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一步步……變成這樣的。
-1-
我和老方睡了。
一個30歲的保姆和一個 67 歲的老頭髮生了最不應該的行爲。
當晚,老方在書房關門看書,燈突然滅了,我溼漉漉地衝出去嚇得大叫起來。
老方瞬間衝出來緊緊摟着我:「小張啊,你別怕,是我。」
我裸着身體逃進臥室,老方緊追進來,把我撲倒在牀上,我一邊哭一邊掙扎。
「小張啊,你腳張開,我膝蓋不好使……你輕點打,我腰疼!哎喲,你別哭了……結婚,我和你結婚總行了吧……」老方緊閉着眼,豬一樣在我胸前拱着,嘴裏含糊不清說着話。
我閉上雙眼,認命般停止了掙扎。
末了,老方一臉愧疚,不知道是因爲時間太短還是因爲行爲太卑鄙,一張老臉羞得通紅。
他永遠也不會知道,電閘是我拉的,這場預謀已久的睡覺,從老方盯着我屁股時就開始了。
我說要給老方生個兒子,老方感動得立刻拿出紙筆給我寫了一份遺囑,表明他百年後,這套房子歸我,反正那個不爭氣的女兒小方只會惦記這個學區房。
可惜,老方第二個月就死了。
他一動不動倒在地上,兩眼瞪得大大的,雙手死死抓着胸前的白背心。
-2-
120 趕來對着老方一陣急救,宣佈了他的死因:因爲沒有按時喫高血壓藥,高血壓控制不佳,造成主動脈夾層,猝死。
我提到嗓子眼的心,緩慢而沉着地放了下去。
小方一進門就撲上來打我,一圈人都攔不住,她對我破口大罵:「你這個臭不要臉的東西,是不是你殺了我爸?!他一有點風吹草動就會跑醫院,惜命得很!怎麼可能不按時喫藥?!」
我在警察的詢問下把自己和老方的關係都說了出來:「老方想我給他生個兒子。他害怕喫藥對精子質量不好所以把全部的藥都停了……」
「放你媽的狗屁!我爸快 70 了能和你生兒子?」小方直接吐我口水。
警察把證物袋裏的遺囑遞到她面前:「這是在你爸抽屜裏翻出來的遺囑,覈對了你爸的筆跡和指紋完全沒有任何問題,也就是說你爸去世了,她可以繼承你爸這套房子。」
小方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一把搶過來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突然笑了,從包裏翻出另一份遺囑:「警官你看看吧,我爸給保姆那份是 3 月ţû₎ 8 號寫的,和我去公證處立的這份是 3 月 10 號寫的,從法律角度來說,我的這份纔是合法的。」
我眼淚汪汪抬起頭,難以置信。
老方這個老不死的狗東西,竟然有兩份遺囑!
小方得意洋洋的撇了我一眼:「以爲陪我爸睡幾覺就能得一套 400 萬的房子了?老頭兒逗你玩呢,他連你的工資都省了!算了,我懶得追究你的責任了!」
她把我的東西一股腦全甩了出來,一邊指揮鎖匠換鎖一邊興高采烈打電話:「老公,還是我爸雞賊,前腳給那個傻保姆一個遺囑騙她伺候他,後腳就喊我去公正了。咱們一定得給咱爸買個好墓地,熱熱鬧鬧辦一場,爭取把房子裝修費給掙起來……喂,磨磨蹭蹭什麼,還不趕緊滾!」
我看着小方,恨不得衝上去一刀捅死她,但我卻只能拖着蛇皮口袋,喪家犬一樣離開了,我看着外面的黃昏,像做了一場愚蠢的夢。
小方沒猜錯,老方是我殺的。
我聽說喫藥會影響男人的精子質量,就把他膠囊裏的粉末換成了 VC 粉,卻沒想到要了老方的命。我以爲這下房子到手了,卻不料他竟然也留了一手,辛勞一場,我連工資也沒拿到就被趕走了。
哎,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3-
害怕嗎?
有點。
當老方屍體怒目圓瞪倒在地上時,我嚇得把牛奶杯都砸碎了,我知道老方會死,但沒想到這麼快。
老方能不能生兒子我不知道,但我是肯定不能生的。我前夫就是因爲我不能生孩子就把我離了。
「我恨不把我當人的混賬東西,也不想再上那些糟老頭的當了,每一個都想佔我便宜,不如來照顧植物人省心。我總不能一直被人欺負,對吧?」我抬頭看向齊婆婆,笑着問她。
她當然無法給我答案,因爲齊婆婆已經在牀上躺了五年了,脖子以下根本無法動彈,一雙白內障嚴重的眼珠子能轉,但半米外就看不真切了,耳朵也不好使,只是苟延殘喘,努力證明自己還活着。
齊婆婆今年 80 歲,如果不是從樓梯上摔下去癱瘓了,也是個硬朗的老太太。
她生了三個兒子,個個都有出息,但都不贊成老母親和自己住。說什麼婆媳關係不好處,家裏生了二胎,房子小不夠住,老人家還有點輕微的老年癡呆,老太太性格古怪……總之就是沒法住一起。
齊婆婆像個癟氣的皮球,被兒子們文明而客套地踢來踢去,最後送去了養老院。
齊婆婆喫不慣養老院的伙食,吵着要回家,出門就被汽車給撞了,兒子們和養老院打了一年官司,得了 25 萬賠償金,便用這筆錢請保姆照顧她。
我一個月工資 3500 外加 1500 的生活費另算,和齊婆婆單獨住在她原單位的公房裏。一個套三的老房子,齊婆婆一個人在裏頭帶大了三個兒子,最後兜了一大圈和我這個保姆又住了回去。
我喜歡齊ṭû₄婆婆,她不言不語,不動不鬧,我要喫什麼就喫什麼,要說什麼就說什麼,她渾濁的目光落我身上,隱隱帶着笑意。
我給她餵飯,擦身,把屎把尿,洗澡,曬太陽……這大大的房子裏就我們倆相依爲命。
齊婆婆喜歡聽戲,ŧůₐ我喜歡看偶像劇,我們倆齊齊坐在沙發上,一人看一個小時,特別公平。
照顧齊婆婆特別自由,一開始我還 7 點準時起牀,後來發現 8 點、9 點、10 點起也沒人管我,我便把鬧鐘關了,直接睡到自然醒。因爲齊婆婆不會說話,最多簡單地「啊啊」,兒子們來了,她有時候「啊」都沒力氣,我愈加自在了起來。
睡醒了,洗漱一番,喝了牛奶喫了雞蛋這才慢騰騰到齊婆婆房間,嘩啦一聲拉開窗簾,告訴老太太「7 點啦」,不管是幾點,我都騙她是 7 點。
我打來一盆水,扯掉她的紙尿褲,給她翻身擦背,簡單做一遍按摩,防止長褥瘡,扶她坐起靠在牀頭,拱手掌給她自下而上磕背,排痰。
快速做完這一切,半小時就過去了,再給她喂小半杯溫水潤潤腸,把我喫剩的水果切成極小的片狀塞進她嘴裏,大喊:「齊!婆!婆!喫水果啦!嚼!」
1500 的生活費,基本都是我喫了,齊婆婆乾癟的身子根本塞不下多少東西。
齊婆婆假牙掉了一排,因爲牙齦萎縮無法再配新的假牙,我就得把主食都碾碎,一口口喂進她嘴裏。
她喫飯就像小孩,我得湊得特別近,誇張地喊:「齊婆婆,喫飯啦!來,張大嘴,啊——」
她眼珠子轉一下,我就知道她聽到了,立刻用勺子貼着她的嘴脣,輕輕一壓,她的嘴巴順勢張開一條縫,我便快速把軟糯的米飯塞進去。
「嚼一嚼,來,嚼……對,要喝水就眨一下眼睛。」我聲音不由自主就揚了起來,不管她眨不眨眼,我都會五口飯兩勺水。
齊婆婆遇上不喜歡的菜就把嘴巴緊緊閉着,僵着脖子看着我,我就得耐心和她解釋:「齊婆婆,必須要喫蔬菜啊,不喫蔬菜你就不能拉屎。不能光想着喫耙豬蹄,腸胃不消化!」
齊婆婆容易便祕,但也沒有到需要插管喂流食的地步,如果排便困難,我就得給她灌開塞露,帶着手套幫她處理像羊糞一樣的顆粒便。
喫完飯我就把輪椅推到窗邊,讓她曬太陽。爲了防止她重心不穩栽倒,都會用一根寬布條把她層層綁在輪椅上。有次我看電視入了迷,等想起來時,齊婆婆已經被烈日曬得渾身發燙暈過去了……
人,不會說話可真好。
我曬她、淹她、餓她……只要沒明顯外傷,誰也不知道。
我看着她安靜地坐在輪椅上,有時候會冷不丁一巴掌扇過去——
「啪」一聲脆響,特別好聽。
「啪!」
我反手又是一巴掌,她的頭乖乖偏了回去。
無聊的時候,我就會打她的臉玩兒,看着她瘦巴巴的灰腦袋不倒翁一樣晃來晃去。
沒別的原因,我只是單純的無聊而已。
-4-
我喜歡齊婆婆,就像小時候喜歡的一個醜娃娃,用稻草扎的,毛鬆鬆的,沒有心,沒有生命。
有時候轉過頭去,會看到齊婆婆眼角有淚,我總會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別怕,有我呢。生死不就那麼回事。你還有兒子,我屁都沒有,幹這些下三濫的活就是爲了多攢點養老錢。我不會讓你受苦的,我十六歲就沒了媽,我對你就像對自己媽一樣親。女人這一生,就是受罪。嫁男人受罪,生孩子受罪,老了也受罪,不如死了。」
齊婆婆瞪大眼睛看着我,隱隱帶着驚慌。
我知道齊婆婆怕我,我喜歡她怕我,能讓人害怕也是一種本事,更何況一個無法言語的老太婆,她能活着,都是因爲有我的照顧。沒有我,她早就是一堆爛肉了。我真心真意喜歡她,想要伺候她到死。
如果沒有遇到楊瑞春,也許我的人生就這樣平淡無奇地過下去了。
那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一臉靦腆地敲開了門:「大姐您好,我們是魅力絲工作室的,今天做活動,免費給小區居民上門理髮。」
小夥子高高白白,濃眉大眼,像極了我喜歡的黎明。我打開門,讓他進來了。
他先給齊婆婆剪頭,一剪子下去,把齊婆婆耳垂給剪出血了,他一臉驚恐地看過來,我別開臉,假裝沒看見。
末了,他又殷勤地給我洗頭,按摩,理髮,手藝生疏,但聲音溫柔:「姐,你對你媽可真好,現在家裏有不能動彈的老人基本都丟養老院去了,你還親自照顧。」
他不叫大姐了,親熱地喚我姐,像個懵懂無知的弟弟。
我撇了齊婆婆一眼,笑道:「我和我媽關係好。」
「你們倆住這麼大房子啊?姐,你有二十八沒啊,結婚了嗎?你看換個髮型氣質更好了。」楊瑞春的手停留在我的脖子上,俯下身在我耳邊曖昧地說着話,我只覺得一股熱流自腳底湧上心頭,燒得我意亂情迷。
那些話像沒有經過大腦,直接從喉嚨裏湧了出來:「我媽就我一個女兒,沒結婚,把我媽送走了再考慮自己的事。」
楊瑞春在鏡子裏直勾勾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兩人視線在鏡子裏糾纏着,他說:「姐,你可真好看。」
他的聲音,就像一汪咕咚咕咚往外冒水的泉眼,悄無聲息的水漸漸把我淹沒。
謊話就像織網,一旦開始了,就得不停地編織下去。
楊瑞春和一羣理髮學徒租住在 103 室,他沒事就往樓上跑,給我帶點護髮素或者精油贈品,又隔三岔五給齊婆婆修剪劉海,一撮頭髮被他剪得狗啃了一樣,他說那是今年最流行得法式劉海。
我開始順理成章留他喫飯了,畢竟剪頭髮沒給錢。
他在的時候,我像真正的女兒一樣對齊婆婆格外溫柔,也不用布條綁她了,偶爾她一頭栽下來,楊瑞春反應比我還快,立刻就撲過去扶住了她,我們倆像是沒有看到齊婆婆的眼淚,笑作一團。
洗碗的時候,楊瑞春握住了我的手:「姐,你做飯真好喫,誰娶了你可真有福氣。」
我看看半個身子栽倒在沙發上的齊婆婆,又看看楊瑞春,羞澀地笑了,這樣的一家三口真完美。
楊瑞春的迷魂湯一天比一天灌得猛,他像偶像劇裏的男主角一樣吻我,誇我年輕,誇我美,誇我身材好,誇我賢慧……從沒有那人這樣誇過我,我愛楊瑞春。
是他讓我知道了一個男人在牀上應有的樣子,他探索我讚美我,讓我明白了男女之間的事並不是粗魯野蠻噁心,而是帶着情意綿綿的愛和美。
三十歲的我像喫慣了素,突然開了葷的和尚,發瘋了一樣迷戀着他。我求他上來陪我,給他做飯,陪他睡覺,學那些小電影裏頭的女人毫無尊嚴地取悅他。我求他不斷說甜言蜜語給我聽,宛如經常考零分的蠢蛋突然發現是人生的試卷錯了,根本不怪我。
我花癡一樣一門心思撲在楊瑞春身上,懶得再給齊婆婆翻身餵飯洗澡。我把她丟在牀上任她屎尿拉在紙尿褲裏,兩三天才換一次。戲曲臺也不放了,我沉浸在愛情中又哭又笑。
楊瑞春不來,我又無聊了。
我把齊婆婆丟浴缸裏,給她一遍遍搓澡,搓得她全身通紅,我一遍一遍給楊瑞春打電話,他都直接掛斷。
我給齊婆婆塗上厚粉,打上腮紅,抹兩片紅彤彤的嘴皮子,鏡子裏映出一老一小兩張一模一樣的臉。楊瑞春還是不接電話。我的眼淚把臉衝出了兩條溝塹,齊婆婆也是。
我放上音樂,推着齊婆婆在屋子裏跳舞,被布條綁住的她只能垂着頭任由我瘋狂晃動。楊瑞春說要帶我去蹦迪,我得好好練練。
我牽着齊婆婆兩隻手高高揚起,音樂震天響,我像牽着我無望的未來,不知道是楊瑞春把我逼瘋了,還是我骨子裏就是個瘋子。
我哭鬧了好久,楊瑞春終於肯來了,他讓我先把齊婆婆推進房,然後一邊抽菸一邊訴苦。
他窮,沒錢,家裏老媽生病了,妹妹還在讀大學,理髮師學徒根本沒啥工資,他朋友介紹他去某會所工作,裏頭富婆多,爲了媽媽和妹妹,他準備犧牲愛情和色相。
他說:「姐,我愛你,但我需要錢。」
我躺在他懷裏,哭溼了他的胸膛,又抹乾眼淚告訴他:「你不要去當鴨子,我有錢。」
他一聽這話,立刻丟了煙,翻身上來,含情脈脈捧着我的臉:「姐,我不能這麼沒骨氣去陪富婆,我想永遠和你在一起。」
這一夜,楊瑞春使出渾身解數討好我,我絲毫不顧及齊婆婆在隔壁,叫牀聲驚天動地,我們從臥室做到客廳,還在浴室裏大戰了一場。
楊瑞春嘴對嘴灌我酒,屋子裏搖滾樂放得震天響,我腦子裏只有亢奮和解脫,被壓抑了太久的我,一直都卑微得不如一隻雞的我,在這個男人的煽動下,徹底瘋了。
-5-
楊瑞春離開後,屋子一片狼藉,只有滿地的菸頭和酒瓶。
我關掉喧囂的音響,坐在沙發上,捂着臉,沒來由地嚎啕大哭。
我走進齊婆婆的房間,她奄奄一息躺在牀上。
我掀開被子,屎尿浸溼了被褥,惡臭撲面而來,我搖晃她:「媽!媽!」
她喘了幾口氣,睜開眼,無神地看着我。
我擤了一把鼻涕,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罵自己不是人:「媽,你原諒我,我馬上就給你收拾,媽你別生氣。」
她眨了一下眼睛,我用力把她扶起來往浴室走,但沒日沒夜的放縱墮落已經掏空了我的身體,剛走到浴室門口,我一腳踩在酒瓶上,兩人都摔了下去。
齊婆婆在地上滾了一圈,仰躺在地上,瞪大眼睛,嘴裏「啊啊」微弱地喊着,然後沒了聲。
我的腳踝扭了,急忙給楊瑞春打電話,催他快點來。
我不敢動齊婆婆,先去臥室把臭烘烘的被褥丟進洗衣機,又忍着腳疼拖地丟垃圾,楊瑞春睡眼惺忪上來時,我已經把齊婆婆拖進了浴缸中。
「你媽也太臭了吧……不行請個保姆吧。「楊瑞春捂着鼻子,」你媽在,怎麼都不方便,乾脆送養老院得了。」
我在浴缸裏試着水溫,避開長滿褥瘡的地方,輕輕擦拭着齊婆婆皺巴巴的身體。
我不知道她摔了哪兒,看不到皮外傷也沒出血,我只知道總有一天,我也會這麼老,這麼醜,這麼無助,任由屎尿把我淹沒。我沒有兒女,也沒有錢,請不起護工保姆,我只會悄無聲息爛臭着死掉。
如今,連我的養老錢也花光了,我這樣的人,註定了老無所依。
我讓楊瑞春搭把手,把齊婆婆抱回乾淨的牀上,給她換好衣服。
她沒有死,呼吸微弱,可能只是暈過去了。
我看着倚在門口,一臉嫌棄的楊瑞春,想要說些什麼,突然電話座機響了。
我觸電般衝過去抓起了電話。齊婆婆的二兒子出差,路過這裏,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準備過來看看他媽,已經在門口了,讓我趕緊開門。
我來不及多想,抓着楊瑞春的手臂二話不說就把他塞進了衣櫃中,調整呼吸打開了門時,我的臉上已經掛上了謙卑的笑容。
-6-
老二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皺着眉看我:「地上怎麼溼噠噠的?」
「齊婆婆剛睡下,我抽空拖了個地。」我忍着腳疼,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平靜一些。
老二走到牀邊,蹲下身,喊道:「媽,我來看您了。張姐,我媽怎麼瘦了?最近她喫得怎麼樣?」
「還是有點便祕,我不敢多喂肉怕她消化不良,最近蔬菜水果喫得比較多,儘量給齊婆婆清淡飲食。」我每走一步都像行走在ṱű⁾刀尖上,只得用手悄悄扶着牆,不敢在腳踝上使力。
他掀開被子,掃了一眼,牀上乾乾淨淨,齊婆婆的嘴張了一下,眼珠子動了動,緩緩睜開了眼。
「喲,媽,我把您吵醒啦?」
齊婆婆皺着眉頭,從喉嚨發出一聲咯痰的呻吟,她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只看着兒子,滑落了兩滴淚。
「我媽怎麼哭了?」老二驚呼。
「你好久沒來看她了,齊婆婆高興。」我疼得直冒冷汗,依舊帶着笑,用面巾紙輕輕拭掉齊婆婆的淚水。
她瞪着我,鼻翼張合着,又看看老二,喉頭滾動,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媽說啥呢?你聽聽?」老二一臉焦急。
我緩緩湊到齊婆婆嘴邊,溫柔地看着老二,瞎編道:「婆婆說,兒子來啦……」
老二如釋重負,拉着齊婆婆的手:「媽,我就知道您雖然動不了,但啥都知道。媽,我這時間緊,還得趕飛機呢,我下次再來看您啊。」
「張姐,這裏一切就交給你了。我媽有個啥風吹草動,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啊。」老二塞給我三百塊錢,指尖擦過我皮膚,曖昧一笑。我知道他是擔心房子的歸屬問題,這老公房再不值錢也得八九十萬。
老二的頭貼着齊婆婆,面帶笑容拍了一張合照,發了一條朋友圈:無論多成熟的男人,在媽媽眼中永遠都是一個小孩。
剛發完朋友圈,老二立刻像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任務,歡天喜地地跑了。
關上門,我直接癱軟在地,整個後背全被冷汗打溼了,深吸了幾口氣,扶着牆站了起來,緩緩挪進齊婆婆房間。
「啪!」一個響亮的巴掌迎頭呼來,打得我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7-
「你他媽不是說你是老太婆女兒嗎?他兒子爲什麼喊你張姐?!怪不得我說請個保姆,你臉色都變了,原來你他媽就是個保姆呢。我操你媽,你滿嘴的火車比我還跑得快!」
我跪在地上,眼淚不聽話地瘋狂落下,我想去拉他的手,解釋點什麼,他厭惡地甩開我的手:「你給我裝什麼富婆,老子以爲你有錢!早知道不如去當鴨子!真你媽的晦氣,陪一個保姆睡了Ṭũ̂₉這麼久,笑死個人了!」
我委屈極了,拼命抱着他的腰,哭喊:「你說過你愛我的……你說想和我結婚……我把我全部的錢都花你身上了……」
「你可閉嘴吧,你照照鏡子看看你什麼德行,天天混屎堆裏伺候人,你指甲縫裏都有一股臭味!你那幾萬塊錢,還不如我兄弟陪富婆喫一頓飯錢多!早知道你是個保姆,老子不如睡那個老太婆,好歹房子是她的——」
「啪——」
等我回過神來時,我已經揪着楊瑞春的衣角站了起來,巴掌狠狠扇在了他的臉上。
楊瑞春愣了一下,猛地撲過來,抓住我的頭髮,一下下兇猛地扇着我的臉,覺得不解氣,又揪着我的衣領把我拉起來,一路拖到浴缸裏,打開噴頭,讓冰冷的水噴射在我臉上身上。
水聲嘩嘩,楊瑞春破口大罵:「你這個醜八怪,竟敢騙老子……就你這副樣子,也配老子睡你……」
他把我的頭按在浴缸中,咒罵着:「去死!去死!」
……
等我醒來時,楊瑞春已經跑了,我掙扎着從溼漉漉的地上爬起來,全身痛得要命。
我在地上找了好久,才摸到自己的假眼珠,鏡子裏的女人像一隻獨眼落湯雞,黑洞洞的左眼眶讓她看起來就像一個無依無靠的水鬼。
我平靜地把假眼珠塞進眼眶裏,換好衣服,吹乾頭髮,挪到齊婆婆牀邊,輕輕撫摸着她花白的頭髮:「媽——」
演戲太多,我已經分不清真假了,她彷彿就是我十六歲時失去的母親。
「媽,你也看到了,男人就這樣的,哪怕是你兒子。老大上次全家旅遊到這裏,都沒空看你一眼。老二今晚來了,第一件事就是拍照發朋友圈顯示自己多孝順,其實還是惦記着你的錢。老三之前來Ŧŭ̀₇了幾次,在家裏翻箱倒櫃想要找值錢的東西,他懷疑你把他爸的古董都留給老大老二了……你看,你辛苦帶大三個兒子,最後還不是老無所依。」我抱着枕頭套上一個全新的枕套,看着齊婆婆,內心充滿了憤懣和悲痛。
齊婆婆像是預感到了什麼,瞪大渾濁的雙眼,喉嚨發出沉重的痰鳴聲,喘着粗氣,頭緩緩擺動着。
我不忍再看她的面容,流着淚,輕輕把枕頭蓋在了她的臉上,齊婆婆似乎在用力,頭偏了偏,把枕頭晃了下來。
「啊……啊……啊……」她瞪着我,張大嘴,不住喘氣。
「媽,我要走了,你也別指望哪個兒子了,你對他們來說就是負擔。我不能留你一個人受苦,你活着,比死了還難受。我這是爲你好,幫你解脫。」我咬着牙,狠狠把枕頭壓在了她的臉上,一屁股坐了上去,她似乎動了動,又似乎沒有。
我像坐在一塊鋪了軟墊的石頭上,一邊哭,一邊喊:「老頭子騙我睡覺,我騙小年輕睡覺,也沒虧多少是不是?我沒臉留這裏了,媽,我也得帶你走!」
不知道坐了多久,只看到窗外的日頭一點點栽下去,鮮紅的太陽像被人砍掉的頭顱。
我僵硬地挪開了身體,癱軟在牀邊。
枕頭已經徹底變形,像一塊喪布,包裹着齊婆婆的頭。
我突然慌了,拿開枕頭——
齊婆婆瞪大雙眼,嘴巴因爲無法呼吸驚愕地張着,眼淚和口水乾涸在了臉上,枕頭上印出了她瀕死時絕望而不甘的形狀。
我抱着她嚎啕大哭,不知是悔恨還是解脫,我搖晃着她的身體,哭得撕心裂肺。
我跪在牀邊,拼命扇着自己耳光,罵自己不是人,是畜生……這一刻,我像回到了十六歲那年,我媽和齊婆婆的影子重迭在了一起。
-8-
那年,我媽割豬草從山崖下摔了下去,村裏的醫生說救不活了,不行就送城裏讓大醫生試試看。
我沒錢送我媽去城裏治,她太疼了,腰都摔斷了,彷彿在用畢生力氣躺在爛席子上吶喊痛苦。
我在慘叫聲中做完了作業,明年家裏也沒錢給我讀書了。我喂她喫飯,她疼得摔爛了碗,揮着筷子亂舞,一不小心插進了我的眼眶中。
我又疼又傷心,不敢動筷子,任由鮮血順着筷子流了我一臉。
「崽啊……讓我死啊……好痛啊……」媽媽疼得滾下了牀,拖着鮮血淋漓的身體往外爬,我知道她想去跳河,每次她想死的時候就喊着要去跳河。
我推着板車,把媽媽送到了河邊,自己也暈了過去。
醒來時,村裏的醫生給我拔了筷子,說我眼球都被扎穿了。我媽被人撈上來時,臉上竟然帶着解脫的笑容。
我握着齊婆婆的手,把這個祕密告訴了她,如果活着只是受罪,不如死了來得痛快。
我深信我沒有錯,我這是在幫助齊婆婆,她會原諒我這番苦心。
我把枕頭套脫下來用剪刀剪碎全部衝進馬桶中,再把枕頭重新擺在齊婆婆頭下,擦乾淨她臉上的污垢,伸手合上了她怒瞪的雙眼——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知道那是齊婆婆死不瞑目。
可是她的嘴卻怎麼也合不上,順着張大的嘴望進去,黑洞洞的喉嚨中像是一條通往地獄的路:黑漆漆的,沒有盡頭。
我給她掖好被角,眼淚又流了出來,胸口處好像被灌穿了一個大窟窿,風從我胸腔吹過去又吹過來,風聲呼呼,我知道,今天以後,某一部分的我也隨着齊婆婆死去了。
當晚,楊瑞春在樓頂抽菸,不慎墜樓,摔死在水泥地上。
這一夜,像是死亡的狂歡,緩緩拉開了帷幕。
-9-
第二天一早我驚慌失措給老二打電話,說齊婆婆不行了,不知道昨晚是不是迴光返照,兒子回來了,了了心願,就走了。
我又給老大老三打電話,哭哭啼啼報告了昨晚老二來過,齊婆婆就死了的事實。
下午,三個兒子終於到齊了,看着安安靜靜躺在牀上的齊婆婆,給了我一千塊錢讓我給齊婆婆擦洗身體換好壽衣。
我的悲苦如此真實,以至於誰都沒有懷疑在我頭上。
我一邊給齊婆婆換衣服,一邊絮絮叨叨,讓她安心離開,早點投胎,下輩子別做女人別做媽了,實在太苦又太沒有意義了。
齊婆婆的身體輕飄飄的,只剩排骨架,我反而一點都不怕了,我只是擔心自己死的那天有沒有人會給我穿上壽衣,我想象了無數遍自己死亡時的模樣,我以爲我可以活到七老八十。
三兄弟在客廳商量了許久,偶爾聽到幾句關於房子的爭執,都在殯儀館人員到來時陷入了平靜。
齊婆婆的屍體直接拉去殯儀館,火化葬禮一條龍服務。
這個月只做了三天,三兄弟也給我結算了一整月的工資,打發我走了。
我看着手機裏的合照笑了——
送走齊婆婆後,我也像老二一樣,親暱地貼着齊婆婆的頭,露出親熱的微笑。
「咔嚓」一聲,把我對她的感情永遠停留在了照片中。
-10-
我的膽子漸漸大了,開始專門照顧失去行動力的老人,那些孝子賢孫給了錢,就把老人家的生命交到了我手裏。
照顧老年人都有一ṭū́ⁱ條不成文的規矩:沒有做夠一個月,老人死了也會給夠一個月的錢。這叫「沖喜」。
所以,我都選擇在月初殺人。
不,這不叫殺人,這叫送人上路。
那些失去尊嚴和行動力的老年人,早就該解脫了,活着只是後人的負擔,就算那些孝子賢孫沒有明說,我也知道他們臉上寫滿了不耐煩,但礙於倫理綱常不得不應付着父母逐漸消逝的生命。
幾乎每一個後人,在聽到老人去世的消息,不是痛哭流涕傷心難過,而是長長地……長長地鬆了一大口氣。
他們絲毫不關心老人的死因,只是痛快給我一筆「更衣費」,然後迅速通知殯儀館拖走屍體,像拖走一個費錢的垃圾,在高溫焚化爐中化作灰燼。
生命不值錢,只是浪費錢。
漸漸地,我懷疑那些子女請我上門,只是爲了快速送走那些遲遲不願死去的老人。我的養老費又慢慢存起來了。
一次在路上,我遇到了楊瑞春挽着一個和我差不多年紀女人的手,一臉天真地說着情話。擦肩而過時,我笑了。楊瑞春厭惡地瞪了我一眼,像瞪一團讓他避之不及的臭狗屎。
我仔細一看,才發現認錯了人,不過是個楊瑞春長得很像的年輕小夥子。
那晚,楊瑞春已經被我推下了樓。我哄他到屋頂,說可以給他錢,求他不要分手。楊瑞春一口答應,一邊抽菸一邊盯着我的包對我說甜言蜜語。
我聽得淚流滿面,感動不已。
聽完了,我上前一步用包把他頂了下去,我喜歡看警匪片,知道不能留下指紋。
他手中的菸蒂在黑暗中像一顆流星,隨着他的慘叫墜入了堅硬的水泥地面。
我此生唯一一次愛情,就像絢爛的朝霞,不是它多美,而是我常年置身永夜,從未見過Ŧŭ̀⁼,纔會沉浸在如此短暫而虛無的情愛中。
我的業務越來越熟練,最多做一個月,瞅準時間就會下手。稍微能動彈的老年人,也會在我」無微不至「的照顧下,日漸衰敗。
我的錢,按天數算。
我的時間,就像閻王爺的催命符,掐準點,要人命。
-11-
翌年八月,我接了一個單子,照顧一個臥牀老人。
她只有一個女兒已經成了家,孩子又在上學,無人可以照顧老人,只能丟在老房子請保姆照顧。
聽多了這樣那樣的藉口,我嘴裏應着「誰都不容易,老人也不想拖累子女」之類的話,其實內心在冷笑,你們這些人說得冠冕堂皇,還不是想着老人早點死,你們纔好輕鬆過日子。
「爲了以防萬一,我在家裝了攝像頭。」這句話,我好像聽到了,又好像沒有。
我挑了初五,天朗氣清,準備送老太太上路。
我照舊套上新枕套,蓋在老太太臉上,面色平靜地坐了上去。
我一邊扇扇子一邊和老太太聊天,說了些什麼都忘記了。無非是我苦命的身世,我早死的爸媽,我被男人騙,我無依無靠,註定了老無所依……
我讓她好好上路,這些不孝子女沒有什麼好留念的,不如早死早超生,重新做人。
做完了一切,我熟練整理現場,吹着口哨拖地的時候,警察和老太太女兒破門而入,當場把我壓倒在地——
我被警察反剪雙手動彈不得,臉死死貼着溼漉漉的地面,茫然地看着蜂擁進來的人。
警察拍照取證,老太太女兒拿出視頻交給警察,她衝上來打我,一邊打一邊質問我:「你還是不是人?!我媽一個不能動彈的老年人,你怎麼能下狠手殺她……」
警察攔開她,讓她不要激動,我會受到法律的制裁。
我一臉驚愕:「你請我來,不就是送你媽上路的嗎?」
她狠狠一巴掌扇我臉上:「你這個畜生!我希望我媽長命百歲!」
她抱着老太太的屍體嚎啕大哭,幾欲暈厥。
我看着痛哭流涕的她,一時間,又分不清她的傷心是真是假了。
我徹底懵了,喃喃道:「我有什麼錯?我不是你們僱來殺人的嗎?不然爲何你們這些子女一兩個月都不來一次?爲什麼你們對老人的死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這不是行業規矩嗎……不想伺候老人的,就會找執死雞保姆下手……難道不是默認的嗎?」
老太太女兒尖叫一聲,兇狠地撲過來,要我給她媽償命:「你這個心狠手辣的畜生!我媽一個人把我帶大,辛苦供我上大學。我老公死了,她心疼我一個人又要帶孩子又要照顧她,自己偷偷去養老院,堅決不和我一起住……要不是癱瘓了,她都不會回來!我女兒開學就住校了,我就可以把我媽接回家了……我們兩娘母一直相依爲命,我媽答應我要活到一百歲的,我還沒有帶她出去旅遊過,她唸叨了好久要去看天安門……你把我媽還給我……」
我任由她抓扯着我的頭髮,扇打着我的臉,真奇怪,我竟然一點都不覺得痛。
兩個警察合力才把悲痛欲絕的她拉開了,分開前還狠狠一口咬在了我的手臂上,像一頭悲憤的野獸。
我看看老太太的屍體,又看看這個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她們的眼睛真像。
老太太的牀頭掛滿了她和女兒的合照,從嬰兒到大人,孩子在一點點長大,她的頭髮一點點白了。時光就是這麼無情,我的媽如果活到現在,也是滿頭白髮了。突然,我就想不起我媽的模樣了。
難道這次,我真的選錯了人?老太太不應該死的,她還沒有去過北京呢。
我拿出褲兜裏的手機,想要刪除自己和老太太的合照,被警察一把搶過。
他一張張翻着照片,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老太太女兒和另外一個警察也衝了過來——
我和二十多個老年人,臉貼臉,頭碰頭,親暱的合照。
我笑顏如花,他們緊閉雙眼。
我像個真正的孝子賢孫,把殺人時光定格在了他們生命的最後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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