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漂第五年,男友出軌實習生。
小三在網上曬出他的高額工資單。
圖片上的水印清晰可見,他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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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男友畢業後就開始北漂。
決定留在北京那天,我倆聊到高房價,互相打氣:「大不了就租一輩子的房,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嘛。」
幾年下來,想到當初的志氣滿滿,我只有苦笑。
前幾天,中介說,下一年的房租漲到四千,還得額外再付他一個月中介費。
這只是老舊小區裏的一間次臥。採光糟糕,面積不足十平,要四千也太離譜了。
中介那邊不肯讓步,他知道這房子在男友公司房補範圍內,首先把補貼算了進去。況且新一茬學生快出校門,我們不租,有的是人租。
我不願意做冤大頭,於是抓緊時間刷各種租房 APP,想找到房東直租的房源,省下中介費。
網上充斥着假房源和假房東,我找得很心累,看看時間,男友快下班了,不由得心下感慨:至少還有愛情,已經很好了。
陸知安回來了,還沒放下雙肩包就向我吐槽起組裏來的實習生。
「哎,現在的小孩水平真差,好多基礎的東西都得我現教。」
我體諒他工作辛苦,打起精神準備安慰他。
可是聽着聽着就不對勁了。
陸知安的嘴角噙着一抹微笑:「許琳真有意思,左一瓶花,右一瓶花地拿到工位上,弄得像開花店,還非要告訴我每一種花叫什麼名字,真是孩子氣。」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說什麼,忍不住想問問詳細情況,又自覺沒趣。
他自己出了會兒神,又說:「也難怪,她比我小六歲呢,我上大學那年,這傢伙還是個小學生。」
小六歲,那麼現在才二十一,怪不得在網友們說起來很壓抑的互聯網大廠,她還有閒心用鮮花布置工位。
鮮花最麻煩,價格那麼貴,看不了幾天就謝了。
花又不能喫,比水果還奢侈,爲了省錢,我們連水果都很少買。
這天是陸知安第一次提到許琳,我卻預感到還會有許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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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心的事情很快又發生了。
那天,我上班時被領導無緣無故訓了一通,下班後便向陸知安吐槽,期待像以前一樣得到安慰。
他先是沉默,接着伸手按了按額頭,嘆了口氣,才說:「其實,你也不對。」
「領導說了你,你Ŧůₓ大大方方承認自己做錯,不就行了?爲什麼非要爭個是非,惹領導不痛快?」
「舉個例子,今天許琳的代碼差點造成線上事故,我沒忍住訓了她,她就沒像你這樣梗着脖子跟我爭對錯。人家爽快地承認錯誤,拱手道歉,還請我喝奶茶。」
他舔舔嘴脣,似乎在回味奶茶的餘甘:「還挺好喝的。」
我的心沉到谷底,陸知安從來不喝奶茶,他覺得是廣告營銷的產物,智商稅,傻子才喝。
從前他看我偶爾喝奶茶都要皺眉,現在這麼快就接受了。
我苦笑着陷入沉默。
陸知安低頭劃手機,時不時點進頂部的消息通知,手指翻飛。
他真的變了,從前他最討厭浪費時間在聊天軟件上。
快到十二點,陸知安終於放下手機去洗澡,他剛離開,屏幕又亮起來。
我從不檢查他的手機,因此他沒有防着我的心思,但這次我把目光移了過去。
備註是「小笨蛋」的人發來消息:「明早九點,食堂見。」
「遲到請喝奶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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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一向十點多才到公司的陸知安有沒有早起赴約,因爲七點鐘我已經在人潮擁擠的地鐵上。
陸知安在互聯網大廠做算法工程師,壓力大,用腦過度常常失眠,因此我們總是租靠近他公司的房子,好讓他能多睡一會兒。
可這樣一來,我每天得花上一個多小時通勤。
不過,一個小時的通勤時間在北京也算平常,這是一個讓人時空觀變形的城市。
「哐當哐當」,地鐵運行的聲響敲打着我因失眠而格外脆弱的神經。
我把自己吊在地鐵拉環上,看着廣告屏幕,發覺今天是我的生日。
記得剛在一起那天,他握着我的手,對我說:「以後除了生日,七夕、情人節、一百天、兩百天、三百天、一週年……所有值得紀念的日子,我都要送禮物給你。」他說到做到,送過形形色色的東西,送出了心得,被朋友打趣說可以去網上給直男開付費諮詢。
可是,自從我前年過生日,而他一整週連續加班那次,陸知安開始用紅包代替禮物。
五二零、一三一四,他出手並不小氣。
我倆是同學,畢業後,他進大廠,我進國企,一個掙錢,一個拿戶口。
陸知安趕上互聯網發展的紅利期,收入已經頗爲可觀。
上個月末,他對着工資條,笑道:「哎,我繳的稅都比你一個月工資高。」
「但你們是真的輕鬆,五點就下班了,真爽。」
我過得很輕鬆嗎?家裏的瑣事都是我在負責,打掃衛生、去超市買打折的菜、每年一次辛辛苦苦地找房源,然後問他是否滿意。
上週讓他看我找好的幾個房子,陸知安草草瞥了兩眼,抱怨道:「不行,這房子太老了。」
「這間靠近馬路,太吵。」
「離公司走路要二十分鐘了,太遠了。」
最後,他不耐煩地問:「爲什麼不能找好點的房子?」
因爲要攢錢買房,能省則省,租房的預算不到四千,而房租卻水漲船高。
即使只是四千,每個季度一下子就要交一萬二。
雖然當初說好房租由他負責,可是找他要錢而他皺眉不語的那十幾秒,我還是感覺自尊在破碎。
回過神來,我在車廂玻璃上看見自己:穿着鬆鬆垮垮的舊外套,頭髮好久沒打理了。
面前卻正對着一個極美麗的女孩子。
烏亮的長髮,澄黑的眸子,纖細的手有瑩白精巧的指甲。
她像一個小說裏的人物,兩肩清爽,沒沾染生活的塵土,出現在地鐵上也許只因爲趕時間。
我在這對比中自慚形穢,趁着有人下車,不動聲色地走開。
其實我出身縣城小康之家,父母開明,願意支持我,但他們畢生積蓄在北京的房價面前只是杯水車薪。
爲了渺茫的買房定居的夢想,我在北京活得如此灰頭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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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單位,閨蜜丹丹發消息約我晚上見面,說有重要的事情。
我一整天心神不寧,預感到不會是好事。
見面聊了幾句閒話,丹丹把聲音放低:「你知不知道,陸知安在公司食堂,天天和實習生單獨喫飯?」
見我沒反應,她補了一句:「喫早餐!」
「要是沒有鬼,誰會像神經病一樣約着喫早餐?一大早不多睡會覺,來回地發消息,你等我,我等你,真有閒心。」
見我不說話,丹丹在我眼前晃晃手:「喂,你傻了?」
我在想:啊,原來已經喫了一陣子早飯了。
一時間,我有種懸在頭頂的石塊終於落了下來的感覺,「咚」地一聲,一直砸進無底的深洞裏。
這些日子,要說不介意他反覆提起許琳,那是假的,我畢竟還愛着他。
可是我有我的自尊,他不說,我便閉緊嘴不問。
如今事情明朗了,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陸知安過上了一種有趣的生活。
丹丹替我出主意,叫我去一趟公司。
「送點什麼東西過去,宣示一下主權。小姑娘嘛,對老男人有點崇拜很正常,未必真要挖你牆腳。」
「先宣示主權,她如果要臉,冷下來最好,要是不要臉,我幫你罵她。」
我搖搖頭,當初選擇留在北京,不是爲了今天像爛俗故事裏被厭棄的大婆一般打上門去。
而且一旦那麼做,真成了網友嘲諷的那種女人:要求別人離男友遠點,男友卻長得像一隻河童。
想到河童圖,我不合時宜地笑了。
丹丹像見鬼一樣搖我的胳膊:「喂,振作一點,硬氣一點,儘快讓他娶你。你倆已經八年長跑了,還要耗到什麼時候?」
「啊?」我被她搞暈了。
在發現男友疑似精神出軌的當口加緊結婚?到底是我瘋了,還是丹丹瘋了?
「你別用那眼神瞪我。你以爲像他這樣學歷、工資、長相的男人很好找?我親身經歷告訴你,不好找!這種男人一旦被抓住,根本不ṭűₙ流通的。」
見我有反駁的意思,丹丹揮手截住我的話頭:「我知道你要講什麼,你要純粹的愛情,要真愛。可是所謂愛情,所謂婚姻,有時就是一場博弈。那麼多恩愛夫妻,背後不都是冷暖自知。」
她聲音中帶上了一絲悲憫:「秋秋,陸知安對你還是有感情的,只是一時心猿意馬,這個年紀重新認識一個男人,除非在瑪麗蘇小說世界,不然只會更自私,更冷血,更一地雞毛。」
我沉默,我知道她說的是對的。丹丹一向坦誠,在相親中所碰到的辛酸事,樁樁件件,她都曾講給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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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回家。ṱū₅
陸知安加班未回,十分鐘前卻發了一條朋友圈。桌子上擺着啤酒和烤串,他寫道:「喫人嘴軟,擼起袖子找 bug 吧。」
照片的一角是插在花瓶裏的玫瑰花,右下角露出一點點指甲,新塗了指甲油,粉光灩灩。
真是朝夕相對。
隔壁的夫妻又在吵架,把我從旖旎的想象拉回現實。
有人摔了東西,大聲的指責漸漸轉變爲低聲的嗚咽。
我曾經理所當然地覺得,我們和隔壁這對夫妻截然不同。
他們是北漂的前輩,不太成功的那種。年近四十還在租房,常常吵得翻天覆地,互相詛咒,彼此撕破臉,哪有浪漫可言。
而我曾經相信,我和陸知安之間有愛情。
夜深了,陸知安還沒下班,也不回覆消息。曾經的他會趁着週五早早下班,和我一起擠在廚房裏做晚飯。
十二點了,前一天已經結束,我連一句生日祝福也沒收到。
寂靜中,隔着牆壁傳來曖昧的聲音,那對夫妻已經和好了。
我突然想起去年夏天,他們從老家接一對雙胞胎女孩過來,四口人擠在小房間裏,週末起大早浩浩蕩蕩出去遊北京。
興許他們纔是真的有感情,像藤樹相連。
我和陸知安倒是不吵架,可是也不交流。我早睡早起,他晚出晚歸,我們不提起婚姻,不提起未來,只是慣性地省錢,麻木地過着日復一日的生活。
現在,他好像找到一束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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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六中午快十二點,陸知安問我:「午飯沒做嗎?」
我說:「今天出去喫。」
到了飯店,我心中含着一股怨憤,刷刷地點菜。
反正是他付錢,反正心疼男人沒有用。
陸知安欲言又止。
在我對着服務員報出第五個菜以後,他終於一揮胳膊,替我合上了菜單。
「先點這些吧,喫不夠再加,不能浪費嘛。」
菜端上來,興許是點了這麼多使他肉痛,陸知安終於放下手機,抬起眼皮喫飯。
我只揀自己愛喫的,七成飽就放下筷子。
不體諒男人,自己便輕鬆許多。
喫完飯又在商場裏逛首飾店、鞋包店。
陸知安爲我付了兩次錢,到第三次,他在收銀臺前後退一步,笑道:「給你個機會,自己付。」
我們此刻在櫃員眼裏一定顯得很奇葩。
我輕笑:「那就算了。」隨後掉頭就走。
出商場時,偶然間,我在玻璃牆上瞥見自己的臉,神色十分黯淡。
用這種方式進行報復,我就會開心嗎?
和他耍心眼,儘可能地從他口袋裏掏錢,不給便慪氣、冷戰,這是報復的好辦法嗎?
我今年二十七歲,依然是生命裏的黃金時代,我只想好好地和一個人相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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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徨痛苦中,我接到家裏打來的電話,纔想起來已經許久沒打電話給爸媽。
我抱歉地說:「最近忙,忘記給你們打電話了。」
「沒事沒事,我們倆在家好好的呢。」
「是這樣,我跟你媽過兩天想去北京看看你,行嗎?」
我爸那小心翼翼的口氣使我鼻子發酸。
我說:「你們來嘛,到時候帶你們四處轉轉。」
我爸很高興:「那我把電話給媽媽了哦。」
我剛喊一聲媽,對面就問:「怎麼鼻子囔囔的?着涼了?」
「沒着涼。」我憋住眼淚,勉強聊幾句便掛了電話。
一週的時間倏忽而過,我去車站接爸媽。
他倆隔着老遠先認出我,開心地揮手,走到面前,兩個人異口同聲:「秋秋瘦了。」
我媽一把將我抱住,溫柔的香水環繞着我。還是我拿到第一筆工資爲她買的,她從此覺得世上沒有香水比這一款更好聞。
我爸笑着問:「小陸在家?」
昨天聽說我爸媽要來,陸知安沒像之前那麼主動地說要一起接,而是用了個疑問句:「我也去嗎?」
我說不用了,他肉眼可見地如釋重負,揹着書包就去公司加班了。
這次他沒來接,我爸說:「工作第一,有女兒接我們就很高興了。」
我父母一向很喜歡他,連陸知安也總是感慨:「叔叔阿姨人真好。」
那次去我家,他的兄弟們嚇唬他可能會被灌酒,可事實上我爸媽對他沒有半點爲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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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酒店的路上,爸媽對一切都很新奇,看見慶豐包子鋪都要指給對方看。
我帶着父母去喫雲南菜,點了招牌的汽鍋雞。
我媽說:「北京的雞湯燉得真好喝。」
我爸點頭:「是呢。而且人家真會想,雞肉撈出來澆上料汁又是一道菜。」
汽鍋雞以外,父母只准再點兩道菜,他們說:「已經很好了。」「錢要省着用。」
陪着父母逛玉淵潭,買櫻花形狀的雪糕給媽媽,媽媽說這麼漂亮的雪糕,一定要發朋友圈。
我爸趕緊掏出手機替她拍照,陰天光線不好,拍得黑乎乎的,我見狀也掏出手機拍了一張。
我媽看了又看,說:「還是秋秋會拍。」我爸憨憨地在一邊撓腦袋。
和父母相聚很快樂,快樂中又夾雜着憂愁——心裏知道這好時光像沙漏裏的沙子,嗖嗖地流走了。
送父母返程時,在高鐵站,我媽戀戀地對着我看了又看,我爸很珍惜地握了我的手,對我說:「姑娘,加油。」
在他倆面前,我始終是世上獨一無二,如珠似寶。
兩個人進了安檢的門,踏上了扶梯,在半空中還對我微笑。
我站在北京南站清冷的空氣裏,手抄在口袋,縮着兩隻肩膀,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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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快得知陸知安週末跑出去忙什麼。
丹丹和他在一家公司,有天甩了一個內網帖子給我。
她說:「老孃一眼看出是他發的。」
帖子的標題是:「穩定的關係和怦然心動的真愛,應該選哪個?」
「和女友學生時代就在一起,關係穩定。可是近期又認識一個非常可愛的小學妹。她用崇拜的眼神看我時,真的很難不動心。」
「剛認識的時候,我對她態度並不好,可她那麼單純,一點也不往心裏去,反而對我很好,久而久之,我便不好意思了。」
「最近幾個週末都在幫學妹準備春招,替她改簡歷,動用所有關係幫她內推,手把手教她刷題……好久沒有這樣爲一個人忙前忙後。」
「想想女友前幾天問我能不能幫她內推,我下意識地覺得麻煩,勸她放棄,大廠不好進。現在在學妹這裏,我連她春招的 offer 怎麼談薪水都提前想到了。」
「也許我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評論區多數人都在討伐樓主的見異思遷,唯有一位老哥沾沾自喜地分享經驗:「我也遇到過同樣的事,結婚以後又遇到心動的人。我向老婆坦白了,和她一起復盤關係裏出現的問題,最終解決了這場危機。」
讀到這裏,我有種欲嘔的感覺——這膨脹的自戀與極度的自私已經溢出了屏幕。
我只希望陸知安不要得到靈感,跑來對我說:「我愛上別人了,怎麼辦?」我怕自己當場吐出來。
繼續翻評論區,看到有位姐妹在怒吼:「求求你了,直接和她提分手吧。」
而陸知安的回覆使我渾身發冷。
他說:「最近奶奶身體不好,害怕如果和她分手,學妹那裏又沒把握住,兩頭都落空。」
「大家不要苛求我,我只是一個想獲得幸福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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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合上電腦,在腦子裏回想和陸知安的這些年。
上大學時,攢到錢我們就出去旅遊,爲了省錢坐夜行的臥鋪,他總是把下鋪讓給我。一米八的個子,擠在狹窄的上鋪,爲了使我放心,還裝出一副怡然自得的樣子。
他上進、熱心,同學緣一直很好。畢業前,許多人祝我們早日結婚。
誰能料想到後來,我活成了他的備選方案。
我站起身,找出小行李箱,先把證件放進去,然後是貼身的衣物和多年來買的書。
我準備離開了。
環顧和陸知安住了兩年的這間屋子,小陽臺上晾着新洗的牀單。我想起那天,我請他幫忙折一下牀單,他明明不忙卻坐着不動,在我催促下才終於起身,隨口便說:「催催催,該不會四十歲的時候,你也變成那種潑婦吧?」
那時,我多麼難堪。
一通電話將我從回憶中驚醒,是陸知安奶奶打來的。
她語氣溫柔:「秋秋,奶奶新做了餈粑,明天寄給你哦。你不是最愛喫奶奶做的餈粑嗎?」
「等槐花開了,和知安一起回來,奶奶再給你做槐花飯喫。」
我心酸地回應那頭:「好呀,奶奶,謝謝你。」
陸知安的奶奶早年守寡,一手把兒子養大,又帶大孫子。可是年歲漸長,兒子兒媳開始嫌她多餘,話裏話外擠兌她,老人家好強,去上海做保姆,後來連陸知安上大學的學費都是她出的。
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七十多,剪着月牙式的短髮,用黑色鋼絲髮箍把碎髮都攏起來,特別清爽精神。她自然地握住我的手,眼睛晶亮,魚尾紋裏漾着笑意。
她對我很好,可她是陸知安的奶奶,我們終究沒有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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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招在熱烈地進行,朋友圈裏常常看見招聘的信息。
按照陸知安的計劃,許琳一旦拿到 offer,前程確定下來,他便要表白。
那時如果一切順利,便可新人換舊人了。
我找到一個開間,離我的公司很近,價格也是我負擔得起的。
陸知安曾經瞥見,問我:「這又不在房補範圍,看它做什麼。」我沒說話。
這天下午,陸知安難得在微信上給我發消息。
「今天要加班,時間會很晚,我在外面住,你先睡。」
我怔怔地看着幾分鐘前郵箱裏收到的預定成功通知,是北京城郊的溫泉酒店。
陸知安已經忘記,大學時我們不分彼此,他有一些平臺填的是我的郵箱。
深夜十二點,我在新住處撥通陸知安的電話,隔了許久,才聽到他壓低聲音喂了一聲,接着先發制人地說:「不是說過我在加班嗎?」
我語氣平靜:「我們分手吧,不要再聯繫了,我已經搬走了。」
「秋秋,你什麼意思?你不高興了?有什麼事等我回去再說行嗎?」
見我不講話,他語氣急躁起來:「你怎麼也開始學會這一套了,我不過是加班,又不是在外面玩。」
這時,我們隔着電話,同時聽見一個嬌軟的聲音:「哥哥,你爲什麼出去了呀?」
我冷笑道:「不是在外面玩嗎?」便掛斷了電話。
一滴眼淚掛在眼角,被我隨手抹去了。
指甲邊緣有塊死皮翹着,已經被我下意識地撕扯了好多次,指甲鉗一時又找不到。我在行李中翻檢着,突然停下來,在手機上搜了附近一家美甲店。
很近,幾步路就到。
到了店裏,我窩在沙發中放空大腦,靜等工作人員把我的手仔細修理、打磨。
做完指甲便回家,把投影儀找出來,擦乾淨灰,放一部電影看。
週末可以報名插花課、或者普拉提。
山窮水盡處,轉個身,便發現其實天地廣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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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知安絲滑地換上了新的情侶頭像。
丹丹截圖他的朋友圈背景給我看,妝容精緻的女孩捧着蛋糕朝着鏡頭微笑。
容貌姣好的女孩,發出來引人歆羨,便不在意隱私了。
丹丹不忿,罵我太慫:「你就這麼輕易放過他?」
我安撫地拍她手臂,好聲好氣:「要不,我寫個控訴他無縫銜接的 PDF 文檔,去你司內網進行傳播?」
丹丹斜着眼睛看我,並不上當:「我知道你又在開玩笑。」
我說:「丹丹,你還記不記得林茉學姐?」
「怎麼不記得?」她聲音低下來。
林茉學姐曾經是我們共同的偶像。
她童年隨父母在國外生活,能講一口流利英文,白天鵝般修長的脖子上,常戴一串細細的珍珠項鍊。
學姐謙遜溫柔,十分照顧我們這些後輩。
就是這樣氣質清雅的她,有天在年級大羣連續發幾十條消息,控訴男友反覆出軌,腳踏兩隻船。她的話已經失去連貫的邏輯,顛三倒四,又把男友和小三不堪入目的聊天截圖在各個大羣裏傳播。
我和丹丹清楚記得事情發生那天,我們正爲了討論小組作業,坐在學校咖啡館裏。
有個女生興奮地叫起來:「有瓜喫!好大的瓜呀。」
大家紛紛掏出手機,一掃先前昏昏欲睡的情形,個個興奮地睜大眼睛。
那女孩突然很痛快地說:「學姐那麼傲氣,還不是照樣被戴綠帽子,看她以後還裝不裝?」
我和丹丹對視,同時感到徹骨的悲哀與恐怖。這女生平常可最喜歡給學姐朋友圈點贊、評論,上公共課時向外院的人誇耀學姐,口氣宛如那是她親姐姐。
於是我們明白,人實際上是很缺乏同理心的。
歇斯底里地發泄固然痛快,真正爲你傷心、氣憤的,有幾個人,但背後看你笑話,藉此貶低你的,又有多少人?哪怕你是再美再優秀的一個女孩,一旦失去一個男人的歡心,就給她們抓住把柄,覺得你一定有些不堪之處。
彷彿一個女人最大的價值藉由男人的忠誠實現。
我和陸知安並未結婚,雙方不負有忠貞不二的責任,他不再愛我,我抬腳便走,何必自怨自艾,糾纏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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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後不到一個月,我的微博多了一個關注者,她給很久之前一條懷念高中時代的微博點了贊。
我看到照片,和陸知安朋友圈背景是同一個人,那麼就是許琳了。
這又是唱得哪出?才交往不到一個月,就拉前任來做情感中的調劑嗎?
她新近發了一組美食照片,其中一張桌子對面是個男人的手。再往前翻翻則是小女孩暗戀成真的心路歷程,很多人評論說好甜好甜。
許琳在微博上有小一萬粉絲,主打名校美女人設,如今有了帥氣優秀的年上男友,正好更新戀愛日常。
我反手就點了個關注,毫無波瀾地看着她秀恩愛,當作一場人間觀察。
如此這樣過了半個多月,有個從前的同學幸災樂禍地來告知我,陸知安要求婚了。
「他說想給他奶奶一個驚喜,問我求婚時找的哪一家策劃公司。」
「俞清秋,我真沒想到,求婚的對象竟然不是你。可惜啊!」
「你二十八了吧?還是二十九,女人越老越不值錢,你可得抓緊了。」
這同學曾經對我示好,我卻因討厭他愛炫富,沒理會他,想不到他怨念至今。
他喋喋不休時,我刷到許琳新發布的微博。她參與了一個「00 後的你擁有什麼」的討論,列出自己和男友的薪資以後,遭到評論區質疑。
在普通大學生畢業只有五六千收入的年代,互聯網高級工程師的收入使人咋舌。
如果許琳再老到些,她可以不予理會,自然有懂行的人替她說話。
可她畢竟還年輕,很快就甩了張截圖出來。
那是陸知安新鮮出爐的工資單。
圖片中隱隱可見的水印是陸知安的名字。
公司明文規定不可以泄漏工資詳情,一旦踩了紅線,迎接他的將是開除和沒收期權。
這些天因爲秀恩愛,許琳的粉絲數已經漲到十幾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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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友對「錢」和「不公平」都很敏感,事情如我預想的一樣迅速發酵。
很快,丹丹發現陸知安的工作賬號已經停止使用。
在互聯網公司,再優秀的人也並非無可替代。他們又一貫雷厲風行,今天的事情等不及明天做,說開除就立馬開除。
陸知安失去了年薪近八十萬的工作,一失業,真愛便離他而去了。
他深夜在朋友圈發瘋。
「你想要的化妝品,我哪次不是馬上去專櫃替你買到手?」
「分手才幾天,你就曬別的男人買的包。難道我買不起嗎?」
可能因爲實在複合無望,三天後,陸知安鎖住朋友圈,換掉了情侶頭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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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休年假回去看父母,順便去拜訪高中時的班主任。
站在朱老師辦公桌旁,遠遠地聽到操場上的笑語,那聲音混合着黃昏的氣味,特別熟悉,彷彿下一秒就會回到課桌前演算永遠算不完的數學題。
朱老師彎着腰在櫃子裏摸索了很久,終於直起身子,拍打着手上的紀念冊:「找到了。」
紀念冊上的灰塵顯示着十年的光陰確實地存在。
一同看完了我們那屆的照片,老師隨手又翻出一本,指向一個瘦削的女生,問我:「這個叫許琳的,你還記得嗎?」
如今「許琳」這兩個字聽在我耳朵裏,滋味可不是很好。
但同名的人很多,老師既然問起,我便湊上去看了一眼,隨後搖搖頭。
朱老師笑道:「不記得也正常。她比你小好多屆呢。」
「那年這孩子來上學,右胳膊骨折了,小臉白得像紙。她說是自己跌倒的,可是我看那胳膊只是草草地包紮着,又想起她爸那副兇狠無賴的樣子,我就猜到又是被打的。」
「她爸聽說是搞傳銷的,一開頭撈到錢了,不然也不會把孩子送到市裏來上高中,可是很快就沒錢了,連生活費都不給。」
「有次我去她家幫她辦貧困補助申請,竟然看到當父親的把女兒往車上拖,要帶她去什麼大人物的酒局,這不就是逼着女兒去陪酒嗎?」
「好在孩子爭氣,考試總是前三名。可是右胳膊骨折以後就是期中考,沒有手能寫字呀,一下子考了全校倒數。其實要是一般的孩子早就趁機不考試了,可這孩子心思重,整日低着頭,看起來很受打擊。」
講到這裏,朱老師含笑瞥我一眼,說道:「這時,我就想起小秋同學啦。」
我恍然大悟,想起來了。
高中時我參加女生足球隊,雖然技術不咋地,在綠草茵茵的足球場上倒也來來回回跑得起勁。有天踢球時被人撞了,本來就地一滾便行,我卻一時興起,瀟灑地右手撐地——好嘛,手斷了。
那陣子剛有個男生打籃球斷了腳,老師叫我們小心,我卻又給她一個驚喜。朱老師氣得把我倆拎到教室第一排,一左一右地擺着以示警誡。
每天待在老師眼皮子底下,沒法偷偷看小說,實在無聊,我便練習左手寫字,到右胳膊好的時候,左手已經寫得像模像樣了。
朱老師在微信上跟我講到這個同樣斷了右手的同學,叫我拿左手寫一封信鼓勵她。
我那時好像剛大學畢業在家,還沒開始北漂,發現自己左手寫字的肌肉記憶還在,熱情洋溢地寫了長信一封,又從犄角旮旯翻出我斷手後的鴨蛋卷子一同寄出——卷子上字沒有一個,鬼畫符可是畫了一堆,我想給她看看,考零蛋也沒什麼要緊的。
學妹看了我的信,一個月以後回了封短信,字已經寫得很像樣子。
既然有這樣的淵源,我湊上去又看那女孩的照片,高考後的合照她仍穿着夏季校服,白襯衫黑褲子在一衆連衣裙中素淨得顯眼。生硬的夏日強光下,依然看得出是個清秀美麗的女孩子,而且有點面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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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以後,有天中午,同事說樓下有個叫許琳的人找我。
當時,我正在茶水間打哈欠,等着咖啡機往馬克杯裏吐咖啡,聞言隔着落地玻璃窗往外看了一眼,樓下的人正好抬頭,嚇得我一個趔趄。
這是什麼時代?我沒去找她,她倒跑來找我了。
躲也不是法子,我戴上冷漠面具,拿着工卡下樓。
她今天倒是很樸素,沒化妝,看見我下樓,快步迎上來,細聲細氣叫了句「學姐」。
然後,她愣在了原地。
我也愣住了,素顏的她和畢業照上那個人實在是太像了。
十分鐘後,我和許琳對坐在公司樓下咖啡店,艱難地理清了思路。
許琳是來找學姐的,春招季她收穫頗豐,接近二十年寒窗,終於從一個兩手空空的窮學生變成前途有望的職場新人,她覺得是時候來見當初幫助過自己的學姐了——從前她不敢來,覺得自己只會成爲別人的負擔。
她知道學姐叫俞清秋,是在那信紙上第一次看到的名字,刻在心裏小十年,見面那刻,認出來就是前男友手機裏看到過的臉。
我呢,我好不容易武裝了心靈,打算和小三當面鑼對面鼓,卻發現對方是上門認親的。
這叫什麼事!
感謝這家咖啡店,喜歡用大而無當的超大號咖啡杯,我在碩大的杯子後面尷尬得齜牙咧嘴,足足做了兩分鐘心理建設才放下杯子。
對面的許琳一口咖啡沒喝,絞着手磕磕巴巴地說:「學姐,打,打擾了,我這次來就是想感謝你,我給你帶了點東西。」
她雙手朝我推過來一個精緻的小盒子,然後像犯了錯的小學生,緊盯着桌面不抬頭。
我打開一看,是條白金的項鍊,墜子是鈴蘭花,風格低調典雅,一定很貴。
「記得學姐信裏抄了首風鈴草的詩,那天看到這條項鍊就覺得很適合你。」
我努力回想那封信,詩沒想起來,卻想起朱老師對我說過的話。
那時天色已暗,晚風漸起,朱老師望着窗外,神色憂慮:「不知道這孩子,現在怎麼樣了。」
說到底,此刻坐在我面前的是十年前就結緣的學妹。
我收下了她的禮物,告訴她朱老師很掛念她,有空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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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公司,我立馬把自己關進衛生間隔間裏,抱着頭用腳趾摳了間寬敞的三室一廳。
也許我應該橫眉冷對,而不是輕輕放過。
畢竟,她做出那些傷害我感情的事情時,也並沒有手軟心軟。
用丹丹的話來給我找藉口,那便是,因爲沒喫過大虧,所以心太軟。
從小父母寵愛,學業順利,被陸知安背叛這件事,是我接近三十年人生喫的頭一個虧。
餘光瞥見手機彈出一條微博消息,我下意識地拿了起來。
一通檢查,我證實了自己的猜測——許琳是通過高中校友找到我的微博,並不是陸知安那條關係鏈。
這意味着她關注我,並不是爲了炫耀。
我心中依然有疑慮揮之不去,總覺得許琳做的事情,有什麼地方說不通。
她給人的感覺,不是那種愚蠢張狂地在微博上曬出男友工資條的人。而且,即使是實習生,入職也會接受公司規定的宣講,她應該知道那是紅線。
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時間到了五點半,我關了電腦下班。
北京初夏的街頭已是綠影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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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公司有位同事請我幫忙,陪他去商城替他母親挑生日禮物。
同事叫安明哲,身材瘦削,喜歡穿襯衫搭配針織開衫,曾留學日本,頗有文藝青年氣質。
我和他並不相熟,也許聚餐時互相遞飲料說過一些類似「謝謝」「不客氣」之類的話,但那根本算不上交流。
只有一次,在辦公室聊到小說,有位同事插嘴:「嗯?《安娜卡列尼娜》?世界名著不是小學生纔看的東西嗎,成年人誰看這個。」
我很認真地回答:「《安娜卡țū́⁼列尼娜》是超級棒的小說哦,成年人才看得懂。」
一向沉默的安明哲突然毫無預料地拍掌笑道:「說得好。」倒是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買禮物的過程很順利,他在櫃檯前很快選定了絲巾的圖案。
還剩小半天時間可以打發,於是我們順路去了北海公園,在波光粼粼的岸邊閒聊着一些話。
我已經萌生回老家的念頭,言語中流露的退意被安明哲捕捉到了,他問我爲什麼要離開。
我懶得細講,便敷衍道:「北京的房子太貴了,買不起,不想過被房貸壓得喘不上氣的生活。」
他聽了以後,很快地說:「找一個在北京已經有房子的對象不就行了。」
「你這樣的女孩子,喜歡你的人本來就很多。」
我感到尷尬,正不知說些什麼好,前方有個人回過頭來,竟然是陸知安。
他快速地掃了我們一眼,臉色晦暗不明。
然後他加快腳步,走上了一條岔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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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到陸知安的郵件,發件時間是深夜三點。
以前他很喜歡用郵箱給我寫信,郵件末尾,春天便祝春安,夏天便祝夏安,還有秋安、冬安,四季在郵箱中流轉。
我實在很好奇,於是點開看了。
以下便是他寫的信。
「小秋,請允許我仍然這麼叫你。昨天在公園偶然遇見,我無法描述自己那時的心情,想要趕緊逃離,卻又忍不住駐足,想多聽到一點你的聲音。這些天,我總是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個場景。那時你還不認識我,春天的傍晚,我和師兄一起從教學樓出來,看見馬路對面一個穿着粉藍色的連衣裙的女孩,微笑着朝這邊招手。楊樹葉子間漏下的幾縷斜陽在你臉上跳躍,晚風如水吹動你的裙襬……小秋,我好像從沒對你說過,我對你是一見鍾情。到現在,我還能記得表白成功那晚不可置信的狂喜。可是,小秋,我究竟在什麼時候弄丟了你?」
「一想到前段時間我愚蠢的舉動,後背上便像有很多根針在刺。你應該也聽說了,我已經被辭退,離開了大廠,暫時也沒有找到新的工作。可是也正因此,我終於有停下來好好想想的時間。這樣一來,我便認識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我以爲幸福在別處,卻恰恰弄丟了能使我幸福的人。原來,我就像水裏的魚,時刻享受着水的溫柔,太習慣以至於以爲無關緊要,離開了才發覺……」
「小秋,奶奶已經去世,臨走前,我父母還在惦記她是不是交出了全部的存款……我辜負你這件事也使她失望。她說有福之女不進無福之門,她希望你幸福。昨Ṫû₀天在公園看到的男生,想必比我優秀,希望他會比我更加珍惜你。」
原來陸知安的奶奶已經去世了。
我又掃視了一遍冷冰冰的電腦屏幕,然後刪除了這封ŧŭ̀₈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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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辭職了,預備回家鄉工作。
臨走時,安明哲提出單獨爲我送行,他媽媽也來了,才知道阿姨和我是老鄉。
在餐廳遇見丹丹,後來她打趣我:「傻呀你,放着個老實的北京富二代不知道抓住。」
我笑:「我都不知道他是富二代,怎麼抓住?」
丹丹很嚴肅地說:「秋秋,你要相信我的眼力。那老太太雖然穿着樸素的運動服套裝,頭髮也不染,喫完飯還打包,可是她那通身的氣質,家裏在北京至少三套房。」
她用手敲我頭:「看你傻乎乎的,錯過了吧,不然吶,嫁入豪門,風光婚禮,不就揚眉吐氣,狠狠地打了陸知安的臉嗎?」
我配合地做出一副很惋惜的樣子,轉而問她:「你的婚禮打算在哪裏辦?」
丹丹終於相親成功,對方是賓大博士,在北京 985 高校已經升了副教授。
「兩邊各辦一場囉,我算是塵埃落定了。」
「說真的,你幹嘛急着回去,留在這裏跟姓安的發展看看唄,那天他看你的眼神,嘖嘖。」
我收起笑容,很認真地解答她的疑惑。
「丹丹,我不能因爲在愛情裏失敗,就用另一個男人來解決問題。」
「我和陸知安從大學時代在一起,連架都沒怎麼吵過,以爲會一生一世。可是你看,說分開也就分開了。我對安明哲的瞭解纔多少?怎麼能爲他改變計劃。」
「我二十七了,不那麼容易陷入幻想。但是我喜歡這麼清醒地活着。」
丹丹以手撐腮,仔細地打量我一陣,然後說:「我終於明白爲什麼喜歡你。」
「你是這點最好:一是一,二是二,不騙人,也不騙自己。」
「這樣的勇氣,我是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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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電子通信高度發達的年代,快到春節的時候,郵遞員朝我家樓下的信箱裏投進一個雪白的信封。
我爸去拿報紙時順便幫我帶了上來,感慨這年代還有人拿筆寫信,真是有情意。
我把這封長信讀了三遍。
信是這麼寫的:
「清秋學姐,那天,你收下我的禮物離開以後,我坐在咖啡館,一直哭一直哭,把桌上的紙巾全都用完了。整個咖啡館的人都盯着我看。我哭是因爲感激,好多年前,你救過我一次,那天,你又救了我一次。你會覺得奇怪吧?請允許我從頭講給你聽。」
「從記事起,我就揹着恥辱的印記——我的生母是流落到村子裏的傻子,被奶奶領回家生下我以後被就攆了出去。我的父親和奶奶都熱衷於搞傳銷,騙盡了親朋鄰居,最後把他們自己的錢也搭了進去。中學時,我因爲沒有錢,只有一件內衣可穿,室友們故意把我換下來的衣服打溼,第二天當衆指出我沒穿內衣,罵我不要臉。於是,我在晚自習的課間回到宿舍,用她們的牙刷輪流刷馬桶——學姐,那時,我知道自己的靈魂也不再幹淨了。」
「後來,我爸爸又打斷了我的手。」
「在最灰暗的時候,我收到了你的信。朱老師對我說,這是一位同樣斷過手的學姐寫的,我還以爲她在開玩笑。我把信壓在枕頭下面,揣摩着你的樣子,你一定很喜歡笑,笑起來眼睛像溫柔的月牙。」
「右手康復以後,我還是常常用左手寫字。」
「後來,我考上了大學,還交往了一個很優秀很溫柔的男朋友,我想等畢業以後和他結婚,我就可以有一個自己的家了。但是很快厄運又降臨到我身上。我爸逼我去那個傳銷團伙的頭頭身邊,這樣他就能成爲『自己人』,就能賺大錢,我想辦法從家裏逃了出來,很快便接到電話——我爸在找我的路上被車撞了。」
「我不敢相信地反覆確認。『所以,他真的當Ţŭ²場就死了?』『他死了,對吧?』」
「對面再次給了肯定的答覆,我在狂喜中抬起頭——結束了,被折磨糾纏的灰暗的過去,都隨着爸爸的死結束了。但是我很快就笑不出來了,男友正用看蟲子一般的眼神看着我。他實在無法接受一個迫不及待希望自己的爸爸去死的女生,於是拋棄了我。」
「我在那一刻知道男人是靠不住的,並且恨上了整個世界。我玩弄男人的感情,用各種辦法撈錢,既然我前二十年都在喫錢的苦,那我一定要擁有很多錢。我表面上裝作天真單純,其實心裏盛滿苦汁,因而變得睚眥必報。」
「去實習以後,mentor 苛刻又冷漠,不肯花時間告訴我必要的信息,卻在週會上當衆把項目進展緩慢的鍋推給我,私下裏還罵我怎麼什麼都不會,是怎麼混進來的……於是我決意報復,表演出一副崇拜對方的樣子,把對方利用到無可利用再狠狠甩開。」
「學姐,對不起,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你的男朋友,我毀了你的生活。在那之前,也毀了許多人的生活。」
「學姐,那天見到你,跟我想象得沒什麼差。你像月亮最光明的那一面,相比之下,我就是月球背面陰暗冷寂的環形山。」
「就是你收下禮物原諒我的舉動,再次拯救了我。我從你的寬恕中,感受什麼是真正光明的人格。」
「學姐,那條鏈子是乾乾淨淨的,是我用實習工資買的。你又從泥沼中拉了我一把,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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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真相要是講給陸知安聽,不知道他會是什麼心情。
他曾經以爲自己左右都有得選,以爲許琳再天真不過。
其實,陸知安也不是一下子成爲那種人。曾經的他不那麼斤斤計較,也並不苛刻粗魯。
記得那年他去參加 ACM 國際大學生程序設計競賽,隊友生病,他一個人寫兩人份的代碼,好幾天不睡。比賽完回來,穿着西裝大踏步從機場通道走出來,一見面就將腦袋擱在我肩膀上,說他困死了,要大睡三天三夜。可是僅僅在機場餐廳休息了一會兒,一回學校又去和老師討論論文。
陸知安靠着三篇核心論文拿到 super special offer,意氣風發地進入大廠,卻遇到 mentor 把他的成果全盤搶走,還要在環評時踩他一腳;遇到領導把同一件事交給兩個人做,美其名曰「賽馬」,讓他痛苦地覺得自己完全被當成工具。
我沒資格指責陸知安不夠勇敢,不能堅持初心不變,因爲我沒有遭受過那樣足以將理想消磨殆盡的折磨。
但我和他的感情是完了。
得知我回老家以後,陸知安伸出求複合的橄欖枝,態度十分謙卑,可我不願意了,我和他的感情已經玉碎,不能瓦全。
許琳放棄了大廠 offer,註銷了微博十萬粉的網紅賬號,去了丹麥唸書。
丹丹婚後第二年便生了小寶寶,我榮升秋秋阿姨。
我在家鄉買了房子,離父母不遠,付了首付以後,公積金覆蓋了大部分房貸。
裝修時偶然發現很多年前收藏過出租房改造的方案,在走出校園以前,我是真的相信我們可以過上一種比較愉快的生活的。
只能說人生充滿了不確定,感情尤其如此。但是有從小到大獲得的愛意做後盾,充滿不確定的人生也並不可怕。
就像前幾天遛狗時在街角撞上的男生,他約我一起逛書店,相處下來,也許會成爲我的愛人,也許只是一個過客,都沒關係。
像楊Ŧŭ⁽千嬅歌裏唱的:「當作四處消遣散心,預備六十六歲初吻。」也許我六十六歲才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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