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蠱未擾君心

姨娘臨死前,留給我一對情蠱。
她要我用在得勝回朝的厲小將軍身上,這是她爲我千挑萬選的佳婿。
於是,我追在厲無盡身後纏了他三年。
冷心冷面的小將軍,在月下抱着我說,他願意爲我求聖上賜婚。
隔日府中迎來宦官宣旨。
一道是給我的,一道是給嫡姐的。
嫡姐不日後會與厲無盡喜結良緣。
而我,則被指給了他的副將。

-1-
「欽此!」
宦官聲音剛落,我只覺渾身像被破了一盆冷水。
都怪盛暑日光照得人腿腳發軟。
不對。
這不對!
我無措的目光在宦官和父親之間來來回回。
企圖在下一刻聽到他們更正聖旨內容。
直到聖旨收回錦盒,官宦離開夏府,所有人歡喜起身。
我扶住丫鬟紅玉的胳膊搖搖欲墜。
站不穩,又不敢倒下。
主母樂開了花,沒等嫡姐夏琳琅站穩,就將人一把攬入懷中。
「我兒真是好命,厲家世代簪纓,厲小將軍更是一表人才,這樣的好姻緣竟落在我兒頭上!」
這當然是好姻緣。
父親不過是文淵書院的堂長,雖學識淵博,但無官職傍身。
在這隨便拋一塊磚就能砸中五品官的京城,顯然是不夠看的。
厲家世代出名將,雖有一代眼看就要敗落,可厲無盡橫空出世支起了門庭。
這份親事夏家何止高攀,簡直是飛上枝頭變鳳凰。
主母歡喜過後,眼風淡淡掃過我,皮笑肉不笑道:
「可惜有些人心機費勁,竹籃打水一場空,這輩子就是屈居人下的命。」
夏琳琅捏着帕子捂嘴笑,彎彎的眉眼難掩其中得意。
主母被外人稱賢,卻從不掩飾對我的敵意。
我生母白姨娘是她的陪嫁媵妾,美貌且聰慧,主母出嫁那年唯恐自己庶妹未來婚嫁超過她去,硬是求着孃家把我生母充作陪嫁一起嫁入夏家。
十幾年來,她爲正妻白姨娘做妾,嚼着倫理尊卑將我親孃捏得死死的。
後來我親孃不知從哪裏學了一身蠱術,差點將她掀下堂去。
可惜蠱毒反噬其身,困於最後一步。
直到今日,恩怨傳到下一代,她依然見不得我的婚事比嫡姐更好。
無論是我娘,還是我,都得被她們母女踩在腳下。
父親從不願摻和後宅之事,只要醜事不出門,他永遠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如果不替自己謀劃,未來必然也是爲嫡姐做媵妾的命。
可恨,我運氣和我娘一樣不好。
都是折在最後一步。

-2-
夜晚剛剛降臨,我便帶上帷帽悄悄出了門。
我的小院向來冷落,哪怕我整夜不歸,也不會有人在意。
輕叩厲家後門,管家一見是我,臉上立馬堆笑。
「四小姐,將軍等你多時了。」
他算準我會來找他。
我一路磕磕絆絆,急切想告訴他,聖旨錯了,不是我嫁給他。
直到看見安穩坐在內室,撩撥末香的厲無盡,我瞬間啞口無言。
他只需掀起眼皮瞅我一眼,我便明白此事不必再開口。
他知道。
但他不動如山,靜靜等着看我情緒崩潰。
聖旨怎麼會下錯呢?宦官怎麼會念錯呢?
是我錯了。
千言萬語到嘴邊只有一句——
「爲什麼?」
誰知,曾經對我溫柔小意的厲無盡,直接將手中香鏟摔在我腳下。
他起身逼近我,眉眼分外銳利。
「夏聽嬋,誰給你的膽子質問我?你所做之事需要我幫你回憶嗎?」
毫不留情的話語把我問懵了。
我所做之事難道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嗎?
誠然,我一開始接近他確有目的。
他是我娘看中的佳婿,我想攀着他脫離夏家,我不想再任人蹂躪,更不想在夏琳琅手下活一輩子。
但我真的喜歡他。
我敬他是英雄,我愛他鐵骨錚錚,我慶幸他的心能分我一隅。
他曾說:「嬋兒,家世門第與我而言只是虛設,我厲無盡三生有幸得你垂青,只待去求一道聖旨,讓你風光嫁入我厲家。」
往日情景如甜酒入喉,如今落到肚子裏,只剩惱人的毒辣。
可那又怎樣。
我與他兩情相悅,難道是什麼羞於見人的事嗎?
見我眼中露出迷茫,厲無盡冒出一股無名火。
「你還要裝到什麼時候。
「你嫡姐早就告訴我了,你手中有你娘留下的情蠱。」
我有些喘不上氣,「你明知夏琳琅對我不懷好意……」
他打斷我,「爲攀高門無所不用其極,若不是夏大小姐提醒,我都不知道自己對你的情誼,竟是來自一隻蠱!」
厲無盡居高臨下地瞪着我,如同在看一個待審的犯人。
「還說夏大小姐對你不懷好意,我看你就跟你親生母親一樣,慣會用下作手段擾人心智。
「既然想嫁入高門,我便也讓你嚐嚐被人愚弄、求而不得的滋味!」
我一步步後退,我從未見過這樣陌生的厲無盡。
我從沒想過,我小心向他袒露的傷疤,竟成爲他對我攻殺掠地的武器。
厲無盡發泄完,看我面色灰敗,便知自己說的太過分了。
但他不可能低頭,於是啞着聲音問我:
「你還有什麼話想說?」
我太瞭解他了。
高傲的厲小將軍,這是賞我臺階下呢。
可我不想哄着他了。
兩個人在一起時千好萬好,誰進一步或是退一步都算打情罵俏。
以前我還開自己玩笑,總不能爲了尊嚴連將軍夫人之位都不要吧。
現在真逼到了這個份上,卻發現妥協哪有那麼簡單。
Ţű̂⁴何況,賜婚已下,我們再不可能有未來了。
我終於想明白,姨娘臨去前爲何鬱鬱寡歡。
感情這東西,真是沒意思極了。
就這樣吧。
我朝他行禮,「以前是聽嬋癡心錯付,如今聽嬋已有婚配,此後便不再叨擾厲將軍了。」
這不是厲無盡想要的反應。
他咬牙切齒道:「夏聽嬋,你好得很!」
「滾!不許再出現本將軍面前,若是再讓本將軍聽到你說我的未婚妻半個不子,本將軍定絞了你的舌頭餵狗!」
我冷冷瞧他一眼,毫不留戀轉身就走。
臨到門口時,我回頭。
厲無盡眼中亮了一下,他張張嘴,沒吐出半個字。
我緩緩說:
「長姐說的沒錯,我確有一對情蠱。
「但我不擅飼養,那對情蠱早在遇到將軍前就死掉了。」

-3-
情蠱早就沒了。
早在我娘把情蠱傳給我時,她攥着我的手說:
「世間男子多負心薄倖,唯有情蠱相連,才能恩愛百年。」
「實在不行,我寧願你絞了頭髮當姑子,也好過給你長姐做媵妾。」
可我娘不知道,待她死後,以她心頭血滋養的情蠱不肯易主,生生餓死隨她去了。
我當時只覺得,這就是我的命,沒本事享福。
便也歇了接近厲無盡的心思。
但三年前,在我看到厲無盡騎着高頭大馬從長街疾馳而過時,還是淪陷了。
鮮衣怒馬少年郎。
不愧是我娘,對我的喜好手拿把掐。
這三年,邊關少有戰事,他在京中待了多久,我就伴他身側多久。
厲無盡從對我冷言冷語,到青眼相待,再到非我不娶。
上個月我去祭拜孃的時候,還在她墓前講:
「你看,沒有情蠱,我也能同無盡哥哥白首不離。」
勝局未定,先開慶功酒。
如今我娘應該在氣我不聽她的話吧。

-4-
和厲無盡翻臉後,我在夏家的日子更難過了。
之前坊間有傳言夏家女纏上厲無盡,旁人雖不知具體哪位,但可以說笑夏家女癡心妄想。
父親嫌丟人,爲此責罰過我許多次。
如今天家賜婚,外人只當那夏家女是夏琳琅,風評直接從「癡心妄想」變成了「郎才女貌」。
他們不顧世人眼光,不管出身門第,是愛情的化身。
就連宮中貴妃都深受感動,提筆修書「天作之合」贈予夏琳琅。
一時間,夏琳琅風頭無兩,父親只覺面上有光,再不提丟人。
我三年時光,倒給她做了嫁衣。
「小姐,嫁衣難繡,您仔細眼睛。」
紅玉多點了一盞矮燭,放到我面前。
她十指都是老繭,繡不得花樣,繡嫁衣這事只能我自己來。
夏家沒給我配丫鬟婆子,紅玉還是我娘救下的孤女,我娘走時求她護我周全。
府裏難得給我月例,這幾年我繡花,紅玉拿去莊子上賣,日子也算過得下去。
我娘擅巫蠱,這種事再怎麼遮掩,外頭總會聽到些風聲,我作爲她的女兒少不得被猜疑,夏家就算把我送走也沒人會說什麼,夏家留我在府裏,給父親主母博一個「寬宏大量」的美ţů⁰名。
畢竟前朝被巫蠱害得家破人亡的不在少數。
我名義上是夏家四小姐,過得還不如別人院裏的丫鬟。
對於婚事,他們能記得給我扯塊紅布繡嫁衣已是難得,頭面、嫁妝我想都別想。
反觀夏琳琅那邊,從接到聖旨那天,她院裏每天來來往往全是添妝的人。
沒人對我有絲毫愧疚。
從厲府回來那幾天,我是想了結自己的。
實在身心俱疲。
直到紅玉發現我藏起來的麻繩,摟着我哭了一整夜。
「我可憐的小姐,你就算死了那些人能後悔嗎?
「他們巴不得你死,好讓厲將軍和你的事一起入土,你死了,可不就成全了他們的惡毒心思!」
於是天一亮,我便開始繡嫁衣。
紅玉說的對,他們就是想逼我尋短見。
我偏要好好活着。

-5-
繡完喜帕那天,紅玉歡天喜地拉我往中堂去。
她像竹筒倒豆子般:「小姐你猜誰來了?
「算了,你肯定猜不到,是江副將送聘禮來了!
「我剛偷偷替你瞧了一眼,俊俏的很,看着也機靈。
「六十八臺聘禮啊!大少爺當年娶親都沒這個數,小姐你終於熬出頭了!」
我恍惚了下才反應過來她口中的江副將是誰。
江棲鶴。
厲無盡的部下。
以前只在厲無盡口中出現的人。
祖上三代都是戍邊將士,打仗打得家中只剩自己,厲無盡見他有些本事,便提到身邊做了副將。
中堂漫着茶香,喜婆爽朗的笑聲更是將這縷茶香送進了後宅。
我和紅玉躲在屏風後往裏瞧。
父親下位坐了個穿着玄色圓領袍的兒郎,帶着一身少年的意氣風發,戰場上拼殺出來的颯爽氣勢直接將父親蓋了過去。
同是弱冠之年,倒顯得厲無盡故作老成。
我剛從屏風後探出一點點腦袋,就被江棲鶴察覺。
他那雙丹鳳眼長得很漂亮,看向我時還帶着沒褪去的笑意。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我趕忙躲回屏風,拉着紅玉往回走。
父親向來不喜我出現在他會客的時候,萬一驚擾了他,豈不是又給他罰我的理由。
好在沒走出多遠就聽到了父親送江棲鶴離開的客套話。
我還在慶幸江棲鶴不是個多嘴的人,誰料剛回小院,水都沒喝到嘴裏,就聽到院外傳來烏泱泱的腳步聲。
「夏聽嬋,你給我出來!」

-6-
夏琳琅來的氣勢洶洶。
見我悠哉從屋裏走出,她氣更是不打一處來。
當丫鬟婆子把我小院裏裏外外圍了起來,她才陰陽怪氣道:
「六十四臺聘禮,四妹妹也算過上好日子了。」
她當然不是眼紅江棲鶴給我的聘禮。
而是氣惱爲什麼先來的是江棲鶴,厲府那邊完全沒有動靜。
於是我故意道:「我可算不得好日子,將軍府的聘禮肯定更爲豐厚吧,總不能被一個副將比了下去。」
被我戳破心思,夏琳琅美豔的臉立刻陰沉下來。
「我倒小看了你,都到這個份上了還能把厲將軍捏在手裏擺弄。」
我笑道:「姐姐這話妹妹可聽不懂了。
「要說厲害,還得是長姐,不栽種不施肥只管摘桃,結果桃子喫不到嘴裏,怎麼還意思來問果農呀?」
她母女二人把對我的惡意擺到明面上,我也從不掩飾對她們的憎惡。
她們罰我餓幾天,跪祠堂,動家法都沒能讓我搖尾乞憐。
沒辦法征服我,本想對我下毒手,眼不見爲淨。
結果事情捅到父親那裏去,父親雖不喜歡我,但若要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動他子嗣,那便是挑戰他的家主權威。
何況這次縱容主母傷了不受寵的庶女,那下次呢?
是不是受寵的庶女,或是庶子?
嫡女庶女在他眼裏都是差不多的,但兒子不一樣,但凡有一個當上官,就能帶着夏家飛黃騰達。
最後,主母被送往青山庵爲夏家祈福一個月,這事就算翻了篇。
這些年她們母女二人不敢再折騰我,我也只管過好自己的日子。
現在夏琳琅明顯上門找不痛快,我只好隨了她的意。
原本夏琳琅只是心裏不痛快,現在聽我三言兩語挑破遮羞布,面上也丟了光。
惱羞便會發怒。
小姐動怒,不能髒了口,自會有人替她罵。
她身邊一婆子啐我一口,罵道:「好一個不知羞的小賤蹄子,未出閣就和外男有首尾,還能堂而皇之說出來,真是有娘生沒娘養!
「用神鬼之術種出來的也是陰果,天家賜下來的,那才叫蟠桃!」
婆子罵完,夏琳琅明顯順氣不少。
她昂着腦袋,警告我:「我不管你使了什麼手段,三日後我一定要見到厲將軍來送聘禮,不然仔細你的皮!」
我氣笑了。
這蠢貨真以爲我手裏有蠱。
還以爲威脅了我就能得償所願。
我一把拉住擼袖子上前的紅玉,先是盯住叫囂的婆子。
「對啊,我有鬼神之術,你趕緊去求求你的佛祖,看祂能不能保你不出事。」
婆子臉色一白,心虛地看了一眼夏琳琅。
見夏琳琅沒工夫搭理她,便悄悄束緊袖口,唯恐有蟲子鑽進去。
婆子噤聲後,世界一下安靜了。
夏琳琅也能更清楚聽到我的話:
「長姐這麼心急爲什麼不自己去問問厲將軍呢?京中誰不稱頌你們兩情繾綣,去催個進程有什麼難的?」
說罷,我捂嘴嗤笑:「哎呀,姐姐不會喫了閉門羹纔來尋我的吧?」
一句話把夏琳琅的肺管子戳炸了。
她當然要急。
因爲我瞭解厲無盡。
他素來不喜被人玩弄,夏琳琅用「情蠱」一事激他與我決裂,我那日說我沒有情蠱,那他可得騰出心思想想夏琳琅什麼目的了。
我費勁力氣和厲無盡建立起來的信任,哪是夏琳琅三言兩語就能拆的乾淨的。
在他想明白前,夏琳琅就得被他晾着。
因着父親是書院堂長,她自小飽讀詩書,走到哪裏都被喊一句「夏家才女」,哪裏受過這種冷落。
但有軍功傍身的少年將軍,本來就傲氣,管你是才女還是美人,犯了他的忌諱,就算是我也得脫一層皮。
夏琳琅顯然想不明白。
她塗着丹寇的手指向我。
「不敬長姐,言行無狀,把她院子給我砸了!」
她本來就是找我撒氣的,沒想到自己老底被我掀了個乾淨,氣上加氣。
我無論忍不忍她,都是這個後果。
幾聲脆響過後,丫鬟婆子無措地張望。
實在是家徒四壁,把茶壺拆成兩半都不夠分的。
夏琳琅難以解氣,直接往我跟前衝來,巴掌高高舉起。
「奴才怕你邪性,我可不怕……啊!」
沒走兩步,夏琳琅直接摔了個跟頭。
問題是,腳下是平地,連根草都沒有。
那些丫鬟婆子呆呆地看着我,眼神越來越驚恐,連夏琳琅都忘了扶。
也不知誰驚叫了一聲,原本氣勢洶洶的人瞬間做鳥獸散。
還是夏琳琅的貼身丫鬟忠心,哆嗦着攙走了扭了腳的夏琳琅。
人散乾淨後,紅玉無奈收拾那幾片殘陶破瓦。
「大小姐從小到大稍有不順心就來我們這兒撒氣,要是沒小姐你,她連厲將軍的面都見不着,更別說白撿你的便宜……」
趁紅玉絮叨的時候,我在夏琳琅摔倒不遠處找到一小塊石子。
隨後使勁往院牆外頭一丟。
「何人在此?」

-7-
牆頭冒出一個腦袋。
「四小姐真是敏銳。」
紅玉一看,忙低着頭鑽回屋裏。
江棲鶴飛身上牆,坐在牆頭大方與我對視,甚至面上隱隱有些期待。
期待我誇他嗎?
剛剛夏琳琅摔倒時我看得分明,她腳落地時受了外力,才控制不住往地上栽。
說起來,他確實幫了我忙。
畢竟我不可能站這裏挨夏琳琅一巴掌,我倆打起來,喫虧的還是我和紅玉。
可他爬我牆頭做什麼?
我問他:「你聽到了多少?」
江棲鶴倒是坦誠,直截了當說:「本來我還奇怪將軍爲什麼對他心愛的女子避而不見,現在看來,你們夏府水深着呢。」
怕醜事外傳的是我爹,我可不怕。
江棲鶴現在知道一切,也省的我再與他解釋。
但我對他態度有些好奇,問道:「事已至此,你當如何?」
我已經做好了他張口便是「不守女德」、「自甘墮落」的準備。
就等他說出來,我好狠狠和他吵一架。
最好他再去御前告一狀,我日子過不好,就拉着夏家一起下水。
誰知江棲鶴對我表示了極大的贊同。
「說明我倆眼光一致啊。
「將軍少年英才誰不崇拜?將軍能心悅於你,就說明你是個好姑娘,我們將軍的眼光不會錯的!」
我愣住。
事情好像在往奇怪的方向發展。
見我不語,江棲鶴拍拍胸脯:「雖然不知道將軍爲什麼會給你我求賜婚,但我跟你保證,你是將軍喜歡的姑娘,我絕不會動你一根手指頭。
說完,他撓撓頭:「話又說回來,我們西城有句老話,眼睛長在前面,人就得往前走。
「我雖能做你名義上的夫君,但我若有了心上人,是一定要同你和離的,我不會讓她受委屈。」
見我斂起神色,江棲鶴便知道我誤會了。
他解釋:「我知道我們是御賜的婚姻,我會擔下所有的罪責,不會牽連你。」
我搖頭嘆道:「你瞧,你口口聲聲說我是厲無盡心上的女子,但他做得不及你半分。
「你尚且明白要爲心愛之人留正妻之位,但他卻因兩句謠傳將我隨便指給旁人,我只萬幸現在能跟你講清一切,免得日後惹出許多麻煩來。」
江棲鶴下意識要爲厲無盡辯解:「這其中說不定有誤會……」
我不願跟他再聊厲無盡,「當然這是我和他的事,沒想到會連累到你。」
夕陽如火。
像是要燒了我這小院。
也是,夏琳琅出氣不成反喫虧,我怎麼不算引火上身呢?
她現在是父親的心頭肉,等主母告到父親那,少不得有一場硬仗要打。
我張口就攆江棲鶴離開:
「江副將若沒其他事就請回吧,聽嬋感激副將今日解圍,擇日定登門拜謝。」
話音剛落,我就聽到夏琳琅院子裏傳來隱隱約約的哭聲。
不是我耳力好。
夏府實在算不上大。
據說江棲鶴曾是斥候,他聽得比我更真切。
Ṫů⁵做斥候的腦子都靈,他一下就反ťű⁽應過來,他只能給我解一次困,但夏琳琅卻是個麻煩製造商。
「夏聽嬋,」他喊住我,「今夜朱雀大街有燈會,一起去吧。」

-8-
姨娘走後,我便很少有閒時逛燈會。
花燈爭輝,叫姑娘們搶破了頭。
平日裏端莊自持的小姐,也可藉着燈會放縱一把。
死死盯着江棲鶴的紅玉也被萬盞花燈奪去了目光。
我直接趕她去好好玩一玩。
江棲鶴見我沒什麼興致,便安靜地陪我一路停停走走。
同紅玉匯合時,我手上也多了幾盞花燈。
都是江棲鶴贏回來的。
我拎着花燈,悄悄側過臉看他。
文武雙全,若生在京中官宦之家,他不見得比厲無盡的成就低。
晦氣的人真是想都不能想。
朱雀大街的喧囂剛褪去不遠,迎面就撞上了御馬回府的厲無盡。
他一身酒氣,應是剛下筵席。
侍從小心翼翼牽着馬,唯恐他坐不穩將他顛下馬去。
看見我,他像看見了救星。
「四小姐……」
紅玉趕忙上前擋住我,可惜她動作趕不上厲無盡睜眼快。
花燈映亮了厲無盡的眼,他說:「嬋兒,你來接我了?」
紅玉氣急,對那侍從道:「沒看到我家小姐和未婚夫在一起嗎?快帶你家將軍回府。」
「未婚夫?」厲無盡疑惑一瞬,下一刻肉眼可見酒意散了大半。
他神色陰翳,鷹隼般的目光遊離在我和江棲鶴身上。
隨後他嗤笑道:「夏聽嬋,你可真缺男人啊,幾日不見,就迫不及待和旁人攪在一起了。」
江棲鶴蹙眉,像是第一次認識自己崇拜的將軍,勸道:
「將軍,恕屬下直言,您的話屬實不妥,有損夏四小姐閨譽。」
今日剛結識之人都知道維護我。
燥意漫上心頭,我反脣相譏:「將軍說的這是什麼話,我與江副將乃御賜的姻緣,算不得旁人,此事將軍最是清楚,不是嗎?」
厲無盡一甩馬鞭,剛好抽在侍從牽馬的手背上,他忍着痛把繮繩遞到厲無盡手裏。
江棲鶴的眉頭擰得更緊了。
還沒等他開口,就聽厲無盡道:
「我來送四小姐回去,江副將,這裏沒你的事了。」
江棲鶴將我拉到身後,「將軍,這是我未婚妻。」
厲無盡歪了下腦袋,眼中盡是不屑。
「這是命令。」

-9-
我拒絕上馬。
厲無盡不慌不忙,彎下身攬過我腦袋。
比他聲音先到來的是無邊酒氣。
他下巴停在我頭頂,在外人看來,盡顯情人般的親暱。
他低聲說:「你若不上馬,江棲鶴的副將也不必做了。
「我有個坡腳部下,喪妻多年,很是忠心,我一直想給他找門親事,我記得紅玉還沒成親吧。
「嬋兒,你是聰明人,知道該怎麼做。」
這就是曾經心意相通的人。
他知道怎麼拿捏我。
他知道我不想牽連別人。
無力感像潮水般淹沒了我,我如同提線木偶般被他拉上馬背。
江棲鶴贏下的荷花燈掉在地上。
青磚不是荷花的家,火舌纏着妃色絹布與它同歸於盡。
厲無盡掐着我腰的手越收越緊。
但我咬着牙,一路無言。
……
晚上在我小院撲了個空的父親,領着主母和夏琳琅守在中堂,守門的小廝那句「四小姐回來了……」還沒講完,就聽裏頭傳來父親中氣十足的一句:
「逆女,給我滾進來!」
小廝趕忙提醒,「老爺,厲將軍也在外頭。」
夏家人趕緊出來同厲無盡見禮。
以前我多想光明正大與厲無盡策馬同遊。
可我怕,我怕纏在我身上有關巫蠱的流言給他惹麻煩。
我每次見他時,都會下意識避開人羣,或戴上帷帽掩住面容。
當他說不在乎流言蜚語,願意娶我時,天知道我有多幸福。
以前求而不得之事在錯誤時間降臨,那便是災難。
我想,看到我和厲無盡共乘一馬的夏家人也是這麼想的。
父親看着馬上的我,再說不出「逆女」二字。
夏琳琅本來攢着眼淚再哭一場來表示自己的委屈,現在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主母更是眼中攢刀,恨不得將我抽筋拔骨。
原本我和厲無盡之間的事,只要不鬧到明面上,他們就當不知道。
現在他們只能慶幸左鄰右舍都去了朱雀大街,沒人見到現在景象。
父親趕忙將厲無盡請進府裏,唯恐突然來人看夏家笑話。
我被攆回自己院裏。
不知他們和厲無盡聊了什麼,讓夏琳琅硬生生嚥下這口氣,沒再來尋我不痛快。
第二天我就知道了。
厲無盡來給夏琳琅送聘禮了。

-10-
一百二十八臺。
放着鞭炮,吹着嗩吶,惹得半個城的小孩追着跑。
夏琳琅春風得意,專門派了兩個丫鬟來我院門口報數。
紅玉氣不過,提着掃把將人攆走,結果夏琳琅又找了兩個大嗓門的婆子站在遠處喊。
我坐在院裏繡嫁衣,只當聽不見。
我現在只想趕緊離開糟心的夏家。
至於之後的日子,那便是走一步看一步,我預測不了那麼遠。
捱到半夜,府裏才消停下來。
心中事多便容易失眠。
紅玉熬不住先睡下後,我又繡了好一會纔有了絲絲睏意。
趁着睏意沒散,我趕緊把嫁衣收到牀底。
起身的時候,卻被人一把攬進懷裏。
熟悉的麝香纏着龍腦香鑽進我的鼻腔,我一口咬到來人手臂上。
身後的人喫痛撒開了手。
我轉身就是一巴掌。
「厲無盡,你瘋了!」
昏黃燈光下,厲無盡舌尖頂了頂腮,盯着我的目光滿是侵略。
「嬋兒,」他啞聲開口,「我想你了。」
我氣笑了,「厲將軍,你白日剛給我長姐送了聘禮,夜裏就闖她妹妹的閨房,話本子都寫不出你這樣的賤人。」
厲無盡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情緒。
他說:「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你該消氣了吧?」
我搖頭,「厲無盡,你還沒想清楚嗎?我跟你之間的問題從來不是吵架拌嘴這樣簡單。
「別人一句話就能挑撥得你亂了分寸,做下無可挽回之事,說到底,你潛意識中已經認定我是不擇手段的人。
「我們沒可能了,你放過我吧。」
世間多的是能人異士,他中沒中蠱,很容易能察到真相。
可他不願費這個心思。
沒有信任的感情,談何長久?
厲無盡雙手一把按在牀沿,把我圈在懷裏一字一句道:
「可以挽回的。」
我盡力後仰,「你什麼意思?」
他說:「要嫁江棲鶴的是夏聽嬋,可惜夏家四姑娘無福消受,突然暴斃,我會給你一個新身份抬你進門,從此你和夏琳琅平起平坐,我絕不會讓她踩在你頭上。
「江棲鶴從來都是聽我的,他不敢說什麼的。」
頓了頓,他繼續道:「嬋兒,只要你服個軟,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答應你。」
平起平坐?
這就是他想出的法子?
讓我從此隱姓埋名,成爲一個不知來處的人,此後只能仰仗他的寵愛,徹底成爲他的籠中雀,一旦失去寵愛,我一無權力二無地位,卻有虎視眈眈的夏琳琅,我的下場可想而知。
我用力推開厲無盡,「平妻一詞說得再好聽也是妾,厲無盡,我不做妾!」
我手指向屋門,「你不是說什麼都能答應我嗎?我要你走,此生都不要再來打擾我!」
厲無盡今天這出已經算是低頭了,他從沒想過我會拒絕他。
他下意識道:「我乃朝中正三品武將,你爹連官都沒有,給我做妾你委屈什麼?」
我陡生一股無力感。
厲無盡從生下來就是人上人,周圍人向來圍着他轉,就連當初入伍,他也是直接跟在威武將軍身邊,從校尉做起。
是我當初太過天真,以爲自己是特殊的,能跨越層層階級與他連心。
我把自己當人,他把我當什麼?
這個問題,對現在的我來說,已經毫無意義。
我再次下逐客令,「厲將軍,今日我就當你從未來過,請回吧。」
見我軟硬不喫,厲無盡咬碎了後槽牙。
他繃着臉,如泰山壓頂般朝我籠過來。
「可我偏要留下我來過的印記。」
危險。
他現在很危險。
我直覺要我立刻遠離他,我也這麼做了。
我狠狠踹ţű̂ₛ了他一腳,趁他怔愣的間隙往屋外跑去。
厲無盡手長腳長,腳下一點便追上了我。
我腰間一緊,只覺天旋地轉。
下一刻,就被他壓在了牀上。
「厲無盡!」我驚叫,「你若敢強迫我,我一定會殺了你!」
他毫不掩飾眼中的佔有慾,聲音也微微發啞:
「不要我,你還想要誰?
「江棲鶴嗎?給他求賜婚不過是看他忠誠好拿捏,不然就憑他,也配跟我搶女人?」
我一手擋着他,一手在牀上摸來摸去。
終於摸到了藏在枕下的剪刀。
然後趁厲無盡不注意,直接朝他刺去。
他反應很快,我只劃傷了他的胳膊。
「夏聽嬋!」壓抑的怒音藏着風雨欲來。
我將剪刀對準自己。
決絕道:「你既想逼死我,那我成全你。」
厲無盡緩緩起身,看着我和他魚死網破的模樣,看起來很是迷茫。
他有些無措,「我不想這樣的,嬋兒,我心裏有你才失了分寸。
「這兩天,我一想起你和江棲鶴有說有笑的模樣,心裏就憋着一團火,我一想到你會嫁給他人做婦,便整夜睡不着。」
「第一次有事情脫離我的掌控,這次我真的怕了。」
他以爲能掌控我的人生。
他以爲只要自己安排好一切,我就會義無反顧奔向他。
可是啊,很多事就怕「我以爲」。
他還好意思說怕,現在這種情況,到底是誰該害怕啊!
我舉着剪刀的手絲毫不敢放鬆,再開口聲音已經帶了哭腔:
「滾!
「不想看我死在你面前,就滾出去!」
話說到這份上,厲無盡之得向後退去。
離開之前,他回頭深深看了我一眼。
月光透過門框落在他身上,襯得他如鬼如魅,看得我心驚肉跳。
他突然輕笑出聲。
「嬋兒,後會有期。」

-11-
江棲鶴家不在京城。
他從接到賜婚聖旨那天,就帶上祖輩給他攢的聘禮,直接啓程趕來京城。
到京城那天,他便馬不停蹄直奔夏府。
時間剛好夠我繡完喜帕。
所以江棲鶴在京中待不了很久,燈會過後不足一月便給我遞了信,問我願不願意提早完婚。
經過三年休養生息,關外蠻族又有異動。
他祖輩戍守邊關,實在不能安心待在京城。
江棲鶴的提議,正合我意。
得到我準信後,江棲鶴直接通知了父親將婚事提前。
好歹是御賜的婚姻,對方還是四品武將,我成婚這天,夏家準備得也算熱鬧。
紅玉幫我換上嫁衣後,胡亂抹了把臉。
「如果姨娘能看到就好了。」
我牽住她手,笑道:「孃親在時我沒本事讓她過上好日子,但以後,我終於能帶你喫香喝辣了。」
紅玉破涕爲笑,拿帕子仔仔細細擦了手,取來了我的喜帕。
安慰好了紅玉,我強壓下心裏隱隱的不安。
那日月下厲無盡嘴角的笑總會時不時出現我腦袋裏,我日防夜防,終於捱到成婚這天,可算沒出什麼幺蛾子。
但紅玉正想給我蓋上喜帕時,我心裏的那絲不安終於應驗了。
琬姨娘所生的三姐姐衝進我院裏,撕心裂肺喊道:
「我不嫁,我纔不要離開京城!」

-12-
院裏,三姐姐身上披着一件火紅嫁衣。
她頭上的釵環被她一個個揪下摔在地上。
追着她跑來的琬姨娘心疼地把變形的髮飾摟在懷裏,罵道:
「冤家,你爹把這麼好的親事給了你,你不感激就算了,這大喜的日子鬧什麼脾氣?」
說完,她瞄到了立在屋門處的我,臉色霎時褪去血色。
她這才注意到三姐姐跑到了哪裏。
我面無表情問她:「三姐姐何時許了人家?」
琬姨娘甩着帕子,乾巴巴道:「嗐,我剛給你三姐姐繡好嫁衣,今日讓她試一下。」
說完,她打了下嘴巴,「怪我,跟她開個玩笑,叫她當真了。」
這番說辭,我要是信了,那我以後吞刀踩火都是我活該。
還沒等我繼續盤問,三姐姐扯着嗓子喊開了。
「你們敢做有什麼不敢說的?你們怕什麼?剛剛不還跟我說四妹妹無人替她做主,就算知道了也翻不起風浪嗎?」
三姐姐罵完,一把將臉上的妝抹花,對我說:
「你還不知道吧,他們要我今日替嫁,就嫁給江棲鶴那個粗人!」
琬姨娘尖叫着來捂三姐姐的嘴。
三姐姐又哭又鬧,「就算爹爹不知,姨娘你也不知?玉郎後日就來家中提親,他鄉試剛中舉人,你不是說他前途無量嗎?」
既然瞞不住,琬姨娘也不避着我了,直接叫上兩個婆子就要把三姐姐捉回去重新梳妝。
「那是和同屆舉人比,等他中進士得猴年馬月?更別提他一介白衣,就算中了進士也沒得官做,你現在嫁給江棲鶴,直接能當官夫人!」
哈。
夏家,書香門第?
我呸,一肚子陰溝壞水。
不給我活路,我便與你們同歸於盡。
「嘭!」
我接過紅玉遞來的茶杯,直接朝琬姨娘腳下砸去。
琬姨娘見我雙眼通紅,一聲尖叫卡在嗓子眼。
我沉聲說:「紅玉,取火來。」
燒了。
我全要燒了。
誰都別想好過。
「呦,四姐姐好大的氣性。」
女聲嬌媚,人還未到,聲音就像毒蛇一般鑽了進來。
一時間,我不大的小院呼啦啦圍了一羣人。
那羣婆子丫鬟站定後,讓出一條路。
主母領着五妹妹夏懷柔走進來。
夏懷柔不是主母所生,但她十歲那年生母暴斃,她主動投到主母名下。
這些年,她沒少跟在夏琳琅後面爲非作歹。
就連下人都暗地稱她「菩薩面毒蛇心」。
今日這尊菩薩面,也穿着一身精緻嫁衣。
夏懷柔點了點我和紅玉,「愣着幹什麼,她們都知道了,難道你們想讓她倆跑出去壞我好事?」

-13-
院子裏雞飛狗跳。
我和紅玉被按住後,夏懷柔款款上前,直接奪走了紅玉手中的喜帕。
她甚至不屑看我一看,反而嘲笑三姐姐。
「三姐啊,不是妹妹說你,福氣送到你嘴邊,都不知道張嘴。
「你不願嫁,正好讓妹妹我撿了個便宜。」
主母更是滿意,笑得眼睛都看不見。
她親手接過喜帕給夏懷柔蓋在頭上。
主母握着夏懷柔的手說:「昨天我還跟老爺生氣,那江棲鶴前途敞亮,反正他只來了Ţŭ₆府裏一趟,都沒見過老四這個白眼狼,乾脆把婚事給柔兒多好,要不是老爺怕你們這些姨娘說他偏心,哪裏輪得到三丫頭這不識好的。」
見我下場,三姐姐未免有些兔死狐悲。
她哀聲道:「母親,四妹妹已經夠可憐了,連嫁妝都要自己湊,再者說,旁人不知道蓋頭下是誰,天地老爺還不知道嗎?」
換嫁這事本來算欺君,但父親他們知道一旦我嫁出去,就徹底不受他們控制了。
若是江棲鶴有朝起勢,我說不定還要報復他們。
早死晚死,不如借這個機會把我捏死。
「三姐姐,」我輕聲喚她,「你瞧清楚了,她就是這樣的歹毒心腸,有些事可千萬要爛肚子裏,被她知道了,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父親這輩子就是個舉人。
你以爲主母能看你嫁得好?
所以,閉上嘴巴,千萬千萬別讓她知道。
主母見我徹底與她撕破臉,更是裝也不裝,陰惻惻地上前拍了拍我的臉。
我被兩個婆子壓胳膊,動彈不得。
她指甲劃過我臉頰,「四丫頭這麼說,可真傷母親的心。
「不過沒關係,母親寬宏大量,早爲你尋了一處好婚事。」
我瞪大眼睛,看她殷紅的嘴巴一張一合。
「厲將軍早和你父親說好了,無論如何都會把你留下,做我兒的媵妾。
「你要怪,就怪你娘帶給你的下賤命。」
夏懷柔嗔道:「母親快別同她廢話了,吉時已到,別讓江郎等急了。」
主母隨便點了兩個婆子守在我小院,然後一羣人衆星捧月般送夏懷柔出門上花轎。
婆子直接將我鎖在屋裏。
外頭鑼鼓震天,婆子坐在門外頭有一搭沒一搭聊夏老爺能發多少喜錢。
紅玉瞪着緊閉的房門,眼眶通紅。
「小姐,我去跟他們拼了!」
她沒等到我回答,回頭看我時,卻見我已經脫去嫁衣。
「小姐,你別想不開!」
我正在摸火摺子,她這一嗓子差點把我自己燙着。
我把屋裏所有蠟燭堆到牀上ƭű₇。
在紅玉不解的目光中,我問她:「這一把火下去,我們就成黑戶了。
「紅玉,你敢跟我走嗎?」
紅玉一下就明白了我想做什麼,她搬開衣櫃,露出狗洞。
「還等什麼呢小姐,走吧!」
狗洞好啊。
以前我靠它跑出去找厲無盡,現在我靠它找一條出路。
得虧夏家人從不在意我,連我房子破了個洞都不知道。
我和紅玉牽着手,點燃所有蠟燭。
看着火勢蔓延,聽到婆子淒厲叫喊「走水了」,我們才鑽了出去。
胡亂將狗洞拿碎石一堵,沒走多遠,屋子就塌了。
想把我賣給厲無盡?
全給你燒了。
狗咬狗去吧。

-14-
我和紅玉被火燻到,一臉黑灰,活像兩個乞丐。
路過的丐幫還誇我們,「呦,人模人樣的,偷來的衣裳吧?」
丐幫嘴甜,還熱心。
「一起到夏家門口看熱鬧去啊!」
紅玉臉立刻垮下來,「呸,一家子狼心狗肺,有什麼熱鬧可看。」
丐幫豎起大拇指,「消息靈通啊,你咋知道夏家人不要臉,連媳婦都給人換了?」
旁邊大娘聽到,立刻加入對話。
「我可是親眼看到的,新郎官一見新娘子走出門就開始皺眉,估計那時候就看出身形不對了,你們不知道,夏四小姐身量高,出門的新娘子起碼矮半頭。」
大娘打量着我,一拍手,「就跟你差不多高!」
丐幫接茬,「呦,你看看。」
大娘見我們聽得津津有味,受到鼓舞,講得更起勁。
「但你猜怎麼着,新郎官硬是沒發作,直到扶新娘上轎的時候拽了一下,新娘子嚇得叫出了聲,新郎官一下確定新娘被換了,當場抽出劍問夏四小姐在哪?」
乞丐說:「還能在哪,在家裏唄。」
說完,他指指我小院的方向,「瞧見沒,最後那間屋子就是……」
乞丐和大娘傻眼了,支起耳朵聽八卦的人也傻眼了。
只見我小院的方向黑煙沖天,仔細一聽,還有僕婦高呼救水的聲音。
夏家門口徹底亂成一鍋粥。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怒喝:
「夏堂長,如果聽嬋姑娘出事,我定去御前告你個欺君之罪!」
一襲紅衣飛上牆頭,腳不沾地就要往我小院跑。
我跟紅玉對視一眼,趕緊追上去。
住了十幾年的破屋牆塌了,但房梁還在燒。
恰時東風起,風引着火去摸庫房的屋頂。
我聽到夏琳琅嘶聲尖叫,「動作快點啊,我的嫁妝都在裏頭呢!」
好景色,得痛快欣賞。
「夏聽嬋!」
江棲鶴萬分焦急的呼喚將我理智喊了回來。
他立在屋頂,見火勢越燒越旺,家僕只敢在外頭拿桶往裏潑水。
不過是杯水車薪。
隨着一聲「厲將軍來救水了,快讓路」,人羣立刻做鳥獸散。
但江棲鶴一刻也不願等了,眼看要跳下牆,直接衝進火海里找我。
這直腸子的憨貨!
「江棲鶴,我在這兒!」
被厲無盡發現我沒死也無所謂了。
我不想看到江棲鶴受傷。
這無關愛情。
他站在牆頭看我,和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
沖天的火光像極了那日的夕陽。
江棲鶴飛身下牆,我這纔看到他手裏攥着我繡的喜帕。
他胸膛劇烈起伏,最後只狠狠擦去我臉上的黑灰,罵句「嚇死我了」。
隨他而來的,是無數打量的目光。
我聽見大娘驚呼:「老天,我說這姑娘看着眼熟,真是四小姐啊!」
「大家瞧一瞧看一看,虧夏老爺是個讀書人,逼得姑娘燒房子哎!」
旁人多是看熱鬧,唯有一道視線盯得我渾身難受。
我抬頭尋去,對上了厲無盡滿含慍色的目光。
下一刻,一道紅色落在我頭上。
頭頂傳來江棲鶴的聲音:
「走,咱們回家。」

-15-
紅玉說,她有一個地方必須要去,不能與我們同行。
我們在城外十八里分別。
江棲鶴去收拾馬車,留我們二人說些體己話。
紅玉絮絮叨叨囑咐我,要按時喫飯,冷了要懂得穿衣,下雨得知道往家跑。
才比我大十歲,比我娘還操心。
她說這一走短則數月,長則十幾年。
她看着我從小豆丁長到大姑娘,實在捨不得。
我開她玩笑,「捨不得就別走了。」
可她去意已決。
我心裏漲漲的,終於忍不住問她:
「紅玉,你纔是那個會養蠱的人,對吧。」
紅玉呼吸一滯,苦笑道:「你什麼時候猜到的?」
我低着頭,腳尖不停在地上搓來搓去。
「早就知道了,我娘沒死的時候就知道了。」
我娘常年難得出府,唯一的變數就是在禮佛的路上救下了身無分文的紅玉。
彼時她正在和野狗搶一塊餅。
從那以後,我娘漸漸起勢,風頭蓋過主母,我也過了一段短暫的好日子。
紅玉是有師門的巫蠱師。
但巫蠱之術,在我朝人人喊打,她的師門只得過隱居避世的日子。
少時的紅玉心比天高,總以爲自己能改變世人對蠱蟲的看法。
沒想到下山沒多久,差點把自己餓死。
我娘救下她後,她見我娘過得悽慘,便用自己的本領幫我娘爭寵。
「可惜後來……」提起我娘,紅玉嘆氣,「她不肯用情蠱,說你爹不配和她同心。」
「那是我身上最後一對蠱,所謂情蠱,需要用愛滋養,夏府沒有愛,能撐到你娘離世已是奇蹟。」
紅玉摸摸我腦袋,「之前一直不放心你獨自在夏府生活,現在你終於脫離狼窟,我也能放心做我的事去了。」
我很不安,「你會回來找我嗎?」
紅玉無比認真,「朝聖女起誓,我會去西北找你,畢竟你娘臨終前託付我的事還沒做完。」

-16-
我從沒出過京城。
竟不知世間如此遼闊。
這一路我們天亮了便趕路,天暗了就和衣而眠。
江棲鶴覺得對我多有虧欠,明明我可以舒舒服服,慢慢遊山玩水去往西城,卻因爲他不得不風餐露宿。
我倒覺得這一路是我過得最舒心的一段時間。
再也不用一睜眼就開始提心吊膽,也不用去煩惱未知的前路該怎麼走。
而且,和江棲鶴相處很舒服。
我們的視角是平等的。
還剩兩天車程就到西城,周邊景色已經全是西北黃土大地,像一幅用筆豪邁的畫卷。
我趴在車窗上跟江棲鶴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我聽他說西北風俗,他聽我講自己的故事。
我剛跟他講完十三歲我一人鏖戰夏琳琅夏懷柔姐妹二人不落下風,沒聽到他半點回應。
「江棲鶴?」我趕忙拉起簾子找他。
他坐在鞍座上穩穩當當。
我拍拍心口,「嚇死我了,我還以爲你暈過去了。」
「夏聽嬋,」這麼多天的相處,他直接連名帶姓喊我,「其實從京中出來那天,我就有件事想不通。」
他回頭看我,原本清明的眼神佈滿迷茫。
「京中官員弄權,他們滿嘴禮義廉恥卻沒有他們不敢做的髒事,只要一句話,就能讓底層百姓無處翻身。
「我敬將軍戰場無畏,但在京中他卻和夏老爺沆瀣一氣算計無依女子,將聖旨當遊戲,把人命當玩物。
「夏老爺鬱郁不得志,但卻能在內宅呼風喚雨,當家主母把握後宅,卻肆意欺辱弱勢子女。
「一層層階級,一層層傾軋,無處不顯醜惡嘴臉,你說,我家三代埋骨邊關,守護的就是這樣的人嗎?」
我蹲在他旁邊,腦袋都要想冒煙。
最後我說:「我不知道。」
他肩膀隨着我話語耷拉下去。
我拍拍他的肩:
「不過沒關係,日子還長,我們可以慢慢尋找答案。」

-17-
西城是個邊陲小城。
黃土鋪路,城中難見綠植。
富裕人家會在門前掛上一塊厚毯阻攔風沙,手裏拮据的捨不得用布,只能打掃勤快些。
守城門的守城兵一見到江棲鶴,便興奮與他相擁,迫不及待詢問京中風貌,將軍是否安好。
江棲鶴偷瞄了我一眼,我裝作沒看到,他才和守城兵說起將軍馬上娶妻,談及過程時隱去了我和厲無盡的糾葛。
沒聊幾句,守城兵才注意到我。
他一下漲紅了臉,「這是嫂子吧,實在對不住,你瞧我一興奮,就忘了你們在路上跑了這麼多天。」
我擺手說:「無妨。」
江棲鶴順勢牽起馬:「你嫂子一路跟我舟車勞頓,家都沒進就被你攔下來,回頭你得請我們喫酒!」
守城兵揚起笑臉,罵道:「你是會佔便宜的。」
江棲鶴笑着擺擺手,示意下次再聊。
見他要走,守城兵纔想起正事,趕忙喊住他:
「五日前林副將帶兵擊退了一次蠻族,對面來人不多,怕是在試探。
「昨日斥候又在兵營十里外發現蠻族蹤跡,林副將已經下令,城中婦孺無出城令不得放行,以後日子怕是不太平了。」
告別守城兵,我問江棲鶴爲何要出城這麼麻煩,還要申請出城令。
聽完我倒吸一口涼氣。
江棲鶴讓我看街邊來往行人和小販,甚至商鋪,多是女子。
除了少數當地人,大部分都是士兵的家眷。
兵營在西城二里外,像一扇盾牌護住西城。
蠻族來犯,全軍將士必須奮死拼搏,若退了、敗了,他們身後的西城會在一夜之間變成人間地獄。
我朝開國皇帝打天下時就要求家屬隨軍,沿襲到今日,就連將軍夫人來了,都得守這條規矩。
蠻族異動,鎮西軍主將厲無盡怕是不日便到西城。
也就是說……我到了千里之外都躲不開夏琳琅。
真要命。

-18-
西城不大,半炷香時間就到了江棲鶴的老宅。
說是曾住了祖孫三代的老宅,不過是個一進小院,正房連着廂房,雖鑿了石磚通鋪了整間院子,但看得出年代久遠,已經碎了許多。
馬車剛停下,就見一婦人跟着一身披甲冑的高挑武將迎了出來。
「恭喜江兄喜結良緣啊!」
那武將一開口,竟是女子。
她寬肩熊背,往那裏一站,瞧着比男子還英武許多。
江棲鶴介紹道:「這是我軍中同僚林勝男,也就是剛剛守城兄弟提到的林副將。」
林勝男皮膚透着檀色,仔細一瞧鼻樑上還掛着雀斑。
但讓人一眼就能注意到的,還是她那雙亮的驚人的眼睛。
江棲鶴介紹我時,說:「這位是夏四小姐,夏聽嬋。
「她剛到此地,人生地不熟,還得麻煩你多照應一些。」
「地不熟,你倆還不熟嗎?讓我一個外人……」林勝男嘴比腦子快,當她看到我還梳着姑娘頭時已經來不及了。
她看向江棲鶴的表情一言難盡,「可能還真不熟……」
江棲鶴咬牙閉眼,「好了,不要再找補了。」
我臉上微微發熱,尷尬轉移話題,把目光移到從見面就一言不發,只在旁邊咧嘴笑的婦人身上。
「這位是?」
是林勝男宅裏的人,來幫江棲鶴打掃屋子,好方便我住下。
畢竟自江家只剩江棲鶴一人後,他就很少回家了。
夜裏,林勝男陪我在正房住下。
我見她身上全是在沙場上留下的傷痕,不由得瞪大了眼。
我沒見過這樣的女子。
姨娘教我去爭去搶,父親希望我溫柔恭順,主母想要我伏低做小。
幾乎所有人都默認,女子的戰場在後宅。
沒人告訴我,女子可以這般孔武有力,也可以提槍打仗。
我默默往被窩裏縮了縮,藏住自己的小胳膊小腿。
我一直認爲自己不俗的相貌和輕盈的體態纔是自己的武器,現在看到了林勝男,竟覺得自慚形穢。
明明我比她美了不止一點。
我實在不知爲什麼。
之前江棲鶴說,他若有了心儀的女子,便同我和離。
可我豈能隨意放棄這樣好的婚事,不用侍奉公婆,又是官家夫人,還能遠離京城。
我鬥志昂揚,無論來了什麼樣的女子,我都能將其比下去。
可若是林勝男這樣的女子呢?
她能自己掙軍功,能自己撐起一個門庭。
在西城戰亂背景下,她顯然比我更閃耀。
正如江棲鶴迷茫邊關將士犧牲是否值得,我也開始迷茫自己所堅持的「出人頭地」到底是什麼。
我盯着整理甲冑的林勝男,察覺到了自己心裏微妙的嫉妒。
我嫉妒她不必通過成婚就能獲得別人尊敬。
相比於嫉妒,我更痛恨無法掌控自己人生的無力。
我試探開口:「林副將,你爲何還沒成婚呀?」
林勝男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她罵罵咧咧:「老孃的婚事要是能自己做主,我就找一百個小白臉暖被窩!」
成成成……成何體統。
林勝男的話不但驚世駭俗,還令我倍感絕望。
她這樣厲害的女子都不能自由選擇,那我該如何呢?真要等到江棲鶴命定之女出現後,被遣回孃家嗎?

-19-
江棲鶴倒也沒有給我繼續煩惱的機會。
到這裏有月餘,他一頭扎進兵營練兵,來看我的時候還沒林勝男多。
偶爾回來,像做客一樣,手裏要麼給我帶了珠花,要麼帶了胡商賣的新奇玩意。
我投桃報李,包攬了他身上衣物的縫補工作。
他說:「營裏兄弟都羨慕我,說我家娘子繡活好,怎麼動都不怕針腳崩開。」
說這些時,他臉上臊得通紅。
眼睛還時不時瞄我,看我有沒有因他的話生氣。
見我吹噓自己從小就能靠繡活養活自己,他就壓住嘴角,把臉扭到一邊假裝看天上飛鳥。
這日子過得像極了西城裏的一對平凡夫妻。
可惜到了寒露這一天,我看見林勝男領着一隊人急急忙忙從我家門前跑過。
我以爲蠻族來犯,正不知所措時,鄰居大娘笑話我:
「瞧你這丫頭,不過是將軍回西城了,你緊張什麼?」
對我來說,他沒比蠻族好到哪裏去……
西城的路四通八達,去將軍府的路也不止一條,但厲無盡好死不死就選了我家在的這條。
四匹高頭大馬拖着華麗車廂,車廂上還掛着紅綢,丁零當啷地從門前過去。
後面跟着看不見尾的車隊。
車上的是夏琳琅的嫁妝,夏家也回了一百二十八臺,幾乎掏空了家底。
有消息靈通的嫂子,打聽到厲無盡一個月前在京中成婚,剛接到新娘子就直接出了城門,因此今晚直接在西城拜天地,西城男女老少都可去將軍府討一杯喜酒。
我自然避之不及。
但想着江棲鶴作爲厲無盡的副將,應是躲不開的,他但凡回城就一定回家,我便提前煮上一鍋醒酒湯等他。
沒想到,江棲鶴沒等來,等來了林勝男。

-20-
兩個親兵一邊一個架着林勝男胳膊,滿臉賠笑。
「夫人,對不住,林副將每次喝醉,林府的老太君都要罵她一通。
「副將她死活不願回家,我們只能把她送您這兒來了,還得勞煩您看顧一晚。」
這都是小事。
但我記得,有戰事時,將士不能醉酒,林勝男向來是最守軍規的,這次怎麼明晃晃犯紀?
她都喝醉了,那江棲鶴呢?
我請兩位親兵若是見到了江棲鶴,就幫我把人送回來。
誰知他倆擺擺手,「江副將被麻煩纏住了,估計回不來。」
我大驚。
難不成厲無盡要對付江棲鶴?
還沒等我開口問清楚,爛醉的林勝男悠悠轉醒,狠狠啐了一口。
「什麼將軍夫人,一點理都不講!
「拉她嫁妝的是戰馬,本來就是要牽回兵營的,你曉得她說什麼?
「人家說我們這幫兵痞子佔她夫君的便宜,那戰馬是她家的東西,還說老林把馬牽走是要給你出氣!將軍覺得丟人,找補說她剛來不懂規矩。」
林勝男越罵越激動,「我這才知道她跟你是一家姐妹,老天,怪不得你從不說家裏的事。要我我也不說,這也太丟人了。」
我暗自嘆氣。
我無論如何都不想去參加喜宴就是知道,夏琳琅肯定要發瘋的。
她在京中還沒來得及顯擺就直接來到西城,這其中落差,她是受不了的。
我可不想成她出氣筒。
誰能想到江棲鶴替我受了這份罪。
好在林勝男睡下後,江棲鶴終於從喜宴上脫身。
他一身疲憊,一見我臉上帶着愧意,就知道我要說什麼。
他揉了揉我腦袋,我抬手一摸,發現他給我插了一支小巧的絨花簪。
「怎麼說我都是你丈夫,她要找你麻煩,我不替你扛着,那豈不是由着她欺負你。」
我攥着簪子,只覺得眼眶好疼。
江棲鶴脣角微微翹起,「這幅表情做什麼?不用替我委屈,我怎麼說都是四品武將,她奈何不了我。」
我還是擔憂道:「那她如果要厲無盡對付你呢?官大一級壓死人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
江棲鶴難得蹙眉,「相比這個,我更擔心你。」
是啊。
老話說,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
厲無盡這次到西城,定是要待到戰事平息纔回京,這期間誰都不敢預料能發生多少事。
但從小的生存法則教我,幹得了就幹,幹不起就躲。
躲不了再魚死網破。
好在夏琳琅冷靜下來後,也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蠢事,直到入冬前她都沒敢踏出將軍府一步。
她更不敢讓我出現在厲無盡面前。
還在京城時,厲無盡就能聯合夏家搞出換婚這種事,現在天高皇帝遠,她可不敢保證厲無盡再琢磨出什麼餿主意。
我們第一次達到如此微妙的平衡。

-21-
冬至這天,西城落了第一場雪。
雪來的急,城中婦孺紛紛趕到兵營外給自家男人送去厚衣。
我本想託鄰家大娘替我給江棲鶴帶去,大娘看着我的姑娘頭揶揄:
「你親手送過去,自家郎君那心裏甜的跟蜜似的,要我這老婆子帶過去啊,說不定江副將多鬧心呢!」
我被臊紅了臉。
也不是沒想過把頭梳成婦人髻,但紅玉不在我身邊,我實在不會。
後來偷偷摸摸學會了,江棲鶴回家又少,好不容易等他回家,想着第二天就梳婦人髻,也省的街坊鄰居調侃。
誰知道,一看到江棲鶴那張含笑的臉,就又不好意思了。
總覺得自己在逼他圓房似的。
好在街坊只是喜歡拿我們這對年輕夫妻打趣,沒什麼壞心思,反而暗暗替我倆着急。
大娘拉着我坐上她家驢車,一人一身蓑衣,晃晃悠悠來到鎮西軍的兵營。
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遇到來給厲無盡報喜訊的婆子。
她見我剛把棉服遞給守營士兵,就往我手裏塞了一把糖。
婆子樂呵呵說:「將軍夫人有喜了,來給大夥添點喜氣!」
鄰家大娘好奇上前打聽孩子月份,婆子歡天喜地說已經兩月有餘。
「郎中瞧着啊,還是個男娃!說不定以後還能接咱們接將軍的班哩!」
衆人一盤算,竟是在來西城路上就懷上了孩子。
未拜堂就有了身孕,在京中少不得被口誅筆伐,但在西城,多一個孩子就多一份抗敵的希望,沒人會拿這種事發作。
我想,夏琳琅有了身孕,也算是能在將軍府站穩腳跟,她爲了孩子,應該也沒精力再找我麻煩。
想到這裏,我不由放鬆下來。
下一刻,一張熟悉的臉出現。
夏琳琅的貼身丫鬟隨她一起來到了這裏,此刻她頂着漫天風雪站在我面前。
「四小姐,請到車上一敘。」
我這才注意到,遠處停了一輛精緻馬車。

-22-
車裏燃了碳火,像暖房一般。
夏琳琅顯然還不適應這邊的生活,雖有兩個月身孕,但明顯瘦了一圈。
她嫌棄地叫丫鬟把我身上沾滿雪的蓑衣丟到外頭,唯恐髒了她腳下貴重的虎皮毯。
我立在轅門處,擺手讓丫鬟坐下,好生伺候這金尊玉貴的姑奶奶。
夏琳琅劈頭蓋臉就質問我:
「你還沒和江棲鶴圓房?
「是不是心裏還惦記着我夫君?」
活脫脫像只護崽的母雞。
丫鬟趕緊哄她:「夫人何必跟這賤皮子生氣,再傷到小將軍就不好了……啊!」
丫鬟話都沒說完,就迎來了我一巴掌。
她捂着臉,「你你你……」你了半天,看我巴掌又高高舉起,瑟縮了一下,趕緊朝夏琳琅投去求助的目光。
夏琳琅尖叫:「你大膽!」
我冷聲開口:「以前在家裏做姑娘時,你縱刁僕罵我辱我,還能用所謂長姐如母的名頭壓我一壓,現在睜大你的狗眼瞧清楚,這是西城!
「我乃當朝正四品武將江棲鶴之妻,豈容你個刁僕出言侮辱!」
我必須打回去。
我和江棲鶴夫妻一體,如果現在一個惡僕能隨便羞辱他的家眷,以後他人有樣學樣,那他在軍中如何立威?
以上是堂而皇之的說法。
其實我早就想動手了。
如果可以,我想連夏琳琅一起打。
夏琳琅厲聲道:「我夫君是正三品鎮西將軍!」
我斜眼撇她,嘴角彎起:
「好啊,那就請鎮西將軍來評評理,看看你到時能不能保住這刁僕的舌頭!」
夏琳琅恨不得我消失在她和厲無盡的世界,那裏敢把這件事鬧到厲無盡面前去。
丫鬟見夏琳琅臉色發青,就知道自己惹出大麻煩了。
她「噗通」跪在我跟前,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往自己臉上打去。
「都是奴婢的錯,求副將夫人消消氣……」
我嗤笑,「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你也會說人話。」
這丫鬟除了在人前喊我一聲「四小姐」,只要在家中見了我,統統用「賤皮子」、「小娼婦」指代我,只爲哄夏琳琅高興。
現在想故技重施,只能說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隨着清脆巴掌聲,夏琳琅臉色愈發陰沉。
最終她忍無可忍,一腳把丫鬟踹倒。
「跪到外面去!」
丫鬟連外袍都不敢披,哆哆嗦嗦下了車。
夏琳琅本想威脅我離厲無盡遠一些,沒成想讓我藉着丫鬟給了她一個下馬威。
硬的不成,她開始來軟的。
「夏聽嬋,你真就冷心冷肺,對自家姐妹一點愧疚之心都沒有嗎?」
這是人能說出來話?
我開始懷疑夏琳琅被什麼奇怪的東西奪了舍,忘記她這婚事是怎麼來的了。
我何止沒有愧疚之心。
我甚至覺得她該給我磕個頭。
還沒等我那句「你有病就去治」說出口,夏琳琅悽聲說:
「懷柔就是因爲你,被逼沉了塘啊!」

-23-
夏懷柔因頂替我出嫁,整個夏家都被指控欺君罔上。
眼看九族不保,夏老爺和主母直接斷臂求生,讓夏懷柔頂了全部罪責。
他們口口聲聲說自己冤枉,說夏懷柔膽大包天、鬼迷心竅,說蓋頭一蓋他們也不知下面是誰。
厲無盡怕被咬出來,也在從中周旋。
最終,夏懷柔被堵了嘴,關進豬籠,當衆行刑。
夏琳琅赤紅着眼,逼問我:「夏聽嬋,逼死自己姐妹的感覺如何?但凡你……」
「但凡我什麼?」我往前跨出一步,身上殘雪抖落一地,沾溼了她心愛的虎皮。
我泥濘的腳踩了上去,「你該不會想說,但凡我什麼都不做,任她替嫁,她便不用死了吧?」
「蠢貨!」我罵道,「她死在你面前,你都不明白誰逼死了她,怎麼敢來跟我叫囂的?
「還是你覺得,把所有罪責都怪在我身上能讓你的負罪感少一點?」
夏琳琅下脣不停哆嗦,顯然是被我氣到了。
「不對,你不是蠢,你是又蠢又壞。」
我俯下身子,逼迫夏琳琅和我對視。
她逃也沒法逃,溫暖的車廂變成了狹小的囚牢。
「別人不知,你也不知真相?
「但你還是爲了保住自己榮華富貴,眼睜睜看着你的好妹妹沉塘了,不是嗎?」
我似笑非笑:「別說她不是因我而死,就算是,我也只會拍手叫好。我夏聽嬋從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也不服以德報怨這種狗屁道理。」
我抬手輕碰了一下她的肚子,嚇得她失聲尖叫。
罰跪的丫鬟趕緊衝進來,「夫人!」
我起身繫緊蓑衣,對丫鬟斯條慢理道:
「好好照顧你家小姐,肚子裏的可是她的保命符。」
厲無盡和夏家的勾當如同一個隨時能點燃的炸藥,現在來看他們雖在一條船上,如果夏家還想從厲無盡身上撈一筆更大的……
厲無盡纔不會任人宰割,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人,這點夏懷柔應該深有體會。
從馬車下來後,我去兵營門口尋鄰家大娘。
卻被告知她已經離去。
我感到奇怪,回頭看身後蒼茫大雪,咬咬牙準備徒步走回。
「副將夫人留步,將軍請您進帳一敘。」

-24-
出門沒看黃曆。
夫妻兩個怎麼都要找我聊天。
來傳話的士卒目光炯炯,大有我不答應絕不讓我離開的架勢。
進了將軍營帳,我抬眼就看到厲無盡揹着身,手裏攥着我給江棲鶴送的衣服。
「將軍,」我說,「天寒地凍,還請將軍差人將冬衣遞給江副將。」
厲無盡轉身,目光如刀,神色比外頭的風雪還冷些。
「你倒是關心他。」
我輕笑,「哪有妻子不關心丈夫的?」
「嬋兒,」厲無盡臉上掛上一絲侷促,「何必這麼嗆我,夏家的事我可以解釋。」
我說:「將軍不如先解釋,夏懷柔是如何成了這麼多人的替死鬼的吧。」
「夏懷柔?」厲無盡蹙着眉頭,好半天才想起此人是誰。
他趕忙說:「我叫他們好生待你,但那賤婢還是逼你到燒屋脫身,她死不足惜。」
「那將軍覺得,要死多少人你才覺得可惜呢?」我反問道,「是不是非要我跟着死了,才能斬斷這段孽緣?」
聽我說到「孽緣」,厲無盡情緒突然激動。
「夏聽嬋,是你先招惹我的!」
他上前來扯我胳膊,想擁我入懷。
我狠狠甩開他的手,「偏聽夏琳琅說我有情蠱時,也沒見你這般作態。
「我現在倒是慶幸,能借情蠱一事徹底把你看清,不至於回頭無路再後悔。」
厲無盡的手又纏上來,「不,你一定給我下蠱了,不然我怎會日日想你,夜不能寐。」
我噗嗤笑出聲來。
「方纔我還遇見將軍夫人親自來給您送喜訊,恭喜將軍添丁增子。」
他臉上並無半分喜悅,反而浮現絲絲懊惱
「我試着接納她,強迫自己忘記你,」厲無盡眉頭緊皺,試圖讓我理解,「但我做不到,她總是萬分順從我,和其他人一樣討我歡心……」
厲無盡如今的樣子實在令我反胃。
人有許多面,在鎮西軍將士眼中他是雄姿英發的少年將軍,對此,我也曾萬分敬仰。
可如今在我面前,他是想拖我入地獄的牛頭馬面,明知我會面對什麼,卻還是自私想佔有我。
他哪是喜歡我,他一路順風順水,突然有個不順他來的,得不到便不甘心。
我漠然道:「厲無盡,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
「別忘了你身前有鎮西軍,身後有厲家上下百餘人,我無牽無掛爛命一條,別把我逼到拉你到閻羅殿告狀的地步。」
說完,我上前收好他情緒激動時丟到地上的衣物。
「我家夫君不比將軍,屋中只有我爲他縫衣,將軍可莫要再拿屬下的衣服了。」
……
出了將軍營帳,正好遇到巷頭嫂子家劉大哥正到處巡視,我在兵營不好亂走,將衣物交給了他便出了兵營。
我頂着風雪往回走,黃土大地如今白茫茫一片,循着沒掩住的腳印纔不會迷失方向。
沒走多遠,就聽到驢子的叫聲。
鄰家大娘蹲在板車上,縮成了一個雪人。
她高聲喊我:「也不知守門那娃娃抽什麼瘋,非要我趕緊走,你再不來,我就真回去了。」
我心頭一暖。
被厲無盡夫妻倆糟蹋的壞心情一掃而空,趕緊快跑兩步跳上板車。
「大娘,我家還剩一條羊肉,等下來家裏喝湯!」
「得嘞,我拿兩根蘿蔔來。」
世上好人那麼多,我纔不陪厲無盡下地獄呢。

-25-
夜裏我鎖好門窗,湯婆子把被窩熱得暖烘烘的。
我鑽進被窩,左掖一下,右掖一下,直到一點冷氣進不來才老實躺平。
剛閉上眼,就聽到外頭有踩雪的聲音。
接着,正房的屋門被敲響。
我心頭一緊,習慣性去摸枕頭下的剪刀。
外頭人像感應到一般,急忙開口:「聽嬋,是我。」
聽到熟悉的聲音,我心頭驚慌瞬間被撫平。
我匆匆搭了件外袍,趿拉着鞋子跑去開門。
江棲鶴鼻尖凍得通紅,連蓑衣都沒穿,像是直接從軍營趕回來的。
大半夜這麼急回來做什麼?
敵襲了?
他見我穿得薄,整張臉瞬間通紅,似乎又怕門外寒氣冷到我,只得關上門背過身跟我講話。
「我聽劉大哥說將軍找你……」
我別過頭,硬邦邦打斷他:「我早跟他斷了,不會給你江家蒙羞。」
身上帶刺已經成我保護自己的本能,尤其是今日戰鬥狀態還沒消退,我聽江棲鶴這麼說,只當又來一個指責我的。
相處這麼久,江棲鶴一聽就知道我誤會了。
他不好轉身,急得脫口而出:「我是怕你受欺負!」
「自從將軍回來,看我的眼神一直不對,還將我調爲右副,我心裏明白他覺得我不知進退,就該爲了大好前程將你拱手相讓。
「但你不是物件兒,你會爭會搶,會傷心會流淚,不高興了也會離開。
「夏聽嬋,我不知道怎麼留住你,太激進怕嚇到你,太優柔寡斷又怕你覺得我無趣,你愛恨都那麼明朗,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我站在江棲鶴背後,看他耳根逐漸通紅。
許是屋裏暖和,他腦袋也開始冒煙。
看得我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他倒了解我。
我夏聽嬋愛得起放的下,遇到喜歡的又爭又搶,撞南牆了便一拍兩散各生歡喜。
今日,我同厲無盡講過一句話,真心實意——
「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
我滿意,看來江棲鶴也滿意。
滿意還有什麼可矯情的。
我伸手勾住江棲鶴的腰帶。
「江棲鶴,我明天想梳婦人髻。」

-26-
次日我醒來,被窩是暖的,牀邊衣物是平整的,廚房裏湯是熱的,江棲鶴是不見的。
我都沒說什麼,他倒像個黃花大閨女,羞得不敢見我。
只留下一張「營中事多,五日後歸,吾妻勿盼」的字條就悄咪咪跑了。
呸,瞧他美的,誰會盼他。
第二天,我把手繃往框裏一丟,像個情竇初開的小孩般心煩意亂。
死江棲鶴,嚐了甜頭就躲,是懂欲擒故縱的。
第三天,盼來了滿臉頹氣的林勝男。
從昨日起,厲無盡似乎受了什麼刺激,不等雪化就開始瘋狂練兵。
饒是驍勇善戰的林勝男都摔了不知多少個大馬趴。
她邊說邊幫我劈柴,劈得差不多後坐下來同我聊天。
「你家老江最慘,什麼都要他示範,將軍找他陪練都下死手,也不知道老江怎麼得罪將軍了。等他回家你就看吧,指定青一塊紫一塊。」
說罷林勝男搖搖頭,「不對,你也看不着……」
嘴又比眼睛快。
等她眼睛瞄到我腦袋時,「呀,家有好事啊,怪不得老江這兩天嘴都合不上。那你能看着,你好好瞅瞅。」
我趕緊捻出一塊糖堵住她的嘴。
她邊嘬邊感嘆,「我奶都不讓家裏給我備糖,怕我喫了甜的,就喫不了苦了。上次喫糖還是將軍夫人散的喜糖。」
說到這裏,林勝男往我身邊湊了湊。
她壓低聲音,「我有個事實在憋不住想問你,我早就聽聞京中有個女郎頗得將軍喜愛,還得了聖上賜婚,按理說這女郎就是將軍夫人。
「但我怎麼瞧着,他們二人並不恩愛,自從將軍返回西城便一直住在營裏,你姐數次來找,面都沒見着,我碰見她幾次,我總覺她看我的眼神越來越怪,有次她還陰陽怪氣勸我解甲歸田,她不能把我當假想敵了吧!」
我聽樂了,問她:「那你怎麼說?」
林勝男氣哼哼:「我長槍一拿出來她就慫了。
「所以我纔想不通,她身爲將軍夫人,理應有領導西城女子的覺悟,不然敵軍來犯時誰來當主心骨?我的槍她都怕,那見到蠻族的彎刀豈不是要直接投降?」
我不願多生是非,趕緊指着林勝男袖子上的破洞說:
「我繡活不比你林府繡娘差,要不要我幫你補?」
多可笑啊,在京中時,我聽到旁人將我的事安在夏琳琅身上,焦慮得夜不能寐,恨不得敲開每家每戶的門去解釋。
那時的我肯定不會信,到了西城,我反而不想別人知曉這些過往。
時間和經歷真是個好東西。
林勝男順我手指方向低頭看去,果然看到了關節處磨開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破洞。
她直接將外袍褪給我。
然後像個小孩般,興奮道:「給我縫朵小花吧。」
我看她常穿蒼鷹紋樣的衣服,沒想到審美竟然這麼可愛。
林勝男看我在努力理解她的要求,得意道:
「沒想到吧,不光是你,我家誰都不知道我喜歡花。」

-27-
女將軍哪是好當的。
林家曾出過三任宰相,實打實的名門貴胄。
可惜到林勝男這一輩,族中男丁稀薄,青黃不接。
紫微星沒再臨幸林家男兒,反而是二房出的林勝男最爲聰慧,族中兄弟無一能比過她去。
林家老太君想送林勝男入族學,走女官之路。
結果平日裏同老太君母慈子孝的各房叔伯,紛紛翻臉阻攔,生怕女子擾了族學清淨。
他們分明是怕外頭知道林家後繼無人,還要姑娘出面撐起門庭,實在有損顏面。
反正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林家底蘊雄厚,足夠揮霍許久。
老太君也是心高氣傲,不讓林勝男入族學,那就轉頭學武。
學武想建功立業,除了武舉,最快的路子就是在戰場拼出一番成績。
林勝男也看不過叔伯嘴臉,求了老太君的路子,隱去身份跑到軍中,從兵卒做起。
直到林勝男生擒對方領兵,所有人才發現這個不善言辭的大頭兵竟是個女子。
當時林家上下只覺天都塌了。
他們說林勝男,立了軍功又如何,女子私入軍營,那就是欺君!
他們甚至想好了脫身之法,就是把所有罪責都推到老太君身上,正如後來的背下所有過錯的夏懷柔。
但夏懷柔可沒老太君那樣的魄力,自然也享不到老太君後來的福氣。
明明家中出了三任宰相,林家衆人依然不明白人才的重要性。
對聖上來說,只要是人才,只要能爲他所用,許多原則都可以讓路。
林勝男作戰勇猛,又生擒蠻族將領,對蠻族有極高威懾力。
管她黑貓白貓,能捉老鼠就是好貓。
於是林勝男成了我朝第一女將。
這下林家叔伯想再來沾光就沒那麼容易了。
林勝男直接自立女戶,將老太君接來西城供養。
「我奶從小要我心智堅韌,不許我學女工,說這是女孩的手藝,學了容易怯懦。
「我知道她是爲了我好,我也順着她來,可我也不願抹殺真正的自己。
「無論蒼鷹或是小花,我都喜歡,這纔是我林勝男。」
說這些時,她平靜得像在講別人的故事。
但作爲聽衆的我卻心潮澎湃。
若說以前有對她出身的嫉妒,現在連那絲微妙的嫉妒也煙消雲散。
這樣的女子,確實令人佩服。
我剪下粉色繡線,原來的破洞處長出一朵海棠花,栩栩如生。
我把外袍遞給林勝男,「我真羨慕你……」
「天!你可真厲害!」林勝男一把將外袍拽去,愛不釋手地將那朵海棠翻來覆去的看。
我厲害嗎?
我垂下頭,「不過是女孩家的玩意。」
「你在說什麼啊,」林勝男大聲反駁,「就是女孩家的玩意才厲害!這麼精細,這麼漂亮才配流傳千古呀!」
伯樂!這是伯樂!
我要留伯樂在家喫飯。
結果林勝男皺着臉婉拒了。
她來我這裏一趟不過是忙裏躲閒,順便跟我吐槽夏琳琅莫名其妙的操作,畢竟在林家她找不到人說這些。
她急着回營。
「將軍這樣死命練兵也不是個事,全軍將士都累的跟狗似的,哪還有力氣迎敵。」

-28-
林勝男嗅覺敏銳,也瞭解蠻族習性。
她勸說厲無盡應早些進入備戰狀態,以免被蠻族突襲。
包括江棲鶴也數次進言,距上次林勝男擊退蠻族小隊後,蠻族一直遊離在不遠處,像一隻伺機而動的猛獸。
但厲無盡更相信自己的判斷。
他認爲蠻族糧食短缺,天氣惡劣之下開戰就是自掘墳墓。
而我軍兵肥馬壯,休養生息這些年缺乏訓練,更應趁這段時間補齊短板,而後主動進攻。
其實,按厲無盡以前同蠻族交鋒的經驗來說,他的佈局沒錯。
只是三年時間,蠻族也換了將領,西城人都喊他紅眼將軍。
紅眼將軍的兄長就是早年間被林勝男生擒的領軍,如今蠻族換紅眼領兵作戰,整個蠻族打法便隨他變得狠辣。
糧食不夠,那便搶。
周邊小部落搶完了,寒冬難過,那又如何?
西城有糧食,還有房子,而且城中只有女子和孩子。
只要突破鎮西軍這扇盾牌,蠻族不光能舒服度過寒冬,還能整軍出發劍指中原。
紅眼將軍等的,就是鎮西軍一個破綻。
黑天雪夜,雪像鹽粒般細碎。
今日輪到林勝男值守,江棲鶴能短暫回西城休整一下。
他正替我往泡腳桶裏倒熱水,同我說些營中近日發生了什麼趣事。
可他今日顯得有些心事重重,在我追問下他才緩緩開口:
「將軍固執己見,我跟他想法不同,近日來已經爭執許多次,如今我連他營帳都不能進了。
「我實在心緒不寧,前線一旦出事,你們後方就危險了……」
他話都沒講完,就聽小院大門被人敲得「砰砰」作響。
傳訊兵進門就道:
「出事了,巡邏隊糟紅眼那廝埋伏了!」
江棲鶴離開時,匆匆囑咐我鎖好門窗,廚房竈臺後藏有兵器,可用來防身。
我看着他的身影被黑夜吞噬,心裏沒來由地升起一股恐慌。
該死的蠻族。
非要打破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平靜生活。
恐慌過後便是無邊的怨氣。
我走到竈臺,摸出一把長刀,坐在火旁守到天邊泛白。
對於前線的消息,西城永遠是第一個知道的。
聽到外面有匆匆步履聲,我趕忙跑到門口透過門縫朝外看,見不是蠻族人才放心出去。
我立在家門口,看到所有人都在往將軍府的方向去。
江棲鶴曾跟我講過,一場戰事結束,將士家眷有權力知曉戰事情況,犧牲的將士也會由將軍府來進行收斂,再由家眷來府裏認回忠骨。
所有人眉頭緊鎖、神色忐忑,甚至有人提前得到了消息,拉着黑棺換上喪服,抹着淚去往將軍府。
我只覺心驚肉跳,帶給我整夜安全感的長刀此時也成了我支撐身體的柺杖。
突然一股力道將我托起,一身麻衣的巷頭嫂子噙着淚對我說:
「走吧妹子,陪我把你劉大哥接回來。」

-29-
算起來,這還是我到了西城後,第一次踏進將軍府的大門。
京城的將軍府我去過無數次,那裏亭臺樓閣成片,假山怪石成堆,無一不象徵着主人家的豐厚底蘊。
西城的將軍府卻空曠得像個墳場。
可不是墳場嗎。
還沒走進,就聽到府中哭聲震天。
偌大的院中停放着上百具裹着白布的屍首。
再朝前看去,一身甲冑的厲無盡疲憊地坐在正堂門前,夏琳琅不得不伴他左右,卻只能害怕的縮在他背後。
左邊坐着面色陰沉的林勝男。
我的眼睛慌亂地在人羣中掃來掃去。
沒有,沒有,沒有!
江棲鶴呢?
我腿腳發軟,硬撐着走過一具具屍首。
不是,不是,不是……
正當我暗自慶幸時,旁邊忽然傳來一聲悲泣。
一婦人抱着一團沾血的棉衣,哀聲道:「我的兒,蠻族那羣天殺的怎麼這麼狠,連具整屍都不留給我……」
我這才知道,紅眼帶領的蠻族,馴服了一羣雪狼,並將其當成坐騎。
前幾次他們騎馬來挑釁,目的就是迷惑我方,誤判他們真實情況。
雪狼夜視能力強,最適合夜戰。
昨夜風大雪密,等哨兵聽到狼叫時已然來不及。
更何況狼這種食肉習性的動物,馬對其本就天生懼怕,有血性的戰馬還能往前衝一衝,稍微差一點的,就要猶豫許久。
但戰場上,半刻猶豫就會要了性命。
鎮西軍戰無不勝的鐵騎被狼羣瞬間衝散,士兵身上的血腥氣激得狼羣獸性大發,斷胳膊少腿都算幸運,倒黴的就直接進了狼腹。
在厲無盡高強度的訓練下,將士們本就疲憊,傷亡數陡然上升。
若不是擡出火炮驚退狼羣,後果不堪設想。
敵方只損失了兩匹雪狼,十五人,鎮西軍實打實喫了敗仗。
我瞬間癱軟在地。
林勝男見狀,快步起身將我扶起。
「老林他沒死,我和主將都在府裏,他必須守在前線以防蠻族下次來襲。」
我瞪着淚眼,平生第一次知道失而復得的感覺。
還沒等我平復情緒,一傳訊兵從門口衝了進來。
「報!蠻族賊子派人傳話!」
厲無盡抬眼,「說。」
傳訊兵看了眼林勝男,咬牙開口:
「紅眼賊子稱,蠻族有雪狼庇佑,我軍毫無勝算,若我朝割讓西城給蠻族,他們便放過西城婦孺,若等到他們攻進來的話,保證鎮西軍所有家眷都淪爲雪狼口糧!」
隨着傳訊兵多說一個字,厲無盡的表情就難看一分。
夏琳琅第一次見院中那麼多死人,早就被嚇破了膽。
她捂着肚子,歪倒在厲無盡腿下,「將軍,不過是一座城池,讓就讓了吧!你要爲我們的孩兒着想啊,你難道願意眼睜睜看他葬身狼腹嗎?」
夏琳琅話音剛落,剛剛喪夫喪子的將士家眷紛紛抬頭,滿含恨意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嚇得夏琳琅趕忙躲回厲無盡身後。
礙於厲無盡的面子,未有人出言責罵。
傳訊兵被夏琳琅打斷,剩下的話像卡在嗓子裏似的。
厲無盡見狀,顧不得訓斥夏琳琅,冷聲命令傳訊兵:「繼續說!」
傳訊兵閉上眼恨恨道:「他們還說,給我們三日時間,不阻攔我們撤離城中家眷,但要留下林副將。
「紅眼賊子要林副將同他兄長配陰婚,以慰藉他兄長當年被擒之仇!」

-30-
喫了一場敗仗,又見識到雪狼兇狠的鎮西軍,士氣顯然十分低落。
就算往朝中傳戰報,一來一回早過了三日,事態緊急,一切都要等厲無盡定奪。
誰都不敢賭繼續打下去的勝算。
將軍府中無人肯離開,所有人一定要守到厲無盡下決策。
我站在正堂門外,聽到裏面傳來爭吵聲。
先是夏琳琅哀求厲無盡:「將軍,林勝男早晚是要成婚的,現在舍她一個能救一城人,爲何不答應?」
她能說出這種話倒也不奇怪。
畢竟當初她爲了保全自己,舍了夏懷柔,現在要把她本就看不慣的林勝男推出去,她更沒什麼負擔。
一裨將站起來張口就罵:「呸!要不是看你是將軍夫人,若是我手下人說這種喪氣話,我早一劍把他砍了!」
夏琳琅也是急了,「對我這麼兇狠!那你去打啊,這仗又不是我打輸的,衝我嚷嚷什麼?」
夏琳琅顯然不知這場敗仗和主將關係緊密,她反擊裨將的每個字都踩在厲無盡即將爆炸的神經上。
厲無盡毫無徵兆地一巴掌掀翻夏琳琅,絲毫不顧及她還大着肚子。
「無知婦人!滾回後院去,這裏沒你說話的份!」
之前厲無盡雖對她冷淡,但也沒真的同她動手,現在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捱了一巴掌,夏琳琅繃不住,當場開始發瘋。
她指着林勝男哭道:「我早看出不對了,先是夏聽嬋,後是林勝男,你心裏到底能住下多少人?」
此話一出,本來默不作聲的林勝男立刻拍桌子罵道:
「你個顛婆娘,這話也說得出口,夏聽嬋是你妹子,什麼髒水都敢往別人身上潑!
「說將軍肖想小姨子,你不要臉,我們鎮西軍還要呢!」
夏琳琅還想再鬧,只見厲無盡一個眼風掃過來。
一個眼神能蘊含很多信息,夏琳琅察覺到了厲無盡此刻對她的殺意。
他的風流韻事什麼時候發酵都可以,唯獨此時不行。
「肖想部下之妻」,單這六個字足夠人心不穩的鎮西軍將他掀下主將之位。
「來人,」厲無盡聲音壓抑着怒意,「夫人瘋病犯了,把她帶下去,好生看顧。」
夏琳琅立刻被堵了嘴,像拖牲口般被拖走。
口無遮攔,她以後也沒有機會再出現在旁人面前了。
她想方設法得來的風光位子,將會成爲她永世的囚牢。
這個小插曲,有沒有人在意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我只想知道最後的結果。
沒有夏琳琅攪局,場面陷入詭異的沉默。
事關林勝男生死,誰也不敢提議打還是不打。
厲無盡問林勝男:「你是如何想的?」
她盯着地上青石板磚,盯了好久。
我手裏攥了一把汗,心頭一片空白。
「蠻族奸詐,吞了西城便會貪心下一城,難不成我們要次次退讓?」
林勝男緩緩開口,「他們佔領西城後實力只會比現在更強勁,不可養虎爲患。將軍,請下令讓城中婦孺撤出西城。」
她拎着長槍起身,煞是一身鐵骨立在厲無盡面前。
「我能擒他兄長,也能擒他紅眼老賊!
「末將請戰!以我林勝男性命起誓,絕不讓蠻族賊子踏入西城一步!」
林勝男請纓再戰。
這也是厲無盡所想,但讓家眷撤出西城顯然是壞了規矩。
但有家眷的將士,卻眼巴巴等着厲無盡發話。
突然,門外傳來一聲——
「臣婦不願做苟活者,臣婦願留下,與西城共存亡!」

-31-
我聽到自己說:
「臣婦不願做苟活者,臣婦願留下,與西城共存亡!」
我踏進正堂,立於林勝男身後。
「狼煙未滅,院中將士屍骨未寒,怎可棄城而走?
「臣婦不懂兵法,但也知道,臣婦這條命就是我夫江棲鶴的戰鼓,我不退他不退。
「在西城,我這雙手補過破衣也繡過軍旗,我這雙手能捏繡花針,也能提得起斷刃,我雖是婦人,但我不能踩着林副將的骨頭享受短暫安寧!」
我明白了。
我看着那些猶豫的面孔,明白了當初林勝男是以何種心情評價夏琳琅——
「她身爲將軍夫人,理應有領導西城女子的覺悟。」
總要有一個人站出來的。
正如衆將士需要林勝男主動請纓再戰。
夏琳琅立不起來,那身爲副將夫人的我就該站出來,請纓守城。
我站在這裏,絕了某些人做逃兵的心思。
隨着我的聲音,最先響應我的是院裏犧牲忠烈的家眷。
「我願追隨副將夫人,共守西城!」
她們恨不得親自提刀上陣,爲家人報仇。
很多時候,做一個決定需要高亢的氣氛將情緒頂上去。
我們管這個叫士氣。
隨着「鎮守西城」的呼聲越來越高,屋中將士紛紛請命,誓要屠盡蠻族,爲死去的兄弟報仇。
厲無盡深深看我一眼,這次,他眼裏出現了真正的懊悔。
「衆將聽令!」
「末將在!」
「三日後,我要紅眼賊人的腦袋掛在旗杆上,以蠻族之血祭奠弟兄們的英靈!」

-32-
三天時間,能準備什麼呢?
夠所有婦孺通宵達旦爲鎮西軍將士縫補戰袍。
夠我們取出自保的兵器,聚在一起做好殊死一搏的準備。
夠江棲鶴趕來看我一眼,告訴我,我是他的驕傲。
他拉着我的手,我倆一起坐在院裏。
他眼裏不見半分迷茫。
「聽嬋,我想通了。
「我守護的一直以來就是百姓世代安寧,能守護你,能守護如你一般的人,這就足夠了。」
此刻情緒不再上頭,看着江棲鶴趕往前線的背影,我心中升起一股悲愴。
我不確定三日後我們是否還能相見。
是否天人永隔,或是同赴地府。
三日轉瞬即逝,蠻族已經開始做好圍攻西城之勢。
沒想到厲無盡趕在天亮之前要見我一面。
我突然發現,對這個男人,我現在說不上恨,更沒有愛。
他高高在上的態度再也傷不了我,因爲我的價值不再需要旁人的肯定。
原來這纔是我想活出的「人樣」。
倒是厲無盡,還是一副放不下的樣子。
「我真後悔,當時輕狂,看輕了自己也看輕了你。」
他站在我家小院裏,一身泛着金光的甲冑和這樸素的小院格格不入。
厲無盡看看我,又看看天空。
今日天氣很好,無風無雪,是個好兆頭。
我說,「江棲鶴曾跟我說,西城有句話,眼睛長在前面,人就得往前走。
「這話,我也送給將軍,別再執念過去,起碼給回憶留個體面。」
厲無盡沉默了一會纔開口:
「我今日來,就是來跟你告別。
「你三日前所言所狀,我已上表朝廷,不論戰事輸贏你都能受封誥命。」
他轉身走到門前,「這無關我的虧欠,是你應得的。」

-33-
這次,厲無盡不敢再一家獨言。
面對上次喫了血虧的雪狼,他們早早準備好生肉抗在戰馬背上。
雪狼到底野性大於服從性,受不住血腥的誘惑,它們起身趴在馬背上準備大快朵頤時,鎮西軍左右夾擊。
先斬狼眼,再殺騎兵。
此戰大捷。
可全城無一人歡呼慶祝。
林勝男死了。
面對兇狠的雪狼,不少人在上一場戰事中親眼看到它們撕咬朝夕相處的戰友,戰友撕心裂肺的慘叫仍迴盪在耳邊。
說不怕那是假的。
一旦怯戰,全面崩盤只是時間問題。
紅眼甚至還在叫囂,說自己兄長昨日託夢,願和蠻族兄弟共享林勝男。
噁心,可恥。
這番恬不知恥的言論自然激起鎮西軍滿腔鬥志。
但不夠。
憤怒不足以抵消心裏的恐懼。
林勝男提着長槍,一人一馬衝在前頭,一槍挑飛第一個交鋒的蠻族,槍頭一轉,直接從撲向她的雪狼口中貫穿。
但很快,她淹沒在狼羣和蠻族的彎刀中。
鎮西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就是——
「替我報仇!」
林勝男以身祭旗,叫鎮西軍殺紅了眼。
主將厲無盡領兵直面衝鋒,江棲鶴帶人側圍包抄,蠻族眼看着族人越死越多,鎮西軍氣勢如山海壓下,狼也變成了狗。
紅眼將軍的腦袋沒能掛到旗杆上,他和他坐下的狼王被踩成了肉泥。

-34-
這是我第二次去西城將軍府。
卻是第一次見林府老太君。
她一身誥命服,滿頭白髮卻身姿挺立,手中的虎頭柺杖對她而言不過是裝飾。
林勝男曾跟我說,她奶奶腰傷嚴重,一到陰天下雨就難以坐立。
老太太是強撐着來接孫女回家。
我不忍心看林勝男。
她半具殘軀從狼口中搶回來時,手裏還緊握着那杆長槍,直到現在沒人能從她手中取下。
老太君說:
「就讓這柄槍隨我孫兒下葬,我孫到了地下也能殺敵,無人能欺負了她!」
……
林勝男下葬後,將軍府也合上了大門。
厲無盡因指揮不當導致戰事失利,雖守下西城,但京中藉此削了厲無盡兵權。
聖上年事已高,厲無盡年輕又有野心,只削他兵權都算他幸運。
厲無盡被調離鎮西軍主將之位,聽說厲家給他走動了一個京中閒職,待他回京述職後便可上任。
能回京,最高興的還是夏琳琅。
離開西城時,她窩在馬車裏和丫鬟放聲調笑,絲毫不掩飾心中激動。
哪怕這個時候肚子已經很大了,她寧願忍受路上顛簸,也不肯在西城多留一天。
在這裏她一天風光日子都沒有,名聲還不好。
將軍府出來的廚娘說,備戰那三日,夏琳琅日日咒罵林勝男非要開戰,不肯爲所有人去送ṭù⁾死。
她甚至還收拾好了細軟,偷了厲無盡的令牌,只待厲無盡離開將軍府就溜出西城保命。
「那狼羣兇得很,外頭的死人每一個全屍,我纔不陪這羣蠢貨一起送死。
「最好西城被破,把夏聽嬋這賤人嚼碎了當口糧!」
偷聽到夏琳琅講話的廚娘學得惟妙惟肖。
因此在他們離開時,夏琳琅無人送別,她馬車周圍連個人影都沒有,旁人生怕挨近了被當成同她一樣的瘋婆子。
自然也沒人提醒,她的每一聲慶幸回京的笑語,咒罵西城全是蠢貨的話,厲無盡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和江棲鶴躲在房頂看熱鬧。
江棲鶴瞧着厲無盡緊繃的側臉,呲牙感嘆:「真丟人啊……」
厲無盡攜夏琳琅來時風光,寶馬華蓋,紅妝十里。
他那時選擇從我家門前過,抱着讓我眼紅,讓我後悔的心思。
現在要離開了,我不送不看,反而叫他鬆了一口氣。
西城門開,厲無盡一行人遠去後,不知誰先發出一聲笑,忽而人羣狂笑不止。
笑聲終於沖走了近日來的陰霾。
在人羣裏,我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
「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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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的主將到西城赴任前,鎮西軍全部事務由江棲鶴代爲管理。
他忙得腳不沾地。
好在紅玉找來了西城,讓我有些事做。
紅玉見我熟練生火,麻利做飯,甚是欣慰。
「真好,我家小姐餓不死了。」
夜裏我和紅玉窩在一張牀上,我央着她給我講分開後,她去做了什麼。
她看着牀幔,好半晌才輕聲說:
「我去給姨娘報仇了。」
她口中的姨娘自然是我親孃。
誰和我娘有仇?
答案顯而易見。
紅玉掰着手指,語氣裏有些委屈:
「我的蠱蟲怎麼會反噬她呢?
「夏老爺在最寵愛她的時候,知道了她有蠱蟲,他害怕啊!可他想手上乾乾淨淨,纔想起了被他冷落的髮妻。
「主母仗着正妻身份,要她日日飲下摻着赤汞的湯藥,我們這種全身蠱毒的巫女都怕那東西,姨娘怎麼頂得住?」
這些事,我竟從不知道。
「這次從師門出來,我直接去了京城,叫他們領教了什麼是真正的巫蠱之術。」
夏老爺中了穿心蠱,每晚都要遭受剜心之痛。
主母瘋瘋癲癲,每日躲在屋裏喊白姨娘回來了,白姨娘要害她。
當家做主的兩個人成了這般德行,我那幾個兄弟兄友弟恭的面具立刻撕碎,紛紛吵着分家。
三姐姐趁府裏亂成一鍋粥的時候,更添一把柴,把自己和玉郎的私情捅了出來。
夏老爺被幾個兒子傷透了心,不得不捏着鼻子同意了三姐姐的婚事。
畢竟這幾個兒子加起來,確實不如三姐的舉人相好。
「咎由自取。」我評價道。
紅玉拉住我的手,往我手裏塞了個小盒子。
我打開一看,是兩隻抱在一起的蠱蟲。
情蠱?
紅玉說:「這次我回師門,最大的目的就是爲你取來這對情蠱。
「當初厲無盡對你那般情深義重,後來還不是娶了夏琳琅。我今日在城門口見江棲鶴那小子眼裏全是你,趁此機會種下情蠱,日後他若負你,必受焚心蝕骨之痛。」
情蠱種下,從此一對有情人心意相通,再無任何隱瞞。
變心一方會遭受情蠱日夜報復。
若是以前的夏聽嬋,她應該會毫不猶豫就種下。
她沒有任何安全感, 她無比需要這種外力來保證自己的利益。
但現在的夏聽嬋不需要了。
我可以給自己安全感。
江棲鶴喜歡我,是因爲我值得。
他日若是變心, 那便是我們緣分已盡,是他沒有福分,不是我不夠好。
我有很大的能量, 我能給自己想要的一切。

-36-
新任主將很快到了西城,他不光帶來了新的副將,還帶來了江棲鶴的任命。
鎮西軍要大洗牌, 新任主將雖欣賞江棲鶴, 但江棲鶴威望高, 對他掌控鎮西軍很不利。
江棲鶴被任命京畿巡防營提督,從四品升爲正四品, 即日啓程前去赴任。
沒想到, 兜兜轉轉,我也回了京城。
離開西城前,我和江棲鶴去祭拜了林勝男。
她的墓前,老太君給她栽滿了花。
江棲鶴說, 林勝男在迎戰前,就留好了遺書。
那一戰,她早就打定主意拿自己祭旗。
她在遺書裏說:「奶奶, 我要住在花叢裏。」
我哭完又笑。
喜歡蒼鷹也喜歡小花。
這纔是她林勝男。
……
來西城時是兩個人, 回京城時也是兩個人。
紅玉見我不依賴蠱蟲, 再次與我道別,只是這次不知歸期。
她說下山一趟才知自身之渺小,她想要振興師門, 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此次回京,不像來時匆匆忙忙, 我和江棲鶴晃晃悠悠邊走邊玩。
踏進京中城門時,已經是一個月以後。
八卦流言不用打聽, 就會自己往耳朵裏鑽。
厲無盡和夏琳琅這對「郎才女貌」的愛情化身, 直接讓題字「天作之合」的貴妃丟盡了臉面。
夏琳琅在回京途中小產,到了京城又見夏家一團亂麻, 小月子都沒坐好, 落下了頑疾。
御賜的婚姻沒有和離一說,但厲無盡到了京城就流連煙花之地,「天作之合」成了「怨偶天成」。
這算徹底得罪了貴妃一脈。
一代少年將軍, 在幾方勢力打壓下, 再也抬不起頭。
不久後, 夏家不知怎的扯出當年夏懷柔替嫁的事來, 這次厲無盡沒有能力在其中運作,厲家宿敵抓住機會彈劾厲無盡與夏家欺君罔上。
這封奏摺, 正中聖上心思,他早就想給老牌世家鬆鬆土,扶持新貴上位, 正好藉此事先拿厲家開刀。
這下厲無盡連閒官都沒得做了, 不光是他,往後厲家三代不能科考不能參軍。
厲家這輩的翹楚被罷官,剩下的,只等這座龐然大物慢慢從內部腐壞。
再後來, 就是夏琳琅瘋了的消息。
而我和江棲鶴的未來還面臨許多挑戰。
他即將被捲入風雲詭譎的朝堂,我的生活也會不再平靜。
我不怕。
縱前路如淵,我亦往矣。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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