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是個斷袖,喜好男子。
於是我被大夫人選中,當了少爺房裏的書童。
少爺哄我上牀時,拉着我的手說此生不會負我。
我傻傻地信了。
直到少爺弱冠之年,大婚的日子。
洞房花燭夜,屋內牀榻作響。
我愣愣地在門外替少爺掌了一夜的燈,大雪滿頭。
聽說那位新婚夫人第二年誕下一子,與少爺有八分相似。
只可惜,此生我都未能前去看一眼。
-1-
門外小廝來喊人時,少爺還壓在我身上。
聽到是夫人來找,我連忙從混亂中清醒過來,平息着聲音弱弱提醒道:
「少爺,外面有人……」
被中途打斷的男人眉間染上一絲不悅,他沉下臉。
「不用管。」
嗓音低啞。
小廝在外等得嘴皮子都快要燎出泡時,房內的事終於安息。
我不敢怠慢,強撐着發軟的身子替少爺套上鶴氅。
楚慕生一言不發,專注地盯着我被咬紅的側臉,眉宇間滿是饜足。
就這麼僵持了幾秒,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氣氛有些怪異,吞了吞發乾的喉嚨。
「少爺,何事?」
無答。
少爺並未多言,抬起晶亮修長的手指,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
「可曾盡興?」
語調上揚,是明顯的調笑。
燭光發出細微的燃燒聲,我心裏一邊嫌棄着少爺不合時宜的玩笑,一邊注意着門外的動靜。
「少爺,阿冬不……」
「少爺!夫人,夫人說是有要事商量!請您……過去呢……」
小廝略帶着急的嗓門猶如一盆冷水迎面澆下,少爺聽了眉頭染上一絲不耐。
我立馬接下話頭,轉身輕聲細語地哄着他。
「少爺快去吧!夫人該等着急了。」
楚慕生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棱角分明的下頜微動,隱隱有動怒的趨勢。
「阿冬,你可知母親爲何找我?」
我搖搖頭,眼睛垂下看着被子上的溼痕,心裏盤算着待會要如何清洗乾淨。
「阿冬笨,不知。」
「你不知?」
少爺聲音淡淡,聽不出起伏。
「我怎麼聽說這府裏可是傳遍了。」
他冷冷吐出幾個字,晦暗的眸色似是想要在我的臉上灼出一個洞。
就在我感覺後背汗意漸起,門口的小廝忍不住提高音量催促。
「少爺!少爺!您還在嗎?」
少爺被催煩了,看了我一眼後便皺眉呵斥:「何事如此慌張?!」
小廝着急得像是要哭出來。
「少爺,真是急事!」
再回頭時,少爺已經離開了。
我緩緩吐出一口氣,起身整理被弄亂的牀褥,隨後又在堂前家僕暗含譏諷的眼神中,自顧自地燒水清理身體。
寒冬臘月,枝頭掛冰棱。
幾個新來的小丫頭在門前偷閒。
「哎,少爺身邊的那人是誰?我可好幾次見到他與少爺同喫同睡了。」
「莫非是什麼武功高手?」
另一個小丫頭翻了個白眼,給了她一記腦瓜崩。
「屁!我娘說他是給少爺走後門的!
「你看他那腰細的,男人不像男人,女人不像女人。
「走起路來騷得和個什麼一樣,我娘說他怕不是狐狸精轉世!」
「當真?男人和男人也能在一起?」
「咋可能?聽說近日大夫人在給少爺說親呢!男人又不能生養,再說了,有錢大戶人家想怎麼樣不就怎麼樣?小小一個書童而已,誰知道……」
暖房裏充斥着令人臉紅心跳的怪味。
我聽着冷風裏帶來的窸窣聲,只覺得頭腦昏昏沉沉。
只好探出半個身子,將前不久開的窗關上。
動靜之大,驚走了那兩名女僕。
聽不見了也好。
我默默地想着,裹緊被少爺扯得不成樣子的襖子。
這天寒地凍的,還是喫鍋子暖身些。
-2-
可惜鍋子剛熱上,我還一口沒喫就被大夫人派來的管事嬤嬤叫走。
那位嬤嬤是府裏的老人,很是客氣地將我送到一處偏房。
房屋破敗,院子內枯草叢生。
大夫人身披狐裘,手上持一湯婆子閉眼小憩。
見我一臉侷促地進來,大夫人眼波流轉,保養姣好的臉上勾起一個和善的笑。
「阿冬,近來可好?」
我恭敬地作了個揖。
見大夫人臉色未變,復而又小心跪下,雙膝磕在冰冷的地上。
「勞煩大夫人掛念,阿冬這幾日一切都好。」
「是嗎?」
大夫人幽幽地嘆了口氣,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有如實質。
「你過得倒是好ẗû₈,可苦了我家慕生。」
我將頭埋得更低,心裏在打鼓。
見我不言,嬤嬤眼裏閃過一絲嫌棄,她有眼力見地上前接話。
「喲,夫人可是身體抱恙?」
大夫人輕輕搖頭,順手撫了撫肩頭不存在的落灰。
「怎麼會,慕生昨日才得皇上賞識,宮裏來的賞賜皇恩浩蕩,叫我這個做母親的身上的病氣也被衝跑了。」
聽着夫人和管事嬤嬤兩人一唱一和。
我慢慢蜷縮着凍僵的手指,腦海裏回想的是先前那幾個小丫鬟的話。
許是那前來請人的小廝怨我拉扯少爺太久,耽誤了時辰。
故而告狀了。
終於,我試探着開口:
「夫人好福氣,少爺天生聰穎,實乃人中龍鳳,自得皇上的認可。」
只聞一陣輕笑,夫人又叫了我一聲,聲音溫溫柔柔,卻像是鎖在我脖子上的一條遊鏈。
我顫巍巍地抬起頭。
大夫人的眸光落在我因急跑而通紅的小臉,輕巧地打量了一番,眉角輕輕一壓,飛快閃過一絲冷淡的嘲弄。
未等夫人開口,我便扯出一個討好的傻笑。
只那笑容僵在臉上,略微有些滑稽。
「少爺這般優秀,阿冬自是配不上,也從未生出逾越的心思。
「少爺將來成婚那日,阿冬自願離去。」
看着將兒子逼上歪路的僕人,大夫人眼神閃過一絲狠戾。
但想到什麼,她將那股氣壓下去,裝作若無其事,掩面笑道:
「你能有這般覺悟,那我便放心了。
「阿冬,你別怪我,慕生向我討要你時,我的心思可比你現在難受多了。
「告訴夫人,你怨我嗎?」
我將身子放得更低了,沒注意一截被少爺啃咬得滿是紅痕的後頸暴露在空氣中。
一字一句地翁聲道:
「阿冬從未怨過夫人,若不是夫人當年的一口施捨,早就沒有現在的阿冬。
「只希望夫人能看在過去的面上,給阿冬一條生路。」
周遭的空氣滯了一瞬,不知是哪簇積雪落下,枝丫發出了輕悶的折斷聲。
我嚥下唾沫,屏氣凝神,就聽見夫人欣慰的喟嘆。
「如此便好。
「你既明理,我也便放心了。
「慕生明早須啓程去接我遠在蘇州的親婆與他表妹,你便在此處歇息。
「也省得再與少爺鬧到半夜。」
說完,大夫人幽幽掃了我一眼施施然離開了。
房門短暫的開閉,就透進幾股冷風。
我眨了眨眼睛,怔怔看着大夫人離去的背影。
手輕輕撫上有些空癟的肚子。
昨日少爺自宮裏回來便拉着我上了榻。
算起來,我一天都沒能喫上飯。
蘇州。
聽聞蘇州多水,想必那位少爺的表妹是個如水般溫和的小娘子。
我默默地擔憂。
只是不知。
她若是知道自己未來夫君曾有個用以褻玩的書童。
可會怨少爺。
-3-
冬日的時間短。
沒一會兒天就暗了下來,鵝毛大雪在空中沉默地落下,門口的風陰森森地吹進來。
半夜,我打了個哆嗦,下意識地想像以前那樣埋進身邊人的懷裏。
可惜夢醒了。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喉嚨脹痛,布鞋裏的雙腳冰冷。
睜眼是破敗的房梁,屋外的鬼風呼嘯而過。
偶有腳步經過,也是匆匆忙忙。
陰暗的角落裏,我側躺在榻上緊緊摟住自己。
許是大夫人的吩咐,我才被人「無意」關在這片荒蕪的院子中。
直到少爺回來那日。
鑼鼓喧天。
這片院子才終於有人踏足。
柴房的夥計小六壯着膽子推開房門,來到牀邊一探我的額頭,驚呼一聲。
「喲,發熱了!」
話落,急忙揹着我從後院出去找大夫看病。
經過院前時,一向寂靜的院子只聞一衆女眷歡聲笑語,場面熱鬧,與這寂寥的後院形成鮮明的對比。
我燒得神志不清,拽着小六的汗衫掙扎醒來,湊近他耳邊輕聲問:
「小六,你可知前頭來了什麼人?」
身下人揹我的動作一頓,半晌才尷尬地回頭。
「阿冬,你就別問了,是……是少爺帶着人回來了。」
小六說得含糊。
我愣住了,盯着大好的太陽回神。
半晌默默將頭埋在小六背上,聲音透過厚重的冬襖有些悶。
「嗯,我知道了,小六,走吧!」
透過那一小方被人打開的石門,我見着少爺皺着眉,執一女子之手下了馬車。
那女子生了雙含情眸,烏黑剔透,瀲灩的眼皮暈着水墨般的緋色。
幽幽望着少爺時,很是專注癡情。
遙遙相望,只見楚慕生不動聲色地收回手。
在少爺隨意撇向這頭時,我的心底隱晦升起一股莫名的情愫。
恰巧大夫人及時出現,遮擋了那道灼人的身影。
恰好小六腳下加快。
將我帶離了這片是非之地。
-4-
只是普通的風寒,卻被小六搞出了不治之症的架勢。
我一邊感到覺得心酸又好笑,一邊倚靠着他慢慢踱步回到自己的屋子。
自十歲那年被父母賣到楚家做僕人。
我便一直是和相仿年紀的家僕共住一屋。
只不過在少爺下學堂時,意外和少爺對上了眼。
我便被大夫人調到了少爺身邊,成了少爺房內的書童。
少爺人不壞,喫穿起居也不挑剔。
我從沒想到,人前芝蘭玉樹的少爺,竟然也會用一塊紅燒肉將眼饞的我哄上了牀。
記得那天少爺破天荒喝了酒,也是像現在這樣灰濛濛的天氣。
我被少爺灌得迷糊不清,被他人哄着脫光了衣裳躺在褥子裏。
那時年少不知分寸,我迷迷糊糊地張着嘴巴等着少爺餵我。
卻不知脣齒被酒燻得瀲灩,落在少爺眼中,是十足的勾引意味。
後來,肉被雙眼通紅的少爺丟下地。
我眼睜睜看着那塊肉滾了一圈,油潤的表面沾上了灰。
就在我怔愣之際,少爺熱烘烘的身子突然擠進來。
他吻上我的側臉,嗓音帶着幾分急切。
「阿冬,你跟了我,可好?」
我那時的回答是如何。
記不清了。
只記得那天少爺掐我腰的手勁很大。
我哭得很大聲,以爲少爺酒後認錯了人。
但還是無濟於事。
事後,我渾渾噩噩地被少爺摟着身子親嘴。
大夫人闖進來時,惡毒的眼神狠狠剜在我身上。
我被那眼裏明晃晃的羞辱刺痛回了神。
「慕生,這就是你想的辦法?!」
少爺自背後將我裹進褥子中,嗓音淡淡。
「母親,既然你不同意,孩兒只好自己爭取了。」
「爭取什麼?」
大夫人痛心疾首,一副恨鐵不成鋼。
「這陳冬可曾親口說過心悅於你?」
我身子發疼,淚抽搭搭地流,聞言啞着喉嚨說不出話來。
少爺並未理會,只偏頭吩咐道:
「寒雲,將大夫人請出去。」
角落的黑影倏地出現,大夫人氣不過,強行嚥下一口氣走了。
只那臨走前的眼神,表明了她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阿冬,你注意點身體。
「近些日子來風寒也能死人的!
「你剛進府裏那會兒身子就弱,少爺還叮囑過我照顧你……」
小六絮絮叨叨囑咐了很多。
見身邊人沒什麼反應,他訕訕地笑了笑。
「那啥,阿冬,我先走了,少爺不允許我進你屋子。」
說完,小六縮着脖子踏進雪裏。
我進屋關上門,慢慢脫下身上有些礙事的厚襖。
還沒走到牀邊,就聽一道聲音陰惻惻地響起。
「阿冬,你說,這府裏擅自出府該怎麼罰?」
昏暗的房屋內,精美屏風的被人拂開。
少爺暗沉的目光猶如餓狼般冒着幽光,正死死地盯着我。
心驟然墜入谷底。
我只知自己要向外跑。
門檻還沒摸到,就被少爺拽住了肩膀。
一陣天旋地轉,我被甩到牀上。
熟悉的侵略感自面前人身上湧出。
不近人情、冰冷殘酷。
好似又回到了我們的第一日。
身體開始發僵,少爺不由分說上手扒掉我的底褲。
我顫巍巍地抬手阻止,淚水不經意間滑落。
「不要……」
聽聞我的哭聲,楚慕生的身體及不可察的僵了一瞬。
他低下頭,無力地啃咬着我的嘴角,像是急於找尋一個宣泄口。
「阿冬,爲何要與我置氣?
「分明是你先招惹於我的。
「爲何現在見我與旁人交往,你卻沒有一絲觸動?
「你可曾……」
鮮衣怒馬的少年郎塌下脊背,指骨青筋暴起。
「你可曾心悅於我?」
-5-
幼時,我的家鄉發生了饑荒,同鄉人皆南下逃難。
爹餓得雙腿浮腫,終日躺在榻上無法行走。
人牙子敲開家門那天,娘忍着淚將蹲在地上捻螞蟻喫的我拽給那人看。
我那時喫不飽飯,長得瘦瘦小小,頭髮枯黃。
一雙過大的眼睛嵌在凹陷的眼眶裏,就這麼看着娘爲了多加十文錢和人牙子爭得面紅耳赤。
一番討價還價,換取的銀錢也只夠爹的買藥費。
離家那天,娘跟上來,在我的褲袋裏塞了一張烙得發硬的餅。
「阿冬,娘沒辦法了。
「你去了大戶人家還有一條生路,別怪娘。
「下輩子,下輩子你再來找娘。」
同行的孩子都在哭着喊爹喊娘。
我嚥下發饞的口水,蹲在馬車的角落,縮着身子將那塊硬得發疼的餅啃得乾乾淨淨。
就連地上的碎屑也慢慢捻起來喫乾淨了。
馬車一路顛簸,到了一處陌生的大宅後門方纔停歇。
浸滿油漬的簾子被掀開一道縫,黑暗中驟然的亮光刺得我眼疼。
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將頭伸進來。
見到我時,他眼神亮了亮,指着我語氣不緊不慢。
「你,還有你,就這幾個,你們以後便在這後院幹些雜活。」
我們幾個小孩懵懵懂懂地被人拉下車。
那男人邊帶着我們往深處走,邊厲聲囑咐道:
「注意點,可別看到什麼不該看的,聽到什麼不該聽的。
「要是真出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可別怪劉某不近人情,仔細點你們的皮!」
一番教訓後,他將其餘幾人分配到各個院子。
只有我單獨留下,被單獨叫進了一處柴房。
「你過來。」
劉管事招招手,語氣是詭異的和善。
我呆呆地跟在他後頭,門一關便被人急不可耐地撲倒。
昏暗的屋子內,肥胖的男人在我身上蠕動,腥臭的氣味擦過我的脖頸。
「好孩子,可是等不及了?
「方纔這眼神,我見了很是可憐,這小臉瘦的。」
我拼命掙扎,被這架勢嚇破了膽,情急間叫了一聲。
劉管事有樣學樣,也怪叫了一聲。
他咧出滿是爛牙的嘴,急哄哄地拽着我的手向他身子底下探,那裏已然探起一個頭。
「阿冬乖些,劉叔很快,是不是想喫肉?」
他說着就要向我的屁股摸去。
「不要,滾開!」
我拼命掙扎,用力拽着面前人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直叫他痛得鬆開手。
劉管事臉青一陣白一陣。
他狠狠「啐」了一口:「不識好歹的東西,叫我抓住,定要玩得你腿都合不攏!」
我一個字也沒聽。
頭也不回地就向外跑,直到撞上被衆人簇擁着的少年,鬧得一片人仰馬翻,
那人羣中的少年郎身着華麗錦袍,頭戴金冠,腳踏雲錦靴。
狹長的桃花眼掃來時,溫潤無聲。
我一時看呆了,喉間鐵鏽味瀰漫。
不是欣賞。
而是更深的恐懼。
可能楚慕生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日他落在我身上的眼神,和那劉管事別無二致。
拋去一開始被衝撞的惱怒,便只剩下濃厚的興趣。
那少年眉眼疏朗,上下打量着我,驚奇地揚起半邊眉。
「你是何人?」
後方傳來一道着急的聲音:「少爺,讓你見笑了,都怪我,讓着新來的小蹄子跑走了。
「我這就帶他下去……」
劉管事喘着ṭŭ²氣追上來,見面前這副場景,也有些捉摸不定,只好蜷着身子小心試探着少爺的態度。
我當即心下一涼,知道若是自己真的被帶走,只會是死路一條。
我白着小臉,咬咬牙就要跪倒在地。
卻被一雙手止住了動作。
少爺猛地將我拉近,眼底興趣盎然。
在衆人不安的視線中,他露出一抹森然的笑。
輕飄飄扔下一句:
ťùₐ「我看上了,寒雲,帶走。」
前方是喫人的劉管事。
後頭是陰晴不定的楚家大少。
我慎之又慎,卻選了一條最爲兇險的路。
-6-
架在上方的少年久久等不到回答,眼裏的洶湧漸漸平息。
我嘴脣微動,淚水便糊了滿面。
我不曾,也不敢心悅於人。
少爺人高馬大,卻會在我爲情事激烈而哭得喘不上氣時親我、吻我。
我見一隻貓崽子可憐,想碰又不敢上手。
少爺看得心口發軟,卻依舊繃着一張臭臉,佯裝煩躁伸手替我舉起貓上藥。
可野貓終究是隻野貓,去年冬天便因淘氣死在了外面。
書童終究也只是個書童。
那夜過後,府裏傳出我爬牀的謠言。
大夫人聽後臉色變了又變,命人將我扒光吊在房梁。
三天三夜,我滴水未進,嘴脣乾得滲血。
我燒得神志不清,被放下來時手腳青紫不堪。
可少爺外出打獵歸來,我又被大夫人好言好語地勸着喝藥。
少爺見我嘴脣緊閉,沉了臉便將藥碗接過。
苦澀的藥入口,卻未能消解心頭的辛酸。
自此我便明白。
自己只是個供人賞玩的玩意兒。
他對我的喜愛,不過是身體的食髓知味。
看着少爺愈加陰沉的臉色,我緩慢地搖頭,好叫他看清自己的動作。
「阿冬照顧少爺這些年來,只有主僕本分,從未奢想過其他。
「今後少爺若是遇上良人,阿冬只求少爺能高抬貴手,放阿冬一條路走。」
楚慕生眼眸一震,不安在這「放離」的聲中轟然倒塌。
他看着阿冬的烏黑的眼睛,那裏面不含一絲對自己的情慾。
「放了你,你要去哪兒?」
楚慕生喃喃,濃眉蹙起,心口被無名火燒得無處可泄。
爲了阿冬,他和母親據理力爭。
只要和那蘇州表妹成了親,母親便同意他自行設府,他再不會受其掌控。
屆時他會將阿冬一併帶走。
明面上的妻子只是一個噱頭,他不會碰她分毫。
但阿冬不知好歹,口口聲聲說着要離他而去。
成婚的消息是他有意和母親提及的,阿冬知曉後卻不見半點波瀾。
他乃楚家大少,生下來便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此刻他袒露真心,竟叫一個暖牀的玩意兒看了笑話。
他看着身下人皺起的苦臉。
那張平淡無奇的臉上找不出一絲出彩的地方,不過是眼角泛紅,故意招人可憐。
只是在牀上聽話些,從不曾拒絕他的索取。
可他楚慕生,要什麼人沒有!
他被自己的想法慪得胸口發疼,口不擇言。
「你以爲你是個什麼東西,值得我這樣費心?
「要不是我,你早被那管事玩殘了、玩壞了!
「我不會放你離開。
「你一貫老實聽話。
「我與那蘇州小姐成婚之日,便由你來守夜。」
說完,楚慕生再也壓不住火氣,他剋制住翻湧的情緒,轉身大步離開。
我許久才聽清少爺話裏的意思。
幼時總被驚醒的噩夢。
夢裏被劉管事得逞後的殘肢破體。
原來只是人刻意爲之的後果。
-7-
那年冬,我因說錯了話,被少爺冷落。
府裏的人見風使舵,一個個上趕着落井下石。
就連小六見着我,也只是低下頭裝作沒看見匆匆離開。
我搬出了少爺的房間,回到了家僕住的大通房。
原先幾人嫌我佔了位置,其中一人更是誇張地捏着鼻子。
「哎喲,你可聞到什麼臭味?」
「什麼臭味,阿武,是不是你又沒洗腳上牀!」
「可別冤枉我,我特意洗了腳的!」
「你們幾個難道沒聞到?」
帶頭的那人轉身看着我譏笑道:
「是屁股爛了的臭味啊!」
說罷,他便哈哈大笑,其餘幾人對視一眼,也跟着笑起來。
我裝作沒聽見,坐在最裏邊的牀鋪收拾着自己的行李。
唯有兩件,一件換洗的布衫,一件厚厚的冬褲。
夜間鼾聲如雷,我睡不習慣,縮在角落裏閉眼休息。
身上蓋着的是自己的衣裳,腳趾頭凍得冰涼。
突然間,一人摸黑靠近蹲在我身前。
「阿冬,我知道你沒睡。
「那……那個,我現在難受得厲害,你、你能不能讓我摸摸?下個月發了工錢……我再給你。」
那人說着便要上手探我的腳。
是伙房裏的洗菜工,阿武。
我心下一顫,生怕他引來動靜,及時嚥下衝出口的驚呼,故作兇狠。
「滾回去!」
在少爺身邊這幾年,我耳濡目染,將少爺的威風學了三分。
果不其然,阿武被我唬住了。
似是丟了臉面,他「呸」了一聲,便憤憤貓着腰走了。
我一刻都不敢鬆懈,就這麼幹瞪着眼直至天明。
好在這樣的日子不長。
因爲三月後,少爺弱冠之年。
他與那蘇婉成婚的消息傳來。
-8-
數十里的紅妝,馬車從街頭排到街尾。
湧動的人羣比肩接踵,一個個皆伸頭探腦去觀望這浩蕩的婚禮。
高堂之上。
楚慕生一襲紅袍,面上帶笑,執一女子之手踏入鋪滿紅裳的殿堂。
那女子頭戴鳳凰步搖,縱使蓋頭掩面,依舊可窺見其絕色容顏。
大夫人早早便坐在堂上,見新人進堂時扯出帕子擦着眼角。
周遭人竊竊私語,落在新人身上的眼神是止不住的豔羨。
「這女子命可真好,傳聞這楚家大少潔身自好,院後無人,這嫁過去了也只有享福的命了。」
「我倒是聽聞那楚少爺可是有個陪在身邊的書童……」
「好了好了,別說了,這大喜的日子,提那不相關的人幹啥?」
「待會兒咱倆往前走走,指不定還能搶着些喜錢呢!」
我被滿堂的人羣堵在屋外。
人來人往,不知誰又推搡了我一掌。
看不清裏邊的情形,只有喜嬤嬤愈發尖細的聲音清晰可聞。
「一拜天地!蒼天爲憑地爲證!」
「二拜高堂!終生不忘養育之恩!」
「夫妻對拜!偕老白頭萬事順!」
她扯着嗓子喊。
「禮成!送入洞房!」
衆賓客皆歡飲享樂,手持酒杯等候着祝福新人。
我慢慢從擁擠的人羣中擠出來,去往無人問津的後院。
一個沒細看,我便踩空了路。
跟了我一路的寒雲終於現身。
他躊躇不已。
「阿冬,少爺叫你去他院子裏守夜。」
我將垂落在耳邊的髮絲撩至耳後,聞言輕輕答道:
「嗯,我知曉了,勞煩您跑一趟。」
-9-
少爺成親那晚,天降大雪。
院子下,我前年栽種的一棵桂花苗沒能熬過去,被厚雪壓彎了枝頭。
賓客早已散去。
這偌大的公府,只有燈籠照亮的地方能瞧得真切。
廊下空無一人,洞房花燭夜,只聞房內牀榻作響。
我靜靜立在這一小方天地,雪落了滿頭。
良久,帳內傳來少爺嘶啞的聲音。
「來人,備水。」
我悄悄立於房柱後,看着小廝提着熱水進進出出。
腳邊灑落幾滴水珠。
我怔怔地望去。
才發現那是自己的淚。
原來我也有情。
只是未開口,不明說。
-10-
夜深人靜。
大通房內只聞鼾聲一片。
我站在門口拍掉身上的雪,沒有進去,只探頭看了一眼。
布鞋已經被地上融化的雪水打溼,寒意自腳底湧上,將我凍得渾身發疼。
偶有草間乍起的響動,聽聲像是雪落的聲音。
我遙遙看去,又像是枝頭被凍僵的鳥兒。
傻鳥兒。
不是,是傻阿冬。
你還說那鳥笨。
你若是聰慧些,也不會傻傻信了ṱṻ₄少爺的話。
這世道,你還真以爲自己如此不同,會惹得那劍眉星目的楚少爺將你娶進門?
今晚可知道了吧?
人家可看不上你那點肉呢!
我看着那鳥發硬的屍體,眼角竟也覺出幾分溼潤。
我要走,便要走得徹底。
這天下之大。
唯有生死能將人隔開。
-11-
天還未大亮。
一人通的小道上,模模糊糊可見一高大身影。
再仔細一瞧,原是上茅廁解手回來的阿武。
他迷迷糊糊地走着,哈欠連天,打算回屋繼續補個覺。
因着少爺大婚的緣故。
即便是一向嚴苛的大夫人也止不住歡喜。
給他們這些後廚雜役的僕人放了一天假。
阿武摸着昨夜兜裏得到的賞錢,沉甸甸的。
是他半年的俸祿。
他邊走,邊想着這錢的用處。
一人喫飽,全家不餓。
他孤家寡人一個,外頭也沒有姘頭相好之類的。
只有一點,他好賭。
沾了少爺新婚的喜氣,今晚他怎麼着也得血賺一筆。
雪融在地上,爛在泥裏。
阿武注意着腳上,沒發覺自個兒和人撞上了。
「哎喲,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敢撞老子——」
他抬頭,撞進一雙溼潤的眼眸。
就着身後昏暗的竹林,那雙眼睛像是被雨水洗滌過的翡翠,勾的他心癢癢。
阿武口乾舌燥,被那溼漉漉的眼神盯着,才釋放過的膀胱此刻又緊了起來。
我觀察着阿武的反應,見他盯着我的面孔有些愣怔,心下有了定奪。
「阿武,你上次說的話可還作數?」
阿武聞言呼吸驟然重了一瞬,他僵硬垂眸,再看來時,眼底的墨色翻湧。
「你,你當真?」
「嗯。」
我輕聲回答。
「往後餘生,我只想求個清靜。
「勞煩你做完之後,配合我演出戲。」
阿武沉默許久,遂粗手粗氣將我拉到柴房。
門關上時。
我被男人壓在草垛上。
敞開的衣襟下,是雪一樣白的皮肉。
阿武繃緊了下頜靠近。
我偏過頭去,沒有拒絕。
-12-
「柴房走水了!」
「快來人啊!快,快來人救火——」
燒有地龍的暖房內,楚慕生自榻上幽幽轉醒,枕邊竟無一人。
他聽着外頭小廝驚喊的高呼聲。
判斷出是府裏南房的柴房,
那裏堆放的都是過冬的柴火,天乾物燥,走水也是常有的事。
但不知爲何,楚慕生總覺得心裏有些難受。
他把這些歸咎於阿冬頭上。
都怪阿冬。
那個向來只會跟在他屁股後面,衝他傻乎乎笑的阿冬。
楚慕生拿起一旁的鶴氅自顧自披上,沒了那人在一旁伺候,倒有些不習慣。
屋外的動靜愈發大了。
他聽得額頭直跳,只好耐着性子走到門口,極快地抓住一人詢問。
「吵吵鬧鬧又是何事?」
「不過是走水了而已,反倒這般大呼小叫。要是叫母親知道了,你們幾個可別想着逃……」
「少爺!」
那小廝一見是少爺問話,立馬汗如雨下。
他是府裏新來的,早年父母雙亡,人也瘦得像條猴。
昨兒和阿冬一起守夜。
本來這小廝還擔心自己會被那傳聞中尖酸刻薄的阿冬拿喬。
可到頭來,反倒人家看他瘦得可憐,給他塞了一塊喜糖!
京城上好的糖塊,他見都沒見過,更別說嘗呢。
他看了看四周,湊近人家跟前低聲問:「阿冬,你不喫?」
阿冬搖搖頭,被他的模樣逗出了笑。
也有樣學樣,小聲說:「嗯,我不喫。」
那糖是真甜啊!他被甜得迷了眼。
卻也沒錯過那阿冬臉上的落寞。
緊繃的情緒再也壓制不住。
小廝顧不上什麼禮節,被火燻得發黑的臉上落下兩行淚來。
「是——是阿冬啊!」
「阿冬被人關在柴房,那柴房被人鎖了,打不開!」
「我們幾個來回潑水,那火太大了,救不過來啊!」
天光大亮,小廝看着少爺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裏,周遭的氣息灰敗無光,像是叫人抽去了骨梁。
但這怎麼可能呢?
小廝顫巍巍將淚吞進肚子裏,望着少爺波瀾不驚的面色,竟也生出幾分恨意來。
阿冬,你ẗųₑ可瞧見?
你的真心餵了狗!
他一邊替阿冬不值,一邊不打算再與少爺繼續糾纏下去。
救火,搶時間的命啊!
可他還沒動一步,就ţũ̂ⁿ見少爺驟然一動,轉身便朝那濃煙滾滾的柴房跑去。
但這火光漫天,還能有幾分生還的可能?
與此同時,一輛破敗的馬車幽幽行駛在隱蔽的小道上。
軲轆的車轍轉動, 泥地上便只留下兩道深深的痕跡。
前方出城送貨的老漢趕着車,抽空打量看了我一眼,問道:「有好久沒離開京城回鄉看望父母了吧?現在哎, 這世道, 人人都難啊!」
我笑着應下, 沒告訴他我早已沒了父母。
「嗯, 就是回家看望父母的。」
「好Ťű₃些年沒回去了,我心裏……我心裏也想得緊呢!」
老漢見自己的話被人聽進, 很是興奮,當即便要拉着我繼續閒聊。
我悄然掀起簾子一角,像是那年來楚家一樣, 任由明亮的光照進這一片昏暗。
後方是愈行愈遠的京城, 路口一個拐角處,取而代之的是遮天蔽日的森林。
我怔怔回頭, 露出一張神色清明的小臉。
認真應着那老漢的話。
「嗯, 今後便不會再來京城了。」
-13-
來年春, 大雪終於消融。
彼時, 我正忙着採買佈置新家需要的東西。
手裏的錢還是阿武借於我的。
記憶回到柴房那日。
我緊閉雙眼, 睫毛止不住地撲顫。
阿武突然停下動作,羞惱地替我穿上散開的衣物。
「孃的!你把老子當什麼人了?
「拿着!」
他從腰裏解下一布袋銀錢。
「不就是想走嗎?我幫你!」
阿武惡狠狠地說道, 在我睜眼時卻又狼狽偏過頭去。
「但我是有條件的,你要離開也只能去我說的地方, 你就在那裏給老子等着,替我照顧我爹孃。」
「五年, 五年後我就會回來。倒時隨你愛去哪兒去哪, 聽懂了嗎?」
說不緊張是假的,阿武嗓門天生就大, 突如其來的變卦更是將我嚇得呆住了。
但事出有急, 我也只好聽他所言。
我走後,阿武扔了幾根豬大骨進去,點燃了那間柴房。
等我到了他說的地方, 才發覺他又騙了我。
阿武哪裏來的爹孃。
他比我還慘些, 自小便是孤兒。
但我承他的恩情, 便要遵守諾言。
第二月, 我學着當地的老農在自家後院開墾出一片小菜園。
草長鶯飛的三月, 村裏的小孩漸漸接受了我這個「外人」,天氣好時會叫我一起去放風箏。
四月, 我在湖邊小憩時收到阿武的來信,內層被人密密匝匝地縫上一小圈。
我費力拆開,竟是白花花的銀錢。
信中, 他對我一番威脅, 話裏話外都是要我安分等他的意思。
不然,
他就,他就……
後邊的字被墨水糊得看不清,我啞然失笑, 不知五大三粗的阿武是何時學會寫信的。
信的最後, 阿武提到了楚慕生的情況。
我一愣,垂眸掩面。
只看到那位新婚夫人第二年誕下一子ƭű̂ₗ,與他有八分相似。
我放下信紙, 抬頭看着指間乍泄的春光,一片暖意。
可惜啊!
此生。
此生,我都未能前去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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