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宴上,人人賀我公主千歲,卻不見我的駙馬顧承淵。
尋到後院,纔看到他與一丫鬟相對而立。
他一向冷淡的眼神此時滿是憐惜。
「我怎麼值得你爲我冒險?如今我已經配不上你了。」
女子撲到他懷裏:「我不介意承淵哥哥與別人成過親。」
原來我於顧承淵,是污點。
我求父皇封他駙馬,送他前程,助他得權得勢,於他,皆是羞辱。
愣神間,一隻冰涼的手輕輕捂住了我的眼睛。
「公主金枝玉葉,看不得這種髒東西。」
我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認出了來人是權勢滔天的九千歲。
後來,顧承淵死死拽着我的裙襬,眼睛通紅:「公主寧要一個閹人,也不要我?」
-1-
公主府很大。
前院載歌載舞,人聲鼎沸。
後院人影寥寥。
但顧承淵一向謹慎,他跟那女子藏身於兩座假山之間,
若不是我上閣樓尋他,也不會碰巧低頭看見。
不同於面對我時的冷淡疏離。
看着面前那作丫鬟打扮的女子,他神情溫柔。
語氣擔憂。
「你怎麼到這來了?太危險了,你快離開。」
女人聲音怯怯:「承淵哥哥就不想我嗎?」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阿玉,你聽話,快走。」
「我不怕!」那名喚阿玉的女子猛撲進顧承淵懷裏:「承淵哥哥忍辱負重這麼久,阿玉心疼。」
顧承淵身體僵硬,雙手在半空猶豫許久還是輕輕搭在了她的肩膀。
聲音艱澀:「你何至於此,我如今,已經配不上你了。」
「我從不介意承淵哥哥與別人成過親。」
「若不是陳安寧強迫,承淵哥哥何至於…」
顧承淵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阿玉,她是公主,不可直呼她的名字……」
「承淵哥哥……」
我垂眸看着他們,手中的帕子越攥越緊。
心口如同破了個洞,初秋的冷風一股一股直往裏鑽。
有些疼。
初遇顧承淵,他是新科探花郎。
好樣貌,好文采。
殿前驚鴻一瞥,我對他動了心。
於是不管不顧地去央求父皇賜了婚。
我知曉當初是我一廂情願,
於他而言,這樁婚事也許並不喜歡。
所以成親之後,我便千倍百倍地補償他。
他不喜繁雜宮規,我便帶他出來住進公主府。
他不喜我舞刀弄槍,我婚後便再沒去過一次武場。
他家勢薄,我便想盡辦法助他平步青雲。
他在官場得罪了人,我替他善後,幫他周旋。
成親三年,他對我其實不似當初那般冷淡。
下朝回來,偶爾會給我帶桃花糕。
某天午後,我不小心在亭中睡着,他回府時看見,在一旁立了很久,
最後輕嘆一口氣,彎腰將我輕輕抱起送回寢屋。
伏在他懷裏,我明明醒了,卻沒有睜眼。
因爲我貪心,這份溫柔太難得,我不捨得它消失的太快。
我至今仍記得,那天午後,陽光明媚,春風拂面。
而我的心也被風吹得亂了。
久久不靜。
明明,我與顧承淵的關係已經在緩和。
我們已經漸漸能像正常夫妻那般相處。
我想,就算他是塊石頭,也總有一天會被我捂熱。
所以,我滿心期待。
但到底,是我癡心妄想了。
做我的駙馬,在顧承淵眼裏,從來是他的污點。
-2-
我不知那女子的身份。
但僅憑顧承淵的眼神,我便知道,她在他心裏,比我重要。
園中景色很美,他們相擁而立,若其中一人不是我的駙馬,倒還真的般配……
站得久了,膝蓋處隱隱作痛。
顧承淵前日在殿前頂撞了父皇,我昨日進宮替他賠罪,在御書房門口跪了一個時辰……
愣神間,視線突然受阻。
一隻冰涼的手輕輕從後面遮住了我的眼睛。
我身體一僵,剛要低喝,便聽見耳邊傳來男人輕柔的聲音:「公主金枝玉葉,看不得這種髒東西。」
我下意識眨了眨眼睛,剛提起來的心落回原地。
我聞到了他身上的松木香。
東廠總督,瞿之衍。
睫毛掃過他的掌心,我感覺到他手掌稍稍遠離了一點,但仍沒有拿開。
於是冷靜詢問:「瞿大人怎麼來了?」
「剛從宮裏出來,陛下命臣替他走一趟公主府,給公主送生辰禮。」
我沉默着不說話。
我與瞿之衍,並不相熟。
但昨日,也纔剛見過一面。
那時我正跪在御書房外替顧承淵求情,瞿之衍被傳來御書房回話。
他與父皇說了會話,出來時,下起了雨。
小太監苦口婆心勸我。
「殿下啊,您就別爲難奴才了,陛下不願見您,您跪下去也無用啊。」
「您看,天下雨了,別淋壞了身子,要不,您先回去?」
我垂眸不語,可頭頂的雨卻半點沒落在我身上。
抬頭看去,瞿之衍舉着傘立在一旁。
見我望過去,他笑了笑:「殿下,臣正巧也要出宮,要不,臣送您一段路?」
說罷,他往御書房輕飄飄看了一眼。
我不是傻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於是踉蹌着起身,任由他虛扶着我,往宮外走去。
宮門口,他將傘偏向我。
「殿下,恕臣直言,陛下心中鬱結在駙馬而不在殿下,這錯,得讓駙馬自己來認。」
他聲音淡淡。
我側頭看向他。
他的話我怎會不明白。
只是顧承淵性子要強,我若強求他來認錯,必又惹得他不快……
我朝瞿之衍笑了笑,這是我第一次看清楚他的樣子。
他膚色冷白,臉頰清瘦,眼尾微揚,薄脣輕抿。
明明是一雙含情眼,卻因爲那太過凌厲的眼神,鮮少有人敢與之對視。
他掌管東廠,得父皇信任,殺伐果斷。
有人說他九千歲權勢滔天。
有人罵他趨炎附勢,小人作爲。
可如今看來,那些傳聞似乎也不能全信。
見我看向他,瞿之衍微微一笑,移開視線。
瞧,這不是挺平易近人的。
「本宮知道了,多謝瞿大人。」
我朝他頷首,轉身離開。
那傘卻一直跟着我,直到我上了馬車。
……
我沒想到府中醜事會被瞿之衍撞見。
瞬息之後,我平靜下來。
抬手抵在他的手腕上,輕輕推開了他的手掌。
樓閣之下,顧承淵還同那女子依偎着。
像極了一對苦命鴛鴦。
我沉沉看着,眸光微閃,良久之後,我深吸一口氣。
初秋的冷風捲進身體,胸口處竟有些鈍澀之痛。
我問:「依瞿大人之見,此事該如何處理。」
「臣並非殿下,不知殿下所想。」他頓了頓:「只是殿下,駙馬爺……您想不想保?」
我看向顧承淵,眉頭皺起。
見我不說話,瞿之衍輕笑:「臣懂了。」
說罷,他抬Ţú₃手摘下了我頭上的金釵。
我一愣:「你……」
「來人!」
瞿之衍一聲低喝。
一人便如鬼魅般從暗處現身:「大人。」
「殿下的金釵丟了,這後院中定有人手腳不乾淨。派人把後院圍起來,把那些個丫鬟小廝喚來一處,我來親審……」
他微微低頭:「公主殿下,這樣可好?」
我攥了攥帕子:「有勞瞿大人。」
「爲殿下效勞,臣之幸事。」
-3-
後院,錦衣衛執刀立在四周。
小廝丫鬟站成一排排,皆惶恐不安。
我坐在椅子上,喝着茶。
管事嬤嬤一排排看過去,最後停在一人面前。
「你叫什麼名字?我好像沒見過你?」
我抬眸看去。
是阿玉。
「沒見過?」瞿之衍食指輕點着刀柄:「那她嫌疑不小啊,帶到前面來。」
兩個錦衣衛上前,還沒碰到她的胳膊。
就聽見她驚叫出聲:「別碰我!」
「公主!」
另一邊,顧承淵終於忍無可忍站了出來。
他快步走過去,而阿玉也衝出來,小心翼翼抓住了他的袖子,躲在了他背後。
「公主……」顧承淵深吸一口氣,聲音慢下來:「她是我妹妹,來尋我的,你的金釵不可能是她拿的,你別爲難她。」
我沒抬眼:「既是駙馬的妹妹,大大方方進來便是,裝作丫鬟做什麼?」
「來人,搜身。」
兩個管事嬤嬤立馬上前拉住了她的胳膊。
阿玉嚇壞了:「承淵哥哥!」
顧承淵將她拉回自己身邊,反手給了那嬤嬤一巴掌:「放肆!」
「顧承淵!」我抬手擲了茶杯:「你放肆!」
我面無表情地盯着他:「她真是你妹妹?」
四目相對,氣氛緊張。
許久之後,顧承淵嘆了口氣。
他走過來,猶豫了一下,伸手拉住了我的手腕,聲音也軟下來,
「殿下,我與她從小一起長大,一直把她當做妹妹,這事我會跟你解釋,你信我,阿玉不會拿你的金釵……」
我看着他的手,又看向不遠處眼神似乎要喫人的阿玉。
突然笑了。
原來是青梅竹馬。
從小長大的情誼,若不是我求父皇賜婚,他們怕是會理所應當地成親……
怪不得。
我抬眸看着他,一點點掰開了他ẗŭ̀ₙ握着我的手。
「顧承淵,你這樣爲難自己,有人會心疼的。」
顧承淵皺了眉:「公主……」
他話還沒說完,就看見一旁的瞿之衍動了。
他走向阿玉,只盯着看了一秒,阿玉臉就白了。
瞿之衍的那雙眼睛極具有壓迫性。
一般人都不敢與他對視。
阿玉一個嬌弱女子,更是受不了他這樣的審視。
瞿之衍問她:「公主府守衛森嚴,更何況今日還是公主生辰宴,來往衆人皆會仔細覈驗,你是怎麼混進來的?」
阿玉冷汗涔涔,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顧承淵也一下子反應過來,皺眉看向阿玉:「你是怎麼進來的?」
-4-
直到瞿之衍的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阿玉腿一軟猛地跪在了地上。
「有人說能幫我進來,只要我在酉時幫他們在前院鬧出點動靜!」
顧承淵愣了一下,隨即便想到了什麼。
「賬本!」
他是大理寺少卿,前不久兵部侍郎因貪污受賄關進大理寺候審。
就在兩天前,顧承淵得到了一本賬本,那時兵部侍郎受賄的關鍵證據。
裏面牽扯的人極多,案件複雜,他本準備明日入宮面聖……
他篤定,那夥人是想趁今日人多眼雜,來偷賬本的。
瞿之衍眯了眯眼,看向阿玉:「可如今,行動敗露……」
他若是賊人,想必,會魚死網破。
霎那間,幾枚蒺藜陶彈從天而降,巨大響聲之後煙霧四散。
我被迷得睜不開眼睛,這種感覺極不好受,讓我很沒有安全感。
我只能迷迷糊糊看到離我不遠的,顧承淵的身影。
於是下意識想靠過去。
可下一秒,阿玉不知從何處撲過來,鑽進了他的懷裏:「承淵哥哥,我好怕……」
顧承淵伸手緊摟着她,輕聲安撫。
我停下腳步,不再向前一分。
恍惚間,我好像聽見瞿之衍的聲音:「保護殿下!」
聲音不似平常淡定,多了些急迫與緊張。
他離我有些距離,又有濃煙阻攔,一時竟過不來。
我頓了頓,正要尋過去,脖子上便架上了一把劍。
劍刃鋒利,我只微動了一下,脖子上便傳來刺痛。
「公主殿下,別亂動,不然傷了您,可就不好了。」
我僵直着身體。
沒再動作。
周圍傳來一陣刀劍相接的聲音。
幾個瞬息之後,煙霧徹底散去。
瞿之衍推開面前的屍體,一甩長刀,刀上鮮血落地。
他冷冷地看着我身後的人:「放了她。」
另一邊,顧承淵被人踢中胸口,摔倒在地。
而阿玉,也被人挾持着,走到我這邊。
「顧大人,我們只求賬本,你把賬本拿來,什麼都好說。」
「不行!」
顧承淵踉蹌着站起來:「我憑什麼相信你?」
「別這麼固執嘛。」那人看了看阿玉又看了看我,笑了:「這樣吧,我可以先放了一個,又或者……」
他聲音驟冷:「先殺了一個。」
「顧大人,你選吧?」
顧承淵臉色非常難看。
額角青筋暴起,緊攥着拳頭,半晌沒說話。
我望着他,面沉如水。
一顆心,也瞬間沉入谷底。
他猶豫了。
我想,若不是我的公主身份,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選擇阿玉。
我在他心裏,真的什麼也不是。
瞿之衍冷笑出聲:「駙馬爺?這有什麼可猶豫的?」
下一秒,他將刀猛擲過來,速度之快,根本沒人反應過來。
伴隨着他的哼笑:「跟殿下相比,旁人算得了什麼東西?」
挾持着阿玉的刺客大驚,面對那已近在咫尺的大刀,心神俱震,慌張躲避。
甚至下意識用面前的阿玉來擋刀。
阿玉嚇得暈了過去。
而那刀太快,刺客還未有動作,便被刀砍中脖頸,當場暴斃。
我身後的刺客見狀,頓時慌了,架在我脖子上的劍就不穩了。
我抬手擊開他的手腕,另一隻手拔下頭上髮簪毫不猶豫轉身刺入了他的脖頸。
瞿之衍已至身前,一腳踹開他。
其他刺客失了主心骨,亂了章法。
房頂錦衣衛拉弓搭箭,箭矢快速掠過。
瞿之衍沉聲:「留個活口!」
刺客們應聲倒地,唯一的活口很快被錦衣衛抓住押了下去。
我顫抖着抬手,擦了擦臉上濺上的血液。
可怎麼也擦不乾淨。
我越擦越快,手也越抖。
素白的帕子從一旁遞過來。
瞿之衍聲音一如既往地平靜:「殿下受驚了。」
他看了他一眼,竟也跟着平靜下來。
「剛剛,不怕傷到我嗎?」
瞿之衍望着我,眸光微閃:「臣,見過殿下在練武場的英姿。」
我愣了愣,沒說什麼。
其實我功夫平平,只是年少體弱多病,練着養身體的。
他這麼一說,讓我有些羞赧。
顧承淵不知何時站在了我旁邊,欲言又止。
我將帕子遞還給瞿之衍,沒看他一眼,轉身欲走。
「殿下!」
顧承淵急急開口:「方纔,可有受傷?」
他話音一頓,視線觸及到我的脖頸,目光微凝。
我看着他的神情,突然有些感嘆此人能耐。
後院剛剛那麼大動靜,不少人都被引來。
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他便能做出這麼一副在意我的模樣……
多少,有點可笑。
「顧承淵。」
我很少這麼連名帶姓地喊他。
以前總喚他「阿淵」,可他在外人面前從不應我。
他說,不合禮數。
如今我才明白。
哪有那麼多不合禮數,只是他不喜,又不願。
那我,也不強求了。
對上顧承淵的目光,我沒什麼表情:「和離吧,我還你自由。」
-5-
賓客散去。
原本熱鬧的公主府一下子就變得冷清。
我與顧承淵在書房相對而立。
抬筆寫下和離書,我竟比我想象得要平靜得多。
看着那和離書,聲音淡淡。
「當年,我一廂情願去求父皇賜婚。」
「我讓父皇提前送我生辰禮,我說不要奇珍異寶,我要今科探花郎。」
「卻沒考慮過你的想法,你的意願,是我之過,這麼多年……」我頓了頓,語氣難掩嘲弄:「我也付出了代價,蹉跎了三年ŧṻⁿ光陰,也沒換來你一絲真心。」
餘光裏,顧承淵一動不動。
抬眸看去,卻見他目光凝聚在那和離書上,眉頭微皺。
我想了想,瞭然:「你放心,和離之後,我不會插手你的仕途,更不會在父皇面前說你不是,我陳安寧,向來坦蕩。」
提筆在和離書上籤下了名字。
我起身,往外面走去。
「顧大人簽好後交給碧月,給顧大人三日時間,搬離公主府。」
第二天一早,碧月便將顧承淵簽好字的和離書送來了。
「殿下,駙……顧大人已經搬出公主府了。」
我愣了一下:「這麼快?」
「顧大人什麼東西也沒拿,就帶了一個小箱子。」
想來也是。
他不喜我,自然也不喜我公主府的一切。
「殿下,顧大人留下來的那些東西……」
我淡淡道:「都燒了吧。」
「碧月,爲本宮梳洗打扮,本宮要入宮面聖。」
……
顧承淵離開公主府時候,宋玉來接得他。
她跳下馬車,臉上遮不住的歡喜。
「承淵哥哥!」
她快步走到顧承淵身邊:「太好了!恭喜承淵哥哥脫離苦海!」
宋玉打量着他:「承淵哥哥,你怎麼不高興啊?」
顧承淵這纔回神:「沒有。」
他扯了扯嘴角:「我當然高興。」
從當初那則沒人詢問過他意見的賜婚聖旨下來的時候,他無時無刻不盼着和離。
他有喜歡的青梅竹馬。
他有自己的抱負。
他不想與那跋扈自大的公主成親。
可他那時勢單力薄,他反抗不了。
於是成婚後,他幾乎不曾給過陳安寧一絲好臉色。
他以爲自己毫不遮掩的疏離厭惡,會讓這尊貴的公主氣急敗壞。
他盼着和離。
無時無刻。
可此時夢想成真,他好像,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開心。
上了馬車,宋玉看向他手邊的箱子。
「承淵哥哥,裏面裝了什麼啊?」
顧承淵頓了頓:「一些字畫。」
「哦。」
宋玉感覺到顧承淵此時心情不佳,但她想不明白原因。
於是輕撩起車簾:「承淵哥哥你看,珍饈閣又出了新的糕點,我們要不要去買點?」
「聽說珍饈閣的糕點難買,就算是皇親國戚來了,也要等着。」
「我還沒喫過幾回呢……」
顧承淵怔了怔:「很難買嗎?」
「很難買。」
可他在公主府,書房的案桌上幾乎每天都放着新鮮的。
他只曾無意間誇過一句,陳安寧便日日爲他買來。
陳安寧有時殷切得他心煩。
會耍賴般留在書房爲他研磨,可她研的磨並不好用,且看他的眼神太過直白,常會影響他。
好不容易等他靜下心來,卻發現墨幹了。
抬眸一看,陳安寧趴在案桌旁,睡着了。
臉上蹭上了黑色墨汁,睡顏嬌憨。
像一隻高貴的貓。
他有時候覺得,陳安寧並非如他一開始想的那樣糟糕……
「承淵哥哥?」
宋玉輕扯了他的袖子:「想什麼呢?這麼入神?」
顧承淵愕然回神。
同時心裏湧出巨大的荒謬感。
他居然在想陳安寧。
-6-
第二天一早,顧承淵入宮面聖。
走到神武門前,與坐着轎攆迎面過來的陳安寧碰上。身着宮服的女人閉着眼睛,撐着頭小廝。
她沒看他,他甚至沒來得及行禮,一行人便匆匆走過。
小太監看出他尷尬,趕緊道:「顧大人,請吧,陛下等着呢。」
顧承淵點點頭,跟上去。
小太監想了想,又道:「公主平時進宮從不乘轎攆,前些日子在宮裏傷了腿,昨夜下雨,腿疼了一夜,所以陛下特意……」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顧承淵打斷了。
「傷了腿?怎麼傷的?」
小太監一愣:「大人不知道嗎?前幾日您在朝堂上……」
他頓了頓:「殿下怕陛下怪罪您,特意來求情,在御書房外跪了許久。」
顧承淵猛地停下了步子。
不可置信地轉頭看去。
可那轎攆已經消失在拐角,再看不見分毫。
……
跟父皇說完私自與顧承淵和離一事後,我本來已經做好了被父皇指責的準備。
可沒想到,父皇放下手中奏摺,抬眸看着我許久。
而後長嘆一聲。
「朕就知道,你與那顧承淵走不到一起。」
「和離了便和離了,沒什麼大不了。」
「你是我陳國公主,身份尊貴,那顧承淵本就配不上你。」
我伏在地上,眼睛酸澀。
父皇看了看我:「出去吧,待會兒顧承淵估計便過來了。」
「謝父皇。」
我出去時,常在父皇身邊侍候的李公公道:「殿下,陛下賜您轎攆,上轎吧,奴才送您出宮。」
-7-
回府之後,我確實倦怠。
便讓丫鬟替我脫了宮裝,摘下了頭上的繁複首飾。
碧月一邊替我梳洗,一邊道:「殿下生辰那日丟失的金釵管家已經尋了好久都未尋到,要不要讓珍寶閣再打一支一模一樣的?」
她不說我忘了。
那金釵被瞿之衍摘去,如今還在他那,公主府自然尋不到。
「不用找了,丟了就丟了。」
「是。」
碧月躬身退下。
換上一身常服,我覺得屋子裏有些悶。
起身推開窗戶,卻見窗臺上躺着一支金釵。
我一愣,立馬抬頭看向院子。
昏暗廊道下,一道黑影直直駐立着。
我皺了皺眉,試探性開口:「瞿大人?」
伴隨着一聲輕笑,瞿之衍從黑暗處走出。
沒有一點私闖公主府的自覺,他笑得坦蕩。
「本想悄悄放下金釵就走,沒想到還是被公主發現了。」
我看了眼窗臺上的金釵,覺得這人實在是有些莫名。
還金釵便還金釵,爲什麼非得這般偷偷摸摸的。
似乎猜中我心中所想。
他道:「明日一早我便要出城辦事,十天半個月都回不來。」
我:「瞿大人隨便差人送一下便好,何須親自跑一趟。」
瞿之衍眉眼被樹影遮擋,讓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沉默片刻,抬腿走過來。
在我不遠處站定:「臣只是想着……」
他話說到一半,臉色變了變,轉頭看着院門口。
我也疑惑地看過去,只聽見一陣急促腳步聲響起。
很快,一道身影出現在院門口。
「公主……」
看清院內景象,他頓在原地。
我有些錯愕地看着顧承淵。
今夜是怎麼回事?
怎麼這麼多不速之客?
碧月匆匆來遲,喘着氣解釋:「殿下,顧大人說有東西忘了拿,奴婢便讓他進來了,可他一進府便衝向您的院子……」
她看到院子裏的瞿之衍,驚叫出聲。
我揉了揉額角:「退țûₓ下吧。」
碧月猶豫了一下,恭敬告退。
我看向顧承淵:「你來做什麼?」
顧承淵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瞿之衍。
「臣,有話同殿下要說。」
瞿之衍像是沒聽見他的話外之音。
懶懶地靠在旁邊的梨花樹下,不動聲色地看着他。
顧承淵皺眉:「瞿大人可否迴避一下?」
「不能。」瞿之衍:「我與公主,也有話要說。」
我實在是困極了,沒有太多精力同他們斡旋。
「瞿大人還有什麼話?」
先來後到的規矩,誰都懂。
瞿之衍幾不可見地勾了下脣。
他幾步走到窗臺邊,拿起那支金釵。
「殿下說得是,臣這麼來不合規矩。」
「等臣回來,再登門拜訪。」
他就這麼又把金釵收了回去。
我:「?」
見我望他。
他微微俯身,輕聲留下一句:「公主,莫要心軟啊。」
說完這話,他退到廊道,輕輕躍上圍牆,三下兩下便消失不見。
顧承淵愣了愣。
「那金釵……」
我打斷了他:「顧大人到底有什麼事?」
顧承淵回神,視線下移,但被窗臺擋住。
「殿下的腿怎麼樣了?」
他問。
我沒想到他會知道我腿傷的事。
「無礙了,不勞顧大人費心。」
顧承淵頓了頓,又問:「殿下之前爲何不同臣說?」
我覺得好笑:「我所爲又不是爲了邀功,有什麼好說的?」
當時在意他,擔心他,所以便爲他求情。
只是當時我想,便這麼做了。
目的從不是想以此從他那得到什麼。
見顧承淵不說話,我又道:「更何況,有些事,並非一定要人說出來纔會知道,只要平時留意留心,就算旁人刻意隱瞞,也能發現一二。」
言下之意。
他心裏沒我。
所以注意不到我腿傷了。
注意不到我每日爲他準備的糕點。
也注意不到,我在生辰宴上最想得到的,是他的生辰禮。
面對我時,他不曾用心。
現在想想,竟還有些難受。
於是看見顧承淵那張欲言又止的臉,便覺得愈發煩悶。
啪——
我抬手關了窗戶。
「顧大人請回吧。」
「碧月,送客!」
-8-
我與顧承淵和離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全京城,人盡皆知。
在茶樓喝茶,我能聽見樓下街邊商販的私語聲。
「聽說是公主要和離的,唉,顧大人真慘,當初狀元,榜眼,探花郎駕馬遊街,探花郎的一身氣度可超過了當時的狀元郎,然後就被公主瞧上了,這還沒滿三年呢,公主倒先膩了。」
「誰說不是,聽聞他同窗說,顧大人是有青梅竹馬的,兩家就等着他科考完拿了功名然後定親呢!結果好好的婚事,被公主攪黃了。」
「這公主真是害人。」
……
碧月聽不下去了:「殿下,我去撕爛他們的嘴!」
「管他們做什麼?天下悠悠衆口,哪裏堵得住。」
我倒不是很在意,他們說的,也是實話。
靜靜喝了會兒茶,快到正午,街上商販少了,行人也不如早晨那般多。
我剛要起身離開,就看見府中管家匆匆自樓下上來。
他擦了擦頭上汗水,環顧一圈,看見了我。
「殿下……」他快步上前:「陛下急召。」
……
我一進宮門,便察覺到今日皇宮氣氛有些不對勁。
我看着垂着頭一言不發在我身前引路的李公公。
「公公,今日朝堂上發生了何事?」
李公公腳步微頓。
猶豫再三,還是開了口。
「東蠻這些年兵力大增,對我陳國蠢蠢欲動,邊關急報,東蠻一個月前對陳國邊關十七城發動進攻,半月時間,已失三城,陳國派出使者談和,東蠻除了要金銀城池,還要……公主和親。」
我一愣:「可陳國如今並無適齡未嫁公主……」
話說到一半,李公公看了我一眼。
我張了張嘴,啞然。
我明白今日父皇喚我入宮做什麼了。
御書房內,氣氛低沉。
父皇有些疲憊地靠在椅背,見我進去,他神色稍緩。
「安寧,你來了。」
「父皇。」
我跪坐在他面前。
父皇看了我許久,纔再次開口,聲音微啞:「安寧,如果我讓你去和親,你願意嗎?」
我抬頭看着他。
記憶裏威猛高大的父皇不知何時臉上多了好些皺紋,連發間也摻進了白髮。
這幾年,陳國天災不斷。
國庫空虛,邊關戰士喫不飽穿不暖,戰力衰退。
父皇雖爲帝王,可憑藉一己之力也難以扭轉局勢。
他已經很累了。
我笑了笑:「兒臣願意。」
父皇定定地看着我,瞬息之後,眼裏染上笑意,朝我招了招手。
「過來,再陪朕說說話。」
-9-
安寧公主和親的旨意一下,衆人皆驚。
百姓更是議論紛紛。
「原來公主與顧大人和離,是爲了去和親?此乃大義啊!」
「快看!公主出來了!」
我剛出府,便看到府前圍了許多人,他們看到我,跪地高呼:「公主大義!公主千歲!」
碧月嚇了一跳,看清其中一人的臉,撇了撇嘴:「他前些日子還說公主是壞女人呢。」
我沒回他,只側頭吩咐護衛:「攔開他們,莫要誤了進宮時辰。」
可圍過來的百姓越來越多。
偏偏還傷不得,護衛急得汗都出來了。
一刻鐘的時間,我們寸步難行。
我皺了皺眉,正要說話,便聽見外圍傳來陣陣驚呼。
「錦衣衛?錦衣衛來了!」
「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凶神也來了?」
「快走,快走,莫要平白惹上了麻煩!」
人羣迅速散開。
比不久前圍過來的速度還要快。
等人散盡,我看到街邊騎在高頭大馬上,穿着玄色官服的瞿之衍。
與他同行的,還有數十個錦衣衛。
我們隔着好幾個人對視,他在馬上向我行禮:「殿下,臣護送您入宮。」
……
坐進馬車,我聽見有馬蹄聲漸近,而後停在了一側。
掀開車簾,便看到騎在馬上的瞿之衍。
他目不斜視望着前面,我想了想,還是低聲說了句:「多謝。」
瞿之衍:「和親日子怕是定了,公主……後悔嗎?」
我看着他沒說話。
他頓了頓,又道:「陛下心疼公主,公主若不願,陛下不會強求。」
他倒是看得明白。
我問他:「你覺得呢?」
「我覺得,殿下不後悔。」
「爲什麼?」
瞿之衍想了想,嘴角微揚:「這話可能殿下已經聽很多人說過了,但臣還想再說一次,公主大義。」
清晨陽光燦爛卻不刺眼,灑落在他的身上,竟讓人覺得他身上那份陰鬱氣質散了幾分。
我怔愣了一下,待他察覺到視線側頭看過來,才暮然回神,有些欲蓋彌彰地放下了車簾。
-10-
上完早朝回來,顧承淵失魂落魄地回了府。
管家跟在身旁欲言又止。
最後道:「大人,宋玉姑娘來尋你了,現在……在您書房。」
「書房」這兩個字讓顧承淵皺了眉。
「誰讓她進去的?!裏面都是重要文書……」
說着就往書房方向走去。
管家快步跟上。
「攔了,實在是攔不住。」
顧承淵額角直跳。
他走到書房外,一把推開了門。
書房裏,宋玉立在案桌前,看着桌上的一幅畫,表情難看得很。
她抬眸看着顧承淵,眼裏情緒翻湧。
驚愕,失望,鄙夷……
顧承淵走過去,壓制着心頭怒火,可看清了案桌上的畫後,緊繃着的那根弦還是斷了。
「你翻了我的箱子?」
宋玉答非所問:「你爲什麼留着陳安寧的畫像?」
她指着那畫:「承淵哥哥,你給我一個解釋。」
顧承淵深吸一口氣,抬頭看向她時,目光說不出的冰冷。
「憑什麼?」
宋玉錯愕:「什麼?」
「我已經明確跟你,和你父母說過,我與你已無可能,只把你當妹妹看待,既無夫妻緣分,我留着誰的畫像與你又有什麼關係?憑什麼向你解釋?」
宋玉錯愕地看着他。
「顧承淵,你就這麼心狠?我等了你這麼久……」
顧承淵狠狠閉了閉眼睛,再抬眼時,眼裏複雜情緒消失殆盡。
「你走吧,以後,別再來這了。」
管家聞言,立馬便進來要帶宋玉出去。
宋玉一把抓住了顧承淵的袖子,咬牙切齒地質問:「你是不是喜歡上陳安寧了?」
顧承淵不語。
可這,不就是明確的回答了嗎?
宋玉怔愣好久,最後竟笑了。
「可你們不可能了。」
「她要去和親了!你連見也見不到她了!」
「顧承淵!你活ťú₎該!」
直到宋玉被送出府,她的話仍縈繞在顧承淵的腦海裏。
陳安寧要去和親了……
他再也見不到她了……
顧承淵緊握着拳頭,狠狠砸在桌子上。
疼痛讓他昏沉了許久的腦袋有了片刻的清醒。
他想țú₁,他得去見見陳安寧。
-11-
進宮同父皇商談完和親事宜,我這邊前腳剛回宮,後腳顧承淵就找來了。
不同於以往的淡定從容。
他發冠歪了,衣角也蹭上了灰塵。
我鮮少見到他這般狼狽的模樣,於是一時錯愕,就這麼望着他。
顧承淵緩了緩,扶正了衣冠。
「顧大人有何事?」
「殿下要去和親,可是被逼的?」他失了分寸,再無半分從容:「若殿下不願,我去求陛下收回成命。」
我微挑了眉看向他:「怎麼求?」
「公主和親一事事關重大,已然昭告天下的事,你想怎麼求?」
顧承淵臉上閃過一絲窘迫。
「那就再想辦法!找個替身,重利之下必有……」
我打斷了他的話:「你爲什麼會覺得我是被迫的?」
顧承淵一愣:「什麼?」
「顧承淵,我是自願的。」
我定定地看着他:「我是公主,我享受了十幾年的榮華富貴,公主頭銜讓我一出生就受萬人敬仰,我受了他們的敬仰,就得承擔起公主的責任。」
看着顧承淵的臉,竟意外地想起了瞿之衍。
那個與我並無過多交集的男人。
竟比與我做了三年夫妻的顧承淵更懂我……
顧承淵還愣着,我有些好奇:「顧大人這般又是爲何?」
他似乎不太敢抬頭直視着我的眼睛。
垂在身側的手緊了又緊。
良久之後,他抬眸望過來,眼裏多了些我看不懂的情緒。
「安寧……」
他第一次這麼叫我,我有些錯愕。
「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嗎?我想,我們是可以好好相處的。」
聽清楚他的話,驚訝之餘,我竟有些想笑。
事實上,我也確實笑了。
笑得沒什麼公主形象。
笑夠了,我扶着一旁的梨花樹,擦了擦眼角笑出來的淚。
「顧承淵,你太好笑了。」
「可你有些太小看我了,我陳安寧,從不回頭。」
-11-
一個月後,東蠻四皇子黎勳率領使團來臣議和。
順便,迎和親公主回東蠻。
我們離京那日,百姓夾道相送。
東蠻的迎親隊伍很長,浩浩蕩蕩,好像看不到盡頭。
碧月本要隨我一塊去東蠻。
我拒絕了。
我尚沒本事在那能保全自身,她跟着我,只會受苦。
作爲和親公主,我嫁的是東蠻大皇子黎運。
所以算起來,我是黎勳嫂嫂。
可我一見他這個人,就莫名生厭。
尤其是他的眼神,陰惻惻的,盯着看久了便會遍體生涼。
隊伍休息途中,我坐在樹蔭下用飯,總覺得一道視線落在我身上。
抬頭一看,正對上黎勳的眼神。
他的目光沒有收斂,反而更加肆無忌憚。
彷彿化爲實質般遊走在我身上。
心中一片惡寒,我喫不下去了。
「本宮喫飽了。」
扔下沒喫幾口的飯菜,我轉身鑽進了馬車。
臨出發前,有人輕敲了敲車窗。
「殿下方纔沒喫多少,可要用些瓜果點心?」
我以爲是黎勳派來的,於是不耐煩地掀開車窗:「本宮說了……」
面前的小太監抬頭看着我。
我話音一頓。
「你怎麼……」
「是,奴才這就爲殿下端進來。」他揚聲喊了一句,隨即端着盤子便進了馬車。
馬車很大,我與來人面面相覷。
「瞿大人……爲何在這?」
瞿之衍一身太監服,服飾簡單,竟顯得格外眉清目秀。
「路途遙遠,難免艱險,陛下命臣送殿下一程。」
我愣愣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這身衣裳。
「有勞了。」
「殿下言重。」
他微微揚脣,只道不宜久留,便躬身退下。
一舉一動,都與一個平常小太監沒什麼兩樣。
瞿之衍走後,我在馬車怔了許久。
伸手撫上心口,感受着平穩有力的心跳聲,我長長舒了一口氣。
不可否認,離京多日,我雖表面淡定,可心中難免無措彷徨。
而瞿之衍的出現,讓我難得獲得了片刻喘息。
這短暫的心安在此刻顯得彌足珍貴。
東蠻離陳國不近,已經走了七天,再過三天,才能走出陳國地界。
到那時,瞿之衍和他的人便不能再往前送了。
走得越久,我能感覺到黎勳此人的異樣。
我能感覺到他對我的慾望。
可這慾望毫不遮掩,這就顯得非常奇怪。
聽聞大皇子黎運在東蠻威望極高,是衆人默認的太子人選,但黎勳好像半點也不顧忌……
三天時間眨眼而過。
我掀開車簾,望着西落的太陽。
心情沉重。
今天夜裏,和親隊伍就會離開陳國邊界,到達東蠻。
瞿之衍他們,在今夜就要離開了。
以後,我只能靠自己了。
我本想尋個機會同瞿之衍道謝,於是趁着隊伍在河邊休整,想要下車,突然一個人影快速竄進來。
我嚇了一跳,叫聲被來人盡數掩於掌心。
聞到熟悉的松木香,我冷靜下來,眼神示意瞿之衍鬆開手。
瞿之衍聽着外面的動靜,將手鬆開。
我正欲說話,他卻率先一步湊了過來。
幾乎是貼在我耳邊:「殿下,情況不太對勁。」
溫熱的呼吸灑落在我耳畔,我身體僵硬。
「怎麼了?」
我能聽出他語氣中的凝重。
怕是出事了。
「東蠻迎親隊伍少了一半,我這兩天留意過,迎親隊伍裏的人都是個頂個的好手。」
我一驚:「去哪了?」
這麼多人在我陳國邊界突然沒了蹤跡。
這對我陳國必然是極大的威脅。
「還未確定。」瞿之衍聲音一頓,似乎在猶豫:「若要快速追蹤確定他們的蹤跡,臣必須得親自去。」
我知道他在顧慮什麼。
於是伸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腕:「那便去,本宮會保護自己。」
瞿之衍愣了愣,轉頭看着我。
我們離得極近,甚至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短短几秒的視線交匯,他移開了目光。
垂下眸,從懷裏掏出一支金釵。
還是當初從我那拿去的一支。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抬手溫柔地替我插入髮間。
「頂端被磨得很尖,殿下可以防身,當心別傷了自己。」
「嗯。」
我緊握着他手腕的手鬆開。
「時間緊迫,瞿大人,一路順風。」
-12-
瞿之衍帶着幾人,離開得無聲無息。
夜裏,和親隊伍在陳國邊界最後一處驛站落腳。
他們似乎心情極好,喫着肉,還喝了些酒。
我待在樓上,一直沒下去。
直到深夜,月上柳梢。
我緊攥着金釵,不敢閉眼。
強撐精神,就在我快要抵擋不住昏昏欲睡時,門外突然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來人似乎喝醉了,腳步虛浮,踩在木梯上,咚咚作響。
很快,那腳步聲越來越清晰。
最終,停在了我房門前。
咚咚咚——
咚咚咚——
「公主?公主?」
是黎勳!
我瞪大了眼睛,翻身坐起。
有隨行的陳國宮女上前阻止:「四皇子,公主已經休息了,您……」
話沒說完,便聽見一聲尖利拔劍聲。
鮮血灑在門上,映出斑斑殷紅。
宮女倒地聲在寂靜的夜裏如同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了我的心裏。
我怕更多無辜的人喪命。
於是再不敢猶豫地衝過去,一把拉開了門。
「啊,安寧公主……您還沒睡呢?」
黎勳醉眼惺忪,笑着,又鬆鬆垮垮地向我行了個禮。
「見過嫂嫂。」
我冷冷看着他:「爲什麼殺她?」
「這丫頭沒有眼色,以後去了東蠻也活不久的,我不過是送她早登極樂罷了。」
我閉了閉眼。
「你找我,何事?」
黎勳想了想,聲音有些輕,尾音拖得很長:「夜太長,弟弟有些寂寞,所以……」
他抬眸看向我,眼裏惡意讓我心頭一驚。
「想讓嫂嫂陪陪我。」
他一把把我推進屋,而後跟進來,單手關上了門。
我撞上桌子,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壓倒在桌子上。
他扯開我的衣領,在我脖頸處不停啃咬着。
像極了一頭髮了情的野豬。
我推不動他,一隻手已經摸上了頭上金釵,可就在緊要關頭,我改了主意。
於是奮力掙扎:「黎勳!我是陳國和親公主!我要嫁的是大皇子黎運!你怎麼敢這麼對我?!」
黎勳身上酒氣很濃,好似喝了不少。
一開口,說話都有些含糊。
「他算什麼東西?!」
「安寧公主,其實我看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屬於我的,只要你乖乖的,我保證你到了東蠻,也能過得風生水起。」
呼吸噴灑在我脖頸,我噁心得想吐。
可還是忍着噁心,放緩了聲音:「你說得是真的?」
見我掙扎動作小了點,他難掩激動:「當然是真的。」
我卻立馬推開他:「你騙人!就算我身處陳國我也早就聽聞,東蠻大皇子黎運文武雙全,深受國君喜愛,太子之位非他莫屬,我若跟了你,於他便是背叛,在東蠻根本就活不了!」
黎勳被我推得一個踉蹌。
他晃了晃腦袋,臉色染上惱羞成怒。
他抬手便摔碎了桌子上的茶杯。
巨大聲響裏,我聽見他的怒吼:「黎運!黎運!爲什麼人人都要拿我跟他比!」
他衝過來,一把扼住了我的脖子,眼底猩紅,狀若癲狂。
「我告訴你,他身中劇毒,活不了多久了,等我拿下你陳國邊關十三城,立下大功,東蠻太子之位非我莫屬!你若跟了我,到時候我立你爲王后……」
我瞪大了眼睛,因爲無法呼吸,臉迅速漲紅。
同時,胸腔心臟劇烈跳動。
我知道了……
爲什麼迎親隊伍這麼多人……
爲什麼他對我毫無敬意……
東蠻將要內亂了!
眼前陣陣發黑,我用力最後的力氣,拔下金釵,毫不猶豫插到了他的脖頸。
「啊!」
黎勳慘叫一聲,捂着脖子,看我的眼神恨不得立刻把我碎屍萬段。
我推開他,正要補刀,卻聽見門外傳來動靜。
下一秒,門被推開。
是黎勳的侍衛!
我只能轉身就跑,一把推開窗戶。
這個高度若跳下去,不死也殘!
侍衛似乎斷定我跑不掉,竟沒第一時間來抓我,而是去查探黎勳的情況。
隱約間,我好像聽見了馬蹄聲。
扭頭看去,只見一人自黑暗中駕馬而來。
黎勳抬手指向我,一字一句,艱難出聲:「殺……殺了……她!」
侍衛抬劍朝我而來。
「安寧!」
瞿之衍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跳下來!」
背後侍衛抬劍刺來,我下意識躲閃,腳踏上窗臺一躍而下。
風聲呼嘯,一陣天旋地轉。
我被瞿之衍穩穩接住。
他將我圈於兩臂之間,一甩繮繩,帶着我一同消失於黑夜。
跑出好遠,他皺眉低頭看了我一眼。
「公主撐一下。」
我搖頭:「無礙,我們不能停。」
方纔那一劍,差點把我肩膀捅了個對穿。
捂着被刺傷的肩膀,我冷汗涔涔,死死咬着脣,一聲不吭。
瞿之衍沒停,只是攬着我的那隻手,更用力了。
-13-
直到天空泛起魚肚白,我們終於停了下來。
馬兒再不歇歇,就真的要累死了。
瞿之衍跳下馬背,剛要來扶我,我就一頭栽了下去。
他伸手及時將我接住。
「殿下?」
其實我能聽見他在喊我,可我意識昏沉,動不了,也說不了。
瞿之衍揹着我,找到了一處隱祕山洞。
他探了探我的額頭,又摸了摸我的臉。
我聽見他在我耳邊說話:「殿下,冒犯了,你的傷口必須要處理一下。」
他動作很輕,伸手慢慢撥開了我的衣領,傷口跟衣裳粘黏在一起。
即使他很小心,可我還是忍不住痛呼出聲。
瞿之衍動作一頓。
我深吸一口氣,聲音啞得不像話:「無妨,你繼續。」
他看着我肩膀上的傷口,取出隨身攜帶着的金創藥,一點點灑在上面。
可只露肩膀,包紮卻成了難事。
如今家國當先,哪裏顧得上這麼多。
我微微坐直了身體:「瞿之衍,閉上眼睛。」
他聲音微顫:「好。」
我用另一隻手解開了衣帶,衣衫滑落,我忍不住吸了一口氣:「瞿大人,有勞。」
瞿之衍閉着眼睛,伸手爲我包紮。
雖已盡力避免,也多多少少都會有觸碰。
我心跳得厲害,於是只能說些別的話轉移注意力。
把在黎勳那得到的消息一字一句複述給了瞿之衍。
我強撐着精神,等他包紮結束便癱軟地倒在了他懷裏。
腦袋昏昏沉沉,我眨了眨眼睛。
是我的錯覺嗎?
總覺得,瞿之衍有些不太對勁……
來不及多想,我便徹底昏了過去。
……
再次醒來,已是傍晚。
剛要爬起來,便見瞿之衍抱着乾柴進了山洞。
他快步走來:「公主醒了?」
「嗯。」
「感覺怎麼樣?」
「好多了,多謝。」
瞿之衍在一旁生火:「臣職責所在,公主不必言謝。」
我看着自己整齊的衣着,凌晨時分他爲我上藥的場景便不可抑制浮現在腦海。
我慢慢挪過去,坐在火堆旁。
看着跳躍的火焰,又看向一旁的男人。
「瞿之衍。」
瞿之衍添柴的動作一頓。
我伸手輕輕摸上了他的臉,而後用了力,迫使他轉頭與我對視。
四目相對中,我輕聲問道。
「你,不是太監吧?」
啪嗒,瞿之衍手中的木柴落了地。
在火堆旁濺起點點火星。
火光映紅了他的臉,我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麼豐富的表情。
很快,他神色斂起。
就這麼望着我,神情晦暗不明。
我被他盯得心虛,收回了手。
「我昨天……感受到了。」
聲音很低,可我確定他聽見了。
瞿之衍久久沒有說話。
我有些懊惱,於是自顧自道:「不用解釋,我會替你保守祕密。」
瞿之衍聽了這話,反而笑了。
「那臣,再跟殿下說個祕密。」
-13-
事態緊急,也容不得考慮太多。
瞿之衍傳信給了他的手下,命人帶着消息回京,求陛下派兵增援,同時傳信邊關十三城將領注意警戒,東蠻有一隊兵馬如今在暗中潛伏,蓄勢待發,不容小覷。
待我傷勢稍好,他說他要送我回京。
我拒絕了。
「我要去燕國。」我看着他:「陳國如今勢弱,即使東蠻內亂將起,兩國相爭,陳國也沒有勝算,我們必須尋找盟友。」
「燕國與陳國,東蠻接壤,陳國若被滅,東蠻勢大,下一個遭殃的一定是燕國,他們沒有辦法袖手旁觀。」
瞿之衍望着我:「你要去借兵?」
「是。」
「我要把東蠻如今情況帶過去,燕國國主不可能不心動,與其三國鼎立,兩國分庭抗禮豈不是更好,且我姑母是燕國靜妃,她也會幫我。」我伸手拽住了袖子:「瞿之衍,你送我去燕國。」
瞿之衍垂眸思考了很久。
我有些着急,於是輕輕搖了搖他的袖子。
他抬頭看過來:「公主想好了?」
「想好了。」
話音落下,瞿之衍伸手兩手握住我的腰,微微用力便將我抱上了馬。
我剛坐穩,他翻身上馬,坐在了我身後。
調轉方向,直朝着燕國而去。
我心跳如擂鼓:「你便這麼信我?」
「公主替臣保守祕密,便是救了臣的命。」他聲音在我耳畔飄過:「救命之恩,臣……」
我小聲嘀咕一句:「要以身相許嗎?」
瞿之衍聲音一頓。
我正要找補,便聽見他問:「若以身相許,公主要嗎?」
我不願落了下風,於是梗着脖子道:「要,怎麼不要。」
我聽見他的笑聲,手心都出了汗。
瞿之衍一甩馬鞭,速度更快。
他的脣輕擦過我的耳畔,不只是有意還是無意:「那就望公主,莫要食言。」
-15-
東蠻,燕國,陳國,三國之爭足足打了一年。
燕,陳兩國聯手,再加上東蠻內亂,戰場之上節節敗退。
捷報再次傳來,聽說東蠻四皇子黎勳被我陳國將領一箭射殺於馬下,東蠻軍隊羣龍無首,四處奔逃。
四皇子一死,東蠻更亂了。
已無精力再去斡旋,於是立馬投降,想要講和。
父皇拍掌叫好,命人設下宮宴,宮宴之上,論功行賞。
……
公主府內。
我咬在瞿之衍的肩頭:「出去。」
「再等等。」瞿之衍擁着我,輕輕在我背後安撫着。
他垂眸描繪着我的臉,低頭在我脣上印下一吻。
吮着我的下脣,我聽見他舒服的嗟嘆。
帷幔不再搖曳,他從背後將我攬入懷裏。
我問他:「明日宮宴,你要什麼獎賞?」
「不要了。」他將臉埋於我的頸窩:「最大的獎賞,公主已經給過了。」
我輕撫着他的胳膊:「你不想,做回你自己嗎?」
「公主想嗎?」
「我知道的,無論你是誰,我喜歡的都是你。」我翻過身,伸手描摹着他的眉眼:「只是,我感覺,你應該是想的。」
瞿之衍睜開眼,定定地看着我。
而後低頭,輕輕吻住了我的脣。
動作之珍重,如待珍寶。
他輕搖了搖頭:「我想,但我更想瞿之衍這個名字被人記住。」
「至於我的名字,公主記得就好。」
我捧着他的臉,輕輕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子。
「我記得的。」
「……阿煥。」
14 瞿之衍的祕密
瞿之衍原本,不叫瞿之衍,他叫瞿之煥。
他有個雙胞胎哥哥,叫瞿之衍。
當年家貧,他偶得一練武場教習師傅指導,展現了極高的練武天賦。
教習師傅找來他家,想讓他父母送他去學武。
可他們家太窮了,窮得給不起學武的銀子。
只能拒絕。
教習師傅不忍明珠蒙塵,跑了一遍又一遍。
教習師傅每一次離開,瞿之煥都會一個人在後山山坡上坐好久。
瞿之衍總能找到他。
某次尋來,他很高興,拿出錢袋子舉給瞿之煥看。
「阿煥,你看,銀子!」
那錢袋子看着便精緻不凡,鼓鼓囊囊,裏面銀子不少。
瞿之煥看呆了。
「你從哪弄的?」
瞿之衍在他身邊坐下:「今天上街賣菜,碰到了一個貴人,他身上香香的,說話也和和氣氣,他買光了我的菜,又給了我銀子,我覺得不好意思,送給他一隻蛐蛐兒,貴人很開心,讓我鬥給他看……」
他喋喋不休地說着,然後把銀子塞給瞿之煥:「阿煥,你拿着銀子去拜師吧,以後你成了武師,開個武行,我去給你當管事的。」
瞿之煥愣愣地看着他。
明明是雙生子,可他們倆性格卻相差得極大。
瞿之衍性子溫和,脾氣極好,爹孃喜歡他,村子裏的小孩也都喜歡跟着他玩。
而瞿之煥性子冷,不愛笑,願意和他玩的孩子很少。
他只有一個夥伴。
就是瞿之衍。
可那銀子尚還沒送到練武場,瞿之衍就出事了。
那天瞿之煥回家,看見他爹頹然地坐在家門口,而屋子裏,傳來了他娘嘶聲力竭地喊叫。
他爹一看到他,猛地站起來,抬手就打了他一巴掌,
「都是你!」
「都是你害了你哥!」
他娘聽見聲音從房間跑出來,拽着瞿之煥的衣裳,指甲嵌入了他的胳膊:「你哥被抓走了,那人扔下一筆銀子,說要帶他進宮享福!可那哪是享福?他們要把你哥變成閹人!」
「若不是爲了掙銀子,你哥不會去找那太監的……」
「你說,是不是你讓他去的?!」
瞿之煥愣愣地看着他們。
反應過來他們說了什麼,一把甩開了阿孃的手,便往城裏跑。
一路上,他聽見人們津津樂道。
「又有一批小太監進宮嘍。」
「能活着熬過淨身的,估計只有十分之一。」
「還有個哭天喊地要回家的,被侯公公一巴掌打掉了牙,銀子都收了,哪有突然反悔的道理?」
宮門緊閉。
瞿之煥抬頭看着那高高的宮門,跪倒在地上……
「哥……」
從那天起,瞿之煥常在宮外徘徊。
爹孃每每看到他便長吁短嘆,他便乾脆搬出了家,在京城髒污的巷子裏租了個房子。
他幹過各種各樣的活計,空閒時,便去皇宮外與那羣乞丐一塊坐着。
聽他們說,宮裏那些死了的宮女太監,都會在半夜被拉出來,扔到亂葬崗。
於是,他便白天在宮門外守着,晚上去亂葬崗翻屍體。
那些太監的屍體,他挨個兒翻過去。
全是十幾歲的少年,沒有他的哥哥。
他鬆了口氣,可看着那些死狀悽慘的屍體,一顆心怎麼也落不到實處。
再見到瞿之衍,是在一年後。
他剛送完貨,回布坊時與幾個身着太監服的小太監擦肩而過。
其中一人低垂着頭,可僅靠着半張側臉,他便認出了他。
夥計扯着他的衣裳警告:「別惹事,那是宮裏出來採買的太監,掌櫃的都上趕着巴結的……」
瞿之煥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只聽見胸腔的心臟在劇烈跳ƭů⁾動。
他回過神,轉身追了出去。
那那些太監走得太快了。
又有錦衣衛護着,他追不上,追不上!
可在宮門外,其中幾個太監停了下來,說是什麼東西還未買,於是匆匆又回去。
其中就有瞿之衍。
瞿之煥心頭一喜,趕緊追上去。
直到追到一個巷口,他聽見裏面傳來一陣痛苦慘叫。
小心翼翼走進去。
他看見瞿之衍被幾個太監推倒在地,他們舉起棍棒在他身上招呼。
嘴裏咒罵着:「呸!下賤玩意兒,憑着一張嘴把侯公公哄得團團轉,過了一年快活日子,沒少給我們臉色看吧?」
「這下Ṱű̂⁰好了,侯德勝惹上了貴妃,被幾棍子打死了!沒了靠山,我看你怎麼辦!」
「今兒我們就是在宮外把你打死了,也沒人會追究,我認了寧公公做乾爹,這事是他允了的。」
他們下手愈發兇狠。
棍子高高揚起,砸在了瞿之衍的背上。
瞿之衍猛地吐了一口血。
瞿之煥瞪大了眼睛,抓起一旁的石頭就要衝上去。
可不知從哪飛出來的鞭子比他還要快。
鞭子抽中了打人的太監。
他們一愣,立馬轉頭咒罵:「哪來的不長眼的……」
話音一頓,他們看見了停在巷口的馬車。
車簾掀起,少女冷眼看過來。
太監們臉色瞬間煞白,撲通跪地:「安寧公主!」
少女打量着他們,吩咐侍衛:「都帶回去,讓李公公處置。」
侍衛指着地上:「殿下,他傷勢過重,等搬回宮,怕是都沒命了。」
「送去醫館,找個大夫看看。」少女皺眉想了想:「跟李公公說一下,讓三天後來接他。」
「是。」
看着瞿之衍被人抬走他,瞿之煥手中的石頭落在地上。
他趕緊追上去,記住了那醫館的名字。
等夜深人靜,他才終於找到機會潛進去。
印象裏溫和愛笑的哥哥躺在狹窄牀上,臉色蒼白如紙,彷彿一碰就碎了。
他比自己矮了,也比自己瘦了。
看起來,他更像是需要保護的弟弟。
瞿之煥跪在牀邊,小聲喚他:「哥?」
「哥,你醒醒。」
喊了好久,瞿之衍都沒應。
他這才覺得不對勁,顫抖着手撫摸上他的臉。
入手一片冰冷,沒有一點溫熱。
瞿之衍被打死了。
死前,他們也沒能見到一面。
瞿之煥在他牀邊跪了整整一夜。
在天剛矇矇亮時,他背起瞿之衍,回了老家後山。
他不想哥哥被扔在亂葬崗。
他想帶他回家。
可這不夠,遠遠不夠。
他想替他哥報仇,也想給自己找一個活下去的念頭。
於是,在第二天清晨,他以瞿之衍的身份回到了那個醫館。
大夫正着急地團團轉,一看到他,激動地快跳起來。
「你跑哪去了?!剛剛安寧公主還派人來詢問了你的傷勢!」
「你若是丟了,我怎麼交差?」
瞿之煥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我醒了之後,發現有些記不起之前的事了,就出去走了走……」
「失憶了?」
大夫在他的腦袋上不停檢查:「傷到了腦子嗎?」
……
兩天後,宮裏來人把他接了回去。
引路的太監感嘆:「你啊,運氣好,安寧公主得知你的傷勢,特意讓你去練武場幫忙做事,那裏單純得很,幹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不會有人暗地裏再去找你麻煩……」
瞿之煥一言不發地跟在他後面。
走了一會兒,他停下。
轉頭看着那高聳沉重的宮牆。
「瞿之衍,幹什麼呢?快跟上!」
「來了。」
15 後記
我跟瞿之衍的事,到底是沒能瞞得住。
父皇臉色複雜:「安寧啊,瞿之衍他是個閹人,你說說你……你……唉!」
我抿了抿嘴:「兒臣不在乎,兒臣只是喜歡他。」
「現在,外面已經傳遍了,說你把東廠總督收做了裙下之臣, 你如今可真是有本事了。」
父皇撇了我一眼:「笑什麼?他身份擺在這,朕不可能封他駙馬的。」
這我自然知道。
瞿之衍也知道。
只是他不在意。
他昨夜還攬着我的腰,情到深處時說要辭了這總督的官,來公主府做我的面首。
也不是不行。
我也能養得起。
見與我實在說不到一塊去,父皇擺了擺手:「走吧, 朕管不了你了, 也不想管了。」
「安寧, 以後, 怎麼開心怎麼來吧。」
如今陳國日漸繁榮, 我當初爲陳國借兵及時,立下了汗馬功勞。
慶功宴上, 父皇就對着羣臣許諾,今後我的婚事, 不再被任何人任何事裹挾。
他說,他想讓我做個自由的公主。
他是天子, 一言九鼎。
所以我纔會這般篤定,我與瞿之衍的事, 他不會怪罪。
出宮時,我腳步輕快。
瞿之衍在宮外等我。
他說城郊大片的桃花林開了, 要帶我去看桃花。
我心中高興, 沒注意到拐角處走出的某人。
直到撞上他, 才猛地回神。
我的手被人扶住。
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公主小心。」
我一愣,側頭看着他。
說實話, 我很久沒有想起過顧承淵了。
偶爾從別人口中聽見他的名字。
說他在朝堂上如何意氣風發,如何得皇帝重用,又有多少權貴世家想把女兒嫁給他……
這些消息聽便聽了, 並沒有在我心裏起任何波瀾。
當初說放下, 我便是真的放下了。
只是, 好像從沒聽說過他與那宋玉的婚事?
顧承淵還抓着我的胳膊。
我故作整理裙襬, 微微退開。
顧承淵空了的手掌還懸在半空,手指微蜷。
一旁的太監宮女見狀, 有眼色地退下。
我不明白。
因爲我與顧承淵實在沒什麼好說的。
「顧大人這是要去御書房?」我笑了笑:「父皇正等着呢, 別誤了時辰。」
說罷,轉身欲走。
可袖子卻被人輕輕拽住。
有些不耐轉頭,顧承淵神色恍惚地看着我。
「坊間傳聞, 公主與瞿之衍……」
說着, 他又強顏歡笑。
「假的吧?怎麼可能呢?」
他臉色很難看, 虛假的笑顏彷彿一碰即碎。
「怎麼不可能呢?」我反問他:「顧大人爲什麼會覺得不可能呢?」
「因爲他身有殘缺, 是個太監?」
我笑了:「恕我直言, 除了這點, 顧大人你樣樣比不上他。」
我在心裏莫莫補充, 其實這點,顧承淵也比不上他。
說罷, 我甩開了他拽着我袖子的手。
顧承淵聲音艱澀,
「公主寧要一個閹人,也不要我……」
「顧大人說笑了。」
我腳步未停,直到走出宮門,都再沒回過一次頭。
腳步越來越快,
踏出宮門那一刻,我看到立在馬車旁等着我的那道身影。
於是不管不顧地撲過去。
攬住了他的脖子,在他耳旁喚了聲:「阿煥。」
——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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