-9-
抵達空蕩蕩的寢室,我心中依然是沮喪的。
手機一震,是蘇悅發過來一段視頻。
視頻裏,我看到了那個偷拍我換衣的猥瑣男。
蘇行知反剪着此人的手,讓他露出臉。
而徐曼逸,對着鏡頭說了一句「看好了」,然後甩了一個耳光上去。
嘴上罵罵咧咧。
「人家十幾歲的小姑娘出來工作,賺點辛苦錢,容易嗎?你哪來的臉偷拍她們?」
「就你這種貨色,再讓我看見你一次,我揍一次。」
視頻的最後,是舉着手機的蘇悅也上去踹了一腳。
蘇悅還發來一段語音。
「放心吧小珂,他不敢對你怎麼樣。我們替你教訓過他了。這種人渣敗類,人人得而誅之。」
這是怎麼回事?
我打電話過去詢問究竟,蘇悅也尷尬了。
「原來你不知道啊。」
「嗨,還不是我弟,聽見人渣揚言要報復你,就告訴了曼逸。她是個火暴性子,最喜歡打抱不平,所以我們就一起……」
蘇悅乾笑幾聲:「呵呵,那啥,沒事了,打人是壞事,小孩子不要學。」
我以爲經過此事,我再也不會哭了。
但很顯然,我高估了自己。
放下手機,酣暢淋漓哭了半天。哭完,鄭重地給蘇悅回覆。
「謝謝姐姐。」
「我會記住這件事的。以後,每每遇到難過的坎兒,我都會記得,我有朋友在幫我。」
蘇悅發過來一個笑臉。
「小珂,加油。」
據說,每個人都會有一段艱難的時光。
但我知道,我不應該再害怕了。
我繼續在週末和節假日做兼職,而且喫一塹,長一智,越發謹慎篩選拍攝。
更多時候,我會選擇收入更少,但也安全的寄拍。
我不再向家裏要錢了。
爸媽給我轉賬。轉一筆,我退一筆。
後來,他們也不再轉了。
如果說兼職拍攝給我帶來什麼其他的益處,那大概就是提升了我的衣品。
拍攝風格越多,我越能找準合適自己的定位。
而且,能快速搜索到最物超所值的商品。
這回,輪到我給林白露做「買手」了。我選什麼,她穿什麼,幾乎從不出錯。
大二寒假,我只在家短暫地住了一週,就再次提前回校。
反正,家裏有楊瑾和楊瑜,我爸媽絕對不會寂寞。
他們一家四口其樂融融,也蠻好。
這個學期,最值得我高興的,是蘇悅搬回 A 市。
她本來就是 A 市人,當年在我老家的城市工作,無非爲了楊瑾。
時不時,她就喊我出去玩。
點餐或者旅遊,蘇悅會多花錢。我卻總是悄悄補上。
最後她也沒辦法,只能由着我。
再後來,蘇行知畢業回國,暫住她家。
我們三個,時不時就出來聚一次。
說來也是不湊巧。
這天,蘇家姐弟到學校接我出去玩的時候,正撞上楊瑾。
他來 A 市出差,順便看我。
於是他就看到,蘇悅挽着蘇行知,而我挽着蘇悅。
楊瑾的臉一下子黑了。
「楊珂,你不幫忙介紹一下這位男士嗎?」

-10-
楊瑾和蘇悅分手已經半年多。
我一直以爲楊瑾早忘了蘇悅,畢竟我爸媽也在幫他張羅相親,從沒聽見他拒絕。
但是蘇悅卻搶先道:「你是誰,爲什麼要跟你介紹?」
楊瑾也不客氣:「我妹跟一個男人拉拉扯扯,我還不能問了嗎?」
蘇悅冷笑:「他是我男朋友。」
工具人很機靈,立刻點頭。
楊瑾不怒反笑。
他不再搭理蘇悅,轉頭對着蘇行知:「哥們,勸你別對她用情太深。她家裏勢利得很,不見得能看上你。」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我俊朗陽光的哥哥用這等涼薄的語氣說話。
蘇行知歪頭看了看蘇悅鐵青的臉,笑道:「哥們,這事不勞你費心。
「我倆打小就住隔壁,關係鐵得很。我們爸媽互相拿對方當親生孩子養。
「你說她家裏看不上你?那真太有眼光了。因爲我也看不上你。」
這些話簡直是在往楊瑾肺管子上戳。
他陰陽怪氣地笑了幾聲。
「蘇悅,看來你情史很豐富多彩啊。」
「分手就分手,拿什麼性格不合當藉口呢?你丫早就跟這小子重修舊好了吧!」
髒話撂下,也不給人辯解的機會,他掉頭就走。
盯着他離去的背影,蘇悅一臉不敢置信。
「我們讀大學的時候,他真的不是這樣子的。」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楊瑾和蘇悅分手,別有隱情。
我家的小公司在當地算是小有規模,但跟蘇悅的家庭根本沒法比。
所以,即便蘇悅的父母很開明,僅僅提出了在他們看來非常合理的要求,但是對楊瑾來說,也是非常爲難的。
譬如,蘇家要求楊瑾進入蘇家的工廠,從底層的業務員做起。
可是楊瑾在我爸手下做「小楊總」,日子舒舒服服,怎麼能適應?
再比如,蘇家提出,蘇悅和楊瑾的第一個孩子必須跟母親姓。
「如果我和悅悅只生一個呢?」
「那也必須姓蘇。」
楊瑾想讓蘇家降低要求。
可是蘇家也很現實。
下嫁女兒,怕她委屈,考驗女婿,不是理所應當嗎?
幾次談判都沒有結果,蘇悅決定友好分手。
但她也表示,她會等楊瑾一年。
假如在這段時間內,楊瑾能拿出合理的解決方案,她會繼續幫忙說服父母。
畢竟是彼此的初戀,她已經給足了誠意和耐心。
但此刻,蘇悅是真的死心了。
她哭夠了,慢慢平靜下來:「現在想一想,我爸媽恐怕早看清我們不合適,所以製造矛盾,故意刁難。
「小珂,當年我送你那套水乳,你哥就跟我吵了一架。他說那東西太便宜,問我是不是看不起他妹妹。
「我罵了他一頓。護膚品這種東西,只買對的,不買貴的,他不懂就謙虛一些,不問青紅皁白跟我吵,反而顯得他自卑,又自負。
「果然,我爸媽跟他談結婚的事,稍微施壓,他就受不住了。」

-11-
蘇行知在旁,不滿道:「姐,這人就是有毛病。自以爲是。毫無禮貌。同樣姓楊,小珂的性子就討人喜歡……」
我發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蘇悅也立刻抬起臉。
可是蘇行知很快補充道:「小珂要是男孩子就好了。要是姐你把她領回家,伯父肯定沒意見。分分鐘就張羅把你嫁出去。」
蘇悅被氣笑了,上手擰了一把他耳朵。
「瞎說什麼?」
「行了,以後誰都不準再提他。我們身邊,只能有小珂一個姓楊的。」
原來是個誤會。
我放下心來。
隨即自嘲地想,怎麼會以爲我討蘇行知的喜歡呢?
我長得又不好看。
他不可能喜歡我。
從此,我也再沒在楊瑾口中聽到蘇悅的名字。
臨近大二期末,我家出事了。
雨天路滑,我爸在工廠裏滑倒,從二樓摔下去,病情危重。
我被緊急召了回去,連期末考試都申請了緩考。
好在手術很成功。
術後照顧病人,我媽是主力,哥哥姐姐與我輪換着幫忙。
在醫院陪牀,相處的時間變多,有時候,我媽無聊,也會跟我聊天。
某天,她打量了我一會兒,突然問道:「你那個兼職的服裝模特,還在做嗎?」
我嗯了一聲。
她點點頭,似有所悟:「挺好的。你氣質變了很多。」
有一瞬間的衝動,我想跟我媽展開聊。
比如,這份兼職其實很辛苦。
再比如,幾家公司都想跟我籤固定合約,但我顧及學業,都沒有籤。
可是不知爲何,我總覺得無法向她敞開心扉。
她是媽媽,可在我記憶中,她好像沒有關心過我那麼多。
所以,不說就不說吧。
這些事,我可以跟林白露她們分享。
隨着我爸病情好轉,楊瑾和楊瑜漸漸來醫院少了。最開始是楊瑜加班,後來是楊瑾要跟女友約會。
照顧病人的責任,好像都落到我身上。
原本我不打算抱怨這件事,畢竟我承了父母的養育之恩。
但有一天,去食堂打飯回來的時候,我聽見隔壁牀的阿姨誇我。
她剛入院,大概以爲我是家裏的獨生女。
「你女兒手腳麻利,打扮得也有氣質。聽說還是 X 大的學生?你真有福氣。」
這是我第一回從陌生長輩的嘴裏聽到誇我長相的話。
不只我驚訝,好像連我爸都有點無所適從。
他哈哈一笑:「我,我大女兒才漂亮。」
「我大女兒在電視臺,好多人追她……」
我不如姐姐漂亮,所以不如姐姐受寵。
如果在從前,我肯定會逃避這個事實。
但現在,不知打哪兒來的底氣。我推開門,衝我爸咧嘴一笑。
「我爸說得沒錯。明天叫姐姐來陪牀,順便給阿姨看看吧。」
我爸必定是尷尬的。
但我說到做到,第二天就約了朋友去打球。誰打電話都不接。
回到家時,楊瑜的表情很難看。
「楊珂,爸爸住院,你跑去打球?」
這麼多年,楊瑜的美貌有增無減,氣勢也是越來越足。
若在從前,她一個眼神,我都會心裏打鼓。
但此刻,我沒有半點畏懼。
「爲什麼我不能打球?你前天不也跟朋友去聚餐了嗎?別想否認,你的朋友圈還在呢。」
楊瑜柳眉倒豎:「我說你,你還頂嘴?你知道我是你姐姐嗎?」
我平靜地順着她的話,接口:「我當然知道你是姐姐。所以,姐姐,麻煩你以身作則。照顧爸爸,你也別推卸責任啊。」

-12-
再一次,我媽展現出了和事佬的體質。
她慢悠悠從臥室走出來,給我們的爭執畫下句號:「吵什麼?知道你們年輕人忙,我明天安排你爸出院。」
這段時間,楊瑾和楊瑜都在談戀愛。
只不過,兩個人的對象,我爸媽都不滿意。
楊瑾的女朋友康小茹年輕貌美,但學歷很低。
楊瑜的男朋友唐灃倒是工作體面,在某傳媒公司做副總,但他足足比楊瑜大了十五歲。
最先爆雷的,是唐灃。
因爲楊瑾撞見唐灃和另一個女人在給孩子過生日。
唐總根本還沒有離婚。
我爸媽和楊瑾苦口婆心,勸楊瑜分手。
楊瑜很淡定。
「我找老唐,是各取所需。」
我爸氣急敗壞:「插足人家家庭,算怎麼回事?」
楊瑜不屑一顧。
「有這個工夫,你們不如擔心一下我哥。」
楊瑾的表情立刻變得豐富多彩。
楊瑜一語成讖,幾天後,康小茹帶着三個月的身孕來家裏逼婚。
氣得我媽高血壓都犯了。
這回,輪到我爸媽和楊瑜對陣楊瑾,拜託他深思熟慮,跟康小茹一拍兩散。
「一看就是衝着咱家錢來的。」
「她的性子太潑辣,你鎮不住。」
楊瑾答應不結婚。
不過,康小茹也是有腦子的。
她居然去找我爸的供應商,坐在人家的辦公室裏,哭天喊地,大罵姓楊的不是東西。
於是,沒辦法,怕丟人,我爸媽又改口說必須儘快結婚。
也不知道楊瑾抽哪門子的瘋。結婚當天,硬是不肯出去接親。
一衆家人逼他,楊瑾皺眉道:「不是悅悅。我不結。」
孩子都有了,居然還惦記蘇悅。
我爸氣得給了他一耳光。
「帖子都發了,客人都到Ṭű̂₊了,現在說想着蘇悅,你早幹嗎了?又沒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
楊瑾道:「你沒拿刀架我脖子上,可是你還不如拿刀架我脖子上。
「康小茹哪一點比得上悅悅?
「悅悅家的條件,我們不是達不到。可你偏說不接受。現在可好了,悅悅找了男朋友,我哪還有戲。」
這個時候,也許我該躲起來,遠離事端。
但是腦子裏卻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我被偷拍內衣照,全家人都在罵我。
而蘇悅和蘇行知,幫我揍了那個人渣。
或許,是我不夠善良吧。
我清了清嗓子,故作驚訝:「哥,你誤會了。蘇悅根本沒找男朋友。」
「那天的男孩子是她堂弟,她故意那麼說,是爲了氣你。」
楊瑾面如死灰:「你是說,我本來還有機會?」
我媽氣急敗壞:「行了,蘇悅架子大,咱家供不起。楊瑾你要是個男人,就說到做到,把小茹娶了,給她肚子裏的孩子一個名分。」
最後,楊瑾是黑着臉去迎親的。堵門,做遊戲,都心不在焉。
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當晚,新娘子聽說這個插曲,嚷嚷着要跳樓。
整座小區都在看笑話。
包括我在內。
只是,我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蘇悅。
對於她來講,往事不可追,早點忘了楊瑾這個人,是好事。

-13-
參加完婚禮,我再次返校。
雖然人不在家,但家裏的事情,我瞭如指掌。
因爲我媽一肚子苦水,時常跟我倒。
楊瑾婚後,暫時與父母住一起。新婚夫妻三天一大吵,五天一大鬧,楊瑜也分別跟兄嫂鬧得不可開交。
我爸媽夾在三個年輕人中間,難做得很。
我媽抱怨完,破天荒誇了我一句。
「還是小珂乖巧,從不要這要那,省得我們操心。」
多諷刺啊。
我不向他們要這要那,原因是什麼,他們不知道嗎?
因爲,我要了也沒有用。
只有在前兩個孩子讓他們失望的情況下,他們纔會想到我。
我媽抱怨得多了,我也懶得再聽。
因爲她完全沒有問過我一句,大三了,小珂你以後想做什麼?
我的未來,要自己考慮。
畢業在即。我不想回老家工作,但如果留在 A 市,就必須有立足的資本。
我把這個想法跟林白露講了,她和我英雄所見略同。
她居然打算做美妝博主。
她的想法是,在街頭隨機攔下路人,然後幫她們化妝。再用 200 元以內的服裝,給路人完成「改造」。
她想給每個平凡的姑娘一次「驚豔」的機會。
說完,還不忘感謝我:「要不是你一直陪我研究化妝和造型,我也不會有這個念頭。」
我佩服林白露能把愛好當作事業。
因此,我不只作爲「路人」,幫她拍了第一支視頻,還參與了不少幕後的策劃工作。
至於攝影,我只是跟蘇行知打聽買什麼裝備合適,他人就過來幫忙了。
大街上,秋老虎熱得人汗流浹背,但他毫無怨言,任勞任怨。
其實我本來是有顧慮的。
蘇行知來拍攝,勢必會見到我的素顏。
我很怕,看到我滿是瑕疵的五官,他會露出和詹程一樣的表情。
哪怕因爲妝容和服裝越發有自己的風格,我也開始在學校裏有了追求者。
但我永遠都記得,我那段戛然而止的初戀和暗戀,就是因爲那個男生多看了楊瑜一眼。
可是轉念一想,似乎也沒有必要關注蘇行知的想法。
好與壞,美或醜,我都是我。
我的價值,不需要依託他的評價來判斷。
假如蘇行知真的無法接受,那也只能說明,他只是一個普通人而已。
想通這一點,素面朝天的我,坦坦蕩蕩站到了蘇行知的鏡頭前。
然而,他衝我微微一笑,毫無異樣。

-14-
我有點好奇:「喂,蘇行知,我不化妝,是不是很不一樣啊。你還能認出來嗎?」
蘇行知低頭調試設備,心不在焉地回應我。
「一個人的眼神、姿態還有她的性情,都不是因爲外表而更改的。」
「楊珂你的眼神很特別,我一眼就能認出來。」
就算再怎麼努力保持「理智」,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還是心裏輕輕一顫。
因爲容貌,我在原生家庭受到了不勝其數的忽略。
可是蘇行知,卻與他們不同。
是因爲他太好,還是因爲我的家人太過分?
視頻拍完,辭別蘇行知,林白露跟我一同回學校。
她笑嘻嘻地戳我:「小哥哥好像對你不一樣喔。他是不是有點喜歡你?」
我頭都不回:「別瞎說。只是普通朋友。」
林白露猶不死心:「能因爲你一句話就在大太陽下面忙六七個小時,這是普通朋友嗎?」
「楊珂,你有點信心好不好。」
這次,我有點猶豫了。
到底是因爲蘇行知「喜歡」我,還是因爲他爲人熱忱,待每個朋友都毫無保留?
不得不承認,我有點願意相信前者。
然而,粉紅色的想法只在我腦子裏盤旋了兩天,就被期末考試周、視頻後期、評獎評優等事情擠到後面去了。
大三的那個寒假,恰逢我的小侄子出生。
這個學期,我做了隱形矯正,希望能改善我輕微凸起的前牙。
康小茹發現我在戴牙套,問我:「這玩意兒貴不貴?」
「有學生折扣,總共是四萬多。」
我以爲康小茹在跟我拉家常,但沒想到她得知真實數字後,當即就爆發了。
前陣子公司經營不善,收入銳減,她要住月子中心,被楊瑾一口回絕。
向公婆哭訴,也只得到了一句:「小茹,家裏最近週轉不靈,我們節省一點」。
現在,康小茹一口咬定是我爸媽只把錢給我,而不給她。
「她戴牙套重要,還是我生孩子重要?你們一天到晚地,偏心沒邊兒了!」
我爸媽偏心我?
這是我今生聽過最好笑的笑話。
不想讓她誤解,我哭笑不得地說:「嫂子,我一直在做兼職。這一年多的學費生活費都是我自己付的。我已經很久沒向家裏要錢了。」
但康小茹並不信。
「什麼兼職能賺幾萬塊錢?別騙人了。你爸媽平時貼補楊瑜買奢侈品,打量我都不知道嗎?」
「你們家欺負人!就當我是軟柿子!」
康小茹語調高,語速快,我媽的臉色立刻白了。
看得出來,她在兒媳婦面前,完全拿不出長輩的氣勢。
於是,我媽再一次展現了她無原則的「和稀泥」。
「小珂,把錢退了。」
我匪夷所思:「媽,我弄我的牙齒,花我自己的錢,關嫂子什麼事?」
我媽不耐煩:「你這孩子,讓你做什麼就做什麼,哪來這麼多話。弄牙齒又不着急。你這二十年不也這麼過來了嗎?」
啪的一聲,我腦子裏有根絃斷了。
是啊。
前二十年,被冷落,被無視,被犧牲。
就這麼稀裏糊塗地過了。
但是,我不想再糊塗下去了。
我盯着我媽疲倦的背影,和康小茹洋洋自得的笑臉。
「不好意思。我不退。」
「我自己賺的錢,矯正我自己的牙齒,不需要向任何人報備,也不用聽任何人的話。哪怕你是我媽媽。」
還有句話我放在心裏沒說。
你不愛我,所以你不配做我媽媽。
大年初三,我已經拎起箱子,踏上返校的路程。
去年我只是從家裏帶走了我的私人物品。
現在,我把心也帶走了。

-15-
人真的是適應力很強的生物。
就連失望,經歷太多次,也是會習慣的。
我平靜地回到學校,按部就班地上課、兼職、準備投遞實習的簡歷。再也不去想與我有血緣關係的任何一個人。
說來也是湊巧。
面試一家互聯網大廠的時候,與我專業對口的職位沒有面上,反而是市場部留下了我的簡歷。
他們表示,對我曾經兼職模特和製作短視頻的經驗很感興趣。
於是,我被錄取了。
在一票拿到 offer 的學生中,我是學歷最差的那一個。
因爲兼職經歷,所以我對工作的內容上手很快。
團隊 leader 很滿意,見客戶也偶爾會帶我。
某次在見客戶談合作的時候,居然遇到了蘇行知。
挺久沒看見他了。
蘇行知一改往日悠閒的裝扮,穿上挺括的襯衣和西裝,挺像回事。
兩幫人會談,我餘光看到,他的視線總往我這裏飄。
但我回看,他又一副認真做筆記的樣子。
項目斷斷續續談了兩個周才敲定。
合同簽完,蘇行知給我發消息。
「出來喫個飯?」
最近蘇悅在熱戀,沒空搭理我。而蘇行知開始在自家公司裏就職,也忙得很。我們這個「三人團隊」已經挺久沒聚餐了。
單獨與他喫飯,我有些忐忑。
但我對自己說:楊珂,別自作多情。說不定,他只是爲了工作。
我們約的是一家輕食簡餐。周遭都是附近的上班族,氣氛可謂一點兒都不曖昧。
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放心,反正我跟他聊了不少。
但我低估了蘇行知的「心機」。
當服務生送過來一束嬌豔欲滴的玫瑰,我再遲鈍,也明白他的用意了。
蘇行知看着我,認真道:「楊珂,我每次見你,你都會變化一點。
「這讓我很驚喜。也忍不住想多瞭解你。
「你願意給我這個機會嗎?」
這好像是我第一次被當衆表白。
我慌亂一瞬,但隨即冷靜下來。
要答應嗎?
我的確有些喜歡蘇行知,可是……
「我明明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你爲什麼會喜歡我?」
蘇行知彷彿被問住了。
「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如果非要理由的話,可能是因爲,小珂就是很討人喜歡啊。
「靠自己的努力去兼職,喫苦也沒有抱怨。被偷拍,很多人不敢聲張,只有你站出來報案,甚至還幫其他人主持公道。
「我覺得你是很好的女孩子。所以,我願意對你好一點。你值得更好的一切。」
我從來沒想過,蘇行知會對我有這麼高的評價。
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被他看在眼裏,記在心上。
很難讓我不感動。
我揚起微笑。
「好。」

-16-
大四這年的國慶假期,蘇悅和男友也修成了正果。
婚禮上,她故意安排我和蘇行知做伴郎伴娘,丟手捧花的環節也改成直接把花往他手裏放。
「老弟加油,你女朋友我很喜歡。你能不能娶她回家,就看你本事了。」
在臺上的我,感覺臉頰上一片滾燙。
但是蘇行知卻臉皮比我還厚。
他很誠懇地說:「姐,ťü⁾你放心吧。」
一切都很順利,以至於我都忘了,我還有一個不省心的家庭。
婚禮結束,大半夜,我媽突然打電話問我,手裏有沒有錢?
「有多少都拿出來。」
是楊瑾出了事。
公司的某個經銷商涉嫌合同詐騙,牽連到了楊瑾。
人已經被「請」去喝茶了。
家裏現在一團亂,爸ẗũ⁺媽四處籌錢。
我的確攢了不小的一筆錢。但是,我多留了個心眼兒。
我說:「媽,姐姐出錢了嗎?」
我媽嘆氣:「她是合同工,能賺多少?她男朋友能給的也有限。
「你一直在做兼職,應該有積蓄。四萬塊錢的牙齒都做了。
「小珂,家人有麻煩,你不能推辭。」
大道理,又是大道理。
說起來頭頭是道,但她自己都做不到。
我似笑非笑地質疑:「家人有麻煩,要互相幫助?媽,我做兼職被騙的時候,你們誰陪我去報案了嗎?爸爸還打我了一巴掌呢!」
「你們可以拒絕幫我,我也可以拒絕幫你們啊。」
在我媽「你這孩子怎麼記仇」的罵聲中,我掛掉電話。
本來不想管的。
但林白露提醒我:「你最好回去看看。姿態還是要做。你現在沒畢業,戶籍還放家裏,雖然我也說不好會不會有影響,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趁這個機會去把戶籍遷出來也好。」
所以,我還是抽空回了家。
家裏確實是一團亂。
我爸的腿腳沒好利索,就要每天來回奔波。
我媽焦頭爛額,一下子老了十歲。
好在楊瑾的案子不算太糟糕,把空缺的錢補上,還有很大的轉機。
爲此,家裏不得不賣掉一套房產,又把公司關停。
錢款到賬的時候,可能是錯覺,我看到康小茹的眼底劃過一絲陰鬱。
雖說夫妻本是同林鳥,但誰都沒想到,當晚,她居然取出了這筆能救自己丈夫於囹圄的錢,捲款而逃,不知去向。
留下了不到一歲的嬰兒,還有一張離婚協議。
經此變故,我爸媽不得不再次想辦法籌錢。
把家底幾乎掏空了,終於換得楊瑾平安回家。
他整個人顯然受到了巨大的打擊,頭髮凌亂,雙目猩紅。
我爸媽還在他耳邊唸叨。
左一個:「康小茹這女人心術不正。當年就不該讓她進門。」
右一個:「報案吧?就說她盜竊。」
大概是嫌煩,楊瑾豁然站起,怒道:「我說了不想跟她結婚的。都是你們逼我!」
他咬牙切齒,似是瘋了。
「你們當年勸我跟蘇悅分手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今天?」
「媳婦跑了,留下個孩子,公司沒了,我現在還不如死了乾淨。」
眼見兒子自暴自棄,我爸急火攻心,敲着輪椅,大吼:「夠了!你去蘇家當上門女婿,我的產業交給誰?」
楊瑾劇烈地喘息,雙手捏成拳頭:「隨便給誰都行,你們不是有三個孩子嗎?楊珂年紀小,楊瑜總能接手吧!爲什麼要斷了我的幸福?」
大概是被氣暈了頭腦,我爸恨道:「楊瑜是女孩子,怎麼能交給她?」

-17-
話音將落,客廳裏一片死寂。
衆人面面相覷。
楊瑜的臉上露出一種很奇異的笑容。
她幽幽道:「爸,你這話什麼意思?我是女孩子,就不能繼承你的公司嗎?」
我爸偏過頭,冷冷道:「別惦記你哥的東西。」
楊瑜臉上還在笑,但眼底已經蓄滿淚水,語無倫次。
「小時候,我和我哥搶喫的,搶玩具,你們都讓着我的。我、我明明跟哥哥一樣,都是你們的孩子……」
我爸疲憊擺手:「這些個小東西,讓一讓你無所謂。女孩子嘛,寵一寵也行。但是我辛苦攢下來的家業,你就不要想了。」
「我和你媽辛辛苦苦安排你學藝術,也是這個道理。」
一直以來,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以爲他們是「及格」的父母。
哪怕對我有所忽略,至少讓我衣食無憂。而他們對楊瑾和楊瑜,更是無微不至。
請最好的老師爲他們補習。
給他們買最昂貴的玩具。
甚至,把楊瑜送去學藝術,十幾萬的培訓費丟進去,眼睛都不眨。
可是這一切,居然是另有隱情。
安排兒子讀商科,安排女兒學主持,不是因爲支持她追逐夢想,而是因爲,需要確保女兒不會覬覦他們的「家業」。
楊瑜眉目都扭曲了。
「我一直以爲你們很疼我!」
「憑什麼?同樣是你們的骨肉,我們還是雙胞胎,爲什麼要區別對待?」
大概是窗戶紙終於被戳破,我媽也懶得再裝了。
「孩子,我們是疼你,但是你跟你哥沒法比。」
「你也是沾了你哥的光。你看看小珂,再看看你,就應該知道,我們已經對你足夠好了。你要知足。」
她在用最平靜的語氣,說最冷酷的話。
楊瑜的臉色慘白。
她不像我,在每一天的成長中,都對家人積累一分心痛和失望。
二十七年來,她都是父母捧在手心裏的公主。
美麗,聰慧,驕傲,自信。對父母充滿了尊重。與她同胞的哥哥,手足情深。
她的生活裏只有唾手可得的寵愛。從未品嚐過「冷落」的滋味。
可是真相揭開,原來,她不過是得到了父母「施捨」的寵愛。
她的人生走向,都是爲了遵從於父母對另一個孩子的安排。
被最愛的人傷害,纔是最痛的。
此刻對楊瑜來講,無疑是滅頂之災。
她璀璨完美的人生,她忠誠純潔的信仰,在轉瞬之間,土崩瓦解,徹底崩潰。
楊瑜是哭着跑出家門的。
一直以來,我對她的感情都很複雜。有羨慕,有嫉妒,也有少許的……恨。
但是現在,我同情她。
我看了看對楊瑾「恨鐵不成鋼」和「愛之深、責之切」的父母。
心想:「爸媽,這次,我是真的要永遠離開你們了。」
而且,我猜,楊瑜也會離開你們的。
……在你們給親生兒女劃分三六九等的時候,就應該會想到,有這樣的一天。
畢業季,我第一個簽好三方協議,是本屆拿到最令人羨慕 offer 的學生之一,也是本屆的優秀畢業生。
至於林白露,她的視頻很火,甚至火到電視臺邀請她去參加訪談。
林白露喊我陪她同去。
候場的時候,化妝師好奇地問我:「你的名字,是鹿鼎記裏阿珂的那個『珂』嗎?有什麼寓意呀?」
我笑了笑。
「珂是比美玉要堅強的石頭。」
或許,我是一塊頑石。
造物主創造我伊始,或許我比不上那些嬌貴而美麗的玉石。
但,做一塊石頭,也有自己的好處。
至少可以無懼風雨,百折不撓。
直到上臺,我才明白林白露爲什麼要帶上我。
因爲談話節目的主持人,是我最熟悉的一個人。
我的姐姐,楊瑜。
我被她的樣子嚇了一跳。
短短半年不到,她瘦到形銷骨立。表情也有些隱約的憤世嫉俗。
見到我,她也是驚愕的。
恐怕並沒有想到,那個在她身後亦步亦趨的醜小孩,也居然也有閃閃發光的一天。
楊瑜在唸臺本。
「你們的視頻被各大媒體轉載,獲得了極高的好評。」
「是什麼契機,讓你們兩個決定給路人變裝呢?」
林白露示意我開口。
「因爲我們想要給所有五官平凡的人一個機會,在人羣中閃耀。
「很多時候,長得好看的人,自帶光環;而那些不那麼好看的人,卻會被殘忍地無視。
「譬如我,我是家裏最醜的小孩,所以最不受寵愛。
「我的哥哥姐姐可以恣意跟父母撒嬌,我卻不可以。即便病了, 也會被媽媽要求忍着。明明都是父母的孩子,卻不被一視同仁,這種痛苦, 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懂。」
觀衆席上發出一陣陣唏噓。
「不過,我已經不在意了。」
我平靜地注視着楊瑜:「因爲我走出了原生家庭。我遇到了很好的朋友, 也遇到了更好的戀人。未來, 我還會做一個更好的自己。」
「所以,他們不愛我,沒關係。我有能力好好愛自己。」
節目錄完, 楊瑜在化妝間找到我。
自從那次大鬧,她就搬出了家裏。
「小珂, 我有話想對你說……」
楊瑜精緻描畫的美麗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歉疚的表情。
「對不起。我並沒有意識到你受到了這些傷害。但我現在明白了。因爲我和你一樣,都得不到爸媽的重視。」
「可是, 他們憑什麼偏心, 憑什麼不愛我們?也不看看楊瑾現在那個爛泥扶不上牆的樣子……」
從楊瑜嘴裏聽到「偏心」兩字,挺有趣。
我打斷她:「姐姐, 這樣的偏心,你不過是最近剛剛體會, 我已經體會了二十一年。
「在我生病, 爸媽不關心的時候,你在無視。在我做兼職被騙的時候, 你在挖苦。在我因爲容貌而自卑的時候,你在我脆弱的心上扎刀。
「你不過是從施暴者變爲受害者罷了。所以很抱歉, 我不能跟你共情, 而且, 我也不想再看到你了。」
楊瑜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
但我不想聽。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驚訝地發覺, 我已經很久沒有羨慕楊瑜了。
打小, 我就羨慕她長得美,人見人愛。
我也羨慕媽媽給她塗上亮晶晶的眼影, 然後耐心叮囑:「等會兒上臺表演,可別緊張。」
她拿獎盃的時候,媽媽還會溫柔鼓勵:「小瑜做得真好。」
我無數次想過,如果我也像姐姐一樣漂亮,我的人生會不會容易一些?
但是, 人生沒有捷徑。
我爲自己選擇的路, 也蠻好。
我輕輕推開楊瑜,衝不遠處的人揮了揮手。
那裏,蘇悅捧着孕肚,跟林白露在說什麼。蘇行知手持相機,對我揚起笑容。
每個人都爲我的成就而喜悅。
他們纔是我爲自己選擇的家人。
雖然沒有血緣牽絆, 但, 我們的心在一起。
從此刻開始, 我晦暗無光的過去,不再重要了。
因爲,我一定會有璀璨生輝的未來。
我翹起嘴角, 神清氣爽地對楊瑜說:「姐姐,再見啦。」
「我要去找我的朋友了。你看,他們都在等着我呢。」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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