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愛多

演出結束,我鼓起勇氣跟黑長直鼓手搭訕:「美女,加個微信吧。」
黑長直撩起眼皮,掀開裙子,操着一把煙嗓,笑:「叫美女不行,得叫老公。」

-1-
他隨意地撩着裙襬,目光掃過我的下腹:「接受比你大的嗎?」
我腦子都炸了。
確實,比我大。
面無表情地收回手機:「不好意思,認錯人了。」
黑長直眯着眼睛,戳了戳我臉上應援的章印,笑了一聲:「都把我代號蓋臉上了。」
臉上的章是個 K,樂隊裏的人叫他 Kid。
有人敲了敲後門,叫了一聲:「Kid,阿堯叫你呢。」
「就來。」
黑長直摁了煙,掏出手機搖了搖:「還加嗎?」
加個屁。
還我女神。
「笑死我了,你暗戀三個月的天菜黑長直鼓手,撩開裙子比你大?」
我撈起一張唱片塞進室友的大嘴裏,惱羞成怒:「別笑了!」
室友瞟了一眼我的唱片,揚了揚眉:「不好聽樂隊?你喜歡的鼓手是他家的?」
我有氣無力:「已經不喜歡了。」
「衆所周知,不好聽樂隊的鼓手是程集。」
S 大沒人不知道程集。
本碩博連讀,哲法雙修。行爲藝術達人,因爲大二那年在新月湖釣了一個月的魚而出圈,做事的離譜程度可以寫一部「程集傳奇」。
室友摸着下巴說:「女裝這事兒放在程集身上,還挺合理的。」
合理個屁。
老子的初戀!

-2-
我在哲學院有一節選修課,碰巧老教授生病,程集拿着講義跨進教室,和坐在第一排的我視線相撞。
揚了揚眉,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驚歎:「喲~」
「……」
他好像那個蹲路邊衝美女吹口哨的流氓。
我沉默地轉開頭,裝不認識。
看着那張好看到雌雄莫辨的臉,我腦子裏只有一句猙獰的「比你大」。
關鍵,他真的比我大。
講臺上的程集一身白色休閒裝,架着金絲框鏡,長髮束在後面,脖頸修長,喉結凸出,隨着說話間或滾動。
衣服面料柔軟,隱隱勾勒出流暢的肌肉輪廓,上寬下窄,腿長腰勁,張力內斂。
沒有人會把他當作一個女人,除了被愛情糊住雙眼的我。
下課鈴一響,我第一個衝出教ṱůₓ室。
程集的聲音慢吞吞地追上來:「門口那個身手矯健的捲毛,能幫我把作業搬到 B36 嗎?」
捲毛不能,謝謝。
猶豫必定敗北。
腳步一頓,懷裏多了一沓作業,程集非常沒有邊界感地拍了拍我的腦袋,笑得很不檢點:「謝謝啊,小卷毛。」
手指搓了搓我的呆毛。
突兀的親暱讓我頓感煩躁,別開頭,兇他:「別叫我捲毛,我有名字。」
程集把手插在口袋裏,臉上的笑淡了:「知道了。」
嘴巴張了張,無聲地做了個口型:「小卷毛。」
「……」
我跑得飛快,衝開 B36 的門,把作業放到桌子上,回身一頭撞在了程集身上。
「操!你站那麼近幹什麼?」
程集不退反進,摁住我的肩膀壓過來。
嘴脣都快懟我臉上了。
脣形很棒。
不檢點!嘴巴都一副恨不得讓人親爛的樣子。
我屏住呼吸,手指死死扣着桌沿,身子都麻了。
「程程程……你別別別……」
他從我身後桌子上撈起手機,退開一步,滿臉虛假的疑惑:「別什麼?」
「……」
眯着眼笑:「小結巴,加個微信?」
加個仙人!
壞東西!

-3-
晚上在我家沙發上看到程集的時候我腦子裏只有一個詞「陰魂不散」。
24 小時之內,我們見了三面。
程集拿着瓣橘子,衝我招手:「嗨~」
「……」
和中午那個「喲」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媽站起來,緊張地給我介紹:「映映,你們第一次見吧,這是你哥。」
「……」
好好好。
我的表白對象不僅是個男的,還是我失散多年的哥。
我媽把親子鑑定拍我面前,講述了我哥從三歲被拐跑到二十歲被找到的全過程。
程集被找回來的時候,我正在國外治病。那段時間我情緒脆弱,我媽說怕這件事會影響我的治療就沒有告訴我。
爲了我的病,我媽瞞了我很多事,其中最大的那一件是——我不是她的親生兒子。
三年前,她燒掉了那張顯示沒有親緣關係的鑑定。蔑視血緣,繼續做我的媽媽,給我最溫柔的愛。
她不想我知道,我就裝作不知道。
但我沒有想到,她竟還有一個失散多年的親生兒子。
「映映。」我媽雙手交握,緊張而忐忑地看着我,生怕我接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般,「我知道這件事很突然,如果你……」
「媽。」我握住她的手,安撫的拍了拍,「沒關係的。」
轉身擁抱程集,說:「哥,歡迎回家。」
不是親兄弟又怎麼樣?媽想讓我認,我就認。
晚上,程集來房間給我送熱牛奶,問我:「她說你去國外治了三年的病,什麼病?」
我靠在牀頭看書,隨口道:「應激性心理障礙。」
一聲脆響。
程集打翻了熱牛奶,白皙的手背一片殷紅。
「抱歉。」
他低聲道歉後,慢慢蹲下身,去撿碎掉的玻璃。
等我反應過來時,他已經沾了滿手的血。
我跳下牀,去拉他:「你別碰,我去喊宋姨,還有你那個手要……」
程集反手扣住我的手腕,猛地將我扯進懷中,狠狠抱了一下,又很快鬆開。下巴擱在我的肩膀上,微啞的聲音壓着一分笑意:「別緊張映映,一點玻璃而已,我會處理好的。」
輕輕推開我:「睡去吧。」
程集手上的血越流越多,在地上匯成一小攤。
我盯着那攤血,渾身像被定住了一樣不聽使喚,呼吸越來越急促。
程集用完好的手蓋住我的眼睛:「怎麼?要我抱你上牀,給你唱兒歌?」
……算了吧。

-4-
國慶放假,程集要在家裏住七天,第二天一早人就沒影了。
晚上睡不着,偷偷下樓找安眠藥,看到玄關的燈開着。程集靠在門上,衣衫不整,大馬金刀地坐在地上。
空氣中瀰漫着酒精的味道。
入秋了,這麼在地上坐一晚,會感冒的。
「程集?」
手剛碰上他的肩膀,便被擒住了。
他懶懶地掀開眼皮,瞥向我,目光慢慢聚焦,顯得異常沉靜。
「生命就是一團慾望,慾望得到了滿足就會無聊,慾望得不到滿足就會痛苦。人生就像鐘擺一樣,在痛苦和無聊之間左右搖擺。叔本華認爲,可以通過禁慾徹底否定生命意志來達到解脫。」
他鬆開我,指尖描摹過我臉龐,向上,落在頭頂,輕輕揉弄。
一邊揉,一邊念:「剋制剋制剋制……」
我面無表情地揮開他的手:「傻逼。」
程集一怔,笑嘻嘻地把我往他懷裏摁:「小卷毛都會說髒話了,怎麼這麼可愛!」
我覺得他揉我的時候,真的特別像在揉一隻狗。
淦!
我扶着程集上樓這段路程上,他簡直像十萬個爲什麼成精了一樣,問題不斷。
「小卷毛,我女裝好看嗎?
「我下輩子做女的,給你當媳婦好不好?
「你有一米八嗎?
「我比你高你不會自卑吧?」
我把他扔在牀上,忍無可忍:「你能不能閉嘴!」
程集扔哪兒攤哪兒,看着我問:「卷卷,你在國外治病,疼不疼啊?」
卷卷又是什麼狗屁稱呼?
「不要亂給我起外號!」
程集悄咪咪拉住我的手,擱在臉上亂蹭,聲音悶在我的手心。
「疼不疼,卷卷,你疼不疼啊?」
不討到答案不罷休似的。
我煩躁地應付他:「不知道,忘記了。」
爲什麼應激我早就忘了。
剛開始治療那一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
媽媽不告訴我,是我自己偷偷看了診斷記錄。
我問媽媽在我身上到底發生過什麼。
她將我攬進懷裏,哭着搖頭:「你從來沒告訴過媽媽。」
她說:「寶貝,如果忘了會好一點,那就永遠別想起來。答應媽媽,保護好自己,不要再受傷了。」
媽媽看起來好痛苦。ţŭ̀ₐ
所以我答應她,不管以前到底經歷了什麼,我都永遠不要想起來,永遠快樂。
腰上一緊,程集坐起來,抱住我的腰,頭埋在我的肚子上蹭了蹭:「卷卷,我喝醉了。」
他揪住我的衣領,死死摁着我的後頸,抬頭與我親吻。
一瞬間,我想了很多,又彷彿什麼都沒想。
滿室粗喘,我猛地將人推開,後退一步,驚恐地看着他,深吸了兩口氣。
「程集,我們是兄弟!」
必須是兄弟。
不然,我就沒有媽媽了。
「嗯。」程集舔了舔脣,撐着牀,睨着我,好整以暇地說,「知道呢,弟弟。」
理直氣壯,寡廉鮮恥!
我指着他鼻子罵:「我不管你是醉了,還是真 gay,別禍禍我,我還得給我們老餘家傳宗接代呢!」
程集栽到牀上笑得發抖:「哈哈哈哈,受不了了,可愛死了,小卷毛,二十三了還這麼可愛可怎麼辦呀……」
氣死我了!
傻逼!程集就是個大傻逼!

-5-
這個家,我是一秒都不敢住了。
我那個新哥,可怕得很,還會強吻別人呢!
次日一早,我騙我媽要交作業,灰頭土臉地滾回了學校。
由於我躲得出色,整整兩個月沒在學校見過程集一面。
自從跟程集表白後,他演出的那個酒館我就不去了,只偶爾去隔壁的 livehouse 坐一下。
看現場的時候,總會控制不住去看鼓手。
一個個挑剔下來,爆發力不夠,花活兒太少,腿不夠長,長得不夠好看。
總之,差強人意。
出了門,轉角的衚衕就看到了程集。
不止程集。
衚衕裏的路燈壞了好幾個,唯一的那盞瀕死閃爍。
那盞燈光之下,女裝的程集被一個高大的男人摁在牆上,垂在身側的手指間燃着一點猩紅。
「爲什麼不接受我?明明你也是……我不信你對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那麼遠的距離,我依舊能清楚地感覺到他對程集的癡迷。
我看着他欺身而上,想要親吻程集。
親吻他那張,很適合接吻的脣。
程集沒有動。
我莫名覺得這一幕很熟悉,我應該衝過去,把程集搶過來。
我很想那樣做,想得心都酸了。
我不斷暗示自己:餘映,那是錯的,他是你哥!
在吻即將落下前,程集終於動了,他身體微微後仰,伸手擋住男人的臉,眯着眼抽了一口煙,說:「阿堯,別倒胃口。」
阿堯,不好聽樂隊的主唱。
程集將人推遠,口氣平淡卻不容置喙:「今天的事,我當沒發生過。如果你不行,那就換個主唱。」
那個叫阿堯的走了,程集站在那裏抽完了一整支菸,然後偏頭看向這片陰影。
「映映,過來。」
目光如同蛛絲一般,細而密,柔軟卻鋪天蓋地。
無聲引誘,如同蛇之於夏娃。
我定在原地沒動。程集笑了笑,又說:「過來啊。」
抬腳的那一刻,我聽到撕心裂肺的哭聲。
我彷彿看到另一個餘映坐在鐵籠裏,瘋狂搖晃着籠撐,嘶吼着:「別過去!別過去!」
可我還是站到了程集面前,被他抱進懷裏。
「映映,我給了你好長時間,你怎麼不走?」他用粗糲的指腹摩擦着我的脣,「不走,就是想留下來,對吧?」
額頭抵住我的額頭,我看着他的嘴脣。
程集問:「想親嗎?」
我搖頭,喉頭滾動:「不想,你是我哥。」
聲音好啞,暴露了。
程集悶笑一聲:「映映,你喝酒了?」Ţű₌
我點頭,伸出一根手指頭:「一杯啤酒。」
程集咬我的嘴脣:「不中用,一杯就醉啊。」
其實我千杯不醉來着。

-6-
人痛苦的根本大概來自四個字:慾壑難填。
程集就是我痛苦的根本。
他把我的嘴給親爛了。
我捂着嘴氣急敗壞:「你再親我,我就告訴媽媽!」
程集額頭壓在我肩膀上笑得不能自己:「好弟弟,求求你別告訴媽媽,不然哥哥會被媽媽打死的~」
我沒有告訴程集,媽媽不會打他的。
媽媽很愛他。因爲愧疚,愛他比愛我還多一點。
元旦回家,我媽盯着我的嘴問我是不是上火了。
韓泗睨過來一眼,我看見他眼睛一眯,嘴巴一動,心裏猛地一跳。
他那張狗嘴裏向來吐不出象牙。
「這種疤痕,ţū́₄誰親的吧?」
哈哈,猜對了。
我人都麻了,在媽媽探究的目光下,一動不敢動。
程集晃盪過來,喊了一聲:「廚房燉的烏雞湯好了。」
我媽慌忙跑到廚房看她親手燉的湯。
我鬆了一口氣,背上一層汗,撈起個靠枕甩到韓泗臉上:「有病!」
韓泗他爸和我爸交情好,韓家是黑道起家,韓泗小時候爲了躲災,被送到我家住過一段時間。畢業後他又進了我爸的律所,我家算是韓泗的第二個家,逢年過節,他都會來拜訪。
從小我就討厭韓泗,他聰明得有點邪氣,心機又深,隨時打着壞主意,喜歡挑事看熱鬧。
這種貨色,誰沾誰死。
韓泗笑着把靠枕抱在懷裏,雲淡風輕地說:「餘映,我剛剛把你書房裏那個千年隼給打翻了。」
!!!
七千四百五十一粒!纔剛拼好!
碎的哪裏是隼啊,碎的是我!
都顧不得罵人,我跳起來飛速上樓。
看到書房裏完好的千年隼,才放下心,抱着我的小寶貝狠狠親了兩口。
然後越想越氣,又被韓泗那傻逼給逗了。
下了樓,客廳已經沒人了,宋媽說韓泗和程集去了後院。
我在後院找人,生怕程集被韓泗給欺負了。
經過連廊,傳來隱約的人聲。
正要喊人,聽到韓泗提到了我的名字。
ẗū⁼語調不算客氣:「程集,餘映是失憶了,不是失智了。你這麼居心叵測,是要遭報應的。」
程集掩在廊柱後,聲音很平:「什麼意思?」
韓泗嗤了一聲:「你不會真的以爲你和餘映高中的那點破事兒瞞得很好吧?餘映的病……」
目光落到程集身上的那一刻,他猛地朝我看過來,準確地抓住我的視線。
就像一隻獅子盯住自己的獵物。
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
韓泗止住話頭,也看過來,不意外地笑了笑,慢悠悠地朝我走來:「去過書房了?怎麼樣?失而復得的感覺是不是特別好?」
到了身側,傾着身體,低聲說:「你這個新哥哥可不是什麼好人。遠離壞蛋保平安哦,傻東西。」
程集大步跨過來,粗暴地拉開韓泗,將我隔在身後,不輕不重地說:「韓大律,先把自己的屁股擦乾淨吧。」
韓泗臉上的笑淡了,看了我一眼,退開一步,舉手投降。
喫完晚飯,爸爸讓我去送韓泗。
上車之前,韓泗對我說:「餘映,如果有一天活不下去了,來找我,我救你一命。」
大過年的。
韓泗是真晦氣。
我禮貌地打開車門:「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長命百歲謝謝。」
韓泗嘆了口氣:「有夢想是好的……」
閉嘴吧!
「快滾。」

-7-
我問程集:「我們高中瞞得很好的事,是什麼?」
程集彈了彈我的額頭:「怪不得韓泗說你一逗一個準兒,怎麼人說什麼都信?」
我沒說話。
韓泗十句話裏九句都是假的,但我和他也算是發小,真假我還是能分清一點的。
韓泗今天晚上,只騙了我千年隼。
如果我跟程集真的是高中校友,那麼我不記得他只可能是因爲——我的應激和程集有關。
煙花炸開,轉瞬即逝。
我在短促的光亮中捕捉到程集看我的神情。
他不止一次在黑暗的掩映下窺伺我。
用那種熾熱深情的舊目光,靜悄悄地品嚐失而復得的暗喜。
這些我都知道,只是不想深究。
作爲弟弟,不應該糾纏不清,刨根問底。
我蓋住程集的眼睛,覺得很難過。
「韓泗說得對,我是失憶了,不是失智了。程集,如果你真的對我做過很壞很壞的事,就千萬要藏好。」
我鬆開手,回答了他曾經問過的問題:「治病很疼,開始的時候我總做同一個夢,夢的內容我忘了,可直到現在我還是很害怕睡覺。」
偏頭衝他笑了笑。
「我偷偷告訴你,你千萬別跟媽媽講,她會傷心的。」
那天晚上,程集在露臺上站了很久。宋媽早上悄悄給我媽告狀,說程先生抽菸太兇了。
我媽怒轉八條有關吸菸危害的推送,又交代廚房,每餐添一道潤肺的甜湯,說:「是甜湯的話,他總會多喝一點。」
我媽對程集有些小心翼翼的討好,但我沒聽過程集叫過她一聲「媽」。
他和她說話,總是不帶稱呼的。
程集的疏離顯而易見,我怕媽媽難過,明裏暗裏安慰她。
媽媽卻搖着頭說沒關係,說程集以前過得很不好。他的養母是個護士,沒有結婚。一個女人帶着一個孩子,日子本來就已經很苦了,程集高三那年,他的養母跳樓自殺,程集獨自生活,日子就更加艱辛了。
「是媽媽不夠好,把他弄丟了這麼多年,叫他喫了好多苦。」
媽媽拉着我的手說:「映映,我們對哥哥好一點。」
我點了點頭。
可是媽媽,程集不想要一個弟弟。
昏暗的走廊,我奮力推拒。程集摁住我的手腕,壓着我的腿,把我卡在牆壁上,說:「映映,別鬧脾氣了。」
「程集,我們這樣是錯的。」
「那你告訴我,怎麼做纔是對的?」
他拉住我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心臟彷彿衝破皮肉,在我手心跳動一般。
「我嘗試剋制,但收效甚微。餘映,你要是有本事,就讓它停下來。」
揪緊了他的襯衣,額頭抵住他的肩膀,不想讓他看到有淚掉下來。
我說:「程集,只做哥哥不行嗎?」
程集默了幾個呼吸,仰起頭說:「行啊。」
開學之後,程集很忙,我們很少見面。
偶爾他會打來電話,問幾句瑣碎的、無聊的話。
似乎恪守着哥哥的本位,字字不提想念,又句句都是我想你。
我聽得懂,裝不懂。
期末考試那天,化學院的高樓上跳下來一個女生,就摔在我面前。
肢體扭曲,血從身體裏流出來,匯成一攤。
我盯着眼前的屍體,刺鼻的血腥湧入鼻腔。
那一瞬間,我腦子裏閃過很多畫面。
腐朽的老樓,穿校服的程集,以及衝向窗戶的中年女人。
最後,只剩下一具扭曲的屍體。
喧嚷中,有人把我拉進懷抱,熾熱的手蓋住我的眼睛,在我耳邊喚我的名字:「映映,醒醒……」
我聞到他的味道,乾淨的皁香。
和我第一次聞到的一模一樣。
程集啊。
那個人,是程集啊。

-8-
高二那年,我從國際班轉入青藤班,換到了三樓寢室。
第一次見程集,他坐在寢室的陽臺上撥弄一把破吉他。
躍動的陽光,配上長髮的程集,構成了我對美的初印象。
我看了他很久,直到聽到吉他發出一聲不悅的重音,才紅着臉磕磕絆絆地說:「你……你好,我是餘映。」
他看了我一眼,低頭繼續擺弄他的破吉他。
程集是個怪人,留長髮,孤僻,不合羣,脾氣不好。
最怪的是,他衣櫃裏有一套裙子。他很少回家,週末也待在寢室裏。
有一次,我週末回學校,撞見他穿着裙子,抱着吉他輕輕彈唱。
我沒敢打擾,在門口看了好久。
程集唱完,抬頭看我,第一次對我笑,笑得很好看。
問我:「好聽嗎?」
我點了點頭。
又問:「我好看嗎?」
我還是點頭,臉紅得厲害。程集赤腳走過來,問:「那你喜歡嗎?」
我再次點頭,程集拽着我的衣領親我。
我像個呆子一樣說:「我們都是男的,不可以親嘴的。」
程集伏在我肩膀上笑得打戰:「餘映,你怎麼這麼可愛。」

「那我們悄悄親,不給別人知道,好不好?」
我當初不知道那Ṭū́₂叫勾引。程集說,我們在談戀Ṭŭ̀⁸愛。
早戀不對,但程集實在美味。
媽媽說過,愛人如養花,愛一朵玫瑰就要精心對待,好叫他盛開。
程集是我的花,一朵漂亮而憂鬱的花。
他的憂鬱來自於他的媽媽。
我在學校後門看到那個中年女人把程集壓在牆上,瘋狂地去撕他的裙子,她罵他變態,說他是勾引人的騷貨。
程集居高臨下,輕蔑地看着她發瘋。抬眼的瞬間無意撞見我的目光,散漫地笑了一下。
「你笑什麼?誰讓你這麼笑的?」女人去抓撓他的臉。
程集對於這種傷害無動於衷。
我衝上去,用力推開那個瘋女人,將程集護在身後:「別碰他!」
程集說,那是他的媽媽。
「從小她就討厭我,十二歲那年,她找了新男友。那個男人對我很好,總是護着我。我終於能正常的上學,不用餓肚子,也很少被打了。」
「後來,那個男人哄我穿女裝。」
「我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是我裝作不知道。我需要錢和一個相對安定的環境。」
「我上高中後,那個蠢貨齷齪的心思被她發現了。她說,是我勾引人。」
我覺得心臟疼,抱着程集泣不成聲:「程集,爲什麼會有這樣的媽媽?」
「是啊,爲什麼會有這樣的媽媽?」
我說:「程集,高考結束,你跟我回家好不好?我把我的媽媽分給你。」
「沒關係嗎?我是個男人。」
我搖搖頭:「沒關係的,我愛你,媽媽就會愛你。」
程集玩弄着我的頭髮,低聲說:「小卷毛,你有一個很好的媽媽。」
那時候,或許我抬頭看一眼,就能察覺他眼中的涼薄和惡意。
可是我沒有。
我很蠢,一門心思地愛着程集,根本沒有察覺他有多噁心我。
程集說,我第一次看他的眼神癡迷得讓人噁心。
那個虐待他的瘋女人,其實是我的親生母親。
十七年前,我和程集同時出生於一家醫院,我的母親利用職務調換了餘家的新生兒。我成了餘映,而我的親生母親抱走了程集。
高三那個尋常的夏天,十二層的老樓裏,真相被揭開。
那一天,我失去了媽媽和我的玫瑰,變成了一個小偷。
那個瘋女人跪在程集面前,給他磕頭。
「他什麼都不知道,作孽的是我。程集,你別傷害他,求求你……你怎麼對我都行,別傷害他。」
程集垂眸淺笑:「好啊,你從樓上跳下去,我就放過你兒子。」
女人怔了片刻,站起來,渾濁的目光在我臉上細細走了一遭,張了張口,嚥下口中的話,衝向窗戶。
「不要!」
我猛地撲向窗邊,試圖拉住她的衣角。卻只看到了扭曲的肢體和鮮紅的血。
半邊身體探出窗臺,被程集拉了回來。
我揪住程集的衣領,雙目赤紅:「既然噁心我,又爲什麼親我?既然早就知道真相,爲什麼不直接說出來?說出來,我還給你!我還給你啊!」
程集冷淡地看着我:「你知道我過的是什麼日子嗎?你被愛着長大,你要什麼有什麼,所以你單純,善良,純粹。而我呢,從十二歲開始我就知道,我要的東西必須通過這張臉去換。我得強忍噁心,曲意逢迎才能換來一點喘息的空間。噁心又怎樣?噁心就不能親吻了嗎?你覺得不能,你覺得不正常,可是我這麼多年就他媽是這麼過來的。」
他掐着我的臉說:「來,餘映,跟我說說,你能還給我什麼?一個正常的媽媽嗎?可我不需要啊,我已經長大了,我早就不想要什麼好媽媽了。我只想讓弄死那個瘋子,我只想毀了你。」
「你憑什麼頂着一副高高在上的蠢樣子說你能還我?你看看我做的事,這正常嗎?我他媽是個瘋子啊,你能還我一個正常的人生嗎?」
程集喘着粗氣,恨意濃稠。
我張着嘴流淚,說不出一句話。
不能怪程集,作爲既得利益者,我也不能怪罪那個女人。我誰都不能怪。
只能怪我自己。
要是我沒出生就好了。
那樣,程集就會作爲餘家的少爺,健健康康地長大,媽媽就不用替仇人養這麼多年的兒子,那個女人也不用死。
如果沒有我,一切就都好了。

-9-
睜開眼睛,聞到消毒水的味道。
程集坐在牀邊,握着我的手抵在額頭。
我動了動,程集看過來。
我用力抽出手,說:「別告訴媽媽。」
程集點了點頭。
他看着空蕩蕩的掌心說:「映映,我搞砸了是嗎?」
「媽媽四年前偷偷跟我做過一次親子鑑定。她就是那個時候找到你的,對嗎?」
「是醫院給她打電話,說當初搞錯了孩子。」程集聲音乾啞,急迫又刻意地解釋,「不是我說的,我沒有主動去找過她。」
我卻不領情:「爲什麼不去?你應該去找她的。」
程集輕聲說:「因爲你比我更需要她。」
「不用擔心。她只知道醫院疏忽大意弄錯了孩子,那些齷齪事,她都不知道。」程集看着窗外,靜靜地回憶,「她以爲我不知道真相,所以撒了一個很拙劣的謊,對我說你是我的親弟弟。」
「餘映,你有一個很好的媽媽。」
我突然無法忍受,紅着眼嘶吼:「她是你的媽媽!不是我的,我的媽媽並不好。我知道,你不用哄我。這一切都是我偷來的。」
「爲什麼不告訴她?告訴她我有罪。都是因爲我,她纔會和自己的親生骨肉分開那麼久,反而替自己的仇人養孩子!」我親手戳爛自己的心臟,讓它鮮血淋漓,罪有應得,「告訴她啊,告訴她我不值得!你爲什麼不說?你以爲不說我就會感激你了嗎?不會的,我……」
「因爲她愛你。告訴她,她會傷心。」程集打斷我,目光沉靜,「她傷心,你就要難過。」
我閉上眼睛,覺得特別噁心:「程集,我真的,很討厭你。」
一個把愛和恨混在一起,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的人。
讓人厭惡至極。
「我寧願你從一而終地厭惡我,報復我,最好詛咒我去死。」
「我他媽也想啊!」程集苦笑一聲,恨鐵不成鋼一般,「我要是真的能討厭你就好了。」

-10-
我答應過媽媽,永遠不要想起來,永遠快樂。
可是我食言了。
我控制不住。
我又開始做噩夢。
十二層的老樓,穿校服的程集,衝向窗戶的女人,扭曲的肢體和鮮紅的血。
她反覆地衝向窗口,程集反覆地告訴我他很噁心。
後來,我夢到媽媽,她哭着問我爲什麼要偷走她的兒子。
所有人都那麼痛苦,而我是原罪。
刀刃切入皮膚,看着鮮血汩汩流出,我覺得無比輕鬆。
很快,很快就好了。
很快大家都能回到原位,都能開心起來。
電話鈴一直響,來電顯示是媽媽。
我盯着手機屏幕,在鈴聲將要結束時,忍不住拿了起來。
最後一次,就再接最後一次。
我知道這很可恥,但我真的好想,好想再聽聽她的聲音。
「喂,寶貝,今天週末,媽媽熬了烏雞湯,你回來喝好伐?」
「媽……」
乾澀的一個音節,幾乎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
我咬緊牙關。
媽,我不是你的兒子,我是罪人。
媽,我死了,你不要難過,我不值得你流淚。
媽,好想做你的兒子,真的好想……
媽,下輩子,可以真的做你的兒子嗎?
「怎麼了寶貝?你在哭嗎?爲什麼聲音這麼啞?遇到什麼事情了嗎?寶貝,你在哪裏?媽媽去看你好不好?」
淚如泉湧,我張了張口,竟然發不出一個音節。
那邊傳來哽咽,媽媽抬高了聲調。
「爲什麼不講話?受了委屈要跟媽媽講呀……要跟媽媽講。我真的好擔心,映映,媽媽真的好擔心啊。你答應過我,要保護好自己的,別再受傷了,好嗎?」
我捂住聽筒,掐住自己的脖子,急促地呼吸。
說話!說話啊!
你聽不到她很擔心嗎?
給她回應啊!沒用的東西!
終於,能夠發出一個音節後,我鬆開聽筒,磕磕絆絆地說:
「媽,沒事的。烏雞湯,今天不喝,下週二,回家,再做給我吧。」
我隨便撕了塊破布纏住傷口,去東城區的一個倉庫裏找韓泗。
捲簾門從裏面被拉開,幾個黑西裝拖着一個滿身是血的人上了麪包車。
韓泗在裏面衝我勾了勾手:「進來。」
地上扔着一根沾了血的鐵棍,韓泗用拇指擦掉臉上的血珠,提着洋酒灌了一口,靠在爛桌子邊,掃了一眼我的手腕,彷彿一切瞭然於胸,問:「要我幫你廢了程集嗎?」
「……」能不能別這麼離譜,「你是個律師,不是黑社會。」
韓泗恍然大悟:「你不說我都忘了。」
「我需要一個醫生。」
「哪種醫生?」
「心理醫生,催眠師。」我抬眼看他,「韓泗,我要再忘一次。」
韓泗辦事效率很快,我在倉庫待了半天,他出去了一趟,回來後說:「一個月後出國,家裏那邊不用擔心,我會安排。」
給了我一把鑰匙和一個住址:「不想見程集的話,就住這個房子。」
「餘映,我會送你出國,但不會陪你治病。從現在開始,你只有一個人。」
不,不是的。
我還有媽媽。
「爲什麼幫我?」
韓泗可不是什麼熱心腸的慈善家。
「現在問是不是有點晚了?」他哼笑了一聲,指間轉着一個打火機,輕描淡寫地說,「還人情。你爸幫我救過一個人。」
話說盡了,還要再加一句:「很重要的人。」
正式診療之前,我對韓泗說:「如果見到程集, 幫我帶句話。」
「請他務必心懷愧疚,剋制自己, 做好媽媽的兒子,我的哥哥。如果想起來第二次,我就立刻去死。」
韓泗盯了我一眼, 突然笑了:「餘映,其實你這人也挺可怕的。」
誰說不是呢?
我偷了別人的媽媽,且拒絕歸還。
程集真弄死我,都是應該的。

-11-
我叫餘映。
我有個失散多年的哥哥,叫程集。
我哥特別不喜歡我。
我在家, 他就出門, 絕對不和我同處一個空間超過五分鐘。
在他眼中, 我好像是個病毒。
一次, 我們在廚房門口相撞, 我哥直接蹦出去三米遠。
就很無語。
我跟他科普:「哥,雖然我有病, 但是這個病不會傳染。」
我哥怔怔地看了我片刻,伸出手好像要摸我的腦袋,最終蜷起手縮回去了。
我爸的乾兒子韓泗和我哥的關係很不好。
有一次, 韓泗一身酒氣,衝到我家來跟我哥打了一架, 打完撈起衣服就走。
走到門口, 回頭看了一眼,大步走過來, 攬着我的肩膀,強硬地把我往外帶:「心情不好, 你陪我喝酒,泗哥給你介紹黑長直,ẗū́₂ 大長腿。」
門關上之前, 我觸到我哥沉靜的目光, 我總覺得他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了。
韓泗在有間酒店的頂層有一個酒櫃, 他喝酒不忌, 紅的洋的摻着來。
喝醉了也不鬧, 伏在案上小憩。我以爲他睡着了,直到我看見他眼角沁出淚, 聽他叫了一夜「許印」。
我睡在沙發上, 半夜兩點,聽到玄幻處有人聲。
好像是我哥。
壓低了聲音, 怕驚擾到誰一般:「我來接他。」
韓泗說:「程集,你說到底是人在眼前卻不敢碰更難過一點,還是根本就見不着人更難受?」
腳步聲停在我身側, 我被我哥小心翼翼地抱起來。
聽見他對韓泗說:「我有的選嗎?他不就只給了我一條路嗎?」
我哥把我放在副駕上我才睜開眼睛, 問他:「哥,韓泗好像很難過,他怎麼了?」
我哥目視前方, 說:「他騙了一個人,糟蹋了一份真心,所以遭報應了。」
「那你呢?你爲什麼也這麼難過?」
「因爲我也遭報應了。」
(完)
作者署名:東枝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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