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碎

太子病危,皇后爲太子選妃沖喜。
京中貴女無人願意葬送前程,個個想法子避禍。
唯有我,哭哭啼啼地撲進皇后懷中。
「我去我去!」
皇后紅着眼圈將我抱住,聲音哽咽:
「好孩子,你還這般小,偏偏只你有這份心。」
貴女們笑我是個傻子,說太子一死我就要陪葬。
可我不在意。
於是,小小的我揹着一個小小的包袱入了東宮。

-1-
熙元十五年,幽州永安村發了一場瘟疫。
死了很多人,鄉吏伯伯眼見事態失控,起了要封村等死的心思。
「這瘟疫來勢洶洶,沾染之人最多不出半月就會全身腐爛。咱們已經染了病,出去也無法救治,倒不如封了村。待咱們死後,一把火燒了這永安村,斷了這瘟疫!」
鄉吏伯伯站在村口的大石頭之上慷慨激昂,他半邊臉已經開始腐爛,眼圈紅得嚇人。
得病的村民們聚集在一起哀呼不已,卻無人反駁。
唯有被婆婆抱在懷中的我,哇哇大哭。
「婆婆,我還不想死,我還沒有回京見我爹。」
婆婆緊緊抱着我,紅着眼爲我擦眼淚,仍不忘了同鄉親們道歉。
「對不住各位,我們姑娘才六歲,她還是孩子……你們別同她計較。」
婆婆又蹲下身子哄我,「昭兒乖,婆婆知道昭兒害怕。昭兒別怕,無論在哪兒,婆婆都會陪着昭兒。」
我撲在婆婆懷裏放聲大哭,婆婆身上已經起了膿包。
我知道,我們都要死了,Ţùₕ整個村子的人都要死。
寒風蕭瑟,冰冷的寒風像是刀子一般割得我臉上疼。
鄉吏伯伯看着我,用拳頭擦了擦即將落下的淚,豪邁道。
「這病死時有多痛苦,大傢伙也都瞧見過。與其受盡折磨,最後爛成一攤血肉,不如死得壯烈一些。咱們死後,瘟疫便不會傳出去,咱們在外的家人,朝廷必會優待。大傢伙今日回去,都把各家的肉拿出來燒了喫頓好的。火放在半夜,大傢伙安心睡,明日一早,什麼痛苦都沒了。」
鄉吏伯伯話落,便擦了擦血紅的眼淚跛着腿往自己家方向走,背影瞧着孤寂又蕭索。
回到小院,婆婆咳了一大攤血,卻仍舊取了肉爲我做湯。
入睡之前,婆婆特意在水裏加了許多安神花,她坐在煤油燈下慈祥地看着我,哄我入睡。
「昭兒乖,婆婆的好昭兒,能看你長這麼大,陪你這麼多年,婆婆知足了。姨娘走得早,這些年苦了你了,睡吧,睡一覺婆婆帶你一起去過奈何橋。婆婆領着你,不會叫昭兒害怕,下輩子,婆婆還守着你。」
婆婆一直在掉眼淚,我想抬手爲她擦擦眼淚,眼皮卻越來越重。
窗外有風沙沙打着窗子,婆婆的臉上猩紅一片,我握着婆婆的手,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2-
第二日醒來,婆婆仍舊坐在牀前,她的手用力握着我的手,像是生怕會鬆開似的。
「婆婆!婆婆……我餓了……婆婆……」
我喊了很久,婆婆只看着我,卻始終不曾應我。
村子外邊有馬蹄踢踏的聲響,有刀劍打在硬物上的聲音,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誰,只知道一夜之間,來了很多很多人。
婆婆的手力氣很大,一直攥着我,我掰了幾次都沒掰開,我以爲婆婆還在睡,便躺在牀上靜靜地等她。
等着等着我又睡了過去,睡夢中我夢到村裏死了很多人,那些人疼得在地上打滾,臉上的肉爛得只剩下骨頭,黑漆漆的眼眶往下流着鮮紅的血,哀號一片,嚇得我一個勁地哭。
「婆婆……婆婆……你抱着昭兒,婆婆……昭兒害怕……」
我從夢中哭醒,婆婆還是那麼莊嚴地坐着,她閉着眼睛還在睡。
婆婆一定是太累了,瘟疫這一個多月,村裏一個接一個地死人,她怕我出事,日日將我攔在屋子裏。
隔壁的嬸孃疼得滾到院子裏,婆婆便捂上面紗將她打出去。
婆婆一直很和善,與鄰里關係融洽,婆婆總說,要與鄉親們搞好關係,這樣她走以後,他們纔不會欺負我。
可最近,婆婆變得很兇,對待每一個來院子的鄉親,婆婆都是惡語相對。
有一次,她指着隔壁嬸孃家的小兒子說:「有我老婆子在,誰都不準進院子!誰敢禍害我的昭兒,我老婆子拼出命去也不讓他好過。」
我沒見過這ƭű⁾樣的婆婆,嚇得坐在被子裏小聲哭。
婆婆後來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副鐵叉子,除了給我做飯,日夜杵在門口。
寒冬臘月,天冷得很,小院的門被來搶東西的鄉親撞壞,她便成了我的門。
我學着婆婆平日拍我的樣子偎在她懷裏輕輕哼着歌。
婆婆一定是太累了,等她好好睡一覺,就會醒過來,就會給我做飯喫。
日日夜夜,我睡了醒,醒了睡,等啊等啊,餓得兩眼發昏。
不知過了幾天,門「吱呀」一聲被打開。
我虛弱地睜開眼睛與門口天神般的男人四目相對。
「這兒竟還有活人,快來人,這兒還漏了個小孩!」
男人一身鎧甲快速走過來,想將我抱走,卻發現我的手被婆婆死死拽着。
他看着婆婆嘆息一聲:「老人家,你放心,本宮會救她出去。」
婆婆仍舊沒有鬆手,男人用力掰開她的手,我聽到骨頭斷裂的聲音,難受得不行,卻連哭號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一聲聲微弱地叫着婆婆。
男人將一塊糖塞進我口中,抱着我大步出了屋子。
「你別哭,省點力氣,別讓你婆婆擔心,有本宮在,你不會有事的。」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盛衍,直到後來隨着幾個沒染病的村民坐上馬車我才知道,鄉吏伯伯沒活到半夜,他死在去放火的半路,沒有封村,我們也等到了太子的援兵。

-3-
回到陸家,是在半個月後。
我終於見到了我心心念唸的爹。
婆婆總說,我爹是愛我孃的,也是愛我的,送我走,只是因爲主母容不下我,而他懼內。
可我覺得婆婆說得不對,見到我,爹沒有很高興,他只遠遠地看着我,眼神陌生。
喜歡我該像婆婆那樣過來抱抱我纔是,可他一直牽着主母生的女兒,卻始終沒有往前走一步的意思。
爹和我交流不多,我也不大喜歡他,他讓下人給我安排了一個小院子,囑咐了一句「無事別出院子」,便再未出現。
來伺候我的是個年長的姐姐,那姐姐不喜歡我,一進院子便訓斥我。
「來了京裏,再不是鄉下,你要安分守己,否則,我饒不了你。」
我哭着找婆婆,我不喜歡這個姐姐,她雖然漂亮些,卻兇,我想婆婆。
可姐姐很嫌棄地看着我:「那老婆子死了,得了瘟疫死了!你怎麼沒同她一起死了,又回來禍害我們。」
姐姐罵罵咧咧地走了,我便整日坐在牀上想婆婆,夜裏總是抱着被子將它想象成婆婆。
一夜下來,被子角都溼了。
如此待了兩日,那姐姐便趕我出去買繡針,她將碎銀子扔在地上,狠狠掐了一把我的臉。
「哭什麼哭,晦氣,別整日在這兒白喫白喝,府裏可不養閒人,後院劉嬤嬤的孫子四歲就會提夜壺了,你也別閒着。」
我怯懦地拾起銀子,擦着眼淚出了府,婆婆死了,再沒人待我好了。
京都的街頭很熱鬧,有金黃色的華貴轎子在街頭挨家挨戶地拜訪。
街邊的小販說,太子染了瘟疫,馬上就要撐不下去了,東宮都封了,皇后聽了欽天監的話,要爲太子納妃沖喜。
一聽到太子,我便愣在原地,太子,是那個救我的太子。
我歪着頭問小販:「天神也會染病嗎?」
小販嘆了口氣,看着我搖頭:「是人都會染病,前朝有個皇帝ţù⁸便是染了時疫殯天,肉體凡胎,哪有不死的道理。」
我失魂落魄地往黃色的轎子跑,哭哭啼啼地喊:「我去我去!」
身後小販氣急敗壞地想拉我,嘀嘀咕咕道:「這小丫頭傻了不成,她纔多大就去送死,那瘟疫兇險,死了多少人了。」
聽到喊聲,轎子立馬停住,捏着嗓子說話的男子撩開簾子,那一身華貴明服的女子紅着眼衝我招手:「你當真願意?」
我哭得厲害,用力點頭,被女子輕輕拽進懷裏:「好孩子,你還這般小,竟只你有這份心。」

-4-
我沒什麼懸念地入了東宮,因爲除了我,根本無人願意去。
入宮之前,皇后往陸府下了懿旨,大力讚賞了我爹一番,直到接下懿旨,我爹還不可置信。
「你……當真要去?」
我點點頭,只提着我從幽州來時揹着的小包袱。
「既如此,你便安心去吧,你若是……罷了,走吧。」
在爹的眼中,我沒有看到不捨,反倒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5-
皇后娘娘很愛太子,可她身份貴重,東宮伺候的幾個婢女都染了病,她想去侍疾,可皇上不讓她冒險。
「你叫明昭,是個很好聽的名字,以後本宮便叫你昭兒,好不好?」
皇后娘娘很慈祥,也很漂亮,只是眼圈黑黑的,看起來很疲累。
我點點頭,被她抱在懷中,娘娘的懷抱很溫暖,讓我想起了婆婆,已經很久沒人抱我了,爹不喜歡我,主母也討厭我,他們不會抱我,我很懷念被人抱在懷中。
可娘娘是個好人,是和太子一樣的好人,我那時趴在死去的婆婆懷中,他還是抱了我,並不害怕染病。
「昭兒,好好照顧太子,本宮等着你們出來,等太子好了,本宮讓你做側妃好不好?」
我不懂什麼側妃,卻想着好人總是不會騙我的,就像婆婆,她是好人,做的事總是爲我好的。
我笑着點點頭,將頭趴在娘娘懷中,娘娘哭了,眼淚落在我的臉上,哽咽着問我。
「昭兒……可有什麼願望嗎?你若有願望,便告訴本宮,本宮定會如你所願。」
願望。
我坐直身子看着娘娘,鄭重道:「真的什麼都行嗎?」
娘娘點頭,眼圈紅得厲害,卻很認真的模樣。
「娘娘能每日都抱一抱昭兒ťüₑ,哄着昭兒睡覺嗎?昭兒怕黑,婆婆不在了,沒人陪昭兒睡了。」
娘娘看了我片刻,突然捂着臉趴到我肩頭,我輕輕拍着她的後背安慰她,摸了一塊臨走時從陸府摸的糖塞到她口中:「娘娘別哭,喫塊糖就好了,離開婆婆時,太子也給了我一塊糖,糖很甜,喫了會不那麼難過。」
轎子的金色紗簾被風輕輕吹起,柔柔地擦過我的臉,娘娘抖得厲害,好一會兒才答應我。
「昭兒的糖很甜,等……昭兒和太子一同入宮,母后日日摟着昭兒睡,好不好?」
好,那是極好的。

-6-
再見盛衍,他已不是半月前的意氣風發。
他穿着寢衣躺在寬大的牀榻上,雙目緊閉,呼吸微弱而艱難,時不時發出痛苦的呻吟,毫無血色的蒼白麪孔上,透着一股青灰之氣。
東宮金碧輝煌,擺設是皇家特有的威嚴之氣,可桌椅板凳卻落了一層灰,如同它們的主人一般,均是頹敗之氣。
娘娘說,東宮的婢子死了大半,沒死的也病得下不了牀,只躺在牀上等死。
唯有一位老太醫抱着必死的決心留在了東宮,可因爲連日來的勞累,老太醫也臥了牀,故而煎藥喂藥便要我親自來。
第一次喂藥的時候,我一次次將湯藥喂進他口中,湯藥卻一次次流下來,我急得直哭。
「你別吐呀,你若都吐出來,病可怎麼好?求求你了,嚥下去吧……婆婆那時若是有藥多好啊,說不定她就不會死了……你如今有藥……別吐啊……」
我一邊擦眼淚,一邊繼續喂,可喂來喂去怎麼都喂不下去,無奈之下,我端起藥碗狠狠灌了一大口,又貼着他的脣吞吐着湯藥一點點灌進去。
這法子果然有效,沒一會兒就喂進去小半碗,盛衍身子壯,加上有武功在身,竟還有些意識,雖閉着眼睛,卻虛弱地推我:「會……染病……出去……」
「昭兒不出去的,這裏已經沒別人了,伺候你的人都死了,像婆婆一樣,閉上眼睛就不會醒來了,昭兒握着你的手,天要黑了,這樣你也不怕,我也不怕。」
盛衍沒有說話,手卻有了反應,輕輕握住我的手。
入了夜,偌大的東宮籠罩在黑暗之中。
盛衍的房中早就沒了蠟燭,燭臺上只餘下燃盡的紅色燈油,房內漆黑一片。
我抽抽搭搭地哭,手腳並用地爬上牀偎着盛衍,他身上氣息很弱,沒什麼溫度,我沒來由地很怕,怕天黑,怕他死,就這麼哭着睡睡着哭,反反覆覆地夢到婆婆。
第二日醒來,盛衍仍沒有醒來的意思,我翻下牀去找老太醫。
太醫就住在太子隔壁,屋子裏一股血腥氣,他吐血了,臉色比太子還差,嘴邊都是血絲,脖子已經爛了一片。
「伯伯,伯伯,你還好嗎?」
老太醫看到我費力地擺手,示意我別進屋子:「別……別進來,藥在……膳房,老夫不行了……你快出去……」
好不容易見到能說話的人,我自是不會出去,提着裙襬進了屋子,端了一碗茶給老太醫。
「伯伯,你喝口水,婆婆說這病得了身上疼,喝點冷水能好些。」
老太醫端起水喝了一口,氣喘吁吁地問我:「你……婆婆是醫者嗎?你怎地來了東宮?這麼小的孩子……豈不是送死?」
「不是的伯伯,我婆婆染病死了,她得病後總是說身上如火燒一般,喝不下熱水便喝冷水,昭兒還記得的。昭兒不是來送死的,娘娘說待昭兒和太子出去,她以後摟着昭兒睡,婆婆沒了,昭兒沒人摟着睡了,娘娘和太子都是好人,昭兒是來爲太子沖喜的,娘娘說,昭兒來了,太子就會好的……」
老太醫恍了恍神,嘴裏唸叨着「沖喜」,眼珠混混沌沌地又問我:「染病?你婆婆得病時,你可在身旁?可有染病?」
「在身旁的,昭兒一直跟着婆婆,婆婆死後也陪了昭兒多日,直到太子找到昭兒,昭兒沒有得病,昭兒一直壯壯!」
我怕太醫不信,扒開脖間的衣裳給太醫看,「你瞧,昭兒脖子上沒有疤。」
老太醫眼頓時亮了,皮包骨頭的手用力攥住我的手腕,疼得我「哎呦」一聲:「娘娘說得對,你來了,太子便好了,真是天佑我大盛,天佑我大盛啊!」
老太醫十分激動,喊了幾聲便渾身無力地又歪在牀上一個勁吐血,我拿起桌邊的白布往他嘴邊放,他搖頭,許久之後止了吐纔對小聲道:「小昭兒是個乖乖孩子是不是?」
「是是,婆婆說昭兒是最乖的孩子,沒人會不喜歡昭兒。」
太醫笑得慈祥,摸摸我的小臉:「如果讓昭兒每日放些血給太子,昭兒願意嗎?」
我歪着頭看太醫:「爲何要放血給太子?」
「這樣……殿下就會醒過來,到那時,昭兒也會過上好日子,殿下是個好人,定會好生善待昭兒,如此,昭兒也不必殉葬,豈不是……皆大歡喜?」
太醫遞給我一把鋒利的匕首,鋒面薄刃,太醫說用這個劃破手指每日往太子的藥中滴上一些,不日太子就會醒來。
「既如此,那昭兒也給伯伯一些,伯伯也不會死了。」
太醫又摸摸我的臉,眼圈紅紅的,一個勁搖頭。
「伯伯不行了,昭兒莫浪費了血,伯伯死後,會保佑昭兒與太子……」
「快去吧……去吧……以後……莫再來了……」

-7-
我割了手指,很疼,我邊哭邊往碗中滴血。
血落入漆黑的藥湯中很快就沒了蹤跡,只餘下鼻尖一點微弱的血腥氣。
我依着昨日的法子又給盛衍灌下一碗藥,如此餵了兩日,他的眼皮動了動,竟真的有甦醒的意思。
第三日早上,我盼他早些醒過來,又多割了一根手指塞進他口中。
到了晚上,我趴在他懷中時,他的手竟然動了,我拍拍他的臉小聲喊他:「太子太子……你醒了嗎?太子……太子……」
盛衍的眼皮一直在動,許久之後,竟當真緩緩睜開眼,看到我,他一臉茫然。
「你是……誰?」
我開心地坐起身子,舉着手指給他看:「是昭兒喂血給你喝,伯伯說你喝了血就會醒過來,你果然醒過來了,你不記得昭兒嗎?是你將昭兒從婆婆懷中帶走,給了昭兒一顆糖。」
盛衍很虛弱,又緩緩閉上眼睛,輕輕「嗯」一聲,又沉沉睡了過去。
婆婆說生病的人需要休息,我不敢打擾他,便又躺回他的懷中。
房子裏很黑,但是很暖和,比我和婆婆住的小院好多了,小院有處窗子破了,夜裏總是漏風,這裏很好,太子的被子暖和,靠着他這兩日夜裏我睡得很安穩,沒有哭。
第二日早上,我醒來時太子已經醒了,他一直看着懷中的我,臉上的青色開始慢慢褪去。
「你醒了嗎?」
盛衍點點頭,那雙黑眸宛如迷濛的湖面,聲音微有沙啞卻格外好聽。
「你……找到你爹了嗎,爲何會在……東宮?」
我將回京後的事說給他聽,說到爹時還是不爭氣地落了淚:「他不喜歡昭兒,只喜歡姐姐,昭兒以後不回去了。」
盛衍皺着眉頭聽我說完,半晌後摸了摸我的頭:「既然入了東宮,不管如何,本宮都不會叫人欺負了你。」
朱窗半開,微光透過萬字窗的空隙灑在了盛衍俊美無儔的臉上,那日陽光正好,婆婆在微光中意味深長地看着我笑,隨之離去,散在霧中。

-8-
盛衍醒來後,我迫不及待地去隔壁,想將這個好消息告訴老太醫。
可不過三日,那屋子已滿是一股腐爛的氣息。
老太醫死了,死時一直睜着眼睛望着門,我哭着回去找盛衍。
盛衍沉着眸子告訴我:「世事無常,生老病死本是常事。」
他又摸摸我的頭,嘆息道,「本宮能活下來,也不過是上天垂憐罷了。」
我同盛衍在東宮待了半月,他自從醒來便不再讓我用血喂他。
盛衍說,我還小,禁不住他喝,他是男人,身子強壯,會自己好起來。
我開始不信,可盛衍又喝了幾日藥,當真可以下牀,我樂開了花,抱着他親了一口他的臉頰,盛衍淡淡笑了笑:「本宮沒想到,第一個親本宮的,竟是個六歲的稚子。」
「稚子又如何?娘娘說,入了東宮就要同太子一生一世在一起,昭兒是要跟在你身邊一輩子的。」
盛衍聞言突然斂了笑,不是很開心的樣子。
「傻丫頭,你可知,她當時的意思,並不是你理解的意思。她也不是你心目中的好人,以後離她遠一些。」
那時候的我還不知道,盛朝有訓,太子將薨,需有妃子隨葬。
太子死的當夜會有宮人入東宮,用迷煙迷暈我,在我腦袋中灌入水銀,如此可保肉身不腐,死後花容月貌繼續伺候太子,宮中衆人從未有我與太子活着走出東宮的想法,娘娘亦是如此。
半個月後,盛衍帶我入宮,不過二十多天,皇后整個人老了十幾歲的樣子,兩鬢有了白髮,哭得險些暈過去。
盛衍又獨自見了皇上,皇上說東宮有瘟疫,命人封了東宮,盛衍帶着我住進了宮外的太子府,我也因救太子有功,被正式冊封太子側妃。
不過一日,整個京都都知道,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娶了親,而側妃娘娘是個僅有六歲的女娃娃。

-9-
我被冊封后,第一個上門的便是我爹。
他來的那日帶了主母生的姐姐。
「微臣見過側妃娘娘,自從娘娘入東宮,微臣夜不能寐整日惶恐不安,聽聞殿下與娘娘大難不死,微臣一日都等不下去,需得來見見娘娘才心安。」
第一次見到爹對我這般親熱,我有些開心,顛顛跑過去想讓他抱抱我,卻被身後的阮阮姐姐攔住。
阮阮姐姐是皇后娘娘賜的婢女,自我冊封側妃後便讓她隨身伺候我。
「承事郎大人有這份心我們側妃收下了,只是娘娘如今已入東宮,承事郎大人來此多有不便,以後想來瞧娘娘,還請先往東宮送拜帖。」
阮阮姐姐身姿挺得筆直,並未給爹好臉色。
在我印象中,我爹是大官,婆婆每次提到他總是又怕又懼,多次叮囑我,往後見到爹一定要先磕頭,要好生說話不可胡言惹了爹生氣。
我們住在永安村時全靠爹接濟,每隔幾個月便會有個小廝去送些銀兩,婆婆千恩萬謝地接過銀子還要跪在地上磕上三個頭。
可今日他對着阮阮姐姐,卻是頭都不敢抬起,一個勁低着頭稱是。
「是是是,姑娘說得是,微臣下次定會先送帖子,今日實在是着急了,微臣定會等殿下回來向殿下請罪。」
爹一邊說話一邊按着嫡姐的後背彎腰,是一副很怕得罪阮阮姐姐的樣子。
可阮阮姐姐並未因爲他好說話便態度好些,反倒越發氣惱,指着爹訓斥道:「承事郎大人真是有心,自己的女兒入東宮送死時不阻不攔,這會兒倒成了好父親,來就來罷,還帶着自家嫡女,不過是欺我們娘娘是個稚子罷了。」
我爹聞言臉色變了變:「姑娘這話是何意,微臣不懂啊。」
阮阮姐姐冷笑一聲:「大人也不必在這兒愚弄奴婢,大人對我們娘娘什麼樣,太子殿下一清二楚。殿下說了,大人若是真當我們娘娘是自個兒的女兒,便莫做些糊塗事,殿下寵愛娘娘,自會爲了娘娘照拂大人,可若大人糊塗……」
說到「糊塗」時,阮阮姐姐一直盯着嫡姐,「我們殿下,也不介意爲娘娘換一位好父親。」
我爹猛地睜大眼睛,腦門出了一頭汗,也顧不得拉着嫡姐,「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一個勁磕頭:「微臣明白微臣明白,微臣這就回去,萬望殿下恕罪……」
阮阮姐姐冷笑一聲,拉着我的手往回走。
我歪着頭問姐姐:「爹爹爲何那般害怕?是不想讓昭兒換父親,捨不得昭兒嗎?」
阮阮姐姐溫柔地拉着我的手,回頭衝他的方向「呸」一聲:「他哪裏是捨不得娘娘,是捨不得這潑天的富貴。殿下早就知會奴婢見到承事郎不必客氣,他入朝多年不過是個八品散官,好不容易有了娘娘這倚仗,他可捨不得放手。」
我這才知道,爹並沒有婆婆說得那般厲害,以後我無須跪他,也不必再討他歡心,一樣可以過得很好。

-10-
「今日可開心?」
盛衍很忙,白日裏他總是不在府上。
可晚上無論多晚,他都會趕回府上陪我睡覺,他知道我怕黑。
「開心的,今日爹爹來了,被阮阮姐姐兇走了,阮阮姐姐說以後有太子保護我,我再也不會被欺負。」
月上中天,府上點了燈,整個宅院燈火通明,從盛衍進院子,我便赤着腳趴在窗臺看他。
盛衍容貌俊美,金冠玉帶,身姿挺拔,舉手投足皆帶着一股矜貴之氣,看到我他笑了笑,將我抱進懷裏,大手暖着我冰涼的腳。
「自是不會,有本宮在,這世間無人敢欺你。」
盛衍回來得晚,我等得久,一進他懷中便睏意襲來,「嗯嗯」兩聲便趴在他懷中打哈欠。
盛衍輕輕笑了笑,將我抱在懷中拍我的後背,一邊拍一邊輕輕道:「本宮這哪裏是娶了個側妃,簡直是抱養了個孩子。」
說完他又笑得有些開心,「自己的媳婦,自己養大,倒也有趣。」
後來我昏昏沉沉睡過去,只覺得額頭上有一抹溫潤落下,輕輕淺淺,又小心翼翼,像極了婆婆。
第二日一早,阮阮姐姐喜氣洋洋地跑進來,衝着我行了個禮,然後歡歡喜喜地牽我的手。
「小昭兒,殿下說你當時入府倉促,連儀式都不曾有,這些他都記得,待你及笄時,會爲你大辦一場喜宴,讓你風風光光地感受一次女子嫁人的歡喜。」
我茫然地看着阮阮姐姐,不知道她爲何這般開心。
阮阮姐姐也不在意,繼續絮絮叨叨地說:「說起來,你也是好福氣,雖鬼門關走了一遭,卻化險爲夷,擔着殿下這救命之恩,你後半生便是無人企及的富貴,真是傻人有傻福。」
見姐姐開心,我也傻呵呵地笑起來:「姐姐與殿下說得一樣,殿下昨個兒睡覺的時候說他會護我一生,還親了我呢,殿下以爲我睡了,其實我還沒睡着呢。」
阮阮姐姐先是看着我愣了愣,繼而哈哈大笑起來,指着我額頭問:「親了哪兒?是這兒嗎?還是這兒?」
我指了指額頭正中,認真道:「是這兒,殿下親得可輕了,像婆婆一樣,很溫柔呢。」
阮阮姐姐又笑,輕輕捏了捏我的臉蛋道:「那可不一樣,殿下是昭兒的夫君,他親你怎麼會與婆婆一樣呢?」
「不過,話說回來,知道昭兒掛念婆婆,殿下命人又去了一趟幽州,婆婆是染了瘟疫,屍體沒能帶回來,只燒成灰,將骨灰在城外的大覺寺供奉,也供了長生燈,殿下說,昭兒想婆婆了,隨時可以去瞧。」
提到婆婆,我心裏又是一陣難過,阮阮姐姐心疼地將我抱進懷裏,安慰道,「婆婆沒了,可昭兒有殿下與奴婢,以後奴婢也會一直陪着昭兒。」

-11-
盛衍好容易有了一日休沐。
阮阮姐姐說,盛衍休沐的時候大多會入宮陪伴皇后娘娘,我便賴了牀,想着他既然不陪我玩,我倒不如多睡一會兒。
可盛衍根本不讓我睡,他穿着白色寢衣側着身子看我,衣裳有些鬆散,見我睜了眼便捧住我的臉左右看。
「小丫頭,你是不是胖了些,本宮怎麼瞧着臉胖了一圈?」
我還有些睏意,準備再睡,便嚶嚀一聲推開他的手。
盛衍笑了笑,又湊過來捏我的鼻子,逼迫我睜眼睛。
我氣鼓鼓地鼓着腮幫看他:「你對昭兒不好,婆婆從不擾昭兒睡覺,婆婆說小孩子睡得多才會長高高!」
盛衍聞言挑挑眉,將半落的衣襟撩回去,快速打了一個漂亮的結,聲音溫潤:「這麼好的婆婆,小昭兒就不想去看看她?」
我猛地坐起來,起得猛,一頭撞上盛衍的額頭,疼得他低呼一聲,卻仍是下意識來揉我的腦袋。
「疼了沒有?本宮瞧瞧有沒有腫,這麼不小心。」
我握住他的手:「你今日不去陪皇后娘娘嗎?真的會帶昭兒去看婆婆嗎?」
盛衍一邊揉着我的額頭,一邊輕哼:「小沒良心的,本宮何時騙過你,再說了,你個小丫頭,騙你做什麼。」
我起牀起得飛快,不用阮阮姐姐幫忙,我就自己穿好衣服,又一口氣喝下一碗飯,催促着盛衍出門。
春日漸暖,路邊的柳樹已經冒了嫩芽,我趴在窗邊看街上的熱鬧,馬車顛啊顛啊竟顛得我肚子疼。
「哎呦,定是方纔娘娘喫得太急了。」阮阮姐姐心疼地要將我抱過去。
盛衍卻先一步穩穩地將我抱在懷中,一邊搓熱手一邊往我肚子上捂,如此在一起待了許久,他已經深諳看孩子之道。
「又不是不帶你來,喝這麼急做什麼?以後不可這樣,尤其是去宮裏,要穩重些,要比旁人更懂得規矩。」
我撇撇嘴不回話,我還是個孩子,爲什麼學那麼多規矩?
大覺寺很大,盛衍爲婆婆尋了一僻靜之處,香火供奉得很旺,長生牌外的高香比我還要高些。
盛衍知道我有話要對婆婆說,便帶着阮阮姐姐去外邊等我。
我跪在蒲團上磕了三個頭,難得沒有哭。
「婆婆,殿下對我很好,阮阮姐姐對我也很好,晚上殿下會陪我一起睡,我近來睡得很安穩,沒有害怕,待過些日子我再來看你。」
看到我走出來,盛衍頗有些意外:「這就好了?」
我「嗯」一聲:「婆婆很早就說過,她希望我活得開心,我若在她眼前哭,她會難過。」
盛衍沒說話,只摸了摸我的頭,鄭重道:「本宮會讓你一直開心。」

-12-
盛衍是個騙子,他沒讓我開心。
第二日就讓阮阮姐姐送我去了國子監,他說像我這般大的姑娘《詩經》都能背下來,我卻大字不識一個,實在有辱太子門風。
身爲太子家的孩子,就要比旁的人會更多才行。
去了國子監我才知道,來這裏上學的皆是盛衍的弟弟們,一個姑娘都沒有,我嘟着嘴坐在桌前不樂意。
兩位比我還小一些的皇子湊過來眨巴着眼睛看我:「你是哪位皇叔家的姐姐,怎麼這麼可憐被送來國子監讀書?是家裏大人不要你了嗎?」
我一聽更不高興,「哼」一聲不說話。
兩位小皇子再接再厲:「我朝國子監從不許女子入學,公主都不行,你怎地這麼特殊?」
正說着話,本搖頭晃腦教書的夫子看到了這邊的場景,拿着戒尺狠狠打了下桌子,氣沖沖道:「七皇子八皇子,上着課便隨意走動,你們可知道,太子如你們這般大時,六韜五略、商君申子倒背如流,你們可好,來了兩年多了,周禮都學不明白!還不上來捱打!」
七八兩位皇子委屈巴巴地看了我一眼,耷拉着腦袋走過去,被夫子抄起戒尺狠狠打在手心上,七皇子疼得哇哇直哭,八皇子還堅強些,一邊捱打一邊指着夫子道:「老匹夫,待本皇子長大,定將你屁股打開花。」
夫子氣得又賞了他十下戒尺。
這一通打,七八皇子疼不疼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被嚇到了,那一節課,我學了好幾個字,生怕夫子會拿那冰冷的戒尺打我。
可下學的時候,夫子卻對我格外和氣,看着我的標註,滿意地捋捋鬍子。
「不愧是殿下的人,孺子可教!」
說完捋了捋鬍子飄飄然離去,七八兩位皇子掐着腰瞪着眼看我:「你竟然是太子派來的臥底,說吧,他讓你來監視誰?」
我被問得一頭霧水,抬起屁股就往阮阮姐姐那兒走,兩個人卻不依不饒,攔住我的去路。
「我給你幾顆糖,你如實告訴我,如何?」
七皇子左右看了看,一把褪下靴子,從裏面拿出幾顆臭烘烘的糖果遞給我,我嫌棄地捂住鼻子:「臭了……我不要……」
八皇子一把將七皇子的糖打落,斥道:「你竟敢給太子的人送糖喫,小心我告訴你母妃,打你個屁股開花。」
七皇子也是個暴脾氣,兩個人一言不合就在地上打起了滾,趁着空,我趕忙跑向阮阮姐姐。
阮阮姐姐告訴我,以後要離七八皇子遠一點,他們的母妃分別是賢妃和淑妃,這兩位娘娘與皇后不對付,在後宮向來跋扈,尤其是太子病重時,兩個人都鉚足了勁想讓自己的兒子做太子,就盼着太子驟然薨逝。
我聞言用力點頭,狠狠表示以後再不同他們說話。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盛衍雖有很多手足,卻並不親厚。
這些人,個個盯着他的太子之位,他過得並不自在。

-13-
春去秋來,冬又過。
一年復一年,很快就到了我十歲生辰。
我在太子府已待了四年,全京都的人都知道,太子幾乎將我寵上了天。
可他們不知道,隨着我年齡越來越大,盛衍對我的要求越來越高,也越來越嚴苛。
不用去國子監識字後,他又請了朝中最有學問的太子太傅來教我學習中饋及舉辦宴會,隔三岔五就要請太傅去問一問,回來便是一通責罵。
「小昭兒,太傅說教了你兩個月了,賬本還是看不明白,今日我休沐,我親自教你。」
一大早我就被盛衍從暖和的被窩裏拽出來抱在腿上,他衣裳都來不及穿便指着一沓子賬本訓斥我。
訓斥便訓斥吧,一邊訓斥一邊還要捏着我的臉頰,我若氣得鼓腮幫,他低頭就會咬上一口,一點不客氣。
「我不要看,我還困。」
幾年的相處,我已經摸清了盛衍的底線,在外人眼中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眼裏容不下一點沙子,可我知道,他抵不過撒嬌,只要我勾着他的脖子親一親他的臉,他什麼都會依我。
「這些賬本太厚了,人家還小嘛,看得眼都花了,今日要歇一歇。」
我在盛衍臉上輕輕親了一口,他方纔還不可動搖的決心頃刻便土崩瓦解,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句「再玩兩年罷」便抱着我到窗臺指着窗外道:「母后今年格外喜歡玉蘭花,是新得的品種,知道你愛花,我向她討了些移栽過來,喜歡嗎?」
紅牆下玉蘭花如白雪皚皚掛滿枝梢,整個院子都散發着陣陣清香,我歡喜得又狠狠親了一口盛衍,他笑得格外風流。
每月十五的時候,我都要入宮走一趟看看皇后娘娘,每每見到我,皇后娘娘都會親近地將我拉進懷裏狠狠蹭一蹭臉。
「又長高了,瞧瞧這模樣,雖還未長開,卻也瞧得出將來定是個美人胚子。」
皇后娘娘身邊的蘇嬤嬤待我也好,見我進殿,趕忙擺手,沒一會兒便有十幾個宮女姐姐端了數盤糕點,擺了滿滿一桌子。
「娘娘說得是,咱們小側妃是娘娘和殿下親自養大的,無論是性子還是模樣,哪家貴女比得上?便是榮親王家的那位郡主雖比咱們小側妃大上兩歲,可若站在一旁也是陪襯。」
皇后娘娘聽得開心,又抱着我狠狠親近一番,摸着我的頭道:「再過幾年,昭兒就大了,到時,本宮定要爲昭兒辦一場絕無僅有的及笄禮,再向皇上爲昭兒請個封號,熱熱鬧鬧地迎進東宮,昭兒可高興?」
「娘娘不必如此鋪張浪費,昭兒本就在府中,不在乎那些虛禮,只要太子別日日欺負昭兒,昭兒便開心了。」
娘娘笑得很開心,捏捏我的臉道:「昭兒真是長大了,那你倒是跟本宮說說,太子如何欺負你了?本宮爲你做主。」
我鼓着腮幫抱住娘娘,抱怨道:「他總是要我好生學着執掌中饋,可我不樂意學那些,他便掐我的臉還會板着臉訓斥我,近來又讓我學辦宴會寫帖子,又讓我日日看賬本,太傅也嚴苛,隔幾日就要向太子告一次狀。」
我說完蘇嬤嬤的臉色變了變,看着娘娘欲言又止,我沒有看清娘娘的表情,卻覺她身子僵了僵,半晌後笑道:「昭兒喜歡學這些嗎?」
我咬着點心搖頭:「不喜歡。」
娘娘體貼地捏了捏我的臉:「不喜歡便不學,衍兒對自己嚴苛,對府中的人難免也如同要求自己那般。可昭兒是姑娘,有本宮寵着,無須會那些,太子如今也十八了,本宮到時選一位姐姐替太子做這些,昭兒可願意?」
「好啊好啊,」我歡喜地點頭,「昭兒願意啊,又有新的姐姐來府中嗎?會像阮阮姐姐那樣日日陪着昭兒嗎?」
娘娘憐愛地摸了摸我的頭:「本宮向昭兒保證,無論是誰入太子府,她都不會欺負昭兒,會像本宮這般疼愛昭兒。」
那日的娘娘和往常很不一樣,我說不出哪裏不一樣,但隱約覺得,我走時,她看我的模樣,比往常生疏了些。

-14-
我十二歲那年,已懂了許多男女之事。
盛衍說他不只是太子,更是我未來的夫君,待我及笄,他便會娶我回東宮,我們會一生一世在一起。
隨之而來的,是越發嚴苛的教導。
他不許我再如從前那般插科打諢地玩鬧,日日都有很多功課,我不願意同他撒嬌,他也不會再心軟任我輕易矇混過關,反倒會板着臉要求我必須多少日內學有所成。
有一次盛衍從宮中回來,一直冷着臉,身後的隨侍嚇得不敢近身,阮阮姐姐跑來告訴我:「娘娘,今日太子不高興,你千萬莫招惹他。」
自從今年開始,盛衍不許府中的下人再喚我昭兒,他說我長大了,不能再和小時候一般,要懂規矩,下人不可逾矩。
因着這事,我還同他吵了幾句,覺得他架子太大,氣得跑去大覺寺同婆婆哭了一個下午。
出寺的時候下了大雨,站在大覺寺的青石臺階上,我看到了一直站在雨中撐傘的盛衍。
亮如白晝的閃電劃破烏雲密佈的虛空,樹上的垂柳脆弱地在空中顫動,任隨侍如何拉扯盛衍上車,他都巋然不動地站在那裏看着我,眼中是這時的我還看不懂的情緒。
我走過去,站到他的傘下,他第一次以乞求的態度同我說:「昭兒,以後,都聽我的好不好?這世上,唯有我不會害你。」
我還是不高興,同他犟嘴:「胡說,阮阮姐姐待我也好,皇后娘娘待我也好,她們都不會害我。」
若是從前的盛衍會笑嘻嘻地將我抱在懷裏:「我們昭兒這麼可愛,自然沒人會不喜歡。」
可如今二十歲的盛衍早就不會那般哄我,他居高臨下地低頭看我,臉色晦澀不明:「她們待你的好,與我不同,你要時刻牢記。」
那日的盛衍就與今日的盛衍有些相似,他不知去宮中遭遇了什麼,回來便將阮阮姐姐趕出去,面容嚴肅地問我。
「你當真願意讓別的女人入府?」
我茫然地看他,不明白這話何意,盛衍沒耐心等我說,繼續道,「你可知道讓別的女人入府執掌中饋是何意?」
我腦中隱約想起十歲那年皇后娘娘問我的話,輕輕搖搖頭。
盛衍激動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臉色十分不善:「意思就是我要娶別的女人爲妻,以後我不是你一個人的,也不能日日陪着你,一個月要有二十日在別的女人身邊,你要自己睡,要等着太子妃大發慈悲賞你幾日,你才能見到我,她若不願意,你就得等着,像後宮那些女人一樣,或許等幾年都見不到父皇一面,這樣,你也願意嗎?」
盛衍的手捏得我很疼,說的話也讓我難過,我紅了眼圈,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落,一個勁搖頭:「我不願意……你不是說我們會日日在一起,會一輩子嗎……」
天上響了悶雷,方纔還晴空萬里這會兒就烏雲密佈,黑壓壓地堆在太子府上空。
盛衍看着我,眼裏劃過不忍,又將我按進懷中,聲音有些顫抖。
「你若不願意,便好生學太傅教的那些,母后再同你說,你便告訴她,你自己可以做這些,無須旁人分憂。」
「昭兒,我已經等了很多很多年了,你快些長大吧,別再讓我等了。」
盛衍最終什麼也沒再說,冒雨離去,他走後阮阮姐姐才嘆息一聲告訴我:「皇后娘娘準備爲太子議親,人選便是榮親王家的郡主。」
阮阮姐姐還說,那位郡主文韜武略皆是上乘,家世也顯赫。
榮親王雖是外姓王,可在朝中的分量極重,又手握兵權,娶了她,將來太子登基纔能有更多人扶持。
阮阮姐姐說,太子對我是真心愛重,可對皇家而言,愛重並非情意,反而是一種負擔。

-15-
之後的一年,我發憤圖強,連太傅都誇讚我:「娘娘竟是一夜之間開了竅。」
只有阮阮姐姐知道,那日盛衍說完後故意冷了我一個月,晚上不陪我睡,白日也不見我,爲了躲着我,他連府都不回,我差人去尋,他命人告訴我:「你若還是那麼笨,以後日日過的,便是這樣的日子。」
我哭了一整夜,開竅了,玩命地學,生怕被郡主比下去,不僅學文,也跑去學騎射,摔了無數次,腿青了一片,卻好歹也學出了個樣子。
盛衍很開心,抱着我親了又親。
阮阮姐姐告訴我,盛衍這樣,是對我期望極高,歷朝歷代太子妃皆是世家貴女,不僅家世顯赫,個人更是翹楚,若盛衍只想將我娶作側妃,這些都是大可不必學的,阮阮姐姐說,我要好生學,莫要辜負盛衍。
那一年,盛衍已入朝議事,在朝中也漸漸有了一席之地,他提攜了我的父親,允了實職,更是將主母生的長子送去軍中歷練。
父親洋洋灑灑給我寫了幾頁的信,他說他與兄長感恩戴德,決不辜負我與太子的期待。
我不懂盛衍在期待什麼,反正我對父親是沒有期待的,更遑論那從未見過的兄長,我將信丟在一邊,並不打算回信。
阮阮姐姐卻將信又收回來,語重心長道:「娘娘不僅要給大人回信,更要給娘娘的兄長去信,讓他們感念太子與娘娘的恩德,讓他們知道,唯有仰仗娘娘他們纔可在朝中一展拳腳,尤其是娘娘的兄長,他去了軍營,歷朝歷代的將軍個個都是在營中得勢,風光歸來。」
「娘娘如今大了,眼看就要及笄,娘娘需要一個強大的母家作爲倚仗,殿下都是爲了娘娘好。」
我如阮阮姐姐所言送出書信,果然兄長的回信十分感動,紙張上隱約有些水漬,想必他懂得太子的苦心。
那一年,皇后娘娘多次撮合盛衍與郡主,每每都被他以公務太忙推辭,幾次下來,娘娘不開心,連帶不願意見我,一直到年節之前,我每次入宮,她都以身體不適推辭。
年節時我陪盛衍入宮,她不許我同往常一般與她同坐一桌,倒是特許了郡主入宮陪侍在旁。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克敏郡主,整晚的宴會,她一直羞澀地看着盛衍。
她坐在皇后娘娘與盛衍中間,一直殷勤地爲盛衍佈菜,她足夠端莊,說話也得體,不會像我這般總是要盛衍哄着抱着,她更像個主母,更像一個合格的妻子。
那是第一次,我覺得我離盛衍那樣遠,中間像是有一條永遠都無法跨越的鴻溝。

-16-
我十五那年,盛衍如他所說,爲我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及笄禮。
京中百官都送來賀禮,就連榮親王一家都送了一棵半人高的紫珊瑚樹,克敏郡主親自前來。
阮阮姐姐爲我裝扮得隆盛,穿着繁雜的禮服,化了精緻的妝容,頭上戴了流朱金冠。
「這冠子是太子命十多個珠寶匠打了半年才做出來的,上面的珠子足有一百零一顆,這金鳳凰更是隻有太子妃與皇后娘娘纔可用的。」
我被阮阮姐姐攙着出了屋子,那時,克敏郡主正羞澀地同盛衍說話,盛衍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看到我,丟下克敏郡主便走過來。
百官站了滿院,任誰都看出了克敏郡主的尷尬。
「昭兒,你今日真美。」
盛衍垂着眸子看我,眼中的歡喜毫不掩飾。
衆人面前,他突然彎腰將我抱起,在衆人的唏噓中將紅着臉的我抱往宴場。
開禮原本該是父親致辭,盛衍爲了顯得重視,他以太子身爲我冠禮,這在歷朝歷代都是絕無僅有的。
在盛衍的指引下,我有模有樣地做着繁雜的及笄禮,最後他親自爲我賜字。
年禧,盛衍說,他要與我朝朝暮暮,年年今朝,白頭永偕。
此話一出,不少朝官看向克敏郡主,郡主當場青了臉,後來不知何時悄聲離去。
當夜,盛衍喝了不少酒,我也飲了幾杯,暈乎乎地被他抱進房間。
房裏掛了許多大紅綢子,燃了滿屋的紅燭,整個屋子瞧起來十分喜慶,盛衍親吻了我的脣,說他等了許久,終於等到我長大。
這一年,他已經二十三歲,他說他等了我九年。
那一夜,我不僅長大,更徹徹底底成爲一個女人,盛衍的女人。
那場遲來的圓房,終在這一夜尋來了圓滿。

-17-
可世間是沒有圓滿的。
你得了這一樣,就會失了那一樣。
及笄第二日,皇后娘娘不顧盛衍反對,強硬下旨賜婚,賜婚的對象不是我,是盛衍與克敏郡主。
「明昭,本宮知道太子與你情意深,他心悅你。可他是太子,是未來的國君,他不能以喜好娶妻,如今皇上身子不好,太子不日就將監國,他需要一個強大的助力,這個人只能是克敏。」
我端端正正地跪在鳳鸞宮,皇后娘娘威嚴地端坐在鳳位。
微風吹過,我恍惚想起多年前的初見,皇后娘娘傷心欲絕地挨家拜訪,爲太子尋一女子沖喜,見到我,她是掩不住的心疼與開心。
後來多年,她也如她所說給了我寵愛和疼惜,像是對待女兒一般。
可這一切,都隨着長大慢慢流失在歲月的長河裏,她仍舊是當日的皇后,只是心中的牽掛變了,她要爲兒子籌謀一個有倚仗的未來。
我忍不住落了淚,重重磕了三個頭,跪坐在地上仰頭看着娘娘。
「娘娘,昭兒明白的。」
在國子監那幾年,我雖不與七八皇子親近,卻也從他們口中得知了許多事。
皇上諸多皇子,與盛衍年紀相似的皇子便有三位,他們個個虎視眈眈,早早便娶了朝中股肱之臣的女兒,爲的便是將來在奪嫡之中有一戰之力。
便是比我還小的七八皇子,也沒有禮讓之心,盛衍雖掛着太子之名,卻狼環虎伺,我不在意太子妃之位,我只怕他會無自保之力。
皇后看着我,也紅了眼,終是心軟道:「怨本宮嗎?」
「昭兒已不是稚子,朝中利害關係阮阮姐姐教了許多。昭兒知道,殿下不可行差踏錯半步,殿下是個有情義之人,昭兒對他有救命之恩,他也許了昭兒一生富貴,昭兒沒什麼可怨的。昭兒與娘娘,對殿下是一樣的心,只要他一生安康,順利登基,昭兒是不是太子妃,並不重要。」
蘇嬤嬤擦了擦眼淚,跑過來將我攙起,皇后娘娘流着淚將我拽進懷中,她抱得很緊,手卻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拍着我的後背:「好昭兒,母后沒有白疼你,成親當日,你與克敏一同行禮。母后答應過你,無論是誰入府,都不會欺負了你,到那日,母后會求皇上許你爲平妻,這是母后欠你的。」

-18-
大婚當日,我的嫁妝千里,甚至超過了克敏郡主,皇上下令,雖是太子娶妻,我的出嫁卻以公主規格。
我爹也被冊封三品,兄長更是被冊封爲少將軍。
行禮之時,盛衍只牽着我的手,禮後,直接來了我的婚房。
婚房便是盛衍的主院,是我們一直住的屋子,克敏郡主雖是以太子妃入府,卻被安置在側院,她也不吵不鬧,到了夜裏,還託人來知會盛衍,她累了,要休息,盛衍安置在我這兒即可。
早就褪了喜袍的盛衍躺在牀上「嗯」一聲,又湊過來親我,手一直與我十指纏繞,將我抱得緊緊的。
「昭兒,以後我都在你這兒,我們還與從前一樣。」
燭火之下,盛衍的眸子亮亮的,我知道他爲我做了許多,也想與我一生一世一雙人,可十五歲的陸明昭已經知道,這世上有很多事是事與願違的。
凡事,都不能求個圓滿,有點缺口才能長久。
於是,我輕吻盛衍的額頭,小聲道:「我只要一直與你在一起就好,即便不那麼圓滿,只要長久,便是好的。」
盛衍褪下我的衣裳,呼吸之間曖昧在屋內迴盪。
大抵男子,一旦嘗過情慾,再如何端靜自持不染凡塵,也會如深陷泥沼不可自拔。
一整夜,燈影搖曳,他的身影也搖晃着映在窗戶上,像是個喫人的旋渦一般,將我也一併拉了進去,沉溺其中。
第二日,盛衍帶我與克敏入宮謝恩,全程拉着我的手,眼神一刻都不曾落在克敏身上。
克敏眼圈紅紅的,臉色也不好,瞧着是一夜未眠的樣子,皇后娘娘看得明白,拉着她的手道:「如今入了東宮,你也算得償所願,你比昭兒大兩歲,又最是識大體,她被本宮與太子慣壞了,孩子氣了些,你往後多讓着些。」
克敏眼神一頓,得體地行了禮,道了聲「是」。
娘娘又朝着我伸手,故作不悅道:「往日入宮,都是往母后懷裏撲,如今長大了,倒是滿眼只有太子了。」
盛衍低低笑了笑,語氣十分驕傲:「本宮養大的,自是親近本宮。」
幾人圍着娘娘聊了一會兒,盛衍還要去見皇上,又對着我好生囑咐了一會兒才戀戀不捨地離去。
又說了會兒話,皇后娘娘便要蘇嬤嬤帶我去殿外喫點心,要留克敏說幾句話。
我喫着點心便聽到娘娘的聲音從內殿傳出,語氣十分威嚴,不似方纔的慈愛。
「是你求着你爹硬要本宮送你入府,怎麼如今入了府,又不樂意了?」
「臣妾不敢。」
「你知道不敢便好,本宮早就告訴你了,衍兒不是你父親那樣的性子,昭兒雖說是側妃,卻是他親手養大,一顰一笑都是最合他意。他是太子,心思又重,這些年爲了讓昭兒配得上太子妃之位,他做了許多,如今你橫插一腳,壞了他多年綢繆,你別怪他怨你。昨夜冷落,便是他給你的警示,你安分一些,讓你爹也有分寸些,來日做得夠體貼,他興許還會看到你的好,可你若是爲難昭兒,怕他難以容下你。」
「我……娘娘說,太子當真還會看到臣妾的好嗎?」
「本宮這兒子,自幼就執拗,他想要什麼,便會一門心思撲在上面,對昭兒更是不必多說。不過好在,皇上如今病重,其餘皇子蠢蠢欲動,你爹手中有兵權,他既要用你爹,總要給你幾分薄面,不會過多難爲你,你若是機靈,便往他喜好上努力,懂嗎?」
「臣妾謝娘娘教導。」
「娘娘,好喫嗎?」
蘇嬤嬤自是也聽得一清二楚,卻像個無事人一般問我。
我點點頭,又咬了一口,笑道:「自是好喫的,母后宮中的點心天下獨此一份。」
出了鳳鸞宮,克敏一直不說話,我不知道她有沒有聽懂皇后的意思,我卻明白,那話看似說給克敏聽,實則也是爲了說給我聽。
盛衍要用榮親王,克敏就非寵不可,皇后娘娘看似在維護我,實則也是在點我。
我笑了笑,抬手幫克敏將頭頂的一隻蟲子趕走:「姐姐昨夜沒睡好嗎?」
克敏眼神不悅,並未說話,大步往前走。
我快跑着跟上去,一把拉住她:「姐姐是在同我置氣嗎?若說起來,我與殿下在一起近十年,感情深厚,姐姐纔是橫插一腳的人。」
克敏愣住,繼而有些臉紅,支吾着不說話。
我又道:「可我不怪姐姐,殿下是太子,需要有人幫扶,姐姐願意幫扶他,我很開心,也不在意這正妃之位到底在誰。如今姐姐入了太子府,與太子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不求姐姐對我多有喜愛,只願姐姐在關鍵時刻,是向着殿下才好。」
克敏「哼」一聲:「本宮身爲正妃,與太子殿下一體,自會萬事向着殿下。」
我聞言笑了笑:「如此便好,殿下那邊,昭兒也會提醒着些,既然姐姐入了府,殿下還該雨露均霑得好。」
克敏不屑地看着我,「嘁」一聲:「別以爲說幾句好話,本宮會信,這些把戲,本宮見多了。」
我不再多言,行過禮便帶着阮阮姐姐往轎子走去。
路上阮阮姐姐問我:「娘娘何必如此?」
我嘆息一聲:「在國子監時,夫子曾講過一個故事,前朝太子醉心山水,是個難得的和善之人。對兄弟友善,重情,不忍傷分毫,可他是這般想,旁人卻不是這樣。奪嫡之時,他的親兄弟聯合朝中大將踩踏了他的府邸,將他囚禁,羈押不歸,甚至連他美貌的妻子都被兄弟在人前玷污,還請了畫師當衆繪圖,後將那圖送去他房中,要他日夜相對,屈辱地活着。其餘皇子死得更是慘烈,有的一家數百口盡被屠殺,有的遊街示衆流放千里。」
「姐姐,愛一個人,有時候,並非只是佔有他,他爲我做了良多,我不過是讓出一個本就不該屬於我的位置,不是很難的。」
阮阮姐姐沒說話,只拿出帕子擦了擦我臉上的淚。
「姐姐,我想去城外看看婆婆。」
「好。」

-19-
熙元二十六年,冬。
皇上沒有捱過這個寒冬,於一個雪夜驟然薨逝。
盛衍子時入宮,徹夜未歸。
第二日一早,皇后娘娘悲傷過度,臥牀不起,克敏入宮侍疾。
那幾日,我一直沒有見到盛衍,都是阮阮陪我。
又過了幾天,宮中傳出消息,三皇子帶了兵馬入城,圍了宮門。
那天下了大雪,阮阮說:「每次大雪,似乎都有變故。」
我心裏惶恐,卻握着阮阮的手安慰:「榮親王手中有重兵,他女兒是太子妃,他不會讓殿下出事的。」
阮阮點點頭,將大氅披在我身上,午後有宮中的太監入府,我在午睡,是阮阮接見的。
晚上,阮阮端了一碗蔘湯給我,湯水太熱,便放在桌上,她難得不顧規矩地坐在桌前同我像小時候那樣說話。
「昭兒還記得嗎?我來伺候你那年,你才六歲。」
我說自然記得:「我那時怕黑,你想摟着我睡,可殿下不樂意,你委屈了好幾日,說你想同我睡不過是覺得我年紀小,等那麼晚對身體不好,姐姐對我的好,我一直都記得。」
阮阮笑着點點頭,幫我吹着蔘湯:「殿下自幼便比旁人成熟許多,冷冰冰的,對皇后娘娘也是守禮,不會過於親近,唯有對昭兒,殿下是真的喜歡。」
「人人都羨慕殿下生來便是太子,投了個好孃胎,可昭兒不知道,其實殿下幼時過得並不快樂,娘娘在宮中不得寵,雖是後位,卻未得聖心,殿下能做太子,不過仰仗祖訓立嫡立長。皇上寵愛賢妃與淑妃,自從二人生了皇子,皇上多次起心廢太子,瘟疫那次,原本該去的是三皇子,可皇上鐵了心要太子前去。昭兒,若沒有你,那次殿下非死不可。」
我一陣揪心,不可置信地看着阮阮。
「你別害怕,如今皇上已死,過了這一關,以後再沒人能害殿下了。」
阮阮一邊說話,一ţûₜ邊端起蔘湯,放到嘴邊嚐了一口,「這碗蔘湯,昭兒能賞給姐姐嗎?」
我「嗯」一聲:「姐姐想喝多少都行,姐姐若喜歡,以後日日都可喝。」
阮阮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抬手摸了摸我的臉:「昭兒知道嗎,其實姐姐是皇后娘娘的人,陪在昭兒身邊,也是娘娘想知道昭兒的一舉一動,太子不能動情,你別怪娘娘,娘娘只是不希望太子過於喜歡昭兒。」
我「嗯」一聲:「我知道。」
我早就不是當年的稚子,許多事情,我都明白的。
阮阮又笑,將我抱進懷裏:「可娘娘不知道,不只是太子喜歡昭兒,姐姐也很喜歡昭兒,姐姐陪伴昭兒這麼多年,早把昭兒當作自己的親妹妹,姐姐怎麼忍心殺了自己的妹妹呢?」
我的肩頭溼了一片,我茫然地聽着,想問問阮阮是何意,卻見她口中大股大股地吐出鮮血,染紅了我的肩膀。
「姐姐……」
阮阮一隻手痛苦地捂着肚子,另一隻手卻死死抓着我,艱難道:「待我死後,將我的屍體換上你的衣裳扔去院中……遠處榮親王的暗衛看到你的屍體會出兵救駕……昭兒……以後姐姐……不能陪你了……一定……一定……要小心太子妃……和皇后……」
阮阮死了,死在那一年的深冬,那個在幼時許諾會一直陪我的姐姐,用她的死,換了我一命,也換了盛衍一命。

-20-
熙元二十七年,盛衍在榮親王的扶持下登基稱帝。
後位懸空,我與克敏同封貴妃。
「昭兒,待你生下孩子,我就封你爲皇后,咱們的孩子便是太子。」
那時,已是第二年的春末,阮阮死後,我查出有孕。
我沒死,克敏又哭又笑,大罵太后是個騙子,她根本不該信她,讓她爹出兵。
可只有我知道,太后沒有騙她,太后真的想殺了我,救我的是阮阮。
或許她原本是皇后安插在我身邊一把鋒利的刀,可最後,她化利刃爲盾牌,爲我擋下致命一擊。
盛衍知道始末,與太后的關係一落千丈,他登基後第一件事便是讓太后移居壽康宮,無事不得外出。
「昭兒,以後,再也無人敢害你了,我已經是皇帝,以ţú⁴後,我都會保護你,再也不讓你受委屈。」
盛衍很疼我,疼到不顧前朝反對,在宮中建了祠堂,供奉的不是皇家先祖,而是我的婆婆與阮阮。
我有孕四個月,因着阮阮死時傷心過度,瘦了許多,人一直很虛弱,盛衍幾乎夜夜都來陪我,無論再忙,他都會像幼時那樣,即便披星戴月,也要哄我入睡。
他常常將我抱在懷中,說他從我小時便多麼多麼喜歡我,喜歡到竟不知不覺等了那麼多年。
他說其實更希望我能生個女孩,像我一般,他很想念我小時候的模樣。
克敏自從入宮,便被禁足,連着三個月,每日上朝榮親王都被上奏幾本,幾個月下來,盛衍將他的兵權名正言順地給了我的兄長,命他以後就做個閒散王爺。

-21-
秋日的時候,太后薨了。
她與賢太妃和淑太妃鬥了半生,終於還是死在她們手上。
她被禁足了太久,又見不到盛衍,蘇嬤嬤病重後,便無人精心照顧她,賢太妃找了個空子買通了宮人,往她的膳食裏下了鶴頂紅。
最先得到動靜的是我,我跌跌撞撞往壽康宮跑,跌倒了又爬起來。
一路上急得不行,可真到了眼前,又不敢上前。
這些年,我們曾像母女那般親近,後又生了諸多分歧。
她雖也曾想真心殺我,可她在我心中的位置,總是無人可替代。
這十數年間,她疼我愛我,將我捧在手心,我相信,她真心實意地愛過我,只不過,那愛沒抵過對兒子的愛。
可她有錯嗎?沒有。於她而言,盛衍是她的骨肉至親,那等危難時刻,她沒道理不救他。
我不曾怪過她,我只是難過,死的是阮阮。
因着阮阮的死,自從入宮後我一直不願意來看她,卻不想,再見,竟是這般模樣。
「昭兒來了。」
蘇嬤嬤臉色蒼白地坐在牀邊,整個人已是滿頭白髮。
「自皇上登基後,娘娘日日面壁思過,後又聽說昭兒有孕,便日日爲昭兒抄經唸佛,保佑母子平安。昭兒你別恨她,她是不得已的,當日三皇子兵臨城下,所有人都被關在養心殿,娘娘爲了求榮親王出兵,不惜卑微跪地求克敏郡主。克敏郡主說榮親王出兵可以,卻要以昭兒的死爲交換,那時事態緊急,娘娘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克敏讓人送了毒藥出宮,娘娘在房中痛哭不已,您是娘娘從小看到大的孩子,她從未想過對您不利,若非拿她兒子的命逼她,她無論如何都舍不下昭兒的。」
「克敏走後,娘娘長跪佛前,她心存了一絲僥倖,可好在……可好在,阮阮沒有辜負她的期待。」
「自從您當年救了太子,她便發誓將您當作親女兒對待,這許久以來,她一直不肯原諒自己,也知道您恨她,所以不願來看她,這些日子,她爲您腹中孩子做了許多小衣裳,娘娘對您,是一如既往的疼愛。」
蘇嬤嬤將一個小包袱遞給我,那小包袱看得我眼眶難受,我沒想到,這麼多年了,她竟還留着我當日揹着的小包袱。
「嘭!」
蘇嬤嬤一頭撞在牀邊的柱子上,血流如注,眼睛卻一直盯着牀上的太后。
我癱坐在地上,抱着小包袱哼着幼時太后哄我入睡的歌謠。
「一柄油紙傘,晃在水中央,船兒輕輕晃,母親把你搖……」

-22-
太后死後,我徹底病了,連牀都下不了。
盛衍着了急,命太醫待在我房中隨時伺候。
我卻越來越嗜睡,有時,一天要睡十個時辰,總是夢到幼時的事。
然後哭着醒來,很多次醒來,都見盛衍紅着眼坐在我身邊,握着我的手一直不願意鬆開。
「皇上怎麼哭了?」
我伸手輕輕擦去他眼角的淚,盛衍將臉窩進我的手心,沒一會兒手心內便溼漉漉一片。
「昭兒,別睡了,我好怕你不會再醒過來,別睡了,陪陪我,好不好?」
盛衍俯身親上我的眉心,溫柔又虔誠。
「我已將你兄長提上一品,如今你的身份足以穩居中宮,我馬上下旨,冊封你爲皇后,你別睡了好不好?」
我向盛衍招手,他半坐到牀邊,手臂一收,將我攬在懷中。
「不是說,要等孩子出生之後嗎?」
盛衍將頭抵着我的額頭:「我想與你舉案齊眉,本就與孩子無關,不過是想你母憑子貴,堵住那些言官的口,如今你兄長有功,我借勢冊封你,足夠了。」
不過說了幾句話,我又有些睏倦,可盛衍在,我怕他擔心,便一直撐着不睡。
「出去看看,皇后的藥好了沒有,還不快些端進來!」
盛衍發了火,宮女嚇得趕忙跑出去,盛衍又同我說了許多,只是我昏昏沉沉的,並沒聽下幾句,原本想堅持到喝完藥,最後又不知怎地睡了過去。
睡夢中,我一直聽到身旁有壓抑的嗚咽聲,我想剝開霧去瞧瞧哭的是誰,卻怎麼都走不過去。

-23-
宮中的太醫不好,盛衍又去尋了民間的遊醫。
遊醫說我乃孕中悲慼過度,導致陰火鬱結,心火滯留,又說我陰在於下,脈沉細無力,濡養無源,胎象不穩。
幾句話下來,盛衍發了一通大火,宮中御醫跪了一地。
「皇上,龍嗣關乎國祚,臣等不敢輕易用藥也是怕傷了皇子啊。」
盛衍一腳踢在說話的太醫肩上,氣得手都在發抖。
「朕再跟你說一次,朕只要皇后安好,只要皇后安好!只要藥對皇后有利,你便去用,你聽明白沒有!」
太醫們不敢應下,個個垂着頭髮抖,倒是那遊醫膽子大些。
「皇上若信得過草民,便讓草民爲皇后娘娘醫治,不出半月,自會讓娘娘安康。」
「好!好!好!只要你醫治好娘娘,朕萬金賞你!」
「是!」
這遊醫在宮中住下來,無論是鍼灸還是湯藥無一不用,果然半月下去,我身子大有好轉。
一個月後,我已下地自如,身邊的宮女一個叫綠俏的姐姐,她的眉眼像極了阮阮,見到她,我當即紅了眼。
綠俏告訴我,太后死後,盛衍下令將賢太妃與淑太妃送去皇陵侍奉先皇,奪嫡的三皇子已被處死,參與奪嫡的四皇子七皇子也被一併收押,先皇的一衆皇子,唯有諸事不問的八皇子還安穩待在府中。
「八皇子未參與嗎?」
綠俏點頭:「是這樣的,聽聞多年來,八皇子對皇位並無興趣,反倒是一直沉迷於書畫、音律、詩詞文章。奴婢聽伺候養心殿的太監說,這八皇子自從幾位皇子下獄後,隔三岔五就往宮裏送幾首詩詞表忠心,奴婢不識字,記不住那些詩句,聽說是告訴皇上他ẗúₓ當真無意皇位的意思。」
說起八皇子,在國子監時,唯有他與七皇子走得近,那些年,我越是不理他們,二人便越是故意捉弄我,常常把我戲弄哭才了事。
有一年,八皇子還與七皇子惡語道:「瞧她那清高的模樣,早晚落得如前朝太子妃那般的下場。」
這樣一個人,很難讓我與如今綠俏口中清心寡慾的八皇子重疊。

-24-
冊封大典選在一個豔陽天。
盛衍說過些日子我的身子越來越重,恐有不便,不宜再拖。
且對我封后一事,他像是有了執念一般。
不知是誰告訴他,生孩子兇險,可若封后便不一樣了,皇上是真龍天子,皇后乃萬凰之後,封了後便有了上天眷顧,諸事都會化險爲夷。
這些日子,盛衍日日綢繆此事,像是從前爲我綢繆太子妃那般。
我兄長不過是稍有小功,他便命人大肆讚揚,冊封將軍。
如阮阮姐姐所說,盛衍前半生都清心寡慾,唯有對我的事,總是極盡綢繆,他怕別人看不起我,怕我受人欺負,凡事都想爲我做到極致,便是大臣百姓的口舌,即便我聽不到,他也不願。
阮阮姐姐說,帝王家,如太子這般的情意,是絕無僅有的。
大典開始,百官朝賀,大覺寺的百位高僧環坐吟唱,整個大殿一派莊嚴。
在綠俏的攙扶下,我自殿外一步步向高階上的盛衍走去。
日光之下,他一襲明黃色龍袍,頭戴冠冕,俊美的臉龐輝映晨曦,帶着如天神般的威儀和與生俱來的氣勢,一如我第一次見他,他像是天神一般從天而降,吹散了村子裏死亡的陰霾,將我帶向光明。
回首這十多年的時光,我失去過,開心過,難過過,也被人愛過。
可細想下來,卻唯有他一人,自始至終都一如初見。
「昭兒,你要記得,我對你的好,與她們不同。」
「昭兒,你要記得,這世上唯有我,不會傷害你。」
「昭兒,我定會娶你,爲你辦一場絕無僅有的冊封禮,將我對你的愛意,昭告天下。」
「昭兒,若這世間,我只能所求一願,那便是與你共白頭,到白首。」
只有幾步遠的時候,素來沉穩的盛衍迫不及待往前走來,他伸出手,像是從前無數次向我伸手那般,希望我能快一點到他身邊。
可世事無常,我早說過,這世間,沒人可以圓滿。
兩隻手只差一點就可以交會時,我的後背猛地被匕首貫穿,我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往前撲去,我想護住肚子,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了力氣。
「昭兒!」
我倒在地上,綠俏被侍衛踢飛,她摔在柱子上,嘴角吐了血,還不忘惡狠狠地看我。
「哈哈哈哈!妖后,便是你害得我姐姐爲你而死,我終於爲姐姐報仇了!哈哈哈!」
盛衍發瘋般拿着刀要殺了她,綠俏卻先一步決絕地撞死在柱子上。
大殿亂了,百官慌亂地喊太醫,侍衛太監魚貫而出。
八皇子意圖趁着盛衍心亂刺殺,卻被躲在柱子後的暗衛一劍刺死。
臨死之前,他死死盯着我,說着那句惡毒的咒語:「陸明昭,我早就說過,你這一生,必會如那前朝太子妃般,不得好死。」
「盛衍,你既然坐上皇位,我們奈何你不得,你便好生坐着吧,獨自一人孤獨到死地坐着吧!哈哈哈哈……」
盛衍小心翼翼將我抱在懷中,眼淚一個勁流在我的臉上,他搖着頭哭得像個孩子。
「昭兒,你不會死的,對不對……你還這麼小……瘟疫你都不曾死去……如今你也不會死的……對不對?」
「你不會死的……你不會死的……母后說過,大難不死之人,必有後福,你不會死的……我們去找太醫,去找那個遊醫……」
盛衍抱着我往外跑去,他亂了,他腳步凌亂,很多次險些跌倒,又支着腿穩穩將我抱住,他一邊跑,一邊親吻我的額頭,用力握着我的手臂,生怕我睡過去。
「昭兒,都怪我……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那麼貪心……什麼都要……你說得對,不該那麼圓滿……我該爲你存些福氣,不該這麼貪心……是我的錯……都怪我……」
「後位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昭兒……我就只要你……你活下來……我們找處幽靜之地,只我們二人……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太醫院離得遠,盛衍抱着我比前去請太醫的太監跑得還快,我趴在他懷中,伸手替他擦掉眼淚。
「別哭……夫君……」
盛衍身子微僵,跑得卻越發快起來。
我知道我堅持不下去了,不敢再等下去。
「六歲那年,村裏瘟疫……本該必死無疑,是你出現救了我。三皇子兵變那日,我也本該死去……是阮阮姐姐救了我……自從見到……綠俏的第一日……我便知道……她是阮阮姐姐的妹妹……她恨我是應當的……她纔是阮阮姐姐的親妹妹……她不該爲我去死……她說將我當作親妹妹……她不忍下手……可她怎麼忘了……她的妹妹一直在等她……你恨了母后許久……連她死後也不願意去看她……可她有什麼錯呢……她不過是因爲愛你……你的一生,本不該有我出現……可上天既然讓我們相遇……我們便該知足……這十幾年偷來的日子……該還回去了……夫君,我這一生,遇到你,遇到母后,遇到阮阮……便是我這一生最好的福氣……厚葬綠俏吧……這是我欠阮阮的……」
盛衍停下腳步,任身邊人來人往,他也只站在原地不動。
我想抬手再去摸一摸他的臉,眼皮卻越來越重。
沒有長亭古道,沒有折柳送別。
在他完成諾言的這一日,我們終是迎來了離別。
盛衍,你所對我承諾的,此生,都做到了。
我無憾,你也別難過。
番外

-1-
我叫十八,是跟在盛衍身邊十幾年的暗衛。
帝王家無兄弟情,所以盛衍與他的親兄弟感情淡薄,除了是他的暗衛,我還要兼着兄弟一職。
皇后死後一個月,我坐在房樑上看着梁下已經罷朝一月的盛衍,默默灌下一瓶酒。
我忍不住跳下樑,一把奪過酒瓶仰頭灌下。
「昭兒最討厭你醉酒,一身酒臭味,她若是還在,定不許你靠近她。」
已經很久沒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昭兒」二字,誰都知道,這是皇上心中的禁忌,誰都不能碰。
盛衍笑了笑,搶過酒瓶仰頭就灌。
「十八,這話你說了十幾年,如今不管用了。她死了,朕喝不喝,臭不臭,她都不會讓朕抱了。」
我想想也是,這麼多年了,每次提到昭兒,他總是有所收斂,可她如今死了,以後我該說什麼讓他收斂?
「她便是死了,也不想看到你這副模樣。」
盛衍又笑:「既如此,她爲何不殺了綠俏?明知她有歹心,仍舊將她留在身邊。你說陸明昭心中,是不是朕還比不過一個阮阮?」
「自然不是,只是她是個純良的人,不忍別人爲自己死去,一直心生愧疚,否則,也不會阮阮死後,她病了許久。」
「可若說重要,在她心中,自然最重要的是皇上。」
盛衍不說話,又是喝酒,後來喝得實在太多,一頭栽倒在地,嘴裏一個勁念着「昭兒」。

-2-
第二日,盛衍上了早朝,下朝後去了冷宮。
那裏住着另一位貴妃,克敏。
「你終於來了。」
克敏身上髒得厲害,頭髮凌亂,直直盯着盛衍。
「來人,動手。」
幾個小太監拿着白綾走過去,克敏像個瘋子一般又跑又叫,嘴裏說着胡話。
「你不能殺我,你還要用我爹呢……我爹是榮親王!沒有我爹……你做不上皇帝!」
「陸明昭呢!她死了沒有?殺了她,只要你殺了她,我爹就會出兵救駕,你就能做皇帝!」
「哈哈哈哈!我憑什麼要讓着她……你越是愛她,她便越該死……皇后也護不住她!」
方纔還面無表情的盛衍一瞬間變了臉色,他擺擺手示意小太監放下白綾,指着克敏道:「既然如此歹毒,想必心是黑的,剖出來給朕瞧瞧。」
克敏是被生剖了心死去的,明明流着鮮紅的血,可盛衍偏說克敏的心肝是黑色的。
克敏不知道,陸明昭從未想過害她。那些年,盛衍不去她房中,是陸明昭一次次好生哄着他。盛衍去了幾次,卻也只是與克敏隔窗而坐,克敏便恨上了陸明昭,認爲是陸明昭不許盛衍親近她。
可她從不承認,她自己的悲劇明明是她自己造成的。
當年盛衍曾許諾榮親王,只要榮親王助他登基,以後一生享王爺尊榮,便是他的女兒克敏將來也會冊封一品誥命,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可克敏太貪心了,她愛上了不該愛的人,走了一條最不該走的路。
明明可以一生安好富貴,偏是落得這樣的下場。

-3-
克敏死後,第二個遭難的便是八皇子一家。
一百零三口,一個不剩。
之後便是陸家,那剛剛冊封不過幾個月的將軍,一夜之間就淪爲階下囚。
無人知道,他仗着陸明昭得寵,在營中受賄貪污軍餉,與他父親裏應外合,這些事情,盛衍早就ŧů₁知曉,可爲了陸明昭有一個得體的倚仗,一直隱而不發。
可陸明昭死了,陸家的錯,該償了。
盛衍一夜之間將其全家下獄,對外說這是皇后臨終遺言,便是國丈,也不可魚肉百姓,貪贓枉法。
言官大肆誇讚皇后賢德,將皇后賢德之名載入史冊。
盛衍啊,便是陸明昭死,也得爲她博一個留名後世的好名聲。

-4-
之後很多年,盛衍勵精圖治,努力做一個好帝王。
唯一的遺憾,便是他再也不曾娶妻,日日守着陸明昭的牌位活着。
熙元四十五年時,盛衍已到暮年,他在皇親中過繼了一位宗室子繼承皇位。
而他選了一處山間準備度過餘下的時光,財物金銀都未帶,只帶了陸明昭的牌位。
盛衍頭髮變得花白,人也開始糊塗,他時常記不清年輕時的事,便要我日日講一些給他聽。
「熙元十五年,永安村發生了一場瘟疫。您在那裏救了一個叫昭兒的小姑娘。後來您感染瘟疫,無人願意入東宮侍疾,唯有她,一個六歲的小姑娘,守了您月餘。」
盛衍躺在牀上靜靜地聽,時不時地笑一笑,嘟嘟囔囔道:
「昭兒……是個可愛的小姑娘……她怕黑……總是要我摟着睡……無論我回去多晚,她都會等着我……她說會陪我一輩子……卻丟下我一個人……」
我爲他蓋了蓋被子,又在桌邊燃了燭燈。
「是,無論您回去多晚,昭兒都會在房中等您。有時,困得小腦袋一直晃,還是會闆闆正正地坐在桌前。」
「您那時,總是讓她學規矩。她年紀小,貪玩,每每惹得您生氣。我知道,您是擔心,您怕皇后不願意讓她做正妃,便對她多有苛責。可實際上,昭兒聰明得很,自從知道您的顧慮,她夜夜學到很晚。」
盛衍也笑,似是回想起他故意冷落昭兒的那段日子。
昭兒在桌前看到半夜,累得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盛衍便從暗處走進去,輕輕將他的寶貝抱進懷中,無比珍重地在額頭輕輕一吻。
實際上,他比任何人都捨不得累着他的寶貝,可是怎麼辦呢,他是太子,註定不能如尋常男子那般去愛一個女人。
昭兒哭,他比昭兒還要難過,可是他不能去哄,不能讓昭兒泄氣。
唯有昭兒坐上皇后的位置,他心裏才能安穩。
當日榮親王出兵救駕,告知他陸明昭已死,盛衍如同瘋了一般跑回太子府。
陸明昭躺在地上,臉色蒼白,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盛衍失控。
他抱着陸明昭痛哭不已,死死地抱着陸明昭,直到陸明昭弱弱地「嗯」了一聲,他才知,他的昭兒只是暈了過去。
登基後,盛衍與榮親王因冊封皇后一事起了爭執。
榮親王說他卸磨殺驢,他說克敏罪有應得。
榮親王見他心意已決,便去慫恿羣臣上奏。
歷朝歷代,沒有太子妃入宮後不做皇后的道理,言官自然拿着祖訓得理不饒人,盛衍卻當朝丟出榮親王私自養兵的證據。
這些東西本都是些盡人皆知的祕密,先皇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榮親王手握重兵,還是要用他。
可爲了陸明昭,盛衍親自下場手撕王爺,一步步將他逼至絕路。
榮親王出事後,下一個本該就是克敏。
可陸明昭因着阮阮的事一病不起,有老臣上朝時說,新帝登基理應積德,否則必遭反噬。
盛衍是不信鬼神的,可他愛陸明昭,愛到連一些莫須有的傷害都不願她受。
克敏進了冷宮,盛衍下令,死不了即可,宮中的人最是見風使舵,克敏在冷宮的日子,生不如死。

-5-
秋日來的時候,盛衍身子已經越來越孱弱。
他讓我帶他去祭拜太后,他說,這是此生最後一次了。
因着陸明昭,盛衍與太后鬧了許久的脾氣,直到太后死去,他也不曾見到最後一面。
說不後悔,也是假的。
「十八,你說,我自幼熟讀四書五經,也算是滿腹經綸,卻不如一個小姑娘想得明白。我怨恨母后爲了我輕易放棄昭兒,卻忘了於她而言,這世間再無人比我更重要。」
盛衍跪在地上,朝着太后的陵墓重重磕了三個頭。
「母后,咱們母子一場,到底是兒子對你不住。若有來生,兒子定然還您。」
自幼時起,我便跟在盛衍身邊。
皇后對他教導極爲嚴苛,凡事必須做到最好,稍有不願便會被嚴厲苛責。
在盛衍心中,皇后,先是皇后,纔是母后,最後纔是母親。
皇后看重太子之位,盛衍爲了博她歡心,事事都要壓過旁的皇子一頭,引得其餘后妃皇子不滿。
后妃不敬,皇后便用了許多殘忍的法子懲治她們,那些法子,盛衍是不屑的。
八九歲的盛衍曾對我說:「你不覺得母后很可怕嗎?於她眼中,只有利害關係。用,要利用到極致,棄,要讓人永不翻身,看到她,我便覺得害怕。」
那時的我還小,也跟着盛衍說皇后可怕,可很多年之後,直到皇上要親自送盛衍去死,我才明白,若非皇后這般強勢,只怕盛衍早就死在一場場宮鬥裏。
長大後的盛衍自然明白了其中利害,他努力讓自己強大,他希望有一日能護住自己的母后,即便她不再做那些腌臢事, 也一樣可以平安喜樂地活着。
因着陸明昭的出現,他們母子的關係達到此生最和諧的狀態。
皇后喜歡陸明昭, 喜歡這個爲了兒子可以不要性命的姑娘。
浸淫後宮多年, 見過太多蛇蠍心腸,陸明昭這樣的性子,太難得了。
可這場和諧,只維持到陸明昭十歲那年。
隨着盛衍長大,登基在即,皇后又開始恐慌。
她太知道奪嫡有多兇狠殘酷, 勝者高高在上,敗者滿門抄斬。
她不怕自己死,卻怕盛衍和陸明昭會死在皇室殘酷的鬥爭之下。
爲了陸明昭的事, 盛衍與她大吵了一架,盛衍說:「我這一生,每一步都在你步步緊逼之下,你要我做太子, 我就要文韜武略, 你要我奪嫡, 我便日日綢繆,可我所求不過是一個妻子是我所愛之人, 連這你都不允許!」
「你明知榮親王狼子野心,克敏心思狠辣,昭兒是你看着長大, 你卻想將她往火坑推,你明知道克敏入府,昭兒會如何, 她沒有你這樣的心思, 她周旋不過的。」
可皇后豈是輕易會被說服的性子?
她心如鐵石:「衍兒,你便是恨母后, 這太子妃也只能是克敏, 這不只是爲了你,更是爲了昭兒, 你活着,她才能活着。她自幼入東宮, 整個京都誰不知道她是你放在心尖上的人?你可知道,你一朝落敗,第一個死的便是她!」
盛衍娶了克敏,他不敢拿陸明昭去賭。
我想過很多次,如果當初沒有三皇子逼宮這事, 盛衍與皇后是不是還能和諧下去?可如陸明昭所言,這世間最難的便是圓滿。
祭拜過太后回來的當晚, 盛衍抱着陸明昭的牌位躺在牀上。
我爲他掖了掖被子, 盛衍對我道了謝:「十八,這一生, 多謝你陪我。」
盛衍死在了當夜,走時很安詳,嘴角掛着笑。
我想, 他定然是看到了陸明昭。
他這一生啊,唯有看到他的昭兒時,是這般笑着的……
– 完 –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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