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

我當了沈瑜二十年的繼室。
當年嫡姐一死,他便迎我進了府。
人人都道我好命。
夫君寵愛,繼子孝順。
無人知我心中的痛苦。
女兒問我:「娘,父王待你不好嗎?」
好。
但那不是我所求的。
我與沈瑜成婚時,嫡姐留下的孩子纔剛滿月。
從那天起,我這一生,就註定不得圓滿。

-1-
「娘,你說我未來的夫君會是什麼樣的男子?」
我微笑着撫摸女兒的頭。
她從嬌小的糰子長到如今亭亭玉立,現在也開始少女懷春了。
「一定是個待你頂好的,只是,莫要尋你父王那樣的。」
女兒問我:「娘,父王待你不好嗎?」
我看向窗外的翱翔的鳥兒。
好。
但那不是我所求的。
「嫁與你父王的那天起,我就註定不得圓滿。」
女兒怔怔地看向我。
「娘……」
她不明白。
爲何一向和父王恩愛的孃親會說這樣一番話。
我只道:「娘得不到的圓滿,你一定會得到。」
她是我九死一生生下的女兒,我會給她最好的一切。
包括心裏只得一人的夫君。

-2-
「我竟不知,阿彌你心裏一直有芥蒂。」
不知何時,沈瑜進了屋子。
見父王臉色不快,女兒匆匆告辭離開。
我抬眸看向沈瑜。
他如今年過不惑卻依然俊美,歲月只給他增添了更多從容。
只不過那些從容,已然消失不見。
「你剛剛說,嫁與我,你不得圓滿。」
沈瑜眉頭緊鎖,走近幾步,緊盯着我:「是因爲元露嗎?」
元露是我那早逝嫡姐的名字。
同時,她也是沈瑜的原配妻子。
我笑着搖搖頭:「不過隨口一說,王爺不用當真。」
可在這句話上,沈瑜展現了出人意料的執着。
他追問:「阿彌,你爲何不圓滿?」
我笑容一頓。
人人都覺得我好命。
一個尚書府庶女做了沈瑜的王妃。
哪怕只是繼室,也是高攀。
爲何不圓滿?
當年因嫡姐一句遺言,十六歲的我就穿着嫁衣進了瑞王府。
沈瑜大我四歲,成過婚,有嫡子,後院還有數位妾室和庶子庶女。
這怎能讓我圓滿?

-3-
一場車禍,讓我成爲了尚書府裏不受寵的庶女。
姨娘難產死亡,被寄養在嫡母名下。
嫡母雖愛用我的木訥來襯托嫡姐,但不至於苛刻我的喫穿用度。
我活得謹小慎微,也從未有過什麼大志向,改變這喫人不眨眼的封建社會。
可接受過現代思想,就像原本生活在黑暗裏的人見過光。
Ṱū⁾我知道自己不可能不成婚。
與其被當做籌碼一樣去交易,不如自己挑一個還能接受的。
我不願與他人共侍一夫。
我的夫君不需要有多才華橫溢、有權有勢。
只要他能只愛我,視我如珍寶,陪我走完這一生就足矣。
而沈瑜,從不在我的選擇範圍之內。
嫡姐與他也算得上青梅竹馬,可在嫁過去之前,後院也有兩位通房。
或許這在權貴子弟中算不上多。
我問過嫡姐,不會難過麼?
還未進門,意中人卻早已與他人有肌膚之親。
嫡姐只是沉默許久,說:「阿彌,男人都是這樣的,我若說介意,便是善妒。」
那時我還有一絲少女的天真:「我不管!我的夫君,身邊只能有我一人!」
她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好,那就祝我們阿彌得償所願。」

-4-
但後來,嫡姐嫁入王府三年無所出。
在太后的壓力下,沈瑜娶了側妃,納了妾室。
庶子庶女一個接一個冒出來。
我曾隨嫡母看望過嫡姐。
原本溫婉可人的她面上開始帶着揮之不去的憂愁。
眼睜睜看着心愛的夫君和其他女人生孩子,哪裏會不難過呢?
我不知道怎麼寬慰她。
嫡母卻握住嫡姐的手:「元露,娘爲你尋了個方子,喝了定能一舉得男。」
我本想勸阻。
太醫說了,嫡姐是天生體弱導致難以生育,應該先好好調養身體。
但看着她驟然亮起的眼眸,這話到底沒說出口。
因爲我清楚,無子已經成了嫡姐的心病。
說了,她還是會喝的。
或許是那個方子真的有效。
沒過多久,我就聽到王府傳來喜訊。
嫡姐懷孕了。
嫡母大喜之下竟暈厥過去,我也替嫡姐感到高興。
胎相穩定後,嫡姐帶着沈瑜回門。
她圓潤了些,臉上帶着笑意。
沈瑜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扶着她。
兩人有些像我前世見過的不知所措的新手爸媽。
但又感到悲哀。
嫡姐是初爲人母,可沈瑜卻不是初爲人父。
他後院最大的孩子已經會喊他父親了。
嫡姐反倒不在意了,溫柔地撫摸着尚未顯懷的小腹:Ťû⁺「我已經圓滿了,如今只希望,我的孩兒能健康長大。」
「其他的,我早就不再奢求。」

-5-
可天不遂人願。
嫡姐懷孕七個月時,沈瑜的側妃竟膽大包天地給她下了藥。
我和嫡母匆匆趕到時,嫡姐已經奄奄一息。
她的懷中,是她拼死生下的孩子。
嫡母撲到牀邊哭天喊地。
嫡姐卻反常地鎮定安慰了她幾句,便轉頭看向我。
「阿彌,你願意嫁入王府嗎?」
我渾身的血都僵住了,堵在嘴邊的話怎麼都說不出來。
嫡姐的眼神告訴我,她活不了多久了。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曦兒。除了你,我無人敢信。」
她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緊緊抓着我的手。
沉默良久,我聽見自己說:
「好。」
嫡姐親手將她的兒子沈曦交到我的懷中,留戀地看了最後幾眼。
死前,她的嘴裏呢喃着:「夫君……沈瑜,你好……」
可到閉上眼,她也沒能見到她心心念唸的人。
直到第二天,被派去剿匪的沈瑜纔回府。
一回來,他就處置了那個下藥的側妃,出手狠辣。
哪怕太后也沒能保下她。
那個側妃是太后的遠方侄女,入府後生下了長子,很得沈瑜喜愛。
漸漸地心就野了。
她不想讓嫡姐的孩子生下來,便買通下人,在三餐裏下了落胎的藥。
卻沒成想嫡姐體弱,直接難產去了。
事發後她慌了神,急着殺人滅口,這才被抓到。
我和嫡母看着跪地求饒痛哭流涕的側妃,心裏痛快不已。
可是再痛快,嫡姐也回不來了。
她才十九歲。
在現代,纔是剛剛上大學的年紀。

-6-
辦完嫡姐的葬禮後,沈瑜終於正眼看我:
「你就是趙彌?」
我低頭行禮:「是,王爺。」
他沒說話,探究的目光在我身上掃視。
在我與嫡姐三分相似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兒,最後說:「既然是元露的遺願,那你便準備準備,進府吧。」
「……是。」
回府後,我被記入嫡母名下,從庶女成了嫡女。
她像很久以前握嫡姐一樣,握着我的手:
「阿彌,你從今以後便是瑞王妃,你嫡姐怎麼做的,你也要照着她做。」
她尖銳的指甲刺進我的肉裏。
我知道,從今往後,我不再是阿彌,而是尚書府嫡女、瑞王妃趙彌。
「……是,母親。」
回到無人的閨房後,我拿出幾天前一位寒門秀才寫給我的信。
他是我瞧好了的夫君。
家境清白,父母雙亡,俊秀良善。
是位良配。
可惜,我們之間終究是有緣無分。
燭火吞噬了那些尚未來得及傳達的心意,化爲灰燼。
一月後,我坐着一臺小轎進了王府。
從那天起,我這一生,註定不得圓滿。
嫡姐自知對不住我,將她的嫁妝都留給了我。
她的兒子,最初抗拒我。
後來在我的悉心照料下,也和我變得親近。
看見我就會咯咯笑個不停。
沈瑜曾懷疑我居心不良,故意誘哄沈曦忘記生母。
我並不在意,只解釋說他不通人事,不知喪母的痛,本能親近我這個姨母。
我想讓沈曦按他母親希望的那樣,往後一生,順遂平安。
知曉太多,不過徒增煩惱罷了。

-7-
聽到嫡姐的名字,我一陣恍惚。
已經過去二十年了啊。
嫡母在幾年前已經去世。
自唯一的女兒走後,她的身子骨就不大好了。
去世前,她拉着我的手,淚流滿面:「阿彌,謝謝你……」
她也知曉,嫁與沈瑜,不是我所求。
我對她並無不滿。
她於我有養恩,對沈曦和我的女兒沈願也一視同仁。
我將臉頰貼到她手心:「安心去吧,母親,告訴姐姐,曦兒如今很好,叫她不要牽掛。」
她顫顫巍巍地點點頭,笑着閉上了眼。
世上記得嫡姐的人又少了一個。
我回過神,垂下眼簾:「我還以爲,你已經忘了她。」
沈瑜似是誤會了什麼,有些急促地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如今的妻是你……」
我抬抬手,止住了他的話:「好了!莫要說了,我並無那個意思,嫡姐是王爺的髮妻,王爺當然要記得她。」
記得那個被你傷透了心的傻姑娘。
此Ťṻₗ話一出,沈瑜果然不再追究什麼圓不圓滿。
我以爲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但晚上就寢後,沈瑜突然將我摟抱在懷裏。
我以爲他想要,略有厭煩地問:「我今日有些累,王爺要不去妾室那裏?」
沈瑜並未回話。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聽見他沉重的呼吸。
「阿彌,你爲何一直喚我王爺?」
我不知他發的什麼顛,耐心道:「因爲王爺就是王爺。」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沈瑜的手好似在顫抖。
「我們做了二十載的夫妻,你也從未喚過我夫君。」
我一頓。
是的,因爲我叫不出口。
他當過我三年的姐夫。
我曾經親眼看見嫡姐滿心歡喜和愛意地叫沈瑜夫君。
也曾看見嫡姐死前的不甘與埋怨。
死前,她留給我一句話:
「阿彌,千萬莫要動心,最是無情帝王家……」
我一日忘不了嫡姐,就不能毫無介懷地喊她的夫君作夫君。
「……」
一室寂靜。
沈瑜好似覺得我睡着了,又將我摟緊了些,低聲呢喃:
「無論如何,你是我的妻,我們生同裘死同穴。」
「這輩子,下輩子,你都是我的。」
良久,我緩緩睜開眼,無聲道:
「可是沈瑜,我不願。」

-8-
沈瑜後院妾室十數位。
他身居高位,自是有人上趕着討好。
我記得幾年前,府裏曾經有一位叫蓮音的侍妾。
進府時只比願兒大三歲,花一樣嬌嫩的年紀。
聽說本是官家女,因父親下罪才被牽連爲奴。
沈瑜便多憐惜她幾分,有段時間日日去她那兒。
小女孩,心性不定,得了寵就有些心高氣傲。
曾經做過半夜假裝害怕,讓婢女將沈瑜從我這裏喊走的事情。
沈瑜得了我同意後,匆匆披上衣服就去了。
我倒也不生氣。
說實話,我的年紀能當她媽了。
和一個小孩計較,沒必要。
我要氣,也該氣納了人進來的沈瑜,是他自己想睡人家。
可有些人,我不放在心上,她偏要上趕着招惹。
因爲得寵,蓮音很快就懷孕了。
她變得更加恃寵而驕。
我不喜沈瑜的那些鶯鶯燕燕,只讓她們半月纔來請一次安。
她每次都要推脫身子不適,晚半個時辰纔到。
她說自己肌膚嬌嫩,要用最好的綢緞。
上好補品和料子就流水般送到她的院中。
沈瑜也都由着她。
這讓她的氣焰更加囂張,仗着懷孕,數次挑釁我。
畢竟當時大家都認爲,我不過是先王妃的替身罷了。
果不其然,沈瑜並未因此罰她,只口頭教訓了兩句。
蓮音一時間在府中風頭無量。
人人都說沈瑜愛她。
虛幻的讚美讓才年僅十六歲的她昏了頭,竟然膽大包天地偷穿了嫡姐的衣服。
站到沈瑜面前說:「夫君,我是不是更美?」
當時沈瑜臉上的表情,我都覺得心驚。
揮了揮手,蓮音被哭喊着扒了衣服,灌了落胎藥。
最後還是我求情,她纔沒有被丟進青樓,成爲一點朱脣萬人嘗的妓女。
可一朝從雲端跌落,刺激太大。
蓮音瘋了。
天天光着腳,披頭散髮,抱着枕頭到處跟人說這是她的孩子。
沒過多久,就因半夜亂跑,失足掉進湖中,早上才被人發現,但早就沒了呼吸。
沈瑜知道了後,只是淡淡地說了句:
「晦氣。」
那時我便知道,嫡姐在沈瑜心中的地位,無人能取代。

-9-
所以我怎麼敢相信他口中的承諾。
尤其我母族勢微,一切都要仰仗沈瑜。
若有一日他厭煩,我該怎麼辦?
但還好,我的女兒貴爲皇家郡主,哪怕是成親之後也無人敢欺她。
是以我從不妨礙沈瑜與女兒親近。
我只希望,他對女兒的舔犢之情越深越好。
在這古代,父權至上。
有些東西,終究是我無法給予女兒的。
若是在現代,我能做得便多的多。
但我幾乎不教女兒現代的思想。
因爲,我不願她像我一樣,在這個時代裏成爲一個孤獨的異類。
她身爲皇家郡主,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而我會爲她尋一位身邊乾乾淨淨、願意寵她愛她的如意郎君。
翱翔的鷹做不了,至少能無憂無慮、幸福安康一生。

-9-
向女兒表明心意的是沈曦的同窗。
其父親和沈瑜是故交。
世家公子,芝蘭玉樹,素有美名。
是京城炙手可熱的金龜婿。
就連沈瑜也十分滿意此人。
讓沈曦來勸我:「母妃,子辰那人我知根知底,他於小妹是真的愛惜,也願意等到她十八歲。」
我早就放出過風聲。
明珠郡主出生時得高人批命,十八歲時才能成婚。
父母愛子,則爲之計深遠。
我打發走了沈曦,看着女兒明顯春心萌動的神色,嘆了口氣:
「願兒,聽孃的話,拒了他吧。」
女兒臉色一白,「娘,爲何?」
我問:「你可知那個徐子辰是家中獨子?」
女兒點了點頭。
我又問:「那你知道,他有多少個姊妹麼?」
女兒茫然了。
我平靜地說:「十六個。」
「五個嫡親姐姐,餘下的,都是異母的庶姊妹。」
女兒像是意識到了什麼,臉色越來越白。
我繼續說:「願兒,你若嫁過去,就必須生出嫡子。」
「或者。」我頓了頓,「你願意接受他納妾。」
安本朝法律,願兒貴爲郡主,她的郡馬未經允許不可納妾。
但徐家是百年世家,徐子辰是主家唯一的獨苗苗。
他若是以願兒無出爲由納妾。
就連沈瑜也不能指責。
因爲這個時代就是如此。
男女之間,天生就是不平等的。
但願兒相比較於其他女子,又是幸運的。

-10-
我溫聲說道:「願兒,你還未成親,不知道這種苦楚。」
「和你恩愛纏綿的人,可能前一晚還抱着其他女人耳鬢廝磨。」
「他們的孩子,還會叫你母親……」
女兒的眼裏已經泛起淚花,搖着頭:「我不、我不要!」
她哭着說:「娘,我不要嫁他了!」
我輕輕擦拭掉女兒臉上的淚水。
她才十五歲,我不想她在本該肆意成長的年紀早早地生兒育女。
嫡姐是我心中之痛。
我也被困內宅多年,內心從未如意。
但我的女兒可以不重蹈覆轍。
這門婚事,雖然沈瑜滿意,但終究還是黃了。
那徐家很快便讓徐子辰和其他貴女定了親。
女兒消沉了一段時間後,也漸漸恢復了往日的活潑,撲進我懷裏,小聲說:「您從前說自己不圓滿,那時我不明白,現在我明白了。」
女兒抬頭,亮晶晶地看着我:「您既然不願跟父王過,等我成親了,就帶您一起去封地。」
女兒的封地在南方,是個富庶平和的水鄉。
我心動了一瞬,但很快冷靜下來。
哪有那樣簡單。
沈瑜是當今聖上一母同胞的弟弟,手握大權。
他想對我做什麼。
我毫無反抗之力。
好在這麼多年,他到底對我還有幾分情意。
我點了點女兒的額頭:「這話,可不要在你的父王面前說。」
女兒親暱地蹭了蹭我:「知道了娘,我又不傻。」
我笑了笑沒說話。
屋內其樂融融,我並未注意到。
窗外一個人影站了許久後才離開。

-12-
陪女兒用完晚膳,我以爲今日沈瑜也去了妾室那兒,便早早梳洗入睡。
屋裏香燭漸漸燃盡。
我剛有些睡意,就察覺到有人進來。
「誰?」
我聞到一股濃烈的酒味,正想起身,卻被人抓住雙手按在牀上。
「王爺?」
我驚詫地看着沈瑜。
他像是喝醉了,不復往日的端方莊重。
雙眼猩紅,發冠也亂了。
帶着檀香的墨髮落在我的臉上,有些癢。
「王爺今日不是宿在妾室那兒嗎?怎地大半夜過來?」
聞言,沈瑜自嘲地笑了一聲:「我聽聞你不喜妾室,特地來看看你睡得如何。」
「可你睡得很好。」
他彷彿迷茫無措地看着我:「阿彌,爲何你不難過?」
沒有期待,哪裏來的難過?
我躲開他的目光:「王爺,你醉了,我去叫人端來醒酒湯。」
沈瑜攔住我,執着地想要一個答案:「阿彌,這麼多年,我對你不好嗎?」
他的語氣裏除了憤怒,還有委屈。
「我給了你正妃的尊榮,後院的妾室哪個都越不過你去。」
「那些庶子庶女也從未礙着你。」
「是,我們的開始或許並不美好,但我捫心自問,從未對不住你過!」
他緊緊掐着我的手臂,掐得我生疼:「你爲何想離開我?!」
我反應過來:「下午我和願兒說的話,你聽見了?」
沈瑜默認了。
我心情複雜,沒想到沈瑜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低聲說:「沈瑜,你沒錯,那我又有什麼錯?」
因Ţù⁹爲嫡姐的遺言,我放棄了當時的意中人,入了王府。
一邊要照顧嫡姐的兒子,一邊要學着管理王府、應付那些貴夫人。
那段時間我心力憔悴,也期望過沈瑜。
可有一次,我去送湯,在書房外,親耳聽見他對幕僚說:
「繼妃終究是庶出之女,比不得元露,上不得檯面。」
那時起,我對沈瑜再也沒了期待。

-13-
沈瑜臉色煞白,解釋道:「我曾經對你有過誤會,以爲你是那些攀龍附鳳的女子……」
原來如此。
沈瑜以爲我是趁着嫡姐逝世的機會,費盡心思地嫁給他。
「可後來,我總是不自覺被你吸引,目光在你臉上駐留,喜歡和你待在一起。」
沈瑜抱着我,袒露愛意,「每次和你同房,我都無比歡愉。」
「阿彌,我愛過元露,但我現在愛的人是你。」
可若我不是趙元露的妹妹,沈瑜當初又怎會對我另眼相待?
「你一邊說你愛我,一邊卻可以與其他女人綿延子嗣。」
我推開他,含淚對他說:「沈瑜,我要的不是這樣的愛。」
難道沈瑜當初不愛嫡姐嗎?
我相信,這般情話,洞房花燭夜時,他也一定對嫡姐說過。
「你想象一下,我曾經是別人的妻,爲其他男子生兒育女……」
「住嘴!」沈瑜大怒,死死鉗住我的肩膀,「你想嫁給誰?」
「當年那個和你通信的窮秀才嗎?!」
我的眼淚還是落了下來:「沈瑜,你看,我只說了一句,你就受不了。」
「可這麼多年,我都是這樣過來的。」
每每和沈瑜同房時,我都會不受控制地想。
他在牀上對其他人也是這樣溫柔嗎?
哪怕在古代生活的時間已經比前世還要久了,我的靈魂還是嚮往平等自由的。
這也是我的痛苦之處。
我望向沈瑜的手:「一想到,你這雙手前一天都可能還愛撫着其他人,我都想吐。」
沈瑜抿了抿脣:「那我將她們都打發了,可好?」
「阿彌,你別哭。」
他抬手想給我擦淚,但顧忌我的話,又不敢動了。
看着竟有些手足無措。
我痛苦地笑着:「可是,那些妾室又有什麼錯呢?」
這封建社會是會喫人的。
尤其是女人。
就算她們不想,也沒有拒絕的權利。
她們安分守己,自身難保。
我又何苦去爲難她們呢?

-13-
「沈瑜,放我走吧。」
我花了整整十八年的時間完ṱü₌成嫡姐的遺願。
十八年的同牀異夢、貌合神離。
誰又知曉我的苦楚?
如今我已經三十六了,眼角有了細紋,早已不再是那個天真的少女。
可我的內心始終嚮往着自由。
女兒的話重新燃起了我的希望。
我拿出一封休書,誠懇地看向沈瑜:「我知道皇家沒有和離一說,所以我甘願自請下堂。」
這個瑞王妃之位,困了我太久太久了。
沈瑜赤紅着眼,惡狠狠地說:「你做夢!」
他奪過休書,撕了個粉碎。
「我放你走,讓你去找那個老情人徐褚嗎?」
沈瑜勾起一抹諷刺的笑:「他現在是江寧知府了,卻至今未娶妻,怕是還念着你呢。」
我一聽,內心複雜。
腦海裏浮現出那個總是對我靦腆笑着的少年。
當年是我負了他。
他何至於此?
我不希望牽連到無辜之人:「你可以去查,入王府後,我與他再無聯繫。」
沈瑜冷哼一聲:「我知道,不然我早就以覬覦王妃的罪名將他下獄了。」
我鬆了一口氣。
下一秒卻又提起了心,因爲沈瑜說:
「但我也沒那麼大方,讓你們重續前緣。」
他突然抬手,點了我的穴。
我只感覺渾身一軟,下意識向前倒去。
沈瑜接住我,摟進懷裏:「阿彌,你是我的妻,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我絕望地閉上眼。
沈瑜的骨子裏到底流淌着皇家的血脈。
他說愛我。
可他不聽我的話,不理會我的訴求,不在乎我靈魂的吶喊。
這樣毫無尊嚴的愛,我要不起。
又逃不掉。

-14-
我被沈瑜軟禁了。
好喫好喝地供着,奇珍異寶如流水一般送過來。
他甚至不顧京中流言蜚語,遣散了所有妾室。
無子女的給了金銀打發到莊子裏,有子女的送到外地的府上。
現在王府的主子,除了沈瑜,就剩沈曦和沈願了。
一家四口,彷彿我們是尋常夫妻一般。
可我過不去內心的那關,始終不得開顏。
身體也一日比一日衰弱。
到最後,竟是連起牀也困難。
去請太醫,他把了脈,卻沒開藥。
而是摸着白花花的鬍子說:「殿下,娘娘這是憂慮過度,是心病。」
心病還需心藥醫。
沈瑜最後還是妥協了。
撤了看着我的婢女和侍衛,允許女兒來見我。
女兒抱着我,淚眼朦朧地罵父王混蛋。
她和沈瑜的感情深厚,才能這般口無遮攔。
沈曦也日日帶着兒媳來看望我。
他不久前剛成了親,妻子與他青梅竹馬、感情甚篤。
我不許沈曦成婚之前納通房。
但成婚後的日子,還是要他們自己去過,我不會插手太多。
是以兒媳很敬愛我這個婆婆。
對我的心情,也能理解幾分,但還是勸慰道:「娘,您莫要進了死衚衕,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如意呢?」
是啊。
我有時候也恨不得自己是土生土長的古代人。
好過如今這樣,進退兩難。
待我身子好些了,沈瑜抱着我來到了王府中最大的那顆桃樹下。
正值春日,桃花灼灼盛開。
沈瑜看着它,眼中有着說不上來的情緒。
這顆桃樹,是嫡姐嫁入王府那年,他親自種下的。
這麼多年,一直叫人精心呵護着。
此時此刻,他卻對我說:「阿彌,你若是介懷,我便將這顆桃樹砍去。」
「這樣,你是否能多愛我一點?」

-15-
「何必呢?」
我拒絕道:「你自己也清楚,我們走到今天這步,不止這個原因。」
沈瑜沉默半晌,將頭靠在我的頸窩。
「可是阿彌,就算我是王爺,也無法改變過去的事。」
沈瑜成親之時,我才十二歲。
地位和年齡,都不會讓當時的他多看我一眼。
「但你連一個挽回的機會都不願意給我。」
他抬起頭,眼睛紅紅地盯着我,語氣裏透露着委屈:「這不公平,阿彌。」
我望着漫天的桃花,輕嘆一聲。
「可我嫁給你,可曾有過公平。」
「沈瑜,你忘了十二年前的宮宴了嗎?」
沈瑜聽我提起舊事,沉默了。
我知道,這個時代中我僅剩的羈絆,都在這個瑞王府裏。
若是狠心砍斷,世間之大,我便如浮萍,無依無靠。
到底會有幾分害怕和不捨。
可世事難料,絲毫不給我糾結的時間。
邊關來信,北方蠻夷起了禍端。
朝中分成兩派,主戰派與主和派。
以太后母家、竇丞相爲首的主和派提議,向北戎送去一位和親公主,結兩國之好。
初聞這個消息時,我兩眼發黑。
當今天子無女。
而宗室中,既要身份尊貴又需年齡合適的郡主。
唯獨我的願兒符合標準。

-16-
太后本就因那位側妃之事不喜我。
隔日,她就詔我入了宮。
多年的養尊處優讓她看起來只有四十多歲,站起身,慢慢悠悠地走到我身邊:
「如今邊疆戰事頻仍,百姓苦不堪言,唯有和親能換來兩國太平。」
「哀家瞧着,明珠那孩子溫柔嫺靜、知書達理,是爲不二之選。」
「爲了江山社稷,爲了黎民蒼生,身爲皇室宗親,理應爲國分憂……」
一字一句之間,盡是威逼利誘。
我跪在殿中,一言不發。
膝蓋跪得生疼,心卻越發下沉。
可我並未哀求。
她也絕不會因此回心轉意。
好不容易,太后敲打完了,茗了口茶:
「你回去好好想想,明日哀家的懿旨便會到瑞王府。」
「若是識趣,哀家自然不會虧待你們。」
「但要是不識好歹,抗旨不遵,可休怪哀家不顧情分,到時候,可別後悔莫及!」
出了宮,我顫抖着腿坐上馬車,掌心已經攥破了皮。
這種人爲刀俎我爲魚肉的感覺實在太遭糕。
可現在沒時間想這些。
一回府,我就去書房尋沈瑜,目光直直地望着他:
「沈瑜,這麼多年我從未求過你什麼,只這一件事。」
我聲音哽咽,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朝堂紛爭,卻讓願兒去承擔後果,實在不公。」
面對我期盼的目光,沈瑜卻移開視線:「阿彌,我也不想這樣。」
「願兒是我的女兒,我怎會不心疼?」
「但太后也是我的母親,我已經爲了元露忤逆過她一回,這一次我真的無能爲力。」
「願兒享受了皇家多年的恩惠,也是時候回報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
前些日子還口口聲聲求我愛他的人,在被觸碰到切實利益時,變得如此冷漠。
是我太傻,竟然心軟地還抱有一絲幻想。
突然間,我完全冷靜了下來。
「願兒是我唯一的女兒,我就算舍了這條命,也不會讓她嫁到北戎!」
蠻族矇昧,不說生活習性,且看那子承父妻、弟承兄妻的制度,我就無法接受。
既然男人靠不住,那我就靠自己!
我不顧沈瑜在後面的呼喊,徑直衝出了門。
沒走兩步卻撞上了女兒。
「我都知道了。」
她雙目含淚,面上毫無血色,顫抖道:「我……我願意去和親!」
「娘,你不要爲了我,害了自己……」
看着女兒倉惶的模樣,我心痛到難以附加。
「願兒你放心,娘不會讓你去和親的。」
我讓婢女帶女兒先回去,我要進宮面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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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沈瑜卻又追了上來。
「胡鬧!你一介婦人知道什麼?!還想去騷擾皇兄!」
他拉住我的手,軟了口氣:
「阿彌聽話,莫要因一己之私,毀了萬千百姓的家。」
說得好聽。
不過是爲竇丞相爭權奪利的遮羞布罷了。
畢竟若是起戰事,武將必然大受重用。
這讓如今憑藉太后之勢,在朝廷上一家獨大的竇家無法接受。
「你們是不是隻會趴在女人身上吸血?有了太后不夠,還想犧牲我的願兒爲你們鋪路!」
我冷笑連連,「沈瑜,你知道我們第二個孩子是爲什麼沒的吧?」
沈瑜渾身一顫,臉上閃過痛楚。
十二年前,先帝病重,太子之爭進入白熱化。
一次宮宴上,我剛喝了口茶,突然腹痛,下身血流不止。
好不容易保住了命,卻失去了腹中的孩子,甚至從此不能生育了。
後來我才知道,太后清楚那杯茶,被做了手腳。
卻故意將它送到我桌上,待出了事,藉此攻訐其他對手。
最讓我心寒的是,沈瑜也默許了此事。
反倒是先帝爲了安撫我,賜了我一個恩典。
沈瑜眼眶微紅,意識到了什麼,漸漸鬆開了手。
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真的沒有,迂迴的餘地了嗎?」
我轉身就走,「沈瑜,你從未真ţûⁿ正站在過我這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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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的恩典一出,太后也無法說什ƭú⁷麼。
主戰派乘勝追擊,說服了皇帝派兵。
畢竟先帝可是一位馬上皇帝,曾經御駕親臨陪着先祖打天下的。
作爲他的子孫,卻要送和親公主求和,這也太懦弱無能了。
既然不用和親了,我就用恩典求了與沈瑜和離。
當時,沈瑜臉色蒼白,死死盯着我:「臣不願!」
皇帝也有些爲難。
皇家並無和離先例。
但太后支持我們和離。
她本就因爲我三番五次頂撞她, 厭惡極了我。
巴不得我走得遠遠的。
所以最後, 我和沈瑜成爲了皇家第一位和離的夫妻。
我帶着女兒去封地的那天。
沈瑜騎着馬闖了城門。
「阿彌,別走!」
「你明明是我的瑞王妃, 怎麼可以離開我?!」
他在我身後大喊,卻很快被追上來的侍衛按住。
皇帝答應我, 不會讓沈瑜再打擾我。
而我, 對沈瑜也無話可說。
「你再給我一次機會,我已經請願上戰場了!求你不要離開我……」
距離太遠,他的聲音隨風飄散。
我放下簾ṭū⁼子, 不再回頭看。
這世上只有豐平君,再無瑞王妃了。
很久之後,沈曦給我送了一封信。
先是告訴我戰事大捷,北戎灰溜溜地被趕回去了。
然後說, 戰場刀劍無眼,沈瑜瘸了腿,不能來追我, 就天天入宮。
皇帝煩得要死,問我要不要回去看看沈瑜。
說沈瑜現在跟個望妻石一樣, 除了入宮哭訴就是到城門站着等我。
我只簡單回了句:「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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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我沒想到, 還能再遇到徐褚。
我和女兒到處遊玩, 被認了出來。
徐褚臉上壓抑着激動, 剋制地行了一禮。
我細細打量着他。
二十年不見, 那個俊秀少年變成了有着山羊鬍的美大叔。
「好久不見。」
我微微一笑:「徐大人,你把江寧治理得很好。」
百姓安居樂業,市井熙攘繁榮。
聽見我的稱呼,徐褚的眼神微微一暗,卻很快釋然一笑:「過譽了, 這是下官分內之事。」
「當年下官考取功名, 就是爲了能回報家鄉百姓。」
我從他身上看見了當初少年的影子。
真好, 他一直沒變。
微風吹起我身上的綢緞。
我卻早已不再是當年的少女了。
對視一眼, 半晌無言。
我們都清楚,天意弄人,錯過就是錯過,早就回不去了。
在外人眼前, 我和徐褚只是偶然遇見, 寒暄了幾句。
走之前, 我問了他一個問題:「徐大人,你爲何這麼多年一直不成婚?」
徐褚摸了摸鬍子:「下官年輕時也有過意中人, 但她不得已嫁與他人。」
我睫毛微顫。
但他又對我笑了笑:「不過, 那姑娘的母親也給予了我補償,助我回到家鄉做官。」
「大丈夫當以天下爲己任, 在我心中, 黎民百姓要大過兒女私情。」
「所以, 我從未怨恨過那位姑娘。」
只是,難免遺憾罷了。
最後,徐褚送我上了馬車, 低頭行禮:
「願豐平君所求,皆如願以償。」
我放下了心中一塊大石,微笑點頭:「借你吉言。」
「也祝徐大人德政昭彰、青雲直上。」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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