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

我的父親曾是皇帝,我的母親也是皇帝。
那麼,理所應當的,我也是皇帝。
猶記得五歲時,母親第一次抱着我坐在龍椅上上朝,我坐在母親的腿上,那種睥睨衆生的感覺至今難忘。
我看着臣子的恭恭敬敬地讚頌朝拜,從那時起,我就明白了什麼纔是我的一生所求。
王權、天下,僅此而已。

-1-
我的生父曾是辛國皇帝,後來敗於我母親之手,成了業國的承恩侯。
母親派人傳喚我時,也派人給我的生父送去了一杯毒酒。
去母親宮中的路上,我突然感到畏懼,連帶着腿肚子都有些發抖。
母親一向對我和顏悅色,可我就是很怕她,很怕很怕。
不只是我,所有人都一樣怕她。
我走得很磨蹭,可再磨蹭也總有走到的那一刻。
一進門,我就看見母親坐在桌案前,桌上擺着兩個酒樽。
還沒等我請安,母親就對我揮了揮手。
「長纓,現在桌上有兩杯酒,一杯有毒,一杯沒毒,你想喝哪杯?」
一句話,我直接就跪了。
小心翼翼地試探着說:「娘啊,這毒酒可不是該上桌的東西,咱去把他倒了吧。」
母親只是笑了笑,喊道:「趙元。」
一把長劍就搭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哭喪着臉:「乾孃,您別這樣,我害怕。」
趙元輕笑着提醒:「殿下可要小心,這是我們神機閣的新品,不僅削鐵如泥,而且見血封喉。」
我更害怕了,連牙齒都開始打顫。
母親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溫柔地笑道:「給你點壓力,好好想想。」
我瞄了一眼母親,又瞄了一眼乾娘,結結巴巴地說:「我喝沒毒的。」
末了又看向母親補充了一句,「您看行嗎?」
母親笑吟吟地端起一杯酒,「那我就喝這杯有毒的。」說罷一飲而盡。
乾孃也順勢收了長劍。
我以爲母親是在逗我,但下一刻母親就開始劇烈地咳嗽,嘴角也滲出了鮮血。
我激靈一下站了起來,「我去叫太醫。」
母親攔下了我,「回來坐下,生死而已,一點小事,別這麼大驚小怪的,馬上就要當皇帝的人了,遇事得穩重。」
我哭喪着臉重新坐好,顫顫巍巍地問:「娘啊,您這是圖什麼啊。」
母親還有心情和我開玩笑:「你娘我是個戀愛腦,這輩子就喜歡你爹,現在他要死了,娘也不想活了。」
我不敢吱聲,娘啊,我爹爲什麼要死了,您不清楚嗎?
母親並不在意我的反應,而是吩咐趙元:「趙元,向新帝見禮。」
我的乾孃雙手捧着長劍,恭敬而地跪在了我的面前。
我小心翼翼地接過了把柄削鐵如泥見血封喉的長劍,生怕一不小心割破自己的手。
趙元伏地叩首:「臣趙元,此生爲陛下執劍,陛下心意所在,即爲臣劍鋒所指,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母親不滿道:「你真討厭,都沒對我說過這套詞。」
乾孃起身翻了個白眼,道:「矯情。」
母親說完又正色起來,開始交代。
「女子爲帝,娘是第一個,你是第二個,承上啓下,你要守好大業的江山。
女官制度建立日短,尚不穩定,女子好不容易走出後宅,你要頂住四方壓力,爲天下女兒撐起一方淨土。
如果你做不到,受千刀萬剮,不得好死,你聽見了嗎,葉長纓!」
我頓覺肩膀一沉,鄭重稱是。
母親抱住了我,揉了揉我的腦袋,「我寶長大了,今日回去以後,好好睡一覺,以後就沒有好覺可睡了。」

-2-
走出大殿之後,我還有些渾渾噩噩,我馬上就要當皇帝了嗎?
官員一波一波地進殿,這一日,朝廷大變,母親任官免官抓人下獄,單是聖旨就發了幾十道。
夜半,鐘聲九響,皇帝駕崩。
我被鐘聲驚醒,直到此時,我才恍惚間意識到,我真的要當皇帝了。
我等這一天已經等太久了,久到已經連我自己都已經是兩個女兒的娘了。
無論是先帝喪禮,還是登基大典都是累人的活,的確如母親所說,沒有好覺可睡了。
我披麻戴孝,跪在母親的靈柩之前誦經。
臣子們一個個上前對我道,「陛下節哀。」
我一個個糾正:「孤如今尚未登基,陛下還在眼前,請諸位不要弄錯稱呼。」
我真的很怕母親,即使她已經一動不動躺在棺槨裏,我還是覺得下一刻她就要爬起來,笑吟吟地對我說:「被我騙了吧。」
這種情緒一直維繫到母親的棺槨被運往皇陵。
其間,我乾孃趙元偷偷來見了我一次,她說在給母親換衣服的時候,發現母親衣袖中藏了一張畫像。
我看了看,我發現是我生父承恩侯的畫像,畫像惟妙惟肖,唯獨臉頰上被畫了一隻小王八,破壞了整幅畫的美感。
筆墨尚新,看着是後添上去的。
乾孃問我,承恩侯的葬禮要如何辦,可要悄悄將承恩侯屍身葬在先帝身側。
我想了想,說道:「既然母親只留了這副畫像,那便將這副畫像葬在母親身側吧,承恩侯的喪事按國侯的標準辦吧,低調一些,別落人話柄。」
趙元領命欲走,我又叫住了她,低聲問道:「皇女太傅,母親可有交代。」
這也是我近日才發現的事,我千挑萬選擇出來的皇女生父,很有可能從屬於蟄伏的辛國復國勢力。
趙元也不矯情,直說道:「有,她說她的人生死由她,不勞你費心,你的人,你自己殺,她不當壞人。」
我感覺一陣無奈,「母親也不提醒我,若是我沒發現怎麼辦,豈不是誤了江山?」
趙元道:「她也交代了,若你真那麼蠢,就早點扶立新君,把你送下去,她親自教你。」
我頓覺口乾舌燥,半晌才說:「真不愧是母親…」
我摸了摸腦袋,那是母親最後撫摸過的地方,我差點被她最後的溫柔給騙了。
還有乾孃也是,嘴上說着爲我執劍,私底下卻還琢磨着另立新君。
果然,我要學的還很多。

-3-
登基大典這天,我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倒不是因爲興奮,而是因爲換位思考,若我是辛國餘孽,一定會利用這個機會刺殺新君。
爲了安排佈防,我利用守靈的藉口,與乾孃研究了兩日。
可直到日暮西垂,登基大典接近尾聲,我也沒等來我朝思暮想的刺殺。
我惺惺的回宮,辛國餘孽一日不除,我一日不得安枕。
還有太傅顧辭,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時候與辛國餘孽有了接觸,也不知道他究竟在辛國餘孽之中是什麼地位。
明明連孩子都能滿地跑了,真是糟心啊。
突然有人來報,說抓住了一個刺客在屋頂埋伏,我的心情頓時又好了起來。
「去叫太傅,我…朕和太傅一起去看看。」
顧辭來的時候還是一身朝服官袍,威嚴大氣。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這身真襯你,好看。」
顧辭道:「陛下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扯臣的袖子,有損臣的清白。」
我扯着他向前走:「好說好說,我以後也去扯別人都袖子,所有人的清白都沒了,就沒人說你了。」
顧辭又道:「陛下已然登基,行事該收斂性子,端莊持重一些,而且臣不在意清白,還請陛下不要亂扯他人衣袖。」
我攤手拍了拍他的臉:「我第一天當皇帝,不太習慣,還請太傅多多包涵。」
端莊持重容易被人高估,這樣多好啊,多有迷惑性。
給我娘當女兒可不容易,太蠢了會被殺,太聰明瞭會被殺,太安分了會被殺,太折騰了也會被殺,她可不會因爲我是她唯一的女兒而手下留情。
母親那麼在乎皇位,居然會服毒自盡,果然是君心難測啊。

-4-
刺殺之人,是個眉清目秀的大男孩,被兩個侍衛扣住肩膀,卻還在奮力掙扎,地上掉了一把弓弩,顯然是刺客的武器。
我悄悄看顧辭,他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
「太傅覺得該如何處理此事。」
「先審後殺。」
我道:「可他生得這麼可愛,我不忍心,要不封他做我的侍君好了。」
顧辭的語氣沒有半分波瀾,「隨陛下開心。」
過猶不及,這個反應冷淡得過頭了,顧辭果然認識他,不過這個刺客好像不認識顧辭。
反倒是那男孩大喊道:「呸,誰要做你的侍君,你個老女人。」
我拿起那把弓弩擺弄了兩下,漫不經心地說道:「那可由不得你了,朕就封你當個…」我掃了一眼他的大長腿,「封你當個長腿侍君好了。」
這弓弩居然是神機閣的制式兵器,誰給他的,顧辭嗎。
下一刻,弩弓發射,正中刺客胸口,鮮血流淌一地,人已經死了。
我驚叫一聲:「哎呀,這什麼破東西,朕的長腿侍君啊。」
說着將手中弓弩一把丟進井中。
手感不對,看起來是個殘次品,扔到井裏,顧辭應該不會再去要了,等晚一點再撈回來研究。
顧辭的手已經縮入了衣袖,我又去拉顧辭,順勢躲到他的身後,委屈巴巴地喊道:「太傅,好多血,朕暈血,你要保護我。」
顧辭啊顧辭,你可真是讓人失望啊,我以爲至少我們可以相伴餘生。
顧辭擋住我的視線,吩咐道:「陛下受驚了,還不快將人拖下去。」
我探出頭喊道:「好好安葬朕的長腿侍君。」
血跡已經處理乾淨,顧辭重新讓開了路。
我冷聲道,「顧辭接旨。」
顧辭一怔,跪在地上。
「今日朕遭辛國餘孽暗殺,生死一線,命你即日起全城搜捕辛國餘孽,憑此令可調動城衛軍協同配合,七日之內,朕要見到成效,你可聽清。」
「陛下,眼前刺客來路不清,陛下初登大寶țṻₘ,還請陛下謹慎行事。」
我看着顧辭,重複了一遍,「你、可、聽、清?」
顧辭頓了頓,還是叩首道:「臣領旨。」
我滿意了,復又看向兩名侍衛:「汪旭、莫雪緝拿刺客,救駕有功,賞銀十兩,其餘禁軍每人賞銀五兩。」
從我喊出兩個侍衛的名字開始,兩人的眼睛就變得格外閃亮,上位者邀買人心,還真是簡單啊。
幾句話之間,我的威嚴便立起來了。
我將顧辭扶起來,「太傅,今晚和朕一起用膳吧。」
顧辭道:「陛下,臣還有公務要忙,您還是去找您的侍君喫飯吧。」
我纏着顧辭:「公務不急於這一時的,太傅,阿辭,小甜甜,我剛纔是有那麼一點兇,但我是皇帝我也要面子的,我請你喫全魚宴,你別生氣了好不好。
「肉麻。」末了顧辭又突然開口:「你說你以後不納侍君,什麼長腿短腿都不行。」
「嗯嗯嗯。」我點頭如搗蒜,湊過去在他耳邊唸叨:「葉長纓今生今世只喜歡顧辭一人。」
顧辭的臉慢慢攀上了紅暈,卻側身同樣在我耳邊念:「顧辭亦然。」
既然如此,你究竟爲何要與辛國餘孽勾結呢。

-5-
與顧辭用過晚膳後,我祕密召了乾孃趙元進宮。
那刺殺之人一看就是擅作主張,行動並不周密,但對我而言卻是意外之喜。
那把被我扔進井裏的弓,此刻已經擺在了桌岸上。
乾孃仔細查看了弓弦,確認道:「的確是神機閣出品,看來神機閣裏出了叛徒,陛下不必擔心,我會徹查此事,倒是太傅,陛下可有想法。」
提到顧辭,我心裏又開始難受。
顧辭能踏入大業官場,就說明他的出身經得起調查,可他卻還是與辛國餘孽有了勾連的。
「我命顧辭去查辛國餘孽了,這樣一來便可趁機給皇女安排新的老師,不能再讓顧辭教導皇女了。」
若顧辭辦成,辛國餘孽實力受損,若辦不成,我便可以對顧辭趁機發難。
左右都是不虧的。
我雖未明說,乾孃卻也領悟到了我的意思,「若是顧辭查到了辛國餘孽呢。」
「那乾孃你來架空我吧,把我徹底地推往顧辭的一邊,我倒要看一看顧辭究竟有多少牌可出。」
乾孃嘖嘖了兩聲,「虧我還一直以爲你膽小,你哪裏是膽小,簡直是膽肥兒到沒邊了,你就不怕我把持朝政不還你了?」
我一臉無辜:「乾孃是看着我長大的,比我親孃對我都好,我若連乾孃都不能信,天下就沒有可信之人了。」
而且你年過花甲,又無子嗣,就算假戲真做,把持朝政不還,又能持續幾年,當然這話就不必說出來了。
「瞧瞧話說得我都要感動了,說吧,你又打的什麼主意。」
我嬉皮笑臉道:「娘走之前不是把好多人都下獄了嗎,按理說我繼位了是該大赦天下的,但是有幾家實在是太有錢啦,我看得心癢癢,請乾孃幫我抄了他們吧。」
我遞過去一個牌子,「這是我娘留給您的飛魚衛令牌,請乾孃便宜行事,務必不要給我面子。」
乾孃長嘆一聲,還是接過了令牌,「你跟你娘一個德行,都是個黑心爛肺的。」
我倍感委屈,「乾孃,我娘已經走了,您就別再罵她了,她氣不活的。」
乾孃看了我半天,「是我錯了,你跟你娘還是不一樣,你娘可沒你這麼無恥。」
我又小聲爲自己辯解:「那應該是我爹的問題了。」
女兒隨爹,多正常啊。

-6-
我因爲遇刺受驚,以及思念母親,正好病了七日。
顧辭查出了辛國餘孽的一處據點,捕獲了數人,其中還包括昔年南辛帝的獨子,立了一大功。
我在病好後下旨大赦天下,卻被母親欽點的輔政大臣,神機王趙元強行殺了數人抄家滅族,威嚴大損。
我被迫大賺一筆,拿走了抄沒出來的數百萬兩銀子,以及無數的珍奇,古玩,字畫。
晚上,我埋在顧辭的懷裏哭。
「太傅,阿辭,當皇帝一點都不好,我乾孃以前對我可好了,我想要什麼都給我,可是她現在變得好過分,一點面子都不給我。」
顧辭摟着我安慰:「神機王也有自己的考量,陛下不是拿了許多銀兩嗎,可聊作慰藉。」
「可她欺負我就算了,她還欺負你,她說你教不好皇女,我的阿辭學富五車,怎麼可能教不好孩子呢。」
「長纓,這是小事,業國不能沒有神機閣,神機閣不能沒有神機王。」
我繼續嚶嚶哭泣:「可這樣也不是辦法呀,現在大臣們都看不起我了,阿辭,我只有你了,你不能和乾孃一樣欺負我,你得無條件站在我這邊。」
顧辭有些無奈:「我當然無條件站在你這邊。」
我破涕爲笑,環住顧辭的腰,像麪條魚一樣掛在顧辭身上。
「阿辭,你腰好細好軟,身上好香,我好喜歡。」
顧辭的臉上再次漫上紅暈,我一把拉住被子將我們兩人整個矇住,趁機將衣袖裏藏的匕首塞到了枕頭下。
人生在世,諸多無奈,相守的日子過一天少一天,還是及時行樂吧。
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乾孃與顧辭兩人如同針尖對麥芒一般鬥得不可開交。
而我則坐在龍椅之上,一言不發地觀察着各方神色。
我越沉默,朝臣們就越高調,他們越是高調,我就越能看清他們的本性。
世人皆有慾望,世人皆有畏懼,看清世人本性,便可捏住世人軟肋。
許重財者利,許重權者官,許重情者真心,許重諾者大義。
邀買人心的諸多手段,歸根結底逃不過四個字,投其所好。
這還是我的生父承恩侯教給我的。
弱小不是過錯,而是一種資源,一個機會。
人不怕弱小,只怕無能。
我很期待,偌大皇庭,滿朝文武,誰會第一個可憐我這個插不上話的皇帝,誰又會第一個想要將我取而代之。
乾孃也好,顧辭也罷,我是皇帝,我永不與人交心。
我將城衛軍交給了顧辭,將飛魚衛交給了乾孃,但他們都不知道我手裏還有一份名單。
那是母親在最後擁抱我時,塞入我衣袖裏的,獨屬於皇室的力量。

-7-
我母親強勢了一輩子,壓得辛國餘孽幾十年不敢冒頭,反倒無法根除。
一換上弱小的我,他們的活動立刻多了起來,單這幾天,我便已經鎖定了幾個人。
而其中一個人,在顧辭的保護下,逃脫了追捕,這些我都看在眼裏。
爲了保住顧辭,辛國餘孽甘願送上十幾條人命以及南辛帝獨子這樣重要的人物,足以說明顧辭在辛國餘孽中的地位之高。
以至於我每一次與顧辭單獨見面,都要在袖中藏一柄匕首,以防外一。
顧辭啊顧辭,我越是喜歡他,就越覺得如鯁在喉,難以下嚥。
我有多喜歡他,就有多想殺了他。
想要一個人死很簡單,可偏偏他是大業的太傅。
我不能像母親對Ţūₙ待承恩侯一樣,一杯毒酒了結一切,也不能行暗殺之法使國朝動搖,更不能揭穿他辛國餘孽的身份,害大業淪爲天下笑柄。
他得乾乾淨淨的活,也得乾乾淨淨地死。
我還在思索計策。
突然有窗戶響動,我攏攏衣袖,手中袖箭已經蓄勢待發。
窗中翻進來一個女孩子,很熟悉,正是那日治住刺客的兩人之一,莫雪。
我收回袖箭,問道:「愛卿可是有事?」
莫雪走到我面前單膝跪地,抱拳道:「臣只是覺得,陛下或許有事需要人做。」
我笑了,「你想幫朕做事,幫朕做事可是很危險的。」
莫雪從單膝跪地改爲雙膝,「臣願爲陛下赴湯蹈火,九死無悔。」
我瞧着她,問:「爲什麼。」
莫雪說道:「陛下大概不知,宮中擇選侍衛,無論要擇選幾人,永遠只有一名女子入選,而這一名女子入選,也只是應付差事,入選的女子也不是最優秀的,而是塞錢最多的。」
我提起幾分興趣,「如此說來,你是靠塞錢成爲的宮中侍衛。」
莫雪搖頭:「不,臣家爲了讓臣參選已經耗盡了銀錢,臣需要這筆俸祿,所以誰佔了名額,臣就打斷誰的腿,讓她無法按期到職,這才輪到了臣得到今日的位置。」
我安靜聽着,女官制度雖然建立,但朝廷三品以上官員,除了我乾孃之外,無一女子。
莫雪繼續說道:「臣只是希望後來者不必再因爲女子之身,而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莫雪的眼睛晶亮,「而這些只有陛下能做到。」
我笑了,指了指我旁邊的位置,「起來,到我邊上坐。」
莫雪猶豫了一下,還是依言坐到了我身邊。
「朕沒什麼要讓你做的,朕現在什麼也做不了,你只需要保護好自己,留有用之身,以待將來。」
莫雪抱拳,「是來得不是時候。」
我搖頭,「不,你來得正是時候,阿雪,我曾以爲無論如何這世上總有兩個人永遠不會背叛我,一個是神機王,我的乾孃,一個是太傅,我兩個女兒的親生父親。」
莫雪蹭地一下站了起來,結結巴巴道:「陛下,這…」
我擺擺手示意莫雪坐下,「你願意這個時候來見我,就足以說明你值得信任,我所有的祕密都可以讓你知道,阿雪,你不知道你的到來對我來說有多重要。」
「你讓我知道,我坐在這王位之上是有價值的,你讓我知道,這世上還有人願意與我站在一處,阿雪,朕坐在這裏太苦太難,但你來了,朕就又可以堅持着走下去了。」
我與莫雪推心置腹,直到深夜,抵足而眠。
莫雪走的時候眼睛溼漉漉的,滿臉都是感動。
我對着鏡子梳妝,鏡中映照出一張真誠的面容,可隨着神色微動,那張臉又展露出完全不同的味道。
我忍不住感慨,對着鏡中人說道:「葉長纓,你可真是個黑心爛肺的大騙子。」
鏡中人也對我說:「承認吧,葉長纓,你生來如此,你樂在其中。」

-8-
如何對付辛國餘孽,我心裏已經有了計較,而這一次我不打算讓任何人知道我的計劃。
一晃半年,我成了別人口中的泥塑皇帝,卻也藉機摸清了朝臣的行事風格。
乾孃已經查出了神機閣內兩名叛徒,一人剁了三指,驅逐出了神機閣。
乾孃重情,神機閣的不少人都是她一手帶的,她主動攬過這份差事,我就已經猜到了她下不去殺手。
我成全乾孃的仁善,這兩人等風頭過去,再殺不遲。
七月,按照慣例,我該出宮祭祀。
而我這個一向聽從安排的泥塑皇帝卻突然在朝中開口,不顧衆人反對,將祭祀之地定在了,原辛國境內的飛龍山。
一時之間,朝中人心浮動。
剛一下朝,顧辭就追進了我的寢宮。
「長纓,你知不知道,最近京中有傳言,飛龍山內藏有辛朝祕寶,有多少人都在蠢蠢欲動,太危險了。」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顧辭,「我當然不知道,我應該知道嗎?顧辭,這些事你告訴過我嗎?你現在卻來質問我,你到底想要怎樣,要不要我傳位給你。」
顧辭果然被我打亂了節奏,開始結結巴巴地解釋:「長纓,我不是…」
「陛下,神機王求見。」
在屋外通報聲響起來的那一刻,我已經一把捂住了顧辭的嘴,將他推進了屏風後。
乾孃一張口,就是一貫的不客氣,「你在搞什麼幺蛾子。」
我偏頭看了一眼顧辭所躲藏的屏風,與乾孃對上了眼神。
「乾孃這是什麼話,我堂堂皇帝難道連個祭祀之地都自己做不了主嗎?」
「辛國餘孽最近頻繁活動,你就非要在這個節骨眼生事,你看看你,有一點當皇帝的樣子嗎。」
「哈?皇帝的樣子,天底下哪個皇帝會跟我一樣窩囊。」
還不待我再說,又有人火急火燎地跑來,「陛下,神機王殿下,神機閣遇襲,新研製出來的火藥被盜了。」
乾孃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神情緊張,大步朝外走去,走到一半又突然想起來,轉頭對我補上了一句:「陛下好自爲之。」
我差點笑出聲來,乾孃這麼着急,還不忘做戲做全套,我可不能辜負乾孃的一片好心。
我舉起一個杯子,重重擲在地上,杯子應聲而碎,碎瓷片飛濺,大聲怒罵:「無理之極,無理之極。」
顧辭從屏風裏出來,拉着我後退,「小心,別傷了手。」
我一下子撲進顧辭懷裏:「阿辭,你一定要幫我,我已經只有你了,母親找了一輩子的辛國祕寶,絕不能落入他人之手,尤其是不能落入辛國王室的手裏,不然業國會有大麻煩的,你也不忍心看好不容易安定得天下再次生亂的,對嗎。」
窗外飛鳥長鳴,偶有貓兒輕叫。
情報大禮包,量大管飽,拿走,不謝。

-9-
從我在登基大典遇到那名刺客開始,這一局就已經開始了。
一個能在王都潛伏幾十年的組織不可能看不住一個孩子,更不可能讓一個衝動的孩子隨隨便便拿到神機閣出品的武器。
從那刺客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個棄子,他出現的目的不是爲了殺我,只是爲了讓我拿到那把弓,爲了讓我猜忌。
猜忌顧辭,猜忌神機王,猜忌所有可能接觸到這把弓的人。
我如他們所願,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地胡亂試探,與所有人離心。
但與此同時,他們的這次試探也讓我意識到,他們並不全然信任顧辭。
這是個好消息,這樣一來,哪怕顧辭已經洞悉了我對他的懷疑,洞悉了我與神機王地聯手做戲,洞悉了飛龍山是我設下的局,也無法說服對方信任他。
情況緊急,我手中無人可用,不得不被迫求助於顧辭,透露出隱瞞多年的祕密,他們究竟是會相信顧辭的分析還是會相信他們親耳竊聽到的消息,還用問嗎?
飛龍山好山水,宜入葬,你們可千萬不要辜負我的一片好心啊。
還有顧辭,無論他出於什麼目的,又有什麼理由與苦衷,我都一定會殺了他,絕無轉圜。

-10-
祭祀大典如期舉行,地點當然是在飛龍山。
因爲神機閣火藥被盜,乾孃的臉上的擔憂就沒消散過。
我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卻並沒有明說。
禁軍圍攏了整座飛龍山,不過隨着我上山的人卻不多,只有幾位大臣,乾孃和顧辭自然也在其中,莫雪則作爲侍衛一同隨行。
祭祀大典一步步進行,我按照先前的準備不急不躁地念着繁複而冗長的祭文,顧辭就侍立在我的身側。
根據我得到的消息,辛國餘孽已經在飛龍山搜尋數日,搜到了許多辛國制的金銀珠寶,因此對飛龍上藏有辛國祕寶這一消息深信不疑。
然而隨着御駕到來,他們重新轉入低調,似乎並不打算在這個時候與朝廷衝突。
但是沒關係,我會讓他們不得不來。
隨着天邊猛烈的一聲巨響,整個山震了一震,碎石滾落。
保護陛下的呼喊聲一浪高過一浪。
緊接着是第二聲,這一次墜落的石塊更大更急。
垂涎辛國祕寶,那你們就來啊,不來,辛國祕寶可就要永遠埋在飛龍山下不見天日嘍。
我在騷亂之中唸完了祭文,正要禮奉敬香,被顧辭一把拉着往山下走去。
我回過頭看向乾孃,面對她疑惑的眼神,微微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過來。
然後是第三聲巨響,我已經看見山下有人影穿流。
莫雪來到我身邊,想要護着我下山,被我拒絕了。
我交給了她兩個任務,第一個任務是護送我的乾孃下山。
而另一個任務則是守住飛龍山,將所有妄圖進山者,誅殺殆盡!
莫雪猶豫了一下,還是遵從了我的命令。
就是這樣,阿雪,不要讓我失望。
至於我,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下山,我早已爲自己尋好了落腳之地,畢竟山上落單的皇帝本身也是極有分量的誘餌。
神機閣丟失的火藥炸出這三下已是極限,情況遠沒有看上去那麼危險,畢竟我做這些事也不是爲了找死。
我假裝被落石擊中順勢向下滑,這位置是提前算過的,偏差不大,下面有個山洞,是我提早安排好的,裏面已經準備好了木材,食物和水,還有上好的傷藥。
我用火摺子生了火,正好看見顧辭落地,喚着我的名字:「長纓,是你嗎?Ŧŭ̀₄」
我下意識地去摸袖箭,卻沒摸到,這纔想起來今日爲了祭祀方便,我並未藏袖箭,只是隨身帶了一柄匕首。
我得把他引過來。
於是我厲聲喝止:「別動,再敢靠近一步,我就要出箭了。」
顧辭停在了原地。
「顧辭,做我的男人,做朕的太傅,就讓你積怨如此之深嗎?」
我看不清顧辭的表情,但他的語氣裏卻沒有半點意外。
「你果然知道了,從我第一次收到他們的傳信,我就猜到早晚會有這麼一天。
但我從沒想過傷害你,長纓,你願意聽我解釋嗎?」
顧辭說着又往前走了兩步,我再次喝止,「別動。」
「他們的首領叫辛仇,只會猜忌的廢物,我告訴他,登基大典防守嚴密,他非要派人試試,我告訴他,神機王架空皇帝只是一場戲,他就是不信,我告訴他辛國祕寶只是女帝的佈局,他說我色令智昏,不過這也不能完全怪他,是我的長纓太厲害了。」
顧辭又往前走了幾步,這一次我沒阻攔他,而是悄悄摸上了匕首。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所謂辛國餘孽根本不是值得你上心的對手,我只是想保護住幾個故人,僅此而已。」
「長纓,你相信我好嗎?」
顧辭走到我的面前抱住了我。
刀拔出來的時候殷紅ťûⁱ一片,顧辭捂着傷口倒退着栽倒在地。
「顧辭,我真的很喜歡你,我想和你再多說說話。」
我沒有上前,反而痕跡地退後了兩步。
「所以這Ṱű̂ₛ一刀我沒捅要害,不過你也不必僥倖,刀上的毒會慢慢腐蝕你的傷口,無藥可醫,你早晚還是要死的。」
顧辭苦笑着捂住傷口。
「你知道嗎,我一直以爲我不必在家與國之間掙扎,因爲你是我的太傅,是我最信任的伴侶,我們攜手渡過許多個難關,會相互依偎着一路走下去。
第一次發現你和辛國餘孽勾連,我一度以爲這是一個針對我的局,我甚至沒有第一時間告訴母親。
你說你從沒想過傷害我,我願意相信你,可午夜夢迴我還是會想,這個人他在幫助我的敵人啊,就算他之前沒傷害過我,以後呢,我可以一直相信他嗎?
所以,阿辭,請你去死吧,你死以後,我就不必再想這些了,我就可以毫無猜忌地永遠愛你了。」
鮮血在汩汩地流淌,沿着山洞的溝槽,流到了我的腳下,染紅了我的鞋子。
顧辭問:「真的嗎?」
我一愣,沒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說:「如果我死以後,你可以毫無猜忌地永遠愛我,好像死也不是那麼難以接受了。」
我的鼻子突然就酸了,「你這樣,我真的要後悔了,阿辭,和我說說你的事吧。」
我早已決定殺了他,因此本不打算聽顧辭背叛我的理由,可這一刻,我卻突然又想聽了。
顧辭看着我伸出手,卻又很快垂了下去,「陛下,長纓,我已經沒有還擊的力氣了,你可以離我近一些了嗎?」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讓顧辭靠在我的懷裏,鮮血又染紅了我的衣裳。
「我母親是辛國王爺府上的婢女,被王爺寵幸後有了我,只是王爺並不認我,還強命我的母親嫁給了府上奴僕,我的辭是辭世的辭,從我出生的第一天,我的父親就盼着我死,後來王爺死了,我就被父親賣了,輾轉成了業國人。
我對辛國並無感情,只是少年時爲數不多對我好的人,都在辛國餘孽的隊伍裏,我盡力了。」
「原來是這樣。」
原來不只是我在猜忌顧辭,顧辭也始終不曾完全信任我,可仔細想想,顧辭不信任我是對的。
就算他告訴了我,我也只會用更隱祕的手段除掉那些他在乎的辛國餘孽,就像除掉神機閣的兩個叛徒一樣。
我們早晚還是會走到這一步的。
我不是賭徒,永遠不會將天下襬上賭桌去賭一個可能。ẗûₛ
所以哪怕重來十萬次百萬次千萬次,我還是會選擇在某個合適的時機,捅下這一刀。
世上安有雙全法,不過取捨而已,若是讓我在天下與其他之間做取捨,我永遠取天下而舍其他,哪怕是顧辭的命,哪怕…是我的命。
顧辭開始說胡話,「長纓,你看我們倆的衣服都染紅了,你看像不像喜服,我好想和你拜堂成親,我好想和你並肩而立,好想好想。」
我感受着顧辭的身體在我懷裏一點一點變涼。
他用最後的力氣看向我,對我說:「長纓,別忘了我。」

-11-
我守着顧辭的屍身,在洞穴裏待了三天,莫雪第一個找到了我。
她眼圈發黑,一看就是幾夜不曾閤眼的樣子,看見我之後,發了個信號,就倒在地上睡死過去。
很快禁軍找到了這裏,我抱着顧辭的屍身大聲痛哭,告訴衆人顧辭爲了保護我,被歹徒所殺。
話是假的,哭是真的。
至此,飛龍山祭祀告一段落。
而我,藉此所謀劃的三件事——拔除辛國餘孽勢力,除去顧辭,試探莫雪,都已達成。
回京都的路上,我一直沒見到乾孃,追問之下才得知,乾孃病了,已經先一步被送回了京都治病。
把持朝政的兩人,太傅顧辭身死,神機王趙元重病,正好是我收回權力的好時機。
我以爲乾孃是在裝病,可等我回到京都去看望她的時候,我才知道她是真的病了。
好端端的人怎麼突然病了。
乾孃看見我,一臉苦笑:「你害苦我了,直到莫雪帶兵四處抓人,我才反應過來這是你的計,你到底瞞着我做了多少事。」
我一勺一勺地給乾孃喂藥,「不是故意瞞着乾孃,只是兵行險招,不想讓乾孃爲我擔心。」
「飛龍山藏有辛國祕寶,這消息…」
「我放的。」
「那辛國祕寶是…」
「我埋的。」
「乾孃別問了,我都老實交代,消息是我放的,祕寶是我埋的,火藥是我偷的,炸山是我安排的,山洞是我挖好的,顧辭…是我親手殺的,飛龍山祭祀從頭到尾都是我的安排。」
乾孃許久都沒說出話來,半晌才吐了一口氣,「我年紀大了,眼看着也沒幾日好活了,我有意收莫雪爲女,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我道:「乾孃說什麼胡話,好好的怎麼就沒幾日好活了,我還指望乾孃長命百歲一路護着我呢。不過,認莫雪爲女也好,有她代我侍奉干娘左右,我也安心。」
我走的時候,乾孃說了一句恭ṱù₄送陛下。
除了在母親面前的那次見禮,這還是第一次,乾孃對我如此客氣。
我突然就明白乾娘爲何突然病了,她在怕我。
她怕自己曾經的冒犯爲我所介懷,她怕這段時間的大權在握爲我所忌憚,所以她病了,以這種方式將權力送還到我手裏,以求安穩。
乾孃依舊關心我,但終究是不一樣了。
皇帝不會無條件信任任何人,與此相對,也沒有人無條件信任皇帝。
顧辭如此,乾孃亦如此。
孤獨,是每個皇帝的宿命,這滋味我如今也嚐到了。

-12-
權利回到了我的手中,我在朝堂之上依舊很少說話,像個泥塑皇帝一般。
只是這又與之前的情況完全不同,那些原本大放厥詞的朝臣說話變得溫和而小心,經常低着頭,不敢看我一眼。
好像我是什麼擇人而噬的洪水猛獸。
朝中近日正在議論太傅的喪禮該如何舉辦,太傅顧辭孤身一人,上無父母,下無妻兒,如今人死了,連個能名正言順爲他能辦喪禮的人都沒有。
我不想讓顧辭一個人這麼孤零零的,左右我們有兩個女兒,便給他一個罷。
我與顧辭的長女名爲葉懷遙,次女名爲葉懷年。
此刻,兩人都跪坐在我的面前,桌上擺了兩杯酒。
這一幕真的很熟悉,只不過這一次,坐在上首的人是我,掌控全局的人也是我。
「阿遙,阿年,我桌上有兩杯酒,左邊這杯有毒,右邊這杯沒毒,你們兩人一人一杯,如何選。」
看着兩個女兒故作鎮定的模樣,我突然體會到了母親逗弄我時的快樂。
兩人對視一眼,阿瑤說:「我身爲姐姐,要謙讓,妹妹先選吧。」
阿年說:「自古以長爲尊,姐姐發話,妹妹不敢不從,那我便選這一杯吧。」她拿起右邊這杯沒毒的酒,一飲而盡。
我看向阿遙,期待着她的表現。
「那我就選左邊這一杯。」然而還沒等阿遙去拿,阿年便已經一把搶過酒Ŧŭ̀ⁿ杯一飲而盡。
喝完她抹了抹嘴,再不見半點畏懼,「娘,以後您就只有姐姐一個女兒了,您可不能再這麼欺負姐姐了。」
阿遙對着阿年嘆了口氣,「我的傻妹妹,娘在逗我們呢。」
阿年徹底放飛了自我,直接躺在了地上,「我知道兩杯酒都沒毒,但娘以後也的確只有姐姐一個女兒了。」
我的兩個女兒皆是鍾靈毓秀心思通透之人,只是女兒隨爹這話果然不假,顧辭重情,她們亦如是。
一個願讓,一個不取,想必日後他們姐妹能夠相互扶持,撐起大業的未來。
顧辭真的將她們教得很好很好,阿遙沒讓我失望,阿年亦令我驚喜。
我下令立阿遙爲皇太女,將阿年過繼給了顧辭爲女,更名爲顧年。
阿年坐起來,高興的拍了拍手,眼中卻淚光翻湧,「姐姐,以後就能光明正大地地叫他父親了,父親若泉下有知,也會很開心吧。」

-13-
乾孃的病日益嚴重,明明只是一場普通的風寒,可我派了無數大夫,送了無數藥材,也沒能讓乾孃好起來。
我又去看了她一次,她瘦了好多,用長滿了斑痕的乾枯手掌拉着我絮絮叨叨地說起了我年少時的舊事,有許多我都已經不記得了。
我突然升起一股哀傷,終歸是我不好,是我將乾孃逼到了這一步。
我知道乾孃屬意的繼承人不是莫雪,可還是在乾孃提出收莫雪爲義女時,一口答應下來。
我想重用莫雪,想讓莫雪借一借神機閣的東風。
乾孃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所以纔有了這場治不好的風寒,用這等彎彎繞繞的法子,想讓我改變心意。
也罷,左右不是大事,成全乾娘便是。
我問乾孃,「乾孃對神機閣可有安排?」
乾孃說:「莫雪不錯,可堪大任。」
我輕笑:「莫雪的確不錯,不過我有意讓她統領宮中禁軍,護衛我的安全,只怕不能兼顧神機閣,乾孃覺得文初如何。」
文初便是乾孃的大弟子。
乾孃看着我,又是驚訝又是感激,她說:「臣代文初謝陛下賞識。」
我突然就語塞了,我與乾孃早已不是乾孃與義女的關係了,我們是君臣,只是君臣了。
我走後的當晚,便傳來了神機王病逝的消息。
我一夜未眠,心中五味雜陳,乾孃啊乾孃,你就這麼怕我反悔嗎。
莫雪安排了乾孃的後事,塵埃落定之後,我將莫雪召回了宮中,封了禁軍統領一職。
莫雪跪在我面前聽旨,我將她扶了起來。
「我是神機王義女,你也是神機王義女,如今我們也算是姐妹了,好妹妹,阿姐以後便將自己的命託付到你手中了。」說着將禁軍統領的身份令牌放到了她手裏。
莫雪極爲鄭重地將令牌雙手接過,立誓道:「陛下放心,臣一定不負重託,無論是誰,想要傷害陛下便從臣的屍體上踏過去。」
猶記得第一次相見,莫雪說她願爲我赴湯蹈火,是因爲只有我能讓天下女子不必再受不公正的待遇。
但如今,她願爲我赴湯蹈火,只是因爲我。
莫雪緩解了我接連失去顧辭和乾孃的悲傷,但莫雪終究只是莫雪。
往後餘生,再無人說我敢說我不夠端莊,再無人敢與玩笑逗趣,也再無人可以讓我縱情撒嬌了。
我並不恐懼,這本就是登頂的必經之路,只是想到此處,難免有些許遺憾。

-14-
飛龍山祭祀之後,朝中兩大支柱相繼倒下,朝中大權落入我手,讓我在羣臣的心目中留下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形象。
羣臣開始重新審視我這位皇帝,朝臣擔憂我秋後算賬,行事畏首畏尾,多以試探爲主,而這正是我所求的好時機。
羣臣還不瞭解我,我卻已經瞭解了羣臣。
是時候開一場科舉了。
我選了三名素有名望的大人作爲一主二副三位考官,三個男性。
一來,他們名聲大,評判也會更有說服力。
二來,我就是要讓男官親手將一部分權力讓渡給女性,我就是要讓名儒親手點出一位女狀元,我就是要讓天下男子承認女子爲官的正當性。
我就是要告訴天下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母親執政的幾十年間,一直致力於讓女子讀書識字,處處給予優待。
當我開科舉之後,報考的女子遠比我想象得多,令人欣慰。
我早已打定主意,只要最後上了殿試的女子表現不是差的離譜,在最後關頭我都願意抬上一手,將其點爲狀元。
而令我更加欣慰的是,上了殿試的三人之中竟有兩人都是女子,而其中一位名叫尚茹的女子更是鄉試解元,會試會元,只差狀元之名,便是三元及第。
連中兩元本就不易,更何況是以女子之身,足見才學。
這樣的人又哪裏需要我多此一舉,狀元之名實至名歸,單憑她自己便能堵住天下人的嘴。
我還真是賺大了啊。
新科張榜,狀元郎簪花遊街。
我悄悄跑到城牆上去看了。
尚茹雖然是女子,但英氣十足,騎在高頭大馬上,面對人山人海震天銅鑼聲響毫不怯場,舉手抱拳向衆人見禮,氣度斐然,迷倒了一大片少男少女。
我看了許久,一股豪氣自心底而生。
今歲甚好,往後會越來越好。
我轉過身,看向母親陵寢的方向,翩然下拜。
母親,你看見了嗎?
你的女兒沒有辜負你,她守好了大業的江山,也頂住了四方壓力,爲女子撐起了一片淨土。
我將一壺酒傾倒於地,遙敬母親,而後輕聲祈禱。
願山河無恙,盛世永存。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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