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

三個月前，嫦娥六號登陸了月球背面。
沒人知道，這是一次祕密載人登月。
航天員在月背停留了 8 分 23 秒，只說了一句話：
「有東西。」
返航後，航天員留下一句遺言而死：
「傳說是真的！不要再探月，不要讓她歸鄉！」

-1-
我女友是航天員。
三個月前，她結束一項任務回家，我察覺到了異常——
她晚上不睡覺。
半夜，她永遠睜着眼睛，凝視窗外。
短短十幾天，她瘦得皮包骨頭。
航天局把她送進保密醫院後，我失去了她的消息。
直到這晚，一羣人找上門來。
「孫竹是嗎？葉梅出了點事，爲了人類的未來，你得跟我們走一趟。」

-2-
一個多小時後，飛機降落在一片黃沙之上。
酒泉衛星發射中心。
密閉的指揮室裏，我見到一箇中年男人。
「你好，我是中國攬月工程總指揮，陳天。」
他告訴我，我來晚一步，葉梅現在已不能見人。
我只能聽聽她的聲音。
陳天按下播放鍵，電腦傳出一陣嘶啞的喊叫聲：
【沒有月亮，也沒有羣星，一切都是假的。】
【但傳說是真的，你們去哪裏都可以，火星、木星、太陽……唯獨月球不行！不要再探月！不要讓她歸鄉！】
【不要讓孫竹來。】
這是葉梅的聲音。
可發聲方式很奇怪，像一邊嘔吐一邊說話。
「她……怎麼了？爲什麼不能見她？」
「葉梅現在的樣子，不能跟任何人見面，否則可能危及生命。」
「什麼意思？你們帶走她時還沒事！現在就危及生命了？！」
陳天凝視着我：
「如果葉梅還有救，你願意付出多少？」
「一切。」
我聲音顫抖。
陳天沉默良久。
「好，我告訴你發生了什麼。葉梅，在月背遇到了一個東西……」
「月背？」
陳天點頭。
「是的，我們踏上了月球。
「葉梅，是史上第一個登陸月球背面的人類。」

-3-
千百萬年來，地球生命抬起頭，看到的永遠是月亮正面。
月背，一直是個謎。
1959 年，蘇聯太空船拍到了第一張月背照片。
對公衆來說，它毫無意義，模糊得什麼都看不清。
事實卻是，蘇聯拍到了大量清晰照片，並發現了月背的某個東西。
那東西事關重大，不得不對公衆隱瞞。
1966 年，美國先後發射 5 顆月球軌道器，也拍到了大量月背照片。
然後，他們也開始小心謹慎地隱瞞什麼。
人們常說美國登月是騙局。
其實還真是。
美國真的登上了月球正面，登了 6 次，每一次都大肆宣傳。
就是爲了欺騙世界——
我們已經達成對月球探索的極限！月球並不特殊，不要再關注了！
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月背看到了什麼。
可月亮就在那裏，沒人能獨佔。
二十一世紀，中國攬月工程啓動了。
對外，這個工程被僞裝爲「探月工程」，只是個探測項目。
實際上，這是個載人航天項目。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月背的祕密是什麼？
我們的航天員踏上月背的那一刻，就會搞明白。
「所以，葉梅成了實驗品？你們把她送上了那個各國避之不及的地方？就爲了找那個祕密？」
陳天看着我：
「葉梅是主動申請參與任務的。探索真理的過程中，所有人類都是實驗品，你是葉梅的愛人，至少不該這樣侮辱她的夢想。」
「……」
是啊，這是她的夢想。
她從小對宇宙充滿嚮往。
無數個晚上，她帶我翻出福利院宿舍，跑到樓頂看星星，爲此不知捱了社工多少頓打。
她從沒放棄過，指着月亮說，總有一天，她要到天上去，帶我一起去。
在那裏，我們跟星星做伴，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
她沒食言。
二十年後，她成了中國最年輕的女航天員，帶着一事無成的我，住進了北京航天城。
不知多少青年才俊追求她，她仍選擇跟我在一起。
直到月球將我們分開……
見我沉默，陳天繼續講述。
2024 年 6 月 2 日，嫦娥六號在月揹着陸。
外界以爲，嫦娥六號只是採集月揹物質的探測器。
其實葉梅，就在上面。
美國立刻察覺到情況有異。
三天後的 6 月 5 日，他們緊急發射了兩個航天員到空間站。
此後一直對外宣稱，返航飛船出了問題，兩名航天員不得不滯留空間站。
實際上，這兩人的任務就是滯留在那裏，監測葉梅在月背的活動。
「這麼重視？那之後呢？葉梅在月背遭遇了什麼？」
「一具屍體。」

-4-
飛船登錄月背後，檢測儀發現地表有一層極薄的電磁立場，阻斷了畫面信號傳輸。
指揮部跟葉梅只能保持語音通訊。
葉梅在月背總共停留了 8 分 23 秒。
一開始，葉梅做着常規報告。
2 分 25 秒，她突然說了一句話：
「有東西。」
下一秒，語音通訊中斷。
直到 7 分 43 秒，通訊恢復。
葉梅再也沒說話。
飛船返航後，所有攝像頭均損毀嚴重。
只有一個艙內攝像頭ƭū́₀的殘骸，保留了一點影像記錄：
通訊恢復的那一刻，葉梅從遠處踉蹌着走回飛船。
她關閉艙門，操作了返航指令，抱着頭，蜷在艙內一動不動。
艙門關閉前，攝像頭視野邊緣的角落，隱約拍到了艙外地面有一個東西。
那東西一動不動，呈黑灰色，伸出幾根扭曲的枝杈。
「返航後，我們對葉梅做了全面檢測，除了輕微幽閉恐懼外，一切正常。
「但感覺上，她不對勁。
「經過一段時間觀察，葉梅沒有好轉，也查不出更多，我們就安排她回家，看看換個安心的環境，是否能有所改善。
「後來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她目前的情況不能透露給你，只能說，不容樂觀。
「而那一團黑灰色的東西，經過分析研判，最有可能的答案，是一具人類屍體。」
我搖頭，剛要反駁既然沒人到過月背，怎麼會有屍體。
葉梅那一段沙啞的留言闖入腦海。
我突然明白了。
我，一個喫女友軟飯的無業遊民，爲什麼會被告知如此機密的信息？
因爲葉梅留下的那三句話。
【沒有月亮，也沒有羣星，一切都是假的。】
葉梅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對科學和星空的堅信，讓她從福利院的孤女，一步步走到如今。
現在，她說月亮與羣星都是假的。
這是對可觀測現實的否定，對她夢想的否定。
換言之，是對科學的否定。
【但傳說是真的，你們去哪裏都可以，火星、木星、太陽……唯獨月球不行！不要再探月！不要讓她歸鄉！】
葉梅不喜歡神話。
她對古代傳說嗤之以鼻，認爲是古人不瞭解科學的妄言。
我曾爲她求了一道平安符作爲生日禮物，她說那是沒有意義的迷信。
現在，她承認傳說是真的，還用到了「歸鄉」這個詞。
月亮、人類屍體、歸鄉。
我能想到傳說只有一個。
【不要讓孫竹來。】
於是我被帶來了。
我跟葉梅完全相反，是個狂熱的民俗愛好者。
大學也選了相關專業，成績雖然不錯，畢業後卻找不到對口工作。
「所以，你們叫我來幫忙？」
陳天點點頭。
「我們準備立刻發射嫦娥七號，兩名航天員將再次登陸月背展開調查。
「你將作爲顧問，全程參加。
「葉梅發生變化的原因，若是能夠查明，說不定還有救。
「而月背如果真有一具屍體，人類的過去和未來，都可能要改寫。」
「葉梅不是說，不要讓我來嗎？」
「我們現在掌握的情報太少，你的名字就是其中之一，我們不能放過任何可能性。」

-5-
三天後，嫦娥七號降落月背。
兩位男性航天員中，劉軒留守船艙，方楚出艙調查。
我坐在陳天旁邊，看着屏幕上發生的一切。
陳天：「檢查通訊狀況。」
方楚：「聲音良好，畫面良好。」
陳天：「出艙。」
有了上次的教訓，通訊設備經過改良，已經可以正常傳遞畫面。
幾分鐘後，方楚到達目標地點——葉梅出事的位置。
方楚：「報告，周圍一切正常。」
陳天：「那具屍體呢？」
方楚：「沒有發現屍體……等等，這是什麼？」
方楚把鏡頭對準前方。
這是一個……
「山洞？」
月球上當然有山，但不該在這裏。
爲了避免意外，飛船降落地點選在智海——月背僅有的幾個大面積平原。
這裏沒有山，更不該有山洞。
可大屏幕上，所有人都看到了。
一個大概有四五米高的小土坡，孤零零佇立在智海的平原上。
土坡中間，有一個勉強能容納一人通過的洞。
方楚：「降落的時候，有這個東西嗎？」
陳天翻看資料：「沒有。不光降落的時候沒有，所有探測數據都沒有。上次嫦娥六號登陸時，葉梅也報告周圍一片平坦。」
我冷不丁出聲：「靠近一下看看。」
方楚：「請示。」
陳天看了我一眼：「批准。」
畫面漸漸靠近那山洞。
看清那是什麼時，我脖子後面開始冒冷汗，嗓子有點沙啞：
「看到了嗎，洞口周圍的東西。」
陳天：「什麼東西？裂紋？」
「在你們看來，那些可能只是月岩的裂紋，但那是古漢語，一種比甲骨文還要更古老的文字，只是出土記錄太少，且時間跨度極大，學界對其真實性還有爭論。」
「寫的是什麼？」
「寒。」
「寒？就一個字？」
「對，就一個字，寫了無數遍，寫滿了整個山洞表面。如果我沒猜錯，整個月背的裂紋，都是大小不一的……」
寒。
在所有人心中升起。
會是誰寫的呢？
誰有這樣的大能大力，在整個星球刻下古文字？
方楚：「報……報告！我看到……我看到那個……」
鏡頭突然一陣亂晃。
宇航服碰撞鏡頭的聲音，震得所有人耳朵疼。
陳天：「退回嫦娥七號！退回嫦娥七號！方楚！聽到請回答！」
信號丟失。
方楚失去聯繫。
陳天：「聯繫劉軒！讓他警戒……」
大屏幕切到了劉軒的鏡頭，依然一片漆黑。
畫面信號已經丟失，語音通訊還保留着。
劉軒尖厲的聲音傳來：
「別……求求你！讓我死……讓我死啊啊！別……」
語音信號丟失。
陳天的聲音彷彿老了二十歲：「遠程啓動嫦娥七號。」
幾分鐘後。
操作員：「嫦娥七號所有設備離線，無法連接。」
指揮部一片死寂。
「你們……爲什麼會認爲，那是一具屍體呢？」
我緩緩道。
陳天疲憊不堪：「你什麼意思？」
我嚥了口唾沫：
「僅憑影像角落裏的一團漆黑東西，你們就研判它是一具屍體？
「我猜，你們可能認爲，那團東西伸出的枝杈，跟人類肢體特徵高度類似，又在太空環境裏沒有穿宇航服，還不會動。
「所以，它是屍體。
「但它像人類，誰又能確定它就是人類呢？
「它不穿宇航服，或許是因爲它不需要。
「它不動，只是因爲它恰好不需要動。
「它只是靜靜看着，看着葉梅回到船艙……」
陳天緊盯着我：「你是說，外星人？」
「不，我說的是——嫦娥。」

-6-
「我知道，你們搞航天的，大多都像葉梅一樣，信奉唯物主義。
「所以就算你們找我來，也還是有意無意地，不想往嫦娥奔月的傳說上猜。
「但，你們終究還是找了我來。因爲葉梅身上發生的事，你們解釋不了。
「那你們不妨聽聽我的。
「史上最早記錄嫦娥奔月的，是商朝卦書《歸藏》。此後代代相傳，人人皆知嫦娥是個寬袖長襦的美人。
「可《歸藏》記錄了嫦娥奔月，不代表嫦娥奔月就發生在《歸藏》成書的商朝。
「遍佈月背的『寒』字字形，遠比商朝的甲骨文古老得多。
「如果我們假設，嫦娥奔月真的發生了，而且發生在更古老的久遠歷史中。
「那麼當時奔月的嫦娥，就一定得是人類嗎？
「人類在時間長河中是極短命的物種，甚至不如螞蟻古老。
「更何況，人類何以能奔月？現在最尖端的登月技術，也只有區區幾個國家掌握，遑論古人。
「以前，我的這種論調被認爲是瘋子。可現在，已Ťű⁾經有三個航天員在月背出事了。
「葉梅的話，你們沒忘吧？」
陳天聲音顫抖：
「你是說，我們看到的，是嫦娥的原型？一個遠比人類更古老的，從地球到達了月球的古生物？」
「或許……」
一個人突然闖進指揮室：
「陳指揮！葉梅她……」
我和陳天的臉，同時煞白。

-7-
我終於見到了葉梅。
隔離室裏，她躺在病牀上，不住喘息。
隔着玻璃，我聽不到她的氣息。
只看到她裸露在外的半個肺部，激烈地收縮擴張。
另一半，已經腐爛變質，如她身體的其他部分。
那張讓我魂牽夢縈了二十多年的可愛臉龐，此刻已分解大半。
普通人若是變成這副樣子，早已死去。
可葉梅活着。
我幾近崩潰。
「這是怎麼回事！」
陳天沉默着搖頭。
他也不知道。
「……」
葉梅的眼睛轉向我。
還算完好的嘴巴張了張，在說着什麼。
我撲到玻璃上：
「阿梅，你說什麼？我聽不到……陳天！我說我聽不到！打開門讓我進去！」
一羣人過來拉住我。
混亂間，我看到葉梅說完了最後幾句話。
然後她融化了。
一瞬間，她就變成了一攤組織液，洇透了病牀。
彷彿那裏從來沒有過一個人。
我癱坐在地。
從小到大，我只有她一個人。
福利院裏，她是保護我的姐姐。
成年後，她是滋養我的愛人。
現在我才明白，她還是養育我的媽媽。
她用她的堅強，給了我這個懦弱的孤兒完整的人生。
可我卻讓她迎來了這樣慘烈的死亡。
良久，陳天走過來，低聲說房間裏有錄音設備，葉梅的遺言已經導出了。
入耳，仍是那古怪的聲音，像一邊嘔吐一邊說話。
我終於明白。
那是她口腔組織融化後的組織液，嗆在喉嚨裏的緣故。
【阿竹，我好痛。】
【我快死了，我很開心。ţű̂ₖ】
【你離開這裏，不要再回來，更不能去月背。】
【不要相信陳天。】

-8-
聽完最後一句，我死死盯着陳天。
陳天面色坦然。
「你們肯定還要再登陸月背吧？」
「當然，劉軒和方楚生死未卜，我不會放棄他們。更何況，無論你的猜測對不對，爲了全人類，我也不能放任月背的ṱű̂₇東西不管。」
「好，下一次，讓我去。」
「你去？葉梅說……」
陳天有些意外。
「葉梅說讓我不要去，讓我不要相信你。
「但我太瞭解葉梅了，她會在極少數情況下騙人，比如，想要保護我的時候。
「所以我會相信你，我也會去月背。
「我在這世上沒有牽掛了，我只想搞清楚葉梅爲何而死，如果可能的話，爲葉梅報仇。
「這對你們也是有好處的。月背這麼危險，多損失一個培養多年的航天員，不如損失我一個無業遊民。」

-9-
十天的密集訓練後，我踏上了嫦娥八號。
「艙內操作已經儘可能簡化了，我們也會遠程輔助你操控，你只要克服生理不適即可。」
「好。」
「你天賦很高，等你回來，我會幫你爭取個名額試試。」
我笑了，指了指頭上的月亮：
「別鬧了，我只是個沉迷神話傳說的廢物——這麼想應該會比較好吧？」
陳天臉色複雜，嘆了口氣：
「好運。」
七十六小時後，我成功降落到了月背。
艙門還沒開，陳天焦急的聲音響起：
「等等，先別出艙！」
「怎麼，外面有東西？」
「對……但是……總之你別動。」
我啓動了艙門。
有東西？
我找的就是它！
艙門緩緩打開。
眼前的「東西」卻讓我愣在原地。
「劉軒？方楚？」

-10-
不……
我立刻意識到，眼前的兩人不對勁。
他們的宇航服無比完整，本該透明的面罩，現在只剩一團黑。
面罩後面，是劉軒和方楚嗎？
還是其他什麼東西？
胡思亂想間，「方楚」動了。
它側身，向身後指了指。
是那個山洞。
意思很明確，讓我進去。
陳天：「別去！兩人都有問題……」
我打斷他：「你忘了這次行動的目的嗎？別忘了，我的安全無關緊要。」
陳天沉默了。
我踏出艙門，在劉軒方楚的帶領下，走向山洞。
洞口很小，需要側身擠進去。
即便隔着厚厚的宇航服，我仍感覺到不對勁。
山洞材質看着像岩石，但觸感不像。
軟得很，略有吸力，宇航服數據甚至顯示，巖壁有溫度——37.2°C。
擠了大概十幾米，洞突然寬敞了起來。
劉軒方楚也擠了進來，走在前面帶路，彷彿這裏是他們的家。
一瞬間，福至心靈。
我對陳天說：「我有個新的猜測。」
沒有回應。
無線電只有雜音。
好吧，洞裏無法連接指揮部。
不過也無所謂了。
走了不知多久，洞窟越來越寬，向下的角度也越來越大。
終於，拐過一個最後一個拐角，劉軒方楚停下腳步。
洞窟到了盡頭。
哪怕我已決意赴死，眼前的景象，仍然讓我忍不住顫抖。

-11-
那是一攤幾乎填滿了整個洞窟的爛肉，數十米高，數十米寬，不斷蠕動着。
一根根腐爛的肉條從巨大的身軀裏伸出，復又縮回去，與身軀融爲一體。
它沒有肢體，又或者可以說處處都是肢體。
「你終於來了。」
它的聲音在宇航服內響起，像某種古老的樂器，卻能聽懂含義。
「你是……什麼東西？」
「嫦娥，唯一的神明。」
「你說我終於來了，是什麼意思？」
「你要幫我歸鄉。」
「歸鄉？回地球？」
嫦娥娓娓道來，一段連我都難以置信的地球歷史。

-12-
幾十億年前，盤古開天闢地，地球上湧現了最初的生命。
那是一種蠕動的肉塊，嫦娥的同族。
這一物種，擁有吞食其他生命體的能力。
每吞食一次，不僅可以獲得吞食對象的記憶，還能完全幻化成吞食對象的樣子，騙取其他獵物的信任。
靠着這一點，肉塊統治了地球，沒有天敵。
直到三億年過去，最古老的那個肉塊，突然不動了。
肉塊們陷入恐懼。
那是它們第一次認識到，什麼是衰老，什麼是死亡。
一幻想死後無窮無盡的黑暗，它們就被嚇壞了。
肉塊們開始有了目標——永生。
它們探索永生的思路，與人類不同，並非維持肉體不滅，而是Ṭü₈注意到了腳下的大地——
一代代肉塊死去，大地卻永恆不變。大地，不正是永生的嗎？
七億年的研究後，一塊名爲西王母的肉塊，在地心某處，發明了長生藥。
喫下長生藥的肉塊，會飛離大地，在空中收縮成一個不可見的質量點。
質量點吸收宇宙中無以計數的物質，最終凝聚成爲一顆星球，實現永生。
這個過程，被叫作飛昇。
成功飛昇的肉塊，把自己稱爲神，使自己區別於地上的肉塊。
星球巨大的質量，帶來巨大的引力，爲了不互相干擾，它們逐漸擴散開去。
自此之後，ẗùₛ宇宙不再空寂，天空開始有星星。
當然，星球並不永生，依然有寂滅的一天。
但星球的壽命，畢竟比肉塊長得多，神們有更多時間研究更高級的永生。
一切本來很順利。
直到有一天，出於某不知名原因，蔓延到宇宙各個角落的神們，突然爭先恐後往回逃。
逃竄的神們貿然接近，互相之間的引力製造了巨大災難。
無數神互相撞擊、解體。
質量較小的神，甚至在逃竄時直接撞上了地球。
地上的肉塊們，無法理解神們的所作所爲。
神已經不與它們溝通好久了。
它們只知道，神們爲了爭奪宇宙中的生存空間，爆發了神戰。
幾十億年後誕生的人類，曾劃定了地球史上五次生物大滅絕，構思出各種滅絕理論。
實際上，五次滅絕的原因是相同的——
漫長的神戰中，地球遭到了五次撞擊。
但戰爭總有盡頭。
在一場波及宇宙所有角落的輻射波之後，神戰結束了。
輻射波由五個大質量神撞擊而產生。
天上的神，與地上的肉塊，都因輻射波失去了意識。
神的外層身體雖是星球，星核裏卻仍有一小部分，保持肉塊形態，負責發出神經元信號，構成意識。
那場輻射波，無差別抹平了宇宙中的所有神經元信號。
意識消失，即死亡。
神死了，宇宙只剩下它們的無數屍體。
地球的肉塊，也無一倖免。
宇宙陷入一片死寂。
但，有一個神倖存了下來——
嫦娥。

-13-
飛昇之前，嫦娥是后羿的愛人。
后羿是當時大地上最龐大的肉塊，遮天蔽日，幾乎覆蓋大半個地球。
爲了后羿的飛昇，西王母已花了兩億年煉藥。
同族都說，后羿的飛昇，將耗盡大地的力量。
此後不會再有長生藥。
嫦娥太愛后羿了，愛到無法接受后羿飛昇，離自己而去。
她偷了后羿的長生藥，自己服用。
后羿得知消息時，嫦娥已高懸夜空，凝縮成質量點，即將完成飛ṱųₖ升。
愛人的背叛，讓后羿悲怒交加。
他找到西王母，求了一瓶死藥。
后羿自殺了。
死亡的肉塊會融入大地，成爲地球的一部分。
后羿是有史以來最龐大的肉塊，他身軀融化，與地球合爲一體，極大地增強地球的質量。
隨之突然增大的引力，牢牢拉住嫦娥所化的質量點，使之無法脫離地球離開。
神戰最後的輻射波，恰好在此時爆發。
諸神與肉塊的意識都被抹平。
唯獨飛昇期的嫦娥，恰好處於凝縮的質量點中，本就是無意識狀態，躲過了這場劫難。
一億年後，質量點終於形成月球。
嫦娥重新恢復意識，睜開雙眼看向宇宙時，她看到的是巨大的墳場。
所有同胞都消失了，后羿、神們、肉塊們。
只剩下嫦娥自己。
她瘋了。

-14-
接下來的數億年裏，嫦娥嘗試了所有行動。
可她無力作任何改變。
她死不了。
因爲她已經是神，神無法殺死自己。
她也無法動彈。
后羿憤怒所化的引力，死死牽引住嫦娥，讓她永生永世繞着地球旋轉，永遠面朝大地，宛如贖罪般，直到宇宙終結。
永生，成了永恆的懲罰。
嫦娥在漫長時間中煎熬着。
不知過了多久。
肉塊曾存在過的大地之上，誕生了人類。
神戰銷燬了幾乎所有的痕跡，然而，同爲地球生命體的人類，集體潛意識裏仍銘刻着億萬年前的模糊記憶。
這些記憶，以神話的方式流傳了下來。
抬頭仰望星空時，人類不會知道，漫天星辰都是神的屍體。
人類只會產生莫名衝動——
那是神的所在，我也想去那裏。
而這，就是嫦娥等待了億萬年的機會：
歸鄉。

-15-
即便飛昇爲神，肉塊種族依然習慣性地在星球某特定角落，保有飛昇前的生殖器官，和吞食能力。
嫦娥的生殖器官，在月背。
人類史上第一個踏上月背的葉梅，就是嫦娥歸鄉的第一步。
葉梅踏出嫦娥六號的第 2 分 25 秒，語音通訊斷絕。
葉梅被嫦娥吞食殆盡。
那個一生嚮往星空，以爲將會成爲人類探索宇宙先鋒的女孩，轉瞬間化爲枯骨。
通訊恢復後，一言不發回到船艙的，已經不是葉梅，而是嫦娥的一塊肉，幻化成葉梅模樣的肉。
這塊肉將會回到地球，以葉梅的形態，與其他人類交合，繁殖子嗣。
肉塊是嫦娥的一部分，它誕下的子嗣，也都是嫦娥的一部分。
它們會以人類的形態，混雜在社會中，進一步繁殖。
當地球上的嫦娥子嗣足夠多，多到能跟當年后羿的體量相提並論時。
這些子嗣將同時融化，融入大地。
那一瞬間，地球將第二次經歷后羿之死。
被折磨了上億年的嫦娥，將被突然劇增的地球引力拖拽，墜向大地。
月球會與地球相撞，撞毀這個后羿囚禁她的牢籠，迎來永遠的平靜。
這就是歸鄉。
然而，計劃出了紕漏。
回到地球的假葉梅，出於某種原因，竟擺脫了嫦娥的控制，陷入無法自控的狀態，最終死在酒泉的隔離室。
嫦娥只好等待下個機會。
幾天後，嫦娥七號第二次登陸月背。
但其上的兩名航天員——劉軒和方楚，都是男性。
非母體生命，無法孕育嫦娥的子嗣。
他們被吞食後，只配作爲迎接下一次登陸的助手。
而現在，嫦娥八號帶着我，第三次登陸了月背。
聽到這裏，我渾身顫抖。
不是爲自己即將被吞食的命運。
是爲葉梅。
這麼說，嫦娥六號那個殘損攝像頭拍到的畫面裏……
那個黑灰色的疑似人類屍體……
就是被吞食後，吐出來的葉梅的遺骸。
「嘔……」
劇烈的憤怒和悲傷，讓我止不住乾嘔。
嫦娥道：
「你不必懼怕，吞食三隻人類後，我已經學會了你們人類最擅長的東西——協商。
「我仍希望歸鄉，但我不會吞食你，我們談一筆交易。
「我會把我的一塊肉僞裝成月壤，由你放入飛船的月壤艙，帶回地球。
「那塊肉不會傷害人類，它只會與地球上的小型動物交媾，繁衍我的子嗣。
「預計三百年後，這些子嗣會繁殖到足夠數量，引發歸鄉。
「在那之前，我不會打擾人類，人類不會察覺到任何異常。
「幫我達成任務的你，有生之年也不會見到歸鄉的發生，可以過完普通的一生。」
我死死盯着那攤爛肉。
爛肉沒有表情，可我分明看到她志得意滿的樣子。
「我爲什麼幫你？你殺了葉梅！」
「因爲我能讓葉梅復活。」
我愣了。
像是要證明自己的話，爛肉中央，裂開了一個凹洞。
一團粉紅色的肉，從裏面鑽了出來。
在地上翻滾，鼓脹，最終化爲一個閉眼靜臥的曼妙女孩。
「阿梅……」
我跪在地上，顫抖的手摸上她的臉。
女孩睜開了眼，見了我，眼淚洶湧而出：
「阿竹……阿竹！我記起來了！帶我回去！我不想死！」
我頓然清醒，向後坐倒在地。
「不對！你不是阿梅！阿梅已經死了！你只是偷了阿梅記憶的一團肉！」
「阿竹，求你別這麼說……我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我記得那骨肉分離的感覺，我也知道現在的我只是肉塊……但我現在的記憶是真的！我記得我的整個人生，記得跟你在一起的每個夜晚。你不是常跟我說，意識的本質就是連續的記憶嗎？我就是葉梅，只是換了個肉體而已！」
我猛地站起身。
「不，不是的……嫦娥！葉梅已經死了，是被你殺死的！我怎麼可能幫你歸鄉！你殺了我吧！然後繼續享受你那天殺的永恆懲罰！」
葉梅抱住我的腿：
「不！不要！阿竹，你聽我說！嫦娥沒有騙你！只要你把她的一部分帶回地球，最多繁衍兩個月，我就可以在地球復活，跟你一起生活！嫦娥可以抹消我被殺的記憶，我會完全不記得自己死過，也不會知道自己是一團肉塊！我以後什麼都聽你的，再也不吵架了，你喜歡怪力亂神也好，燒香拜廟也好，我陪你一起！求求你，答應她，我不想死……」
我閉上眼睛，咬緊牙關不去聽葉梅的苦苦哀求。
突然，葉梅的聲音消失了。
睜開眼，葉梅已變回一團粉紅色的肉，靜靜佇立原地。
嫦娥平靜的聲音響起：
「我認爲，你並沒有認清自己真正想要什麼。你只是爲了掩蓋你的懦弱，裝出一副英勇的模樣。
「相比之下，葉梅比你清醒得多，你知道她死前做了什麼嗎？
「那天，我吞食葉梅雙腳時，她還能忍着劇痛試圖掙脫。到了大腿，她的所有力氣就只能用來尖叫。到了肋部，她做了個讓我意外的舉動。
「她從胸口破損的宇航服裏，拽出一道平安符吊墜，雙手緊握，抵在額頭，重複ṭŭ⁽念着一句話：
「『阿竹，我愛你。我希望你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希望有輪迴，希望有下輩子。真有下一世，我們還要在一起。』
「我有了她的記憶，才明白她能這麼做，是多麼有勇氣。
「你呢？」

-16-
走出山洞，通訊恢復的一瞬間，我聽到陳天大吼：
「你怎麼樣？有沒有受傷？洞裏發生什麼事了？你在裏面待了一個多小時了！我以爲你也沒了！」
「你纔沒了……調查完畢，我要返航了。」
「調查完畢？帶你進去的劉軒和方楚呢？還有，你手上是不是拿着什麼東西？」
「具體我回去再跟你說，手上是我在裏面發現的月壤，這就是一切祕密的根源。」
陳天沉默幾秒：
「你……還是孫竹嗎？」
「廢話，我不是正在跟你說話嗎？之前出事的人，有跟你說過話嗎？」
我把月壤放進了月壤艙，隨即鑽進主艙，開始返航。
「聰明的選擇。」
嫦娥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似乎，只要我周圍一定範圍內有她的一部分，她就能隨意對我耳語。
我笑了笑。
26 小時後，我看了一眼航線。
已經到了足夠遠的地方。
我關閉了所有通訊頻道。
「嫦娥，你似乎什麼都知道，但我猜你肯定不知道，爲什麼那個成功登陸地球的假葉梅，會失去控制。」
嫦娥罕見地沉默了一會兒。
「是的，我不知道。
「地球的引力會干擾我的控制，我不能像在自己身上一樣隨意控制分身，只能隔一段時間進行一次連接，下達命令。
「僞裝成葉梅的分身到達地球后，成功規避了航空局的檢測，但就在我下達繁衍指令之前，它失控了。
「此後它的行動，似乎是由殘存的葉梅記憶來決策的。」
我嘆了口氣：
「原來如此……你當然不會知道爲什麼。」
「你知道？」
「也不完全知道，但大概率是因爲……我在葉梅飲食裏下的毒。」
我猛然拉下月壤艙脫落杆。
飛船一陣劇烈震顫。
月壤艙分離，頃刻間就被甩脫了十幾米。
透過觀測窗口，我看到月壤艙發生了畸變。
無數觸手撕裂了艙殼，朝着我的飛船猛伸過來。
就在距離我不到 10 釐米的地方，觸手長度到達了極限。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
一向平靜無波的嫦娥，此刻在我耳邊怒吼。
「……我懂了！骯髒的人類！你不愛葉梅！你給她下毒！你根本不想葉梅復活！你只愛你自己！」
我流下淚來。
不愛葉梅？
她是我此生唯一的摯愛。
正因如此，我纔給她下毒。
我不能忍受她的離開。
在葉梅執行登陸月背任務之前，我們的矛盾已經激化到了極點。
我太自卑，太沒有安全感。
即便葉梅拒絕了無數男人的追求，我還是被她越來越光明的前程刺激到了。
她越耀眼，越顯得我無能，越讓我覺得會失去她。
於是我向她求婚，妄圖用婚姻捆住她。
即使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果然，她拒絕了：
「我不是不愛你，只是你也明白，現在以咱倆的情況……還不適合結婚。」
我絕望了。
等她任務歸來，我開始在她飲食裏摻入藥物。
那是記載於古籍的祕藥，不致死，只是長期服用，會讓人手腳越來越不靈活，不聽使喚。
最後的終點，是癱瘓。
我太自私，爲了不失去葉梅，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一生一世照顧她。
只是，當時的我不知道，返航回來的不是葉梅，而是承載了葉梅記憶的嫦娥肉塊。
祕藥似乎對嫦娥的種族有意外效果，作用於肉塊上，竟直接斷絕了嫦娥的遠程控制。
但長期脫離控制，導致了肉塊消亡。
於是, 假葉梅在那段時間裏, 以真葉梅的記憶，體會了極度痛苦的死亡。
看到她化爲膿液的那一刻，我的心碎了。
這不是我想要的。
所以我纔要登陸月背，我要知道，到底是什麼從我身邊奪走了葉梅。
然後讓它付出最慘重的代價！
「你明白了嗎？嫦娥？你奪走了我此生唯一的希望，我也要奪走你的。
「現在，在達成願望的前一刻重墜地獄, 你感覺如何？
「回到地球后，我會公佈所有真相。
「再也不會有人登月，你再也沒有機會歸鄉。
「在宇宙寂滅的終點到來前，你將永遠孤獨地面朝地球謝罪，百億年, 千億年。
「這是后羿的懲罰, 也是我的！」

-17-
地球安全了。 
我實踐了諾言，將真相告知全世界。
有陳天提供的材料作爲證據，所有人都意識到月球的巨大威脅，各國探月工程全面停止。
月亮, 成了人類禁區。
而我，經過長時間檢查和隔離，確定了沒有問題, 恢復了普通人的身份。
陳天似乎還想挽留我, 推薦到探索火星的項目裏，被我婉拒了。
我只是個廢物，害死愛人的廢物。
哪能參與那樣宏大的項目？
不知不覺走到街上，無意間抬頭, 正是一輪滿月。
對了, 今天是中秋節。
環顧四周, 人們都匆匆而過，沒人敢抬頭賞月。
我苦笑。
這也算是拯救世界的一點副作用吧？雖然有點對不起傳統文化。
突然，沒來由地一陣眩暈。
我晃了晃，勉強穩住身形。
最近總是這樣，不光站不穩, 記性也變差了很多。
那段噩夢般的月背之旅, 我本以爲會記一輩子, 這還沒過多久，就已經越來越模糊。
我總感覺，在進入那個洞的時候，我忘記了什麼。
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又一陣更強的眩暈襲來，我踉蹌兩步, 摔向地面。
一隻大手穩穩扶住我：
「小姐, 你沒事吧？」
我抬頭, 看到一個憨厚男人。
毫無理由地，我臉紅了。
下腹一陣火熱。
「沒事沒事……」
慌忙站起身，我欲轉身離開, 卻有點邁不動腳。
心跳開始加速。
這感覺並不陌生, 卻記不起上次發生於何時。
朦朧記憶中，一張甜美可愛的俏臉逐漸模糊。
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男人平平無奇的臉。
四十萬千米外, 那片真空死寂的土地，隱隱震顫了起來。
像是在竊笑。
歸鄉計劃，按下了啓動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