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接回親人身邊的第三年,養女深夜敲響了我家的門。
她滿臉倔強又難掩委屈:「阿瑤說過不介意和我一起生活,可我等了三年,你們怎麼還不來接我啊……」
向來嚴厲的爸爸紅了眼。
親生哥哥撞過我的肩膀,跑去抱住女孩子:「珠珠!哥哥再不會讓你受欺負!。」
他們心疼地圍着她,壓抑了三年的感情終於有了傾瀉口。
爸爸讓我把房間還給養女,哥哥讓我不要再爭,給我報了外出旅行團。
後來,他們全然忘了要來接我的約定。
我被山體滑坡困住時,他們正在爲養女過生日。
獲救後,救援隊讓我打電話給家人。
我搖搖頭看向對方:「可以請您借我兩百零八元嗎?」
-1-
救援隊的叔叔一愣:「兩百零八?」
我掰着手指頭和對方解釋:「從這到火車站的公交是 3 元,火車票 195 元,火車站離我家的鎮子比較遠,公交要 10 元,加起來正好兩百零八呢。」
救援隊叔叔神色複雜:「丫頭,你家不在北城啊?出這麼大事兒,還是等家裏人來接你吧。」
我輕聲說:「叔叔,我成年了,可以自己決定回哪個家啦。」
我沒說出口的是,有些家人,是等不到的。
昨天和旅行團的人分開後,我在山上等到睡着了。
被驟降的氣溫涼醒時,天色已暗,山雨交加。
我握着僅有百分之一電量的手機,給哥哥打了電話。
「阿瑤?」
「你們……」快到了嗎?
「嗐!我和爸爸下午給珠珠過生日呢,可能冷氣太低,內外溫差太大的緣故,珠珠現在發熱,我和爸爸正要送她去醫院!哦,對了,你是不是今天回來來着?」
「嗯,可……」
「你先自己回來哈!」
嘟——嘟——嘟——滴——
手機關機了。
幾間商鋪的門都緊鎖着,四周再沒有充電的地方。
我不敢在沒有領隊帶路的情況下亂走,只能蜷縮在半遮擋的棚子裏。
山雨嗚咽,黑夜可怖。
他們會發現我沒回家嗎?會在發現後,也像擔心珠珠那樣,擔心我嗎?
我知道不會的。
就像他們忘了,今天其實應該是我的生日,而不是珠珠ƭû₎的。
但沒關係,不被擔心也沒什麼關係啊。
我抱住自己,拍拍自己的肩膀:快睡着吧,睡着就不怕了。
終於等到第二天,我坐了最早的下山班車。
車上人很少。
誰也沒想到,會遇上山體滑坡。
……
只是這些,沒必要和別人解釋。
我自己已經不在意,但講起來總會讓別人覺得可憐。
救援隊拗不過我,堅持讓我搭他們的「順風車」去火車站。
路上救援隊的叔叔感慨:「你就是運氣不好,要是昨兒下山,就碰不到這山體滑坡啦!「
旁邊的人笑着說:「呵!這還運氣不好?遇上山體滑坡都沒出事兒,這是忒好運啦!」
我微微笑着聽他們說話,點頭表示應和。
最後救援隊的叔叔們給我轉了五百元。
我再次一一感謝,默默保存了轉賬人的信息。
手機在車上充上了電,終於可以開機。
剛一進站,就叮嚀傳來訊息。
點開,是哥哥沈時安發來的語音:
「阿瑤,剛剛家裏阿姨來電話說你還沒回去?你昨晚沒有直接回家?我和爸爸一直在醫院照顧珠珠,珠珠現在還沒退燒,你不知道,她身體向來不好,小時候就一直體弱多病……」
珠珠,是沈家養女,沈時寧的小名。
剩下的語音我沒有再聽,整體轉了文字。
48 秒的語音,幾乎都在描述珠珠的情況。
我的手指停頓在界面上,一時不知怎麼回覆。
三年來,這樣的時刻數不勝數。
看着桌上的飯菜,他們會想到珠珠也喜歡喫,看到漂亮的衣服,他們會想着珠珠有沒有……
我們一起過的每個節日,都像是例行公事,因爲他們會在晚飯後出門,帶着如釋重負的笑容去往另一個女兒的住處過節。
明明我並不介意同她一起生活,我也不介意他們愛她。
就像我也永遠無法割捨我的養父養母一樣,我當然理解他們對養育了十五年地珠珠有更深的感情。
但他們不相信,堅持說着爲我好,還是把她送走了。
那時我心懷愧疚,總以爲是我造成了他們的分離。
直到我第一次見到沈時寧。
-2-
她拉着我的手,笑得有些苦澀:「ṱū́³爸爸一直怕我們相處不好,可能覺得我從小被寵壞了,會嚇到你吧。但我總想試試和你成爲朋友的。」
我傻傻點頭安慰她。
沈時寧很感動,想要把脖子上的吊墜送給我:「不要再拒絕啦,你知道嗎,這其實是你親生母親的遺物。那時候,大家都以爲你應該不在了……爸爸才送給我的。」
我抗拒的動作停了下來。
沈時寧笑着把墜子遞過來:「拿着吧,本來就是你的呀。「
是媽媽的東西呢。
我伸出手去,卻在快要碰到的時候,沈時寧轉動了手腕。
我驚慌失措想要去接,可快不過墜子掉落的速度。
玉石吊墜砸在了瓷磚上,瞬間磕散出小碎片。
爸爸和哥哥正推門進來。
沈時寧紅着眼睛倉惶解釋:「都是我,都是我!是我沒拿穩!不怪阿瑤的。」
如果我再長大一些,或許能有更好的應對方式。
可十五歲、剛剛回到沈家的我,還不曾和血緣親人建立深厚的感情,還不曾看過太多人與事。
我只心疼媽媽得遺物沒有好好保存,也害怕爸爸和哥哥誤會是我犯了錯。
我擰眉對沈時寧說道:「你應該拿穩一些的。」
沈時寧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她彷彿有無盡的委屈,猶ţű⁽豫許久才說道:「是我不好,你說得對,這些都是你的,我不該……嗚嗚……」
我一時無措:「是你……」
「夠了!」爸爸厲聲打斷。
我猛地一抖,第一次看見如此生氣的爸爸。
他眼裏滿是怒火,直勾勾怒視我:「我問你,是不是你要這個墜子!」
「不是我。」我焦急解釋,「是她和我說那是母親遺物,是她要送給我的!」
沈時寧也哽咽着說:「對,就是這樣!爸爸你不要怪阿瑤,是我要送給她的,都是我的錯!你怪我吧!」
「珠珠,你別說話!」哥哥在一旁大聲開口,然後轉頭看向我,那眼神裏滿是冰冷,「阿瑤,我問你,這墜子是不是你想要!」
「不……」
「說實話!」爸爸嚴厲呵斥道。
他們的怒火和冷漠像是刀子插進了我的心臟,我只能聽見我的心跳在奮力掙扎。
是我想要嗎?
是嗎?
是啊,那是媽媽的遺物,我是想要的……
「是……」我顫抖地回答。
啪——
臉上火辣辣地疼。
然後所有的聲音都像是離我遠去,可卻又無比清晰迴盪在我耳邊。
我聽見爸爸極其憤怒:「我錯了!我就不該同意珠珠和你見面!」
「我一早就料到你會嫉妒珠珠!會因爲嫉妒而做出骯髒的事情!鄉下長大的,心思怎麼可能單純!可我竟然還是給了你傷害珠珠的機會!」
沈時寧哭着說:「爸爸你不要怪阿瑤,都是我的錯!阿瑤想要什麼,我都應該給的!。」
哥哥安慰着她的妹妹:「珠珠你別怕,你太單純、太善良了,可你這樣委屈自己,我和爸爸也會心疼啊。」
-3-
我張張嘴想要解釋,想要告訴他們我不是這樣的人。
我雖然在鄉下長大,可是阿媽阿爸從小就告訴我要誠實,所以我從來不撒謊。
我一直都是班裏的三好學生,老師每次看見我,都說我是很乖的學生呢。
我在鎮子上有很多朋友,現在的學校大家也都喜歡和我一起玩。
我纔不會做這樣的事的。
可是爸爸已經將我釘在恥辱柱上。
他冷冷看着我:「今天爸爸這一巴掌是讓你記住!要堂堂正正做人!如果下次如果還讓我發現你撒謊、用手段,即便你是我的親生女兒,我也嚴懲不貸!」
我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凍住了,原來人在極度恐慌的時候,真的說不出話。
哥哥嘆了口氣:「別哭了,快和珠珠道個歉,和爸爸認個錯。」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也哭了。
爸爸沉默地站着,沈時寧抓着爸爸地衣角瑟縮着看着我。
哥哥有些焦急地推我:「快別倔了,爸爸對你這麼嚴厲是因爲愛你啊,因爲愛你所以這次才這麼生氣。別犯混了,快點道歉認錯,別讓爸爸真的對你失望!」
爸爸愛我嗎?
是愛的吧。
那我不能讓他失望啊。
我放開了快要咬出血的雙脣,輕輕開口道:「對不起啊,珠珠,是我錯了。」
道歉的話說出口,好像也沒有那麼難嘛。
只要不去想自尊、不去想對錯,就好像沒那麼難受了。
我的聲音更大了些:「爸爸,我錯了,我下次再也不會了。」
再也不會要別人的東西了,再也不敢要別人的東西了。
他們一起送珠珠回去。
我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大房子裏,看着落日灑進來,又看見朝陽漸漸明亮。
後知後覺意識到,原來送走沈時寧,不是爲了一心一意愛我,是怕我因嫉妒而傷害沈時寧。
-4-
「丫頭想什麼事呢?我哨子吹半天都叫不回神呀。」
我呆呆抬起頭,執勤小姐姐笑盈盈站在我面前。
「哎呀,遇到天大的事,也要先上車呀。」她手指一指。
我這才猛然回神。
「謝謝您!」我飛快從站臺跑上了列車。
時間倉促,我沒看我上的是哪一節車廂。
但沒關係,我已經上車了。
我在對的列車上,就不怕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等我落座,第二條訊息早已傳了過來:
「珠珠的情況還是沒那麼好。阿瑤,哥哥知道你一直很懂事的。我剛剛又問了下旅行社,這兩天出發的團還能再加人,這幾個你看看喜歡哪個?」
隨即發來的是幾條鏈接。
我沒點開。
應該又是什麼十日旅行團。
無需過多思考,我很快打字道:「好的,這次我自己報名,不用麻煩哥哥了。」
對面也回覆很快:「定好了和哥哥說,這次我和爸爸一定去接你。」
我隨意回了個表情,就迫不及待踏上了回南城的火車。
不需要了,再也不需要誰來接我了。
我會自己回家的。
回我真正的家。
……
火車要坐 22 個小時 32 分鐘。
幸好有救援隊叔叔的資助,我買了軟臥的票,這一路不至於太煎熬。
最終等我回到鎮子上時,已經是第二天傍晚。
我低着頭站在拐角處,悄悄看着家門。
小院子敞開着,阿爸在落日下處理着玉米,阿哥坐在一旁幫着忙。
那架已經好多年了的風扇吱呀吱呀地吹着他倆。
廚房裏傳來煙火氣,是很熟悉的,夏天裏蒜米炒絲瓜的味道。
很清甜很好喫。
一切都好像和三年前一樣,什麼都沒變。
或許他們的生活有沒有我,都沒什麼區別吧。
我攥緊了衣角,南方的夏天如此悶熱,以至於汗水從我臉上滾落,一顆一顆砸在腳邊。
我想我或許不該回來。
我本來就是這個家庭的負擔,如果沒有我,阿爸阿媽能給阿哥更好的生活。
我站了許久,直到屋子裏傳來阿媽的喊聲:「飯好啦,喫飯啦。」
阿爸站了起來。我匆忙轉身。
在模糊的視線裏,我急急向外走着。
「欸——」我聽見阿爸喊了一聲。
「怎麼啦?」隨後是阿媽疑惑的聲音。
……
我一路向外小跑着離開,出了小巷子,才發現自己已經屏息很久。
身後已經沒有聲音了。
我慢慢地沿街走着。
所以,不該回來的吧。
已經沒有人的生活需要我了,我該去哪裏呢……
還沒等我思考出結論,有人風馳電掣般從我身邊跑過,然後站在我面前。
我抬頭,就見阿哥滿頭大汗。
他在看見我的一瞬間,滿眼都是驚喜。
「阿爸、阿媽!是囡囡回來啦!囡囡回來啦!」
阿爸從身後跑了上,寬厚的手掌一把握住我的胳膊。
他雙脣顫了顫,想說什麼卻顫抖地說不出。
我看着阿爸紅了的眼睛,哽咽地先喊出口:「阿爸。」
好奇怪,這三年裏,再怎麼被忽視、被比較、被人不在意,我都不曾這麼難過。
可這一刻,僅僅是喊了一聲阿爸,我就感到了莫大的委屈,眼淚再控制不住。
隨後跟上來的阿媽喘着氣,上上下下把我看了看,滿面淚痕地把我摟進了懷裏:「是我的囡囡啊,我的囡囡!是不是受委屈啦,和阿媽說啊,怎麼一個人回來啦,怎麼不叫你阿爸走去接啊……」
她語無倫次,卻一眼看出我的委屈。
「阿媽,我好想你們,我真的,差點就見不到你們了。」
那些無法對外人說出口的事,那些假裝堅強、毫不在意的事,終於可以在這樣一場盛大的落日下,傾訴給最親的人聽了。
……
所以我怎麼可以懷疑呢?
他們不愛我又如何,愛我的人始終在這裏等我。
-5-
闊別三年的見面,阿媽哭了一場又一場。
大家圍着我一直聊到深夜。
直到阿哥滿臉氣憤:「他們太壞了!太壞了!怎麼可以這樣!」
說着就想跑出去:「阿哥幫你去揍他們!」
最後我們連哄帶騙才讓阿哥睡下。
這麼一鬧,阿爸阿媽倒是沒那麼氣了。
他們更多的是心疼。
阿媽拍着我的手:「既然報考了南城大學,以後就別回去啦。你阿爸沒出息,但還是養的起你的。」
我點點頭,在他們的安慰下回到房間。
阿媽像教小孩子一樣,叮囑我空調不能再調低,阿爸將我的枕頭擺了又擺。
我看着一直被阿媽阿爸保留的很好的房間,猛地低下頭。
「好啦好啦,我都知道的,你們快去睡吧。」我倉惶地推着他們出去。
直到門外再沒有了動靜,我才靠着門緩緩蹲下身體。
我想起了沈時寧回來的那天。
她深夜敲響了大門,一身狼狽。
「爸爸、哥哥,我知道我要等阿瑤同意纔行,可我記得阿瑤說過不介意和我一起生活的。我等了三年了,你們怎麼還不來接我啊……」
她被同寢的女孩子們嘲笑了,她們說她被家人拋棄,高中畢業也沒人來接。
於是衝動之下,跑了過來。
爸爸愧疚地紅了眼眶。
聽聞動靜從樓上下來的哥哥,猛地撞開我的肩膀抱住了她:「別怕,珠珠,哥哥再也不會讓你受欺負了!」
沈時寧這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紅着眼硬生生擠出笑容看向我:「讓阿瑤看笑話啦,你在爸爸和哥哥的保護下,一定沒接觸過這樣的事吧。」
她像一朵狼狽卻始終樂觀、美麗的花。
而那一瞬間的寂靜,彷彿在控訴是我造成了她的苦難。
還不等我反應過來,爸爸已經對我說:「阿瑤,珠珠從小認牀,既然回來了,那個房間就還給珠珠。爸爸你換一間。」
「還?」我一時愣住。
沈時寧滿臉歉疚,撒着嬌:「不要這樣嘛爸爸,現在那是阿瑤的房間,我來睡客房就好了。」
哥哥厲聲反對:「不行!這裏一直是你的家,怎麼可以睡客房!」
珠珠潸然淚下。
哥哥一臉心疼,隨即看向我:「阿瑤,你向來能喫苦,住哪裏都行,這次就不要和珠珠爭了。」
-6-
可我從來沒和她爭過什麼呀。
熟悉的、擺脫不掉的偏見又籠罩在我身上。
好在我已經不再在意這些了。
三年時間早已足夠讓我意識到,我不應該爲了不屬於自己的愛而內耗、而妥協。
我抓住了我唯一能握住的教育的救生繩,奮力向上爬。
我知道我應該有更廣闊的天地,所以不想再被困在求而不得的親情中。
我剛想說些什麼。
只是他們也並不真的在意我的反應,他們早已拉着珠珠上樓休息。
我獨自在客廳站了許久。
再次清醒地意識到,那是珠珠的爸爸,是珠珠的哥哥,也是珠珠的房間。
我聽懂了那些藏在話語背後的潛意思:我「搶」了珠珠的家,現在該「還」了。
後來我躺在有些塵味的客房裏,腦海裏浮現的是爸爸和哥哥三年前來接我的時候。
路上爸爸說:「咱們家在北市市中心,房子比阿瑤現在住的大很多,你的房間是你媽媽懷你的時候就佈置好的,阿瑤一定會喜歡的。」
……
嘁,騙子。
……
但都無所謂了,我一直有我自己的房間。
我的阿爸阿媽將它保護得很好。
這是隻屬於我的、不需要還給任何人的房間啊。
我起身小走兩步。
然後整個人趴倒在牀上,貪婪地呼吸着熟悉的味道。
心中最後的一絲憤懣也消失殆盡。
直到此刻,我纔打開手機,短信箱裏有一條傍晚收到、還未來得及查收的消息:
「阿瑤,你還好嗎?抱歉,我一直跟爸爸說我沒關係的,但他們堅持要陪我。你別生氣了,快回家吧,我替他們跟你道歉。——珠珠」
我看完了短信,手指習慣性地敲下:沒……
屏幕的亮光有些刺眼,我沒再打下去,因爲輸入法已經自動顯示出「沒關係」。
我的手指離開輸入鍵,開始往上滑。
「爸爸說你很強大,面對考試都很冷靜,不像我……但我還是很抱歉,讓你一個人面對高考。」
「沒關係。」
——
「抱歉阿瑤,我真的習慣了和爸爸、哥哥一起跨年,所以又要讓你一個人過除夕夜了。等我畢業,我一定會變得成熟一些。」
「沒關係。」
——
「阿瑤,哥哥就是太緊張我了,其實我只是蹭破了點皮,昨晚這麼大的雪,哥哥怎麼可以把你一個人留在那!我真的太抱歉了!」
「沒關係。」
……
全都是一摸一樣的回覆。
……
看着這些過往記錄,我自嘲地笑了下。
然後刪掉剛剛習慣性打出的字,重新輸入: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也不接受你代替誰的道歉。我已經忍受了三年,以後不想再看到你的消息了。」
我錄屏保存了和她所有的往來記錄,然後將這個號碼拉進黑名單。
關機,躺下,閉眼。
我長長呼出一口氣,只覺得一直悶在胸口的那團鬱氣終於散了。
家人,會讓人擁有表達真實情緒的底氣。
-7-
「那等你去了學校,不管遇到什麼事了,一定要和阿爸阿媽說啊。」
我第無數次點頭:「好啦好啦,知道啦,從收到錄取通知書開始,阿媽你說了無數遍啦。」
阿爸笑了:「到時候我和你阿媽送你去,還沒見過大學長什麼樣哩!」
「還有阿哥,阿哥也一起去!」我趕忙開口。
剛剛耷拉下去的阿哥,一瞬間又開心了起來。
見阿媽有些猶疑,我堅定地又說了一句:「要麼誰也別送我,要去就一家人一起去!」
阿爸阿媽只好答應下來。
我回到房間,準備查詢行程,以及搜索下南城大學的新生羣。
於是時隔一個月,纔再次給手機開機。
打開綠信,滿滿的都是紅點。
我一條條回覆。
最後纔打開了哥哥的對話框,最近一條消息是:
「阿瑤,你真的太任性了!旅行社說你根本沒有去旅行!你到底去哪裏了?這種小孩子捉迷藏的把戲,爸爸很生氣,你最好快點回來!」
我快速向上翻着,幾乎都是在批評我傷害了珠珠,並要求我道歉的話。
我退出綠信。
點開短信,爸爸發了兩條訊息。
第一條是我拉黑沈時寧的第二天發來的:
沈程明:「阿瑤!你真的太不像話了!趕緊回來親自和珠珠道歉!」
第二條是五天前:
沈程明:「沈青瑤,爸爸不是那種無知的人,你的這種手段對我無效。看見訊息迅速歸家。」
我輕笑了一聲。
那些讓你失望一次的人,永遠會一直讓你失望。
我也給沈程明回了ƭûₗ兩條短信:
「親生女兒一個月不見,爲什麼您只以爲我在胡鬧,一點都不懷疑我是出了什麼事嗎?」
「我想您有義務向旅行社瞭解,您和哥哥失約的那次,到底發生了什麼。」
沈程明很快打來電話,我掛斷。
他沒有再打來。
與此同時,綠信裏也發來消息提醒。
沈時安:阿瑤,別鬧了,大學結果應該有了,你報考了哪兒?
填寫志願那天他們都圍着沈時寧,並不知道我的填寫情況。
我輕輕笑了一下。
拔出北市的電話卡,插入新卡,又重新註冊了綠信和企鵝。
他們此時還以爲我是在鬧,並不明白我已經做出很明確的決定了。
-8-
大學有很多便利,特別是南城這幾年的政務服務做得特別好,即便沒有戶口簿原件,也能遷移戶口,只是麻煩了些。
等我終於辦好一切,已經是開學一個月後。
和老師說完感謝的話,我從辦公室走出去。
電梯打開,裏面是浩浩蕩蕩一羣西裝革履的人。
副校長正笑着對沈程明說:「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家也有女兒,也讓人操心不停啊。」
我只匆匆看了一眼,就撇開頭:「不好意思,我走樓梯。」
沒等我邁出幾步,沈時寧已經跑出電梯抓住我的胳膊:「阿瑤,跟我和爸爸談一談好嗎。」
副校長瞬間反應過來,匆匆走出來:「哎呀同學啊,有矛盾要和家裏人好好溝通啊,不能叫家裏人擔心。」
不,他們並不擔心我。
但我終歸還是客氣地笑了:「好的副校長。」
等只剩下我和沈程明、沈時安時,氣氛有些沉默。
我淡淡問道:「是沈時寧也來了南城大學?」
不能怪我有這樣的下意識反應。
實在是因爲之前每一次在學校見到爸爸,他要麼來Ṱü₍見沈時寧,要麼來看沈時安,從不會是爲了我。
我大概也是知道原因的。
因爲我高一第一次聯考的成績太差。
從此,我的每一次家長會都是助理李叔叔來參加。
爸爸絕不會來學校看我。
那時候,我和爸爸解釋,北市的數學、語文相比南城其實更簡單,可是我在南城學的科學,北市卻細細劃分成了生物、物理、化學、地理四門科目,很多細小的知識點我並沒有學過,因此才被拉開很大差距。
我篤定地告訴他,趕上差距並不難,學習是我最拿手的事情了。
可是爸爸覺得我在找藉口,他不相信小縣城的教育能夠和北市相提並論。
……
沈程明聽到我的問題一愣,隨後有些尷尬:「不是……阿瑤,爸爸是來找你的。」
「這樣啊,」我輕輕點頭,「所以您找我什麼事?」
沈程明這纔開口和我說。
他和沈時安已經瞭解了事情了,他們找了我很久。
阿爸阿媽那也跑了許多趟,卻什麼消息也沒得到。
因此費了許多關係查詢,才知道原來我來了南城大學。
我冷靜地凝視着他,沒有給出他所期待的任何反應。
沈程明有些錯愕。
因爲我對他們從來都是滿腔熱情。
我會用心準備他們的生日,會期待和他們過每一個重要節日。
我從來沒有用這麼冷漠地眼神看過他。
此刻他滿心不解:「阿瑤,就因爲這件事,你一定要和爸爸僵持着嗎?」
我反問:「所以爸爸,您從沒想過和我道歉,對嗎?」
-9-
沈程明驚愕。
沈時安忍不住打斷了我和沈程明的對話:「阿瑤!我和爸爸都很愧疚,但不要因爲這樣一件事,真的影響了我們之間的感情,好嗎?」
我異常冷靜,說出口的話字字清晰:
「『這件事』是怎樣的事呢?對你們來說很小對不對?可是對我來說是生死攸關的大事呢。你們可以不在乎我,可我珍惜我的生命。」
「我阿爸阿媽辛苦養了我十五年,又牽掛了我三年;我這麼努力長大,這麼努力成爲優秀的人,不是爲了有一天爲你們的錯誤買單的!」
沈程明猛然神情悲慟,他踉蹌着起身過來握住我的肩膀。
「阿瑤,是爸爸錯了,爸爸真的很抱歉!」
「呵。」我輕輕笑了一聲。
「從見到您開始我就在想,到底什麼時候能等到這句抱歉呢?原來要整整四十七分鐘啊。」
「可是,」我抬頭看着他,「我感覺我不是等了 47 分鐘,我是等了三年又六個月呢。」
「阿瑤!」沈程明猛地提高聲音,他焦急又愧疚,「爸爸是愛你的,爸爸也不想這樣啊!」
我搖搖頭,拿起手機,將沈時寧的短信錄屏點開,放在他和沈時安的面前。
「那麼這些,總歸是你們主動想的吧。」
「您主動和我說要加班,但下一刻我就會收到沈時寧的抱歉短信。」
「哥哥爲主動了另一個妹妹,把我獨自留在雪夜。」
「後來你們主動讓我去旅遊,主動選擇不來接我。」
沈程明神色震驚,手指緊緊握着手機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耐心等他們看完,才繼續開口:
「爸爸,哥哥,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們。曾有哪吒割血肉還父母,我這應該也算因爲你們死過一次,那麼一切相抵了。」
沈程明久久沉默。
沈時安痛苦地掩住雙眼,突然又像抓住了什麼救命稻草。
「阿瑤,你在怨懟是不是?你怨懟我和爸爸,是因爲你對我們還有期待對不對?!你對我們還是有感情的!」
「纔不是。」
我否定得如此果斷,沈時安怔然。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纔不是這樣。」
「你們和我做好約定,卻又拋棄了我,害我生死一線。」
「每個正常人遇到這種事情,都會憤怒、委屈、怨恨吧。我選擇不原諒,只不過是每一個正常人在經歷這種事情後,都會有的愛憎分明而已,纔不是什麼期待。」
「請你們都不要再自作多情了Ťŭₔ。」
-10-
自上一次不歡而散後,沈時安和沈程明沒有再「突然出現」過。
只是寢室經常會收到給我的寄件,家裏也會在大大小小的節日收到很多東西。
我告訴阿爸阿媽那些都是好東西,安心用着,我不會被這些道德綁架,這只是遲到 15 年的養育義務而已。
此後兩年的時間裏面,他們一直試圖聯繫我,但我從沒有放棄過自己的立場。
直到大三這一年,我獲得了全國性的獎項,要前往北市進行代表演講。
我一進會場便看到了沈程明和沈時安坐在第三排正中間的位置。
沈程明向我笑了笑,那眼裏有欣慰,有讚賞,也有期盼。
沈時安見到我,便起身向我走來。
「阿瑤,好久不見。祝賀你。」他穿着正裝,在人羣中很耀眼,我能感到周圍注視過來的目光。
我疏離地禮貌回應:「好久不見,謝謝。」
沈時安似乎鬆了口氣,不是很明顯,但我仍能察覺出他放鬆了些:「阿瑤,這次我和爸爸是特意爲你過來的,我們不想你在感謝致辭環節,少了家人的鏡頭。」
我能感受到沈時安成熟了很多,舉手投足間少了很多浮躁,可他的話仍然令人費解。
我疑惑地看向他:「什麼意思?」
沈時安倏然一笑:「你的導師沒和你說清楚嗎?這是這個獎項的傳統,會有鏡頭給到你的感謝之人,通常是導師和家人,偶爾還會給到家人發言的機會。」
「我想你肯定不會讓你的養父養母來這樣場合,所以我和爸爸過來給你撐場面,你不要害怕。」
我終於聽懂了,剛想說什麼,卻聽見導師在喊我。
我只好停止了這段對話。
等到我上臺時領獎致辭時,沈程明和沈時安目光殷切。
我淡淡掃過他們,開始我的發言:
「……最後,我想感謝我的家庭,如果說各位導師是我的領航人,那麼家人就是我面對困難最大的底氣,他們鑄造了我人生的地基……」
我剛滿月時,媽媽帶我回老家祭祖,順便小住一個月。
卻沒想到東川發生了特大地震。
後來找到媽媽時,她已經過世,而我不知所蹤。
沈程明找了我一年,漸漸開始接受我可能不在了的可能。
這期間,他見了無數無人認領的女嬰,最終收養了一個最像媽媽的孩子。
他把我的名字,給了她。
並喚她「珠珠」。
因爲她是他們捧在手中的明珠,是他們失而復得的寶珠。
而我在人販子手中幾經輾轉,最終被阿媽阿爸救下,交給公安。
可是半年過去,無人來認領我。
阿哥卻一直哭鬧着想我回來。
那個年代的領養手續很簡單,阿爸阿媽很快就從福利院將我領回了家。
等我到了上小學的年紀,義務教育雖然已經普及,但是家裏養兩個孩子仍然喫力。
阿爸阿媽便放棄了給阿哥繼續治療先天缺陷的想法,這才把我們兩人拉扯長大。
此刻,鏡頭一絲不錯地給到了特殊區的阿爸阿媽和阿哥。
他們異常激動地面向鏡頭打招呼。
阿哥樂呵呵地想要蹦跳起來,導師幫着阿爸阿媽一起護着他。
我的眼眶有些熱。
「是的,這就是我的家庭,我來自農村,或許就是這樣的基因,讓我天然對……產生興趣。」
「可笑的是,竟然有人以爲,我會因爲這樣的出身而害怕、而自卑。」
「他們錯了。」
「愛不會讓人感到害怕和自卑。」
「不愛才會。」
-11-
【哥哥視角】
一開始我和爸爸都以爲阿瑤是在鬧脾氣,直到我們和旅行社瞭解清楚前因後果。
爸爸嘆了口氣:「時安,把她找回來吧。回來後就不要再責怪她這次發這麼大脾氣了。」
我點點頭,心裏卻感到隱隱的不安。
我想起珠珠生日那天。
生日蛋糕被端上來的時候,全場都在驚呼。
我很滿意看到這樣的效果,畢竟這個蛋糕確實費了我很多心思。
卻沒想到切完蛋糕之後,珠珠皺着眉頭,有些嫌棄。
「哥哥,你怎麼選了草莓夾心呀?我最喜歡的是櫻桃!」
頃刻之間,喜悅退去,我心裏有些發冷。
突然意識到,我並不是無底線愛珠珠的,我期待對等的回報。
哪怕她只是說一聲謝謝或是辛苦了,我都會感到開心,我都會繼續像從前一樣愛她。
可她對我的付出太理所應當了。
那是我第一次對這個相處了十八年的妹妹生出怨懟。
但後來珠珠生病、阿瑤的短信令珠珠傷心……這些事情讓我無暇再去深究。
可現在我卻不得不去想…會不會在很多個我並不知道的時候,阿瑤也在這麼怨我呢?
我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因爲我發現我無論如何都聯繫不上阿瑤。
「爸爸,可以聯繫一下阿瑤的高中老師,或者聯繫一下……南城那家的人。」
爸爸不會想再跟南城那家人產生關係,因此當即帶着我一起去找了阿瑤高三的班主任。
見了面,一向雷厲風行的爸爸竟有些侷促:「高老師,是您啊。」
原來這位老師也是當年爸爸的老師。
「程明啊,高中這麼多次家長會,怎麼一次也沒有來過?」高老師的表情有些嚴肅。
「這……」
「是因爲覺得沒面子吧?」高老師厚厚鏡片下的目光銳利異常,「因爲青瑤高一第一學期的成績並不好。」
被戳破真相,爸爸也坦然了起來:「您知道的,我自己當年的成績非常好,我大兒子也是從小一直名列前茅。突然女兒的成績如此不理想,我也會擔心家長會過後將情緒帶給孩子,索性就不來了。」
高老師卻重重嘆了口氣:「所以你不知道吧,青瑤第一個學期結束後,就一直都是班級前三,北城市的高校聯考從來沒有掉出過前五十。」
爸爸感到震驚,隨即看向了我,我這才回過神來。
「阿瑤確實跟我說過,她的成績有進步,但…我沒想到這麼好…」
我突然想到高二的時候,那是阿瑤唯一一次和我談起成績。
我連忙拿出手機,很快就翻到了那條信息。
「哥哥,高二的第一次聯考成績出來了,還不錯。」
下面還有一張成績排名的照片。
那時我大二剛剛接手,企業裏的事情正焦頭爛額,只隨口說了幾句鼓勵的話,甚至連那張圖片也沒點開。
此刻我再一次點擊那張圖片,卻顯示已過期,我再也看不清那張圖片裏我的妹妹到底考了多少分。
我也再無法去窺探,那時候,她到底想和我分享的是怎樣的心情。
是證明,是喜悅,還是期待?
我和爸爸這才意識到,這三年的時間裏,我們竟沒有真正的關心過這個孩子。
如果沒有這次的事情,或許我們永遠不會來找老師,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些事情。
高老師嘆了口氣:「程明,我當年就和你說過,你爲人太過傲氣,只相信自己所認爲的,這樣遲早會摔跟頭。」
回去的路上,爸爸一路沉默。
我看着爸爸早已不再年輕的臉,忍不住想,爸爸是否也在和我一樣感到遺憾呢?
原來在我們所不知道的地方,妹妹竟成長得這麼優秀。
可在她獨自努力的時候,我們不曾陪伴過她,在她取得成就的時候,竟也錯過了她分享的喜悅。
這麼多年過去,我才知道,我本有機會參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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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在得知阿瑤取得了全球性生物領域課題的金獎時,我和爸爸再也不想錯過了。
爸爸推掉了好幾個合作事務,將那兩Ţų₃個月的時間都空了下來。
「時安啊,我得了解了解那孩子在做的事情,這樣等她願意和我說起的時候,我就能和她聊一聊了。」
自上一次不歡而散後,我和爸爸又去找了阿瑤幾次,可她一句話都不願意和我們說。
爸爸不願意再逼迫她。
「再等等吧,」爸爸對我說,「畢竟我們是血濃於水的親人,這兩三個月她總要發泄一下,但總不可能兩三年還生着氣的。」
是啊,我們是血濃於水的親人。
所以即便阿瑤說了很決絕的話,我和爸爸也不會真的就此和阿瑤斷絕關係。
即便我們曾經傷害過阿瑤,時間也會抹去這些。
血緣親人,總歸是不一樣的。
頒獎前兩週,我們就已經提前到了那座城市住下。
我想這會是一個很好的契機。
我們作爲她的家人公開露面,告訴所有人她是沈家被寵愛着的女兒。
「沈家女兒」這個身份曾讓珠珠無比驕傲,讓她在同學面前收穫羨慕。
阿瑤也會希望我們給她帶來底氣的。
帶着期待卻又忐忑的心情,我在當天見到了阿瑤。
她繼承了母親的美麗,僅僅是站在那裏就收穫Ŧűₕ了許多目光。
在其他人搭訕之前,我先一步喊住了阿瑤。
我想告訴他,我和爸爸會是他最後的底氣,可很多話來不及說出口,她就已經先行離開了。
我無奈只能走回去,卻在放眼望去時,看到了熟悉的人。
當初接回阿瑤時,我見過他們,後來我們想方設法聯繫阿瑤時又去找了他們。
所以僅僅是背影,我就認出了那一家人。
我的腳步頓住,心裏有些不可置信,他們爲什麼在呢?
他們知道這次的課題是什麼嗎?他們聽得懂什麼是生物鏈、什麼是性狀改變嗎?
是我認錯了吧….
我的腳步不受控制地改變了方向,向前面走去,卻在即將看到他們正臉時,看到了阿瑤和她的導師走過去。
阿瑤似乎在嚮導師介紹着那一家人,於是那一家人站了起來,那個傻小子甚至控制不住身體動作。
可阿瑤完全不在意,笑着制止着那個傻子的動作,牽着他的手安撫他。
我聽不清阿瑤在說什麼,可我看見了她的口型,她在向旁邊的人說着:「這是我阿哥。」
那一刻我像是被什麼東西擊中了,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爲什麼呢?
那樣的家庭難道不令人丟臉嗎?
那個傻子怎麼配做她的哥哥呢?
甚至…那個傻子,怎麼可以出現在這樣的場合?
憑什麼?
我久久不能動彈。
直到工作人員過來引導,告訴我要開始了。
我回到座位上,卻再也沒有了一開始的期待和激動。
爸爸疑惑地看向我:「怎麼了?臉色怎麼如此蒼白?」
我的心臟撲通撲通的跳着,我不知該如何作答。
直到阿瑤開始上臺致辭。
我看見爸爸的臉色也一寸寸的蒼白下來。
我聽見阿瑤說:「愛不會讓人感到害怕和自卑,不愛才會。」
我們錯了。
我錯了。
我再也受不了,匆匆起身離場。
直到站到場外,我才覺得窒息得以緩解。
我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心想一切到底是怎麼會走到這樣無法挽回的局面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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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活動散場後許久,我纔回到現場。
會場的主燈已經關了,剩下的燈光顯得有些昏暗。
爸爸獨自坐在空曠的會場裏。
我走到他身邊,良久,才低聲問道:「爸爸,您在想什麼?」
回答我的是沉默。
「您是不是也在想,我們本可以有很多機會的。」
「如果你再努力一點,或許一開始就能找到妹妹,我們根本就不會錯過這 15 年。」
「如果你不曾抱有偏見,不嫌棄妹妹是在農村長大的,是不是就能早一點發現她的閃光點,你會像愛珠珠一樣把她捧在手心上,而不是用手心去打她?」
「如果那一天你遵守約定接到了她,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今天這一切,她不會回去那個家,不會叫別人爸爸和哥哥……」
我低頭去看爸爸,才發現他那永遠筆直的身體早已佝僂下去。
他微微抬頭,那雙黑色的眼睛注視着我,臉上早已滿是深沉的淚痕。
可他什麼話也沒說。
卻彷彿什麼都說了。
我痛苦地蹲下了身體。
我對爸爸生出了無窮的怨恨,可卻更加憎惡我自己……
我想起阿瑤剛剛回來時,小小的、怯生生的,我多跟她說了幾句話,她眼裏就已經滿是依賴。
那時她高一,我高三,爸爸讓我們倆每天一起回家。
高三的晚自習比高一要晚一個半小時,她卻從不抱怨,總是默默地在保安室做練習。
有一次告白的人在我桌上放了一瓶酸奶,我隨手給了阿瑤。
她以爲是我特意買來給她的,高興了許久。
從此問她喜歡什麼口味,她總要說草莓。
…
我明明有那麼多和她親近的機會,明明有那麼多可以彌補 15 年空白的機會…
可人總要在失去了後,才明白自己曾經本可以擁有多麼珍貴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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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場活動結束後,爸爸就停止了對珠珠的資助。
「時安,我們已經給她的夠多了。她和阿瑤一樣大三了,可以自己去實習,去勤工儉學。沒有我們,她也可以活得很好,也應該活得很好。」
爸爸或許是以爲我會反對,所以和我解釋了很多。
可我聽完後只覺得這樣真是仁至義盡了。
後來珠珠哭着來敲門,但這一次再也沒有人爲她開門。
她失魂落魄地離開。
再見到珠珠,是在一次商務活動上,有從小的夥伴認了出來。
「誒…那不是…」
「不是。」我很快打斷朋友,「我們沈家只有一個女兒,我也只有一個妹妹,在南城讀書。」
朋友恍然大悟。
從此珠珠藉着沈家名號行事的路子也斷了。
她委屈地找上我:「哥哥!你們爲什麼能如此狠心!需要我來填補空白的時候就養我,不需要我了,就把我一腳踢開?」
我平靜地看着她:「你曾給阿瑤發過的短信,我和爸爸都看過了。至於爸爸調查出來的,你曾對阿瑤做過的其他事情,和你曾對我撒過的謊,不需要我再向你重新描述一遍吧。」
她落荒而逃,再也不敢糾纏。
很久後我聽圈子裏的朋友講起,說她遊走在幾個富豪之間,卻又翻了車,下場很慘。
朋友們說起這些時,都在窺探我的反應,我只淡淡回應了 4 個字:咎由自取。
他們便明白了,也就都不再理會珠珠的求助。
可我卻突然體會到兔死狐悲的諷刺。
誰不是咎由自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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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去找了阿瑤。
我跟她說起了珠珠的現狀,我以爲她會開心。
卻沒想到她表情冷淡:「那還真是殘忍,把她養成這個樣子的是你們, 拋棄她的也是你們。」
我一下子竟無地自容, 在這個比我小了接近 4 歲的妹妹面前,感受到了濃重的羞愧。
我拼命想要解釋:「阿瑤…不是這樣的,我們只是希望你能夠高興, 你纔是我的親妹…」
「沈時安,」阿瑤打斷了我, 我第一次聽到她如此冰冷地叫我的名字, 「你的妹妹叫沈時寧, 而我的名字叫雲青瑤,雲青瑤只有一個哥哥, 叫雲青鈺,希望你記住。」
那個…傻子?
我呆呆地看着阿瑤, 再說不出一句話。
直到阿瑤起身離開, 我這才回過神來, 匆匆追了出去。
卻見阿瑤正好碰到了回寢室的室友, 她嬉笑着挽上室友的胳膊,眼裏再不見剛剛一絲一毫的冰冷, 只有肆意與明媚。
她的室友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 然後問她:「我見他來找你好幾次了,你們長得有點像啊, 這是你這也是你哥哥?」
我突然有些期待。
卻又一下子想起剛剛接回阿瑤的時候。
有一天的晚自習突然狂風暴雨。
我做好了淋一段雨的準備,卻在出了教室口後, 看到拿着傘早已等候在那的阿瑤。
周圍的同學不知道我們的關係, 開始起鬨。
我連忙低聲制止他們:「這是我妹!」
起鬨的聲音一下子降了下去,可隨即就有人問:「你妹妹我們見過啊, 不長這樣。」
我這纔想起, 他們都是見過珠珠的, 還不知道阿瑤的身份。
我急躁地匆忙推了他們一把,壓低聲音道:「等下再說!」
然後匆忙跑到阿瑤身前,接過雨傘。
「阿瑤你先走,我和他們再討論一道題。」
阿瑤很乖, 沒有多問,點點頭便撐開傘向外面走去。
身後的幾個同學已經包了上來。
「快點,老實交代。」
「對對對,哪裏認識的這麼漂亮的學妹?」
我有些氣惱,手肘頂了一下那個開口調侃的同學,脫口而出便是:「是表妹、表妹,但你也不能開玩笑!」
我說完愣了一下, 有些倉惶地抬頭看向阿瑤。
只見她已經撐傘走入雨中, 沒有絲毫異樣。
我放下心來。
時光飛梭, 當初那個等我高三下課的小妹妹已經快要大學畢業。
此刻她沒有回頭,但偏過去看向室友的半張臉上,笑容燦爛。
我卻在期待過後, 猛然有有些惶恐。
只聽見她大大方方、毫不遮掩地對室友說:「纔不是,我只有一個親哥,開學那天你們不是見到過嗎。」
「這只是表哥、表哥, 恰好這段時間也在南城,所以客氣一下見見。」
「一點都不熟的。」
我驀然抬頭,天上陽光刺眼。
我卻覺得瓢潑大雨澆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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