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晚慕承言

四歲那年,算命的說我刑剋雙親,父母把我送到莊子上,十年不曾見一面,亦不管我死活。
十四歲接回家,讓我嫁人。
嫡姐笑:「呆子嫁病秧子,天生一對。」
父母說:「要不是這婚退不得,你嫡姐即將高嫁,就你給人家提鞋都不配。」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以後有事沒事都別回來。」
只有他,握着我的手,教我寫下自己的名字。
寫下:【女子亦當自尊自愛,自強不息,奮發上進。】

-1-
在莊子上十年,我早不記得父母長什麼樣子。
奶孃說我是王家嫡次女,本該金尊玉貴,都怪那該死的算命先生。
她都要紅着眼罵一通,可她怕教壞我,翻來覆去總是那幾句該死、黑心肝、爛肚腸。
我依偎在她身邊,笑着看向天空,扳着手指頭數阿兄還有幾日回來。
會給我帶什麼稀罕玩意。
這莊子離京城很遠很遠,我來時坐了好幾天馬車,到這裏後,幾個兇狠的婆子守門,說遵老爺、夫人命令,不許我出門。
在這宅子裏,把我一關就是十年。
我不識字,不會吟詩作賦,更不會彈琴跳舞,竈上的活也不會。
但奶孃還是會誇我乖巧,說我花種得好。
是這世上頂頂好的姑娘。
阿兄也誇我是世上頂頂好的妹妹。
阿兄是奶孃的兒子,當初跟着我一起來到這莊子。
與我的這不許那不許不同,倒沒有人管着阿兄如何如何。
他先跟附近村裏獵戶進山打獵,學得一身本事後跟人走鏢,如今已娶妻生子,在村裏安家落戶。
嫂子就是他獵戶師父的女兒,兩人感情好得很。
「奶孃,阿兄還有幾天就回來了。」
「這趟出去一個多月,是該回來了。」
我看向蔚藍的天空,它本該無邊無際,但我被困在這方寸之間,顯得它也很小很小。
我想起阿兄回來與我說的江河湖泊,茂密林蔭,人來人往的街道,熱鬧非凡的市集廟會、各種美食、稀罕玩意……
十年了。
父母不曾讓我回去,也沒有來看過我。
喫穿用度全由莊子產出,雖喫不上山珍海味,穿不了綾羅綢緞,倒也不曾讓我餓着、凍着。
小時候不懂克父克母是什麼意思,稍大些,幾個婆子閒話說我是掃把星,得離我遠些,免得沾染晦氣,我便懂了。
趨利避害人之常情。
父母親人遠離我,我難受過,但好像也沒有很難過。
因爲我有奶孃,有阿兄。
阿兄這次帶回來稀罕玩意不少,其中還有一盆奄奄一息的茶花,說叫什麼十八學士。
我哪裏知道它的雅稱,只覺得它可憐,小心翼翼修根換土,澆水後放在窗邊,拿小布巾擦拭它所剩無幾的葉片。
等它發新枝冒新芽。
「奶孃,奶孃,它活了。」
我催着奶孃快去與阿兄說一聲,他帶回來的茶花我養活了。
奶孃臨走時摸摸我的臉,紅着眼道:「我很快回來,你乖乖在家。」
「嗯。」
我早時候偷偷跑出去過,被找回來後,幾個婆子沒有罰我,卻狠狠欺負了奶孃,我打不過她們,也奈何不了她們。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跑出去過。
因爲我知曉,我若犯錯,奶孃會遭殃。
王家來人接我那天,茶花葉子也鬱鬱蔥蔥,我聽着那人說了挺多話,卻沒一句記下。
因爲她在說謊。
說什麼父母想我,特意來接我回去。
我雖然沒見過世面,但不是真的傻。
真與假我還是分得清的。
奶孃倒是很高興,覺得我守得雲開見月明。
我不忍與她說,此次回去,我怕是從一個牢籠,到另外一個牢籠。
所以我不讓她跟着一道回去,免得她心疼我,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情來。
「小姐,這是爲何?我……」
「阿兄迫於生計時常要外出,嫂子又有了身孕,侄兒尚小需要人照看。我回家是去享福的,奶孃不必擔憂,等我安頓好,就派人來接奶孃和阿兄去京城團聚。」
臨走那天,上馬車前,我一直在笑,彷彿對回家充滿期待。
真很高興的樣子。
等上馬車後,看着角落的茶花,眼淚才忍不住滾滾落下。
此生,與奶孃、阿兄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見……

-2-
回京城的路,如來時一般,經歷好幾個白天黑夜,總算到了。
沒有父母熱情迎接,也沒有下人恭敬相迎。
被帶到母親面前時,她珠釵玉飾、錦衣華服,端莊溫婉又大氣,身邊一個嬌俏女子正拉着她的衣袖撒嬌賣癡。
一口一個母親您依了我吧,求求您了。
母親笑着捏捏她的臉,溫柔又慈愛:「好了好了,依你便是,明日便讓掌櫃來家裏,給你量尺寸做新衣。」
「謝謝母親,母親真好。」
她們旁若無人地親暱。
我站在一邊靜默不語。
我以爲自己會難過,會悲傷,結果我平靜地看着,內心毫無波動。
也是,我雖沒有父母疼愛,但我有奶孃、阿兄。
「母親,她,是妹妹嗎?」
錦衣華服的女孩兒走到我面前,眸光輕蔑地上下打量我一番。
我穿着細棉布衣裳,雖是簇新,但與她身上穿的、戴的,可謂是天壤之別。
母親亦朝我看來。
只一眼,她便蹙眉,眸中厭棄過於明顯。
不鹹不淡地說了句:「是你妹妹。」
我輕輕喊道:「母親,姐姐。」
「行了,丹畫,領她去……」
她想了想問,「榆欣隔壁可還有院子空着?」
「回夫人,大小姐隔壁的院子,表小姐住着。」
「……」
「桐苑那邊倒是還有個小院空着。」丹畫道。
「那就住桐苑,丹畫你領她過去。」
我不知道桐苑是什麼地方。
我也沒有選擇挑剔的權利。
母親不喜,嫡姐高高在上,丹畫作爲丫鬟,對我也並無恭敬之心。
等到了之後才知曉,這裏住着的,都是父親的庶女。
我住的小院不大,也就三間屋子,屋子裏一股黴味,丹畫讓人收拾清理,指揮人往屋子裏搬東西,我就拿着包袱站在院子裏,靜靜等待着。
有人偷偷摸摸、縮頭縮尾打量着我,又快速隱去。
沒有人招呼我去她們院子坐一會兒,喝口茶。
「二小姐,收拾好了。」
「嗯。」
我走進屋子。
屋子裏說好聽是清雅,說難聽點就是窮酸。
我也無所謂了。
既來之、則安之。
我人微言輕,胳膊肘擰不過大腿,聽話些安安穩穩,總比被打一頓,罰站、罰跪來得強。
丹畫很快領了兩個丫鬟、一個婆子過來,說是伺候我的,往後聽我吩咐差遣。
我看得出來,她們都不想伺候我,但又沒得選擇。
我在屋子裏坐了好一會兒,也沒有人進來爲我添茶倒水。
「我可是聽說了,裏頭這位是掃把星,克她身邊所有人。」
「不行,我不能留在這裏,萬一被剋死了怎麼辦?」
「我也不要留下。」
兩個丫鬟跑走了,婆子倒是慢慢進屋,躬身問:「小姐要喝水嗎?」
我搖搖頭,不打算爲難她:「你去幫我拿一下行李,我有一盆茶花,先幫我搬來。」
「是。」
婆子應聲離開。
很快又來了一個圓臉丫鬟,規矩很好的樣子。
「奴婢四月見過小姐。」
「免禮。」
我讓她去打點水來,一路舟車勞頓,沒有好好清洗。
我想洗洗睡一會兒。
這一刻的我又渴又餓,在母親那裏我也沒有喝到一口水,更沒喫上一口飯,就被嫌棄地攆到這小院來。
只要睡着了,就不會餓不會渴。
「是。」
四月手腳很快,弄來一壺茶水讓我先喝着潤潤喉,又出去一趟後端來糕點、果子,讓我先喫。
在婆子帶着人把茶花、行李搬過來,熱水已準備好,我清洗一番後,四月幫我擦頭髮。
「小姐的頭髮養得真好。」
想到奶孃爲給我養這頭烏髮,用了不少法子,更是費了心,我幸福地笑起來。
我的歸來,沒有接風宴,家裏人也沒有親自過來看我,母親更沒有送銀子給我花用、打賞,喫食與桐苑其他姐妹一樣,並無出挑之處。
府裏所有人都知曉,我這個嫡出二小姐,不得父母疼愛,更不得兩個哥哥、姐姐喜歡。
我亦沒有想過去爭取。
來時阿兄給我二十兩銀子,夠我用很長一段時間。
只安靜等待着未知的命運到來……

-3-
回家小半月後,四月領回我的月銀五兩。
我捧着銀子笑得歡喜。
若我省喫儉用,一年就能攢下六十兩,可以在鄉下買好幾畝田地,修建房屋。
到時候想法子託人帶去給阿兄,請他先幫我置辦着,萬一哪天我無處可去,有這麼一處安身之所,便能免去顛沛流離,無家可歸的窘迫。
四月讓我拿一兩出來打賞下人。
「?」
我看着四月,她靜靜地等着。
「是給你們嗎?」
四月搖頭:「不是給我們,而是給桐苑外其他人。比如廚房那邊,庫房、賬房那邊,夫人身邊……」
四月說着,看我的眼神裏帶着憐憫。
我知道Ṱŭ̀₌她爲何會如此。
我不得寵,自然要費心打點,否則飯菜會被剋扣,熱水總也輪不上或者沒有,每月公中給的東西要麼拿不到,要麼就是壞了。
這羣捧高踩低的小人,我得罪不起。
我只能忍着心痛拿一兩遞給四月。
四月拿了銀子出去了。
還有個丫鬟很少到我跟前露臉,我也不管她去了哪裏,做什麼去了。
婆子姓黃,除了幹活,也不會跟我扯閒言。
我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四月,她很是能幹。
針線活好,把我生活瑣事也打理得井井有條,三餐喫食一頓不落,果子、點心這得隨緣,有多我能喫得上,沒多我也不會饞。
就是太無聊了。
在鄉下我能在院子裏養養花草,來王家後,啥也做不了。
我曾想過與姐妹們來往,但她們瞧見我便快速走開,甚至當我的面關上房門。
我知曉,她們是嫌棄我,亦怕我克着她們。
我知道自己不討喜,所以並不出門去,每日看着茶花,與它說說話,給它擦葉子,看着它越來越好,枝繁葉茂,我也覺得開心。
丹畫帶着人,捧着衣裳、首飾過來的時候,我便知曉,父母接我回來,要我做的事情來了。
「夫人最近比較忙,才一時沒想起小姐……」
丹畫說了很多,我只輕輕點點頭,表示已知曉。
「……」丹畫默了片刻道:「小姐明日早些起來梳妝打扮,到時候奴婢過來接您。」
「嗯。」
我看着那錦衣華裳發愣。
四月猶豫了又猶豫才說道:「奴婢打聽來的消息,夫人接您回來,想讓您替大小姐嫁到顧家去。」
「……」
我看着四月。
四月又道:「與大小姐有婚約的是顧家三公子,早年那可是龍章鳳姿響噹噹的人物,連中三元皇上欽點狀元,可惜兩年前東郊圍獵,爲救駕受傷中毒,傷了要害,不良於行,如今已極少出門,即便出門亦坐輪車。
「三公子出事後,顧家曾上門提親,大小姐死活不應。顧家說退親,老爺、夫人又捨不得,便纔將您接了回來。」
狀元啊……
我不解地問:「爲什麼是我?府裏其他姐妹呢?她們不行嗎?」
「您是嫡出,她們……」
四月的話,我懂了。
嫡姐不願意嫁個不良於行、隨時喪命的三公子,父母捨不得顧家這門姻親,苦熬兩年熬不下去,把我接回來,想用我頂上。
若非如此,他們根本不會想起我。
我還沒有見到三公子,嫡姐便讓人將我叫過去。
她凝着眉冷聲道:「你識字嗎?琴棋書畫如何?」
我搖搖頭。
她冷哼一聲:「連三字經都不會?」
「嗯。」
她默然沉了臉:「把手伸出來。」
我很是不解地伸出手。
她抄起戒尺往我手心打。
「啪。」
好痛。
瞬間我就疼哭了。
在鄉下雖不能出門,奶孃是極疼我的,且從不會責罵打罰我。
更別說這般莫名其妙。
「伸出來。」
我搓着手不肯伸出,她怒喝道:「伸出來,連三字經都不會背,我還打不得你了。」
她說我沒用,連三字經都不會背,我認。
但她爲此打我,我不依。
「我爲什麼不會背三字經,還不是因爲父母把我送去莊子上,沒有人教我,若有人教我,我定是會的。」
所以憑什麼打我呢?

-4-
「反了你,敢這麼對我說話。」
她憤怒地伸手,想要抓住我的手,我推開她朝外面跑。
「抓住她,給我抓住她。」
我跑得飛快,彷彿身後有鬼在追。
我並不怕把事情鬧大,因爲我本就沒錯。
克父克母是我想的嗎?是我求着他們把我帶到這人世間的嗎?他們生我的時候,問過我的意見?問過我是否願意讓他們做我父母嗎?
我不會背三字經又不是我的錯。
在那小小的莊子上,我已經很乖巧了。
「王榆晚,你給我等着。」
王榆欣的尖叫聲從她寬闊、華麗的院子裏傳出來。
難聽極了。
什麼大家閨秀,教養千金的小姐,也不過如此。
我一口氣跑回桐苑,四月在門口焦急地來回走動,見到我時忙上前來,見我滿臉淚水,她擔憂道:「小姐……」
我看她一眼,委屈的眼淚越流越多。
「咱們先進去。」
四月扶我進小院,見我手腫着,小聲問:「大小姐打的?她爲何打你?」
「她讓我背三字經,我不會……」
「……」
四月臉抽搐了幾下,低咒出聲。
「她自己怕嫁給顧三公子後守寡,又拿你出氣。」
四月這麼一說,我便懂王榆欣爲什麼要借題發揮。
我討厭她。
四月想法子弄了點冰來給我敷手,只是越敷越腫。
「小姐……」
「現在已經不怎麼痛了。」
我騙四月的,其實依舊痛得要死。
晚上還因爲手痛睡不好,感覺渾身熱烘烘地難受。
「四月,我想喝水。」
四月迷迷糊糊給我端來水,摸到我渾身滾燙,她驚呼:「小姐,您生病了。
「奴婢去找人請大夫。」
我根本留不住四月。
但是顯然的,她也請不來大夫。
所以四月回來的時候,垂頭喪氣。
「小姐,對不起……」
「沒關係的四月,一點點發熱而已,睡一覺就好了。」
四月拿來帕子,沾涼水覆蓋在我額頭上,一次次地換。
我睡得迷迷糊糊,好幾次以爲是奶孃,輕輕地喊出聲:「奶孃。」
要是可以選擇,我寧願跟奶孃留在鄉下。
她疼我,阿兄也寵我。
總比回到這王家來好上百倍、千倍。
可是我沒得選擇。
我連反抗的資格都沒有。
天亮了,出一身汗後,我好像又健健康康的樣子。
除了手還腫着,泛瘀青。
我與四月說想喝粥,四月應下,所以今兒的早飯,多了白粥和一碟鹹菜。
早飯後,丹畫就來了。
她見我還沒有換衣裳,梳妝打扮,臉色沉沉有些難看。
「二小姐,過來奴婢爲您梳個漂亮的髮髻吧。」
我沒動,四月推推我。
「……」
我輕輕嘆出聲。
我知道,我如果犟着,興許不會被罰,但是四月絕對會遭殃。
所以我起身過去坐下。
丹畫梳的髮髻一點不適合我這個年紀,本就稚氣未退的臉,根本撐不起這髮髻,也撐不起華麗的髮釵。
她虛僞地誇了幾句,就誇不下去了。
「二小姐,咱們走吧。」
我被帶到前院,但沒能進大廳,而是在小廂房等着,等到前院父親或母親派人來喊,我才能過去。
丹畫好幾次在門口張望。
四月不停給我整理衣裳、頭髮。
她很緊張,也很焦灼,好幾次欲言又止。
我知曉她想說什麼,無非衣裳不合身,髮髻髮飾不合適。
可我沒得選不是嗎。
從回來開始,父親、兄長不曾見過我,母親只見過一面,嫡姐見過兩次,一次瞧不起我,一次故意羞辱打我。
我有時候忍不住想,我爲什麼要聽他們的話,讓他們擺弄。
但我又能怎麼辦呢?
「二小姐,老爺夫人請您過去。」
我起身慢慢走着。
笑聲越來越近,近到我耳膜都快被震破。
我出現在大廳外,裏頭的人皆朝我看來。
個個肆無忌憚地打量,然後與身邊的人竊竊私語,對着我評頭論足。
「三哥,快看……」
我順着聲音看去,一眼瞧見坐在輪輦上的三公子顧承言。
他亦看向我。
眼神……是溫柔的,善意的,甚至有憐憫和不忍。
我腦子裏亂糟糟一片空白。
然後聽到母親的聲音:「這孩子,杵那裏做什麼,快過來見過長輩們。」
我木木地上前去行禮。
連人都沒有喊。
我瞧見父母臉上的嫌棄一閃而過。
顧家好幾個長輩,個個眉頭微蹙。
只說不必多禮。
他們該是看不上我的。
「王二姑娘。」
是顧三公子的聲音。
我朝他看過去。
他聲音溫厚道:「我能與你單獨說幾句話嗎?」
我不知道。
我又沒得選擇。
母親笑着開口:「丹畫,你帶顧賢侄和二小姐去亭子坐坐,如今花開得正好,賞花喝茶倒也不錯。」
錦衣小郎君推着顧三公子,還時不時看向我。
小聲跟他三哥嘀咕:「瞧着還很小的樣子。
「三哥,你當真要娶她嗎?」
顧三公子沒說話。
到了亭子後,讓所有人都離遠些。
亭子裏就我跟他。
他讓我坐。
我便坐。
他不問話,我不會吱聲。
「你這衣裳是新做的嗎?」
我朝他點點頭。
「昨日母親讓丹畫送來的。」
他笑了。
笑起來很好看。
「你幾歲了?」
「我三月滿的十四,你呢?」
「及冠已有兩年。」
那是幾歲?
我絞盡腦汁都沒想出來。
「二十有二。」
我哦了一聲。
比我大八歲,與阿兄一般大。
「你早時候一直住鄉下?」
我點點頭。
「識字嗎?」
我搖搖頭。
我想到昨日被打腫的手心,小聲問他:「你是不是識得很多字?」
「比尋常人多識得幾個。」
「那你會背三字經嗎?」
「會。」
「那你能背給我聽一下嗎?」
「爲何?」
我坐直身子,一本正經道:「昨日嫡姐喚我過去,要我背三字經,可是我背不出來,她便用戒尺打腫了我的手。」
我把手伸出去給他看。
白嫩嫩的手上,不論腫着還是青淤都過於明顯。
「你背給我聽聽,我仔細記住,下次她再問我,我能背出來,她就不能再打我手心了。」
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我就是想讓這顧三公子知道,我那嫡姐壞得很。
四月說他很好很好,既然很好很好,我嫡姐配不上他。
「你在鄉下沒有夫子教你讀書認字嗎?」
我搖搖頭。
「鄉下莊子上就我和奶孃,還有看守我的婆子,她們都不識字。」
我頓了頓,認真問道,「你是來與我相看的嗎?你要娶我嗎?
「可是我都還沒有及笄……」
我還小。
奶孃說及笄之前,都還是孩子。
及笄後纔是大姑娘,才能說親嫁人。

-5-
顧三公子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他反而問:「那你呢?你看我如今這個樣子,可願意嫁給我?」
我認真想了好一會兒。
「嫁人後可以出門嗎?
「你會教我讀書認字嗎?
「你會不會打人?
「你能把奶孃、阿兄接來與咱們一起過日子嗎?」
顧三公子笑了。
他說:「你可知我不良於行,御醫說若是沒有解毒藥,甚至沒幾年可活。」
我搖搖頭。
這些我還真不知曉。
「無人與你說這些嗎?」
「我被接回來,就見過母親一次,今日才見到父親,與其他姐妹住在桐苑。」
顧三公子沉默了。
他側身在輪輦上掛着的布袋裏翻了翻,拿出一個瓷盒遞過來。
「這是祛瘀止疼的藥,我用過幾次,你若不嫌棄,就贈予你了。」
我當然不會嫌棄。
手心火辣辣地疼,可難受了。
我立即接過,朝他笑得格外開心。
「三公子,謝謝您。」
「舉手之勞,二姑娘不必客氣。」
顧三公子看着我,看得我臉都紅起來,不明白他爲何深思着、沉思着,似在抉擇般,需要做出重大決定。
好一會兒後,他又道:「二姑娘,你我這次見面,確實是爲親事,你若不想嫁,我會稟明長輩,將親事退了。」
我握緊手裏的瓷盒:「三公子,我拒絕不了的。
「四歲的時候被送走,十年不聞不問,如今接我回來,就是要我嫁給你。父母不會允許我拒絕。
「如果說你拒絕了我,那我要麼被送回莊子上,一直被關到死。要麼被隨便嫁人……」
隨便嫁人都是好的。
要是被送給那些老頭兒做妾,纔是火坑狼窩加虎穴。
「那你可甘願?」
「不甘願又能如何?胳膊肘擰不過大腿,回來時只有我一人,身邊兩個丫鬟、一個婆子,賣身契也不在我手裏,說白了,我還是一個人。
「我在莊子上大字不識一個,嫡姐刁難我,要我背三字經,我根本沒學過,如何背得出來,她便不問緣由打我。
「昨夜我病了,燒得迷迷糊糊,四月出去尋大夫,也沒尋來。今兒也沒有人問我一句,身子可好些?我身上的衣裳穿着也不合身,太大了。
「髮飾瞧着好看,可是都掉色了。
「他們對我不聞不問十年,接我回來要我嫁人,根本沒問我是否願意。我不反抗,是爲了還生養之恩。
「嫁人過後,我輕易不會再回來了。
「三公子,你若沒有心上人,那便選了我吧。我喫得不多,對穿着更沒要求,也不會耍小性子,雖不似名門千金,會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但我會種花,我種花養草可厲害了,所有花花草草到我手裏,就沒有養不活的。」
顧三公子問:「你先前並不熱切,爲何忽然又願意嫁了?」
「不嫁給你,我不知道後面會如何,是被送回莊子上,還是隨便嫁人,更或者送給糟老頭做妾。
「我怕。
「更怕再也見不到奶孃、阿兄。
「你說你中毒,命不久矣,那你還活着的時候,我盡心盡力照顧你,待你去的時候,爲我說幾句好話,允許我獨自生活也好,或出家清修也罷,至少我能活得乾淨。
「不用被父母用養育之恩裹挾。」
花園裏處處花香如花。
微風吹來,香氣撲鼻。
我說完後沒再多言。
顧三公子亦是沉默,好一會兒後,他站起身朝我行禮。
「既蒙二姑娘不棄,承言應下與二姑娘的親事,待成親後,教二姑娘讀書認字,臨死之前,爲二姑娘安排好後路,讓二姑娘往後不必受任何人裹挾,安心快意過自己的生活。」
我聞言,忍不住紅了眼眶。
他是奶孃、阿兄之後。
我覺得他是會待我好的人了。
忙道:「那你一定要多活幾年。
「早日尋到解藥,長命百歲更好!」

-6-
我與顧承言的親事定下那日。
王榆欣衝進我屋子,將好多東西都砸碎了,還指着我罵:「你也配,你也配。」
她是想打我的,但是被拉住了。
我縮在角落,嚇得瑟瑟發抖。
她氣怒過後,又冷笑出聲:「你們一個呆子,一個命不久矣的病秧子,倒是絕配。」
我要反駁她。
被四月緊緊捂住嘴。
我們都清楚,我但凡出聲反駁,今日我和四月這一頓打都逃不掉。
王榆欣臨走時說:「你以爲回來了,嫁給顧承言,你就是王家二小姐嗎?父親母親會愛你嗎?你只不過是個克父克母的掃把星,沒有人會愛你。」
我不贊同她的話。
我從未希冀過父母愛我,愛不愛我有什麼關係?我也不是沒有人愛,我有奶孃和阿兄。
他們是疼愛我的。
定下親事,我在王家處境並沒有變好,依舊是個隱形人。母親也沒有把我喊過去叮囑吩咐要如何如何,據說是管家在安排我的嫁妝。
給多少算多少,我也不會去爭。
我知道爭也爭不來的。
喜服是成衣鋪那邊過來量尺寸,然後送來一套還算過得去的喜服。
更沒有要風風光光嫁閨女一說。
顧家那邊好像很着急的樣子,所以我出嫁的日子就在三個月後,十月初二。
我每天在屋子裏盯着茶花看,四月比我還忙,進進出出打聽消息。
等到八月十三,母親讓丹畫過來說,中秋那天讓我在院子裏,哪裏都不許去。
庶出的姐妹們也有新衣穿,我沒有。
她們能去喫月餅,能和父親、姨娘團聚,我不能。
「……」
四月爲我抱不平。
我卻是無所謂得很。
因爲我也不是很想去。
沒有新衣,喫不上月餅也沒關係。
等我嫁人後,這生恩就還了,至此和陌路人也沒甚區別,何必自尋煩惱。
十五一早,顧承言派人給我送來月餅,好多種口味,還有一小瓶桂花酒,一個桂花香囊,小小的一幅桂花圖。
等到月亮爬上夜空,我和四月喫着月餅,喝着小酒,我拿着畫亂七八糟誇了一通,捧着香囊睡得格外香甜。
我在府裏沒有什麼存在感,府裏的喜事也好,喪事也罷,都與我無關。
只有顧承言隔三岔五派人送喫食來,偶爾一幅小畫,畫上一兩朵花,五顏六色的甚是好看。
我不管花是不是他所畫,我只需要記住,他待我好,我希望他能活久一點。
所以我每天都要爲他祈福。
四月笑我神神道道,我笑着不與她爭辯。
我的願望不用弄得盡人皆知,我的心誠與否,我自己知曉就好。
等到九月二十七,離出嫁也就幾天了,母親喚我過去。
我行禮後離她有些遠。
她打量着我,好一會兒後才說道:「你是配不上顧家三公子的。」
「……」
我看向她。
是我生來就配不上,還是我不曾努力而配不上?
還是她生而不養,生而不教更罪孽?
我抿着脣沒說話。
「要不是這親事退不得,你嫡姐也即將高嫁,那些庶出的上不得檯面,怎麼也輪不到你。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出嫁從夫,往後別有事沒事就跑回來。
「王家不是很歡迎你。」
我點點頭:「夫人放心,我記下了。」
「你喚我什麼?」
王夫人聲音有些尖銳。
我不解地看向她,反問道:「您不是這個意思嗎?」
她可以嫌棄我,拋棄我。
我不能放棄她嗎?
王夫人深深吸幾口氣:「果真是討債鬼,沒有心。
「下去吧,接下來要怎麼做,你二嬸會教你。」
「是。」
我出屋子後,聽到她與丹畫說:「早知道當年該溺死她,這麼些年真真是養了只白眼狼,養條狗還會搖尾巴呢。」
可是,我不是狗。
我是人。
我有七情六慾,我沒有學識,但我有心,會去悟,有眼睛會看,有耳朵會聽。
種什麼因得什麼果。
她不曾施捨絲毫母愛給我,我憑什麼要像狗一樣搖尾乞憐。

-7-
第一次見二嬸,她倒是爲王夫人找了藉口。
說什麼身子不好……
我就笑着看向她,笑得格外乖巧。
「……」
二嬸默了片刻後嘆息出聲:「嫁人後就好了。」
是啊,嫁人後就好了。
顧三公子說會教我讀書認字,即便他身死,亦會爲我安排好後路。
嫁人後,我就不是王家人,與王家沒有干係了。
我的嫁妝並沒有很多,但對我這沒見過世面的人來說,已經不少了。
二嬸看着嫁妝單子,又沉默了。
「二嬸有什麼不妥嗎?」
「你母親……」
我也不識字,看不懂。
「反正你遲早會知曉,我也不瞞你。除了顧家給的聘禮讓你帶回去,給你置辦的東西,都很隨意廉價。」
「沒關係,夫人說等我嫁人後,就不與我再來往了。肉包子打狗這種事情,換誰都不願意做。」
「……」
她當初只是把遠遠送走我,沒有把我掐死,我已經謝天謝地了。
往後是陌路人,何必再生怨懟之心。
陪嫁丫鬟是從外面買回來的,也沒有好生調教過,更別說規矩。
二嬸沉着臉:「榆晚,二嬸送你房陪嫁吧。」
「二嬸,我沒有莊子、鋪子要打點,手裏也沒有銀子,養不起太多人。至於她們,夫人也沒把她們的賣身契給我,等我嫁去顧家後,會把她們送回來的。
「二嬸,我唯一捨不得便是四月,若您能幫我要到她的賣身契,我記您大恩大德……」
二嬸幫我要來了四月的賣身契,四個丫鬟、兩個婆子的也要來了。
出嫁那天,我的添妝很少,姐妹們也離我遠遠的,王夫人也沒有給我莊子、鋪子,壓箱銀子。
王老爺、兩位王公子看我的眼神很冷淡。
我也沒有喊他們。
唯有二嬸偷偷給我一千兩銀票,讓我收好應急。
出嫁的時候,也沒有哥哥揹我出門。
顧承言倒是來迎親了,只不過他腿腳不便,也背不了我。
秉承父訓、母訓的環節免了。
拜別父母的時候,他們乾巴巴地說了幾句,便讓我出嫁吧。
是喜婆背的我,到大門口的時候,有人吆喝了一嗓子。
是阿兄的聲音。
我想ṭü₄要掀蓋頭去看看阿兄,是他一個人來?還是奶孃也來了?
喜婆壓住我的手,把我塞到花轎裏。
外頭鞭炮聲,嗩吶聲中,阿兄又吆喝了兩嗓子。
是我和他的暗號。
我有些忍不住想哭。
「……」
我本來也想回應兩聲,又想到我是新娘子,可不能鬧出笑話來。
雖然我本身已是一出笑話。
我不在乎作爲王榆晚時是個笑話,因爲這個笑話,不是我自己折騰出來的,我沒有錯,是王家人心胸狹隘,是他們的錯。
但跨出王家門,我是顧家媳,我不能給顧承言抹黑。
花轎晃晃悠悠,到顧府的時候,鞭炮聲、嗩吶聲一直沒斷過。
我被喜婆扶着下花轎,又攥緊紅綢,跟着跨火盆,跟着前頭的大腳一步步往前走。
然後是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送入喜房。」
顧承言牽着我走了幾步,便坐上輪輦。
我能聽到他痛苦的喘息聲。
在三公子,夫君,三爺間,我選了三爺。
「三爺,您還好嗎?」
「無礙。」
我更是沒想到,他爲我準備了抬輦,讓四個婆子抬着我去新房。
後來我問他,爲什麼會做這個安排?
他說:「我自己偷懶坐輪輦,憑什麼要委屈你走過去?」
他纔不是偷懶,他是痛。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風風光光把我給娶回顧家。

-8-
因着他身子不適,沒有人前來鬧洞房。
也沒有讓我枯坐許久。
回到婚房,就掀蓋頭,讓四月幫我把鳳冠拿下來。
鳳冠是顧承言送過去的,收到的時候,我整個人都驚呆了,因爲它太漂亮了,抱着睡了好幾晚。
喜服是王家準備的,我脫了讓四月鎖箱子裏,往後也不想再看見它。
換上輕便衣裳,我有些侷促地坐在顧承言身邊,小聲道:「我阿兄來京城了。」
「?」
「先前吆喝兩嗓子那個?」
我點點頭。
顧承言喚了人進來,讓他去大門口看看,若是見到人,就請進來喫席。
「我無法安排他坐主席。」
「沒關係,阿兄能進來顧府,來喫我的喜酒,我已經很高興了。」
當然若是能見上一面……
我是不敢再奢望。
飯後顧承言說:「這院子往後就你住,我住前面院子,與你這邊就隔着一個花園,你有什麼事情讓丫鬟過來說,自己過來也行。
「讀書認字一事,過幾日就安排起來。」
我連連點頭。
我自己都能感覺自己眼裏迸發出的光芒。
笑得像個傻子:「三爺,謝謝您。」
顧承言並未與我同房,晚上我一個人睡。
寬闊明亮的屋子,擺件精緻,處處彰顯品位和心思。
牀鋪上被褥軟綿,帶着一股子淡淡的香氣。
我帶來的丫鬟、婆子不中用,顧承言派過來的嬤嬤倒是厲害得很。
這個厲害不是對我兇,而是對下人十分嚴厲,對我則是恭恭敬敬,客客氣氣。
「三少夫人若是累了可早些歇息。
「若是不累可看看書,今兒不出門便好。」
我哪裏會看書,我根本不識字。
我問她:「還不知道嬤嬤怎麼稱呼?」
「老奴夫家姓趙,是三少爺的奶孃。」
「奶孃,我這麼喊你可以嗎?」
趙奶孃笑得眼睛都眯起來。
「夫人抬舉,是奴婢的福氣。」
顧承言派她來伺候,也是爲了幫助我,我不可能爲難她,也不敢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她也沒想過給我立什麼規矩擺譜,總之來顧家第一天,我過得十分愜意開心,睡得也格外香甜。
至於沒有圓房一事,我倒是沒往心裏去。
我還小呢。
第二日敬茶。
他很清楚我的嫁妝有些什麼,我也沒有能拿得出手的東西,禮都是顧承言準備好的,聽趙奶孃說的時候我記一遍,什麼該給誰,什麼該給誰。
按照順序來,只要不出岔子就成。
敬茶認親倒也順利,顧家人多,但好似都是和善人,沒有人刻意針對我,都說讓我與顧承言好生過日子。
公公婆婆讓我初一十五去請安便好,平日裏想在院子待着,或花園裏走走轉轉都成。
這是我的家,可以隨意些,不用太過於拘謹。
若有什麼需要我做的,會派人過來說。
回院子的路上,我看着顧承言笑。
他亦是笑得溫和:「這麼高興?」
我用力點頭。
「還有讓你更高興的。」
我挑眉,以爲是要讓我讀書認字了。
卻不想在花園裏,看着阿兄。
「阿兄。」
我蹬蹬蹬跑過去,就要往他懷裏撲。
阿兄伸出手抵在我腦門上。
「阿兄。」我不依地跺跺腳。
阿兄笑起來:「都嫁人了,還是小孩子氣。」
「即便我七老八十了,在阿兄面前,也還是孩子呢。」
「伶牙俐齒,說不過你。」
阿兄眼裏都是笑意和寵溺,他笑着收回手。
從懷裏掏出荷包遞到我面前。
「這是娘和你嫂子給你的嫁妝。」
我笑着接過,打開看一眼。
是銀子。
我現在不缺銀子了。
但也沒急吼吼地遞給阿兄還,我想着等一等,到時候換成別的東西給阿兄帶回去給奶孃和嫂子。
我扭頭看向顧承言。
顧承言眼裏都是溫和笑意:「榆晚,留阿兄喫頓飯吧,就擺在我院子的偏廳裏,你意下如何?」
我自是求之不得。
趕緊謝過顧承言。
拉着阿兄的袖子,小聲問他:「家裏可好?奶孃可好?這次你怎麼來的?打算留幾日?什麼時候回去?下次什麼時候來?」
「這麼多問題,讓我先回答哪個?」
「挨着回答,一個不許少。」
「霸道。」
阿兄說着,伸出手想捏我的鼻子。
又在半空停下,輕輕拍拍我的頭。
回王家,我受了好多委屈,如今阿兄待我依舊如初,我頓時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9-
阿兄是客,顧承言作陪。
他不飲酒,但是給阿兄添酒,還問阿兄走鏢去過什麼地方。
阿兄所言,他都能接上來,說起某處時,比阿兄還熟絡。
「阿兄還在走鏢?」顧承言問。
「嗯,比起打獵好賺錢,這趟來京城,打算帶些小物件回去,看看能不能賣掉。要是這買賣能做,我打算多走幾趟,等賺到銀子了,便帶着家裏人移居京城來。」
可是京城大,不易居。
「家裏是男孩還是女孩。」顧承言又問。
「是個渾小子,這次得知我要來京城,嚷嚷着要來找他姑姑。」
我聽着阿兄說,心裏歡喜又掛念,拿着公筷給他和顧承言添菜。
「來京城也挺好,我在外頭有個宅子空着,可以給你們住,孩子若要啓蒙讀書,我可以舉薦一二。」
阿兄端着酒杯的手一抖。
酒灑在桌子上。
他趕緊用袖子擦:「妹夫,這、這、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那宅子我打算過幾日就過戶給榆晚,你是她阿兄,兄長住妹妹空着的宅子有什麼關係?她的侄兒便是我的侄兒,給侄兒尋個夫子,也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可可可……」阿兄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我卻是笑眯眯地忙道:「謝謝三爺,三爺您真好。」
又趕緊給他添菜、舀湯。
我發誓,以後好好伺候他,天天求老天爺讓他長命百歲。
顧承言笑着道:「榆晚也喫菜,阿兄隨意。」
阿兄臨走時,走路是飄着的。
他小聲跟我說:「要好好跟妹夫過ƭūₐ日子,別嫌他身子不好,他待你好,纔是真的好。」
我用力點頭。
我肯定會好好跟顧承言過日子的。
絕對不會辜負他。
「阿兄,那株茶花我養得可好了,等到明年一二月就會開花,阿兄到時候一定要帶奶孃、嫂子、大娃來看。要真是很貴品種,咱們就賣了它,換成銀錢,給大娃買筆墨紙硯。」
「好!」
阿兄走後,我覺得應該爲此事好好感謝顧承言,便問他有沒有什麼需要我做的?
比如他庭院裏,那幾盆快要開敗的菊花,可以交給我,我來收拾整理整理,等到明年保準比今年開得更好,花朵更大。
「那就有勞榆晚了。」
「三爺不必客氣,這點小事算什麼。三爺給我一條新生之路,已是天大恩情,還讓我與阿兄相見,爲我往後打算,我也想爲三爺做點什麼。」
我不是沒良心的姑娘。
他待我的好,我都看在眼裏,記在心裏。
「我也不知道,把你從王家帶出來,放到顧家對不對……」
「當然對。」
我立即打斷他的猶豫和惆悵。
「在王家三爺知曉我一日三餐喫什麼嗎?住的屋子和睡的牀是什麼樣子嗎?幾個丫鬟伺候?新衣幾件、月銀多少嗎?
「我一日三餐一葷一素一湯,有時候都很難喫,不是飯餿就是湯酸,三間屋子裏桌椅板凳都不全乎,有很明顯的修補痕跡。近日天氣漸冷,我蓋着的還是夏天的薄被,得虧我來的時候天氣暖和,不然冬天怕是要被凍死。
「兩個丫鬟一個婆子伺候,除了四月,平日裏幾乎見不到她們的人。月銀五兩還得四月跑好幾趟,拿回來五兩很快又要拿一兩賞出去,否則可能飯喫不上,熱水用不上……
「桐苑裏還有幾個姐妹,卻沒有一個人與我交好,我與她們說話,她們像見了鬼一樣,鬨笑着跑開。
「王榆欣就更不用說了,直衝到我屋子,砸我屋子裏的東西,要不是她身邊丫鬟拉着她,她還會打我。
「王家從來不是我的家,王家人也不是我的親人。
「王夫人說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讓我以後有事沒事都別回去,免得我克着她。
「我要真克父克母,這幾個月他們早被剋死了不是嗎?
「奶孃、阿兄都誇我呢,說我是頂頂好的姑娘,我花草都種得特別好,奶孃說只有心善、上天庇護的人,才能與花草樹木通靈,我纔不是掃把星呢。
「但是……」
我深深吸口氣,蹲在顧承言面前,手放在他膝蓋上,仰頭看着他,「可是,除了奶孃、阿兄,沒有人願意對我施以援手。
「四月總是叫我忍,不忍我跟她都要完蛋。
「只有您朝我伸出手,把我從王家那等不是虎狼窩,勝似囚籠的地方拉出來。
「三爺,您不要自責,我能到您身邊來,我覺得是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我都快高興瘋了。昨晚是我回京城來後,睡得最舒心安逸的一晚,我再也不用擔心,被當成掃把星被拉去燒了埋了。這三頓飯我喫得肚皮都撐圓,因爲太豐盛太好喫了。」
我雙眼溼漉漉地看着顧承言。
我其實很少哭。
除了被王榆欣打手心那次,真的太疼了,我忍不住。
被王家人暗中擠對欺負,我都沒哭。
喫得不好,我也不哭,因爲還有得喫。
月銀一開始五兩,拿了一個月後就沒了,我也沒哭,因爲我知道很快就能脫離那個牢籠。
我手裏還有奶孃、阿兄給我的二十兩銀子,可以應急用。
但是這一刻,我很想哭。
尤其是顧承言的大手落在我腦袋上,輕輕拍了拍,似安撫,又似憐惜。
眼淚落下的時候,我趕忙去擦。
「哭什麼?」顧承言忍不住問。
「這不是哭,更不是傷心,是喜悅的淚水,更是重獲新生的淚水。」
我歪理那是一套一套的。
我本來也不蠢笨,只不過少了見識,也沒有看過外面的世界,被一方宅子、生養之恩困住了而已。
顧承言無奈地拿出帕子遞給我。
「既是開心,就莫要落淚,女孩子家總是落淚也不好。」
我立即接過帕子擦眼淚,無比認真道:「我知曉,會把福氣哭沒了。」

-10-
我並未打算三日回門。
顧承言也不說這事,倒是婆母顧夫人喚我過去,問了幾句。
「夫人她並不喜我,出嫁前也說了,讓我有事沒事都別回去。三爺身子不好,來回舟車勞頓,累着怎麼辦?還是不去了。」
顧夫人沉默了片刻,才問道:「她待你當真極其刻薄?」
「我也不知是否算得上刻薄,她也沒有揹着任何人,只要稍微打聽便能知曉。」
我本不想說起顧承言的事情。
但我以後也不會經常來主院,便問了句:「母親,三爺是如何受傷?他身上的毒當真沒法解了嗎?」
「唉,也不能說無解,只是藥引難尋,這兩年派出去多少人,耗費很多銀子,也尋不來的藥引子。他讓我們別再費心,可……丫頭,你坐我身邊來,我與你說說。」
我坐在顧夫人身邊。
她說:「你是沒有見過他意氣風發,霽月光風、翩翩風采,若是見過,便知曉如今的他是從雲端跌落到塵埃。可憐我的兒啊……」
顧夫人落下淚的時候,我慌忙給她擦拭。
「他能維持今日這般狀態,是多麼不容易。王家那位大小姐是沒有心的,老一輩定下的親事,確實不好輕易退親,可三郎他出事,我們去退過,她不肯,爲何不肯,還不是怕我們騙她。她便以各種理由耗着我兒,眼見三郎是真的無藥可醫,她直言不嫁了。」
「可恨,可惡。」我憤恨地罵出聲。
還惱怒地捶着羅漢牀。
也怪我打不過她,否則非要跟她打一架不可。
顧夫人倒是笑出聲。
「得虧她眼瞎,王家換了你來。
「我們知曉王家還有個女兒,送去外頭十來年,我想給三郎娶個媳婦,他非要親自見一見你,問問你的意見。
「見了你後,他回家沉默了兩日,便開始讓人收拾院落,把他早年的書籍全部拿出來清理翻曬。
「我們不怕爲他花很多錢,也不信你克父克母,我們更希望你嫁來顧家後,他有事情做,每日忙碌着,讓他沒有時間去悲傷,早日從頹喪中走出來。
「毒,解不了可以緩解……」
我忽然間心疼極了。
心疼顧承言爲了我付出的努力。
「一定可以解毒的。
「沒有藥引,我們就自己去找,讓人去山裏挖,貼出告示去買,只要是稀罕的,藥鋪裏不曾出現過的,咱們都要,買回來後我來種,母親,我很會種花花草草,您相信我,我一定會種出能解三爺毒的藥引子。」
顧夫人看我片刻後,將我拉到懷裏,輕輕拍着我的背:「好好好,我往後就把三郎交給你了。」
我用力點頭。
不就是讓他忙起來嗎,我每天讀書認字不夠他忙,那我就央着他教我畫畫,帶我出府去玩。
去拾整一個莊子出來,專門種稀罕的藥草。
這些東西不用怕花出銀錢去,只要藥草種得好,遲早會十倍、百倍賺回來。
我只是沒想到顧夫人立即就給了我一個莊子。
「這莊子背靠着大山,前有溪流,有四百多畝田,一千來畝山地,還有兩個山林,我現在把它給你,往後你就拿來種藥草……榆晚,三郎就交給你了。」
我木呆呆地點頭。
這麼大個莊子,得多少銀子?
我的了?
輕飄飄地彷彿不真實。
我與顧承言說起的時候,他笑道:「母親遠比你想象得有錢,手裏能用之人亦是不少。
「你在王家的事情瞞不了她。」
我眨眨眼:「所以她早已經打聽清楚了?」
那還問我做什麼?
是怕我不老實?
「何止打聽清楚了,怕是知之甚詳。
「還有一件事情,我得與你說,就是你的嫁妝……
「除去顧家送去的聘禮,王家其實並未花一文錢爲你置辦,置辦那些東西的銀錢,是顧家出的,且我讓奶孃估算過,我們給了一萬兩,王家只買了五千兩的東西。」
「什麼?」我大叫出聲。
「他們怎麼可以這麼不要臉?」
我氣得滿屋子亂竄,還不停跺腳,咬牙切齒罵着黑心肝、爛肚腸。
暗暗詛咒王家遲早要敗,那五千兩給他們買棺材。
可我好心痛啊。
爲此我晚飯還多喫半碗米飯。
把顧承言給逗笑了,也多喝半碗湯。
因着不用回門,早上也沒人喊我起牀。
趙奶孃對丫鬟們說,我還在長身體,能睡就多睡一會兒,等我起來我第一次喝上燕窩。
甜滋滋的,不算很好喝,也不難喝,最主要是第一次喝到,我就格外喜歡了。
午飯跟顧承言一起喫,基本上我大快朵頤,他偶爾給我夾兩筷子菜。
他喫得不多,多數時候是喝湯,喫得更是清淡。
趙奶孃說,他得知自己的毒無解時,曾一個多月沒有開口說話,好幾個月除了喝點湯,不曾喫過米飯和肉。
瘦成皮包骨。
後來想開後,才慢慢喫起來。
真是太可憐了。
這麼好的三爺啊。
我一定一定會種很多很多稀罕的藥草,從中種出他需要的藥引子來。

-11-
我在顧承言的院子裏,有了一間書房,書桌上的筆墨紙硯是顧承言帶着我去顧府庫房,我自己挑的。
五顏六色的就很精緻漂亮,我好喜歡。
明日就是我正式啓蒙的日子,我睡得比誰都早,在牀上翻來滾去睡不着。
好不容易睡着了,醒過來問四月:「什麼時辰了?天亮了嗎?」
起得自然也比誰都早。
穿着打扮好,喫好早飯,去書房坐着等。
坐不住的時候這裏摸摸,那裏摸摸,拿着帕子這裏擦擦,那裏擦擦。
等顧承言起來的時候,我已經把書房擦拭了一遍。
硯臺、筆洗都洗好幾遍了。
「三爺。
「我們開始吧。」
他站在我身後,握住我的手,在宣紙上寫下我的名字。
「榆晚。
「莫道桑榆晚,爲霞尚滿天。」
他說我的名字,該是出自這詩句。
我不懂什麼意思,他就給我解釋,說不要半途而廢,即便是老了,亦可有所作爲。
又握着我的手,寫下另外幾句話:「女子亦當自尊自愛,自強不息,奮發上進。
「榆晚,這是我對你的期許,我希望你能做到這幾句話,自尊自愛、自強不息、奮發上進。
「因爲我陪不了你很多年,也不可能護你一輩子,我不在以後,你得靠自己。
「我留給你的東西,也得你有本事才能守住。」
我緊緊抱住他,在他胸前哇哇大哭:「那你一定要多活幾年,我有點笨,不能學得很快。你得多活幾年,把我教會了纔行,你得對我負責。」
他良久後嘆息出聲:「好。」
我讓人把顧承言寫的字裱了掛在房間裏,每天看,以此勉勵自己。
我記性是很好的。
背三字經也很快,顧承言解釋一遍含義,我就能懂。
他說我很有慧根,作爲獎勵,帶我出去玩。
「出門去玩?」
我眼睛瞪得老大,嘴角咧到耳根子,根本藏不住我滿心歡喜和激動。
「去收拾一番,多帶幾套換洗衣裳,我們要小住幾日。」
還不單單是出去玩,是出去小住……
我飛奔着跑回院子,讓四月趕緊收拾東西。
還拿上一些銀錢。
趙奶孃一邊叮囑我去了外面不要亂跑,要跟着顧承言,一邊指揮人收拾東西裝箱子。
她們忙,我也沒閒着。
得知顧承言去莊子上小住,極有可能會作畫。
「那顏料得多帶一些。」
這一趟出行,有好幾輛馬車,隨行丫鬟、婆子、護衛又是幾十人。
我坐在顧承言又寬又大又暖和的馬車內,兩眼發光地看着他。
「等出城後你可以掀開簾子看看。」顧承言笑道。
「嗯嗯。」
等出城後,我掀開簾子,冷風吹來,我閉上眼睛用力嗅了嗅。
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可能是自由,也可能是歡喜和快樂。
我看向顧承言:「謝謝三爺。」
顧承言笑着抿了抿茶,問道:「想不想騎馬?」
「我不會。」
「我帶你。」
他的小廝清越牽來一匹高大威武的白馬,眼含淚光地看向他。
我想曾經的顧承言,該是何等的風流俊朗。出事後怕是再沒有騎過馬,今兒是爲了我。
馬離馬車馭位很近,顧承言長得高,他翻身上去很容易,想來是因爲疼,他眉頭蹙了下,卻很快眸光溫和地朝我伸手。
「榆晚,上來。」
他想騎馬,想重新站起來,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掃興,更不能拒絕。
我把手伸過去,放在他手心,被他拉上馬,坐在他前面。
「哇……」我驚呼出聲。
「三爺,三爺,好高。」
他讓馬兒輕輕跑起來,我聽到他隱忍的悶哼聲。
「三爺,可是很疼?」
「還能承受。」
也沒有跑多遠,他便讓馬兒停下來慢慢走着。
我靠在他懷中,握住他的手:「三爺,您一定會好起來的。」
一定會的。
「嗯,一定會好起來的。」
顧承言說着,下巴在我頭頂蹭了蹭。
我撇頭揚首看他,笑得像個傻子。
他愣愣地看着我片刻,才喊了聲:「清越,準備筆墨,三爺我要作畫了。」
「是。」
就簡單的黑墨,在潔白的宣紙上,一匹馬,一高大男子抱着一個嬌小的女子,女子仰着頭,男子微微低頭。
兩人眼裏都帶着笑,是那種彷彿看見希望,看見未來純粹又幹淨的笑。
「三爺,這是您和我嗎?」
「是。」
「三爺畫得真好!」
我後來才從清越口中知曉,從出事後顧承言就沒有騎過馬,握過筆,更別說看書作畫。
他意志消沉在心,什麼都入不了心。
是我熱烈得像一團火,一點點讓他死寂的心又活過來。

-12-
我們去的是顧夫人送我的莊子,外頭雖冷,但還未下雪,幸好最近沒有下雨,泥路雖顛簸,至少馬車輪軸不會深陷進泥濘裏。
我被顛簸着也開心。
顧承言雖不能時常陪着我騎馬,但我可以請清越牽馬,我坐在馬背上,看着慢慢過去的村莊、樹木、河流。
我高興得整個人都輕顫。
我一定要勇敢些,學會騎馬,不要怕摔下去,摔斷腿,也不要怕被馬蹄子踩到。
能騎馬,策馬奔騰的感覺,一定棒極了。
我們走得慢,在農家借住。
農家人淳樸,喫食不精細,但我覺得好喫。
顧承言喫得不多,他還是喜歡喝湯,小火慢燉的雞湯,煮上小撮面,再放一把小青菜,做夜宵更是美滋滋。
我能喫一大碗,他只喫小半碗。
他說早時候對自己是比較嚴苛的,過什麼時辰後滴水不沾,夜宵根本不會碰。
如今麼。
見我喫得實在香,他也忍不住想嚐嚐。
像我這般隨性地過日子,別有一番滋味。
借住在農家,被窩換上我喜歡的被褥,軟軟綿綿香噴噴,我睡得格外香甜。
翌日精神抖擻地坐在馬車內,坐在顧承言面前背三字經。
我早已經會背了,但他總要我背了又背。
「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他的大道理一套一套的,很有道理的樣子。
那就背吧。
我們在路上走得慢,路過城鎮還會停下來,在鎮上客棧住下。
顧承言見我眼睛盯着客棧外:「想出去轉轉?」
我用力點頭。
「先安頓好,我帶你出去看看。」
「謝謝三爺。」
我和顧承言的房間在兩隔壁,我本想隨便洗洗,四月小聲勸我,別顧承言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我則邋邋遢遢,時間長了,說不定就遭了嫌棄。
「……」
我覺得四月所言十分有道理。
雖然我覺得自己並不髒,但是誰不喜歡乾乾淨淨、清清爽爽、香噴噴的小姑娘呢。
小鎮並不大,店鋪也就那麼幾家,隨便走走也就到了盡頭,但是巷口有個婆婆在賣燒餅、餛飩。
聞着就香得很。
「三爺。」我吞了吞口水,扯扯他的衣袖。
顧承言讓清越推他過去。
我們要了十來個燒餅,幾碗餛飩。
顧承言只喫一口燒餅,兩個餛飩,三四口湯,他難得誇了句味道不錯。
我就不一樣了,我喫了兩個燒餅,一碗餛飩,要不是怕積食,我還想再喫。
「婆婆,你每天都在這裏擺攤嗎?」
「是呀,我家就住後頭巷子,只要不颳風下雨都在這裏擺攤,已經擺了幾十年嘍。」婆婆說完笑得格外慈祥。
說話間又來了老大爺,帶來家裏切好的蔥,然後笑着收碗,去一邊洗。
很顯然是一對老夫妻。
「婆婆,那這附近來鎮上賣草藥的人多嗎?」
「明日趕集,附近村子的採藥人都會來賣草藥,縣城藥鋪也會來收藥草,很是熱鬧。小娘子若是不急着趕路,可以留下來湊湊熱鬧。」
我看向顧承言。
他道:「那我們多留一日,後日再走。」
我還是第一次趕集,很是期待。
因着喫了燒餅、餛飩,也不餓,但是客棧掌櫃太會做買賣了,說客棧內有個夥計,燒肉很拿手。
問我們要不要嚐嚐?
「三爺……」
「那就嚐嚐。」
烤肉顧承言一口沒喫,我和四月、清越他們喫到肚子撐。
走路都要扶着彼此,真的太好喫了。
我和顧承言說好,明日晚上再烤一次,等我們回來的時候,還要再喫一次。
希望我們回來的時候,他也能喫上一兩口。
顧承言見我們喫撐的樣子,無奈地搖頭,只說:「下次可不許再這麼喫,胃撐壞了並無益處。」
「嗯嗯。」
我一個勁點頭。
我只是第一次喫到這麼好喫的烤肉,實在有點忍不住。
饞嘴又貪嘴,加上實在開心,不知不覺就喫多了。
爲了不積食,我和四月在屋子裏站了半天,站到打瞌睡。
躺下的時候,我與四月說道:「以後真不胡喫海喝。」
早上掌櫃準備了雞肉粥,又鮮又嫩,搭配着他們自己醃製的鹹菜,那叫一個美味。
我喫了一碗,準備第二碗的時候,顧承言就那麼淡淡地看着我。
「那就再要小半碗吧。」
顧承言淡淡出聲:「今日市集,定會賣各種各樣小喫食,你當真還要喝粥?」
對哦。
我怎麼把這麼重要的事情忘記了。
都怪我沒逛過市集,連市集上有賣喫食一事都不知曉。
我慢慢地擱下筷子調羹。
心早已經飄到市集上……

-13-
這鎮子不大,但來趕集的人卻不少。
賣的東西也都是我沒見過的,竹子編的東西,瞧着就很不可思議。
要不是帶不走,我真想什麼都買一份。
竹根打磨出來、嵌入眼睛的癩蛤蟆,姿態各異,價格還不貴,我看向顧承言:「三爺,我可以都買嗎?」
「喜歡便買了吧。」
我發現了,買喫食的時候,顧承言會蹙眉,但是買這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他卻從不反對。
跟隨我們的護衛挑着籮筐,裏面都是顧承言給我買的小玩意。
是我有記憶以來,不曾得到過的快樂。
一個漢子把筐子裏的東西擺在地上,說是從深山裏挖出來的草藥。
但是沒有人認識是什麼草藥,有人覺得稀罕問了兩句,可能是因爲漢子喊的價格高,沒有人買。
我看向顧承言。
我們目前缺什麼?就是缺這種稀罕藥草。
「清越!」
清越立即上前去詢問價格,我好奇也跟了上去。
「這東西是我從深山老林裏費了老勁才弄出來的,等到春天它開花可漂亮了,還很香,今年春天我已賣出去幾叢,都沒這叢大。您若瞧得上,給二兩銀子便成。」
我忙問道:「它開什麼顏色的花?」
「先是白白的粉,到後面會慢慢地成深粉。」
顧承言讓清越買下。
我又問:「你一直在深山老林裏跑,該認得不少藥材吧。」
「不瞞小娘子,我確實以採藥爲生,早幾日採的藥草都已經賣掉了,這叢東西也不曉得是啥藥草,藥鋪那邊不要,我就當花草賣。」
「那你在深山裏肯定瞧見不少稀罕花草吧,若是下次還遇到,能不能挖了帶出來,只要價格合適,我們要。」
漢子聞言瞬間欣喜若狂。
「當真要?不論什麼都要?」
我點點頭。
顧承言也點點頭。
「那可真是太好了,你們不知曉,深山裏會開花的花草還真是不少,但是這玩意跟藥草還是不同,藥鋪不收,我也不敢都挖出來。
「你們若是真什麼都要,我遇見便挖出來,你們放心,絕不漫天要價。」
清越跟他說好大概多少時間來拿一次,挖出來的時候,最好根莖帶土,那樣子不至於缺水死掉。
顧承言帶着我在集市上轉一圈,收穫滿滿。
回到客棧,我開始整理買來的小玩意,誰敢相信,我連五顏六色、色彩斑斕、意境唯美的石頭都買了一匣子。
顧承言說那是雨花石。
我也不知道什麼是雨花石,反正它真的好好看。
是我從未見過的漂亮。
「這顆我要拿來做個墜子。
「這個要編在荷包上。
「這一對我要做耳墜子。」
選了個看起來比較穩重,我拿到顧承言面前比畫了一番,「三爺,這塊我給您編個扇墜,等到夏天掛在扇子上可好。」
「那得配把大扇子。」顧承言說完就笑了。
我想着這雨花石好像、確實有點大,真要做扇墜……
「那我就自己編着玩,不給您編了。」
「雖不能做扇墜,但編了掛在牆壁上,窗戶邊想來也是極好看的,榆晚若是不嫌累,可多編幾個。」
「三爺當真喜歡?」
「你編的自然喜歡。」
我笑着又挑挑揀揀,腦海裏已經有很多想法,翻出五顏六色的棉線,搭配一番,快速編了一個腰墜遞給顧承言看。
「三爺,您瞧瞧可好看?與您這身衣裳配不配?」
顧承言接過,認真比畫了一番,微微頷首。
「確實很襯。」
「我給您繫上。」
他的腰墜是一塊頂頂好的碧玉,我瞧着絡子有些舊了,便重新編上新的。
顧承言誇我:「榆晚手真是巧。」
「我會打的花樣可多了,三爺您等着瞧。」
就一匣子雨花石,我都給打好絡子,身邊四月她們一人一個,護衛們就算了,都是男子。
除了清越說給他妹妹討要了兩個,其餘的我都收起來,打算回到京城,給家裏人。
這東西不值錢,送也只是個心意,圖個好看罷了。
四月稀罕了兩日,也放起來沒有再看。
唯有顧承言那個腰墜,一直佩戴着。
還讓我多弄幾個花樣顏色,他好換着佩戴。
原本幾天的路程,我們走走停停,差不多十日纔到,也是運氣好,一路上都沒下雨,等離莊子近了,才下起濛濛細雨。
一場秋雨一場寒,更何況是入冬的天,這雨中我總感覺夾雜了雪,掀開簾子,推開木窗,一股子冷意撲面而來,我趕緊放下木窗,把簾子整理好。
「外頭可太冷了。」
「等到莊子上有地龍,還有火堆,到時候可以烤紅薯。」
我聽着嚮往極了。
「三爺來過?」
「早些年隨母親來小住過。莊子門口的溪水魚格外鮮嫩可口,燉豆腐湯更是湯鮮味美,豆腐吸了魚湯的鮮美,又嫩……」
我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怕自己垂涎三尺,還趕緊擦擦嘴角。
顧承言笑道:「瞧給你饞的,等到了莊子上就讓下人去打魚給你煮,只一點不可貪嘴。」
我一個勁點頭,挽着他手臂撒嬌:「三爺真好。」

-14-
這莊子很大,有幾十莊戶人家,組成一個村子。
這些人都靠佃莊子的土地爲生,就是咱們的田地都佃給他們,他們給上一兩成糧食。
他們是咱們顧家的佃戶,以後是我的佃戶。
「他們算良民嗎?」
顧承言頷首。
莊子上的管事是個精瘦的老頭兒,他已是知天命年紀,三個兒子各自成家,孫子、孫女也好多個,算得上兒孫滿堂。
他們一大家子就住主宅邊的小院子。
「早得到三爺要來的消息,老奴已經讓人把宅ŧů³子裏裏外外都打掃過,主院地龍也燒了起來。」
看向我的時候,先是行禮,又恭敬地問,「少夫人可有什麼忌口之物?或愛喫什麼?」
我看向顧承言。
他無奈道:「去小溪裏看看,能不能弄幾條魚,燉上一鍋溪魚豆腐湯,添幾個小菜。少夫人她沒有忌口之物,只是不要過於辣口便成。」
「是。」
莊子上不單單隻有管事,還有兩個婆子和她們的家人,算是管事的副手吧。
莊子倒是處處收拾得乾乾淨淨,瞧着就很舒服,主屋燒了地龍,進屋子裏就暖烘烘的,安逸極了。
「這屋子真舒服。」
在莊子上那十年,我可沒有住過這麼安逸的屋子。
那些婆子對我也不曾恭敬過。
莊子上端來的甜湯我也覺得好喝,做的麥粑也好喫。
尤其是把麥粑放在炭火上烤,把外面烤焦,甜中帶脆,香得很。
溪魚燉豆腐更是美味,我連喫兩碗,要不是顧承言哼了幾聲提醒我,我還能再喫一碗。
「胡叔,咱們明日晌午,還喫溪魚燉豆腐嗎?」
「少夫人若是喜歡,老奴讓竈房做。少夫人也可以嘗試一下炸溪魚,連刺都炸酥脆。」
我聞言就十分期待了。
我喫過阿兄從外面帶給我的小魚乾,也是酥脆酥脆的,一口下去,連刺都能嚼碎。
「那明日胡叔你看着安排吧。」
我要先把莊子上好喫的喫一遍,再決定什麼我最愛喫,多喫幾次。
我和顧承言住兩隔壁,而且這莊子上不是睡牀,而是炕。
我去看過,在屋子後面燒柴火,把炕燒得熱烘烘,鋪上牀褥,一整個晚上都暖和得很。
也就閒散一天,我又要開始讀書認字了。
暖呼呼的屋子,我捧着三字經認認真真地讀,記住每一個字是什麼樣子。
顧承言說等我讀得多了,記住它們的樣子,然後慢慢地開始臨摹,最後要默寫。
我讀得認真,顧承言也在一邊看書。
我翻過他的書,只認得幾個字。
他真的是才高八斗,好厲害。
我也要努力讀書認字,像他那樣子,認得多多的字。
我沒想過做才女,我只想着有機會讀書認字,一定不負時光,不負顧承言忍痛傳授。
「榆晚。」
「嗯?」
「你已經讀了許久,出去玩吧。」
我搖搖頭,並不是很想出去玩。
外面是好玩的,但是我出去了,這屋子裏就只有顧承言一個人。
「三爺,您教我下棋吧。」
「當真不出去玩?」
我堅定地搖搖頭:「外面冷得很,倒不如在屋子裏暖和。」
「……」
顧承言沉默片刻,看向我的眼神格外溫柔。
他溫和低笑:「榆晚想去玩,就去玩,你這個年紀就應該無憂無慮地玩耍,小姑娘嘛,哪能一直窩在屋子裏。
「也玩吧,也讓我稍微清靜清靜。」
「……」
我瞪他。
這是嫌棄我聒噪了嗎?
虧我還心疼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可憐兮兮。
「那我去玩了。」
他嫌我聒噪,我還嫌他話少無趣呢。
帶上四月,喊上胡叔家小兒子、小閨女,他們說帶我去溪邊抓魚。
我還是第一次用竹籠子抓魚,把竹籠子放在缺口處,再從上游拿竹竿在水裏敲敲打打。
我眼睜睜看着魚兒急切地游過來,鑽到竹籠子裏。
真是太神奇了。
「進去了,進去了。」
我忍不住好奇,這些魚都是它們自己繁衍?還是特意養着的?
胡小妹道:「都是它們自己繁育的,那邊水池裏的魚纔是我們養的,時常割草喂呢。」
餵養的魚和溪水魚口味上也沒什麼區別。
真要說區別,溪水魚小,自己餵養的會大些。
我也不是美食品鑑師,喫一口菜連裏頭放多少料,什麼火候都知曉。
我就只是簡單地滿足口腹之慾,好喫不好喫,如此簡單而已。
胡小妹跟我說她去過山裏,山林裏有各種野果,還有各種野味。
「少夫人,您想去山裏嗎?」
我好奇,但並不想去涉險。
別說深山老林,就是離這宅子遠了,去莊戶人家我都不會去的。
我不惡意去揣測別人有多壞。
但我更清楚,人性是經不起考驗的。
我手無縛雞之力,真要被壞人盯上,無疑是在找死。
我可不想自尋死路。
胡小妹第一次說山裏如何如何好的時候,我沒懷疑她有壞心。可我都拒絕了,她還在說山裏如何如何好,我就知道,她不安好心了。
「天太冷了,我都懶得出門,若是等到春天,倒是可以去山裏轉轉。」
春天我也有藉口。
我只是不明白,她爲什麼要對我起壞心?
我解決不了她,我回到屋子,等四下無人的時候,與顧承言說起這事。
「三爺,你說她是什麼意思?她是不是想害我?」

-15-
顧承言是個溫潤如玉的人,很少沉臉蹙眉。
他讀書多,見識廣,胡小妹的算計我看不懂,他肯定知曉。
他沒有說胡小妹一句壞話,也沒有訓斥半句。
只溫聲對我說道:「再住兩日,等天氣放晴,咱們就回吧。」
「三爺,您爲什麼不與我細說,您不說我永遠不會知曉,也不會懂,下次指不定還會上當受騙。」
顧承言讓我去把窗戶關上。
我蹬蹬蹬跑去關窗戶。
坐在他對面,認認真真地看着他。
「你知道胡小妹要害你,心裏難受嗎?」
我搖搖頭。
「不難受,我與她本沒有任何關係,住幾日我就會離開,下次來還不知曉什麼時候。我們沒有感情,也沒有情誼,她想害我,也沒成功,我以後遠離她,不給她機會害我便成。」
「想過報復回去嗎?」顧承言又問。
「……」我點點頭:「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報復回去,是打她一頓,還是去跟她爹告狀,我要是去告狀,她會不會被罰……我沒經歷過這種事情。」
「這事你不必去做什麼了,往後沒事也不要到處跑,我教你下棋。」
「好!」
我立即乖乖地點頭。
胡小妹又來喊我幾次,我都以要讀書背書爲由,沒跟她出去。
她臨走時看我的眼神,黑沉沉的有些可怕。
我爲此晚上還做了噩夢。
夢到我被丟到深山老林裏,豺狼虎豹輪番把我撕扯吞入腹。
「少夫人,少夫人……」四月把我喊醒過來。
我木愣愣地沒能回過神。
直到顧承言披着衣裳進屋,我才撲在他懷中,哽咽出聲:「三爺,我們回家吧。」
太可怕了。
再留下去,萬一我沒忍住對胡小妹惡語相向,或者去跟她爹告狀,抑或者我出手懲治她,都不是我想做的事情。
我從小就知道女孩子不容易。
她胡小妹要是男孩子,我纔不會手下留情。
「嗯,我們明日就回吧,咱們不從來時的路走,繞道去別的地方轉轉,我也去拜訪一下好友同窗。」
「嗯嗯。」
我用力點頭。
仰頭看向顧承言。
他抬手給我擦去眼角的淚水:「莫哭了,早些睡。」
「我睡不着,眼睛一閉,腦海裏都是豺狼虎豹舉着利爪兇猛地撲向我,然後一口一口把我喫掉。」
「那就不睡了,讓下人收拾東西,天一亮咱們就走。」
顧承言是寵我、疼愛我的。
他說陪着我,便真的陪着我。
一起坐在窗戶邊,在幾根蠟燭的照映下,教我下簡單的五子棋。
我絞盡腦汁都不能贏他。
我耍賴皮從五顆到十顆、二十顆、三十顆,最後索性把黑白棋子調換,甚至我還偷偷往上面添棋子。
「……」
輸得實在是慘不忍睹。
「三爺,要不您矇住眼睛吧。」
「……」顧承言看我的眼神,彷彿像看啥子。
他道:「矇住眼睛,你就確定自己能贏?」
「那萬一贏了呢。」
四月不會下棋,但清越會,他知曉要怎麼告訴顧承言我棋子落在何處,他棋子落在何處。
我比顧承言多了三十顆棋子,他還先讓我三子。
然後……
哪裏還有什麼然後。
我看着手裏最後一顆棋子,氣得把棋子丟棋盤上。
「不下了,不下了。」
我氣哼哼地上了馬車,坐在顧承言旁邊,都沒搭理他。
他悶悶地笑出聲。
我惡狠狠地瞪過去。
「還敢笑?」
我絞盡腦汁,耍賴皮還偷棋子都能輸。
當時他倒是憋住了,清越卻是沒憋住,一副我家公子怎麼可能會輸的表情。
可太打擊人了。
顧承言摸着鼻子:「那我下次再讓你几子?」
「……」
我更氣了。
不過我更氣自己不夠堅持,路過一個小鎮,顧承言說帶我去轉轉,我立即顛顛地下馬車,喜滋滋地跟在他身邊。
生氣?早就不存在了!
這個小鎮今兒倒是熱鬧,據說是鎮丞大人兒子成親,擺流水席呢。
有錢你送點禮可以去喫一頓,沒錢白喫也成。
我看向顧承言:「三爺,我們也去喫席吧。」
我還沒有喫過別人的喜宴。
「嗯。」
顧承言帶着我,清越、四月陪同下,給了一幅留着他字號以及印鑑的山水畫。
顧承言沒有報名號,記人情的也不知道他是誰,就隨便給我們安排一桌。
八人一桌的酒席,我們坐了四個,又來了四個粗獷漢子。
本來他們嗓門很大,一副要敞開肚皮喫的樣子,結果坐下後,就噤聲了。
喫菜都沒敢怎麼動筷子。
桌上九個碗,裏面的菜色是我沒見過的,顧承言說一般酒席都是如此,稱九大碗。
顧承言一樣只喫了一口,倒是我、四月、清越喫了不少。
味道倒也不是多好,可它是喜宴哎。
因爲這層濾鏡,我就覺得它好喫。
等我們擱下筷子,那四個大漢立即風捲殘雲,再不裝矜持Ṭú⁼,速度那叫一個快。
我瞧着都怕他們噎着。
「咱們回吧。」顧承言道。
我立即起身跟在他身後,小聲說:「他們喫得好快。」
「看他們體魄,該是做重活之人,即便能賺錢,也捨不得胡喫海喝,這樣肉多菜多的酒席,一年到頭也喫不上幾次,大快朵頤是很正常的。」
「三爺,您知曉得真多。」
顧承言身子側些,爲我遮去吹過來的寒風。
「等你多走走,多看看,眼界開闊了,就能明白何謂世間百態。」

-16-
「三爺,咱們寫人情爲什麼不送銀子?」
「金銀有價,情義無價,我送銀子三兩五兩拿不出手,百八十兩有賄賂的嫌疑,我送一幅自己的畫作,於別人來說,可能價值千金,可對我來說,只是一幅畫而已。」
好高深的樣子。
但我知曉顧承言高風亮節,纔不屑做那等行賄、蠅營狗苟之事。
我以後也要像他這般做人,做事。
心胸開闊,不屈不撓,心存善念。
喫過喜宴在小鎮住一晚,顧承言說要去一個縣城拜訪他的同窗。
這同窗當初與他私交甚厚,考取功名後,謀了官職,被皇上派到縣城做縣令。
我從他的言語間,能聽出他對曾經的懷念,對這友人的牽掛。
「三爺。」
「嗯?」
「您一定會好起來的。」
顧承言愣了愣後笑着揉揉我的頭。
「我們家榆晚,是我見過最特別的姑娘。」
我哪裏特別?
像我這樣子的姑娘多了去了。
只不過是他給了我眷念,讓我一點點變得更好而已。
顧承言的友人該是個清官,因爲他治理的縣城,從一踏入就感覺到不同。
老百姓也好,來往商販也罷,眼神裏好像有光,對未來充滿希冀之感。
直到我們見到人。
對方一身衣裳半新不舊,書卷氣十足,瞧見顧承言,先是愣住,隨即紅着眼喊道:「明鈺兄。」
顧承言,字明鈺。
他又看向我,笑着問顧承言:「這便是弟妹?」
「正是內子,榆晚,這是韓大哥。」
我立即行禮:「見過韓大哥。」
韓縣令笑着拍拍顧承言的肩膀:「你小子好福氣。」
「弟妹,快裏面請。」
韓縣令笑着請我們進去,又讓人去請他夫人。
「早時候給你寫了十幾封信也不見你回信,如今你願意出來走走,四處看看,我總算能放下心來。
「咱們男兒本就該一腔熱血,豈能被一點ƭṻ³點挫折打敗。四處走走,說不定際遇就來了,這世上能人異士多,有本事的大夫也不少。
「我早時候送京城去的那幾個不行,附近幾個縣城也派人去問了,恰巧你來了,我讓人去把他們都請來……」
「韓兄。」顧承言抓住韓縣令的手,「多謝。」
「你我之間,說謝就見外了。」
韓大嫂是個十分爽朗利索的女子,笑聲很大,笑起來格外溫暖。
「弟妹,來了就多住幾日,我帶着你到處轉轉。
「讓他們也好好聚聚。」
我第一次見顧承言侃侃而談的樣子,他不能喝酒,用白開水代替,與韓縣令一杯一杯地碰。
他明明沒喝酒,我卻感覺他好像醉了。
回客院的時候,他坐在輪輦上,清越推着他。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小聲問:「榆晚,你會離開嗎?」
「當然不會,三爺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我離開他又能去哪裏?
天大地大,我一個人無依無靠,能去哪裏?
他也不是選擇過後,纔將就的人。
而是所有的一切都要排在後面,他是唯一,是必須,是堅定不移的存在。
「我信榆晚。」
「必須信我呀。」
我只是沒有想到,韓大嫂把我跟顧承言安排在一間屋子。
「……」
我也不好去說,我與顧承言還沒圓房,我還是個孩子。
他又不是禽獸。
但顧承言說:「現在去與嫂子說,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晚上你睡牀,我睡榻。」
「那不行,你身子不好,還冷不得,你睡牀,我睡榻……」
只是榻一點不好睡,硬邦邦的,翻身都疼,還涼颼颼怎麼都睡不熱乎。
「三爺。」
「嗯?」
「我可不可以也到牀上來睡?」
牀內顧承言沉默良久,才低低出聲:「你過來吧。」
我立即抱着枕頭,拽着被子過去。
顧承言行動不便,自然不能讓他睡裏頭,我自顧自地把牀鋪整理好,鑽到被窩裏,喜滋滋地跟他說:「三爺,您也早點睡。」
後來很多年後,想起此時沒心沒肺的自己,都忍不住發笑。
我本就心寬,今日跟在顧承言身邊,又被照顧得很好,被他寵溺着越發無憂無慮,喫飽穿暖,開心又快樂。
自然很快入睡,且睡得香甜。
就是半夜的時候,感覺身邊暖和,睡着睡着,睡到顧承言被窩去了。
他把我推回自己被窩。
我迷迷糊糊地問:「三爺,是天亮了嗎?」
「還未,你繼續睡。」
「哦。」
小小年紀的我,哪裏懂顧承言的睡不着呢。
等我醒來的時候,身邊已經沒有人,我也沒往心裏去,讓四月打水給我洗漱。
四月小聲問:「夫人,您昨晚與三爺同牀了嗎?」
「嗯。」
四月笑得很怪,我也不知曉她在笑什麼。
韓大嫂說帶我去逛街,我便把四月的怪異拋之腦後。
我們去逛街,顧承言不去,但是清越跟着出門,按照顧承言的意思,不能讓韓嫂子爲我花錢,我也不能送她過於貴重的東西。
百兩下便是底線了。
喜歡什麼,可以買,但是得花自己的銀子。
我知道,韓縣令是做官的,但凡我與韓大嫂相互給對方買東西多了,指不定就會被人認爲是行賄、受賄。
真是不容易。
韓大嫂顯然也知曉這點。
挑選東西的時候,不免嘆氣。
「嫂子,這樣也挺好,咱們堂堂正正做人,韓大哥官能越做越大,越走越高。」
「借榆晚吉言。」
對我來說,出門不一定要買東西。
能出門這裏看看,那裏看看,就已經是件很幸福的事情。
每一個地方都有屬於自己的風土人情,不一樣的語言風格,穿衣打扮。
這些我都不懂,韓大嫂小聲與我說,要注意什麼?縣城的人,他們忌諱什麼?
我們雖是路過,也該尊重別人的信仰。
我想着,以後去了陌生地方,便請一個當地人問一問。
我也不想去窺探別人的隱私,只是多知道一點,多瞭解一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所見所聞會豐富我的人生閱歷,等將來不能再出來,靠着這些回憶也足夠了。
半夜的時候,我睡得迷迷糊糊時,聽到壓抑又痛苦的聲音從枕頭邊傳來。
我眨眨眼坐起身。
「三爺?可是哪裏疼?」

-17-
顧承言忍着疼道:「是毒發了,腿痛得難受。」
我忙下牀去點油燈,又喊四月把清越找過來。
扶着顧承言坐起身靠在牀頭,掀開被褥,準備撩他的褲腳。
他抓住我的手。
「榆晚,讓清越來。」
「三爺,我可以的。」
他是男子,我是女子,古人言男女授受不親,可他忘了,他是我的夫,我是他的妻。
我撩起他的褲腳。
他的腿因爲很少行走,肌肉已經萎縮,瘦得只剩皮包骨。
我伸手摸上去。
我與他同時嘶出聲。
「好冰。」
「……」
顧承言卻又開口了:「榆晚,你把手再放上去。」
「?」
我不解,但還是依言做了。
我兩隻手都放上去,顧承言一開始還能忍,後來面容開始有些扭曲。
額頭還有汗溢出。
「三爺?」
「我這腿從中毒開始,就感覺不到熱意,一開始冷得難受,後來冷得刺疼,你手放上去的時候,我感覺到了熱意。」
這樣子嗎?
那還不簡單。
等清越伺候顧承言服藥後,顧承言瞧着好受許多。
便讓四月、清越下去睡。
讓我也睡。
我哦聲,爬到牀上,將枕頭拿到另外一頭,鑽進被窩,把顧承言的腿拉過來,撩起衣裳往懷裏一包。
顧承言尖叫出聲:「榆晚,你做什麼?」
「給您暖腳啊。」
「你你你……」
「快點睡,困死了。」
平時這個點,我睡得正香,今晚上因爲他犯病,還起來忙碌好一會兒,都耽擱我睡覺了。
這麼抱着一雙冷冰冰的腳,一開始是有點難受,不過等到漸漸暖和,我很快沉入夢鄉。
其間顧承言想把腳抽走,把我驚醒過來,將腳抱得更近,繼續睡。
等到天亮,顧承言還在睡。
真是難得啊。
以往他起得可比我早多了,今兒居然也賴牀。
反正早起也沒什麼大事兒,再睡一覺吧。
再次醒來,早已日上三竿。
顧承言正在自己下棋,看向我的時候,欲言又止。
「三爺昨夜睡得可好?」
「榆晚,我、我們……」
「我們什麼?三爺可別跟我說大道理,我可聽不懂,也不會聽的。你只管說,昨晚我抱着您的腳,您暖和不?睡得安逸不?」
「可是……」
「舒服安逸就行,沒那麼多可是。您是我相公,我做什麼不都是應該的嗎?」
顧承言良久後忽然來了句:「你將來還要嫁人。」
「嫁人?嫁給誰?與三爺這般好的人生活過,以後誰還能入我的眼?誰還能如三爺這般待我好?」
不用孝敬公婆,也不用與妯娌相處。
更不用面對生活瑣事。
每天只需要讀書認字,開心快活,不用爲生計奔波,更不用爲三餐發愁。
過過這樣的日子,誰願意去伺候公婆,與妯娌周旋。
我反正不願意。
我只想好好地陪伴着顧承言,讓他多活幾年,等他死了,我就找個地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過日子。
哪天過膩了,實在想他了,就去找他。
也挺好的!
「三爺,往後別說這種話了,我不愛聽。」
很多時候,我固執起來,顧承言也拿我沒辦法。
比如晚上讓他用熱水泡腳,給他搓腳,睡覺時給他暖腳。
我要抱着睡,自然要給他洗乾淨,髒兮兮、臭烘烘,我可不樂意。
他拒絕過。
但是拒絕沒用,他又狠不下心將我掀牀下去。
而且我發現他晚上睡眠好很多,眼下瘀青也漸漸淡了。
所以他說他的,我依舊我行我素,他奈何不了我。
他受益,我也沒什麼損失,依舊能喫能睡。
清越揹着他朝我豎起大拇指。
等到了臘月,離過年就真的一天比一天近,我們也該回顧家去過年了。
顧承言說要爲家裏置辦些年貨,我便把這活攬下來。
清越對這些事情有經驗,需要買什麼,都提前與我說,要怎麼去挑選我跟着學,一開始磕磕絆絆,漸漸也能上手。
小鎮沒什麼好東西,縣城稍次,府城的好東西就多了。
尤其是去多寶閣。
裏頭的金銀飾品又漂亮又好看,價格亦是不便宜。
顧承言倒是爲我挑選了很多,也不管我現在能不能戴。
「女孩子不都喜歡這些嗎?」
我也喜歡啊。
但是我還未及笄,步搖這些都不能戴。
先放着也行,等我及笄後,就能挽髻什麼都能戴了。
我們是臘月十七回到京城,到的顧府。
顧夫人瞧着氣色明顯好了許多的顧承言,更是歡喜幾分。
「回來就好。」
顧承言讓我把帶回來的年貨交給顧夫人,給各房的禮也送過去,還有我打好絡子的雨花石。
家裏還特意請御醫來給顧承言看診把脈。
御醫說顧承言毒雖未解,但是身體卻漸漸好起來。
「長此以往,對壽元還是大大有益。」
心情好,能喫東西,還能睡得安穩,都是往好的方向走。
不說長命百歲,多活兩年肯定可以做到。
爲此我高興極了。
顧夫人也高興得很,大手一揮,又給我一匣子銀瓜子,讓我拿着玩。
這一匣子少說幾百兩上千兩,就這麼拿着玩?
還有一匣子大小不一,成色極好的玉珠子。
「這些你可以拿來打絡子的時候,搭配着用。我那邊還有些雜七雜八的玉件,等我讓人整理整理,都拿來給你。」
「謝謝母親。」
我只是沒想到,會在花園裏草叢裏見到我送人的雨花石。
我其實送給誰什麼花樣字,心裏都記着呢。
這塊是送給大房,也就是顧承言大嫂的那塊。
既然不喜歡,下次就不給她準備了。
我重新打了絡子,掛在窗戶邊。
顧承言瞧見後,眉頭微微凝了凝,他顯然記得,我把這個雨花石送給了誰。
如今又掛在這裏,不可能是我去討要回來。
「榆晚……」
「嗯?」
「你生氣嗎?」
我搖搖頭:「不生氣,我跟她本來也沒關係,更不熟,她瞧不上很正常。」
世上那麼多人,我也不是金銀珠寶,人人都會喜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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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三爺喜歡我就好了。
顧承言沒有多言什麼,讓清越出去一趟,清越回來我便有了屬於自己的戶籍。
「……」
我眼睛都瞪圓了。
有了戶籍,我就是自由人,去哪裏都可以。
誰也不能關着我。
只要我有銀子,可以置辦很多宅子、鋪子、莊子。
臘月十七宮宴,我沒有想到我也能跟着去開開眼界,長長見識。
我也是才知曉,顧承言的大姐嫁給當今二皇子,只不過二皇子在外辦差,二皇子隨行。
這些都沒有人跟我說過。
二皇子比我們早一些日子回京,據說差事辦得很漂亮,二皇子妃更是功不可沒。
「你要是想去,便跟着母親去,若是不願意去,不去也可。」
我看向顧承言:「那三爺,您去嗎?」
「我不去。」
「三爺不去,我也不去。」

-18-
宮宴我跟顧承言都沒去,就留在家裏喫着鍋子。
他喫不得辣,我倒是很喜歡喫辣,辣得眼淚鼻涕直流,汗流浹背,特別過癮。
「喫不得辣,就清淡些不好嗎。」
「總是要嘗試的嘛,而且真的很好喫,等三爺身體好了,也可以試試。」
「……」顧承言擱下筷子。
看向窗外冒着花苞的梅樹,聲音裏帶着幾分落寞:「這世上,也只有你覺得,我能解毒,能活得長久。」
我不知道他爲何這般悲觀。
想勸卻不知道要如何勸。
「榆晚,等到來年春天,我們搬出去住吧。」
「好。」
不管去哪裏住,有三爺在就行。
我只是沒想到,還沒喫到年夜飯,就出了點事情。
起因是大嫂請我過去說話,其間屋子裏就我和她,四月被幾個丫鬟喊着去別的屋子說話。她拿出一支金釵,問我好不好看?
釵子並不好看,至少沒有我盒子裏的好看。
但爲了不得罪人,我違心說:「好看。」
然後她一定要送給我。
「我不要。」
「弟妹拿着吧,也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
她硬是要塞我手裏。
我想着再不好看,也是一支金釵,等以後拿來換銀子,可以買不少糧食。
便收下了。
爲了以示尊重,我說要戴上,她說我這會兒的髮髻與釵子不搭,等下次梳個適合的髮髻再戴也不遲。
我覺得有道理,把釵子往袖袋裏塞。
只是我沒想到,纔出她的院子,幾個婆子急匆匆地來攔住我。
「三少夫人,請等一等,我家夫人一支金釵不見了。」
她們挾制住我,從我袖袋裏拿出釵子,還裝模作樣說:「沒想到三少夫人是這樣的人。」
「我們夫人最是寬宏大量,三少夫人進去與她道個歉,這事也就過去了。釵子你喜歡,自然也會送你。」
我愣了一會兒,就明白過來。
她們想污衊我。
「你們胡說八道,這分明是她送給我的。我又沒偷,憑什麼讓我道歉。」
她們想捂住我的嘴,把我往院子裏拽。
我掙紮起來,揚手就往她們臉上抓。
我沒偷東西,憑什麼要受欺負,被她們污衊。
我這些日子,確實被顧承言養得有了氣性。
或者說被他寵得有了傲氣。
總之她們想以我偷金釵污衊我,喊回院子裏拿捏我,卻沒想到我直接鬧起來,出手就傷了人。
四月愣怔片刻,也上前來幫忙。
我們兩個對三四個,自然不會贏,但我是主子,她們不敢真傷我。
尤其我大喊大叫,她們也慌了。
「三少夫人,三少夫人……」
這事鬧得挺大的,顧夫人派人過來,請我們過去的時候,我衣裳髮髻凌亂。
「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明明是她自己送我的金釵,我說不要,她非要送給我,出了院門,婆子就攔住我,說我偷了她們夫人的金釵,還說要我回去說清楚。
「我沒偷什麼,憑什麼要我說清楚?
「一支破金釵而已,我多的是。」
顧夫人揉了揉額頭。
看向顧大少夫人。
她忙道:「母親,都是我的錯,我確實把金釵送給三弟妹,是奶孃不清楚,才誤會三弟妹偷竊……」
我立即打斷她:「放乾淨一點,我沒偷,別把偷竊二字強行往我身上壓。」
本來我就不是很喜歡她。
丟我送的雨花石是其一。
這次誣陷我,我就更不喜歡她了。
「母親。」
她說着跪在顧夫人面前。
委屈的樣子,彷彿是我欺負了她。
「母親,都是兒媳的錯,兒媳沒有管好院內的人,懇請母親責罰。」
「……」
顧夫人擰着眉。
看向我問道:「榆晚,你怎麼說?
「下人犯錯,就狠狠懲罰下人,你說呢?」
「……」
我能怎麼說呢?
而且這根本不是下人犯的錯。
分明就是她這個做主子的授意。
「母親也當真覺得,是下人膽大包天嗎?不是大嫂故意陷害,想以此拿捏榆晚?」
顧承言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我能感受到廳裏氣氛瞬間變了,也覺得委屈極了。
撲到顧承言懷裏,眼淚不停地落。
「放心,我不會讓人平白無故欺辱你。今日這事,不會善了。」
顧承言的聲音還是很輕,很溫柔。
但是顧大少夫人卻驚呼出聲:「三弟,是大嫂的錯,還請給我一個面子……」
顧承言沒理她。
牽着我走到一邊坐下,拿出帕子遞到我面前,示意我把眼淚擦了。
我擦着眼淚,聽到顧承言說道:「母親,您怎麼說?」
「承言……」
「母親,榆晚不懂,看不清其中的彎彎繞繞,難道您也看不懂今日爲何會有這一出?
「無非是你給了榆晚一個莊子,又給了她一匣子銀瓜子,一匣子玉珠,有人心裏嫉妒,想着以此欺辱拿捏榆晚,來出心裏的氣罷了。」
顧夫人站起身。
看看顧承言,看看跪在地上的顧大少夫人,又慢慢坐回去。
「承言……」
顧承言又打斷他母親的話:「母親,她敢肆無忌憚地算計欺辱榆晚,無非是我顧承言廢了,命不久矣。榆晚沒有孃家依靠,更沒有人爲她撐腰。
「你看她敢這樣算計二嫂嗎?」
顧夫人臉色瞬間變得格外沉重。
還有心痛和懊悔以及愧疚。
「那你說怎麼辦?」
顧承言道:「把她院子裏的丫鬟、婆子拉下去審問,真相到底是何,總會水落石出。
「一個人能咬緊牙關,我不信一屋子人在酷刑之下,都能撐得住。」
顧大少夫人臉色慘白,渾身發抖,連忙說道:「不,不……」
哀求地看向顧夫人,「母親,兒媳知錯了,都是兒媳的錯,求求您,求求您。」
顧夫人還在猶豫。
顧承言卻起身牽住我的手:「母親,等來年開春,我和榆晚便搬出府去住,不會留在顧府礙人眼,亦不會再給他人算計欺辱榆晚的機會。
「只此一次,我忍讓了!
「只是我得提醒母親一句,如此心思齷齪惡毒之人,當真配做顧家宗婦?」
我們走出屋子,屋子裏傳來哭聲。
顧承言面無表情地坐回輪椅上。
我以爲這事就算完了,直到顧承言他大哥過來。
兩人不知說了什麼,書房裏發出爭吵聲。
我離得遠,沒聽清楚。
然後顧承言就吩咐清越讓人收拾東西。
也讓我收拾東西。
「不在家裏過年了嗎?」
明天就大年三十了。
顧承言揉揉我的頭:「有榆晚在,在哪裏過年都一樣。
「那咱們就搬吧。」
不過這次還是沒能順利搬走。
顧承言他二哥來勸了。
我又去偷聽,才聽到顧承言說:「他自己媳婦惡毒又自私,還想把責任推到榆晚頭上,拿榆晚克父克母說事。如此是非不分之人,我恥於與之爲伍。」
「那你也不能今日搬出去,你真要搬走了,外人又該如何說弟妹?你素來冷靜自持,怎到了弟妹身上,就亂了方寸。」
良久後,顧承言才說道:「夫貴妻榮,我中毒命不久矣,算是廢了,所以他們覺得就算欺辱拿捏榆晚又如何?我即便爲榆晚撐腰又能如何?
「我再也不是風光無限、前途無量的顧三郎。
「他們在我身上得不到任何益處,更覺得我跌入泥潭。
「她哭哭啼啼幾句自己錯了,然後父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受委屈的人卻連句公道話都不曾得到。
「他們欺辱的是榆晚嗎?他們欺辱的是我,羞辱的也是我。」
「三弟……」顧二哥聲音裏帶着幾分微顫。
「二哥不必再勸,父母如此,兄弟如此,我認。但我不會因此認命,我只是不能行走,卻不是腦子壞了,手壞了,終有一天,即便我死了,他們也不敢亦不能像今日這般行事。
「欺辱我妻,猶如辱我。想要拿捏榆晚,除非從我屍體上踏過去,今日之事我原本想着算了,但你們個個都來逼我服軟。既不是我錯了,亦不是榆晚錯了,憑什麼要讓我們服軟?今日一事若不給個交代,那我顧承言便與這顧家一刀兩斷。二哥,這句話,我希望你告知他們。」

-19-
顧承言的話,讓我心裏很是難受,我一個人在屋子裏大哭一場。
晚上顧承言的院子裏燈火通明。
顧承言不允許我出去,更不允許我去前院。
四月來來回回地跑,稟報我說,顧夫人來了,顧老爺來了。
顧夫人孃家幾哥哥來了,還有顧承言外祖父都來了。
顧大少夫人孃家人也來了。
不知道前面說了什麼?
反正大年這天晚上,我們還是一起喫了年夜飯。
個個都沉默着,食之無味的樣子。
顧大少夫人兩臉紅腫,顯然是被打了,也不知道是被誰打的。
倒是顧承言多給我夾幾筷子菜。
我輕輕點頭,一點聲都不敢出。
我感覺這頓年夜飯,喫得我有點胃疼。
飯後,我和顧承言打算回院子的。
顧老爺忽然開口道:「老三媳婦。」
「父親。」
「你過來。」
我看看顧承言,他微微頷首。
我才小心翼翼上前去,心顫顫地問:「父親有何事吩咐?」
「早幾日一事,爲父已經調查清楚,是你大嫂做錯事,我讓她給你道歉,這事就翻篇了,你意下如何?」
我意下如何?
當然不如何。
就像顧承言說的那樣,她欺負的是我嗎?
她想間接欺負顧承言。
我要是被她拿捏住,會不會變得謹小慎微,還能無憂無慮地笑、無憂無慮地陪伴在顧承言身邊?
肯定不會。
自己都怕死了,哪裏還有心思去管顧承言。
她是想要顧承言的命。
所以我纔不要原諒呢。
「不用道歉,反正她也不是真的知道錯了,道歉也沒什麼意義呀。再說了,我跟她本也沒有什麼關係,以後也不會多走動,就不用麻煩她跟我道歉了。
「父親,我與三爺說好了,開春就搬出去,到時候我們會常回來的,您和母親也可以時常去我們那邊小住,欣賞欣賞我養的花花草草。」
「……」顧老爺聞言倒是沉默了。
好一會兒後才道:「也好,那便搬出去住吧,只要你與老三好好過日子,便如此吧。」
我更是沒想到,顧老爺說把南街那套五進的宅子給顧承言。
顧承言卻道:「給榆晚吧,我也活不了幾年,免得等我死了,她被人欺負攆出家門,還沒個地方說理去。」
「……」
顧老爺瞬間沉臉。
顧夫人則忙道:「那就給榆晚。」
「那宅子大,拆掉幾個院子拿來種花草甚是不錯。」
這事我問過顧承言。
爲什麼忽然間就計較了?
顧承言笑道:「我要是不任性一些,這會兒哭的就是你了。」
我想想也是。
要沒有顧承言強勢地爲我撐腰,這事還不知道傳成什麼樣子。
這事我先受委屈,如今得了一個大宅子,從此當家做主。
種種花,養些貴重藥草,賣出去也能喫得起飯。所以既得利,我也就不去計較別的了。
正月初二,二皇子妃回門。
我則哪裏都沒去,就跟顧承言在屋子裏商量着,到時候要拆幾個院子出來種花種草。
近兩年京城什麼花花草草賣得貴?我們從外面便宜收購回來,我再細心給養一養,到時候轉手一賣。
顧承言說他也要寫點字、畫畫出去賣,還想寫幾個話本子。
「……」
「早年總是自命清高,覺得錢財都是阿堵物,往後我也是要養家餬口的人了。」
「那就寫一個天之驕子跌落神壇,再一步一步走上人生巔峯的話本子吧。」我緊緊握住顧承言的手,「三爺,我相信您,總有一日會站起來,再回頂峯。」
「這世上,所有人都在爲我可惜,覺得我必定早死,也只有你覺得我能活得長久,還能再回頂峯。」
「我們三爺這般好,肯定可以。」
我並不知曉,二皇子妃在門外聽了我們的對話,她如來時一般,靜悄悄地走了。
顧承言卻是朝外面看了一眼。
我後來才明白,顧承言不單單是爲我爭,也是爲自己爭。
曾經的天之驕子,誰不是捧着他,誰敢慢待他。
就因爲他跌落泥塘,兄弟的輕慢影響到他的妻子,讓他妻子也想同樣地來欺辱我,以此獲得成就感。
真的好可惡,好惡心。
我們要搬走之前,顧夫人喚我過去,當着顧承言兩個嫂子的面,給了我幾個箱子。
那叫一個金光閃閃,珠光寶氣。
「我把這些東西給榆晚,你們兩個可有意見?」
「母親的東西,自是想給誰就給誰。」顧二嫂搶先說道。
「老大媳婦,你也是這麼想的嗎?」
「回母親,是。」
得了幾箱子好東西,我立即笑眯眯地謝過。
我們是正月十八搬出的顧府。
我們家的門匾還是叫顧府,顧家對外人的說法是,爲了顧承言身上的毒,我需要一個大宅子來耕種藥草,這才搬出來。
至於我被誣陷,顧承言跟家裏差點鬧翻一事,是一點沒透露出風聲來。
搬了新家,我和顧承言商量後,拆掉好幾個院子,那些樑柱、瓦片我們還賣了些銀子。
哦,這些錢,現在都是我管着的。
顧承言說,我現在是當家夫人,家裏大事小事,大錢、小錢,都得交給我管。
他的字畫賣得格外好,反正書肆那邊的掌櫃每天來一次,滿懷期待地來,抱着字畫歡歡喜喜地走。
他的話本子寫得也很順利,書肆掌櫃說首印至少五千冊,要是用上他顧承言大名,至少萬冊。
顧承言賣字畫的銀子就放在箱子裏,有多少我沒數,反正很多,對我來說很多。
宅子裏翻出許多地,也有人拉着藥草來賣。
我不認得藥草,但是清越識得一些,卻不知道價格,就去藥堂尋了一個大夫過來。
我們只要稀罕藥草,藥鋪不賣的那種,花花草草都行。
二月二,龍抬頭。
我與顧承言相互給對方剪了剪髮尾,他誇我頭髮烏黑,我也誇他頭髮濃密。
最後相視一笑,然後一起出門去酒樓喫了頓好的。
又買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回來。
現在我每天都很忙碌,讀書練字之餘,要種花種草,還要學習如何按摩、鍼灸,晚上盯着顧承言泡腳,然後給他按摩腿。
漸漸地,我手上力氣大起來。
我那盆十八學士也開花了,美不勝收。
顧承言的弟弟來看過後讚不絕口,還想問我借出去顯擺顯擺。
我都答應了,顧承言不答應,畢竟現在擺在他書房裏,自然是由他說了算。
「那我把人帶三哥這裏來可行?」
「嗯。」
顧承言勉爲其難應下。
結果帶來十幾個,對着那盆十八學士評頭論足,還對着它作畫。
隔了兩天,滿京城都知曉我家有一盆開了七八十朵花的十八學士山茶花。
那些愛花的人都來了。
索性又搬去大廳。
我是做夢沒想到,顧承言他坐在門口收錢。
十兩銀子一位。
當他晚上把銀子交給我的時候,我都驚呆了。
一千多兩,也就是今兒有百來人,花錢看了我那盆山茶花?
「……」

-20-
收銀子是不是不太好?
「他們來了,我們是否需要好茶好點心招待着?要想作畫我們還準備了筆墨紙硯,那顏料不要錢嗎?丫鬟、小廝伺候着端茶倒水,有些畫得慢的,還得管頓飯,咱們是賺了,但也沒賺多少。我如今這個樣子,他們還想上門來白嫖?」
顧承言早前好像不是這樣子的。
至少與我成親剛開始不是這樣子的。
顧承言看了看我又道:「這盆茶花,留不了多久了。」
我不太懂這句話的意思。
結果第三日,宮裏來了人,說皇上要賞花。
然後顧承言大手一揮,讓宮裏人把茶花帶走了。
「就這樣子帶走了?」
「皇上覺得好看,會有賞賜,要覺得不好看……」
就是一無所獲。
我只是沒想到,皇上竟賞了幾盆好多年不開花的茶花給我,說要是都養開花了有重賞。
「我要是把它們養死了會如何?」
「既是皇上賞給你,就是你的了。養開花名揚天下,往後誰家有不開花的花樹,八九成會請你上門看看。若是養死了,世人亦會說你沽名釣譽。」
好壞參半。
盡力就行。
我覺得茶花基本上是沒問題的,即便是種在花盆裏,它也沒死。
而且花盆大,泥土瞧着也沒問題。
我索性給它們換了泥土,往裏面丟了些洗乾淨的雞蛋殼粉。
又找來些牲畜骨頭,放鐵盆裏燒,然後敲碎撒些在土地,偶爾給它澆個水,其他的就聽天由命了。
我三月十二及笄,也就是十五歲了。
顧承言問我要不要宴客?
「不用了,就我跟你一起喫碗壽麪就成。王家那邊我不想請,顧家這邊……也沒必要爲我個及笄大費周章。有三爺在身邊,就是我及笄最好的禮物。」
我想着世上,除了奶孃和阿兄,如今多了一個顧承言,怕是沒有人會記得我的及笄日。
就像是顧家那邊,對顧承言一開始還關心問幾句,到後來漸漸地也就沒動靜了。
顧承言還是顧家三少爺,老爺夫人的親兒子呢。都能漸漸地被遺忘,何況是我這個嫁進去,沒有任何依靠的兒媳婦。
就像我預計的那樣,阿兄帶着奶孃、嫂子、侄兒在三月初六的時候,趕到京城,費了點心思才找到家裏來。
「奶孃。」
「我的小姐喲。」
奶孃抱着我,然後將我好生打量了番,很滿意地說道:「長高了,氣色也好了。」
「奶孃,我們快坐下來說話。」
奶孃有些拘謹地四處看了看,我小聲跟她說道:「這家裏我做主,可以隨意些。」
「當真?」
我用力點頭。
奶孃笑着坐下,拉着我的手就說我離開後,又決定全家來京城的事情。
「我們也不去住那宅子,就你這府邸給我們撥個小院子就行,你外頭的事情也需要打點,讓你阿兄去,家裏有用得上我跟你嫂子的地方,儘管安排我們做。就那小子,得麻煩姑爺。」
「奶孃,我們是一家人,不說外道話。」。
奶孃聞言笑得更開心。
「小姐嫁人後,不一樣了,比以前更好,真好。」
奶孃阿兄嫂子侄兒來了,我也覺得很好。
藥園、花圃如今都初具規模,那些藥草多數都是稀罕物,有些只能在深山老林裏活着,卻不想我就隨意種在樹下,或是角落裏。
長勢都很好。
那些稀罕的不知名的藥草、花草,就更沒區分,隨便種。
奶孃瞧着就是一通誇。
就澆水這些活,也是偶爾才澆一次。
藥園、花圃裏,除非確定是雜草纔會拔掉,否則都由着它長,我們也怕,萬一它就是顧承言需要的解毒藥引子。
許是因爲我能種活一些稀罕藥材,甚至有大夫送了藥根過來,請我幫忙種。
我就簡單地種花盆裏,澆個定根水,放在屋檐下,每天看一看,等到確定它成活了,就會讓搬回去。
收一兩銀子辛苦錢。
別人家我是不會去的,只接送上門來養的藥草,若是不放心,可以留一個人看着。
是真的有人不放心,派了小廝來守着。
像這種,多數都是救命藥草,人家會看重也在情理之中。
還有人送來種子讓我幫忙種,說只要能種出來,酬勞給得很豐厚。
這種別人行不行我不知曉,我種下去三五天就開始發芽,然後茁壯成長。
等差不多就移栽到盆裏,再養大些,就可以搬走。
奶孃每天跟着我忙活,緊接着就是我及笄這天了。
確實沒有人記得我及笄一事,除了顧承言、奶孃、阿兄。
奶孃給我梳髮,顧承言爲我冠釵,嫂子爲我煮長壽麪,阿兄送給我一塊壽星玉牌。
侄兒奶聲奶氣祝賀我長壽康寧。
我愛的人都在身邊,就很好很好了。
午飯是嫂子、奶孃準備的,下午我也加入其中,揉麪團、包包子、餃子,炒幾個菜,燉上一鍋湯,我們坐在一起,邊喫邊笑。
顧承言這一頓好像喫得有點多。
我都擔心他胃難受,晚上睡覺的時候,他竟問我:「榆晚明兒還下廚嗎?」
「三爺想喫什麼?」
「今日的包子、餃子不錯。」
「既然三爺喜歡,那我明日再做。」
我就更忙了,畢竟要學廚藝。
最快的還是燉湯,把配料洗乾淨,丟陶罐裏小火慢燉就行了。
燉湯的時候,四月看火候,我就在一邊背書,也是幾頭不誤。

-21-
如今顧家三少夫人會種花種草的事兒已經傳開,時常有外地來的大夫,帶來的竹筐裏,都是些我沒見過的藥根。
他們來,我甚至願意免費種,只求他們爲顧承言把脈看診。
種出來的藥草若是存活數量多,留一株給我便成,他們若是不願意,我也不勉強。
不過基本上都是願意的。
有些大夫對於顧承言所中的毒,還能說出個一二三,解毒法子也願意嘗試。
雖然都失敗了。
但是也不能說完全失敗,顧承言說已經沒那麼疼,至少走路一開始那半刻鐘不會疼到呼吸都困難,這就是好事。
等到八月,宅子裏能種東西地方都已經種了東西,我們決定去城外買個莊子來種草藥。
這些日子我們也賺了些銀子,買個莊子,並弄個高高的圍牆,足夠的。
莊子買好經過一番修葺,住的屋子和高高的圍牆修建好,顧府那邊來人說請我們回去過中秋。
想想我們搬出來也大半年了,竟沒有回去過,那邊也沒有派人來請。
「那便回去吧。」
我們是八月十三回去的,顧府的人第一眼看見我的時候,都看愣住了。
「?」
我知道自己是有變化的,長高了,也長開了。
奶孃說我是她見過最漂亮的小娘子。
顧承言沒有誇過我容貌,也沒有看着我失神發呆。
顧府的這些人,太誇張了些。
如今府裏依舊是顧大少夫人管家,她這個人還是那樣子,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死性不改。
好在我們只回來住兩三天,八月十六就出門直接去莊子。
有人說要引薦個大夫給我們,還誇此人醫術精湛,堪稱當世第一神醫。
八月二十左右到京城,屆時直接往莊子那邊去。
不管真假,我和顧承言都平常心對待。
不抱以太大希望,就不會有失望,所以這事也沒有跟顧家人說。
我們住的兩個小院倒是收拾得很乾淨,因着我們東西搬走得差不多,如今屋子顯得空空蕩蕩。
尤其是顧承言的書房,更空。
顧承言瞧着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譏諷的笑。
便與我待在後院屋子裏,陪我讀書,或是他讀書給我聽,我在一邊做針線活。
我的針線活很差,就只會把布縫一起,但是我最近心血來潮想做個荷包給他,想着到時候裏面裝點桂花,再不成裝點藥草也行。
他讀的是一本遊記,寫得頗爲幽默風趣,我好幾次聽得入神,便停下來認真聽。
最後索性丟掉針線,走到他身邊躺下,腦袋擱他腿上,他一邊唸書,一手抽掉我髮間的釵環,鬆散髮髻,手指攪動着長髮。
屋子裏就我跟他。
我們都習慣了兩人相處,也不用四月她們伺候。
她們回屋子去歇息也好,去顧府花園打桂花也罷,總之由着她們。
顧承言一手端着茶杯一手勾着我的頭髮。
我半躺在他懷裏,給他念遊記。
這本遊記寫得確實好,但是很多字拗口,我還不認字。
而顧承言讀會避重就輕,我讀的話,能心平氣和地把人家曖昧纏綿,給讀出一股子清水味來。
顧承言就笑。
我便跟他鬧。
二嫂過來的時候,正瞧見我們嬉鬧成一團。
她站在門口目瞪口呆。
是壓根沒想到,顧承言會跟我鬧成一對,我衣裳倒是沒亂,但是頭髮全散。
「那個,我真來得不是時候。」
「二嫂,你別走,等我一會兒。」
我立即起身光着腳去拉住二嫂。
顧承言倒是面色如常起身,彎腰撿起地上的鞋子,走到我面前,蹲下給我把鞋子套上。
「……」
本來這些事情,都做慣了。
但是這會兒,我不知爲何,忽地紅了臉。
顧承言朝二嫂行禮:「見過二嫂,你與榆晚聊,我先去前院。」
「三弟忙去吧。」
顧承言一走,二嫂便揶揄道:「想不到你與三弟這般恩愛。」
「三爺是世上最好的夫君。」
這是奶孃與我說的。
她說三爺是世上最好的郎君,自然就是我最好的夫君。
二嫂笑了笑,東拉西扯地跟我聊。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聊什麼?
我雖然不是很聰明,但這些日子也聽顧承言讀過不少書,解析過書中人說話、做事暗中隱喻。
我覺得二嫂不是單純來與我閒聊。
她不說,那我就告狀吧。
憑什麼欺負三爺呢?
他也是老爺、夫人的親兒子,即便他再也不能爲家族帶來榮光,但他也不曾給家族抹黑。
「二嫂,你有話不妨直說,前院書房什麼都沒有,三爺他無處可去,我一會兒得去把他找回來。」
「……」二嫂愣住。
「你說三爺的院子裏什麼都沒有?」
「別的屋子倒是有的,可是三爺的書房卻是空的,雖然我們搬走了一些東西,但並未搬空,這次回來卻是空的。就像我這屋子一樣,到處空空蕩蕩,那些東西去了哪裏呢?我當初可沒搬光。」
「三弟妹,我與你一道去看看。」
「那便走吧。」
我和二嫂過去的時候。
顧承言就拉了一把搖椅,坐在屋檐下,閉着眼睛搖晃着。
聽到腳步聲,他睜開眼朝我們看過來。
只一眼,他便知曉二嫂爲何過來。
朝我無奈嘆息。
「二嫂,便不必去看,請回吧。」
「三弟……」
「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我們住兩日便會離開,下次可能就不回來過年了。」
我想顧承言下次不是可能不回來,是一定不會回來。
他肯定會帶着我去別的府城,然後以各種藉口理由不回來。
「既如此,那我便先回去了。」二嫂看向我,「三弟妹,我改日再找你說話。」
「好的二嫂。」
二嫂走了。
顧承言捏着我的鼻子。
「其實你沒必要讓二嫂知曉。」
「我就是心疼三爺,憑什麼這麼待你?你能爲顧家帶來榮光的時候,一個個捧着你,如今你只是暫時龍困淺灘,就這般折辱你……」
「你被王家那般苛待,都不見你氣憤委屈。」
「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我很認真地想了想:「他們從未享受過我帶給他們的榮耀,也從未享受過我對他們的付出,更未從我身上得到過任何利益。他們不愛我,我也不愛他們,他們虧待我,我也不曾覥着臉要他們愛。」
我仰起頭看向顧承言,「三爺,您和我不一樣。」
顧承言良久後才嘆息出聲:「從你來到我身邊那天起,我便不在意了。」

-22-
那麼以前還是在意的。
在意父母、兄長的變化,從一開始的疼痛,到麻木,到後來的放棄。
難怪他會在與我聊過後,答應娶我。
他在救我,也在救他自己。
我緊緊抱住他的腰,哽咽道:「三爺,我永遠都會在你身邊。」
「不要哭。」
「我沒哭。」
「嗯,我家榆晚不哭。」
顧承言輕輕拍着我的肩膀安撫。
我吸了吸鼻子,在他衣服上蹭蹭,才把眼淚給逼回去。
「三爺,咱們回去繼續看書。不開心的咱不去想。那些人沒眼光,總有一日,我們三爺一定會再次名動天下,風風光光回來打爛他們的臉。」
「榆晚好志向。」
顧夫人處理事情是怎麼做的呢?
給我金銀珠寶,鋪子、田契、地契,當着顧家所有人的面給。
「至於爲什麼給,我想老大媳婦你清楚。
「老大你也別覺得自己是長子,不能得到親孃大部分嫁妝而委屈,老三爲什麼會成爲這樣子,他當初是爲了救你,才被暗箭所傷而中毒。
「作爲母親,我自問一碗水端不平,但也沒有傾斜到沒邊去。可你看看你這幾年的所作所爲?你護着的妻子,她都做了什麼?你是良心是被狗喫了嗎?」
顧承言他大哥咚地跪下去,不停地扇自己巴掌,說着:「母親,是兒子的錯,是兒子不孝。」
我忽然覺得挺沒意思的。
他們知道錯了,但是他們不改。
顧夫人每次都是事後發火、補償,顧承言他不是小孩子,更不可能因爲父母一鬨,他就原諒。
他是大人了。
聰明且心思深,顧夫人想做什麼,我看不懂,他還能看不懂?且顧老爺到現在一言不發。
他們啊,既覺得自己疼愛三兒子,又捨不得真去管將來要頂立門戶的大兒子,還有那個像蠢貨一樣的大兒媳。
既要又要。
所以顧承言牽着我一言不發地離開。
隨便他們在那裏打也好,罵也好,他不想管,也不想過問。
「母親給的那些東西咱們要嗎?」
「要,爲什麼不要,拿着咱們出門過得瀟瀟灑灑,不用省喫儉用多安逸。我們不要,也會便宜別人。」
我用力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
八月十六一大早,我們就把東西收拾好,禮貌性地去拜別父母。
顧夫人紅腫着眼。
顧老爺也有些憔悴,顯然是沒睡好。
「你們在外面要好好照顧自己,缺銀子了派人回來說一聲。
「承言,是母親疏忽了……」
顧夫人拉着顧承言就要哭。
「母親、父親亦好的,我和榆晚在外才能安心。」
「那你生辰?」
「到時候讓榆晚給我煮碗長壽麪就行,如今她的廚藝也漸漸練出來了。」
我哪裏來的廚藝?
包子、饅頭都捏不好,餃子包起來也不好看。
餡調的味也不對,每次下廚打雜的好幾個,把重要事項都給做了纔行。
不過顧承言這麼說,我還是順着他的話接。
「母親放心,我會照顧好夫君。」
我知道顧承言是八月底生辰,我也很樂意給他過生辰。
我本來還擔心他從顧家回來後不開心,結果他吟詩作畫寫字,話本子一樣不落,高興時還會哼小曲。
得,白擔心了。
那位所謂的神醫四五十歲左右,瞧着不算老,但也不年輕,他早來了兩天,帶來的藥根上面還有幾片有些蔫掉的葉子,我還真沒有見過。
「我先拿去種起來。」
神醫說要看着我種。
這有什麼問題?
我種藥草很簡單的,一個花盆,往裏面加點土,然後把藥根往裏面一放,蓋上一層,最後澆點水,往樹下一放。
「這就好了?」
我用力點頭:「嗯,應該兩三天就能緩過來。」
他抿着脣,給顧承言把脈。
左手換右手,右手換左手。
也不說能不能治。
他莫名其妙地問道:「顧夫人可願意隨我前往滇南,替我耕種藥草?」
我搖搖頭。
「我夫君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若我能解你夫君的毒呢?」
「……」
我與顧承言同時看向對方,眼眸裏有欣喜,但是也有懷疑。
我不是很相信這人的話。
「我幫你把那幾棵藥草種活還不夠嗎?」
「遠遠不夠。我夫人隨我進山採藥,身中其毒,我帶來的藥是毒藥,亦是解藥。等到花開的時候,採其花粉做藥引,便能解我夫人身上劇毒。
「可是這花開得極小,一朵能採下的花粉只有一丁點,且它十分難尋,更難以栽種。我得到消息京城顧夫人善種花草,才託人前來打探,我不是很相信,決定親自走一趟。
「顧夫人,你夫君要解毒,我夫人亦要解毒,說起來我對毒的造詣不及我夫人十分之一,你們若願意跟我去滇南,不出一年,定能解你夫君身上的毒。」
動心嗎?
我怎麼可能不動心。
但是我不是很相信他。
顧承言卻道:「我們與你去。」
「?」
這就答應了。
不再考慮考慮?
「榆晚,我們去。」
顧承言再一次出聲,那我也沒有反對的理由。
「那咱們去。」
我還讓神醫去院子裏看看,有什麼藥草是顧承言解毒能用得上的?
有什麼是他夫人能用得上的。
他看了一圈後,鄭重道:「顧三爺解毒的藥草,從這些藥草中,已經能夠配齊。」
我和顧承言聞言,緊緊握住彼此的手。
是激動,亦是欣喜。
「我可以先爲顧三爺配第一次解毒藥,到時候藥方給你們,你們是否願意隨我前往……」
「我們當然願意,不管是三爺,還是我,都堅持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們既然答應了要去,就不會食言。還是那句話,你看需要什麼藥草,儘管挖了我們帶着,不要囉囉唆嗦,早些出發,早些到滇南,我早些耕種藥草,好爲尊夫人解毒。」
顧承言的毒能解,對於我們來說,就已經是天大的要事。
既然已經確定能解,早幾天,遲幾天又有何妨?
「我那山谷裏,藥草確實不少,但論稀罕,確實不如你這園子,我便厚顏挖一些回去,屆時我藥園內,你看上什麼隨便挖便是了。」
神醫趕緊挖藥,需要炮製的炮製,不需要炮製的往背篼裏一丟,就可以出發了。
顧承言沒有派人去顧家說他可以解毒一事,免得到時候解不了,又添一場空歡喜。
我便叮囑奶孃、趙奶孃不要走漏風聲,等我們解毒回來。
奶孃要讓阿兄隨我們前往,我拒絕了。
家裏需要一個靠得住的男人,處理一些瑣碎事情。
且我們前去除了清越,還有顧承言平日裏得用之人,加起來十幾人,個個武藝不俗。
丫鬟我就帶了四月一個,我自己有手有腳,很多事情可以自己做,實在不行,到時候再買丫鬟也來得及。
這趟出門,短則一年半載,多則三五幾年,不與顧家人說能解毒,但也要說一聲爲何出門。
我讓清越回去,與老爺、夫人說一聲就行。
反正他們對顧承言,已經不抱什麼希望。
王家這邊我思來想去,也該去見一見二嬸,她是王家唯一一個給了我絲絲溫暖的人。
但我也沒有直接去二嬸家,而是約她在茶樓見面。
二嬸見到我笑得格外溫和。
「見你過得好,二嬸就放心了。」
閒聊一會兒,二嬸說起王家:「王榆欣嫁給三皇子做側妃了。」
三皇子?
哦,所謂的高嫁原來是去做妾。
那可真的是挺意外的。
「你父親被貶官了,王家最近不是很好過,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二嬸,我不會回去的,且我要出門了,短則一年半載回來,長則三五幾年。他們生我時,不曾問我是否願意做他們的女兒,把我丟鄉下莊子圈養,十年不聞不問,更不曾真心待我。我聽話嫁人,已是報了生恩、養恩,我與王家已無太多關係。
「我繼承了他們的狠心絕情,所以二嬸不必勸我。
「今日約二嬸相見,實乃告別。
「願二嬸往後年年歲歲平安順遂,萬事無憂。」
二嬸微微紅了眼眶:「榆晚也順順利利,心想事成。」
我最想的便是顧承言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所以她這話,算是說到我心坎上。
「多謝二嬸。」
離開這天,風和日麗,晴空萬里,我問顧承言:「再回來就是重獲新生,心裏什麼感受?」
「老天待我不薄。」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也終於明白,祖父當初爲我定下王家親事,還說不論哪個女兒,不要急着下定論,待時機到了,走到我面前的那個,便是我命定之人。
「早時候不懂,如今總算明白。
「我過不去的坎是自己意志消沉。我的命中註定是榆晚你。」
花言巧語,不過我喜歡。

-23-
我並不知曉,我和顧承言的離開,對顧家、王家來說意味着什麼,但對我們來說,是希望,是新生。
但也怕人心險惡,我與顧承言商量,路上多買些不甚值錢,但又量大的東西帶去滇南,到時候請鏢人護送。
明面上是護送東西過去販賣賺錢,實際上是護送我們人。
找的兩個鏢局,私下裏,我去找過他們的頭兒,告知他們若是出事,護着三爺走。
而我不知道的是,顧承言也私下去找過他們,言明若是出事,護着我走,還私下給了另外一筆銀子。
都說同行是冤家,這兩個鏢局走鏢護鏢的鏢師,倒是和睦相處,別說打架,連拌嘴都沒有。
神醫跟着我們慢慢悠悠走了一天,他就堅持不住了。
「二位請慢慢行來,老夫得先行一步。」
我知道他定是擔憂他的夫人。
「神醫您請先走吧。」
他先走了,我們便可以不按照他規劃的路線走。
繞彎去別的城鎮,把手裏的東西賣了,換上別的東西,別說還真能賺到銀子。
這賺的銀子,我和顧承言商量,拿出一半分給鏢師們,感謝他們陪着我們繞路。
「多謝顧三爺,我們走這一趟回去,可以過個好年了。」
「俺要給俺娘買件新棉襖,再買兩雙棉鞋。」
「那多餘的呢?」有人笑問。
「俺要攢起來娶個媳婦。」
鏢師們哈哈大笑。
我跟顧承言也笑起來。
世人便是如此,女子想嫁個好夫君,男子想娶個賢惠媳婦。
誰都想有個家,併爲之努力着。
「出門在外,咱們還得更低調些。」
除了這兩個鏢局,顧承言又讓清越去請了本地的鏢局,哪個山頭有匪,他們清楚得很,要怎麼順利過去,他們也清楚。
更可能他們勾結在一起。
但對我們來說,花錢消災,能平安到達滇南就好。
尤其是顧承言行動不便的情況下。
我們各自衣裳內都縫了銀票,約定了萬一走散後要如何找到對方。
如若遭遇意外,讓我無論如何都以保命爲先。
我知道,這個保命爲先的意思,是讓我在貞潔、性命之間,選命。
這一點不用他說,我會的。
雖然爲打點山匪,我們也花出去一些銀錢,但勝在順利到達滇南。
滇南多瘴氣,神醫派了人在城門口等着,然後等我們把貨物全部賣完。
清越也打聽好神醫身份是真是假。
爲人如何?風評如何?
得知確實有這麼個人,風評還行,附近百姓也好,商賈富戶也罷,都會找他。
貨物賣掉後,鏢局的人也要回京了,我買了些滇南土貨讓他們帶回去,一份給顧家,一份給家裏奶孃他們,還有一小份給二嬸。
他們回去也接了鏢,這一趟還是划算的。
神醫姓廖,今年四十三,他夫人三十出頭,那叫一個貌美如花,溫柔又謙和。
但就是這麼一個人,她善毒。
各種毒蛇、毒蠍子養了好幾間屋子,我們住的地方離他們住的地方也很遠。
我要種的藥草從一樣變成好幾樣,十幾樣,幾十樣,顧承言也開始解毒。
他的解毒過程是極其痛苦的,痛到面部扭曲,汗溼透衣裳。
烏黑的血水從腿上傷口流出,一碗碗腥臭苦澀的藥服下去。
他手緊緊抓住椅子扶手,好幾次將扶手捏碎。
解毒後,他總喜歡我給他煮喫食,不論粥也好,還是麪湯、藥膳湯也罷,他會懶懶地要我喂他。
還要我哼小曲哄他睡覺。
他偶爾也會驚醒過來,看看我還在不在身邊。
但是他在好起來。
他的腿腳不會一直冷冰冰,冷到骨髓痛。
等到寒冬到來,他能在屋子裏走上一炷香時間。
廖神醫說,等到來年四五月,就能痊癒。
他能恢復得如此之快,還是近來調理得好,不論是身體,還是精神。
顧承言的話本子已經寫了大半,字字珠璣,遣詞用句斟酌了又斟酌。
他把書中人物寫得活靈活現,愛恨情仇觸動人心。
善變、務實的師父、師母,忘恩負義的師兄,黑心的同門,以及修行路上各路妖精鬼怪,殺人奪寶,只有妻子陪着他,一路修行,一路相護。
書中修道可以延長壽命,甚至羽化登仙。
上卷寫到修仙,下卷寫修仙後……
從頂峯跌落泥塘,再從泥塘問鼎巔峯。
我知道他在話本中映射了自己的父母、兄長、親人、友人,唯一留在他心中的美好,是我。
不離不棄,一直相信他可以好起來。
也是因爲我會種草藥,引來了廖神醫夫妻……
他啊,表面霽月光風,實則記仇得很。
心眼子也多得很。
但金無足赤人無完人。
我何嘗不是有仇必報,心眼子多會計較,冷血又薄情。
果真應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24-
在滇南第一次過年,我們客隨主便。
燻了好多肉,還學着灌香腸,喫上了熱辣麻嘴的火鍋子。
顧承言暫時喫不了這些,我卻是一喫就愛上了。
所以都是煮兩鍋,我喫自己的鍋子,喝他的湯。
他偶爾也會喫一筷子我的麻辣鍋子,然後臉紅脖子粗地說:「倒是別有一番滋味。」
我想等他毒解了,身子好起來,怕是會對這麻辣鍋子情有Ţũ̂₂獨鍾,愛不釋口。
又到了新的一年,我都快十六了,還未來月事。
廖夫人給我把脈說我身體健康,這種事隨緣便好。
我也覺得是。
所以那次來月事,顧承言抱着我,一副天塌下來的樣子,驚叫着大喊:「來人,請大夫,請大夫。」
我迷迷糊糊地不解他爲何慌成這樣子。
只感覺屁股溼漉漉的。
他手裏有血。
「三爺,您受傷了?」
「是你。」
我愣了愣才明白過來:「啊,是月事來了。」
「……」
這尷尬的。
不過顧承言倒是狠狠鬆口氣。
沉着臉去洗手,沉着臉回屋子,等我收拾好出來,他才溫聲問:「肚子可難受?明日我問問廖神醫,需要注意些什麼?」
「不喫生冷油膩,好生歇着就成,我也沒有腹痛難忍,就是墜墜地難受,熬過這幾日就好。」
顧承言將我抱在他懷中,幽聲道:「剛剛嚇壞我了。
「好端端地摸到一手血,我真怕……」
「怪我不好,沒有做好措施。」
「與你何干,這種事情你也是第一次。再說你還小呢。」
其實也不小,我已經十六歲了。
有些姑娘可能已經做母親,我與顧承言還未圓房。
他一直覺得我還小。
那就讓他這麼覺着吧,他身子也沒養回來,再等一年半載,再圓房也不遲。
我們都抱着爲對方好的心思,各有各的打算。
奶孃早幾年把我照顧得極好,回王家雖然過了幾個月苦日子,但也轉瞬即逝。
嫁給顧承言後,日子更是瀟灑快意,身子骨是極好的。
所以等月事過後,我又生龍活虎給廖夫人種她到處弄來的藥草。
她也不太像中毒之人,每日開心快樂,還問我要不要學醫,跟着她製毒。
我搖搖頭。
認識些藥草,知道藥性就很好了。
我每日已經很忙,再也分不出時間來。
等到六月份,顧承言的毒徹底解去,廖神醫說喫些滋補的藥湯養上一年半載就健健康康。
我高興得直落淚。
顧承言溫柔地擦掉我臉上的淚水。
問我想不想回京城去?
我並不太想,在滇南還是很快樂的,回去後條條框框很多。
「那我們在滇南住到來年開春,一爲養身體,二爲話本子下卷也該寫起來。
「等到來年,我回去拜訪那些隱士大儒。
「走過一趟官場,跌落神壇,我發現人生不止做官一條路。」
很快地,顧承言的話本子就流通起來。
尤其得知是他所寫,短短時日風靡全國。
無數人都在等着下卷。
掌櫃派人來滇南,說他收到的信函都快堆滿幾間屋子,問顧承言什麼時候能出下卷?
最最主要什麼時候分銀子,實在是太火爆了。
那些學子人手一本,若沒讀過此書,恥於與之爲伍。
更有不少落榜學子,紛紛效仿,決定再潛心苦讀三年,三年後再考一場。
人人都在議論顧承言,人人都誇顧承言。
自然也有人說他娶了個好娘子。
夫貴妻榮便是如此了。
廖神醫每日都來問顧承言,下卷什麼時候出?
他算是除去我與清越外,最先知曉後續發展的人,那個得意勁就別提了。
也不知是誰泄露了我們的行蹤,竟有人帶着厚禮來到滇南,送上帖子拜見顧承言。
他拒絕了。
無論是誰來,一律不見,禮一概不收。
他身上的毒已經解了,如今慢慢拿起劍來練武。
他原本是會武功的,騎術也很好,只因爲中毒,這些都丟下了。
如今再次撿起來,一開始幾日確實艱難,但他咬牙堅持下來後,漸漸得心應手。
那翩翩風采,玉樹臨風的樣子,真是讓人入迷。
送帖子的人,漸漸多了女子,各種馬車停在院子外,個個香飄四溢。
四月爲此惱火不已。
「夫人,您就沒什麼感覺?她們一個個盯着咱們三爺,您就不生氣?」
「我爲什麼要生氣?」
若他顧承言要拋棄我,我也不會賴着他,更不是非他不可。
誰讓他一開始就教我,女子當自強不息,自尊自愛。
愛他之前,我更愛的是我自己。
他愛我,待我好,我自然也愛他,待他好。
他要是變心了,我也會毫不猶豫收回我的情意。
我會種藥草,天大地大,總有我安身之處。
我再也不是那個被關在院子裏,被安排與庶女同住一院的王榆晚。
世人常說鳳凰浴火重生。
我雖比不得鳳凰,但我亦在漸漸成長。
我識字,我認得草藥,更會種花草,我會做簡單飯菜,亦會一點點簡單針線活。
我並不比誰差。
所以她們看上顧承言,是她們有眼光,畢竟他本來就很優秀。
當然,我亦不會主動把人送出去,認什麼姐姐妹妹,把禍頭往家裏帶。
那些給我的拜帖,我亦是一概不理,人一概不見。
倒是不承想,顧承言比我還急躁。
「我們該離開了。」
夫唱婦隨,他說走,咱們就走。
他要拜訪隱世大儒,我亦要去品各地美食,聽各地風俗人情。
他要往前走,往高處走,我可不能原地踏步,該努力拼搏的年紀,不要坐享其成,更不要坐井觀天,得過且過。
我知曉有人說我命好,嫁給了顧承言,妻憑夫貴。
也有人說我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那些不過是羨慕、嫉妒之餘,拿我沒辦法,言語中傷。
我不會跟這種人去計較,更不會因此而難過。
她們求而不得的男子,夜夜睡我身邊,寵我、愛我,我該大度些纔是。
許是因爲我過於大度,顧承言時常生悶氣,覺得我不夠在乎他。
亦怕我真喫味不要他。
女子有三從四德,他沒要我遵守,自己倒是挺堅守的,不與別的女子多言,更不與任何女子獨處,也不曾對別的女子生出憐惜之心,素來冷着眼、沉着臉。
漸漸地她們也發現了,顧承言就是個鐵疙瘩,根本不給任何人焐熱融化的機會。
好像顧家人也發現了。
顧承言再也不似曾經那般,以顧家榮辱興衰爲己任,他甚至都不願意回京城。
帶着我去拜訪這個大儒,在大儒所在的地方買個宅子住上一年半載。
去那個大儒隱世的地方再買個宅子住上三五年。
還讓我把奶孃、阿兄他們都接了過來,要不是趙奶孃說要留在京城,也是要接到身邊的。
顧家寫過很多信,希望他回京。
他都以身子不適爲由拒絕了。
他身體不適?
見鬼的。
從我十七歲生辰那日我們圓房後,一個月總有那麼幾次會將我折騰得死去活來。
而且我發現,他醋味比誰都大,但凡我出門去半日不回家,他嘴上不會說什麼,但晚上就別想好好睡覺了。
這叫什麼不好?
我知道,他是不想回京城去。
也明白顧家爲什麼會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他回去,因爲如今的他知名度實在太高了。
他的第一個話本子賣爆後,他又寫了一個貧寒學子通過讀書科舉,一步一步走上人生巔峯,更是讓寒門學子爲此看見希望。
他現在在寫第三個話本子,平凡小人物成爲將軍,鎮守邊疆、保家衛國……
當王家被下獄,消息傳得盡人皆知,有人故意傳到我面前來時,我二十歲,有了四個月身孕。
顧承言有些擔憂地看着我。
「榆晚……」
我看向他笑:「我沒事。」
我確實沒事,王家人,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想起過他們。
每天忙着讀書認字,種花種藥草,晚上還要應對顧承言,哪裏有時間去想起無關緊要之人。
「你是如何打算的?」顧承言問。
「我們回一趟京城吧。」
若他們要被砍頭,去見最後一面,全了這一世薄弱的親情。
若被髮配,送上一筆銀子,當還了生養之恩。
若貶爲庶民,還是給一筆銀子,老死不相往來。
最主要還是二嬸……
這世上最難還的,果然還是人情債。
顧承言也該回京城一趟。
不能就這麼躲着顧家人,他又沒做錯什麼。
我們是慢慢悠悠地回京城。
王家人犯的事還挺多,尤其是三皇子竟想着逼宮造反,王榆欣作爲他的側妃,王家人能幹淨?
乾淨不了一點。
二叔有沒有參與進去不知曉。
一個半月後,我們纔到京城,沒有辦法,只能直接回顧家。
所以說當你有足夠的本事時,家裏人待你都不一樣。
顧夫人就不說了,拉着我的手,紅着眼眶說:「回來就好,回來就莫要再走了,外頭哪裏有家裏好。
「你又懷着孩子,最好的御醫、穩婆都在京城,母親會給你安排妥當。
「你們那院子隔三岔五就收拾清理,丫鬟婆子都是我親自調教的,一會兒把賣身契給你,若是用得不舒心,只管發賣了就是。」
伸手不打笑臉人。
顧夫人也沒對不起我:「多謝母親。」
「一家人,說這些客套話。」
顧夫人說着,看向不遠處和兄弟們坐在一處的顧承言,眼眶瞬間溢滿淚水,她又很快把淚水拭去。
緊緊握住我的手問:「快五個月了,有沒有哪裏不適?有什麼想喫的嗎?孩子鬧騰嗎?」
「一路走來倒是什麼都能喫得下,孩子挺乖的,一點不鬧騰。」
「是個懂事的孩子。」
顧大嫂坐在一邊,屁股上彷彿有針刺她,一會兒扭一會兒扭。
二嫂倒是面上都是笑,安安靜靜地坐着聽我與顧夫人說話。
顧承言扭頭朝我看來,我亦看向他。
他便起身走過來,直接走到我身邊問:「累了嗎?我先送你回去歇着?」
「不累的,若是累了我便與母親說。」
其實顧家所有人都知曉,顧承言與顧家人是離了心。
中毒被放棄是一。
顧大嫂陷害我,沒有任何懲罰,是其二。
他被搬空的書房,空空蕩蕩的前院是其三。
我們初離開京城,不聞不問是其四。
但人總要往前走, 往前看, 不能總停留在過往, 將難堪、難過全留在心裏。
不值當。
我們的院子收拾得那叫一個乾淨清爽, 東西就沒有缺的, 處處妥帖。
我讓四月去前院看過一眼, 四月回來說書房裏都是書, 筆墨紙硯一樣不缺。
擺件這些都是精品,且十分雅緻。
我嘖嘖嘖了兩聲。
顧承言回來與我說起王家事。
三皇子被貶爲庶人,囚禁在皇陵, 其他牽扯進去的皆發配邊疆,已是皇上開恩。
「那便等他們出發那天,去見一面吧。」
王家人離開京城是在十月。
也是湊巧, 剛好是我出嫁那天。
我挺着七個月孕肚, 在城外見到了王家人。
曾經高高在上的王夫人滿頭白髮, 憔悴又蒼老。她看見我的時候,先沒認出來,後認出來後, 嘴裏唸叨着:「錯了,錯了。」
王老爺兩眼泛紅。
我把一個錢袋子遞給王老爺。
「裏面有些碎銀子, 還有一千兩銀票,當我還了那些年, 喫王家的飯錢。」
王老爺張着嘴,顫抖着手接過。
他想說點什麼,我懶得聽,直接去了二嬸那邊。
二嬸倒是很平靜,見到我面上露出欣喜。
「榆晚。」
「二嬸, 我給您準備了些藥丸,都放在那邊的馬車裏,還有衣裳、被褥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東西。駕駛馬車的人懂些醫術, 會武功,一路上會照應你們。
「官差那邊已經打點好,你可以帶着嫂子、妹妹、孩子們坐馬車,等到了苦寒之地……
「我準備了些銀子,該打點打點, 不要省着,等以後皇上大赦天下, 你們便可以回來。」
我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再多的, 也是無能爲力。
二嬸不停地落淚:「你這孩子, 你這孩子。」
「二嬸, 一路保重。」
二嬸點頭。
顧承言扶着我上馬車回家。
王夫人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榆晚, 榆晚。」
我沒有回頭,也沒有去看她。
心裏更是一點波瀾都沒有。
我真是一個涼薄又無情之人。
顧承言擁着我:「你有我,有孩子。」
「嗯。」
「我不會欺負你。」
「嗯。」
「我們回家。」
我靠在他懷裏, 用力點頭:「我們回家!」
馬車晃晃悠悠。
我掀開簾子,外頭天氣很好。
就像那年我嫁他時一樣,他堅定地選擇了我。
我亦堅定地選擇了他。
這一路走來,我們相互扶持,攜手與共。
往後還有很多很多年。
我們也要這麼過。
他不離, 我不棄。
我們可以夫唱婦隨,亦可以婦唱夫隨。
我們是一家人。
也是獨立的人。
我愛他,他愛我。
幸福便會永遠相隨。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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