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來應拭雪

最窮的那一年,我當街賣身葬母。
少爺買下了我,讓我進溫府打雜。
後來溫家突然被抄,全家流放寧古塔。
少爺將貼身玉佩贈我,又歸還我的身契。
他說:「阿荷,此後山高路遠,你好生珍重。」
而我撕碎身契,選擇與他同去寧古塔。
少爺不解,問我爲何如此。
我想了半天,哄騙他說:「我在寧古塔長大,這次正好回趟老家。」
我沒有告訴他,其實我會相面。
我早算出,他會死在寧古塔冬天的一場大雪裏。
他是那樣好的人,我實在不忍心讓他死。

-1-
我娘會相面,能算出每個人的死期。
她對着銅鏡照了半天,突然一拍桌子,激動地朝我招手:
「小荷兒,你娘馬上就要死了,會死在冬至那日。」
她的語氣異常興奮,好像要死的人不是她一樣。
自我記事起,我娘總這樣神神叨叨。
但她的每個預言,從來沒有錯過。
冬至這日,我娘依然活蹦亂跳,一點事也沒有。
她和我一起包餃子,一邊包,一邊囑咐我:「小荷兒,我死了後,你一定要風風光光地把我葬了。」
「千萬別一卷草蓆了事,至少要準備一個薄棺。」
我捂住她的嘴:「娘,冬至還有兩個時辰就要過去了,您不會死的。」
我娘沒有接話,下了一大盤玉米豬肉餃,又夾了一半裝進碗裏,讓我分給街口的乞丐。
我正分餃子時,一個乞丐忽然找上我,火急火燎地揪着我的衣衫:「槿荷姑娘,快點回去,你家着火了。」
等我回去,火勢已然很大,娘出不來,我也進不去。
我眼睜睜地看着大火吞噬了我娘,吞噬了我的房子,還把我們所有的銅板銀子全給燒了。
嘖,我娘算得還真準,她果然死在了冬至日。
我抱着她焦黑的屍體哭了好久,突然發現,銀子都給燒沒了,我哪來的錢去葬她?
沒辦法,我只好擦乾眼淚,當街賣身葬母。

-2-
這條街人來人往,好生熱鬧。
經過我身邊時,大多數人都會停下看上一眼,然後匆匆路過。
也有人見我生得不錯,願意給我銀錢葬母,前提是要我給他們做通房。
我自然不肯。
在街頭跪了兩日後,有個面如冠玉的公子路過了我。
他半蹲下身,凝視着我半晌,輕聲問我:「穿得這麼單薄,你冷不冷?」
我不僅冷,還很餓,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
他見狀匆匆起身離開,頭也不回地走了。
但沒多久,他又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餛飩,臂上還搭了一件嶄新的襖子。
他把餛飩遞到我的面前:「趁熱喝了吧,能暖暖身子。」
說完又把襖子放在我的腳邊。
我實在餓得很,狼吞虎嚥地喫下餛飩。等披衣裳時,才發現襖子邊居然放了兩錠銀子。
他蹲下身,與我平視:「拿了這錢,好生安葬你孃親吧。」
我是個慣會得寸進尺的人,連忙扯着他的衣袖:「如今我沒有去處,能否去公子府上當值?」
他想了想,彎眸笑了起來:「我正好缺一個侍候筆墨的丫鬟,你要來嗎?」

-3-
我就這樣進府,成了溫昀的丫鬟。
和我同住的姑娘,名叫秋桐。
與她初次見面那晚,我忽然做了個夢。
夢裏她穿了條破舊的藍裙,瑟縮在小小的院子裏,高熱不退,孤零零地死在了牀上。
我只覺得夢境荒唐,沒有多想,安心在溫府當值。
溫昀給我安排的活很輕鬆,只要在他寫字時研研墨便好。
得知我不識字後,他閒暇時便會教我認字。
偶爾也會鋪開宣紙,握着我的手,一筆一畫地教我練字。
他指着前面兩個字,說:「阿荷,這是你的名字。」
「那後面這兩個字是什麼?」我問他。
他的臉頰微微有些泛紅,輕聲道:「是我的名字。」
我想,溫昀待我這樣好,教我念書認字,我也該回報他纔是。
冬日天涼,他又畏寒,我想給他縫一雙護膝。
可護膝才縫到一半,忽然就出事了。
京中爆發了瘟疫,瘟Ťûₖ疫是從菜市口那邊傳來的,偏偏秋桐前幾日剛去過菜市口。
回來後,她便覺得頭昏腦脹,沒多久就高熱不退。
而下一個中招的人,是我。
夫人闢了間偏遠的院子,把我和秋桐送了進去,除了大夫,不允許任何人探視。
大夫蒙着面罩,也不敢靠近我們,開了個方子就匆匆走了。
秋桐病得比我更重,咳嗽不止,沒捱過新年便去了。
她死的時候,穿了條破舊藍裙,形容枯槁憔悴,竟和我夢境裏的一模一樣。
娘沒有教過我相面,她說我身上淌着她的血,等時候到了,也自然會了。
想到這裏,我生生打了個激靈,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想得太過深入,一時間忘了去院子門口拿今日的藥,到夜裏還在恍惚。
直到外面燃起了煙花,我纔想起今夜是除夕。
有人在這時推開房門,端着一碗湯藥走到我的面前。
是溫昀。
我還發着高熱,嚇得瞬間清醒:「少爺怎麼來了?快走,別被我傳染了。」
溫昀不僅沒有走,反倒在榻邊坐下,舀了勺藥湯遞到我的脣邊:「這藥放在院子門口這麼久也不見你來拿,我心裏擔心,想來看看你。」
他一勺勺給我喂藥,等一碗苦水灌進我的肚子裏後,伸手探了探我的額頭,抿着脣道:「你染了疫病,大家都避而遠之,我不好讓其他的丫鬟照顧你。」
「可我不放心你一個人在這,真要發生什麼事,連個照應的人也沒有。」
他將毛巾浸在熱水裏,擰乾後敷在我的額上:「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自己照顧你比較穩妥。」
「染病就染病吧,我身子骨好,能捱過去的。」
我看着他一張一合的嘴,心中五味雜陳。
與他四目相對那刻,我驀的有些恍惚,面前場景迅速交織變換。
四周忽然下了大雪,我看見溫昀穿着囚服,身上全是鞭傷,血漬氤氳。
寧古塔朔風凜冽,他匍匐在雪地上,費力咬破手指,用血在一張泛黃的紙上寫了什麼東西。
而後逐漸沒了聲息,脖子一歪,眼睛合上,再也沒有睜開過。
「阿荷,你怎麼了?」溫昀見我遲遲沒有回答,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好像……看見到了他的結局。
但是怎麼可能呢?
溫家鐘鳴鼎食,溫昀已中會元,好端端地怎麼會去寧古塔?
我沒敢說出來,只朝他扯起嘴角:「少爺,我的腦袋有點暈。」
窗外的煙花明明滅滅,溫昀仔細幫我掖好被角:「好好睡吧,今夜除夕,我幫你守夜。」
翌日,溫昀當真搬了過來,與我同住。
他捧了卷書,給我念話本里的故事打發時間。
溫昀的眼睫很長,一瓣梅花飄落,被他的睫毛勾住。
我伸手爲他拂去花瓣,他下意識偏開了頭,我的手便落在了他的頰上。
掌下觸感細膩,卻撓得人心癢癢。
他翻過一頁書,剛巧唸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餘音繚繞耳畔,也不知是誰的心跳聲如同擂鼓,比餘音還要響。
等溫昀讀完這本書,我和他的疫症也好全了。
我纔剛出小院的門,夫人身邊的丫鬟春蘭便尋了過來:「槿荷,夫人讓你去趟慈安堂。」
我心中沒底,一邊跟在春蘭身後,一邊扯住她的衣袖,小聲問:「夫人怎麼突然找我?」
春蘭淡淡睨了我一眼:「自然是和少爺有關。」

-4-
夫人年約四十,是少爺的生母。
這是我頭一次與她見面。
她托腮坐在軟榻上,細細看了我半晌,忽然輕輕笑了起來。
「我就是想看看,能讓阿昀冒着染病的風險也要照顧的姑娘長什麼樣。」
她沒有過問我的家世,只朝我招了招手,褪掉腕上的鐲子,戴在了我的手上。
我大驚失色,想將鐲子還給她:「夫人使不得,奴婢配不上這麼好的東西。」
她卻攔住了我,笑眯眯地道:「我從前也只是個商賈女,我們家從不看人出身。」
「阿昀是個好孩子。既然他說你好,你一定是個頂頂好的姑娘,自然配得上我的東西。」
她笑着拍了拍我的手:「你就將溫府當成自己的家,有什麼需要儘管和阿昀開口。」
「好姑娘,你大難不死,福氣還在後頭呢。」
溫家的人,待人一向和善。
聽說別家的丫鬟染了瘟疫,主家就直接將人扔出去,哪裏會專門開一間院子供人養病呢?
離開夫人的院子時,溫昀正在門口等着我。
瞧見我手腕上的鐲子,他笑彎了眼:「阿荷,我有件事情想與你說。」
「等上元節那日,我再告訴你。」
他這話說得隱晦,但我大概能猜到他會說些什麼。
離上元節還剩兩日,我熬夜趕製那雙縫了一半的護膝,想到時候送給他。
我幻想了無數次,上元節那天會是怎樣的景象。
是火樹銀花不夜天,還是驀然回首闌珊處?
可我沒有料到,上元節那夜,是溫家的噩夢。

-5-
無數士兵將溫家圍了個水泄不通。
太監過來宣讀聖旨。
他說溫昀的族親戰前臨陣脫逃,是爲叛國。
皇上震怒,下令株連九族。
看在溫昀父親兢兢戰戰爲官數十載的份上,皇上從輕發落,只命抄了溫府,全家發配寧古塔。
院子裏哭聲震天,小姐們在哭,丫鬟也在哭。
老爺帶着溫家老小叩首謝恩,沉默地看着士兵將東西一箱箱擡出府外。ƭű⁴
溫昀站在老爺身後,身形筆直又單薄。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朝我這邊看來,動了動脣,卻一句話也沒說。
只彎起了一個示意我安心的弧度。
那晚回去後,我看見丫鬟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說țų₈着今後的出路。
雖然溫家待下人很好,但寧古塔苦寒,沒人願意同去。
春蘭姐姐嘆了口氣:「不想去又能怎樣?我們身契在主家手裏,主家就是要我們上刀山下火海,我們也得去。」
可第二天,夫人居然在院子裏發放丫鬟的身契。
她念出每個丫鬟的名字,將身契依次交到她們手上,還朝她們致歉。
夫人一臉愧色,說本該再給我們一些銀錢傍身,只可惜溫家被抄,實在拿不出錢了。
她甚至朝着我們這些丫鬟躬身。
一道白光乍起,我的腦海忽然一陣眩暈。
我看見夫人策馬狂奔,手裏緊緊握着一封書信。
她身後跟着烏泱泱的一羣人。
他們朝她放箭,將她捅成篩子。
她跌下馬去,又被身後的烈馬踏成了肉泥。
這是夫人的結局,發生在一年後。
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此刻夫人正溫柔地注視着我。
她說:「槿荷,阿昀正在小院等着你,你去找他吧。」
我恍恍惚惚地往小院走,溫昀已在那兒等我。
他將身契放到我的手上,又解下藏在身上的玉佩,一併放進了我的掌心。
「阿荷,我明日就要啓程去寧古塔了。此後山高路遠,你好生珍重。」
我看着他澄澈的眸子,腦海裏有一個念頭正在叫囂。
相面之人,能預見未來,那爲什麼不能干涉未來?
就像我娘,她預見自己會在冬至日死去。
可如果那天,她再小心一點,或者讓我守在她的身邊,沒準不會着火,她也不會死。
我不明白,如果不能改變未來,相面者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少爺和夫人都是那樣好的人,我不忍心他們落得那般結局。
我撕碎身契,:「少爺和我說各自珍重做什麼?」
「我會陪少爺一同去寧古塔的。」
溫昀微微一愣,而後堅決地搖頭:「阿荷,寧古塔冬日苦寒,你去做什麼?」
「你好生留在京城。若……若我日後能平安回來,便去尋你。」
他不想我去,我便隨口扯了個謊:「我在寧古塔長大,此次跟你同去,剛好回趟老家。」
本以爲這個藉口天衣無縫,可溫昀聞言卻傾身搖頭:「阿荷,你是京城人士,自幼長在京中,騙我做什麼呢?」
他與我近在咫尺,呼吸就落在我的頰上。
我一時語塞,慌忙中問他:「那如果我說,我心悅少爺,這個理由少爺可以接受嗎?」
溫昀愕然,漆黑的眸中瞬間綻開五彩煙花,可隨後又歸於寂滅。
他後退一步,拉開與我的距離,鄭重地與我說:「阿荷,別開這種玩笑。」
「我是戴罪之人,前程一片渺茫。你是個很好的姑娘,人生不該被我左右。」
得知我的心意後,他親自將那塊玉佩戴在我的脖子上,而後堅決地將我遣散。
我分明看見,他捻着衣袖的手指節都在發白。
就這樣,溫家上下一十七口人,不帶一名僕從,踏上了前往寧古塔之路。
他們出發的那天,丫鬟婆子都自發送行。
我混在送行隊伍中間,看着他們的身影漸漸遠去。
溫昀始終沒有回頭再看我一眼。
倒是他年僅八歲的妹妹,似有所感,轉身朝我們用力揮手。
電光火石之間,我看見半個月後的小姑娘。
天色將曉時,她被男人推進冰窟,渾身溼漉。
那人死死按住她的頭,她只來得及撲棱兩下,便毫無聲息。
就在此時,春蘭拉住了我的手,問我:「槿荷,你當真決定去寧古塔嗎?」
我緊了緊身上的包袱,點了點頭。
她突然往我手裏遞錢:「這是我的體己錢,你收着,給主家買點驅寒的東西。」
她起了這個頭後,其他姐妹們都往我的手裏送錢。
「槿荷,這是我的錢。」
「寧古塔太過苦寒,我不敢去,能做的也只有這些。」
「幫我好生照顧小姐,她是個嬌滴滴的姑娘,從沒受過苦。」
她們一邊悄悄抹眼淚,一邊與我絮絮叨叨。
我看着沉甸甸的包裹,一時無話,只一個勁兒地點頭。
溫昀以爲我在京中安生,他不知道,我已經跟着他們一路往北。
半個月後,臨近瀋州時,我在郊野看見了一片冰湖。
湖面結了層薄冰,我往湖上扔了顆石子,冰層很快便țű₀碎掉了。
這湖正是小姐將會墜落的那處。
在這月圓夜裏,我就在湖邊守着。
隱隱約約傳來了腳步聲,我循聲望去,瞧見有個穿着卒服的解差走來。
他拉着小姐的手,半是誘哄半是威脅。
「等下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乖乖地不要出聲哦。」

-6-
他們離我越來越近,只是我掩藏在枯樹後,他們看不見我。
小姐仰頭問解差:「您不是說,只要跟您出來就可以給我一件厚襖子嗎?」
她伸出了手:「我爹怕冷,我想拿件襖子給爹穿。」
那解差卻乾笑兩聲,壓低聲音道:「你乖乖,先走近一點。」
「來,再近一點。」
小姐不是傻子,此刻她已經感覺到了不太對勁。
不僅沒有走近,反而警惕地後退一步,轉身想往回跑。
解差罵罵咧咧地跟了上去,作勢就要拉她。
小姐失聲大叫起來,他又連忙捂住小姐的口鼻。
剛巧帳篷處點了燈火,看樣子,是有人要往這邊走來。
解差生怕被人發現,情急之下,抄起一顆石頭往湖面砸。
「嘭」的一聲,冰層破碎,湖面出現了一個冰窟。
眼看着身後的腳步聲逐漸逼近,他攥住小姐的手臂,想要將她丟進冰窟裏。
我再不顧得其他,從背後用石頭重重砸上了他的腦門。
「小姐,背過身去。」
小姐嚇得驚慌失措,待聽見我的聲音後迅速鎮定下來,乖順地背過身。
我死死捂住解差的口鼻,用石頭砸得他七竅出血。
直到他的腦袋軟軟地垂了下來,我才鬆了口氣,想將他扔進冰洞裏。
方纔激鬥時還沒感覺,此刻我才發現,他身子肥大,十分沉重。
一時間我竟然拖不過去。
腳步聲已經近在咫尺,只要撥開蘆葦蕩便能看清此刻的場景。
我正雙手染血,拖着一具死屍,要將他投湖。
毆殺官差,是會被砍頭的。
我心中愈發着急驚駭,只想着儘快拋屍。
可還是晚了一步。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有人撥開了蘆葦蕩。
我驚出一身冷汗,下意識回頭,與他四目相對。
卻見小姐撲入他的懷中,喊着他「哥哥」。
來的人,是溫昀。

-7-
溫昀沒有和我寒暄。
他沉默地接過我手裏的解差,將他投進了冰湖之中。
人很快便沉了下去。
雖已開春,但瀋州依然寒冷,很快便會重新結冰。
等這具屍體被人發現時,我們早已到了寧谷塔。
做完這些後,溫昀揉着小姐的頭,問她怎麼回事。
小姐驚魂未定,結結巴巴地將事情說了出來。
「我就是看爹一直咳嗽,想給他找一件襖子披上。」
「那個解差說,他能帶我去拿襖子,只要跟着他走就可以。」
她哭得很兇,抱着溫昀的手臂:「他騙了我。要不是阿荷姐姐,我差點兒就死了。」
溫昀訓了她一頓,又哄了好一會,纔將她哄睡。
他將小姐交給夫人,目光復又落在了我的身上。
沒有說話,只是輕輕伸手,用帕子擦掉我手上的血漬。
溫昀清減了不少,襯得下頜更加尖了。
「阿荷,」他抿着脣,猶豫着問我:「你是不是跟了我們一路?」
我從懷中掏出了那雙一直沒有機會送給他的護膝:「知道少爺畏寒,我做了對護膝,想着送給少爺。」
「只是在京中沒機會送,我便一直追到這裏了。」
溫昀閉上眼睛,失笑搖頭:「即便在京中送了這對護膝,你也會尋別的藉口吧。」
他鄭重地看着我,一字一頓:「阿荷,我是有罪的人,你不該這樣的。」
天色已經破曉,今日是個好天氣,朝霞漫天。
我懸在心裏的那顆大石子終於落了地。
小姐還活着,沒有墜入冰湖。
相面者,能預見未來,也能改人命運。
所以,溫昀不會死在雪地裏,夫人也不會成爲箭靶子。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高高揚起手裏的護膝:「少爺到底讓不讓我跟?」
「如果不讓的話,我只能偷偷跟了。」
溫昀也看着我,良久之後,終於取走護膝,彎了眉眼:「阿荷,謝謝你啊。」
他解下自己破舊的薄襖,披在我的肩頭,低頭的側顏清冷而漂亮。
我無聲地告訴他:「少爺,你會有個好前程的。」
溫家流放寧古塔後,會被送去官府當雜役。
根據我朝律例,判流刑者,可用三百金贖出。
出來後便是庶人,可以通過科舉入朝爲官。
我會拼命賺ŧŭ̀⁶足三百金,還溫昀一個璀璨的前程。

-8-
抵達寧古塔時,已是春日,皚皚積雪逐漸消融。
溫家被送去官府當差,我則在城中支了個攤子賣豆花。
遇見順眼的人,也會給他們相個面。
有個阿婆常在我這買豆花,這日將豆花交給她時,我窺見了她的結局。
「阿婆回家的路上,是否會經過一段臨江小道?」
阿婆頷首,狐疑地問我:「怎麼了?」
「正值化雪,道路溼滑,千萬小心。阿婆最好能換一條路走。」
其他商販聽見我這話,笑着和我說:「槿荷,你操心這做什麼?那段路鍾阿婆都走幾十年了,閉着眼睛也知道怎麼走。」
種阿婆舀了勺豆花放進嘴裏,沒有多說。
翌日,我聽說有人溺死在了水裏。
不知誰在狹窄的小道上潑了油,又巧夜色濃重、道路溼滑,一名路過的行人掉進了冰冷刺骨的江水中。
鍾阿婆又賣了一碗豆花,心有餘悸地與我說:「若非你提醒我,讓我換一條道走,只怕死的人就是我咯。」
阿婆的嘴上不把門,這事很快傳了出去。
我又預言了幾樁事,一時間來找我的人絡繹不絕。
買豆花的少,大多是請我相面。
而相面費用高,這錢也賺得容易。
甚至有個鄉紳,花了三十金讓我給他全家相面。
得了銀錢後,我便和溫昀傳了書信,定下去看他們的日子。
小姐瞧見我來,連忙歡喜地拉住我的手。
我往她的掌心裏塞了一把飴糖,抬眼看向夫人。
夫人穿着粗布麻衣,一雙手糙了許多,臉上生了許多細紋。
她卻心疼地看着我:「槿荷,放着京城不待,何苦來這地方受罪?」
「好好的姑娘,都瘦得脫相了。」
「我這是變結實了。」我笑着安慰夫人,將採買來的用品交給她。
與夫人寒暄過後,她指着外頭:「阿昀這會兒也該下值了。」
我又等了一會,纔看見溫昀自亭廊那端走來。
只是他身前,站着一個男人。
玉冠束髮,身形挺拔,鎧甲泛出鋥亮的光,是駐守寧古塔的周將軍周聞旋。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視線,目光落在我身上,忽然掉轉方向,朝我這邊走來。
在我面前站定,他冷聲問我:「你是那個會算命的豆花女?」
「不敢說會,只是略通一二罷了。」我忙低下頭,恭敬回答。
他的目光在我和溫昀之間來回逡巡,忽而彎起一邊脣角:「都說你算無遺策,本將早便準備尋你。今日正巧,你且幫本將相看相看。」
我抬眸與他四目相對時,腦海中瞬間轟鳴陣陣。
見他腳踏烈馬稱王稱霸,酒肉酣暢,無數鮮花美人簇擁。
見他身着囚服形銷骨立,萬劍穿心,口誅筆伐受人唾棄。
這是我第一次在一個人身上看見兩種結局,而我不知道到底哪個纔是他的歸宿。
他催促我:「愣着做什麼?快說。」
我叩首在地:「周將軍福壽綿長,命數尊貴,非草民可以相看。」
頭頂傳來一聲輕笑,他雙手抱胸,目露鄙夷:「看來只是個招搖撞騙的神棍。」
丟下這句話後,他輕飄飄地轉身離開。
不知爲何,看見他的第一眼,我便打心底不喜。
溫昀將我拉起:「阿荷別怕,周將軍一向冷肅。」
我連忙收回思緒,看着他長滿繭子的手:「我這次來,給你帶了筆墨紙硯和書冊。」
「你不是喜歡看書了嗎?閒暇時正好用來打發時間。」
溫昀低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麼,良久之後才啞聲開口:「阿荷,你待我這樣好,我卻什麼做不了。」
「我心中慚愧。」
他似乎忘了,是他給我銀錢葬母,又救下染了瘟病的我,我們頂多算是互幫互助而已。
夫人還留我喫晚飯。
她親自下廚,做了四道家常菜:「阿荷,我近來在當廚娘,廚藝應該是精進了不少,你快嚐嚐。」
一張小小的圓桌邊,坐着他們一家四口和我。
夫人給我夾菜,小姐咬着酥肉,老爺在一邊樂呵呵地看着。
至於溫昀,他跑進了小廚房,不知在忙活些什麼。
好半晌總算出來,端了一碗長壽麪遞到我的面前。
他看着我,眸子亮晶晶的:「阿荷,生辰快樂。」
我這纔想起,溫昀特意選在今日,而今日是我的生辰。
上一次喫長壽麪,是娘還在的時候。
她虔誠地許願:「小荷兒,你得活過十七歲,活得長長久久纔好。」
娘走後,我以爲不會有人再記得我的生辰了。
而今天,小姐畫了幅畫送我,夫人給我納了一雙厚厚的棉鞋。
他們看着我喫長壽麪,嘴裏說着很多吉祥的話。
溫昀藏在桌子下的手隔着衣袖,輕輕柔柔地包住了我的。
我的一顆心狂跳不已,抬眸撞上了他含笑的眸子。
溫昀往我的掌心遞了個荷包。
分別後我解開荷包,看見裏面裝着幾兩碎銀和一枚平安符。
碎銀是他當差的賞錢,平安符是他親手縫的。
我扒拉着牀底下的儲錢罐,算了好久,發現我離三百金只剩下二百一十七金了。
我鉚足了勁兒想好好掙錢,翌日早早便出了攤。
誰知早有官兵侯着我,一見我來,便將我押下。
「將軍說了,這就是欺世盜名的騙子,拉下去打三十棍。」

-9-
周聞旋很厭惡我。
他派人將我拖走,不僅杖責我,還不允許我再行相面之事。
被拖去官府時,我腦海裏只剩下一個念頭:
幸好他沒抄了我的積蓄。
想到那八十三金還能保住,我長長吁了口氣。
「怎麼,覺得打少了嗎?」周聞旋冷聲問我。
我苦笑搖頭:「這三十棍許是能要了我的命。」
我被按在板子上,周聞旋走到我的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着我。
「本將最厭惡的,就是怪力亂神之輩。」
聽了他這話,行刑之人下手很重。
第一棍落在我身上時,我感受到了撕裂般的痛楚。
門前圍了不少人,人羣中爆發了倒抽涼氣之聲。
第二棍落下時,血水濡溼了衣褲。
我再也沒有力氣思考,痛苦地閉上眼睛,等着第三棍的降臨。
可第三棍遲遲沒有落在我的身上。
溫昀闖了進來,攔住了行刑之人。
他跪在周聞旋面前,說他願意代我受過,求周聞旋開恩准許。
周聞旋本是不肯,門外的鐘阿婆突然上前一步。
「槿荷姑娘沒有行騙,她還救過我的命。若將軍非要打,不如打我這個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吧。」
商販仗義,一個個站出來幫我說話求情。
「子不語怪力亂神,本將說她有錯,她便有錯。」
「至於代打?」周聞旋譏笑反問:「你們是她的親眷嗎?如果不是親眷,談什麼代打?」
「據本將所知,她父母雙亡,哪裏還有什麼親人?」
此話一出,全場啞然。
壓下去的板子再一次高高舉起,懸落在我的上方。
溫昀忽然高聲道:「我是。」
「你是什麼?」周聞旋問他。
他看着我,說:「我是阿荷的未婚夫婿。」
一陣沉默過後,周聞旋笑了起來:「這怕是你胡謅的吧?」
「你們什麼時候定的親?可有憑證?」
「聽說她曾是溫家奴婢,過去溫家門第顯赫,難道還能看得上一介僕奴?」
話到最後,他的語氣逐漸不耐:「溫昀,看在你善文賦的份上,本將待你寬厚。」
「你若執意阻撓,本將連你一起打。」
我費力伸手,扯住了溫昀的衣角,小聲勸他:「少爺不必替我受過,我能撐住。」
可這次,不等溫昀開口,我先聽見了老爺的聲音。
「他們確有婚約,但因溫家被抄,尚且來不及成親。」
我回頭,看見夫人挽着老爺過來。
夫人滿眼心疼,朗聲道:「我們便是證人,他們已經換了庚帖。」
兩人齊齊跪下,央求周聞旋:「槿荷是個姑娘,受不住三十杖。求將軍開恩,讓犬子代爲受過吧。」
刑具上的人,從我變成了溫昀。
受刑前,他朝我笑了笑:「等會別看,捂緊耳朵。」
夫人攙着我,看着我染血的白裙,問我是不是很疼。
「是很疼。將軍想杖責的人是我,明明我們沒有定過親,爲什麼要讓少爺……」
老爺說:「阿昀的身子骨好,受了傷我們也能照顧一二。」
「倒是你,一個人在外頭,舉目無親,萬一夜裏起了燒,連個幫忙喊郎中的人都沒有。」
我只受了兩杖尚且疼痛,那邊的溫昀要打二十八杖。
夫人帶着我轉過身去,伸手緊緊捂住了我的耳朵。
可板子打骨頭的聲音實在響亮,彷彿要穿透我的耳膜。
一開始他忍着一聲不發,後來口中溢出破碎的顫音。
可他依舊在強行壓抑,生怕被我們聽了去。
夫人的身子微不可見地顫抖,眼角有淚水流出。
抄家那日,我都不曾見過夫人落淚。
老爺抱緊夫人,緊抿着脣,一句也沒有說。
行刑結束之時,溫昀的下身一片濡溼,全都是血。
他尚有意識,啞聲艱澀地和我說:「阿荷,只是些皮外傷,不礙事的。」
二十八個板子,還是太重了。
夜裏溫昀發了高熱,郎中開了藥方。
喫了三副後,高熱總算退了,可他傷了筋骨,得臥病好些日子。
我去看他時,他趴在榻上與我解釋:「阿荷,未婚夫一事,是我情急之下扯的謊。」
「爹孃也是想讓我代你受過,才順着我的話說下去。」
「我知我如今的情況,並非你的良配,那日的謊言不會捆束你……」
我打斷了他的話:「少爺,過兩日我就要歸京了。」
在此處我掙不到錢。想將溫昀贖出來,我得去別處謀錢ṱü₃財。
溫昀聞言,微微一怔,而後點了點頭:「回京好啊,回京多好。」
「等到了京城,做你想做的事情,如果遇上喜歡的郎君便嫁了,我……會祝福你的。」
「少爺覺得,我還會遇上其他喜歡的人嗎?」我看着他的眼睛,輕聲問他。
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我撥開他額前的碎髮:「那少爺想不想我遇見別的心儀的郎君?」
他沉默了片刻,聲音如同蚊吶:「我私心裏……是不想的。」
我握住他的手,輕輕放在我的臉頰上:「少爺,那日的謊言確實不會將我捆束,但是你會。」
我低下頭,與他額頭抵着額頭:「此去京城,是爲了和你相聚。」
「最遲初冬,我一定會回來的。」
我不能讓溫昀走上死路,我要趕在寧古塔的第一場大雪之前,將他贖回。
我賣豆花,也給人相面,夜裏還去上工。
可湊夠三百金太難了,直到入秋,我還差六十五金。
正急得團團轉時,有故人找上了我。

-10-
春蘭手裏拖着一個沉甸甸的盒子進門。
大半年來,我們幾個溫家的丫鬟一直有書信往來。
她們會向我打聽溫家近況如何,我也會說想賺錢贖人的事。
春蘭打扮得頗爲闊氣,聽說她嫁了個富商。
一進門,她就將手裏的錦盒遞給我:「你看看,加上這些,能湊夠三百金嗎?」
打開錦盒,她拿起裏頭的金錠,逐個解釋:「這個是夏橘給的,她現在是官老爺的妾室。」
「這個是拂露拿的,她手頭緊,只能拿這麼多了。」
「還有這個,是邀星湊的……」
「我家那口比較有錢,剩下這些是我逼他拿的。」
「不過我們能拿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裏面有八十多金,夠湊三百金了。
我問她:「你就不怕我把這錢昧了,跑去逍遙享樂?」
春蘭掰着我的手上厚厚的繭子:「你要真是個沒良心的,何苦日日起早貪黑,把自己逼到這步田地?」
等我拿三百金到寧古塔時,那兒已經入冬了。
這半年來,北地多有戰亂,金國時常進犯邊境。
聽說朝廷又遣送了一大批罪犯到寧古塔,但我感覺此地的人不增反減。
鍾阿婆見我回來,連忙將我拉了過去:「你都回京了,還回來做什麼?」
「我們這啊,最近不太平。」
看我茫然不解,阿婆壓低聲音與我說:「近來總有女奴失蹤,有五六歲的,也有二十出頭的,聽說個個是生得貌美。」
「我這心裏惴惴不安,總感覺有壞事就要發生。」
我謝過阿婆,又去看望了溫家人。
溫昀的傷已經好全了,小姐的個子竄了許多,夫人的鬢邊生了華髮。
至於老爺,已經臥病在牀有一段日子了。
我曾見過他的結局。
他的身子一向不好,會在月末死在病榻之上。
沒有意外,不是人爲,是生命的自然隕落,我無法干預。
小姐正抱着膝蓋,窩在夫人懷裏,眼神渙散地對我說:
「小帆姐走了,巧巧也不見了。」
「小帆姐是誰?巧巧又是誰?」我問小姐。
小姐眨了眨眼睛,眼淚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
溫昀將我拉到身後:「都是她的玩伴。小帆是個剛及笄的女孩,一個月前失蹤了。」
「巧巧才五歲,前一天還約着和她一塊玩,第二天也不見了。」
「總之近來有不少女婢忽然失蹤,把昭昭給嚇着了。」
溫昀仔細端詳我片刻,看我一切安好,這才放下心來。
再開口時,他已經轉移了話題:「阿荷,我們一切都好。近來邊境不太平,你快些離開纔好。」
我搖了搖頭:「少爺,我這次來,是接你一起走的。」
饒是溫昀多次讓我改口,可我總習慣性地喊他少爺。
在他們怔愣之時,我笑着說:「我攢足了三百金,這次可以接一個人走。」
「剩下的錢,我再慢慢湊,總能一個個都接回去。」
我以爲他們會歡喜雀躍,可屋裏突然安靜了下來。
溫昀的眼眶微微泛紅,他問我:「三百金,足足三百金啊,阿荷,你得受多少苦才能攢這麼多錢?」
「京中達官貴人多,我給人相面,他們給的錢也多。再說,春蘭她們也湊了很多錢,幫了不少忙。」
我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將手背到身後,生怕他看見我手上的疤。
貴人總喜歡聽吉利話,可我在相面時不能撒謊。
上次我說一個侍郎會死在女子榻上,他氣得不行,讓人狠狠揍我一頓。
幸好他第三日就被小妾捅死在牀上,解了我心中之恨。
「少誆我。」溫昀伸手揉了揉我的發,拉着我走到了小院中。
天地間剎那間只剩下我們兩人。
天色暗得很早,今日無星有月,遠處的燈火明明滅滅。
他站在我的面前,呼吸近在遲尺,琥珀色的眸子倒映出我的模樣。
一顆心如同小鹿亂撞,有什麼東西在我們之間默默湧動。
片刻後,溫昀低聲問我:「阿荷,我可以……抱抱你嗎?」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踮起腳尖,摟住了他的脖子。
他慢慢嘗試着環住了我的腰,而後微微低頭,與我額頭相抵。
彼此無言,我將下巴擱在他的肩頭,他輕輕順着我的背。
好像能順走我所有的疲累。
「阿荷,你能相面,可你從未說過我的結局。」他輕聲問我:「我的下場,是不是不好?」
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連忙搖頭:「少爺說什麼呢?」
「少爺這樣好的人,自然會平平安安到老。」
溫昀的聲音有點沉悶:「阿荷,你又在誆我了。」
「哪有誆你呢?」
即便他的命運已經註定,我也會拼盡全力改寫他的結局。
「我這不是來接少爺離開了嗎?」
溫昀背脊微微一僵,忽然傾身低頭,在我的額上印下輕如落雪的一吻。
他艱澀地說:「阿荷,對不住,我可能不能跟你走了。」

-11-
溫昀的話令我頗爲愕然。
轉眼希望落空,我忍不住問:「爲什麼?」
此處只有我們兩人,他拉着我坐在迴廊小椅上,用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說:「我想求你將昭昭帶走。」
「近來失蹤的女婢有幾十人。昭昭只知自己的玩伴失蹤,可我觀察一番,總覺得此事和金國撇不開干係。」
「我在周將軍的書房當值時,曾瞥見兩份寫着金文的書信。又聽說金國來監軍的太子和作戰的將軍好色,一個偏愛幼女,一個喜歡年齡正好的姑娘。」
「今天白日時,昭昭曾和我說,周將軍端詳她片刻,突然拍了拍她的肩膀,誇她生得標緻。」
溫昀的聲音壓得很低:「昭昭只有八歲,如果她被送去……我不敢想象。」
「阿荷,能不能求求你帶走昭昭?我知道讓你一個未婚姑娘帶着這麼大的孩子謀生不易,你贖回她後,可以將她送去慈安堂,只要讓她能像個人一樣堂堂正正活着便好……」
他的每個字都吐得艱澀,看着我的目光帶着明晃晃的哀求。
我只能看見小姐落入冰湖的結局,自從她的命運被我更改之後,我便沒法給她相面了。
我救下小姐一次,自然不希望她再一次陷入虎狼穴中。
「可少爺怎麼辦?春試就要到了,你已經中了會元,若此次春闈高中,在皇上面前長了臉,許是溫家的流刑便能被赦免了。」
溫昀低垂着眼,長長的睫毛翹出漂亮的弧度。
他說:「阿荷,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能拿昭昭的命去賭。」
「況且周聞旋一族駐守北地及山海關,倘若他真通敵叛國,放金國入境,那麼金人將一路往南,直搗京城。如今皇上登基不久,根基未穩,又在革除時弊,如果周家驟然叛變,怕是……會亡國。」
我忍不住問他:「溫家本是鐘鳴鼎食之家,卻因族親之事被皇上株連,落得如此下場。少爺,你不恨皇上嗎?」
他想了想,含笑朝我頷首:「恨啊。」
「可打仗死傷的是黎民,我讀聖賢書,是教我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家國大義永遠凌駕於我個人的情仇之上。」
我不知道周聞旋和金國的關係,我只想更改溫昀的命運。
可冥冥之中好像有什麼推手,推着溫昀的命運朝着既定的軌道向前。
翌日,我用三百金贖回了小姐。
夫人將小姐鄭重地交到了我的手上,囑咐小姐要好好聽我的話。
我正欲帶小姐離開,堪堪轉身的那一瞬間,聽見了跪地之聲。
老爺、夫人、少爺、小姐齊齊朝我跪下。
小姐恭恭敬敬地給我磕了三個響頭:「阿荷姐姐的救命之恩,昭昭沒齒難忘。」
老爺向我道謝:「槿荷,辛苦你了。」
我想扶起他們,可他們執意給我磕頭,到最後我也一同跪在地上,幫他們擦掉眼淚。
還好那日我將小姐接走。聽說在那之後,與小姐年紀相仿的小女婢,要麼忽然失蹤,要麼莫名橫死。
小姐暫先跟着我在寧古塔住下,我給她買最厚的襖子,將炕燒得熱乎乎的。
沒過一個月,就傳來了老爺病逝的消息。
我帶着小姐前去奔喪,送她父親最後一程。
溫昀穿着孝服,眼下一片淡青,顯然是一夜未眠。
他將我拉到一邊:「父親留了個東西給你。」
老爺留給我的,是一方小小的雞血石印章。
「這是傳家的東西,父親託我給你,說讓你拿去變賣,換點錢補補身子。」
「父親走了,昭昭定然難過,還請你幫我開解開解她。」
我輕輕抱着溫昀,拍着他的脊背:「昭昭難過,難道你就不難過了嗎?」
「少爺,靠一靠我的肩膀吧,我在這裏。」
溫昀的身子一開始有些僵硬,而後在我懷裏漸漸放鬆下來,聲音悶悶的,帶着點顫。
「阿荷,周聞ṱū⁹旋當真和金人有勾結。寧古塔將亂,此地不宜久留,你們趕緊回京。」
我撫着他的臉頰:「好。」
我本來就打算等老爺安葬好後,便將小姐送回京城。
我事先和春蘭聯繫過了,她答應會照顧小姐。
此刻她裹着厚厚的襖子,親自來寧古塔接小姐回京。
「少爺……他怎麼樣了?」春蘭問我。
「他還好,撐得住。」我如實回答。
春蘭輕輕頷首,嘆了口氣,又喊我一道回京:「你不一起回去嗎?」
我替小姐系好斗篷,將那枚雞血石印章塞進她的懷中,又送她上了馬車。
「小姐,等開春了我便去接你。」
春蘭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寧古塔的冬天這麼冷,你非要在這過冬是吧?」
「是是是,我就喜歡這天寒地凍能把耳朵都凍掉的地方。」我連忙拉上車簾,和她們揮手:「一路平安!」
春蘭不知道,夫人和溫昀都會死在寧古塔的冬日裏,我得留下來,纔有可能逆轉局勢。

-12-
府衙對外招募僕從。
我用刀劃傷了臉,一道傷從眼角一直蜿蜒到脣邊。
管事原本嫌我難看,不想招我,可惜近來實在缺人手,終究還是要了我。
溫昀瞧見我後,微微一怔:「不是說好回京嗎?怎麼跑這來了?」
「我託春蘭送小姐回京,小姐好着呢,你放心吧。」我笑眯眯地回答他。
溫昀沉了眉目,語氣中隱隱有些薄怒:「我自然放心昭昭,我放心不下的是你。」
「此地兇險,我讓你趕緊離開,你倒好,主動捲進這旋渦中心裏來。」
「少爺別生氣啦。」我將揣在懷裏的甜糕給他:「我也不放心你呀,想着離你近點,還能互相照應。」
「而且少爺看我現在副醜樣子,他們的歪主意打不到我身上的。」
溫昀撫上我新添的疤,深深嘆了口氣,不解地問我:「爲了陪我,毀了半邊容顏,值得嗎?」
「那少爺會嫌我醜嗎?」
「胡說。」他飛快搖頭:「阿荷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我笑着道:「那就值得。」
與金國的仗打得愈發頻繁,雙方互有輸贏。
與此同時,有大胤女子被源源不斷地送到金國。
一開始還是女奴,到後來連民女都莫名失蹤。
府衙裏來過好幾個生面孔,說着我聽不懂的方言。
溫昀說,那些都是金人。
縱然我們都知周聞旋有叛國之心,可我們別無他法。
周聞旋和皇上是少時好友,空口白牙舉報無用,近來溫昀一直暗中收集他叛國的罪證。
可即便收集了罪證,將證據呈給皇上又是一樁難事。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東北連月戰事引起了朝廷的注意。
皇上派睿王犒勞三軍,振奮士氣。
明日睿王會抵達寧古塔,府衙設宴款待。
溫昀將罪證寫於紙上,置於信封之中。
我知道,他想將周聞旋的罪證呈給睿王。
睿王來的前一夜,寧古塔下了好大的雪。
溫昀和我並肩行走在雪地裏,輕輕拉住了我的手:「阿荷,你還記得那年上元節嗎?」
當然記得。
那時溫昀說有話想與我說,可惜溫家出了事,他便再也不曾開口。
此刻他站在我的面前,說起了這樁陳年舊事。
「少爺想說什麼?」
溫昀偏頭望着我,語氣比這紛紛揚揚灑了滿地的雪花還要溫柔。
「我本來想同你說,我心悅你。可那天你搶先一步,把我想說的話說出來了。」
他伸手拂去我頭頂的雪花,脣輕柔地落在我臉上那道蜿蜒的疤上。
「阿荷,若明日萬事順利,我能保住一命,等離開寧古塔後,我求娶你好不好?」
我環住他的腰,將臉貼着他的胸膛,聽着他堅定有力的心跳聲。
「溫昀,萬事小心,我等着你來娶我。」
可翌日,有人的行動比溫昀更快。
和溫昀一塊在書房當值的顧宸,也曾是世家子弟,因家中有人貪墨被流放至此。
他當衆斥責周聞旋和金人勾結,給金人送姑娘和女童。
周聞旋大怒,說此事一派胡言。
顧宸不服氣:「我分明看見府裏有金人出入!不止我看見了,溫昀也看見了!」
「溫昀,你不是看見了嗎?愣着做什麼?」
「你快說話啊!睿王在此,他會查明此事的。」
溫昀緊抿着脣,最終叩首在地,搖頭:「奴才什麼都沒看見。」
顧宸處在激憤之中,並沒有發現,此刻臺上被衆人簇擁飲酒聽戲的人,只有一個周聞旋。
睿王因爲風雪耽誤了行程,得等後半夜才能到。
饒是溫昀儘量撇開關係,還是被顧宸牽連。
顧宸的話還給周聞旋提了醒,他仔細檢查了一遍書房,發現書房確有被人動過的跡象。
其中少了兩份密信。
那兩份密信至關重要,周聞旋便藉口偷盜之名,將能進出書房的人全部下獄。
而那日,溫昀懷揣着寫滿周聞旋罪證的書信,本來打算交給睿王。
情急之下,他丟了信封,將那張紙嚥了下去。
接着他被換上單薄的囚服,關進了牢獄之中。

-13-
我沒想到,半路會突然殺出個顧宸來。
我和溫昀的計劃被他攪得一塌糊塗。
那晚睿王沒有被接到府衙暫住,周聞旋直接將他帶去了前線,我連他的影子都沒瞧見。
似乎被顧宸一事驚到,如今府衙管得很嚴,只有奉周聞旋之命者才能出入。
溫昀遲遲沒有被放出來。
我打聽一番,聽說那些在書房當值的人都被嚴刑拷打過。
出入次數越多的,打得越重。
之前周聞旋頗爲器重溫昀,此刻疑心便全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受的傷最重。
我實在坐不住,藉着送飯的名義去了一趟牢獄。
和守門的央求了好久,他爲難地看着我:「姑娘,當真不是我不願意放你進去,而是將軍吩咐了,絕不能讓無關人等進出。」
我急得直掉眼淚,又說了好多哀求的話。
他看了我一眼,目中隱約有些不忍,撇開頭去:「之前我犯了錯,將軍要殺我,是溫昀幫我求情。」
「也罷,就當我沒有看見,你進去送他最後一程吧。」
「最後一程」四個字聽得我渾身一僵,寒毛倒豎。
這牢獄建在平地之上,頂上鏤空,四面漏風。冰天雪地裏,穿着單薄囚服的人就這麼站着,滿身風雪。
顧宸已經被殺了,溫昀在最裏面一間。
他臉色蒼白,形銷骨立,身上血跡斑斑。
一陣寒風吹過,他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猛地咳嗽了起來。
竟和我預見的場景一般無二。
我有些恍惚。
爲什麼我改變了那麼多人的結局,卻改不了他的?
看見我來,他盡力揚起一個溫和的笑:「阿荷,你來了。」
「嗯,我來了。」
隔着鐵柵欄,我在他的面前站定,伸手拂去他衣上的雪花。
「受了很多罪嗎?」
他輕輕搖了搖頭,沒結痂的傷口又有血漬氤氳而出:「周聞旋生性兇狠,我早料到有這一天。」
「書房丟了不少東西,還有些賬目,其他人都跟了他許久,只有我是半途來的,他自然疑我。」
「阿荷,關於他的罪證,我寫了兩份。一份已經吞下,還有一份在母親那裏。」他看着我,沉沉的目光之中隱隱又燃起了希望:「我只盼着,莫要讓外敵入侵。」
「我知道,我會幫你實現願景。」我的腦子一片空洞,下意識地向他承諾。
溫昀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過了好一會,他又咳了起來,在雪地上咳出了血:「阿荷,我可能撐不了幾天了。」
「我壽數將盡,很抱歉我食言了,沒有辦法娶你。」
雪花紛紛揚揚落在他的發上眉梢,好似我與他共同白頭。
我輕聲開口:「溫昀,要不然我們成親吧?」
「嗯?」他微微有些愕然。
我重複道:「我們成親吧,就是現在。」

-14-
囚服是白色的,但他的血已經將囚服染紅。
剛巧我今日也穿着一件水紅色的襖子。
大雪紛飛裏,隔着一道鐵柵欄,我和溫昀對拜三下。
高堂不在,那便一拜天,二拜地,三對拜。
紅衣喜慶,全當禮成。
「溫昀,我當真心悅於你,想和你有個以後。你再撐一撐好嗎?」
溫昀冰涼的手輕輕覆蓋上我的掌心,朝着我笑:「好,阿荷,我努力再撐一撐。」
嘴上是這樣說的,可我知道,他的身子經受了巨大的痛苦,此刻千瘡百孔,應是撐不了的。
離開之前,我給溫昀帶了幾張信紙。
「如若無聊,便拿去打發時間吧。」
溫昀收下了紙,看着我的背影,輕聲囑咐:「阿荷,千萬珍重。」
睿王不來府衙,我只得強行衝出去,將罪證交到他的手裏。
眼看着睿王鼓振士氣之後又踏上了返京之路,我心急如焚,找上了夫人。
夫人將溫昀寫好的罪證交給我,忽然問我:「槿荷,你會騎馬嗎?」
「會,我娘曾經教過我。」
夫人點了點頭,示意我先別輕舉妄動。
「府衙近來把守森嚴,你硬闖是出不去的。」
她對着鏡子梳妝,將頭髮高高束起。țųₚ
這樣的夫人,似曾相識。
我心中忽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夫人你……」
「槿荷,等下府衙會亂成一鍋粥。你趁亂出去,睿王的隊伍快出寧古塔了,你走東邊的小路應該能趕上。」
不等我說完,她取了一個空信封,轉身要走。
「夫人,我來引開。」我知道她想做什麼,連忙攔住了她。
夫人看了我片刻,慈愛地撫摸着我的頭:「槿荷,你還年輕,讓我去吧。」
她不容分說地揮開我的手,去馬廄牽了匹棗紅大馬離府。
士兵要檢查出入令牌,夫人從懷中取出令牌。
可她哪有什麼令牌啊?夫人會木工,這令牌是她仿製的。
士兵正在檢查時,她強行揮鞭闖了出去。
又正巧露出了懷裏揣着的信封邊緣。
她一路策馬狂奔,身後一羣士兵在追,當真亂成了一鍋粥。
夫人的背影很單薄,也很英勇。
她拿自己引開士兵,令我趁亂逃了出去。
我知道她會面臨什麼樣的結局。
我早早便看見了。
她身後會跟着烏泱泱的一羣人。
他們會朝她放箭,將她捅成篩子。
她還會跌下馬,被烈馬踏成肉泥。
可我明知這些,卻什麼也做不了。
我甚至不能親眼目睹她的結局。
我只能策馬狂鞭,走東邊小道,趕上睿王。
睿王的車隊出現在我眼前。
耳畔風聲呼嘯,我不敢停下,一路向前。
直到看見睿王,我才緩過一口氣,將這份承載着許多人性命的書信交給他。
「周聞旋叛國通敵,罪證在此,請王爺明察。」
說完這句話後,我再也支撐不住,閉上眼睛昏了過去。
閤眼之前,我看見天上下雪了。
雪花落進我的眼睛,透過這場雪,我好像看見了夫人和溫昀。
他們正在同我揮手作別。
夫人死在了這場大雪裏
溫昀,亦如是。

-15-
東北主帥易主,周聞旋被生擒,皇上下令徹查。
我回府衙時,溫昀的臉上已經蒙了白布,夫人的屍骨也被帶了回來。
他們保住了這一方天地的安定,民衆自發在他們靈前肅立躬身。
我聽說,溫昀在死之前,留了一封血書。
守門的小哥將那封血書交給了我。
當初窺見了溫昀的命運,卻未能窺見這封書信的內容。
如今倒是可以一看。
他寫:
「吾妻阿荷如晤。」
「吾幼時跟從先生唸書,每讀到橫渠四句時,總覺激昂澎湃。」
「吾便發誓願,當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事開太平。」
「今吾以性命踐行此諾,未曾負國,唯負阿荷。」
「盼阿荷諒之,也盼阿荷餘生順……」
字是越來越潦草,到後面戛然而止。
他的絕筆血書,尚且未能寫完,便先嚥了氣。
我在他和夫人靈前靜默良久。
那天,我還遇見了被五花大綁的周聞旋。
他被人扔雞蛋菜葉,我也終於看清了他的結局。
他會身着囚服形銷骨立,萬劍穿心,口誅筆伐受人唾棄。
我噙着眼淚,在虛空中朝溫昀和夫人伸出了手。
看,北境無虞,惡人終歸會有報應的。
只是我不明白,爲什麼夫人和溫昀的命運,我無從更改呢?
直到我回到京城,才明白了箇中因由。

-16-
我帶着溫家三人的屍骨回京,將他們遷入祖墳。
一切弄完之後,我回了一趟自己的家。
那個被大火吞噬的家。
在那裏, 我碰見了之前娘經常接濟的一個小乞丐。
看見我回來, 他的眼睛亮亮的:「槿荷姑娘,你可算回來了。」
他翻着髒兮兮的褲兜, 翻出了一張破舊的字條:「你娘說了, 等她安葬之後, 如果看見你, 就把這個字條給你。」
我接過字條,上面果然是我孃的字跡。
「小荷兒,娘死了後, 你會相面了吧?」
「你是不是和娘一樣, 想過更改別人的結局。」
「可娘試過, 沒有用的。彼時彼刻總該會死,除非有另一個代死之人。」
「就像那場大火, 在你我之間總要燒死一個。」
「小荷兒, 餘生別再相面了,也莫要想着更改,當順順遂遂纔好。」
我突然想起, 十七歲生辰時, 我娘許下的那個願望。
她說, 願小荷兒能平平安安度過十七歲。
因爲娘早算出, 我活不過十七歲,我會死在冬至日的大火裏。
夜裏寒冷, 娘一向捨不得我外出, 此前都是她去給乞丐們分餃子。
可那晚,分餃子的人突然卻變成了我。
原來本該死在冬至日的人是我, 是娘替代我死了。
而溫昭的命運之所以能夠更改,是因爲解差在那時那刻替她死了。
鍾阿婆雖然免於一死, 但依然有人在那時溺死在江水裏。
沒有人能替溫昀走上那樣的路,也沒有人會像夫人一樣用自身性命做誘餌, 所以他們只能沿着命運的軌跡往前。
我看着字條,發了很久的呆,然後應詔入宮。

-17-
皇上感念溫家的英勇舉動, 破例追封,給了諡號。
得知溫家尚有一女在世, 便封溫昭爲福嘉縣主。
他問我有何要求。
我叩首在地:「溫家因族親之過, 平白受牽連,流放寧古塔。此後若有人犯案,能否莫要株連九族。」
「罪在一人之身,刑也止於一人之身。」
皇上沉吟片刻:「你是說, 罪及一人,勿要株連?」
「是。」
他想了許久, 頷首應下:「朕準了。」
皇上又誇我忠義, 賜了我府邸錢財,讓我好生度日。
從皇宮離開之後, 我便去春蘭那接回了昭昭。
京城的春日柳絮紛飛, 陽光明媚。
昭昭一看見我, 便朝我奔來,撲入我的懷裏。
她那雙眼睛像極了溫昀,溫柔得彷彿盛滿了萬千春水。
她喊我:「阿荷姐姐。」
我牽着她的手, 帶着她一步步回到闊別一年有餘的溫府。
「昭昭,你該開口啦。」
「你現在,應該喚我嫂嫂。」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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