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成爲棄子。
我爲奴追隨他四年不離不棄。
後來他登上高位。
所有人以爲我苦盡甘來。
可新帝迎娶丞相獨女爲後。
有人唏噓,有人看戲。
但我心裏沒泛起一絲波瀾。
因爲,我所愛之人從來就不是他啊。
-1-
帝后大婚那日,霞帔綿延,鑼鼓喧天。
沈肆眉目清朗,一身雍容華貴的鎏金紅色喜服穿在他身上煞是好看。
我站在人羣的最後面,遙遙看着高臺上接受衆人禮拜的兩人。
有些恍惚,有些遺憾。
不知道那個與他容貌有六分相像的人,穿上這喜服會是何等的謫仙。
封后大典結束後。
我奉命走在紅步輦前掌燈迎新後賀怡安入主未央宮。
剛進殿內,我就被賀怡安身邊的服侍嬤嬤絆倒押跪在地。
殿中地上撒了喜慶的五色穀物。
我的膝蓋骨曾經斷過,跪在上面磨壓,一陣鑽心地疼。
賀怡安居高臨下地挑起我的下巴。
她打量了兩眼,用帕錦擦拭染着手,輕蔑地問道,「你叫什麼?」
「奴婢山鵲。」
她譏諷一笑,「你便是當年自請放棄女官身份,也要跟在他身邊四年的那條狗?」
我疼得直冒冷汗,趴在地上俯首斂眉沒有回答她的話。
她這是要拿我開刀了,不過就是因爲我同甘共苦陪了沈肆整整四年。
「本宮剛入這宮闈,有許多宮規還不太甚清楚,比如,是不是本宮說什麼,你就得做什麼?」
賀怡安端坐在高處,語氣冷傲地又說了一句。
「是。」垂眸應聲。
「那今夜就有勞你在殿外跪安守夜,爲未央宮上上下下做個表率。」
自小跟着我的宮女阿朱想爲我求情,被我朗聲謝恩打斷了。
……
沈肆飲了不少酒。
他擺駕未央宮時我已經端跪了三個時辰。
他在我的身後站了一會兒。
一旁恭候的阿朱看準時機爲我解釋求情。
沈肆卻徑直越過了我,聲線冷漠,「她衝撞了皇后,本就該跪着。」
我盯着眼前的地板出神,直到沈肆走了好遠,我都沒吱聲。
阿朱卻因爲沈肆的見死不救紅着眼。
「你當年爲救高燒的他,不惜衝破禁閉去請醫師,被罰斷膝折骨,他怕是忘得乾乾淨淨了。」
而沈肆聽到阿朱氣憤的話腳步頓了頓,但仍然踏入未央宮中。
我淡淡一笑,「阿朱別說了,新後剛統管六宮,他總不能拂了她的面子。」
「你怎麼還爲他說話,你不清不楚地在陛下身邊守了這麼多年,圖什麼呀?」
阿朱氣得直跺腳。
我沉默了好久,久到阿朱被傳喚到繡坊當值,也沒聽到我的答案。
入了深夜,起了大風。
伴隨着風聲傳來的還有殿內的嬌喘調笑。
我不清楚我什麼時候失去意識的。
只記得鼻尖隱約聞到一陣安神的松柏清香。
然後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
-2-
初入這重重宮牆時,我只有八歲。
我娘本是輕音坊的藝妓,善水袖舞。
輕音坊的藝妓雖不像青樓楚館的女子須日日承恩。
但也會偶爾侍弄權貴,但我娘不需要。
大家都說我娘有大官人護着。
直到那年乞巧節。
我娘被送進輕音坊常年不開放的高處閣樓裏。
閣樓外。
一位溫柔儒雅的男子摸了摸我的腦袋。
「想不想和你孃親一起離開這?」
我自小防備心重,沒說話。
但其實我Ṫū⁷是想的,我想要看看外面自由廣闊的天地。
輕音坊女子的結局向來是不大好。
我看過權貴們在姑娘身上肆意佈下的凌辱暴虐。
也見過輕音坊的跑腿兒把那些被折騰得沒有命的姑娘像丟垃圾一樣扔進糞池裏。
我害怕孃親最後也會這樣。
然而還沒等我答應,某天的夜半三更裏。
一頂不起眼的軟轎把我和娘從偏門悄悄送進了皇宮。
娘一路上又哭又笑,抱着我喃喃。
「山鵲,他不算食言,他真要帶我們娘倆過好日子了。」
我不懂,「他是誰?是爹爹嗎?」
娘緘默不語。
但後來,我也得到了答案。
……
天子寵幸了個妓子。
還是個生養過孩子的妓子。
傳出去總歸不好聽。
那時還是四品官員的賀峪爲陵帝排憂解難,提議將我編入女官。
以孃親遠方侄女的身份在御繡坊當差。
此後,我沒再與孃親親近。
只能從宮中傳聞裏探聽些孃親的消息。
即使在官道深巷中見到了她的鸞轎。
我也必須退居一旁,俯身叩拜,尊喚她一句,「窈妃娘娘。」
一晃五年過去了。
我師從御繡坊掌事沛華姑姑,成了首屈一指的繡女。
以窈妃爲首,各宮娘娘都有幾件成衣出自我手。
直到那日冬雪初臨。
我爲太后送繡了新樣的御賜狐裘。
卻因路滑摔了跟頭,泥水打溼了狐裘。
玷污御賜之物這可是掉腦袋的罪過。
更別說這狐裘還是天山那邊送來的孤品。
我急得眼淚直掉。
突然一潑酒水灑了過來,狐裘更溼了。
我憤然看去。
一身着銀月衣袍的朗朗少年提了壺酒,慵懶地橫坐在宮牆頭。
我雖不認識他,但也猜到他身份不一般。
不願多生事端,我憋着氣轉身離開。
少年見我離開,跳下牆頭不緊不慢跟在我身後。
壽寧宮外,我紅着眼攔住了他,小聲抽泣。
「你別跟着我了,等會太后怪罪下來,我不會把你供出來的。」
他看着我的糗樣,笑了。
「你最好把我供出來,不然你這小命不一定能保得住。」
-3-
那是我長大後第一次遇見沈聽。
宮中傳聞。
沈聽是先皇后還在東宮當太子妃時生下的。
後來先皇后和陵帝因公主和親之事離了心,抑鬱離世。
此後沈聽與皇帝關係便一直不和。
加冠後沈聽自請駐紮東海之濱。
只在年末歲餘祭拜先皇后時回京。
在太后面前,他稱狐裘被他酒水弄髒,大包大攬替我擔下了所有罪責。
隨贈了東海好多孤品珍品,救了我一命。
我驚魂未定走出壽寧宮。
沈聽不知從哪翻出一包栗子糕,遞給我,「喫點壓壓驚。」
我怔住了,沒動。
沈聽見我不接,挑了挑眉。
「小山鵲,你剛進宮那會,躲在窈妃娘娘後面偷拿宮宴上的栗子糕,現在不喜歡喫了?」
原來是他,我鬧得紅了臉。
我剛進宮時不懂規矩,偷拿宮宴上的糕點。
一個沒留神滾落了出去,正好停在先皇后的腳邊。
我害怕極了,不知如何是好之時。
站在皇后身後的清絕少年向我投來一瞥。
他不動聲色地將糕點遮擋在了自己玄色衣角之下。
後來我行走宮裏曾尋過他,未曾有結果。
卻沒曾想,再見面時他又救了我。
沈聽彈了彈我腦門,直接把栗子糕塞進我懷裏。
他順手幫我拂掉肩上的落雪,翩然離開。
我情不自禁地喊住他。
待他回頭看我。
我腦袋一片空白。
憋了好一會才說了句,「我會報答你的。」
沈聽聽完那雙如新月般皎然的雙眸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他不甚在意地ẗů⁺衝我擺擺手。
他如颯沓銀光,偶然落入我的寂寂長夜裏。
便牽盼住了我倥傯一生的所有目光。
那日我回到繡坊,沛華姑姑拿着戒尺在廳裏等着我。
我知道狐裘之事早已傳回來了,繡坊裏的姑娘行事出了差錯,都要受罰。
但當戒尺落在我身上,似乎沒有往日那般難捱。
可能是因爲白日裏我遇見了沈聽吧。
晚上沛華姑姑給我上藥,告誡我。
「大皇子溫善今日救了你,但你也別生出些什麼歪心思,想要一生平順舒坦,有些人和事就不要想着碰。」
我低着眉順從地應了聲。
只是心下覺得我如霧如煙般生起的飄渺心意,怎會在一片汪洋裏掀起半點漣漪。
……
小年夜,聽聞沈聽與陵帝在御書房裏發生了爭執。
他沒等年後便連夜離京。
我連再看他一眼的機會都沒有。
……
大年初一,宮裏就有了喜訊。
是窈妃娘娘有喜了。
陵帝子嗣緣薄,除了大皇子沈聽,當今周皇后之子沈耀。
還有位自小在冷宮裏長大的幺子沈肆。
傳聞沈肆常年咳疾,身子孱弱。
所以我娘有孕的消息傳出來後,陵帝賜下大批大批的珍品獎賞,流水一般往她的宮裏去。
多年不見,我與孃親生分了許多。
但我打心眼裏爲她高興,親自着手繡五色蠶衣,想在新皇兒出生時送過去。
春去秋來,我的蠶衣臨近繡成。
而沈聽也回京了。
據說,這次他回京是爲了抗婚。
-4-
我迫切地想見他,哪怕就那麼一眼。
正巧御書房要送一批娟軸。
這次沒安排專人送,自己便心安理得得走了一趟。
我跟着司禮太監在殿外候着,聽着裏面傳來摔東西的聲音。
陵帝讓沈聽娶周氏女,他不願。
先皇后在世時,如今的周皇后還是個側妃,沒少明裏暗裏對她針鋒相對。
甚至派沈聽親姐姐——大魏長公主遠赴邊塞和親也是她攛掇的。
現在她又想逼沈聽與周家聯姻,想借此控制他,好爲親兒子沈耀登位做籌謀。
陵帝氣急敗壞。
「周氏女才學品貌皆上品,配你綽綽有餘,你還挑不上人家?」
「既然你這麼欣賞她,不如你自己娶了,讓姑侄一起服侍你,縱享天樂。」
沈聽的聲音淡淡聽不出什麼情緒。
「荒ƭû⁷唐!你……」陵帝怒罵道。
「吱呀」一聲,門開了。
沈聽沒等陵帝說完,便神色淡漠地大步走了出來。
看到我時他明顯愣了一下。
緊接着一隻水青色的硯臺被砸了出來。
因爲扔得沒有準頭,直直朝我面門而來。
我手上端託着案板,腳如同灌鉛一般邁不動,閉緊了雙眼。
但痛感並沒有落在我身上。
是沈聽替我擋了。
硯臺碎裂在地,墨汁染了他滿身,太過扎眼。
我呆呆愣愣,「疼嗎?」
他垂睫看了我一眼,冷着臉沒有說話。
陵帝正在氣頭上,我進去送完娟軸便打算退下。
他卻叫住了我,眼睛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隨後問道,「你叫什麼?在哪個宮做事?」
「奴婢山鵲,在御繡坊當值。」
陵帝眯起眼睛,擺擺手放我離開。
天邊有成羣的雁陣飛過。
我獨自一人走在長長的深巷裏。
深巷最盡頭是身姿如松如竹的沈聽。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身上還有墨汁痕跡。
我緩緩走近,遞給他一張白白淨淨的帕子。
沈聽蹙眉,「陛下這邊的繡品怎麼是你在送?」
我垂下眼睫,斂住了眼裏欣喜的光。
「原本負責的人身子不太爽利,而且……我有些擔心你。」
沈聽愣住了,半晌他那道如清泉般的聲音再次告誡我。
「宮裏最近不太平,這幾日你就好好呆在繡坊,哪也別去,尤其是陛下召見,你就裝病抱恙,以怕過了病氣給陛下爲理由拒絕。」
我乖巧點頭,垂下了拿帕子的手。
沈聽卻主動從我手裏抽走帕子,摸了摸我的腦袋。
我不好意思地垂頭遮住自己微熱的臉。
可倘若那時我抬頭便能看見沈聽那看我的眼神深情而晦澀。
「照顧好自己,真遇到什麼事,就去找窈妃娘娘,或者找給事中巢進,他素來與我交好。」
斜陽滿天,我目送他離開時多問了句,「沈聽,你會娶什麼樣的姑娘?」
沈聽他沒回答我的問題。
只是他俊俏的臉上綻出一抹笑容。
「小山鵲,東海人養珠,下次回來給你帶串白玉銀珠。」
「好!」我按捺住歡喜低低地應了聲。
-5-
幾日後,窈妃那邊派人來傳消息。
說她臨近產期,愈加地想我,求取了聖恩請我過去。
知道消息後沛華姑姑喊我去了她的居處,給了我一雙繡工精巧絕倫的虎頭鞋。
她說,「到底是與你有血緣的孩子,算師父的心意。」
我看着她鬢間的白髮,眼眶有些酸。
沛華姑姑雖嚴厲,但待我極好。
她給予的心意,不是因爲這個即將臨世的孩子是身份尊貴的皇子。
只是因爲他是與我這個無名徒兒有血緣的人。
……
這是我進御繡坊後第一次踏入窈妃的宮殿。
她備好了滿桌的豐盛菜餚,卻獨獨沒有我愛喫的栗子糕。
窈妃看到我的第一眼是愣怔。
因爲我太高興了,所以忽略了她眼底那一絲心虛。
「許多年未見了,山鵲如今出落得愈加好看了。」
我獻寶一般地將我繡的蠶衣和師父的虎頭鞋遞呈上去。
窈妃沒接,掃了一眼便讓侍女收走了。
她輕描淡寫,「有心了。」
我心情有些低落沒再說話Ṱŭₐ,專注喫了幾口碗裏的飯。
可喫着喫着意識愈發渙散。
我感覺一陣窒息,想要呼救卻發不出聲音。
再睜眼時,我漸漸清醒。
看清了繁複陌生的牀幔和只着裏衣睡在我身側的陵帝。
「醒了?」陵帝聲音沒什麼起伏地說道。
天崩地裂。
我感覺自己如同被萬箭穿身,頃刻間密密麻麻的錐痛浮了上來。
爲什麼?
爲什麼要這樣對我,她明明是我的母親。
我怨恨地將嘴脣咬出血,抖着身子離開了牀榻跪在地上。
陵帝沒在意我的無理,「朕還記得第一次見你,你還沒這桌案高。」
我盯着地板,不停地抖。
陵帝嘆了口氣。
「你別怪朕,也別怪窈妃,沈聽這小子不願娶世家女,卻與你這麼一個宮女不清不楚的,終是不妥。
他與我叫板硬碰硬,我這個做父皇的總歸要小施懲戒。
朕不會虧待於你,你喜歡什麼封號?」
我平復了心緒跪匍在地,一字一頓。
「求陛下准許奴婢回御繡坊,繼續任繡女。」
陵帝冷聲提了音量,「爲何不願受封?」
我不停地磕頭點地,心如泣血。
「奴婢與窈妃存有血緣,輩分德倫有分,不宜有亂。
而奴婢與大皇子之間本就清白,只是他爲人心善救過奴婢。
奴婢感念殿下恩情,所以走得近些。
今後奴婢定會明定邊界,不爲陛下和大皇子惹麻煩。
奴婢別無長處,只擅繡制,願終生與繡藝爲伴,求陛下成全。」
陵帝久久沒有出聲。
地上是一攤紅如硃砂的血跡。
我繼不停叩首,一遍一遍地哀求,「求陛下成全。」
半晌,他終究是擺了擺手。
外面下着瓢潑大雨。
我壓下心底泛起的陣陣噁心,腳步虛浮着走出殿門。
窈妃正站在檐下侍弄花草。
她看着我,嘴巴一張一合似是在說什麼。
可雨聲太大了,我一點不想聽了。
-6-
我一路淋雨回了御繡坊。
在邁臺階時嘔出一口血,之後我接連昏迷了數日。
沛華姑姑衣不解帶地照顧我了數日。
我醒來那日淚水止不住地落。
她什麼也沒問,只是端來了一碗甘竹雪梨湯,小口地餵我。
「多喝點清甜的。」
後來,我沒再邁出過御繡坊的門。
一個月後,窈妃誕下位公主。
再後來沈聽回京了。
他來御繡坊找過我好些次,都是沛華姑姑去見的。
只有一次偶然,我在庭院裏,遙遙看過一個他朦朧落寞的背影。
那時我很想衝出去,朝他大聲哭泣。
可我不敢,我怕會再一次害了他。
……
我以爲我會在繡坊終老,到年齡遣散出宮。
可在我十六歲生辰那日一切都變了。
沈聽不從陛下旨令,在東海之濱造反的消息傳來入宮裏。
皇帝氣血攻心一病不起,丞相賀峪代調派守京大軍遠征圍剿。
沈聽負隅頑抗,中箭身殞,陵帝沒過幾天也撒手走了。
消息傳來的那晚當空的月亮很圓。
我怔怔地盯着那一汪明月。
眼淚落在地上變成一滴滴,我的心也跟着碎成一瓣瓣。
我不信沈聽會造反。
可我該怎麼爲你正名呢?
……
十六歲生辰剛過,我梳盤起的髮髻時,發現上面有了簇明顯的白痕。
巢進是半夜來找我的。
他神情疲憊,用絹帕包着三顆白玉銀珠,帶着歉意。
「他本來給你的是一整串銀珠手鍊,可那日不知怎麼了,線突然斷開了,我只找回了這三顆。」
我捧着那三顆銀珠,一呼一吸俱是痛意。
「他可還有什麼未竟之事?」
我的目光盯着那掌心的銀珠,眼睛逐漸模糊了視線。
巢進搖搖頭,「白玉銀珠我給你了。」
「他不會造反的,他們若親自去過東海之濱,就知道他將那裏照看得有多好,那裏的百姓有多敬重他。」
巢進身體融入黑暗裏,他回頭辯解一句。
我沉默地聽着,眼角淚珠肆意墜落。
良久,沛華姑姑紅着眼,走過來給我披上了一件外袍。
「山鵲ṭŭ̀⁸,你可知白玉銀珠的寓意?」
我搖搖頭。
「白玉銀珠難得,百隻蚌也不見得能開出一顆。
在東海之濱,白玉銀珠是男子向女兒家提親必須要有的信物。」
我緩緩抬眼望着沛華姑姑,張了張口,又哭又笑,卻半句話都說不出。
他回答我了。
儘管隔了萬水千山和諸多遺憾。
那個如同皎月一般溫柔的少年,淌照了我在深宮裏最艱難的日子。
他的終究是停在了他最風華的年歲裏。
……
國不可一日無君,周皇后之子沈耀在丞相賀峪爲首的權臣擁護下即刻登基。
周皇后主持葬禮,未留有皇嗣的嬪妃都要殉葬。
可沛華姑姑說,殉葬名冊中有剛剛誕下公主的窈妃。
我趁亂去關押處見了窈妃。
她衣衫凌亂地被鎖在偏殿裏。
「沒想到死前還能再見你一面。」
她看見我,並沒有情緒起伏,像是平靜地接受了自己要死的結局。
我靜默不語。
窈妃自顧自地笑了一聲。
「你小時候老是問我,你爹爹是誰,這時候了我也不妨告訴你,是……」
「是賀峪。」
我先一步說出了答案。
-7-
窈妃怔了一下,然後落寞地垂下了眼眸。
「你很聰明,倒是像他,你來找我,可是有什麼想問的?」
我也沒同她廢話,開門見山。
「沈聽被誣陷的造反之名,可是賀峪的手筆?」
「你真喜歡他?」窈妃歪着頭問我。
「是與不Ṫų₆是?」我沒回答她的問題,只是執着於前面的答案。
然而窈妃看向我的目光變得憐憫。
「剛誇完你聰明你就犯蠢,你以爲他堂堂皇子對你一個小宮女能有多在意?
不過是想借你的身份給陵帝添堵,他人都死了,你又何必在追求身前事。」
我心裏有數,轉身準備離開。
窈妃哼唱起一段我熟悉的音律。
那是我小時候她哄我睡覺時經常唱的。
我停了步,但沒有回頭。
窈妃自顧自地說,「他是我們那最會讀書的人,也是個傻子。
他節衣縮食也要把我從戲班裏贖出來。
可大婚第二日,他進京趕考便再也沒有回來。
等我跋山涉水找到他時,他已然娶了貴女,有了新家。
他說他有苦衷,求我原諒,把我安排進輕音坊,我在那有了你。」
「他說讓我進宮服侍皇上,我便有了尊貴的身份,方便以後他重新娶我回家。
他說只要我把你送上龍牀,你代替我,我便可以走出這宮闈。」
「他還說,讓我把皇兒給他幕僚的女兒韻美人抱養,他想法子將我帶出宮去,不會讓我殉葬。」
我靜默了一會,「你又信了?」
「沒有,這一次我沒信,我……」
窈妃語氣頓了頓,在我身後一陣猛咳。
我轉身,看到了掉落一旁的藥瓶,和她身子不斷抽搐、咳血的狼狽模樣。
她了無生機地躺在地上,面上帶着如釋負重的笑意。
「別信……信男人。」
光透過窗照進殿裏紛飛的微塵,寂寂無聲。
我望着頂部的橫樑不知站了多久。
多諷刺啊。
這次,你沒有信。
但到底還是順了他的意。
我鬆開緊攥的手,任由鮮血滴落在地板上。
臨近天黑,外面傳來人聲。
我來不及離開,偷偷躲到一塊廢棄的衣櫃後面。
慌忙間不知道觸碰了什麼,地上的石板自動移開了,出現了一階通向黑暗的階梯。
我咬咬牙走了進去。
遠處似乎有燭光,我循着光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艱難邁步。
隱約看見光影裏背對着我端坐着一個人,他面前跪着一衆肅殺陰冷的黑衣死士。
突然,一道鞭子朝我的方向甩了過來,傷口火辣辣地疼。
我從黑暗裏被扯摔在地。
緩緩抬眼,我對上了一副熟悉的面容。
我怔住了,驚喜地喃喃道,「沈聽。」
-8-
伸出手我想要拉住他的衣襬。
但很快我就反應過來,面前的人不是沈聽。
而是那位自幼在冷宮裏長大,與他面容有六分像的沈肆。
沈肆冷漠陰鷙地盯着我。
傳聞中的他身子孱弱、懦弱無能。
可若真是這樣性格的人怎麼會有如此凌厲的眼神。
他隨意抬抬手,便能摘了我這條命。
果然下一秒,他身旁的侍衛已經把刀架在我脖子上。
我求生的念頭頃刻迸發,我大着膽子和他談條件。
「留我一命,或許對你有用。」
沈肆玩味地蹲在我面前,用手裏的短匕抬起我的下巴。
「有用在哪?說說看。」
我壓低了聲線,說出我的籌碼。
「我算得上是御繡坊近三年來最出色的繡女,這些年行走宮闈積累了些人脈,我所有的可全數爲你所用。」
他掀起眼皮,「不夠。」
我想了想,以自己爲餌。
「我掌握一段丞相賀峪的風流債,若你需要,我隨時爲您作證。」
他漫不經心地轉着匕首,還道,「不夠。」
我望向一旁畢恭畢敬的黑衣死士,咬咬牙,身子向他手中的匕首猛靠過去。
刀尖扎進我肩膀,鮮血汩汩地湧了出來。
沈肆臉色微變。
我調勻了呼吸,深呼一口氣。
「我如今孑然一身,可以和他們一般成爲你的死士,多條命總是好的,我不怕疼。」
那天,沈肆到底放過了我。
賀峪與周皇后聯手,助沈耀登基。
沈耀無才無德。
賀峪爲幫他博得仁德愛人的好名聲,沒有對沈肆下手。
他安排他去了郊外的寧王封府,當個閒散王爺。
我跟着沈肆離開之前,去求沛華姑姑跟我一起走。
她同往常一樣平靜,搖了搖頭。
「山鵲,你覺得我一個深宮裏的女子又怎會知道東海之濱的白玉銀珠?」
我確實不知。
沛華姑姑目光怔怔地看向遠處。
「我自幼便是先皇后的貼身侍女,東海之濱是我們的故土。
娘娘一直待我如親人一般,不讓我當宮裏服飾人的女婢。
她送我來御繡坊當了有品階的女官,自己卻困在宮闈裏鬱鬱寡歡。」
「娘娘離開時我幾度想跟隨她去,可那時沈聽殿下太小了。
我就想着替娘娘再多守着他段時間。
其實我什麼也幫不了,只能在換季之時託人送些輕軟的繡品衣物。
如今衣物也不用送了。」
我靠在沛華姑姑的身邊,緊緊咬住下脣因爲我知道我勸不住她。
「姑姑年紀大了,不想折騰了,就在這宮裏終老吧。」
沛華姑姑拍了拍我的頭,朝我一笑。
……
離開那天,沈肆在窈妃的宮殿放了把火。
他派侍衛從死牢裏運出個和我體貌差不多的屍體。
將我的宮牌放在了她的衣袖裏,製造我慘死的假象。
大火撲滅之時,我早已躲在沈肆箱籠裏準備出宮。
原本一切順暢,可守宮門的侍衛突然換班。
接班的是賀峪的親信。
他態度蠻橫,一定要打開箱子檢查。
透過箱子縫隙,我看到人離我越來越近。
眼看下一個就到我了。
突然響徹宮闈的女聲自高處傳來,聲聲悲愴,句句泣血。
「奸佞當道,殘害忠良。」
「亂臣賊子,終遭天譴。」
這聲音我再熟悉不過,是護了我這麼多年的沛華姑姑。
剛剛還在爲難我們的侍衛頃刻衝上了宮牆,要捉拿她杖斃。
車隊被放行了。
我透着狹小的縫隙看着她大聲疾呼,瘦瘦弱弱的身子敏捷地越過了欄杆。
像只踏上歸途的大雁一般從容地下墜。
壯烈而醒目。
我在黑暗裏緊緊咬着自己的手腕,不讓自己哭出聲。
沈聽走了。
如今沛華姑姑也沒了。
我的手被咬出了一個大洞,可我好像沒有痛覺。
因爲我已經痛到麻木。
我暗暗發誓,終有一日,我會讓負罪之人還清所有血債。
……
說是封府,實則囚禁。
寧王府的大門一閉就閉了四年。
這四年裏沈肆暗自籌謀了許多事,經常晝伏夜出,他城府極深,戒備心很重,他從不與我說,我也從不過問,只是盡心盡力照顧他的起居。
剛進府時,沈肆給過我一把鑰匙,能開他私人書庫的門。
他聲音冷峭,「你年紀大了,學不了功夫,便看些書長些腦子,我不用廢人。」
不須我做事的時候,我便在整日整夜在書裏識藥斷病、識理學謀。
我清楚,我要做的事沒有人能幫我,我只有靠我自己。
-9-
四季流轉,暮來朝去。
寧王府很是冷清。
我和沈肆依舊不怎麼說話,但到底生出了些默契。
他抬手之間,我便能把他想要的東西及時奉上。
甚至在他還未開口前,便能將他要做的事情吩咐下去。
小阿朱是一天冬夜裏沈肆帶回來的,說是在路邊撿到的。
他將凍昏過去的她丟在了我房裏,依舊冷言冷語。
「你若是想留就留,不想留便尋個侍衛扔出去。」
我留下了她。
在此之前我爲救高燒到囈語的沈肆,衝破禁閉去請醫師。
被門外看守的侍衛罰斷膝折骨,約莫需要休養大半年。
還好小阿朱來了,她手腳伶俐,替我做了不少事。
她年齡小,但性子討喜,經常能解我的乏。
我不清楚沈肆在外與什麼人打交道,又有什麼圖謀。
他經常回來時身上帶着傷,但除了醫師,他從不讓旁人進他的房間。
第三年的一個春夜,沈肆到子時才踉踉蹌蹌地回來。
我如往常一般跟上去幫他卸披風。
可他躲開了我的手,壓抑着低吼,「滾出去。」
我聽話離開,但也感覺到他有些不對。
他吩咐府裏奴僕爲他準備冰水,被我攔住了。
一番詢問才知道沈肆在外交涉時被對方下了藥。
西域藥性過於烈,喫了緩解藥依舊沒用。
我看向沈肆房間裏閃爍跳動的燭火,下定了決心。
我推開了沈肆房間的門,用插栓反扣好。
透過屏風,我看到沈肆頹敗地靠坐在牀沿邊。
我一步一步向他走去,只着裏衣跪坐在他面前。
沈肆的雙眼泛起許多紅血絲被慾望吞噬。
他咬牙把我推倒,「你瘋了!」
我平靜搖搖頭,「沈肆,我是你的死士,你很清楚你現在需要我。」
他死死盯着我,不說話。
我嘆了口氣,伸手攀附上了他滾燙的脖頸。
頃刻,沈肆將我撈起摔在牀榻上欺身上來。
他與我在黑暗裏對視了一瞬。
「你別後悔。」
我緩緩閉上了自己的雙眼,任由他動作。
沈聽不在了。
我的皮囊本就髒了,沒什麼後悔的。
在沈聽的第四年祭日,我再一次見到了賀峪。
這些年我一直暗中打探消息。
聽聞,沈耀登基後。
周太后不滿賀峪大權獨攬,要仿照前朝實行垂簾聽政。
因此與賀峪之間生了嫌隙。
而另一個消息是賀峪獨女賀怡安可自由出入宮庭。
在逛御花園時,被不知從哪裏跑出來的小兒撞倒,賀峪隨即下令將小兒溺死在荷塘裏。
那個小兒是我未曾謀面的妹妹,是位生下來就沒有親生父母的公主。
暄帝四年,十月初六。
暄帝沈耀在宮中突然暴斃。
賀峪擺駕寧王府,聲稱,他來迎沈肆回宮。
前提是,他須迎娶賀怡安爲後。
我以爲沈肆會一口答應。
但他沒有。
後來我才知道短短几年他威逼利誘暗暗籠絡了不少朝中勢力,有了吸引賀峪甚至與他抗衡的資本。
當晚,沈肆喝了酒翻進了我房間。
直到夢魘驚醒,我才察覺到他的存在。
他滿身酒氣,見我醒了依舊隨性地坐在我牀榻上。
「你覺得,我該不該娶賀怡安?」他悶悶地問。
我微微蹙眉,「權衡利弊,自然該娶。」
「若不考慮權衡利弊,我該娶嗎?」
他猶豫了,在不該猶豫的時候。
我淡淡道,「該娶。」
畢竟,只有你娶了她,我才能接近她,接近賀峪。
我才能爲沈聽,爲沛華姑姑報仇。
清冷的月光林林灑下,沈肆漆黑的眼眸裏一時籠罩了些我看不懂的情緒。
不知過了多久,他帶着莫名的怒氣,起身離開,「那就娶。」
-10-
我醒來時,天矇矇亮。
阿朱趴在我的牀前,我輕微一動,她欣喜道,「山鵲,你醒了。」
我費力支撐起身子,「我睡了多久?」
「兩天。」
距離賀怡安的封后大典已經過去兩天了。
我想了想,「皇后那邊沒傳喚我?」
阿朱撇撇嘴,「你怎麼剛醒來就問她?她第二天就召見你了,我回了那邊當值姑姑就說你還沒醒。」
我想起暈倒時聞到的那一抹松柏香,問道,「你可知道是誰送我回來的?」
阿朱說,「我回來時你已經躺在塌上,聽旁的宮女說看到陛下身邊的大太監李福年來過我們這,可能是他?」
我點點頭,這個恩情得還。
說話間,皇后那邊又來人召見了。
是避無可避的,我換好衣服阿朱便陪着我過去。
賀怡安端坐在高處,太醫正在給她診脈。
「本宮之前對你不怎麼了解,你昏睡的這些天倒是有宮中的老人提了兩三句,原來你孃親是妓子?」
阿朱的手絞着衣裙想要回嘴,我輕拍了拍她手背。
「娘娘,養着些多嘴的奴才在身邊,平日裏可要當心了,別哪天叛了主咬您一口。」
賀怡安冷哼一聲。
「我說你小小年紀就沒名沒份地跟着男人跑,原來骨子裏的血就是髒的。」
「娘娘慎言,我生母確實是藝妓,但她也是先皇的窈妃。
若不是當年意外發生,你今日也要尊她一句太妃娘娘。
你這樣說,豈不是把陛下和先皇都罵了。」我淡淡一笑着解釋。
一旁的江太醫抬手擦了擦額間的冷汗。
賀怡安正欲回嘴,突然婉轉了聲線。
「山鵲姑娘教訓的是,是我剛進宮不熟悉這些。」
緊接着我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沈肆。
沈肆一身明黃雕龍朝服,他冷聲,「這又是哪一齣?」
賀怡安起身爲他斟了一杯茶。
「我召山鵲姑娘問些宮裏的事情,沒想到惹得她不快了。」
沈肆的目光凝在我一瞬,便輕飄飄地移開了。
「皇后爲中宮之主,遇到看不慣的奴才打罰處置了便是。」
賀怡安揚起一抹得意的笑,「臣妾明ṭũ₈白。」
沈肆抬了抬手,問太醫,「皇后的身子怎麼樣?」
太醫誠惶誠恐地回話。
「娘娘身子並無大礙,只是有些氣血不足,須配以朝露水,長期服用些滋補養生之物。」
沈肆捋了捋衣襬。
「山鵲姑娘在宮中數載,比旁人對這裏熟悉,接朝露水的事便交由你吧。」
朝露水需在日出前採集,接朝露的地方大多陰冷溼寒。
阿朱擔心我膝蓋,急得出聲,「陛下,讓阿朱來吧。」
賀怡安嬌羞地靠在沈肆身邊傲慢地望着我。
她像一隻驕傲的孔雀一般耀武揚威。
採集朝露水便可以正大光明地在宮中行走方便我和巢進聯絡。
我俯首跪拜,「奴婢願意。」
-11-
晌午我回到值房。
晨時爲賀怡安診斷的太醫遞來了幾幅護膝的膏藥。
我有些疑惑。
「您如何得知我膝蓋不好?」
江太醫答得順暢,似是早就準備好的回答。
「我看山鵲姑娘走路一深一淺,定是膝骨受過傷。」
我微微福身,存心詐一詐他,「我腳踝也曾受傷,不知他有沒有提到?」
江太醫愣愣回道,「這倒沒有……咳,不是。」
我心下了然沒在爲難他,開口道謝,「多謝江太醫。」
一連幾個月,我沒再見過沈肆。
每到晨光熹微時我便起身去御花園裏採集朝露。
採集完一小罐後便拿去御膳房蒸煮。
阿朱老是覺不夠睡,但還是堅持陪着我。
那日,我去了早了些。
賀怡安還在梳洗,殿外無人通傳。
我靜候的時候恰好聽到她與侍女的談話。
「父親讓本宮務必搶先生下皇子才能恩寵常在。
可就皇上一個月纔來幾次我這,本宮何時才能誕下孩子。」
「娘娘,你有相爺坐鎮,不論皇兒何時來,您都會盛寵不衰的。」
賀怡安嬌笑一聲。
「就你會說話,對了父親最近又收了不少銀兩。
家裏那幾房窮親戚肯定蠢蠢欲動,你傳消息給母親,讓她提防點。」
「奴明白。」
眼見御膳房來了布餐之人,我退避十來步,裝作剛剛到未央宮的模樣。
奉上朝露水。
我心裏卻一直在回味剛纔賀怡安的話。
賀峪的狐狸尾巴終於被我抓到了。
……
歲末,宮中新進了一批秀女。
賀怡安忙着對付新人,暫時沒空給我使絆子。
那日,我注意到了御膳房的菜簍子換了擺放位置。
一直以來我和巢進都暗地裏保持聯絡。
他家舊日廚子被選派到御膳房做膳食,負責幫我們對接。
菜簍子通常放置朝北方位。
朝其他方位則代表衆臣上朝前在哪處的宮門有事須面談相商。
第二日天不亮,我便去了東邊朱雀門。
一路上,我身後都有個尾巴跟着。
巢進也發現了,「不用解決?」
我搖搖頭,「不必,露些破綻纔好請君入甕。」
宮中耳目衆多,巢進長話短說。
「散出去的密探找到了當年僅剩的活口,當年瀛國擅自撕毀盟約。
上萬水寇來勢洶洶,在沿海燒殺搶掠。
朝中卻被當時監軍賀峪封鎖了消息,遲遲不發聖令。
沈聽爲護一方百姓擅自出徵,瀛國卻與賀峪裏應外合。
倒打一耙說是沈聽先毀了盟約,以輿論民心施壓,說他有不臣之心。」
「朝廷停了物資軍糧補給,沈聽隻身闖入賀峪府邸討糧草,繳了軍糧六十石,自己卻被俘,遭小人虐殺。」
我平靜地聽着巢進說着當年事。
「當年他怎麼對沈聽的,我們如數奉還,要讓苟且偷生之人身敗名裂,醜相盡顯,永墜暗夜。」
巢進猶豫了下,「你想怎麼做?」
我淡淡道,「報復一個人最好的方式是摧毀他最在意的東西。
而前提是先讓那個人自以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江太醫那邊你打點好了?」
「他當年進太醫院之前有醫死過人的經歷,這個把柄在我們手上,他不敢不爲我們所用。」
「那就好,對了賀峪最近手上可有什麼指派?能撈油水的那種。」
「最近他手上倒沒什麼指派,不過是枯水季,陛下下令新修祈安橋,賀峪掛名了監工。」
「你去探探這個橋的虛實。」
「你懷疑有問題?」
我沒回答,眯起眼睛,「來人了。」
-12-
遠處,沈肆在賀峪的陪伴在往我們這邊走。
剛纔那個尾巴倒是聰明,來不及回去稟明皇后,轉頭知會了賀峪。
「你們在做什麼?」
沈肆冷冰如霜的聲音響起。
我恍若驚異,規矩行禮,「奴婢參見皇上,參見賀相。」
巢進也俯身作揖。
賀峪冷笑地打量着我,「什麼時候宮規允許女官見外臣了?」
我不心虛,只能直言。
「奴婢奉命爲皇后採集朝露水,御花園今日少有露水,便想着來前庭綠叢裏看看,
恰巧遇到了巢御史,巢御史才名享譽天下,奴婢不自量,想討要一副墨寶臨摹。」
沈肆語氣淡淡,「巢御史應允了?」
「回陛下,臣並未答應。」
「倒還有個知規矩的。」
沈肆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你既然想臨摹,朕便命你三天內便把宮規抄寫百遍,三日後少幾遍去暴室自請領多少鞭子。」
我埋下頭,「奴婢遵旨。」
我晝夜不歇抄撰了三日,自請了二十鞭子。
當晚,沈肆傳喚我過去。
御書房裏燭火昏暗,沈肆端坐在案桌後面,飲了不少酒。
他掀眼問我,「巢進的字,你可還想要?」
我低垂着眉眼,「自然是不敢要。」
沈肆起身,大手捏住我的肩骨強迫我抬頭與他對視。
「是不敢,不是不想?」
我的肩上還有今日的鞭傷,疼得不斷抽氣。
門外太監突然通傳,「陛下,巢御史已在門外候着了,是否現在召見?」
沈肆鬆了手,聲線薄冷,「讓他在外候着。」
案桌上的宣紙硯臺物件散落一地。
我被沈肆雙手禁錮按在上面。
「巢進就在門外,沈肆你瘋了?」我偏頭躲過他的吻。
沈肆掐着我的下巴,伸手在我的脣上摩動。
「現在不裝了?朕就是要讓他聽着。」
「荒唐!」
「荒唐?你與他私會的時候可想過這兩個字怎麼寫?」
我眼裏聚起水霧,厲聲辯解道,「我與巢進之間清清白白。」
沈肆眼裏充斥着佔有慾,他伸手撫上我的眼。
「可我心裏不快,山鵲,你的命都是我的,你的眼裏只能看我。」
漸漸地我不再掙扎,沒了脾氣。
沈肆啊。
我的眼裏從來都沒有你。
沈肆滅了房中燈火故意加大力度,逼着我發出羞恥難堪的聲音。
子夜時分,一切歸於平靜。
我要離開,沈肆靜默了很久,沒攔我。
我一個人走在長長的宮道里,不知不覺走到了那次遇見沈聽的地方。
宮牆早已斑駁褪色,牆頭也不再有個和煦溫潤的少年。
當晚我沉沉做了個夢,這是這麼多年。
我第一次夢見沈聽。
夢裏,他容貌如昨,親手送了我一串白玉銀珠。
他與我說東海邊的人是怎麼養珠的。
說他海上作戰的故事,說那邊的女兒家是如何嫁娶的。
夢醒了。
我想笑,卻一直哭。
沈聽,這麼多年你從不讓我夢見你,是不是在怪我,爲什麼還未給你報仇?
再過幾日就好了,再過幾日就是太皇太后的壽辰了。
-13-
太皇太后八十壽誕,萬邦來朝,衆生皆賀。
沈肆親自攙扶着她坐上主座。
宴席開始,歌舞昇平,賀怡安儀態大方地端坐在沈肆身邊風光無限。
可中途她卻突然撂杯子,當衆乾嘔不止。
沈肆面上倒沒什麼變化。
臺下與各邦使節互相敬酒的賀峪霎時黑了臉,覺得自己的女兒不甚得體。
太皇太后主動道,「皇后身子不適,宣太醫來看看。」
我站在殿門口,遠遠看着揹着藥箱一路跟在內侍身後小跑的江太醫,微微朝巢進頷首。
「恭喜皇上,皇后娘娘是喜脈。」
賀怡安聞言喜上眉梢,「當真?」
江太醫跪拜,「千真萬確。」
喜宴上的衆人皆起身祝賀,宮裏的女人眉眼皆遜色。
太皇太后道今日是雙喜臨門,高興地賜了賀怡安不少珍品。
賀峪與左右寒暄,眼裏的得意根本藏不住。
只有沈肆一言不發,沒什麼情緒起伏地遙遙往我這投來一瞥。
一連半個月,賀怡安享盡風頭。
半個月後的初晨,我照例爲她送朝露水。
卻目睹她在宮中大發雷霆,砸了好多東西。
算算日子,她應該今日來葵水。
對賀怡安而言,這虛幻的泡影破滅的太快了些。
「怎麼辦,那日壽宴之上所有人都知道我懷孕了,今日卻來了葵水,這算不算欺君。」
「娘娘,定是那太醫診斷有誤,害了娘娘。」
我故意踩了腳邊的枯枝,製造出動靜。
很快我就被殿中匆忙跑出來的侍女押進了殿內。
賀怡安面目猙獰,「你聽到了?」
我點點頭。
「那本宮就留不得你了。」
「皇后娘娘饒命,娘娘今日殺了我,這燃眉之急也並未化解分毫。」
「你有何想法?」
「不如,製造滑胎假象。」
賀怡安眯起眼睛,我故意碰倒了手邊的朝露水,予以暗示。
她果然盯着潑灑的水微微入神。
我垂下眼睫,「娘娘恕罪。」
賀怡安威脅我說,「罷了,若我敢說出去就讓我入暴室嚐遍所有酷刑,但到底放過了我,讓我第二日照常送來朝露水。」
第二日晌午,皇后娘娘小產的消息便傳遍了宮裏,原因是飲用了我送去的朝露水。
-13-
我被押解到未央宮時,賀怡安正虛弱地躺在牀榻上。
沈肆坐在牀邊旁,任由她扯弄自己的衣袖。
因爲皇后被害小產茲事體大,後宮裏的一衆嬪妃早就到了。
就連太皇太后也顫顫巍巍地過來了。
賀怡安的侍女質問我。
「你這賤人在水裏放了什麼,居然敢毒害皇嗣。」
阿朱維護我,「你不要血口噴人。」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平靜地跪在地上。
沈肆看向我,「已經送去太醫院驗了,謀害皇嗣的罪名你應該清楚。」
我垂下眼睫,「清楚,待陛下明鑑。」
沒一會兒,太醫院來人了。
他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回陛下,這朝露水裏確實下了藥。」
周圍人看熱鬧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賀怡安眼裏揉了些隱隱的期待和舒松,一副勝券在握。
沈肆有些不耐,「說清楚,有半點隱瞞我摘了你腦袋。」
太醫微微抬頭,不敢看向皇后的位置,「朝露水裏的藥,是安胎藥。」
賀怡安聞言,撐着身子起來。
「什麼?不可能!」
我抬眼平靜地看向賀怡安,「求陛下明鑑,娘娘爲了在太皇太后壽宴上出風頭。
爭得陛下寵愛,拉攏江太醫做假診,假裝懷孕。
如今來了葵水,怕事情瞞不住,又想裝作滑胎假象嫁禍於我。」
賀怡安將牀頭的瓷瓶砸向我。
「賤婢,竟敢污衊本宮。」
阿朱想替我擋住被我推開。
額角泛起一陣鈍痛。
緊接着溫熱的觸感在我面上蜿蜒,鮮血一滴滴落下。
沈肆怒氣大漲,頃刻拔了身後侍衛的刀,架在賀怡安的宮女脖子上。
他語氣森冷地問道,「她說的可是真的?」
刀很是鋒利,侍女脖子漸露血痕。
侍女瑟瑟發抖,「不是,不……是。」
沈肆大怒,「還敢妄言?」
侍女跪伏在地,豁出去一般。
「陛下饒命,皇后娘娘確實來了葵水。」
太皇太后縱是見過衆多大場面,依然氣得直錘心口。
曾與賀怡安有過節的一位嬪妃冷笑。
「皇后娘娘糊塗啊,太皇太后壽宴那種場合居然敢撒這種謊。」
沈肆冷着臉下旨。
「來人,沒收皇后鳳印,罰除月俸,囚於未央宮,任何人不得出入。」
沒收鳳印與廢后無異。
賀怡安絲毫不顧及形象,下牀亂砸東西。
「沈肆你不能這麼對我,要不是我爹爹你能做到今天這個位置?」
在場的人無不倒吸冷氣。
沈肆拍了拍手,譏諷道,「賀氏女精神失常,胡言亂語,太醫院的人都是幹什麼喫的?」
在場的太醫冷汗直出,「臣定會治好娘娘。」
衆人離開的時候,賀怡安還在嘶吼,「我沒瘋,我沒瘋。」
殿外,沈肆眸色沉沉看了眼我額頭上的傷。
他伸手想擦掉血跡,被我避開了。
半晌,他聲音乾澀,「現在知道躲,被砸的時候怎麼不知道?」
我沉默,沒有說話。
-14-
賀峪來宮裏爲自己女兒求情,沈肆閉門不見。
我和賀峪相遇在宮道里。
這一次,我孤身一人,但敢直視他了。
賀峪認出了我,冷哼,「當年留下你到是個禍害了。」
我淡笑,「不懂父親的意思。」
賀峪臉色微變,「你別亂生謠言。」
「當年你與窈妃早已婚娶,你慕富求貴。
將千里赴京的她安排進音坊之後又把她親手送上龍牀。
若論禍害,有誰贏得過你?」
賀峪眯起眼,「那又如何?你若有半分爲人子的自覺就應該知道怡安是ţūₒ你妹妹,你應該幫她。」
我笑了,笑他的恬不知恥。
「如果父親願給我名分,我很樂意幫忙。」
賀峪耐心耗盡,拂袖離開。
我望着他腳步匆匆的背影,低低輕語,「下一個就到你了。」
……
賀峪監工的祈安橋在兩個月後竣工。
而在此之前,我和巢進該安排的也都安排了。
那日,是選定的良辰吉日,碧空如洗。
祈安橋兩側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
賀峪揚眉吐氣,帶領一行隨從走上橋面祭神。
然而就在他三拜結束,掛滿紅綢的石橋轟然倒塌。
橋上的人全部東倒西歪跌入水中。
那些早就被巢進安插在人羣的人起了勢,拼命大喊賀峪貪墨公款,修建豆渣石橋。
周圍的老百姓雖辨不清真假,但都跟着吶喊抗議。
現場一度混亂,難以控制。
甚至有不少人將腐肉臭蛋往落入水中那幫人的身子胡亂砸。
護在賀峪身邊的侍衛恃強凌弱慣了。
衆目睽睽之下對手無縛雞的百姓拔了刀、見了血。
我提前將賀峪的齷齪事寫成小文,交給那些舊屬投到煙花柳巷,賭場茶館裏當談資。
他的故事已不知被多少人傳閱。
當晚,巢進聚起了一衆大臣,徹夜跪在御書房外直呼要沈肆處置賀峪。
兩個時辰了,沈肆一直在翻看着巢進列出的賀峪重重的罪狀,眉心擰成一個川字。
叛負、賄賂、貪污、嗜殺……條條樁樁皆是泣血罪證。
我爲沈肆添完晚香,便安靜恭候在一旁。
良久,沈肆出聲,「什麼時候開始的?」
我佯裝不懂。
「皇后假孕之事是你和巢進設的局,我看破不說破。
如今祈安橋你都敢炸,我從前怎麼沒看出來,你膽子這般大?」
他言盡至此,我也不裝了。
「祈安橋本就質量有問題,南北兩側百姓來來往往,很容易出意外,不如直接毀在賀峪手上。」
「你當年求生是說你有未竟之事,這事可是向賀峪尋仇?」
我垂下眼眸,低低應了聲。
「這仇是爲誰而報?生了你卻未養你的窈妃還是揹負污名離世的沈聽?」
我沉默良久後朝他端端正正跪拜行大禮。
「求陛下懲處奸佞,還忠良清白。」
沈肆起身緩緩走向我。
「若賀峪入獄,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我沉默了好一會,「我想去東海之濱看看。」
他抬起我的下巴,指腹不斷摩挲,語氣低沉,恍若帶着幾分誘哄。
「山鵲,這個回答我不滿意,重說。」
我盯着他的眼睛,「我想去東海之濱看看。」
沈肆驟然笑了,鬆開了手。
「你就不怕在賀峪這件事上,我不如你願。」
我怔了怔,釋然道,「你不會,巢進你早就是你的人了?他做的這一切不都經過了陛下你的首肯?」
沈肆居高臨下睥睨着我,「怎麼說?」
「爲君者怎會放任臣子大權獨攬?
巢進和我幾年探不出的消息突然有了回應。
他品階不高但御膳房他輕易安排人進來。
今晚能率領一衆大臣破了宵禁,夜訪御書房。
我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釋就是在巢進背後站着陛下你。」
沈肆嘆了口氣,「開門,喚他們進來。」
我手剛碰到殿門上的木栓。
聽到他問,「山鵲,若我許你皇后之位,你會考慮留在宮中嗎?」
我沒有猶豫,直言道,「不會。」
-15-
沈聽沉冤昭雪遺骸入皇陵,沈肆召集了史官重修史書給沈聽正名。
賀怡安原本沒瘋。
但那日之後日日有太醫送藥進未央宮。
大半個月後倒是真出現了些瘋症樣貌,她終於永囚於冷宮。
直到某一夜,冷宮起火將已然發瘋的賀怡安活活燒得一乾二淨。
在祈安橋倒塌的深夜。
賀峪知道自己大勢已去, 喬裝打扮成伙伕意欲南下。
在郊外的渡口被等候多時的羽林軍拿下。
賀峪入獄,定於秋後問斬。
同時被拿下的也有我。
我被沈肆的死士鎖進了養心殿最裏側的那間房間。
像只被囚禁的畜生, 四肢纏滿了細細的金鍊。
賀峪行刑當天。
沈肆大發慈悲,允許我看了全程。
我當晚開始昏迷不醒高燒不退,囈語不斷。
我在夢裏渾渾噩噩見了好多人, 他們向我招手。
卻一直有人緊緊錮着我,不讓我離開。
我病了。
一病就病了一個多月。
太醫說我是心疾引發的沉痾舊疾發作,無藥可醫。
怕是熬不過六個月。
沈肆日日照看我,喫住也與我在一起,但我的氣息一日比一日沉。
唯一讓我覺得慶幸的是我在事成當晚。
讓巢進從宮裏帶走了阿朱。
小丫頭哭着不肯離開, 我狠下心將她打暈送了出去。
若阿朱還在我身邊。
這小丫頭肯定日日都紅着眼睛。
我看過太多女子在宮裏枯萎。
先皇后、窈妃、沛華姑姑還有我。
可這株我護了好些年的薔薇。
我想看她開出與我們不一樣的光景。
……
儘管我不願醒來, 但還是被沈肆救活。
冬日第一場雪落之時。
我將窗子大開, 任由寒風劈頭蓋臉地往屋裏灌。
沈肆下了朝, 給我披上了他的狐裘。
我不想穿, 但也沒什麼氣力推開他。
他強硬從背後地摟抱我靜靜地看着窗外那自由飛舞紛飛的雪。
「大雪封了離京的路,等明年開春, 春光和煦,萬象更新,我派人護送你去東海之濱。」
我遲緩地怔了下, 不相信地問,「真的?」
他珍重地撫摸着我髮絲, 聲音帶着些難過。
「真的, 路途遙遠,你好好養病, 才能安安穩穩去看海邊的日落黃昏。」
我沒說話。
第二日,我便比平日多喫了半碗粥。
我每天都在數日子, 終於盼到了過年。
那時京城裏盛行打鐵花。
便有禮部的人臣把工匠請到了宮裏來表演火樹銀花。
我拖着還在恢復的身子跟着沈肆去城樓上湊熱鬧。
黑夜之中,鐵花炸裂。
漫天流火, 撒向人間。
可我看到了在奪目的流火之中夾雜的輕薄利刃。
它劃過空氣, 直直地飛向了沈肆。
我動作有些遲緩, 但好在用單薄的身體替他擋住了致命的幾片飛刃。
一片紮在心口, 一片紮在脖頸。
我沒擋住的那一片紮在了沈肆的手臂上。
驟然, 尖叫聲此起彼伏。
羽林軍迅速反應, 即刻控制住了刺客。
我徹底脫了力,癱倒在地。
第一次我在沈肆眼裏看到了濃烈的恐懼。
他在極力壓着身子的抖, 嘶吼的聲線尤其不穩。
「太醫!傳太醫!」
我想說話。
可一張口, 我就不停地吐出大灘鮮血。
看來我這隻山鵲,是越不過這漫長的冬天了。
我看着沈肆眼裏的深深的絕望。
「沈肆, 你對沈聽和沛華姑姑……的恩情,我拿命抵了。」
我強撐着說完,覺得好冷, 好睏, 想睡覺了。
沈肆好煩,他晃着我的身子不讓我睡。
「不許睡!山鵲,你要是敢睡開春就看不到東海之濱了!」
我眼睛被晃得有些不聚光。
卻依稀辨別出不遠處那個如皎月般的少年, 像是穿過了多少年月乘風踏月爲我而來。
我努力地笑了笑,朝他伸出手。
「沈聽,我終於等到你了。」
(完)
【作者:溫豆青】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