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投胎後的第十二年。
從謝府出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荒郊看我上輩子的墳,孤零零的,清明如寒冬,野草三丈高。
我添了把新土,對自己說:
「阿蘭,別回頭,向前走。」
-1-
我過奈何橋時,未飲孟婆湯。
帶着上輩子的記憶投胎,如今是謝府的一個三等丫鬟,輕易近主子身不得。
而我從前的仇家,正是府中侯爺夫人,他們踩着我的屍骨爬上高臺,富貴榮華,舉案齊眉,是盛京有名的神仙眷侶。
我花了一天時間找到前世墳冢。
未經修葺,破爛不堪。
昨夜的大雨將土衝爛,隱隱可見草蓆漚爛的一角,從前的狀元娘子,三品淑人,死後竟連副棺槨都無。
遑論碑文。
只有塊已朽掉的木牌,上面依稀可見:謝徵之妻。
謝徵就是我曾經的夫君。
那年,我十五。
花一樣的年齡,是走街串巷的點妝娘,能化腐朽爲神奇。將海棠紅碎胭脂,梨花點綴青絲,髮髻都能綰成牡丹狀。
白花花的銀子不知紅了誰人眼,在某個午後,我被流痞攔住,鐵棍高高舉起要廢我的手時,遇見了天降英雄謝徵。
他擋在我面前。
鐵器擊打皮肉發出的『砰砰』聲,他拉住我手從城東跑到城西的心跳聲,在那個午後不斷被拉長,一點一滴葬送我的餘生。
後來我知道他是城南代寫書信的窮書生,那天受傷花了七文錢醫藥費,是他兩日的營收。他卻從未抱怨過。
我們越來越多地見面。
同樣出自慈幼局,父母雙亡;同樣身懷野心,不甘人下。我在他身上看到另一半自己,破天荒品出『家人』二字的牽絆——
縣中惡霸掀過謝徵攤子,我便拿蜜引蜂去蟄他,結果自己也蟄的滿頭包。
我點妝助花魁娘脫籍,她嫁給遠商的第二日,恩將仇報,反派人放火燒了我的屋檐。濃煙滾了又滾,房梁落下砸傷我的腿,我太害怕了,是謝徵不顧勸阻衝進火場將我背出來。
溫暖,熾熱。
趴在他背上的那個瞬間,我突然就忘懷了恐懼。
睡的很沉,很甜。
起於微末,同苦患難的一份情竇自此綻開。脣瓣碰上耳畔,撞出言說不盡的愛意,那是全力以赴且純粹的。
「——謝徵,關了攤子吧,我來供你科舉。」
臺上一遍唱着一遍杜十孃的憾恨,不知有多少人勸過我,負心皆是讀書人,小妝娘,若你郎君高中了,怎會記得糟糠妻。
我賭贏過,又輸了。
二十歲的謝徵一無所有,唯剩真心。
他中榜貢士,殿前遴選,烏髮紅脣,目若朗星。
抬頭低眉間,長睫落下一層惑人的影。讓路過的郡主昭華一見鍾情,從而在百名學子中,破格提點他爲狀元郎。
可狀元郎不要娶郡主,不做天子婿。
他心裏只有宋阿蘭。
我入京那日,亦是離京那日。
走馬遊街學子鬧的瓊林宴,人人唏噓,看我們的眼神:
或高高在上的憐憫,或幸災樂禍的取笑。
畢竟誰人不知,外放嶺南,這狀元郎的仕途,尚未開始,便已結束。
可謝徵緊緊攬過我的肩,視人潮喧擁爲無物,春雨漸漸的下,他偏頭,爲我舉起一把竹木枝傘,墨髮披開,襯得他白皙的面色更添幾分瀲灩。
脣角勾起,他微微笑:
「此一去,路迢迢,未有歸期,山窮水惡。娘子可願同行?」
這一幕,我記了很多年。
那時我答:「然,死生不負。」
後來我們穿過十里惡瘴,躲過土著追殺,在山洞裏兩個人分一捧水喝,在縣衙口受過萬民請願。
是什麼時候變的呢?
當他身邊所有同僚漸成爲高不可攀的仰望,唯餘他在邊南蹉跎年華。
當初他逆聖人意選了我,多清高的行爲,連皇權都踩在腳下。引來衆人喝嘆,成爲關注中心,而如今物是人非,當視線漸漸散去,他發現,他想要的,還是榮華。
尤其是我——他的妻子。
一個日漸黝黑、言語粗鄙的婦人,每日不過在喫食家務上打轉。謝徵疑惑,難道他想要的,就是這種人生嗎?
我不知他是如何同新寡的郡主搭上線,也不知他們的鴻雁傳書持續了多久。
等一切發酵到明面上時。
都太晚了。
那年,謝徵二十六歲,重回了闊別已久的京都。
他從嶺南將我接回來時,郡主已住進了他府中。他說我們不過一年少荒唐,他只把我當妹妹,願給我一紙和離,好聚好散。
我憤怒,我鬧過,可沒人聽我說話。
郡主是皇上的親妹妹,一向作眼珠子疼。到最後,就連跟我最久的阿嬤也勸我,夫人,算了吧。
他們公然在我的眼皮下調情。ťű̂ₙ
這樣還不夠。
郡主穿我的衣裳,在我牀上,同我夫君撒嬌。問:「我與你妻孰美?」
一牆之隔,我被她的護衛死死摁住,聽一晚荒唐。
那天的恨意將我淹沒,我太不甘了,我要和他們魚死網破,鬥到底。
就要一封狀紙鬧到太后面前。
卻在起程前夕,我的夫君將我浸豬籠。他們誣我私通,不守婦德,死不足惜。
冰冷的河水沒過眼畔。
而我死後不過七日。
謝徵便娶了郡主。
她等不及,肚子快瞞不住。
-2-
帶着枉死的記憶投胎。
我新名阿瓷,出生在離京郊千百里的偏僻小漁莊。
這一世,我有了父母。
孃親會做好喫的各種丸子,爹出完海總會留幾條最肥嫩的魚,下了鍋油,煎一下,咯滋咯滋的聲音,香氣把破爛的小屋籠住。
那時我還囿於仇恨的過往。
雖然五歲了,卻不大開口說話。
昭國路引盤查極嚴,千丈的距離,是窮人一生也邁不過的溝壑。
在漁村裏,就連最有聲望的私塾先生,也不過出門去縣裏考過兩次學。又何況我這個女娃娃。仇人或許會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富貴終老,每想到這裏,我就氣的能喫兩條魚。
但爹孃很好,他們真愛我。
村裏有小孩向我丟石頭,罵我『傻子』,娘就舉起擀麪杖追他出十里地,掐腰大着嗓門在村頭和他娘大吵一架。
爹每次回來時,總要學着村裏唱戲的丑角扮鬼臉掐蘭花來逗我笑。他把我架在他脖子上,在村裏村外轉來轉去,只要見到人,就得意地炫耀:
「老李,你看這是我女兒,好看吧。」
還有我的名字,姜瓷。
是花了幾個大子找私塾先生取的。
我記得那時爹有多開心,他摸着頭笑:
「瓷器啊,頂頂珍貴的寶貝。這個好,這個好,配我女兒。」
其實我真的認過命。
在九歲生日那年,爹顫着手將新頭繩壓在我枕頭下;娘準備了許久,爲我做一件新衣裳,針腳密密麻麻,染過她熬燈時扎出的血。
我沒有睜開眼睛,假裝還睡着。
只是他們走後,縮起身子,將屋棟房梁看了又看。
不得不承認,我感覺到胸腔裏高懸已久的心正一點一滴挪回原位,它還太稚嫩,不該承擔上一輩子的愛恨。或許就這樣,老天爺也覺得我苦了太久,所以給了我新的人生,讓我靈魂不再飄蕩。
次日醒來,我自己梳好頭,坐在桌子上:「爹,娘。」
天。
嗓子軟的像是要掐出水,我有多久沒這樣撒過嬌。
幻想手掌貼過額頭,暖烘烘的誇獎、嫋嫋飄起的炊煙、其樂融融的早飯。上述場景,都沒有發生。
——我爹孃死了。
就在一牆之隔。被人砍死的,爲了不讓兇徒發現屋內還有女兒,他們連呼救都沒有。而這段時間,村中來的陌生人,只有一隊珍珠商。
在清晨時業已離開。
村人可憐我,要幫我爹孃收屍,商定下土時卻不見我的蹤影。我早回到屋中收拾好東西,系成小小一個包裹,伏在進城報案的牛車後。
縣老爺開始很重視,後來傳商人上過堂後,就不了了之。
因爲他們是爲侯府辦事的。
昭華郡主年老,色衰便憂愛弛,謝徵的好骨相三十多卻纔正茂,又有實在的功績,狂蜂浪蝶永遠殺不乾淨。於是偏信古方,一日兩盞的珍珠粉碾碎,喝敷兩用養顏。
我找了很久,纔在鄰縣最大的客棧裏找到那行人。
他們包下大堂喝酒,醉醺醺地談天說地,最後說到我爹孃。
「兩個不識好歹的老傢伙。說這次採量少,要自己留着,呸,郡主想要的東西,他們也敢不給?」
—ťů⁸—那東西,是珍珠。
我爹每年都會攢幾顆,說將來給我做嫁妝用。
他們殺了人後,不出意外,在我娘衣櫃裏翻出一個大盒子。滿當當、沉甸甸的珍珠,光華動人,質量上乘,還能昧下一大筆銀子,自然開心。
我溜到後廚。
在他們的酒裏兌了又兌,酒變得很醇,後勁很大,沒多久,他們就醉趴在桌子上。
我面無表情地換了客棧的香。
目光停在他們腰間的斧頭上許久,很想抄起來,把他們一下一下砍死,千倍百倍地讓他們嚐到那些痛苦。可是不敢,沒辦法處理掉所有痕跡,我太弱了。
那不是我第一次殺人。
卻是我第一次流淚,哭的那樣慘,身子蜷縮在門與牆的縫隙裏,把所有水分都流乾。
我離開縣城時。
城內四處傳着酗酒喝死人的消息,縣衙府兵正挨家挨戶宣讀禁酒檄文。
我沒有再回小漁村。
家的味道已經散了。
嘆晴去不如享風來,可惜這道理我明白的太晚,命運已將它流亡的慷概收回。或許我這條命生來就是爲了和侯府撕咬。
剛開始,我還沒想好路徑。
只能混跡乞丐堆裏,隨大流往京城擁擠就食。
直到某天輾轉,在郊外的一處村莊裏,見到幾個插着草標的孩子。他們快活不起,所以母親就要割塊肉。侯府的管家杜三在其中挑挑揀揀,選中了幾個女孩子。
我看見有位孃親抱着女兒落淚,跪下磕頭,說大恩大德結草銜環。
她的女兒尚且天真,含着笑意:
「賣掉我,有了錢,弟弟就不會餓死了。娘,我會把月例都攢着,過幾年,就回來找你,我們一家四口,過好日子。」
我不知道那瞬間想到了什麼。
卻莫名怔在原地。
看着眼前哭哭啼啼的女人堆,杜三開了恩。準她們回去收拾東西,把孩子洗乾淨了次日再送來,統一領去侯府。
我跟在那對母女身後許久。
聽她們哭了笑,笑了哭,到最後終於出面攔住。把臉上灰土擦淨,我伸開手,上面放着一顆圓亮的珍珠,泛着瑩白的光澤。聲音微啞:
「別哭了,我跟她換。」
我說。
-3-
同批來侯府的總共十餘個小姑娘。
都是八九歲的年齡。
我猜的不錯,是要籤死契。來充府中小千金謝瑤的院落。
原本這樣的勳貴人家,是不會在外面隨意採買下人的。家生子用起來才放心。
但謝瑤太受寵了,她不僅是侯爺郡主唯一的女兒,還有個皇帝舅舅,從小就敢在龍椅上玩鬧,敢要的無不有得到的,便越來越驕蠻跋扈。
幾個月前,她養的小紅馬衝出圍欄。
在府中橫衝直撞,肆意踩虐。直到馬蹄踏傷了一位半百的守門阿嬤,她的孫女跪在地上,求二兩賞錢買藥。
僅僅因爲抓皺了謝瑤最喜歡的裙子。
就連外院中沒來得及阻攔的僕人,全部發落,該杖刑的杖刑,該發賣的發賣。
沒人敢說她半句不是。
昭華郡主聞之也只有讚賞:
「缺人了去外面買就是了。瑤瑤做的對,千金之女,那些卑賤之人的性命,又怎比的上你一件衣衫?」
如今我們一行十四個,學了整月規矩後,站成兩列,整整齊齊。在等面見小姐。我稍抬頭,便看見前呼後擁的謝瑤。
嫩黃色流衫裙,滿頭嵌寶點翠,隨手一根步搖,就值京郊一處莊田。手中搖扇是西洋貢品,綴滿珍珠流蘇,額心貼上有鳳花鈿,竟比公主派頭還要大些。
她坐在僕人抬來的藤椅上。
等管家訓話完畢,蔥玉般的手指懶懶伸出,挨個指着丫鬟取名。
昭國不成文的例法裏,得了主子賜名的奴才,也就打上了她的烙印。
「逢夏、小瓦、燕兒……」
快點到我們時,謝瑤有一瞬的卡殼。她不僅完美承襲了父親的涼薄,更多的,卻是母親的惡毒、愚蠢、不好詩書。
我輕輕推了一把前面的丫鬟,那個仗着氣力大,就關起門搞霸凌,在每張牀上都潑了水的燕兒。
她跪趴在地上,嚇白了臉,叩頭求饒不絕。管家支人將她拖走,謝瑤的餘光輕瞥過她的袍裾,上面繡了歲寒四友。
「我想好你們的名字了。」
謝瑤站起來便往外走。她是一個淺視的人,很容易被眼前的事情攫走思路。所以最後四個丫鬟裏,我站在第二,賜名『蘭花』。
後來分差事,我被派到外院掃撒。
沒有錯過嬤嬤唸到我名字時,露出的一瞬憐憫。府中人盡皆知,郡主昭華生平最惡蘭花,她料定我不會有出頭之日。
事實上,她料對了。
我來府中三年,也只見過主子一次。
那是某年秋天,謝徵和郡主鬧了彆扭,一路哄她到女兒院中,他們誰都沒有注意到,正在低頭打掃落葉的我。
「怎麼又醋了,瑤瑤都這麼大了,沒得讓別人看笑話。你知道我心中僅你一人,昭華如明月,能靠近已是某畢生運氣。」
謝徵已三十五歲。
卻不被歲月薄待,近來養尊處優越顯矜貴,若一杯儼醇的茶,歷久彌香。不怪郡主喫心,她尚比他小兩歲,皺紋已在眼角生根。
但歸來半生,她依是少女。還信那套甜言蜜語,很快被安撫好,謝瑤也在這時撲來,甜甜地請安。
我隱在拱垂門下,圍觀着他們溫馨地離開,從背影看過去,真是和樂融融的一家人。
但,很快就不是了。
我低下頭,嗅着風中蔓散的芷因花香,笑了。
-4-
我在謝瑤的外院掃了四年地。
從花園到二院門口,一萬三千七百步,葉落了又落,每天掃四遍,任勞任怨。爲人也很是安分,不管多難多髒的活計推脫給我,都表現出順從。
這樣的行徑自然交好了許多下人,不乏有受恩替我美言的。
十三歲那年。
仲夏剛過,謝瑤撲蝶在後花園裏。這片園子不乏奇花異草,都是郡主廢足心思從四處張羅的,詫紫嫣紅,然看久了也會生膩。
直到蝴蝶停在一片野茉花叢,小小的,香氣撲鼻,那是謝瑤從未見過的清雅。我很瞭解,她這樣被寵壞的姑娘,格外偏好新鮮。
果然最後來查,到我頭上。
我滿眼驚慌,將頭磕了又磕:「那花不是奴婢種的。是春天匠人培苗,混在裏面的種子。後面發了芽,一直沒人處理。奴婢便澆了些水……」
謝瑤揮手打斷。
一副心情很好的樣子。
她開口,問我是誰,然後恩賜我進了她的院中伺候。
一開始還是侍弄花草,輕易近身不得。
只是後來我頂了個缺,隨謝瑤給郡主請安。昭華一眼就看見僕隨中陌生的我,懶懶撇着茶沫:
「這是從哪撥來的婢子,沒在瑤瑤身邊見過。把頭抬起來,叫什麼名字?」
「蘭花。」
我知道,那一瞬間,她的怒氣如何燎原叢生,淹沒心田。
猛地把茶杯摔在地上,郡主尖銳道:「這名字不好,給我改了。所有帶蘭的人都該死,現在就換!」
謝瑤被她的猙獰嚇到。
那些年少時的骯髒事,沒人敢在這位嬌小姐面前提起。
我跪在地上,碎片扎傷小腿,血從裙襬洇出,頭低低垂下,聲音卻是不卑不亢的:
「這是小姐賜的名,寄託着主子曾看到的東西。若要改,還請小姐賞字。」
空氣裏壓抑着沉默。是風雨來前兆。
就在這時。
受過我恩惠的護衛長,如約把謝徵引來。
他斂眸,打量了眼這滿地狼藉。眉心微微蹙起,摁下半簇野火定了錘:「不過是個名字,女兒喜歡,她愛叫什麼就叫什麼。」
隨後走到郡主身旁。
壓低聲音。
我讀出隱約的脣形:「行了,昭華。再鬧下去,你想讓瑤瑤把原因問出來嗎?」
那天。
以我在瓷片上跪了兩個鐘頭而告結。
晚上,謝瑤召我進房中伺候。
我拖着兩條失去知覺的腿,站不住身形,步伐是踉蹌的,行爲卻忠誠而熾熱。
她問:「蘭花,孃親說給你改名時。你爲什麼只提我,而不應了她?」
「我是小姐的奴婢。」
我說,「嬤嬤只教我忠於主子,我要萬事以小姐爲首。」
謝瑤笑了一聲,目光微動。
她賜我一盒傷藥,價格昂貴。還提了我在近身伺候。
昭華郡主半生無子,如今高齡生產也艱難。她膝下僅有這個女兒,千寵萬慣的同時,還有近乎瘋魔的掌控欲——大到限制謝瑤出行,小到身邊傭人着裝。
漸漸地這份感情開始變的複雜。
謝瑤既濡慕,又窒息。
偶爾會望着頭上的天空發呆,幻想一牆之隔外的紅塵市井,在叛逆的年齡,是我讓她體會到,第一次身邊有自己人的感覺。
但這遠遠不夠。
接下來的一年裏。
我把自己抬到了謝瑤心腹的位置。
永遠能想她所想,做她不敢做,從坊間幫她偷運禁書,她不愛上課,我便想辦法逼退夫子。她越來越讚賞我的忠心,偶爾也會跟我抱怨幾句郡主的高壓。
「娘太過分了,我明明就喜歡粉色。今兒出門她偏讓我穿紫色,簪子都是配好的,不由我能選。」
我默默地幫她捏腿。
「郡主也是疼您。」
我知道這話會傳到昭華耳朵裏。
她其實好幾次想弄死我,誣陷過我手腳不乾淨,想把我賣到青樓,丟我進過刑堂,或者乾脆扣掉我的月銀,不許給我飯喫。
奈何我生命力實在頑強,總能剩一口氣。
有次她動刑時,還被謝徵撞見,那天血濺滿了她的臉,如修羅般醜陋,讓侯爺好幾日沒與她同房。後來她便不折磨我了,在發現我從不在人前表露受過的那些苛待後,開始頤指氣使地提點我:
「罷了。瑤瑤大了,爲你傷我們母女情不合算。她想養只寵物逗樂,我這做孃親的便允了吧。左右我不信你能翻出我的手掌心。」
那時郡主還不知道。
我在私下裏,如何鼓動她的珍寶逃學,助長她的嬌蠻菲薄。她更不知道,接下來,我還會對謝瑤做什麼。
這年是謝瑤的及笄禮。
她喝了一點酒,拿針紮了兩個丫鬟發泄着不快。
我伺候她梳洗完,已經很晚了,外面的月亮清輝,普照人間,像我前世死時、爹孃死時那樣地亮。
我回到自己房中。
從夾縫裏取出特質信箋,上有暗香浮動。
我垂眸,靜靜地書寫。
「思卿日久,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即將辭行,黃昏元液亭畔相見,一吐相思。」
一共兩份。
以男女不同的口吻。
侯府沒人知道我會寫字,更何況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字跡。
墨色ẗū́₎已幹。
我吹了吹信紙,分別收好,脣角彎出了笑容。
-5-
這天昭華郡主來了小姐閨房。
親自爲她選衣挑妝,我默默地守在門外,看謝瑤如何鬧,郡主如何打一巴掌,又給甜棗,最終還是壓的她點下了頭。
謝瑤已十四歲,昨兒宴上就是幫她選親。如今她要盛裝打扮,去見一個大齡君子,王家的點詔郎。
這事要往前追溯一些。
當今皇上並非太后親子,算起來親緣遠了八重天。先皇駕崩時,沒有子嗣,是太后鼎力壓了朝臣,最後在宗族中選了小郡王登基。
是以昭華名爲帝妹,最高封命卻也只到了郡主。
投桃報李。這對兄妹從前不得勢時,很聽太后話,哄得她放了一小半權力,還訂下郡主與太后母族王家的親事。
可之後的走向顯而易見。
翅膀硬了不由娘。
昭華雖嫁入王家,卻在夫君死後不過半月,就和前科狀元謝徵勾搭在一起。這事很落太后面子,但因着謝徵不算個繡花枕頭,拿政績一路封到侯爺,又把姿態放的太低,每逢節總要拉着昭華在慈寧宮跪上整天,也只得捏着鼻子認了。
一過多年。
表面相安平靜,但這事總歸是一根刺。
巧就巧在王家新一代長房,太后的親親侄孫,曾見過謝瑤一面,那時風吹落她的紗簾,月下驚人一瞥,情動自由此始。
這是和後黨化干戈的好時機。
謝徵不肯放過。昭華又忖度着王家幾世富貴,那長房又是個俊逸瀟灑的品格,便有了這場按頭的約會。
沒人想到。
謝瑤早已有了意中人。
她穿着奢華的綾羅綢緞,精心扎工的複雜髮髻,翡和玉琢的首飾,回來時卻神色怏怏。直到摸到窗縫裏夾着的那紙信,才露出一個真心笑容。
「蘭花,今兒我不在,可有人來過?」
我搖頭:「未曾。」又想想,道:「只是表公子的丫鬟杏兒來討些針線。」
「果然是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的面色變了又變,脣角險壓不住。最後把信貼在胸前,轉了幾個圈兒,又拉過我耳朵,鄭重囑咐我此事不得外傳。
我點頭。
也跟着樂:
「小姐終於笑了,雖不知爲什麼,蘭花卻真替小姐開心。」
那天,謝瑤回來很晚。
衣衫上還沾了草葉,她不在時,郡主安插的心腹來了幾次,都被我應付過去。小姐誇我好樣,從此,幫她掩飾行蹤,就成爲我的另一項工作。且頻率越來越高。
謝瑤不再排斥和王家公子的約會。
只是出行總要帶個護衛。未防傳出閒話,她還捎上了我。
就連夏醺鳴蟬、定情賞燈的姻緣誕。
也是四個人。
王公子臉上沒掛住,委婉道:「瑤瑤,遊河的是方小舟,未必能坐下這麼多人。」
謝瑤嗆他:「那你自己去。我這就走,千金之女不立危牆,我帶些隨從怎麼了?」
最後只好換了大船。
看河中飄滿許多適婚男女許願的花燈,盞盞如繁星明亮,添滿了無言的曖昧。光影籠下來,謝瑤卻和護衛挨的很近,她眼風溫軟,是從沒有過的柔和。不知情的或許會以爲他們纔是一對。
王公子覺得他有些綠。
在謝瑤拽着護衛去船甲上掛東西時,他變着法子向我打聽那人的身份。
我掛着笑,四平八穩打太極:
「他名徐思行,是侯爺得勢後找來的一個表親家的兒子。如今在府中當差,有親緣的關係在,用着也放心些。」
「公子別多想。左右您和小姐的親事就差太后一道旨意。侯府的規矩大些,郡主也說沒一撇前不許放你們接觸的太近。這不,親自指了我在後面跟着呢。」
「我知道您對小姐是真心。可昭國風大,名不正則言不順。女子名節,是頂重要的東西。」
王公子眼裏浮過一抹深思。
-6-
果不其然。
未出三日,太后賜婚的懿旨便達侯府。
有人歡喜自有人愁,府外謝徵走路都揚眉吐氣,府內謝瑤卻紅了眼眶,砸碎很多珍貴瓷器,姣好的容顏上浮出暴戾,遷怒所有人,連我都被扇了兩巴掌。
昭國風俗,貴女婚前不需繡嫁衣。
但要爲男方納雙鞋。
她被關在繡樓大半個月,開始變的喜怒無常,兩層閣樓,數百僕婢,戰戰兢兢。
有天她打了我。
又來摸我的臉,視線久久停在一處空中,幾分怔愣地漫不經心,連把藥膏捅在我鼻孔裏也未察覺,輕聲自語:
「他呢,也不知他怎麼樣了?」
肯定比你還要焦急啊,小呆瓜。
徐思行是五年前寄住進侯府的。
我見過這類人,一開始或許還懷着年少天然的赤樸,但沒幾年,就會被京城富貴蝕骨。尤其他身上流着的小半血液,和謝徵同出一祖,涼薄極了。
他救過謝瑤的。
只是自己忘了。
那時他還沒來得及掉入侯府的染缸,有張好皮囊,在鞦韆架散亂,謝瑤要磕破頭皮時,他拉了她一把。
十幾歲的半大少年,眉眼乾淨又清澈,融化掉日光,低頭望過去,關切地遞出一張帕子。
謝瑤什麼沒見過呢。
收到的珍寶都疊成山,但那裹挾淡淡皂莢香的帕子,被她鄭重接過。
騰空整個漆金盒子放着。
是雋永的夢。
只可惜,早在她不知道的角落裏,鍾情的少年已然大變。
侯府對徐思行談不上壞,卻也不算好,成百上千個僕人裏,總有不少素質低下、拜高踩低的。若碰上了,那不亞一場噩夢。
我見過他被罵寄生蟲的模樣;見過他把頭低下、卑微去討一帖草藥的磕絆;也見過他去荷塘採藕填肚子的時刻。
少年站在秋天裏,袍袖補丁落着補丁,連發絲都透出寥落。我遞給他一個饅頭,兩人同坐在廢棄的臺階上。
他猜出我的身份。拙劣地哭泣,想借刀殺人,懲治惡僕。
我全作聽不懂。
滔滔不絕地安慰:「……莫欺少年窮。或許這段時光黑暗,但總能過得去。柳暗花又明,我聽府中老人說過的,別看侯爺現在風光,他不也曾有過一段狼狽日子嗎。」
意識到自己嘴快了。
我忙搖頭,「哎呀,我亂講的。主子的事哪裏是我們能編排的。你可別往心裏去,聽了就忘了吧。」
——聽了一定要往心裏去啊。
徐思行沒讓我失望。他開始查探謝徵的發家詳情,只是手段有些粗糙,還需我掃些尾。最後終於在個『老人』口中聽到了始末。
呵,想要問鼎的男人。
不會想故事有多殘忍,阿蘭有多無辜,人心有多易變,他只會想:
「憑什麼是他不是我?」
「他可以我就可以,我並不比他差哪裏。」
這之後,他便開始頻繁在侯府夫婦面前刷存在感。想方設法結識貴女,但還沒膽子把主意打在謝瑤身上,直到那封信的到來。
之於他是天降的餡餅,徐思行發誓,他要不顧一切攀上這架青雲梯,用盡畢生解數把謝瑤哄住,每一次見面,都要預先演習多遍。
剛及笄,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很好哄,不是嗎?
那紙賜婚卻將一切打亂。
但這還只是我準備的第一步,下一步,才該趕虎入窮巷。
謝瑤被硬逼着納鞋底時,侯府發生了件很小的事。
一個護衛被趕出去。
他巡守的奇珍閣失竊,裏面的玉佩竟在他牀底找到。便斷不能再留,只礙於那層表親關係,管家多給了他幾兩銀子,許他喫完小姐的婚宴再走。
我知道,時機到了。
這晚,謝瑤將我叫進她的閨閣,讓我幫她私奔。
我並不願意。
頭搖得像撥浪鼓,「小姐,這是郡主爲你擇的夫婿。她廢了那麼些心思,你這樣逃走,她會傷心的。」
隻字不提抗婚的嚴重性,只往昭華身上扯。
謝瑤憤怒了,她又想起被控制的十四年人生,連最喜歡的糕點都不能多喫。
這一刻,僅剩不多的猶豫也被衝散,她心裏生出一絲扭曲的快感。竟迫不及待想看到孃親臉上『難過憤怒』的表情。
她打了我,又抱住我,眼眶被憋紅:
「蘭花,你說過的,要一輩子忠於我。你難道能忍心我嫁給一個根本不愛的人嗎?娘根本不會替我想,只有你能幫我了。我知道你點妝的手段很好,上次你不是這樣扮過我騙嬤嬤嗎?我們纔是一條船上的人,我是小姐,你得聽我的。」
我陪她哭了一會。
才嘆息道:「好。」
但他們跑不遠。
就在剛出府不過十里的地方,自由的空氣還沒來得及吸半口。就撞見了正踱步議事的侯爺和王公子。
衆目睽睽下,謝瑤的手同徐思行的握在一起。
包裹滾落在地上。
掀出來大筆金銀,後來更是在徐思行的身上搜出來兩件赤色肚兜。
是小姐的。
謝瑤想了又想。
她不明白,知道這件事的人不多,怎麼可能敗露地這樣快。她也懷疑過我,但隨之否定,這不可能——
人盡皆知,我是她最忠誠的一條狗。
而且我做的確實不多。不過是讓他們改了時辰,又建議王公子,若每日下朝後與侯爺親自商議婚禮細節,小姐會更開心罷了。
-7-
這事鬧的太大了。
侯府同太后黨的關係,尚未來得及融化,就又重回到冰點。
謝徵前所未有地暴怒。
那樣陌生,那樣可怕。謝瑤蒼白了臉,將自己縮在徐思行身後,他們都跪在祠堂裏,眼看要開家法。
是七十鞭。
徐思行並不明白他的錯有多嚴重。
滿心以爲熬過去就見天明,侯爺郡主最後會捏着鼻子認下這個女婿,一如多年前那樣,畢竟滿京城都看着呢。
所以他還在演戲,幾層真心幾層假意,連自己都分不清。
竹鞭勾進皮膚裏。
一個揮舞,就能帶出一層血肉。
僅剩的裏褲被染的通紅,一開始,他還把手塞進嘴巴里,忍着不發音,展現出男兒樣。後來手上被咬的沒一層好皮,全身的血都狂奔着向外湧,慘叫聲便泄出來。
但他算個人物,在恨不得立刻死過去的間歇裏,還能抽出半分理智,向着謝瑤的方向喊,聲嘶力竭:
「瑤瑤,別怕……很快……就結束了。」
我跪在謝瑤旁邊。
撐住她軟成一灘的身體,心裏比誰都清楚,不會結束,這只是開始Ṫū²。
昭華郡主趕來時,七十鞭剛抽完。
地上扭動的血人已不大看的清樣貌。但這絲毫不減她的怒火,她剛被太后拉出站規距,一籮筐的陰陽話砸下來,是近年從未受過的羞辱。
那積攢已久的怒氣終於在這刻揭竿而起。
「都停下做什麼?給我把這個引誘小姐的賤種打死,屍體拉出去餵狗。」
她是認真的。
「不——不要!」
兩聲叫喊同時響起。
徐思行的聲低,被淹沒在謝瑤的掙扎裏。
所以,只有我聽見,他說:「我後悔了。」
但已經太晚了。不是嗎?
在送信前夕,我給過他機會的。
那時某位六品京官的侄女被他皮相蠱住,託人捎了親自做的米糕傳情。
她家世雖不顯赫,容貌卻周正。怎麼看,配徐思行這個父母早亡、來京投親的窮小子都綽綽有餘。
可他已被養刁了胃口。頂着侯府的名號太久,他便生出自己也是龍鳳的錯覺。糕點是我親自送的,他退後半步,沒很好地遮掩住嫌棄面色,矯飾着君子姿態:
「告訴李姑娘,流水無情。春色正好,請於別枝綻放。」
而那被精心烹製的米糕。
最後的歸宿,是落在池塘裏。魚羣唼喋,爭先恐後地將其吞入腹中。
這條路是徐思行選的。
他親口說過『爲富貴死也情願』,如今也算得其所哉。
「娘,不要。讓他們住手,讓他們住手啊!」
謝瑤還在哀求。
她膝行去拽郡主裙裾無果,又去往杖刑的地方撲去,天真以爲,自己還是那個百無禁忌的掌中寶。
爹孃會因眼淚予她憐憫和成全。
可沒有,棍杖還是敲破了徐思行的腦袋。
就在她眼前。
砸開的紅白液體濺了謝瑤一身,尚冒着熱氣,她放聲尖叫,翻着白眼暈過去。可爹已不是那個爹,親手舀一瓢涼水將她潑醒,不容她逃避,反逼她消化交織的百轉情緒。
久居高位通身的壓迫感。
謝徵斂眉,如修羅怒目:
「你們是何時開始的,又是如何瞞過府中衆人,做到了哪一步?說!」
不留情面的詰問像座五指山。
把謝瑤心中生出的一點怨恨也拍得灰飛煙滅,她猛然想起,父親曾任職大理寺,有玉面閻羅的稱號。恐懼張皇油然而生,她幼獸般逡巡一圈,向郡主投出求援的目光。
可孃親沒有回應,只冷冷地錯開。
謝徵又近一步,抬起她的下頜,面上沒什麼表情,輕飄飄地:
「不說。瑤瑤,你也想挨鞭子嗎?」
半刻鐘前,那血腥的畫面又湧進腦海。
她幾乎要乾嘔出來。
害怕,太害怕了,直到看見謝徵真的舉起那吸飽了血的戒鞭,在空中發出凌簌地疾響,她本能地縮成一團,大喊:
「蘭花,是蘭花。都是她……她給我送的信,她幫我引開人,她勸我私逃。」
我適時露出震驚、茫然。
就要跪在地上爲自己開脫,卻在觸及到謝瑤含淚的雙眸時,將話語凍在喉間。
最後,我說:
「是我。」
被拖去私牢,和謝瑤擦肩而過的那個瞬間,我用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輕輕道:
「小姐。您儘可以把所有的事都推給我,我死都不會咬出您。只是夜長夢多,房中的那些信,趁無人時,快燒了吧。」
她不敢看我的眼睛。
所以沒有察覺到,我微微勾起的脣角。
——一定要燒了那些信啊,小姐。
上面有我特調的暗香,聞之令人心神清爽,卻在遇火後,展出截然不同的性子,會將人滋生的黑暗情緒引向極端,盤桓多月不散。
有趣的事,快發生了。
-8-
我在刑柱前挨鞭子,榨供詞時。
侯府內外都發生了一些變化。
對外是朝堂裏以王家爲首的太后一黨反咬,帝與後兩派的齟齬由來已久,只是平素堪堪維持住表面的平和。如今被這火苗濺燃,那冰山下的舊帳本不免又翻出來。
短短半月。
京中貶殺一大批官員,人人自危,都怕被混亂的漩渦捲進去,連骨頭渣都剩不下。而這漩渦的中心,毫無疑問是侯府。
這夫妻倆都焦頭爛額。
謝徵是帝黨的中流砥柱,他受到的撕咬也最多最狠,門生故舊大被波及。案頭的公文折報堆疊如山,實在分身乏術,索性歇在了辦公的含英殿。
而昭華的日子也不好過。
她是陛下唯一的親妹。
兩人相偎走過府邸最艱難的時光,尤其先王妃亡故時,病榻前百般叮嚀他要看好妹妹。那習慣日久生根,自此就同他的血液骨髓長在一起,臻於本能。
陛下多寵昭華啊,只因爲她隨口一句話,就能把世家想要的狀元郎位置騰給謝徵。
可終究有個度。
那是他第一次衝着郡主發火。
對權力的渴望壓過習性,居高太久的人不能容忍跌落,因爲他知道,落下去將死無葬身之地。而他已敏銳地嗅到一絲危機來前兆。
「平素是朕將你寵的無法無天了。你們真不愧是母女,敢把王家面子踩兩次。侄子和侄孫,她就那兩脈親人,你非要鬧到不死不休的局面纔開心嗎?」
「趁如今還沒到失態的地步,你立馬給我帶着謝瑤去慈寧宮口跪着,什麼時候太后肯見你們了,什麼時候才準起來。」
郡主抽泣:「都是昭華的錯。沒有管好女兒,讓她如此妄爲。」
她垂下頭時,鼻頭紅紅的,像鳥啣花。
有些可憐。
觸到陛下心田的柔軟。他終究還是不忍,嘆了口氣:「你只管帶着瑤瑤去吧,姿態越低越好,剩下的,交給朕。」
話說到這個地步。
謝瑤還是不想去,是被郡主硬拉着的。
她剛經『喪夫之痛』,徐思行死在她最愛他的時候,而且最後的落幕十分精彩。自此成爲她心中不容染指的白月光。
可將他害死的罪魁禍首,母親昭華,不思體諒她的痛苦,還要逼她招搖過市,負荊請罪。
即便堵住耳朵。
謝瑤也能聽見外面的指點,幾個同她交惡的貴女取笑:
「瞧瞧,就是她!婚前與人私逃,那亂倫常的事怕已做透了。如今還有臉露於人前,真不知羞恥。」
「要我是她,便尋根白綾吊死了。據說太后氣的幾夜沒睡着,這般不忠不孝的人活着也是浪費。」
……
謝瑤年齡小。
她不知道,這是太后專門落的下馬威。
但昭華卻鬆了口氣,還願罵出來就好,這說明還有機會。政治場的人並不以情感爲嚮導,太后或許動怒,但並未失去理智。她只想出口惡氣,並藉此擴張勢力。
那天京中傳了一場笑話。
我很早就領悟到一個道理,生命中十分之二三的事是無法控制的。但是後續發展的好壞,十分之七八卻可以憑對事物的反應和處理來決定。
謝瑤聞香太久。
被悲憤主導,聽不見郡主的耳提面命,失去理智的她只看見一個冷血的母親形象。
她鬧着不下馬車,被兩耳光扇下來,又在太后殿前裝暈,拙劣地連掌事嬤嬤都看不過去,到了慈寧的門還是沒被敲開,故事裏人人皆失望。
不是沒想過和謝瑤溝通。
可不知爲什麼,一進了這方院子,昭華郡主便控不住情緒。
捧在手心的女兒懦弱退縮,只敢對她大吼大叫,不像半點她年輕的樣子;皇兄表露出失望,幾次交談不歡而散;慈寧宮的冷言冷語像是利箭把她穿的體無完膚;就連夫君謝徵,偶見一次也怪責她教女無方。
那些委屈被無限放大。
這對母女再一次爆發爭吵。
郡主情緒激動:「我李昭華聰明一世,怎麼就生了你這樣窩囊的女兒。」
不是的。
這並不是她所想,她對女兒的疼愛其實並不虛假。只是被激怒。
謝瑤也哭,歇斯底里:「是我求你把我生出來嗎?窩囊無能,也是你養的。你看過去的十幾年,你讓我有選擇的餘地嗎?你恨我是你女兒,殊不知我更恨你是我孃親。」
無序的混亂裏,砸碎了滿堂博古。
昭華郡主拂袖而去。
她不明白,她的棉襖什麼時候成了黑心的。她又想起謝瑤剛出生時,小小的,軟軟的一團,一躍成爲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可如今。
這託她和愛人骨血而揉的珍寶結晶,卻化爲一柄利刃,刀刀割向她最隱祕的地方。
但是彆着急。
這只是個開始。
-9-
瓷器碎了一地。
狼藉裏,頂替我位置,幫謝瑤包紮的大丫鬟是惜芷。
我一手提拔上來的。
注意她是在兩年前,那時謝徵誇過兩句昭華身邊的丫鬟,郡主當時未如何,事後卻把那丫鬟沉了井。
屍體撈上來時,腫脹發白,臉已劃花。
——那是惜芷的姐姐。
其實她們並沒有血緣關Ţů₁系,卻比任何親人還要親。
後來惜芷想方設法混入侯府,發現她時,她正往郡主的茶湯裏下毒。我打碎了那杯茶,及時換上去新的。
瓷片劃傷手心,惜芷垂眸,安靜地看血滲出,聲音冷漠,帶着無畏的某種厭倦。那讓我知道,她並不怕死,早就想好了歸宿。
「……又下雪了,姐姐把我撿回來時也是一個雪天。那時鄰京的城鎮鬧了寒荒,你這種富貴人家的丫鬟或許不知那有多可怕。她失去了妹妹,我失去了父母,所以我們就抱在一起,兩個人才能從喫人的惡地裏逃出來。」
「她只比我大兩歲,穩重的卻像我娘。歌謠女紅,無有不會的。直到有天,我發現了她做飯時燒紅了手,躲起來哭。我才知道,她是裝出來的大人樣,好教我安心。後來我們來到京城,發現這裏竟有女學,她就說一定要送我讀書。……你知道嗎,明明上個月我們還一起喫餃子,她笑着說侯爺已答應放她出府,她攢的錢夠和我回家鄉買座宅子。」
說這話時。
她的聲音很輕,很淡。
眼眶沒紅,又是個已把淚水流乾的小姑娘。
「如今被你發現了,人贓俱獲逮個正着,我沒什麼好說的。只是府中都傳你心善,我便想來求一求:我死後,你能把我的屍體扔進亂葬崗嗎。姐姐就埋在那裏,被野狗分食,我想和她近點。」
我看了她已閉上的眼睛。
站起身來,緩緩走到她面前,握住她正在流血的手。
「惜芷,大仇未報,你就要這樣放棄嗎?」
她猛地望過來,惑然問:「你不揭發我?不拿我去領賞?」
「我爲什麼要揭發你?我又不缺那點賞金。」頓了頓,又道,「就像你袖中明明藏着尖刀,不也沒刺過來,了結我的性命嗎?其實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如果你殺了我,或許摘不乾淨,但總歸能博一絲希望。」
她的身體一滯。
我自顧撕下袍袖,幫她包紮手心傷口。並沒有理會頃刻間出鞘的匕首,儘管它此刻就架在我脖頸處。
她顫着烏睫問我有何居心,我告訴她:
「其實這世上有真正的好人,即使經過慘痛和惡意,依舊能艱難地保持住善心,不使它墜在泥潭。這樣的人不多,你算一個,折在這裏實在太可惜了。」
「所以今天的事,我不會去外面說。但我有句話,卻希望你能聽聽。」
「惜芷,殺人並不算一種痛快的報仇。真正的了結,卻是看你仇人如何一點點失去所有在意的東西。那是比死更殘酷的折磨。」
所以她現在身體力行地做我叮囑的事。
那是能讓大廈將傾的推力,一但倒下,將無人可再挽狂瀾。
惜芷遞過去一杯茶。
體貼順從地:「小姐,多少喝點吧。」
謝瑤接過去,小口小口地啄飲,眼眶還是紅的。
這些天她頻繁地夢見徐思行,那些相處的舊時光,他還是皎皎君子,下一秒,五官就流出血,哀嚎着痛楚,讓她救他。
她抱頭不敢去看,隨後向遠處跑去,又總能在路盡頭看見猙獰狠戾的孃親,一個和現實逐漸重疊的模樣。
想到這兒,她難免生出恨,卻無能面對,只脆弱地閉了眼:
「娘又逼我明天去慈寧宮請罪。她怎麼能害死徐思行後還這麼理直氣壯,我該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要是蘭花在就好了,她一向最有主意……」
茶杯頓在空中,有片刻的怔愣。
隨即惱怒地摔向惜芷:
「你真是個廢物,半點用處都沒有。」
那杯盞正中額頭,砸出偌大的傷口,血順着臉畔滑下來。
惜芷連眼都未眨一下,恭順地等待謝瑤發泄完畢,纔開口說話:
「是奴婢不爭氣,可別氣壞了小姐的身體。其實蘭花姐姐私下也跟我抱怨過,爲您不平。這帝王和太后之間要緩關係,明明可以把王家的幾個小姐娶進宮。陛下捨不得讓出妃嬪的位置,卻要拿您的幸福開玩笑。」
「您並沒做錯什麼。只是奴婢百思不得其解,這樣簡單的解決法子,郡主她卻……」
一瞬間,惜芷白了臉。
她忙跪在地上,不住地扇耳光:「是奴婢嘴快,私下妄議主子,實在該死。」
良久。
才聽榻上傳來一道陰惻的聲音。
謝瑤冷笑:「是啊,這樣簡單的道理,連蘭花都能想到,孃親卻不願提出。這並不奇怪,無非是她更看重那個哥哥,想要犧牲我罷了。寧肯日日拎着我給老妖婆下跪,讓別人欺負到我面前,她可真疼我啊。」
她不會知道。
當初陛下登基後,是如何煞費苦心地在後宮拔除太后母家的妃子。畢竟王家人若生下男嬰,那今上的皇位坐不坐的穩便是兩說。
她也沒機會知道了。
當晚郡主便染了風寒。
她睡後不能吹風,這是生產時落下的病根。可房中的丫鬟記得明明關嚴了窗,次日卻開得大剌剌,寒氣飄了整夜,郡主連罵人的氣力都沒了。
所以謝瑤只能單獨去慈寧宮請罪。
她本就帶着火,心不甘情不願,又聽到了那幾位貴女的嘲諷,話裏話外陰陽這母女兩輪番裝病。被惜芷一激,自然扭打成一團。鬧到太后面前,方纔摸到進了殿門的檻。
太后不向着她。
要謝瑤道歉,她從未受過這樣的委屈,情緒被放大,也覺得孃親是裝病,便更委屈。那無名的闇火,在貴女找茬把請罪茶潑了她一身時,終於燒沒頭頂。
索性把茶杯摔在了地上。
太后那句『放肆』尚未說出口,就聽到謝瑤說:
「娘娘,我知道您氣我,無非是我傷了您侄孫的顏面。可感情這種事,又怎麼是我能控制的了呢?要不這樣吧,我們家毀您一樁姻,便賠您一樁姻。您不是還有幾個侄孫女嗎,把她們嫁給我舅舅便是了。」
世上竟有這樣天真的蠢貨?
太后轉怒爲喜,壓着脣角,開始不捨得罵她,反親切地拉住她手,把翡翠鐲子戴到謝瑤手腕上,這一刻,像個慈祥的長輩了。
「是你這樣想的?還是昭華的主意?」
又幫她理理簪,「瑤瑤,好姑娘,這些日頭受苦了吧。你該體諒,哀家一生沒有子嗣,唯有兩個哥哥,便難免偏些母家的孩子。到這把年齡,素日所盼不過是看他們能有段好姻緣。胳膊折了也不在自己人面前藏,你可知,王家有幾位姑娘對陛下鍾情已久,有個還害上了相思,活脫脫瘦的沒個人形。」
太后垂眼,悽悽然:
「只可惜,皇帝顧慮頗多,他總說把我當親孃,Ťųⁿ便只把那些女孩子看成親人,始終不肯點頭。瑤瑤,你也是受過情苦的,所以能不能幫她們一把?哀家想,若有你孃親昭華出面……」
那天,黑心棉被老狐狸引導的飄飄然。
當聽到郡主不能下牀時,太后的脣角揚了一揚;又聽到謝瑤自告奮勇偷她娘紋章時,太后的脣角再高了一高;直至在納妃的懿旨處落下郡主印,太后的笑已掩不住,親自送出謝瑤十里,並賞了她兩籠珍寶。
謝瑤還不明白。
她在帝后兩派爭執的水火中,扔下了一顆怎樣的重磅炸彈。
是夜,皇帝的宮院中便多了幾位美人,玲瓏嬌軟,白皙豐腴,各有各的美。
無一例外,她們都姓王。
和慈寧宮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昭國皇律,在少嗣時,宗女擁有填充帝王后宮的權力。昭華從前也送過,那是她在安自己的心腹,只可惜,這次要爲別人做嫁衣裳。
等陛下察覺時,已太晚了。
三日後。
乾清宮出了兩道聖旨,一是抬王常在爲昭儀;二是廢昭華郡主位。
——這意味着,她不再享有封誥的特權,連名字都不配擁有,就此成爲攀附男人的謝李氏。和昭國千萬個主婦沒什麼不同,只能從夫家身上汲取榮光。
真可惜。
謝李氏病的太重,下不來牀,連聖旨都是謝瑤代接的。
就此錯過了最後一個翻盤機會。
-10-
謝瑤其實察覺過不妥。
接到廢位詔書後,很是恍惚了一段時間。但她跋扈而又單純,在惜芷身上發泄着怒氣,指責她多嘴,不該提醒可以代領一事。
惜芷頂着巴掌印,眼含熱淚,只會磕頭:
「小姐別生氣,都是奴婢的錯。可那是聖旨,拒接便是抗君殺頭的大罪。府中侯爺未歸,夫人大病,您是唯一的主子,奴婢實在不知道怎麼辦了纔好……」
忖度着神色漸緩。
惜芷繼續寬她的心:
「其實小姐接了也無妨。畢竟連坊間三歲的幼童都知道,陛下是如何疼郡主,眼珠子一樣,哪裏真捨得不認她?想來不過是兄妹慪氣,等夫人醒來哄上一鬨也就好了。」
是這樣嗎?
反正謝瑤信了,她很快把這件事拋在腦後。
李昭華是次日醒轉的,聞之詔書後,她身體虛弱地晃了一晃;又聽到謝瑤已謝恩接旨後,生生地氣吐了一口血。
頃刻將雪白的錦緞染紅。
她由兩個僕人架着來到皇宮,卻被守門侍衛豬狗一般趕走。甚至連心腹的枕頭風都吹不軟帝王心,她的皇帝哥哥,是真的失望。
所以回府後的第一件事,便是給了謝瑤幾巴掌。
「你看你都幹了些什麼?竟偷我的印章同外人暗算自家人!豬都沒你這麼蠢。」
『啪』『啪』——
耳光聲不絕如縷,清脆又狠辣。
謝瑤也冒了火,珠釵劃傷了她的臉,血珠子滾出來,披頭散髮地大哭:
「打!打!你除了打罵還會做什麼?來,往這打,有本事你就打死我!反正經你手害死的人還少嗎,也不差我這一條。只可惜你已被褫奪誥位,我卻還留着四品的封名,大不了魚死網破。你殺了我,明日便要給我償命。」
「謝瑤!你瘋了!誰教的你說這般話?」
「我是瘋了,早就瘋了!」
謝瑤指着她,怒吼:「在你當着我面仗殺徐思行的時候,就不會想到我承受不住嗎?天底下沒你這樣做孃的!還什麼外人,自己人,古人云,『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你們誰真正爲我想過?我再不爲自己籌謀,讓舅舅娶太后的侄孫女,還要我在慈寧宮跪到死嗎?」
接下來的走向誰也沒想到。
激動的拉扯間,李昭華被謝瑤推了一把,頭磕上桌腿,殷紅的血流了滿地——
她的女兒,她的血中血肉中骨,後半生的指望,看她的眼神,卻如看仇敵,恨不能生啖其肉。
那一刻,血氣上湧。
說不出是悲憤,還是齒冷。
李昭華瘋了一般地撲向謝瑤,一捶一捶發泄着心中的恨意,罵她是畜生,真不該生下她。說這話時,淚水就順着她的臉頰淌下。
這對母子從此反目。
可惜我看不到,因爲謝徵趕回來了。
他的女兒擺過帝王一道,陛下便用公務將他絆在含英殿,等他能抽出身時,事情已塵埃落定,再無轉圜。
只是他到底經過風雨。
快刀斬亂麻把混亂平息,送謝瑤到別莊,爲昭華請最好的神醫,抽絲剝繭從府中查起,僅僅三日,就查到我身上。
-11-
滿是血污的刑柱,陰暗的牢房。
連燭火都透着熒熒的幽森,他來見我時,我已無半塊好肉,指甲縫裏還留着幾根竹籤,血滴滴答答地落。
滿是腥膩味。
我是被水潑醒的。
面前已擺好一架藤木椅,謝徵就坐在上面,手中懶懶地捏着塊烙鐵把玩,其中一端被燒得通紅。
他就這樣舉到我面前,距我眼睛半寸的距離。
淡聲道:「命真硬。能挺到今天還沒死。」
水珠流過臉頰在烙鐵上落地,升騰出滋吱的熱氣。青煙將我的輪廓攏了又攏,我沒有害怕,眼睫微垂,輕輕一笑:
「在見到侯爺前,奴婢不敢死呢。」
其實我遠沒看上去傷的那般嚴重。
私牢的頭與我有些交集。我曾免於他妹妹被賜婚給管家之子的悲劇,畢竟闔府都知,那是個喝酒賭錢打老婆的潑皮。
只是謝徵沒查到這層。
他打量了眼我的慘狀,才道:「我真是小瞧你了,蘭花。不對,或許我該叫你姜瓷。」
姜瓷。
一對打漁人的女兒,她的父親也會採些珠子。因爲不捨得往出賣,就被侯府惡奴生生捅死。
是個勵志的小可憐。隱忍又狠辣,進府不過六年,就能攪的全府打亂,硬生生搞出母女成仇的戲碼。
「我欣賞有野心的人。」他說。
隨後把烙鐵放下,靠近一步,伸手很輕地將我臉上碎髮拂開,堪稱溫柔,有血落上去,他沒有嫌髒,而是一路順下來停在我的頸間,一點點用力。
他笑:「你太聰明瞭,做的每件事都讓我高看,甚至害怕。一個沒讀過書的孤女,竟能攪渾金鑾殿,把天下最有權勢的幾波人耍得團團轉。所以啊,我必須親自來一趟才放心。」
「你知道嗎,我也在鄉野中長大,學到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不要小瞧任何人。果然,你還是死在這裏好了。」
那雙手,修長,蒼白,又冰冷。
沒有一絲溫度。
前世也是這樣將我按在水中,不容掙扎。太痛了,好像喉骨都要被捏碎了,我喘不上來氣,額頭的青筋鼓脹。
在我窒息前。
終於吐出完整的句子:「謝皎……不是你的女兒……」
他乍然放開。空氣爭先恐後地擠進來,短短几個字像是從被憋爆的肺管裏吐出來,我咳了好幾口血。
半晌,才緩過來。
聲音嘶啞:
「惹出這麼大的亂子,我爲什麼不跑,要在這裏等你來?就是因爲我想同侯爺做樁交易……」
沒說完。又被拎起來。
烙鐵就舉在我的臉畔,謝徵冷道:「廢話真多。說重點。」
「芷因花。」我沙啞道,「從進府那日我就在侯爺身上聞到了。這花香原是養神的,本沒什麼,只不過您年輕時受嶺南瘴氣,多年來服一味血藤根。很少有人知道,兩兩相沖,會損傷男根。」
我用最平靜的語氣說着最殘忍的話:「侯爺這輩子原不該有孩子的。」
「……這不可能!」
「您可以去查證。我聽聞夫人是二嫁之身,您就從來沒懷疑過嗎,那時僅半月,她就有了您的骨肉。卻在之後的十餘年中,沒能生出第二個孩子。您看謝瑤,她外貌上真的有同您相像的地方嗎?」
「我猜當初佈下這個局的人,一定很愛您,也一定很恨您。血藤根是件很奇特的珍寶,培苗時需每日一盞溫血養之,髮根後卻如野草般爛長。且子母根只能供一人服用,您看滿京連皇室都沒有,您卻喫了這麼久。可她又絕了您的嗣……」
謝徵站的筆直。
但我卻看見,他藏於袍袖下的手,在微微發抖。
是的,我是故意提起的宋阿蘭。
我猜男人的劣根性,得到硃砂痣,也會遙想白月光。即使我是他親手殺的,卻從未做過對不起他的事。更何況,我死的越久,那些缺點就越朦朧,他便只想我的好:貌美,性強又柔軟,全身心都是他。
尤其同郡主成婚後,昭華看他看的極嚴。她是個控制慾強得可怕的女人,給他派的狗都得是公的。時間長了,總會感到窒息,所以他越來越多地在房中點芷因花,那是我死前說最想要的香餌。
我安靜地看着,看他眼裏洶湧過的萬種情緒,遺憾傷懷,卻很快消逝,又恢復成那副冰冷的鎮定。
「侯府院醫也是養了不少的。他們都沒看出來,偏偏你就知道?」
「我娘曾救過一位香師,是他教給我的。」我答。
這不是醫道,是香道。
謝徵微勾起脣,眸裏卻無半點笑意:「你說這麼多,不怕本侯現在就殺了你?」
「我能治。」
我說:「侯爺,你的疾,我能治。且全天下,只有我能治。讓你有一個孩子,把謝家的香火傳下去。」
「——哦?」
「辦法很簡單,再培一脈血藤根便好。只這東西嬌貴,養育的古方又失傳。香師只傳給了我,他也在很久前死去。」
謝徵問:「你說的那位香師,是哪裏人士?」
「嶺南。」
血藤根的源地,十多年前,宋阿蘭就是在此學會的制香。
謝徵記得,邊南多瘴氣,山民不好妝,他的俸祿又實在微薄。爲貼補家用,『我』是如何艱難地從頭研門新手藝,只爲改善他的伙食。
——阿蘭從未負他。
是他負了阿蘭。
桃花眼裏攏了層深淵,我看不清那瞬間謝徵想到了什麼,但他卻微不可聞地斂了斂眉。
不動如山道,「本侯會查,如果你敢說一句謊話。」那烙鐵又近一分,威脅之意露於言表。
我識趣地開口,「我死。」
他冷笑:「不,是比死還要痛苦一萬倍。你入侯府前想必也瞭解過本侯的手段,若是假的,本侯有的是讓你生不如死的辦法。」
見我點頭如雞。
他方把烙鐵拿開,問:「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我湊近些,眼風柔軟下來,講了一個故事,無懈可擊。原來當日我娘並沒死透,她最後的遺願是讓真兇伏法,並在爹的墳前磕頭請罪。
我爲難地嘆氣:「侯爺也知道,那些惡奴是酗酒而死的。死人當然無法請罪。所以我來京只一個目的,讓謝李氏在我爹孃的墓前磕頭上香。昭國宗女輕易不得跪,我設法廢她也是這個緣由。只是她到底驕傲,普天之下,能助我達成此願的也就侯爺一人了吧。」
今天的話全是假的。
但他至少會信一半。
其實昭國這個國度格外重孝。
單拿謝瑤來說,明明是那樣驕縱的性格,卻在徐思行慘死、日夜信香薰繞、多次挑撥,這樣層疊的努力下,纔敢跟孃親發句狠話。況坊間爲爹孃一句話便終生不娶不仕的人太多了,我的行爲不算奇怪。
「好,我會幫你。」謝徵勾脣,「但你還要爲我做一件事。」
-12-
謝徵讓我幫他做的那件事,是殺了謝瑤。
那是在我從牢獄放出來的八個月後。
已每日滴血將藤根培出苗,謝徵服下不久,他在京郊養的外室便有了身孕。我遠遠見過那個女人一面,低眸垂目間,很像前世的我。
那過去的情意終於死灰復燃。
他趴在那女子肚前,聽着砰砰的心跳,化暖了冷戾的眉眼。
胎像穩固後。
謝徵將我召進書房。
「蘭花,本侯已爲你爹孃選了塊風水寶地,擇日會把屍骸遷到京城。你是個聰明人,知道該怎麼做。殺掉謝瑤,屆時,你會看到你想要的。」
幾次滴血驗親後。
他越來越堅信謝瑤不是他的女兒。於是那僅依憑血緣關係而建的父愛很快便消散,現在又將有自己的骨肉,自然要掃清障礙。
以爹孃屍骨威逼,是明謀。
他不見得會放過我。
我離開後又折返,看見房樑上飄下來一位死士,恭敬跪在地上。謝徵做了個手起刀落的姿勢,輕飄飄道:
「可認清臉了?待她殺了小姐後,就殺了她。以奴弒主,是夷三族的大罪。我可憐的瑤兒啊,命怎麼這樣苦。」
一箭三雕。好謀略。
只是他也算錯了兩件事。
一是我根本沒培育藤根,那上面沾染的殷紅,不過是雞血混了點人血。他養的外室也很快就會『偶遇』李昭華,那個孩子根本保不住。
二是,我不會殺謝瑤。
不僅不會,還要幫她指條明路。
在去莊子前,我做了些準備。從死屍身上扒下來件囚衣,對鏡塗妝料,一層一層地,青紫加紅,活像剛從地獄死裏逃生的遊魂。
很容易將死士甩開一段距離。
入了夜,我從窗戶闖進去。
血順着小腿滑落,留下一串慘烈的痕跡。
我虛弱伸手,氣若游絲,把忠僕的形象扮到了極致:「小姐……快逃……有人要殺你。」
「我聽到牢房裏對接生婆動私刑。他們說,你根本不是侯爺的女兒,是夫人與人私通的骨肉。侯爺怒極了,要殺你。我跑出來時,看見殺手就跟在我後面。逃……快逃!」
我主演。
惜芷幫腔,她配合地壓低聲音,先將謝瑤哄了一鬨,又躡起手腳開個門縫望上一望,褪罷血色,倉皇道:
「小姐,真的不對勁,往素守夜的人都不在。我說您進莊園八個多月,夫人不來看您也就罷了,侯爺也不來。」
謝瑤這段時間過的格外艱難。
世界分崩離析,從人人巴結到避開如蛇蠍。她被變相軟禁,都不用燃香引導,心裏自然而生的恐懼就快將她折磨瘋掉。
本能向她最信任的兩個人求助:「我以爲爹只是惱我。原來我不是他的孩子……是了,他這人向來血冷意冷,不會放過我這個污點。怎麼辦,蘭花,惜芷,我該怎麼辦……」
我又吐口血。
「小姐,逃吧。再待下去就會死。如今侯爺不能信,郡主和皇帝也不可靠,只有你的生父了……」
惜芷也提醒她。
「對了,小姐。太后不是給過你一塊玉符嗎?拿着可以進皇宮,你去向她求救。就說你其實是郡主和前夫的孩子,她最疼王家人,一定會幫你的。」
三言兩語。
我們幫她找回主心骨。
定了定神魂,謝瑤把淚擦乾淨,小聲嗚咽:「我……我一個人嗎?惜芷,我害怕,你陪我去吧。」
不敢看我的眼睛。
瞧瞧,她真貼心。看我傷重,很是擔憂我跑不快,是個累贅。
「不,小姐。你得自己去。」
惜芷開始脫衣裳,堅定道,「小姐,我留下來。幫你拖延時間,你扮成我的樣子走。讓蘭花姐給你梳妝,從後門離開。」
半個時辰後。
屋內已一片死寂。
遲遲趕來的死士推門而入時,地上正躺着兩具屍體。『謝瑤』的脖頸青紫,手中還死死捏着枚金釵,尾部划着血痕。我也狼狽蜷在一側,側頸邊露出偌大的傷洞,血已經乾涸,但淌溼了半邊衣衫,足見慘烈。
死士略鬆了半口氣。
他沒聞到窗外飄進來的暗香,正蝕軟他的筋骨。
俯身拿手探我鼻息時,我撥動袖間匕首,一刀穿破他的心臟。他踉蹌半步,身後的『謝瑤』也猛然睜開眼睛,拿尺綢布從後勒他的脖子。
隨着這道巍峨小山的倒下。
我同惜芷相視一笑。
又錯開視線,各忙各的。
她從牀下擡出來兩具屍體。那是昭華身邊的丫鬟,就在今早,她借謝瑤的名義向謝李氏賣慘,低頭認錯。到底是親親骨肉,昭華雖失望透頂,又纏綿病榻,還是派了人前來看看。
我則在四周灑滿火油。
將火摺子吹了吹,扔向房中,對着身側的惜芷笑:
「你猜,看到三具漆黑辨不清面貌的屍首,謝徵會不會鬆一口氣?」
腳踩在一截焦木上。
發出噼啪地響聲,我抿了脣,淡淡道:「這世間讓恩怨消弭的最好辦法,大抵就是親眼看着仇人在絕望中嚥氣吧。走,惜芷,我們去看落幕。」
-13-
這個落幕以謝李氏和留孃的相逢爲起點。
留娘就是那個外室。
彼時昭華還在府中養病。
自與女兒決裂後,陛下也不再見她。她很是大慟,填補了她三分之二空白的兩個人,從沒想到有一天會形同陌路。不免要從最愛的夫君那裏汲取溫暖。
剛開始。
謝徵是有愧的,下朝後常來陪她。提着風燈,坐在她的牀畔,把肩膀靠過去,親手喂她喝藥。
直到有天,我跟他說:
「侯爺也不想想。這世上只有父親不知道孩子是誰的份,斷沒母親算不出來的道理。她當初提前生產了一月,侯爺便不疑心嗎?」
其實我不說這話,謝徵的溫情也維繫不了多久。
他和昭華的愛情只建立在權勢上,如今郡主已被捨棄,他卻憑本事穩紮在含元殿,陛下依然倚重他。今時不同往日,我不過在這段脆如薄冰的關係上又推一把罷了。
留娘也是個妙人。
三分相似的五官,演出八分相像的舉止,伴有截然不同的柔軟,像菟絲子,溫順無害。又能察言觀色,趁機而入,很快就爬上謝徵的牀。
跟太聰明的男人相處,你要讓他覺得他能掌控你。這一點,她深諳其理。
沒多久,留娘有孕。
謝徵便爲她買了處院子。金銀珠寶成箱地往裏送。
人在病中時,是很愛胡思亂想的。
昭華不是沒懷疑過,夫君越來越少的露面,偶問一句便冰冷下臉。尤其她還是那樣敏感多疑的性格,只是她權勢已大不如前,心腹也死散多半,謝徵又瞞的緊。這懷疑便一直哽在胸頭,沒攤到明面上ṱū́ₓ。
直到那日寺廟祈福。
回城的路上,有個懷孕的女子撞上她馬車。剛被扶起來,看到車上花紋的一瞬便白了臉,扭頭就跑,連掉落的玉簪也不要。
後來是在人聲鼎沸的鬧市街頭被追上。
她先聲奪人,跪在地上。說民女死不足惜,只是肚子裏卻懷了侯爺的骨肉,還請夫人看在孩子面上高抬貴手,給一條活路云云。
車馬上端坐的昭華。
在看到那張和宋阿蘭相似的臉時,就活掰斷了兩根蔻甲。又聞此話,當場氣的把血嚥下,跳下馬車舉起鞭子就抽。
「你這個賤人!竟挑釁到我面前,我們侯府是沒孩子嗎?還用你來生!現在我就讓你帶着這個野種去歸西。」
留娘蜷縮在地上。拿手護住肚子。
幾鞭下去便皮開肉綻,這當然不夠解氣,昭華還要再打,就被趕來的謝徵握住,順勢將他推倒在地。
居高臨下:
「鬧夠了沒有。讓人圍着看笑話,回府再說。」
當然沒鬧夠,那晚夫妻兩打成一團。
狠話、散話、歪話,成籮筐的詛咒惡意扎向彼此,到最後,昭華坐在椅子上喘氣,而謝徵丟下一句『你知道謝瑤是誰的孩子』,就此把侯府炸成火藥桶。
天亮時。
謝徵才甩袖離開,身子上全是指甲印。而屋內的昭華更狼狽,臉頰高高腫起,跌坐在碎瓷瓶上,覺不到痛。
而後一口血吐出來,昏迷不醒。
當街那一嚷,留孃的身份再瞞不住。自然要接到侯府來,也是正經的主子,昭華再醒來時,木已成舟。
她當然不可能忍。
又去鬧,像我前世一樣,滿心被背叛的憤怒,失了智,渾身都氣發抖。
抄起匕首就去捅謝徵,要他死無葬身之地。卻被留娘攔住,這一攔,身下就見了紅,汩汩的血從她腿間流了出來……
昭華仰天大笑。
謝徵怒不可及,一耳光把她扇倒,抱着留娘就去喊院醫。
於是笑着笑着就哭出來。
昭華想,她的人生一過三十多年。從前以爲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寵溺的兄長,俊朗的夫君,乖巧的女兒。
卻全部失去,真如大夢一場。
後來,她舉一把火,燒倒了惠寧園。她不知道,那裏面,種的是藤根。
我和惜芷在月下碰了碰杯。
她唱:「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是的,大廈即傾。
這一切都將轟然倒塌。
花開兩朵,謝瑤是在三個月後出的慈寧宮。太后只讓她等,等什麼卻不說。直到這天,將她喚來,殿中還列着皇帝和一干大臣。
憂憂然問:「瑤瑤,可想家了?」
謝瑤剛要搖頭。
就被太后傳到近前,搭上她的肩,心疼幾句瘦了。又轉頭向着衆人道:「哀家是真喜歡這孩子,不然當初也不會指她嫁給侄長孫,只可惜,沒這個緣分。」
抹抹眼窩子,又道:
「……如今她和她父母鬧了些矛盾,賭氣跑出來。小孩子眼皮窄,親骨肉哪有隔夜仇。哀家便想做個說和,正巧今兒休沐,不如一同去侯府轉轉吧。想來侯爺再氣,看着滿堂重臣的面兒,也該消了。」
「皇帝,你說呢?」
陛下原不想去。
只拗不過,況且,太后幾次提起昭華,激起了他心中最後一點思念,畢竟那麼多年的習慣不可能說改就改。
就這樣。
禁軍開路,朝臣隨行。
很快到了侯府門口,太后不許人稟報,一路疾疾地往主院行去。
那裏正傳來哀嚎。
血腥氣透過紗窗飄蔓出來,屋內男人陰惻惻地開口:「賤人!你殺了我的孩子不夠,還毀了我的希望。既如此,便拿你的血重養一遍藤根吧。」
那聲音。
聽上去是侯爺。
陛下不可思議地揉揉耳朵,太后身邊的嬤嬤已將院門推開。於是所有人都看到,曾經的郡主昭華,被綁在牀頭,不成人形。她的袖子捲上胳膊,裸露出來的皮膚,滿滿陳列着用刀劃出的傷口。
而吻合的兇器正被侯爺握在手中。
此刻,『咣噹』,掉落在地。
他忙跪下來,磕頭陳情。說郡主得了瘋病,放血是在治療。
昭華被兩個嬤嬤解下來。
她擁着被子,緩了很久,才攢出點力氣。把人都推開,她踉蹌着來到院中,跪下來,端端正正的一個禮。
「皇兄,母后,請爲昭華做主。」
原本無論謝徵如何折磨她,都只能算家務,雖殘忍,卻可大可小。昭華想拉着他同歸於盡,便只能往國事上靠。
她嫁給謝徵一十六年,那麼久的夫妻,自然對些骯髒事如數家珍。
貪污修河銀,致使黃河決堤,千萬百姓妻離子散;殺良冒功,每土匪作亂,官兵緝拿無力時,便要以平民百姓充數;賣官鬻爵,想要調任高升,每年都需往侯府打點金銀,明碼標價……
樁樁件件。
翻開謝徵平步青雲的功績書一看,每一頁, 都寫滿了血淚和喫人。
頭叩在地上。
她哭泣着:「都是臣妹被情迷障,察覺到時已太晚了, 親手養出來一匹忘恩得志的中山狼。再任此賊發展, 勢必會動搖我大昭根基, 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臣妹就是發現了那些賬目往來, 才被這個畜生折磨。如今已傷了根基,自知沒時日好活,不求皇兄母后費心醫治,只望親眼看到此賊千刀萬剮,縱死,也無憾了。」
可惜,她看不到了。
昭華是在兩月後病重離世的,死前睜了一晚的眼, 還在苦苦等着對謝徵的發落。
而將那些罪名釐清查證會審。
卻花了近兩年的時間。
——是判斬立決。
在謝徵送往刑場的前一晚,到底是曾經的夫妻,我去看了他,這個曾權傾朝野的男人, 被綁在刑架上,成爲砧板上的一塊爛肉。
「侯爺, 其實我騙你的。」
我看着他笑, 嫣然道:「謝瑤是你女兒, 親的。只不過當初生她時,昭華落下病,不能再懷了。她怕你因此厭棄她,所以瞞着你。後來想告訴你,你也不信了。」
「還有。你仔細想, 認真想。針對侯府一系列的連環計, 都有個中心。那個中心是什麼?」
——是王公子。
一切都起於他對謝瑤的求親。從一開始, 我就注意到背後還有另一隻手, 也在攪弄風雲。留娘是他的人,滴血認親是他在搗鬼,太后也被他鼓動。
我要Ťŭ₃侯府所有人死, 他要王家控局朝堂。
於是不謀而合。
「所以, 你輸的不冤。」
我看見謝徵的手指顫了一下。
他的情緒在劇烈起伏, 只是說不出話來。
我很滿意。
從大理寺出來, 惜芷來接我。從前她的夢想是和阿姐回老家, 買一處宅子。如今大仇已報,她並沒走,說想跟着我。
今晚的星星很亮。
明天一定會是個好天氣。
我們相依着離開,沒有注意到,遠處停了一輛馬車。豔豔荊蘭, 是王家的族徽。車中人玉白修長的手指輕輕搭在了簾子上, 聲音清朗而動聽,末尾劃出星點笑意:
「哦?她這麼說,竟猜出是我。」
「……蘭花, 姜瓷。都是好名字,很配她,不是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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