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於愛者

對面女鄰居是個極有風韻的漂亮女人。
全樓的男人都被她迷住,唯有丈夫嗤之以鼻。
可電梯下墜時。
他全然忘了我和女兒,反身緊緊抱住了她。
緊到,彷彿要按進自己的身體。

-1-
我和丈夫沈修白是同一所大學的教師。
他教歷史,我教哲學。
沈修白儒雅穩重,做事認真嚴謹,生活習慣乾淨整潔,很擅長做家務。
我長相秀婉,性格溫和,平日風格簡約素淨,愛養貓養花。
我們的成長背景、求學經歷、愛好三觀,都極其相似契合,結婚四年從沒吵過架,生活簡單而有規律。
早上清粥小菜,晚上我備菜他掌勺,飯後帶着三歲女兒下樓散步,隨後各自一隅空間。
或看書寫文,或交流討論。
樓裏的鄰居們都很尊敬我們,客氣地喊「沈老師」、「安老師」。
沈修白與人爲善,萬事有容,唯有對一個人,言語姿態很是不屑——
對面的女鄰居夏黛。
客觀地說,夏黛是個極其漂亮的女人。
她五官明豔,凹凸有致,平日捲髮紅脣,衣服一色的緊身包臀,一舉一動都透着風情萬種的韻味。
樓道電梯,如若她剛經過,總能聞到一股濃烈的香水味,這時女兒點點就會奶聲奶氣地說:
「好香香,我聞到夏阿姨啦!」
沈修白則微微蹙眉,鼻子輕哼一聲,很嫌惡這被化學物質侵蝕了的空氣。
這棟樓單身男士較多,夏黛是個外向性格,我們在家時常能聽見她和其他男鄰居聊天,咯咯笑着出電梯的聲音。
有一回,我們散步回來,走到電梯間,夏黛正和六樓的段哥有說有笑。
彼此打過招呼後,大家一起等電梯。
沈修白神色微微不耐,獨自遠遠站着。
夏黛撩了下頭髮,和段哥輕聲嘟囔:
「唔,最近換的洗髮水不行,掉頭髮。」
段哥笑,「我看挺好。」
「哪裏好嘛!」
「挺香。」
夏黛啐了聲,不經意瞥了眼沈修白站着的方向。
沈修白筆直貼着牆角,面無表情。
出電梯時,夏黛高跟鞋扭了下,一頭栽向沈修白的方向,整張臉實實壓在他胸膛處,白襯衫上顯出兩道鮮紅的口紅印。
「抱歉抱歉,沈老師,我剛在外面喝了點酒,頭暈沒站住。」
沈修白抿脣沒作聲,神情很是不悅。
夏黛頓時有些窘迫,顯然從未在男人面前受過這樣的冷遇。
我見狀,笑問:
「那你一個人在家沒事嗎?」
夏黛撩了下頭髮,露出苦笑。
「沒辦法,我先生整天出差,指望不上的。真羨慕你們夫妻每天成雙入對,感情真好,我家那位要是也像沈老師這樣就好了。」
回家後,沈修白破例沒有坐下看書,而是先去洗了個澡。
我沉浸在書裏好一會,他才頭髮溼漉漉從浴室出來。
我回了下神,有些愕然。
「洗了這麼久?」
他用浴巾擦着頭髮,淡淡「嗯」了聲。
「不喜歡身上有香味。」

-2-
我和沈修白是很好的研究搭子。
哲學和史學本身就有很多互通的地方,我們「閱讀時間」偶爾會有一些學術討論。
某次談到《易經》時,我慢慢擼着懷裏的貓,問他:
「你不是一向秉持君子當厚德載物,爲什麼獨獨對夏黛這麼苛責?」
他沉默兩秒,臉上現出一絲諷色:
「程峯在外奔波養家,她身爲妻子行爲上卻不顧及自己丈夫顏面。我不是說女人就是禍水,但歷史上無數次教訓告訴我們,有些的確是。」
我有些失笑。
程峯是沈修白大學室友,當初就是因爲兩人關係好,房子特意買在了一處。
一年前,程峯在老家結婚,帶着夏黛住了進來,婚後沒多久程峯外派到馬來西亞兩年,留下妻子獨守空房。
雖然我覺得沈修白的話有些言過其詞,但他在某些方面確是個固執的人。
自那次事件後,夏黛在沈修白麪前變得很是客氣見外,不似在其他人面前那般熱情,垂眉順眼,莫名透出些委委屈屈的意味。
沈修白再提及她,更是滿目不喜。
我生日那天,一家三口外出喫飯慶祝,碰上夏黛也開門出來。
她先是熱情地喊我「安姐」,又拍了拍點點的腦袋,目光看向沈修白時,客氣稱呼「沈老師」,一副男女界限分明的姿態。
沈修白微微點頭,冷然看着電梯屏幕。
電梯裏,夏黛站在右邊角落。
沈修白站中間,我和點點在另一側。
剛關門下行,電梯猛地一抖,忽然疾速下墜。
巨大的失重感驟然襲來,我甚至來不及發出叫聲,下意識緊緊摟住點點。
好在電梯在一樓時止住下墜之勢,我驚惶未定地回頭看。
怔住——
沈修白正緊緊摟着夏黛。
兩人的頭相互交貼。
他摟得很緊。
緊到,彷彿要按進自己的身體。

-3-
「爸爸別怕,沒事了!」
點點稚嫩的喊聲,讓擁抱着的兩人抬起頭來。
沈修白的眼神與我對上,眼眸一顫,驟然鬆開雙臂。
「啊!我以爲你站在這邊。」
沈修白抿着嘴,言語間頗爲懊喪。
「Ŧũₗ哈哈哈,爸爸真笨,我和媽媽在這邊啊!」
一旁,夏黛怔怔望向沈修白,胸膛起伏,震驚中含着隱隱的興奮。
去餐廳的路上,沈修白開車,我帶着點點坐後座。
半天沒人說話,氣氛安靜之極。
沈修白目視前方,忽沉聲開口:
「安真,剛纔事發突然,我一時慌神弄錯了,你別——。」
我將髮尾繞了最後一圈綁上蝴蝶結,緊了緊,抬頭問:
「嗯?什麼?」
沈修白愣了一下,「你們在做什麼?」
點點大聲說,「媽媽在幫我扎辮子!」
我拍了拍她圓滾滾的臉頰,笑着說:「剛抱她的時候把她辮子弄散了,我重新紮了一下。」
沈修白從後視鏡裏看了我一眼,口氣遲疑。
「你剛纔一直沒說話,是在幫點點扎頭髮?我以爲你——」
我望向窗外。
霓虹璀璨,如夢如幻。
「我確實有點餓了,聽說那家餐廳很火,不會要等位子吧……」

-4-
兩天後的晚間,夏黛提着一袋荔枝登門了。
她穿着白色低胸裙,妝容精緻,頭髮半溼着搭在胸前。
「沈老師,安姐,這是我老家寄來的荔枝,給你們送來嚐嚐。」
我笑着收下,頗有興致地剝開喫了一粒。
「果然甜,不過我喜歡喫冰荔枝,一會冰了再喫,謝謝你了。」
袋子我順手遞給沈修白。
他很自然地接過,拿到廚房換了乾淨的食物袋分裝好,一一放進冰箱。
夏黛眨了眨眼,有些詫異。
「沈老師這麼厲害的人,沒想到做家務竟然這麼細心!」
我笑了笑,拿溼紙巾慢慢擦手上粘着的汁液。
沈修白做家務的確是一把好手。
勤勞,細緻,有條理。
很合我心意。
沈修白走過來,在長沙發一側坐下,拿起手機查看。
這個位置,和夏黛坐的單人沙發靠得很近,兩人幾乎腳尖對腳尖。
夏黛挺了挺胸,眸光閃爍。
我歪頭,含笑看她。
「你今天來,有事吧?」
她脣角一彎,笑了起來。
「都說安老師蘭心蕙質,原來真是沒錯!是這樣的,我最近對歷史比較感興趣,可沒基礎,有些地方實在看不懂,我想着近水樓臺,能不能偶爾跟沈老師請教請教?」
她說着,目光直直看向沈修白。
沈修白似在專注的看着手機,一時沒有回答。
夏黛輕輕咬住了脣。
沈修白學術能力頂尖,卻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出了兩本反響不錯的史學著作後,曾被一些沽名釣譽的老闆請去參加過幾次宴席。
回來後很是不悅,從此但凡有人提及向他請教,他就先說自己有「厭蠢症」,絲毫不顧及別人下不下得來臺。
此時,沈修白從手機上緩緩抬起視線,淡淡看了眼夏黛,神色無瀾地說:
「歷史是一門博大精深的學科,需要堅持和耐心,你能做到?」
夏黛下巴一揚,嬌聲說:
「當然,我一定不會讓沈老師失望的!」
我身體後靠,靜靜看着眼前一幕。
夏黛垂着的溼發洇溼了胸前的白裙,變得有些透明,高聳的弧度若隱若現。
她渾然不覺,興致勃勃湊過去問書單。
沈修白信手拈來,說一本,夏黛低頭記一本。
我的目光落在陽臺中央那盆紅楓上。
明明精心護養。
不知爲何,有些萎了。
我驀地站起身。
那邊越說越靠近的兩人被我的動作打斷,驟然停了下來,齊齊看向我。
我一笑,揚了揚手中的剪刀。
「你們繼續,我修剪下盆栽。」

-5-
從那天起,夏黛隔三差五來。
她總是一副剛洗完澡的模樣,要麼臉頰潮紅,要麼頭髮半溼,每次一進來,整個屋子都充滿了混合香味。
她捧着書靠在單人沙發上,問沈修白各種問題:
「周幽王點烽火臺真的就是爲了讓褒姒笑嗎?」
「西施後來和范蠡隱居了啊?」
「唐太宗竟然是楊貴妃的公公?!」
「我知道,慈禧當太后還懷過孕!」
沈修白旁徵博引,不厭其煩,話尾眉梢漾着隱隱的亢奮。
因爲夏黛的介入,我和沈修白每晚的「閱讀時間」時間後移。
他特意跟我解釋。
「程峯讓我幫忙照顧夏黛,她願意學,總比晚上ţŭₘ出去和朋友喝酒好,這也是程峯的意思。」
我懷裏抱着貓,垂着眼沒說話。
他想了想又說:
「要不這樣,以後她來,我帶她進書房,別影響你和點點在客廳的空間。」
沈修白把自己的書房看得極重,裏面幾櫃子的書,桌椅檯燈,文玩擺設都是他精心佈置。
他說這是他具象化的精神領地。
除了我,從不讓外人進,連點點有幾次無意進去玩都被他哄着趕出來。
我靜靜抬眸看他。
「你已經決定好了?」
他點頭,又笑了。
「當然,還是要徵詢你的意見。」
我慢慢摸着懶貓的頭,沉默幾秒,溫聲答:
「我沒意見。」
……
春天是發情的季節。
懶貓不知什麼時候就從陽臺上竄了出去,我和沈修白好幾次到小區裏四處找貓。
這天晚上,我從外面尋貓回來,見點點一個人坐在客廳玩玩具,下樓時,沈修白是在客廳裏陪點點的。
「爸爸呢?」我問。
「夏阿姨來了。」
我的目光看向書房虛掩的門,裏面安靜之極。
慢慢彎腰,把懷裏的貓放下。
它矯健地往書房裏衝,門被驟然推開。
「哎呀!」
裏面傳來夏黛的驚呼聲。
我走進去,唸叨,「這貓老是亂跑!」
沈修白倏地站起,臉上透出一絲慌亂。
夏黛雙頰潮紅,微微喘息着。
我把貓抱起,出去時不經意看了眼沈修白,柔聲說:
「修白,你上火了,嘴脣都破了。」
沈修白忙用手背抹了下嘴脣,啞聲說:
「啊,是,上火了。」

-6-
週末,沈修白在廚房做飯。
他廚藝很好,一道燒香醬魚,一道拔絲香蕉,都是我愛的口味。
雖然家務他全攬,但我偶爾也會做些簡單的事。
比如,把他洗好的衣服疊好放進櫃子。
關教授打電話來時,我正靜靜看着手裏一件白襯衫。
胸前兩道顯眼的口紅印。
疊得整整齊齊,藏在櫃子深處。
「安真,明天你師母生日,我叫了幾個以前的學生,你也來熱鬧熱鬧吧!」
我把襯衫原封不動放回去,笑着應:
「好,教授,明天一定到。」
關教授夫妻都是哲學領域的大拿,對我是極好的。
小範圍聚會,叫的幾個學生功成名就,非富即貴,只有我是普通大學教師。
師母拉着我的手,唏噓說:
「我原以爲你是個大志向的,萬萬沒想到,你竟然最早結婚生子,也好,女人總得走這條路。說起來,當初沈修白還是我介紹你認識的呢!」
大師兄宋聞走過來,給我遞了杯普洱,見我接過,轉頭笑着打趣:
「原來師母也會做媒啊,早知道我就早求着師母幫我介紹了。」
師母搖頭。
「我還真不是做媒,當初小安問我,哲學研究要怎樣才能在短時間內實現跨越,我說找個歷史系的合作研究。她又問有沒有推薦的人選,我就說了沈修白。」
宋聞看了我一眼,忽而變得有些沉默。
走時,師母讓宋聞送我。
他大我三屆,哲學出身卻在商場開疆拓土,如今已是科技新貴,身家百億。
「小真,我私人投資了一個社會研究項目,費用無上限,有沒有興趣參加?」
他歪頭注視着我,目光閃爍。
我抿了抿脣,「有機會再說吧。」
「呵,這幾年,你每次都這麼說。」
他雙手插兜低笑了聲,踢了一腳地上的小石子,恍似曾經的模樣。
「小真,我當初如果學歷史就好了,對不對?」
我微沉眉,靜靜看他,不作聲。
宋聞眼神深邃,伸手想來拍我的腦袋,像在學校時那般,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自嘲道:
「算了,你的想法,我永遠也琢磨不透。」
他長長呼了口氣,又彎起眉眼對我笑:
「總歸我還想再等幾年,萬一呢!」
到家樓下,他下車幫我開車門。
我和他禮貌作別。
「小真。」他叫住我。
我轉頭。
他定定看着我,嘆了口氣,「研究項目的事,你不想來,也可以推薦別人來,我給你保留名額,這個項目外面競爭很激烈。」
我不置可否,笑着揮手。
「再見。」
宋聞的車離開時,沈修白喊我。
他提着菜走過來,臉上有驚訝之色,「那是銳方科技的宋聞嗎?」
我「嗯」了一聲,「他是師母的學生。」
沈修白頓時有些激動,「他最近投資了一大筆資金專門面向社會科學類項目,我剛交完申請,你跟他認識?」
我笑了笑,搖頭。
「不熟,師母讓他送我回來而已。」

-7-
這天晚上,我帶着點點從外面散步回來,準備伺弄下花草,忽然發現陽臺那盆紅楓沒了蹤影。
我裏裏外外找了個遍,在樓道找時,聽見夏黛家傳來沈修白的聲音。
自從那次被貓撞開門後,夏黛就提出讓沈修白去他家教她。
「安姐,我每次去你家打擾你和點點,心裏過意不去,反正我家沒人,讓沈老師來我家好了!」
她戲謔着說,「安姐如果不放心,我每次把門敞着,你隨時可以來哦。」
門敞着,我慢慢走過去。
低語聲傳來。
「沈老師,最近我們走得這麼近,安姐不會有意見吧?」
沈修白似乎笑了一下,「她不敢。」
「爲什麼?」
沈修白用我熟悉的評價歷史事件的口吻評價我:
「安真和你不同,她表面看着溫和隨性,其實是個典型的理性主義。」
「什麼意思?」夏黛的嗓音帶了一絲嬌嗔,「沈老師,我不是說了不許說這些假大空的詞嘛!我又不明白!」
沈修白笑了聲,換了溫和些的語氣。
「我是說,她心思玲瓏剔透,任何事情都會權衡利弊。這個家,畢竟還是我爲主導,我是她條件範圍內能接觸到的最好資源,所以,只要我決定了,她絕不會忤逆我。你看,她這段時間對你可有任何不滿的意思?」
「確實沒有。」
夏黛恍然大悟。
沈修白回來時,我正窩在沙發上擼貓。
他心情很好的樣子,想起什麼,笑問:
「說起來,最近這隻貓怎麼不往外跑了?」
我摸着懶貓的頭,它發出舒適的輕嗚。
「嫌麻煩,把它閹了。」
我柔聲說。

-8-
夏黛在我面前的姿態,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變化。
以往遇見,她主動打招呼,喊我「安姐」,笑容熱情。
現在,她只淡淡一笑,也不說話,目光輕飄飄投過來,透着傲然、譏嘲,甚至還有絲憐憫。
彷彿一隻驕傲凜然的孔雀,對自己絕對自信,卻不屑於展示人前。
沈修白每天晚上去對面。
雷打不動。
回來時總有些不易察覺的小變化。
身上似有若無的香水味。
胸前的扣子莫名鬆開了一顆。
手背上多了圈小巧可愛的牙齒印。
夏黛偶爾會買點水果送過來,口口聲聲說沈老師不收學費,她實在不好意思,只能隨意買點東西當感謝了。
她說的時候,沈修白一本正經地坐在沙發上,脣角揚起不易察覺的弧度。
一個明媚張揚,一個內斂含蓄。
仲夏夜的客廳裏,湧動着一股心照不宣的意味。
這天,夏黛拎了個西瓜來。
我在陽臺上,一邊澆花,一邊跟師母打電話。
點點嚷着口渴,沈修白便把西瓜切開了,遞了一塊給點點喫。
給夏黛時,她卻不接。
她先別有意味瞥了我一眼,而後仰頭對着沈修白,微微噘嘴:
「抱歉哦,我不喜歡手粘的感覺,西瓜一向只榨汁喝的。」
沈修白一笑,轉身去廚房。
夏黛似對陽臺上的盆栽有了興趣,突然起身往這邊走,一下撞上正低頭專注啃西瓜的點點。
點點失去平衡,下意識伸手抓住夏黛。
白色的裙襬上赫然兩隻染着紅色汁水的小手印。
「你怎麼回事啊!」
夏黛霎時嚷了起來。
一把扯開裙子,點點摔在地上,「哇」地大哭起來。
沈修白聞聲大步從廚房走出來,手裏拿着杯剛榨好的西瓜汁。
夏黛紅着眼看向他,表情委屈:
「算了,點點也是不小心,就是我這條裙子挺貴的,一時有點心疼。」
沈修白把果汁放下,將點點拉起來,表情嚴肅開口:
「點點,給阿姨道歉。」
點點睜大眼睛,哭得一抽一抽:
「爸爸……點點不是……夏阿姨推點點摔倒!」
沈修白眉眼一沉,口氣極是不悅:
「點點!做錯了事就要承認錯誤!你再不聽話,爸爸就要懲罰你了!」
我跟師母道再見,掛了電話走進去。
點點茫然地看夏阿姨,又看了看自己的爸爸,見我進屋,轉身撲入我懷裏大哭。
我用紙巾給她擦眼淚,又慢慢擦手。
點點安靜下來後,我抬頭,看向眼前兩人。
沈修白眉頭緊擰。
「安真,你不能老寵着她,以後不利於她成長。」
夏黛沒說話,似笑非笑地睨着我,眼中透着不難察覺的嘲弄和挑釁。
我走過去,拿起桌上的西瓜汁。
高高舉起,對着夏黛的頭,慢慢淋了下去。
鮮紅汁水順着她的發頂、額頭、眼睛、流在白色的連衣裙上。
紅白碰撞,觸目驚心。
夏黛愣了一秒,隨後發出尖銳叫聲。
沈修白震怒低吼,「安真,你瘋了!」
「啪——」
我一巴掌,響亮地扇在他臉上。
他捂着臉,張口結舌,一臉難以置信。
我冷眼看他,低低吐出幾個字。
「狗東西。」

-9-
沈修白第二天一早就搬了出去。
他拖着行李出門時,我正倚在沙發上,腳邊趴着乖順的懶貓,手裏不緊不慢剝着荔枝。
他聲音冰冷,眉宇間盡是憤懣和決然。
「我沒想到你竟然是這麼情緒不穩定的人!突然就發瘋,對客人粗魯無理!還對我動手!要不是我和程峯這層兄弟關係,夏黛說不定要告你!」
「你也不用拿點點做藉口,她是你女兒,難道不是我女兒?我難道不是爲了她好?你這樣的教育方式,遲早會害了她!」
「我不想和你多說什麼。這段時間,你一個人好好反省一下,什麼時候反省明白,認識到自己錯誤,我再考慮回不回來的事!」
他「砰」一聲關門走了。
潔白的果肉析出,我放進嘴裏。
爽滑沁甜。
果然,荔枝要冰的纔好喫。
擦乾淨了手,我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阿司。」
「安老師,我在。」
年輕男人的聲音傳來,透出一股堅定和深沉的力量感。
「怎麼樣了?」
我把貓抱起放在腿上,有一下沒一下摸着。
阿司回答:
「我把視頻從頭到尾看了幾遍,起初女人主動挑逗,後來男人不拒絕,兩人有多次肢體親密動作,但因爲攝像頭角度問題,沒有拍到擁抱和接吻畫面。」
「唔,所以還錘不死?」
「是的,安老師,你方便的話再給我發一些後續視頻,兩人動作越來越過界,截到想要的證據是遲早的事。」
手移開,懶貓又主動把頭往我掌心蹭,撒嬌輕嗚,我無奈笑了笑,繼續輕撫。
「沒了,他們換地方,沒在書房了。」
阿司沉默了一下。
「我可以安排人偷偷裝攝像頭,不過這樣蒐集的證據後期可能不被法官採納,安老師,你可以找合適機會檢查沈老師的手機或者電腦,只要找到他們存在不正當關係的證據,或者有兩人露臉的親密照片——」
「何必那麼麻煩。」
我淡聲打斷了他。
阿司:「……」
「不就是要親密照麼?」
我輕笑出聲:
「P 一下不就好了。」
「……」
電話裏安靜了兩秒。
「知道了,安老師。」

-10-
正準備掛電話,阿司忽然又開口:
「安老師。」
「嗯?」
「這個月的收益我存進賬戶了,你有空看看吧,我看你好久沒登陸過了。」
我脣角彎起,柔聲說:
「阿司,你總在意這些小事,記得我和你說過的話麼?」
「……記得。」
電話那邊傳來的聲音沉着、篤定。
「你說,我們是這個世界上彼此最信任的人。」
「對了。」
阿司是我在路邊撿來的。
那年我十九,他十五。
我辦完父母和弟弟的火化手續,捧着骨灰盒回家時,在一家娛樂場所的門口看見他正被人圍攻暴打。
我從沒見過那麼漂亮的男孩子。
滿臉血污,掩不住挺括眉眼,以及一雙黑亮倔強的眸子。
像極壯志凌雲的弟弟活着時的模樣。
我掏出身上所有的錢救下了他。
後來知道,他父親破產欠下鉅額高利貸投海,債主們逼他用身體還債。
我把他藏在了弟弟的房間。
地下債主一個接着一個。
他不敢出門,不敢與人接觸。
我在城市另一端讀大學時,他在房間裏對着電腦,像個幽靈般獨自度過少年青春的日日夜夜。
假期我偶爾回去,帶着他剪頭髮買衣服喫大餐,這時的他順從之極,只有一雙黑眸愈發透亮。
某次,他沉默地遞給我十萬塊錢,說是用我每月給他的生活費積攢下來,購買基金股票的收益。
他本出身富貴,見識廣博。
數次驗證,發現他這項天賦後,我把家人車禍的 200 萬賠償金交給他。
他不敢賭。
我溫和地告訴他,「人生在世,該賭的時候,還是要賭一賭的。」
他眼眸微顫。
「失敗了怎麼辦?」
「那就失敗好Ṱű̂ₗ了。」
我笑着看他。
他贏了。
當年的 200 萬,如今翻了幾十倍。
後來,他的投資由激進改爲穩健,儘管如此,每月存進賬戶的收益依然驚人。
那個賬戶我和他共享。
但我不怎麼樣用。
他也不怎麼用。
這些年,他每天固守在那套房子裏,對着電腦,不與現實中的人打交道。
除了我。
……
「安老師,你準備和他離婚了?」
阿司問。
我沒回答,目光看向陽臺。
原本放着紅楓的地方空了一塊,留下一圈淡淡印跡。
我輕嘆了聲,「阿司,你說,男人最在意什麼啊?」
阿司似乎認真地想了想。
「從世俗意義上來說,大概是:名譽,事業,金錢、家庭、朋友。」
我把貓放下,起身,拍了拍衣服。
「那就一樣一樣,慢慢來吧。」

-11-
起初,視頻並沒有在網絡上引起太多人注意。
那是一則從外網上轉發的攝像頭畫面偷拍集錦,裏面全是各種各樣的真實家庭生活場景。
標題提醒大家,注意家中攝像頭隱私安全。
慢慢的,有人發現了端倪。
【那對書房裏的男女好像在偷情。】
【對,我也發現了!穿睡衣的妻子一出去,他們就迫不及待吻上去了!那個男人長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沒想到竟然在自己家裏偷腥!】
【男人的臉好熟悉,有點像我們學院的老師,不過他不可能啊……】
【樓上的,我懂你,是不是 SXB?】
最後一條點讚的人越來越多,被衝上評論區最高,隨後被人轉發到學校的校園牆。
學生們瞬間炸了鍋。
【天,我看錯了嗎?這不是歷史學院沈老師?】
【沈老師一向自律嚴謹,怎麼會做出這種事?只是長得像吧……】
【你們把視頻放大看,桌上擺着的就是歷史教材,筆記本封面還有學校的標,還用再說嗎?】
【我是安老師的學生我來說,畫面很清楚,事實很確鑿:XX 大學歷史學院沈修白,光天化日在家揹着妻子出軌了!】
道貌岸然假清高的僞君子最能激起年輕人的不齒和攻擊欲。
學生們個個義憤填膺,紛紛喊話沈修白出面自證。沈修白遲遲沒有動靜,他們又喊話校方,甚至有人開始在學校管理大樓前開直播,實時報道進展。
事情愈演愈烈,學校終於發佈通知:
【對於最近網上流傳的疑似我校教師的相關視頻,校方正在展開問詢和調查工作,爲維護更好的教學環境,該事件尚未定論前,暫停事件相關教師的教學工作。】
……
沈修白進門時,我正仰在搖椅上做面膜。
出去幾天,他模樣大變,鬍子拉渣,眼底吊着兩個黑眼圈,又瘦又憔悴。
神情中卻帶着幾分不屈和傲然。
「視頻和通知你都看見了?」
他揚聲問,嗓音緊繃。
我沒動,輕輕「嗯」了聲。
他遠遠看着我,高聲說:
「鑑於我們是夫妻,我認爲有必回來跟你解釋清楚,那個視頻是假的!是被人篡改過的!」
「這件事我已經當着學校領導的面報了警,警察說不排除是境外不法人員爲吸引眼球惡意嫁接剪輯。」
「總之,我是被人栽贓,被人陷害,我和夏黛並沒有做過視頻裏那種噁心的激吻動作,你大可放一百二十個心。」
一連串抑揚頓挫的話說完,房間驟然陷入安靜。
我淺淺抬眸,朝他望去。
他微揚下巴,背脊挺直的站在門。
身子半進不進,手還搭在行李拉桿上,儼然一副不得已回來的姿態。
只是脣抿得過緊,眼神過於慷慨。
像一個面對敵人威武不屈的戰士。
我有剎那想笑的感覺,脣角甚至彎起了些許弧度。
好在臉上的面膜限制了我的表情。
「激吻沒有,那輕吻呢?」
我輕輕問了句。
沈修白神色一僵。
旋即恢復決然之色,以一種不屑又失望的口氣反問我:
「你說呢?」
我沒有回答,溫聲提醒。
「對了,還沒跟你說,他回來了。」
沈修白皺眉,「誰?誰回來了?」
「程峯啊。」
沈修白震驚地睜大眼:
「他什麼時候回來的?爲什麼回來?他沒跟我說啊!」
我目光輕移,越過他,落在他身後。
他眉心一跳,轉頭看去:
程峯臉色鐵青地站在門口。
「沈修白!你居然敢偷我老婆!」
他目眥欲裂地喊了句。
一記猛拳揮出,正中沈修白麪門,發出沉悶的肉響。
沈修白仰面倒下。
鮮血飈出,在空中劃過一道血痕。
兩粒牙齒飛濺了出來。
骨碌碌滾落在地上。

-12-
半個小時後,我拿着冰袋幫臉青鼻腫的沈修白輕敷。
他又疼又憤懣,不時「嘶」一聲,卻因爲門牙脫落了兩顆,發出的聲音變成了「噓」。
一旁,夏黛坐在沙發上委屈抽噎,兩邊臉高高腫起。
程峯雙手叉腰,咬牙切齒地走來走去。
「你們說假的就假的?我怎麼看着你們倆動作那麼親密,你們以前不是互相看不慣嗎?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了?還想狡辯!想騙我!」
夏黛邊哭邊說,「我發誓,如果那個視頻裏的畫面是真的,我全家出門被車撞死!」
這話說得重,讓人很難懷疑她在撒謊。
程鋒擰眉,眯眼看沈修白:
「你真的報警了?」
沈修白恨聲。
「對!我報了警,鄧明我不心虛!警沓說了,可能是境外黑客雲上竊取,也可能是我身邊的人惡意報復!我教夏特歷史學,完全因爲你的吐託幫忙,我如果真和她有什麼,安真談道不第一個發現?!」
沈修白冷靜下來,雖然口齒不清,但說話恢復了條理和氣勢。
程峯似被說動,轉頭對我說:
「安老師,你說說!」
我歪頭,沉吟開口:
「修白說身邊的人惡意報復,也是有可能的。」
沈修白眨了眨眼,看向我,顯然沒料到我這種時候肯幫他說話,詫異中夾雜着一絲感動。
他不自覺伸出手,想來拉我的手。
我把冰袋放下,和他完美錯過。
「爲什麼這麼說?」程峯又問。
「是這樣的,我陽臺上有盆長的極好的紅楓,莫名其妙就不見了,這個盆栽是我最喜歡的,修白不可能動,那就可能是外人來過,順手拿走了。」
我轉頭,問沈修白,「你說對不對?」
沈修白怔了一下,旋即點頭。
「對。」
這件事到最後不了了之。
程峯拉着夏黛,半信半疑地走了。
以沈修白捱了幾拳,崩掉了兩顆門牙爲代價。
晚上,他滿臉帶傷地給我做了幾個我最喜歡的菜,鄭重其事地對我表達感謝。
「沒想到這種時候,你不僅完全相信我,反而幫我力爭清白,我們的夫妻感情果然是堅實的。謝謝你,安真。」
「不用客氣。」
我笑答,把碗遞給他。
「再盛碗湯。」

-13-
兩天後,沈修白正在電腦上用小號瘋狂和網友辯論,兩個警察上門了。
他目露喜色,「警察同志,人抓到了?」
警察皺眉,「什麼人抓到了?這不剛來看現場!究竟誰報的警啊?」
他愣住。
我笑着走過去,「是我報的警。」
沈修白驚訝地說:「安真,你怎麼又報警了?我已經報過了。」
我不理他,指着陽臺一處說:
「失竊的盆栽原本就擺在這裏。」
沈修白走過來,有些難以置信。
「安真,你就因爲丟了一盆花報警?」
我看向他,慢慢說:
「你上次的話提醒我了,如果陷害你的人和偷花的人是同一個,那抓住偷我花的人就是抓住害你的人,畢竟,盤栽很大,進進出出很難不被發現。」
沈修白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你別惹人笑話了,一盆花而已,哪個警察幫你處理這種事。」
警察說:「普通的花的確不受理,但你這盆花既然價值 30 萬,就是很嚴重的失竊案件了。」
沈修白失聲:「什麼 30 萬?一盤花而已,你們是不是弄錯了!」
我從桌上拿起整理好的發票和證書,遞給警察。
「這是那顆紅楓的發票,價值 3 萬。」
「這是底下紫檀盆的拍賣證書,價值 28 萬。」
沈修白睜大眼睛,茫然又疑惑。
「那個不起眼的盆?28 萬?安真,你哪來那麼多錢?」
警察從物業轉了一圈回來,拿出手機點開視頻,指着畫面問我:
「這個女人,你認不認識?」
我低頭觀察,錯愕地捂住了嘴。
「她,是我們對門鄰居,叫夏黛!」
畫面中,夏黛抱着那盆紅楓,從我家出來,進了自己家。
沈修白神情頓時有些慌亂,「警察同志,誤會了,這是我們很好的鄰居和朋友,她應該就是借過去看看,我們自己要回來就是了。」
警察的神情忽而變得有些嚴肅,審視的目光盯着沈修白。
「你慌什麼?」
沈修白身體一顫,臉色訕訕。
一個警察在我家坐鎮,另一個警察去對面敲門。
十分鐘後,夏黛衝了過來,後面跟着臉色難看之極的程峯。
「這是沈老師送我的!不是我偷的!沈老師,你趕快跟警察說清楚,是不是那次我說花好看,你就說讓我拿走的!」
我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不可能,修白知道我最愛這盆花了,怎麼可能無緣無故送給你,況且,前兩天他還跟我說,花被人偷走的,難道……你們都在騙我!」
沈修țṻₘ白僵直的立在屋中,惶然地看看程峯,又看看我。
夏黛哭出聲,上去扯沈修白的手。
「沈老師,你快說實話,你再不說,我就要被帶走了!警察說數額巨大,能判十年啊!」
沈修白沉默着,手握緊又鬆開,胸膛上下起伏。
幾個來回後,一咬牙:
「是我送她的!」
我驚呼,連退幾步,跌坐在沙發上。
程峯臉色陰沉,直勾勾盯着沈修白。
警察關門離開的一瞬間,程峯忽然躍起,先啪啪幾巴掌將夏黛抽癱在地,隨後猛揮拳頭,噼裏啪拉落在沈修白身上。
「狗日的!還說沒齷齪!沒幹過她你會送這麼貴的東西給這個騷貨?原來你們這對狗男女一直在騙我!枉我把你當兄弟,你讓我帶綠帽,還把我當傻子騙!我程峯不報這個仇不是人!」
夏黛發出驚恐尖叫。
我難過地捂着臉,將頭埋在沙發上。
撞擊聲、怒吼聲、嗚咽聲、求饒聲……
持續太久。
我打了個哈欠。

-14-
沈修白以十分悲烈的慘狀住院了。
鼻樑斷裂,眉骨斷裂,頭皮揪掉一塊,牙齒崩掉四顆……
程峯泄憤時,主要攻擊的是臉。
很難不讓人懷疑他對沈修白比他長相英俊這點,早就心存憎惡。
總之,曾經溫文爾雅,淡雅若菊,君子風姿的沈修白,變成了腫大、歪斜、五彩繽紛的模樣。
我帶着點點去看他時,她大大的眼睛四處張望。
「媽媽,爸爸呢?」
我指了指牀上的人。
她愣愣看着,嘴一癟,哭起來:
「我爸爸纔不是怪物!媽媽,我害怕,我怕怪物!」
沈修白在牀上發出含糊的嗚咽聲。
點點更怕了,小手拉着我往外跑。
我以要療愈創傷和照顧點點爲由,幫他請了個護工照顧,沒再去醫院一次。
一週後,沈修白堅持出院了。
他進門時,我正收到兩篇專業論文獲國家優秀學術成果的通知函。
這一階段的努力,總算達到預期。
我閉眼仰靠在沙發上,輕籲一口氣。
沈修白愧疚又難過地注視着我。
「安真,你別傷心。這件事是我處理不當,我見你陽臺上那麼多花,心想送一盆也不是什麼大事。你相信我,我沒有對不起你,我和夏黛真的沒有程峯以爲的那些事。」
我睜開眼,緩緩問:
「你指哪些事呢?」
他噎了下,以一種十分嫌惡和不齒的口氣說:
「上牀。」
我歪頭,有些失笑。
「所以,只要沒發生肉體關係,就不算對不起我,對嗎?」
他擰眉,因爲帶傷,兩條眉毛一高一低,看上去有點滑稽。
「安真,你說話別這麼難聽。」
我靜靜看了他一會。
忽然覺得有些乏味了……
我給阿司打電話。
幾乎只響了半聲,就傳來他充滿力量感的聲音。
「安老師。」
「阿司,我準備離婚了。」
電話裏靜了兩秒。
「好。」
「安老師,你想要什麼?」
我說:「房子、錢、女兒,都要。唔,還有輿論,爲人師表,雖然離婚,也不能讓學生對我有一絲一毫的看法。」
阿司:「其實房子和錢,值不了什麼,反而耽誤你的時間。」
我笑笑。
「是值不了什麼,只是……我不要,不就給他了麼?」
「明白了,你想讓我怎麼做?」
「把剩下的東西發出來吧。」
我說得輕描淡寫。
「他真的對不起你了?」
「他怎麼敢!」
阿司陡然提高了音量,尾音甚至含着一絲隱隱的怒意。
他很少有這麼情緒波動的時候。
我怔了一下,「阿司?」
他立刻恢復了平穩、鎮定。
「抱歉,安老師。」
「我只是不想你因爲他們的行爲難過。」
我柔聲,「放心,我不難過。」
阿司默了一霎,「你讓我把那些東西發出來,所以他們真的上牀了?」
「那倒還沒有。」
阿司遲疑,「那他很容易自證清白,不用再等等嗎?」
「嗯,不等了,我現在看他有點生理不適。反正遲早的事,他也不冤枉。」
我打了個哈欠。
「你先發,我讓他隨後跟上就是了。」

-15-
攝像頭視頻的事剛剛消停,網上又爆出幾張勁爆牀照。
關鍵位置打碼,但臉完全露出。
沈修白的模樣比上次視頻中還好認,像素高到似乎能聽見他閉眼呢喃的聲音。
學生們又炸了鍋。
上次視頻事件,以學校含糊的「疑似畫面被惡意篡改」的說法強行收場,但這種事,無論結果怎樣,總歸是粘上了腥。
就像在外面踩到了屎,就算你七八九十遍洗乾淨了,心中還是覺得莫名膈應,總想着,那畢竟是一雙踩了屎的鞋。
就算激吻是假,可他們的親密動作和表情卻不是假的,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兩人之間充滿張力的曖昧。
所以這一系列牀照一爆出,人人都覺得某種想法終於得到驗證般,紛紛Ţũ₍對照片展開細節分析、激烈討論,比學習討論上心八百倍。
這些視頻和照片是阿司花大價錢找高手做的。
「一時半會可沒那麼容易被證僞。」
事情再起波瀾,沈修白復課的事剛提上日程,又變得遙遙無期。
沈修白對於這些照片,指天向我發誓。
「還是栽贓陷害!清者自清,警察一定會還我一個公道!」
爲防止程峯再動手,沈修白閉門不出,每次點點上下學開門,他也高度警覺,畏畏縮縮像只受驚的鴕鳥。
我看得越發煩了。
這天,他興沖沖從書房大步走出來,揚着手中放大的照片。
「找到漏洞了!我找到漏洞了!」
他將衣服一撩,露出肚子,興奮地說:
「看,我這兒的肚臍眼是長的,照片上的肚臍眼是圓的!」
「還有,我下腹這兒有一道疤,照片上的男人什麼都沒有!」
「所以,我是冤枉的!這,就是把我的臉和別人的身體嫁接的證據!」
有人撞門,他飛也似的去開。
程峯和夏黛出現在門口。
顯然是他通知的。
他又眉飛色舞地對着他們把剛纔的解釋說了一遍。
因爲太過激動,又因爲牙齒還沒鑲好。
窗外斜打進來的陽光中,他口中噴出的白沫,四下飛濺,清晰可見。
我一時有些恍惚。
這是無數次「閱讀時間」,以傲世輕物、卓爾不羣的姿態,對浩渺的歷史長河中的事件,做出冷靜、客觀、深刻點評的沈修白嗎?
無論如何,沈修白以他嚴謹縝密的邏輯輸出和身體力行的撩衣身證,說服了程峯。
程峯顯然也很清楚,他對沈修白兩次下手都很重,如果沈修白訴諸法律,他絕對喫不了兜着走。
此時,他愧疚地向沈修白道歉:
「修白,對不起,你知道我本質上是個粗人,從小被父母打大的,遇上這種事一時難免衝動,你別怪我。」
我起身,走過去,柔聲開口:
「這件事是無妄之災,說清了就好。我建議,大家好好慶祝一下,就算是給這次的事翻篇。」
沈修白紅着眼,臉上露出終於洗脫冤屈,悲憫又自憐的神色,默默留下兩行淚。
「飛來橫禍,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當晚,我把點點送到樓下保姆家,叫了幾個菜,開了兩瓶好酒。
四人圍坐,個個情緒洶湧。
我輕嘆,「可惜你這種洗脫清白的方法,沒法向學校公開。」
沈修白很少喝酒,這次破例喝了一杯,頗有些悲壯的意味。
「無妨,警察那邊已經在安排技術人員破解了,無非是多擔一段時間污名而已。蒙冤總有洗白的一天,只要我的妻子,我的兄弟相信我就好了。」
夏黛輕輕啜泣,梨花帶雨,傷心欲絕。
自從程峯迴來,對面就時時傳來哭聲、咒罵聲,她臉上總青一塊紅一塊,上上下下的鄰居都對他們夫妻倆避之不及,生怕惹禍上身。
此時,她也仰頭喝了一杯,向沈修白表示感謝。
「沈老師,多虧你聰明,幫我證明了清白,不然……不然程峯對我誤會這麼大,我都不想活了。」
程峯愧疚之極,「我自罰三杯,向你們兩個陪罪!」
他站起喝完坐下時,口袋掉出一小板裁剪過的藥片。
臉上驟然一緊,迅速拾起塞進了口袋。
三人邊說邊喝,都有了醉態。
程峯喝得最多,跌跌撞撞往家走,擺着手說:「你們接着喝接着聊,我先歇會。」
我送他過去時,將藥片掏出拍了張照。
阿司很快回了信息。
四個字母。
觸目驚心。

-16-
我回去時,沈修白和夏黛已經滿臉通紅,醉態明顯。
夏黛忽然一把扯開上衣,露出半邊白顫顫,嗓音委屈嬌柔:
「看,沈哥你看,我也能證明自己,我這兒有顆紅痣,程峯最愛喫了,那照片上可沒有,那個女人不是我!不是我嘛!」
沈修白愣愣看着,猩紅的眼有些發直。
這兩天,他把自己關在書房,時時研究那幾張不堪入目的照片。
雖然知道是拼接的,可那照片做得極真,女人眉眼如絲,情色撩人,姿勢曖昧大膽……
夏黛與他四目對上,意識到什麼,不自覺喉間發出一聲輕哼。
兩人之間某些被中斷的東西,在這一瞬間,毫無障礙地連接上了。
並且因爲被污衊,被指責,被阻隔。
莫名變得愈發蓬勃和激湧。
在酒精的作用下,兩人口乾舌燥,面色潮紅,乾柴烈火,一觸即發。
我站在門邊,看着阿司發的信息,一時沒動。
兩人目光糾纏到極致時,我慢慢走了進去。
沈修白看見我,不悅皺眉:
「安真,你去哪了!老半天沒見人!」
我站在餐桌邊,靜靜看着他。
「修白,請教你一個專業問題。」
這句話,我曾經問過他很多次。
他眉一展,很受用地揮了揮手。
「說!」
我慢慢開口:「從史學觀點看,個人的命運最終取決於什麼?」
他自滿一笑。
「當然取決於特定條件下的個人選擇!」
我繼續問,「所以,外力無法干涉?」
他豪情萬丈,篤定開口。
「改得了一時,改不了一世。無論是歷史洪流還是個人命運,都要爲曾經做出的選擇負責!選擇一旦做出,就如大江奔去,永不可逆!」
夏黛一聲嬌哼,白嫩的手搭在了沈修白的腿根處。
「煩死了,能不能別說這些煩人的東西啊,興致都快沒了!」
沈修白低頭看着自己的腿,喉結滾動。
我垂眼,轉身離開了那間屋子。
那天晚上,我帶着點點去了酒店住,第二天中午纔回家。
彼時,沈修白已然完全清醒,神清氣爽地坐在沙發上看書。
和曾經的他一樣。
我昨天給他發了信息,說接點點回家時門鎖了,敲門沒人應,去酒點住一晚。
他見到我,笑着解釋:
「昨天他們兩口子走後,我就醉迷糊了,沒聽見你們敲門的聲音。」
我看着他脖子上幾道紅痕,也笑了。
「沒關係,你難得喝酒。」
有了第一次。
就會有第二次。
第三次……
程峯將兩人赤條條堵在牀上,瘋狂暴打時,我正領着幾個學生回家。
他們是校記者團的學生,因爲我論文拿了國家級大獎,專程來家裏採訪我的寫作環境。
當然,時間巧合上做了一點刻意安排。
ṱũ̂₁17
沈修白視角:
被程峯堵在牀上時,我在羞辱和絕望中看到了很多人的眼睛。
安真的眼睛,讓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震驚、哀傷、難過、無助……
她是那麼理性、溫柔、委曲求全又脆弱單純的女人。
我對不起她!
我也不知道和夏黛是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程峯把她帶來時,我是很看不上她的。
她一雙眼睛太過直白,慾望和野心絲毫不加掩飾,和安真的溫婉柔和截然不同。
我和她單獨遇到,她總是熱情過頭。
有時在電梯裏,睜大眼睛直直看着我,忽然發出一聲輕嘆,「沈老師,你睫毛好長哦!」
有時過來敲門,指着腰部對我央求,「沈老師,幫我拉下拉鍊好不好,我手扭了使不上力,求求你了!程峯又不在!」
還有的時候,她忽然穿着半溼的衣服衝過來,害怕地說洗澡時發現家裏有壁虎,讓我幫她趕走。
那天我把壁虎趕走後,她身子一軟倒在我身上,我不得不伸手抱着她。
香氣縈繞,滿懷溫軟,我身下一緊,發現自己竟然有了反應。
我對自己又失望又鄙夷。
於是大肆表達我對她的反感和不喜,以至於安真奇怪地問我時,我也只能倉促的以替程峯不平爲藉口。
大概是我對她的態度太過冷淡,她不再在我面前做那些事,卻轉頭和樓裏其他的男人打情罵俏起來。
我震驚地發現自己竟然喫醋了,甚至夢見她在我身下戰慄求饒。
後來,我慢慢控制不了自己了。
表面冷淡嫌惡,身心卻時時注意着她。
直到那天,電梯下墜時,我竟下意識抱住了她。
……
安真向我提出了離婚。
我跪在地上向她承認自己的齷齪、無恥,淚流滿面。
她是那麼溫柔善良的女人。
雖然痛苦,卻沒有對我說出一句狠話。
她看我的眼神,甚至帶着一份悲憫。
畢竟,我們夫妻四年,當初,還是她主動追的我。
她那麼愛我,我卻傷害了她。
我懊悔、痛苦、又愧疚之極,對於離婚協議上她提出的條件,毫不猶豫簽了字。
我萬死不能彌補對她造成的傷害!
被捉姦在牀後,事情影響太過惡劣,學校開除了我。
我沒了家庭、事業、愛人、房子、錢、聲譽……
這些年,我憑着天賦和努力苦苦建立的積累。
驟然間,灰飛煙滅。
我成了一無所有的人。
夏黛被程峯掃地出門,她本就沒上過班,也不願回到老家。
無處可去,她找到了我。
彼時她乾瘦憔悴,臉上被程峯的暴打破了相,整張臉透着苦相和刻薄。
她目眥欲裂地盯着我。
「你上了我,就必須對我負責!是你把我害得這麼慘,你別想甩了我!我會纏着你一輩子!」
我看着她面目扭曲的樣子,忽然對很多個夜裏想她的自己Ţū́ₖ感到噁心。
我知道自己甩不開她,本質上,我其實不是擅長面對衝突的人。
和安真在一起的日子,我們從未吵架,解決任何問題都輕而易舉。
我以爲是自己能力強。
現在才意識到,是安真的性格本身主導了我們的相處模式,她對什麼事都雲淡風輕,並不在意而已。
夏黛強行搬進了我的租住的小屋。
爲了生存,我跑外賣,做代駕。
歷史經驗告訴我,人的命運總是起起伏伏。
哲學理論告訴我,要用發展的觀點看問題。
我相信,安真還愛着我。
當初是她主動走過來自我介紹的。
是她主動追求的我。
她主動陪我去老家住過一段時間,爲了得到家人認可,甚至自掏腰包,給我全家人進行了體檢。
她那種性格,唯獨對我這麼主動。
我辜負了她最純真最深刻的愛!
我相信,如今的境況都是暫時的。
一旦度過人生低谷,一切還有機會。
……
半年後,我在一家高級餐廳前等代駕時,意外就看見了她。
第一眼,我竟沒認出她來。
她完全變了模樣。
頭髮高高盤起,露出天鵝般的白皙長頸,穿着黑色露肩晚禮服,細細的高跟鞋,身上的珠寶耀眼翡翠。
貴不可言。
美得讓人無法直視。
我怔怔地看着她,像在做夢。
一個男人從後面旋轉門出來,披了件西裝在她身上。
她轉頭,對他莞爾一笑。
男人眼神發亮,神情滿是愛慕和寵溺。
我認出了那個男人。
銳方科技董事長,宋聞。
她曾經說,「不熟,師母的學生而已。」
我像個凝固的石像,僵立不動。
他們站在臺階上,等司機開車,細碎的溫柔輕語聲傳來。
「小真,我們去法國度蜜月吧?」
「沒時間呢,我有個新的論文開題了。」安真望着清冷的夜空輕嘆。
宋聞沉默了一下。
「小真,你可以在我面前完全做ţũ̂⁸自己。」
安真沒吭聲。
宋聞繼續開口,「這個世界上,我應該是最瞭解你的人了。」
安真輕笑了聲,「哦?」
宋聞攬過她的肩,目光灼灼直視着她:
「我知道你對於理想的執着,你當初放棄我選擇那個人,無非就是因爲他符合了你各方面的條件,你知道嗎?這幾年,我無數次懊惱自己當初沒有學歷史。」
「小真,像利用他一樣利用我吧,我不介意,我不會像他那麼愚蠢,我會給你最好最頂級的生活和研究條件,你想幹什麼我都會毫不保留地支持,只要你愛我,學着愛我,好嗎?」
安真的頭髮被晚風吹動,她脣角彎了彎,輕輕吐出一個字。
「好。」
宋聞紅着眼,動情地抱住了她。
……
我像個沒有知覺的靈魂遊蕩在大街上。
剛纔的話,瘋狂地在我腦中竄湧、排序、組合。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安真第一次向我迎面走來,自我介紹的話是:
「師母向我介紹的你……」
我顫抖着拿起手機,撥通了師母的電話。
每年中秋,我都會陪着安真去看往關教授夫婦,他們對我很熟悉。
師母遲疑的聲音傳來。
「小沈?」
我抑制住洶湧的情緒,顫聲問:「師母,我就問一件事,你爲什麼把我介紹給安真啊?」
電話那邊沉默許久,低嘆回答:
「她說想找個合作研究對象……小沈,她未必純粹因爲這點,當初肯定還是喜歡你,纔會嫁給你。」
我掛了電話,將頭深深埋進了腿間。
無數件小事在塵封的記憶裏蜂擁而至。
她笑着說,「最好的生育體驗年齡是女人 25,男人 27,我明年就到時間了,你明年也到了。」
她到我宿舍參觀,見我房間整潔乾淨,歪着頭問我:「你很愛做家務?」我笑着說是,又說自己拿手的其實是做菜。她當時笑着說了句,「不錯。」
認識一段時間後,她不經意問我,「你家長輩都健康嗎?」我告訴她,「不僅健康,都是壽終正寢,還有長壽基因。」她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情。
她曾說要儘快完成人生基本任務。
她把每晚討論時間看得很重要。
她給我全家做體檢。
……
我像個遊魂般回了那間出租小屋,夏黛正在亂七八糟地翻我從以前家裏帶來的箱子。
我尖聲質問她爲什麼碰我的東西。
她諷刺地啐我一口,「全是垃圾,一件好東西都沒有!」
說完, 順手將手頭本子朝我的臉砸來。
本子落在地上攤開, 上面寫了一行話。
字跡娟秀,落筆工整, 是安真的筆跡。
我直直看着那句話。
一動不動。
【因愛而生憂,因愛而生怖,若離於愛者, 無憂亦無怖。】
我慢慢笑了起來。
捂住肚子, 越笑越厲害。
夏黛驚恐地看着我,「你瘋了!」
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多可笑啊, 那個男人, 在找她要愛!」
說完這句話,我直挺挺倒了下去。
我是三天後醒來的。
在醫院走廊的臨時牀上, 醫生遞給我一張寫着我名字的診斷書, 上面赫然幾個字:
HIV 抗體, 陽性。
耳邊響徹着夏黛的哀嚎:
「是程峯那個混蛋!他在國外被傳染了,傳給了我!我一輩子都完了!」
我直直瞪着天花板。
靈魂,往無底深淵轟然墜去。

-18-
我在機場, 準備啓程和宋聞的法國蜜月之旅時, 接到了阿司的電話。
自從我三個月前, 突然決意嫁給宋聞後,我就沒了他的消息。
他曾經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幾個月後自己又出現了,一切如常。
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祕密,總有需要特殊空間的時候, 所以並不擔心。
就像這次, 他又自己出現了。
我笑着叫他。
「阿司, 你在哪裏?」
他依然是鎮定,充滿力量的嗓音。
「我在尼泊爾。」
我怔愣, 「你怎麼去了尼泊爾?」
阿司慢慢說:
「安老師,你曾經說, 研究完哲學和歷史的關係後, 就要來尼泊爾, 研究哲學和宗教的關係。」
我歪了歪頭。
「唔,我是說過。不過我改了下課題順序, 這次的開題是哲學和社會學。阿司,我不去尼泊爾了, 想先體驗幾年各階層的人生百態呢。」
阿司平靜地說:
「我知道, 但是沒關係,我就在這兒等着你。安老師, 你總會來的, 對嗎?」
我沉默,沒有說話。
阿司也沒有說話。
前方,宋聞牽着點點走過來, 笑容爽朗地喊我:
「小真, 該登機了,我和點點都比你快哦。」
點點哈哈大笑,「媽媽真慢!我和爸爸贏了!」
我對着電話, 輕聲:
「未來的事,誰知道呢。」
掛了電話,我笑着向他們走去。
安真的下一個人生階段。
開始了。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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