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裴淵真的忘記我後。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一場大火將我們的過往燃盡。
我和他的聯繫,只剩曾經他不擇手段強娶我的那紙婚書。
他如今只有十七歲前的記憶。
而這一年,他恨我非常。
-1-
裴淵失憶了。
因爲孤身闖進火場救三公主,被倒下的木頭砸到。
傷了腦袋。
只記得十七歲前的事。
彼時我們還未成婚。
他另有心上人。
我得知此消息時,還在宮中。
皇祖母留我用午膳。
底下宮女稟報時,我筷箸上夾着的水晶蝦餃倏地落下。
皇祖母朝我看了一眼,神情不悅。
面上不悲不喜,這項本事,我自幼便學。
可還是學不會。
「忘了也好。」
皇祖母淡淡道。
她看向我,眼神古井無波。
「待裴淵與你和離,哀家便爲你另找一個。
「這樁孽緣,總算是了了。」
我垂下頭,安靜地聽着。
握着筷子的手漸漸收緊。
不是因爲和離。
而是……
這盛京中,不會再有人瞧得上我。
猶豫半晌,我啞着嗓子道:「皇祖母,我不想再成婚了。」
一聲嗤笑響起。
當今太后眼中閃過鄙夷,她一向瞧不上我這副模樣。
「不想成婚?
「難不成你要上山做姑子?」
尖銳的話語直直刺中我的心。
我臉色一白,無意識咬緊嘴脣。
直到嚐到了脣齒間的鐵鏽味。
頓了頓,我輕聲道:
「不是阿寧乖戾,實在是……」
自我厭棄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我默默放下筷箸,緩緩解釋:
「皇祖母,除了您——」
「他們都看不上我。」
富麗堂皇的宮殿安靜了一瞬。
良久,太后輕輕嘆息一聲。
她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溫寧,我的手段,你何時才能學到五分?」
-2-
我五歲時沒了父母。
父親晉王是皇祖母的小兒子,自幼便得她偏寵。
因爲不用做皇帝,皇祖父也對父親疼愛嬌慣許多。
養成了父親桀驁不羈的性子。
他弱冠那年,在一座山谷中迷了路。
也因此遇見了我的母親,一個上山採藥的醫女。
父親對母親一見鍾情。
死纏爛打,要母親嫁他。
這樁婚事,無人同意,皇祖母更是反對。
她其實想要父親和當時的太子爭那個寶座。
即使太子也是她親兒。
母親壞了她的計劃,皇祖母從心底厭惡她。
父親沒有徵得任何人同意,便帶着母親走了。
六年後,我五歲,我們所在的城池出了瘟疫。
爲了治疫,母親沒有走,父親也未走。
他們只送走了我。
只有我活了下來,被送到了已成太后的皇祖母身邊。
成了身份尊貴的郡主。
可我並不歡喜。
因爲這座大大的宮殿會喫人。
我要學很多的規矩。
從前,父親母親生怕我喫不飽,總是追着我喂青菜喂肉。
可這裏,什麼都不能多喫。
否則,會有人恥笑。
「真能喫,從小地方來的就是這樣沒規矩。」
皇祖母肯收留我已是心軟。
我不能爲她添麻煩。
所以我漸漸習慣了喫不飽。
皇祖母一直在盡力給我最好的。
包括我的未來夫婿。
也是盛京頂頂好的少年。
裴家二郎,裴淵,字行止。
但其實,我不喜歡他。
第一次見,就討厭。
裴行止是太子伴讀,三歲能作詩,七歲便問倒了皇家學堂的老師。
他生得一副好相貌,臉上總掛着一副淺淺的笑。
上課時,他坐得端正,目不斜視,頻頻引得公主和貴女注目。
若下課有人向他求助課業,他也會脾氣甚好地解答。
裴行止是老師們心中最得意的學生。
是京中少女的夢中少年郎。
也是我避之不及的倒黴源頭。
我初次上課,同桌便是他。
-3-
那時的我性子還算活潑。
纔回京不久,對一切都充滿好奇。
我坐在椅子上,睜大眼睛看着坐在身旁的小玉人。
「你好,我叫溫寧,你可以叫我阿寧。」
母親是孤女,家中只剩她一脈。
我便隨了她姓。
我那麼友好。
可裴行止只無聲地瞧了我的坐姿一眼,嘴角的笑意寡淡。
「郡主,你初來,莫要失了規矩。」
規矩,又是這兩個字。
只一瞬,我就覺得他長得極醜。
我移開視線,轉回臉,不再看他。
心裏想,待回到皇祖母那,一定要讓皇祖母給自己換個和藹的同桌。
但我沒想到,我被討厭了。
被一羣人。
放課後,他們將我團團圍住,扯亂了我的頭髮,搶走了母親留給我的鐲子。
那是頂重要的鐲子。
我不能送他們。
所以我找到帶頭的三公主,和她打了起來。
旁人拉都拉不開。
我沒有哭,因爲被敵人看見眼淚,只會被嘲笑。
我是回宮後,見到皇祖母纔開始哭的。
我希望她能像爹孃那樣將我抱在懷裏,管他是誰的錯,先安慰我。
可皇祖母將我推開了。
治好傷後,她關了我緊閉。
很黑的屋子,伸手不見五指。
我嚇得哭都哭不出來,只能縮在角落,祈禱爹孃帶我走。
我沒等到爹孃。
餓了一天一夜後,我總算被放了出去。
皇祖母坐在高位,垂眼打量跪在地上的我。
我好似學會了規矩,因此跪着的時候挺直了脊背。
「溫寧。」皇祖母冷冷喊我的名字。
我眼睫輕輕顫了顫,怯生生抬眼。
「你以後要記得自己的身份。
「你是郡主,華容是公主,一個字,天差地別,明白了嗎?」
華容就是三公主,那個盛氣凌人的女孩。
她還養了一條烈犬。
因爲我被欺負時跑不快,小腿上被狠狠咬了一口。
流了好多血。
待在小黑屋的一天一夜,我終於明白了皇祖母和我記憶裏隔壁珍珍的奶奶不同。
我輕輕點頭,小聲答應:
「溫寧明白了——
「謝謝皇祖母。」
她和當今陛下有隔閡,能保下我,定是費了番工夫。
不能因爲一點壞,就忽略了那大大的好。
-4-
那晚,我只對皇祖母提了一個要求。
「我想換個同桌。」
三公主帶人欺負我,就是因爲裴行止對她說ṭũ̂ₛ:
「選擇同桌非行止一人能左右。
「郡主是太后娘娘心中珍寶,行止能幫助郡主課業,乃行止之幸。」
他拐彎抹角地將我靠着後臺,將他綁定之事告知了歡喜他的三公主。
雖然皇祖母的確做了此事。
但他不願,直接告訴我就行,我又不是非他不可。
他怎麼能挑起我和華容的矛盾?!
甚是可惡。
我溫寧也不是告狀的小人。
於是皇祖母問我爲何時,我只能坑坑巴巴答道:
「坐在他身邊,我很有壓力。
「拿筆都拿不穩。」
皇祖母險些氣笑。
她忍耐般閉了閉眼,又睜開。
落在我身上的視線深幽難測:
「溫寧,過來。」
她朝我揚手。
嬤嬤上前將我扶起,我緩緩走到皇祖母膝邊站定。
她突然從袖中拿出一個物件。
我定睛一看,眼淚猝不及防落下。
是母親的鐲子。
我未搶回來的那個。
「這東西,你自己收好。
「日後別拿出來戴了。」
皇祖母啞聲叮囑道。
鐲子很華麗,鑲嵌着的紅寶石在燭光映照下分外美麗。
它是皇祖母的嫁妝,由她送給父親,又由父親送給母親。
最後屬於我。
「皇祖母,阿寧喜歡你。」
我趴在暮年女人的膝頭,眼淚止也止不住,簌簌落下。
一雙手輕柔地撫過我的發。
但溫情的時光只有瞬間。
深宮中容不下太深刻的親情。
皇祖母的嗓音很沉。
我聽見她不容拒絕地告知我:
「溫寧,我已爲你選好夫婿。
「裴家二郎是京中頂頂好的人兒,將來必封侯拜相。
「你無論如何,也要成爲他的夫人。
「別讓哀家失望,明白ƭű₇嗎?」
我怔怔地立在原地。
看着皇祖母堅決的目光,我知,這不是我能左右的事。
原來,被強硬安排一件自己不能左右的事,是這麼難受。
像一塊石頭堵在心間。
我沒有答應,皇祖母也不需要我答應。
嬤嬤將我送回內室。
我坐在榻上,一想到未來要嫁給裴行止那樣的白切黑,便嚇得直打冷戰。
當晚便做了噩夢。
醒來後,我跑去尋皇祖母,希望讓她改變主意。
可行到屋外,我卻聽到了皇祖母在止不住嘆氣。
「碧丹,你說我兒會不會怪我?」
皇祖母嗓音聽起來很是難過。
陪着她的嬤嬤輕聲寬慰:「娘娘,晉王殿下知你是爲小郡主着想,怎會怪你。」
皇祖母沒有說話。
頓了頓,我聽見她說:
「小阿寧純善,裴家那小子心思雖深沉,但極爲護短。
「若日後他們真的成婚,皇家定欺負不到她。
「這樣,我也算爲孫女找了個保命符。
「就這樣吧。」
她妥協道。
但過了須臾,還是忍不住撥弄腕上佛珠,哀聲祈求:
「望上天垂憐,憐阿寧這個幼兒。」
聽宮中人說,皇祖母從不信佛。
她坐到太后的位置,只信她自己。
但奇怪的是,我初見她時,她身上便滿是檀香。
我以爲她在佛祖前是爲父親求。
原來,是爲了我。
-5-
自那晚後,我便收了性子。
開始對裴行止噓寒問暖。
比公主和其他貴女還要花癡些。
堅持了好幾年。
他們都說,我對裴行止一見驚心,情根深種。
裴行止本就不喜熱鬧。
除了迫不得已要幫我課業,其餘時間都恨不得躲我遠遠的。
但我偏不如他意。
十二歲那年,我甚至追到了他出恭的地方。
將守着的人都打發走後,我喊他的名字。
「溫寧,你還要不要女兒家的清譽?」
謝行止一改溫柔公子的面容,語氣咬牙切齒。
那般清冷持重的人兒,竟也有那樣慌亂脆弱的時刻。
他越這樣,我越高興。
我沒搭理他,準備推門而入,報復他曾經害我被狗咬之仇。
「郡主,阿寧!」
他放柔了聲音,喊我。
我挑了挑眉,故意問:「阿止,怎麼了?」
肉麻得我打了個激靈。
裏面的人大概氣紅了眼,偏偏還要哄着我。
想到這裏,我就高興得找不到北。
「阿寧,你能否等我一刻鐘?
「有何事,等行止哥哥出來,都答應你。」
裴行止一諾千金。
他從不騙人。
所以我信了。
推門的手順勢收回。
我本就沒打算闖進去,只是嚇嚇他而已。
於是,我很溫柔地退下了。
守在殿外,看頭上四四方方的天空。
一時看入了神。
等反應過來,裴行止已經站在我不遠處。
清冷的目光淡淡凝在我臉上,雋永的眉眼帶着幾分迷茫。
似乎也失了神。
我揮揮手,打趣出聲:
「行止哥哥,我好看嗎?」
裴行止驟然回神,他立馬慍怒地瞪我一眼,表情生動。
旁邊的守衛新奇地看他一眼,很快避開。
只有我直直與他對視。
春日的陽光正好,落在我後背。
我歪着頭,朝他淺淺一笑,撒嬌道:
「行止哥哥,後日是我生辰,你可願陪我去白馬寺上香?」
我要去給爹孃供長明燈。
皇祖母不願讓我獨自出宮。
若裴行止願意和我同路,她必不會阻止。
裴行止沒有回答我。
他目光看向我的額角,那裏有一簇頭髮散落了下來。
我看着他手指動了動。
最終,還是什麼也沒做。
「好。」
他輕輕應了。
那日春光太好,本該是一樁美好回憶。
但裴行止騙了我。
於是,那點兒輕微的悸動,如曇花一現。
在我還未察覺時——
便散了。
-6-
從宮裏出來後,天色已晚。
我坐上馬車回郡主府。
行到半途,我想起還有件東西在裴府未取回。
便改道去裴府。
裴府規矩森嚴,花草樹木都要按着標準生長。
來往的丫環小廝看見我,不由一驚。
眼神裏含着探詢。
我目不斜視,穿過蜿蜒曲折的遊廊,繞過正房,在西廂房門口停下。
裴行止傷勢不輕,近些日子,看望他的人快要將門檻踏破。
在他沒醒來前,我倒是來瞧過一回。
只是公公旁敲側擊提醒我,養病需靜。
我便不再來了。
此刻,房檐下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晃晃。
屋裏的聲音朦朦朧朧透過窗沿流出來。
「二郎,當初是太后爲郡主求了賜婚,讓你不得不娶她。
「眼下你們既已和離,你和公主,也算苦盡甘來。」
說話的人是我的婆母。
她一向是個重規矩的,每日晨昏定省,都不許我偷懶。
若有個頭疼腦熱的,我更是要從旁伺候。
和裴行止關係減緩的那段時日,我曾試探提出分府而住,或是去住郡主府。
可話一出口,裴行止的臉色便冷了下來。
他撩起薄薄的眼皮淡淡地看我一眼,說話帶着幾分嘲意:
「郡主無家人,是想讓臣也如此嗎?」
刺耳的話如一支利箭,血肉模糊地刺入我的胸膛。
我臉色一白,坐在他懷中的身軀變得僵硬。
要是以前,我一定揍得他鼻青臉腫。
可是真奇怪,嫁了人,成了別家的媳婦後,我就好像短了人一截。
連反駁都沒底氣。
所以我只能站起來,呆呆地看着他。
垂在身側的手都在發抖。
裴淵看見我那副模樣,雋逸的眉眼輕皺,似是有一絲自惱。
意識到話說重了,便伸手要來拉我。
我躲過,勉強彎起脣角,想說些緩和氣氛的話。
但脣齒卻怎麼也張不開。
我露出一個十分難看的笑,轉過身,走了。
裴淵在後面喊我,但我不想聽,於是加快腳步,越走越快,往裴府大門跑去。
那時我只有一個念頭,便是我要回家。
可跨出裴府大門的門檻,站在門前大街上時,我卻迷茫了。
那一刻,眼淚洶湧落下,視線模糊一片。
我想起來,我沒家了。
所以任何人都能肆無忌憚地欺負我。
追來的裴淵將我緊緊抱住,任由我在他懷中安靜地流淚。
我聽見他說對不起。
可是太遲了。
裴行止後來曾問,爲何我總是不喜歡他?
我沒有回答。
其實是喜歡過的,在我想回家的這個夜晚前,我心中有過他停留的痕跡。
只不過太短暫了。
就像那個春日午後,他輕輕應下白馬寺的約定。
然後未等我反應過來,便失了約。
他總是這樣,要我很多很多的喜歡,卻吝嗇讓我窺見一點他的。
裴行止想在我們之間當贏家。
後來,他果真贏了。
只是,我也不想陪他玩了。
-7-
屋裏婆母還在細細叮囑,讓裴行止和公主好好相處。
裴家都是讀書人。
裴淵離拜相只有一步之遙,待他娶了公主,那裴府的權勢將到達頂點。
這是樁極好的姻緣。
裴淵穿着單衣,靠在牀欄上,手中拿着一本書,漫不經心地看。
對婆母的話,不置一詞。
他生得極好,暖黃的燭光將他的臉籠罩,映出幾分溫柔。
我不好貿然進去打斷他們的話。
便等在門口,看着天上那輪孤月,不知不覺便入了神。
守在一旁的小廝丫環小心打量我的神色。
眼中帶着幾分同情。
婆母從屋裏出來時,一眼便看見了我。
難得,她臉上有幾分尷尬,試探問道。
「郡主這是?」
自前些日子她做主將裴淵的和離書給我後,我便搬去了郡主府。
眼下,我和裴淵沒有半分關係。
她又恢復了我和裴淵未成婚前,單單對我郡主身份的討好。
冤家宜解不宜結。
不管怎麼說,她還是不想給裴家樹敵。
「我有件東西未拿。」
我笑了笑,不再看她的反應,繞過她,推門進去。
實在無禮。
想來我是第一個這樣對她的人。
裴夫人一口氣提在胸口。
「你!」
她高聲欲訓斥。
但話未說完,我便嘭的一聲將門關上。
門外的人臉色難看。
她匆匆吩咐下人照顧好裴淵。
便拂袖離開。
-8-
屋內很安靜,燭火搖曳。
裴行止看起來對我的到來並不意外。
他的視線從書上挪開,淡淡看了我一眼。
然後輕輕一笑。
這一笑,倒讓我有些恍惚。
對他只記得十七歲前記憶的事,有了幾分實感。
裴行止十四歲回了老宅,十七歲纔回來。
三年不見,我和他只剩生疏。
我記得當年他回京後,很多舊友都去看他。
只有我沒去。
因爲我忙着追秦兆白。
一個窮書生。
那日我終究還是獨自去了白馬寺。
就是在回城的路上,遇上了穿着一身洗得發白青衫的書生。
不細看,我差點將其背影認成了裴家二郎。
那一刻,說不清是真的喜歡,還是想要裴行止後悔。
我故意落單摔倒。
窮書生怕我遇見壞人,便只好扭扭捏捏地揹着我回了城。
書生家貧,學問卻做得極好。
雖性子靦腆了些,一逗就臉紅,但品行相貌皆不遜人後。
不知怎的,就入了眼,入了心。
京中皇家貴女,在及笄後,大多都養了面首。
公主們更不例外。
唯一的要求便是在婚事上乖乖聽話。
我從不貪心,只有一個秦兆白。
甚至發乎情止於禮。
和裴家的親事落空後,皇祖母對此也睜隻眼閉着眼,只叮囑我注意分寸。
「女人多情總比專情好。」她雙眸微闔,淡淡道。
沒了阻攔,我終於能自由來往宮內宮外。
所以裴行止來尋我時,我正在偷親好看的書生。
書生臉都紅透了,他一邊躲,一邊好聲好氣說:
「阿寧,這於禮不合。
「等我考得功名,上門求娶,再……」
那抹紅意徑直蔓延上耳根,他避開我直白的視線,小聲低語道:
「再……不遲。」
看見他的囧意,我被逗得哈哈大笑。
正想得寸進尺逼問。
身後便緊接着響起一道沉得滴水的冷嘲:
「你一介貧民,難不成還想娶金枝玉葉的郡主?」
秦兆白不知道我是郡主。
他以爲我是某個小官家不得寵的女兒。
所以他聽到Ţůₙ這句話時,下意識去看說話的人。
金質玉相的裴家二郎,冷着臉站在我身後,長身玉立,氣度不凡。
襯得簡陋的亭子都蓬蓽生輝幾分。
我身子一僵,不敢轉身。
「……什麼郡主?」秦兆白迷茫道,問詢般看我。
他以爲是對方認錯了人。
可看見我蒼白的面容,便什麼都明白了。
「阿寧。」他喃喃叫我。
那雙溫柔俊秀的眼睛漸漸紅了。
我的心驀地一痛,下意識朝他走去。
胳膊卻被人用力攥住。
一股大力,將我往後拉。
沒等我反應過來,裴行止已將我死死按在懷裏。
我匆忙掙扎。
可他絲毫不放。
書生急了,想來救我。
可是如何敵得過裴家護衛。
我什麼也看不見。
只聽見一道悶哼響起,有人被踹倒在地上。
是秦兆白。
我喜歡的人。
「阿寧也是你能喊的?」
裴行止惡狠狠道,他氣得胸腔不住起伏。
我使勁推他,可是推不開,只能拔高音量喊:
「裴行止,你瘋了?
「我和你沒關係!」
那天,裴行止當着秦兆白的面,使勁擦我親過旁人臉的脣。
他彷彿喪失了理智,覺得不夠,便低頭來親我。
我氣得眼睛通紅,厭惡地瞪着他。
他置若罔聞。
待親夠了,他才轉頭去看被護衛按住的秦兆白。
「溫寧是我未婚妻。
「若你想考功名,最好有自知之明。」
話語擲地有聲,帶着上位者的居高臨下。
秦兆白的回答對裴家二郎來說,根本不重要。
他提醒的是我。
一陣天旋地轉,我被打橫抱起,帶離了亭子。
那次的爭吵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
裴行止任由我的手打在他身上。
落在我臉上的眼神凌厲鋒銳,黑沉深幽。
馬車中,他死死抱住我,咬牙切齒警告:
「溫寧,你不要逼我。」
-9-
實在是不太美好的回憶。
好在如今的裴行止記不得一切囹圄。
性子雖冷,但不瘋。
「裴大人。」我輕聲喊道。
坐在牀上的裴行止微微皺了皺眉。
他目光仔細在我臉上巡俊一番,頓了頓,纔開口:
「你如今倒是有禮。」
嗓音不鹹不淡,聽不出喜怒。
幼時,他幾次糾正我,說我們不熟,不該叫行止。
我不聽。
時光過得飛快。
回憶裏的人都面目全非。
我扯了扯嘴角,勉強笑道:
「我幼時不知禮數,還請見諒。」
十七歲的裴行止何時見過我這番乖巧的模樣。
他好整以暇地看我,半晌,朝我招招手。
我不解。
「過來。」聲音堪稱溫柔。
我嚇了一跳。
「你被鬼附身了?」我不禁脫口而出。
裴行止臉黑了黑,他嘆口氣,將書放下。
見他要起身,我忙朝他走去。
不然他要是突然出了個好歹,我可能又要背上一口黑鍋。
剛走到他身邊。
未等我ťū́¹反應,一隻帶着涼意的手便攀上我的。
雞皮疙瘩以飛快的速度爬了滿身。
我猛地甩開他的手,像避蛇蠍般退遠。
但裴行止伸出另一隻手,繞過我腰側,一使力,我便往前撲。
眼下,燈火搖曳,昏黃燭光中。
我坐在裴行止腿上,整個人愣住。
「阿寧,你還在生我氣?」
英俊男子垂眸看着懷中的人,語氣有幾分無奈。
依稀能看見幾分彼此相熟時,那個少年郎的影子。
他輕輕揉捏着掌心中我的手指,哄道:
「當初答應陪你去白馬寺,不是誆你。
「老宅那邊出了事,我趕回去處理,但我給你寫了信,你沒收到?」
收到了,不過我在氣頭上,便直接燒了。
「只不過阿寧,你怎麼不給我回信?」
語氣帶着埋怨,又似在撒嬌。
我有些幻滅。
八輩子都沒見過裴淵這模樣。
我呆呆地看着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良久,我忍不住道:
「裴行止……你……
「你還是喫點藥吧。
「你病得……實在有些厲害。」
簡直是走火入魔的程度。
-10-
對於我的提議,裴行止充耳不聞。
他好似有許多話要對我說。
「阿寧。」
他嘴角帶着笑意,從枕頭下拿出一個鐲子來。
緩緩推進我的手腕。
我的視線凝住,不由抬眸看他。
卻撞進一雙溫柔眼眸。
「你把這鐲子送我了。
「是定情信物嗎?」
他笑着問我,目光灼灼,等着我的回答。
我怔怔地看着腕上的鐲子,思緒像斷了線的雨絲。
這鐲子,的確送人了。
卻是送給了秦兆白。
只是被裴行止搶走了而已。
一雙委屈帶着控訴的俊眼從腦海中一閃而過。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
認真思索片刻。
我抬頭直視裴行止,誠實搖頭:
「不是。」
沒有送你。
也不是定情信物。
裴行止愣住,眼神不解。
我用了力,推開他站起身。
起了皺褶的衣裙被我不緊不慢仔細理順。
隨後,我挺直脊背,居高臨下看他:
「裴行止。
「我們已經和離了。」
冷靜清晰的話語從口中一字一句說出。
既然是泡沫,就該戳破纔是。
我看着眼前人蒼白僵硬的臉,緩緩道:
「這五年,我們貌合神離。
「都另有心上人。」
比如你願豁出性命也要救的三公主華容。
比如被我辜負的落榜書生秦兆白。
說完,我不再看他,轉身離開。
-11-
有些事,就算盡力遮掩。
但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十七歲的裴行止知道了一切,卻還是要假裝,將碎了的鏡子恢復原樣。
不可能的。
需官府蓋章備案的和離文書遲遲不下。
我問了幾次,得到的都是推諉之詞。
最後得到的只有簡單一句:
「裴侍郎說只是夫妻鬧彆扭,已經將和離書拿回去了。」
頓了頓,開封府派來的人又勸道:
「郡主,下官不敢隨意置喙。
「但眼下裴侍郎已回心轉意,大人日後前途不可限量,您又何必呢?」
這份勸,雖是爲了順水推舟在裴行止那討個好。
但也算真心相勸。
皇祖母已至暮年,身體近來也不好。
當今陛下視我如無物。
待皇祖母走後,我便是真正意義上無依無ṭù₁靠的孤女。
裴行止,從某種程度上,算得上是我高攀。
要想人前顯貴,又怎能人後不受罪?
這樣的道理,我當然懂。
怎麼就忍不下去呢?
我摩挲着腕上的鐲子,慘淡地笑了笑。
從前是能忍的,只是越忍,流的眼淚便越多。
後來便累了。
卻沒想到,不忍後,竟再也沒哭過。
-12-
進入夏季,天漸漸熱了起來。
宮中例行舉辦賞荷宴。
這次主要是爲了嘉獎邊關凱旋的將士。
皇祖母的身體不好,連帶着精神也不佳。
她喫不下東西,便看我刺繡。
繡品上的荷花栩栩如生,皇祖母看着看着,便打趣道:
「我還記得你幼時,怎麼學都學不會刺繡,總被教養嬤嬤打手心。
「每天去學堂都哭紅着一雙眼。」
提起我小時候,老人眼中滿是懷念。
「後來也不知怎的,突然開了竅,交上來的作業越來越好。」
默了默,她又補充道:
「隨你母親。」
皇祖母頭上的白髮越多,想起故人的時候便越多。
提起時,語氣中已不帶半分怨恨。
聽皇祖母提起女工,我穿針引線手一頓,記憶瞬間被帶回了過去。
其實也不是突然就好的。
是裴行止看不下去我每天都哭腫了眼。
便偷偷從宮外帶些繡品幫我作弊。
可惜此法不長久,很快被教養嬤嬤知道,我又被狠狠揍了一頓。
我不敢怪嬤嬤,只敢怪裴行止竟想些歪主意。
好幾天都不理他。
他比我還氣,覺得我沒有良心,恩將仇報。
但他還是心軟了。
便決定自己去學,然後來教我。
畢竟我所有的課業都是他輔導的。
在當我老師這上面,他一向拔得頭籌。
剛開始他的手法也很拙劣,歪歪扭扭的。
看得我捧腹大笑。
十項全能的神童不信邪,整晚在府中點燈研究。
後來便越來越熟練,甚至堪稱精湛。
自覺能出師後,他開始教我,態度耐心。
沒有嬤嬤那般嚴厲,讓我感到害怕。
在他面前,我能沉下心去繡花繡鵝繡鴨。
漸漸就不再被打手心。
我的結課作品是一副活靈活現的鴛鴦戲水。
繡得極好,我做成了一個香囊。
剛做好,便被裴行止搶去當了報酬。
只是不知,他最後丟去了哪裏。
我再也沒見到。
-13-
我自小一舉一動,皇祖母都知道。
當初裴行止教我女工,她未必沒有察覺。
眼下提起,或許是得到了裴行止拿走和離書的消息。
她動搖了。
但我沒有。
「皇祖母,阿寧累了。」
我放下繡品,輕輕靠着她。
皇祖母沒有說話。
我低聲道,嗓音細若蚊蠅:
「阿寧此生最幸福的時刻,沒有一瞬是因爲當了人上人。
「這次,就讓阿寧自己做一回主,好嗎?」
殿內霎時靜了下來。
一聲沉沉的嘆息在我的頭頂響起。
皇祖母蒼老的手落在我的頭頂。
她溫柔地輕撫,良久,才啞聲開口:
「阿寧,你最像你父親。
「你隨心去吧。」
曾經,最愛我的長輩,希望通過一場姻親,讓我在人上人這個位置屹立不倒。
她將畢生所想所悟盡數教給我。
以爲我能幸福。
卻只是讓我更看不清自己。
在比我高貴之人面前頻頻露怯,在低我一等之人面前傲慢失禮。
這纔是我,一個被不停扭曲撕扯的我。
這世間,什麼最難做?
不是皇帝、官員、平民。
而是妻子、媳婦,和母親。
這場憑藉親事當人上人的路,比我想的還要殘酷冰冷。
我身心俱疲。
就在我茫然失措,要走不下去時。
皇祖母收到了我孤立無援地在裴府門口大哭的消息。
她才恍然,當了郡主又如何?還不是要受冷待磋磨。
嫁了人的女子是沒有歸處的。
好在她有權,護一個我,足矣。ŧűₙ
於是,從那天起,她不再逼我誕下子嗣。
而是督促我和離。
在裴行止參加華容的宴會時,嬤嬤從宮裏來到了裴家。
裴家二老代爲簽下了和離文書。
那日是難得明媚的春光。
我就此自由。
-14-
宮裏的賞荷宴辦得一向熱鬧。
皇祖母身體抱恙,我在旁照顧,並未前去。
一直到了笙樂初歇時,我才離開。
宮門今日落鎖晚,我走出殿門。
一抬頭,便看見了負手而立,眉眼溫潤的裴行止。
他身形消瘦了許多,面色稍顯蒼白。
我視線在他腰間的香囊上停留片刻。
隨後緩緩上移。
視線相對的剎那,他眸色微亮。
緋紅色官服穿在他身上,格外瀟灑俊逸。
我在心中嘆口氣,朝他走近。
「你若是來談和離,我便聽。
「其餘的,便算了。」
我心平氣和道,眸中無悲無喜。
裴行止嘴角笑容微僵,頓了頓,他低聲開口:
「我今日在宴上見到一人,他說是你的故人。」
嗓音帶着啞。
聽起來像廢話。
我抬眸,眉頭輕皺,轉身想走。
他急忙拉住我衣袖,又很快放開。
「是那個書生。
「你……舊相好。」
他急急道。
說到那三個字,還是有幾分咬牙切齒。
我微微詫異。
裴行止繼續說:「他是凱旋的將士之一,今日甚得陛下稱讚,被提拔爲都虞候。」
都虞候是個五品京官,負責協助管理禁軍和軍紀。
他既在陛下這裏留了痕,日後也算前程廣大。
不再是被人暗箱操作的落榜書生了。
我爲他高興,也感到釋然。
裴行止打量我臉色,半晌,他輕喃道:
「阿寧,就算如此,他還是配不上你。」
我挑眉看他,問:「那誰配得上我?你嗎?」
語氣帶着似冷嘲。
他抿緊嘴脣,不說話。
眉眼間似有水光,帶着紅意。
人的感情就像流沙,握得越緊,流失越快。
這個道理,我懂,他也懂。
彷彿下了極大決心,裴行止道:
「你想像三公主那般養面首,我同意。」
他說得極爲艱難,也極爲委屈。
「但最多一個。」
對於驕傲矜貴的裴家二郎來說,這已是他能做出的極大讓步。
可我不稀罕。
「裴行止,我想有幾個就有幾個,你管不着。」
他眼睫輕顫,不可置信地看我。
「我教你的聖賢書,你都讀哪去了?」他咬牙質問。
我輕蔑一笑:
「這朝堂之上,三妻四妾之人比比皆是,他們難道沒讀聖賢書?
「我沒去逛男倌館,已經算是品行高潔。
「更何況,你不也是三心二意,得隴望蜀嗎?」
想到這裏,我心中便冒了火氣:「當初,是華容給你下的藥,不是我。」
「你早就知道,是與不是?」
-15-
聽見我的逼問,他的眸匆忙避開。
京中人都言,五年前在公主府給裴行止下藥之事,是我所做。
畢竟所用春藥,只有我手中有。
簡直是一派胡言。
我的確衝昏頭腦,想過和秦兆白生米煮成熟飯,強行成婚。
然後讓他當個遠離京城的小官,過父母的那種生活。
但我及時剎車了,將藥隨手給了貼身婢女,讓她處理。
卻沒想到,去公主府參加宴席。
在自己休息的房間,闖進了被下藥的裴行止。
我用力打、用力踹,卻怎麼也推不開他。
直到最後關頭,他恢復了些理智,啞聲讓我不要動。
我怕得全身發抖,兩人狼狽不堪。
就是那副模樣,被推門進來的人一一撞見。
我一下成了不擇手段的壞女人。
婢女自那日便失蹤。
我找不到她,不由也開始懷疑是我沒交代清楚,她獨自做了主張。
爲此,我對裴行止還有幾分愧疚。
婚後謙讓溫順。
卻不承想,最無辜的那人,原來是我。
華容喜愛美色,自小就心心念念那張臉,所以選擇在宴席上圖謀不軌。
誰承想,我意外捲了進來。
先帝爲保華容名聲,毫不猶豫讓我背了鍋。
裴行止也對此默然不語。
「裴行止,換我問你,你讀的聖賢書,哪去了?」
我鄙夷道。
-16-
「對不起。」
沉默半晌,他言語分外蒼白。
我轉過臉,不去看他。
「和離吧。
「算我求你。」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今後種種,譬如今日生。
眼前的人,沒有我們婚後五年的記憶。
所以饒是聽旁人說,他也未有多少實感。
他以爲,我們之間,還是靠哄哄就能和好的關係。
「不行。」他執着道,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攥着。
我無奈,輕聲嘆口氣。
伸出手,握住他緊攏的拳頭,將其輕柔攤開,撫平掌心的指印。
垂下的眸有了幾分溫柔。
「裴行止,我愛過你,也怨過你、恨過你。
「甚至和你歇斯底里地爭吵過。
「我也知道,你是真的愛我,但也氣我惱我,秦兆白就是你心裏拔不掉的一根刺。」
眼前的人紅着眼眶,眼眸悲慼。
我側過臉,擦了擦眼睛,緩緩道:
「你知道嗎?我們成婚第一年,也算濃情蜜意。
「有一天晚上,我們共枕而眠,我跟你說害怕生子,害怕難產而死。
「那晚你什麼都沒說,只是親了親我,輕飄飄說別怕,我怨你不走心。
「但第二天,你便給自己灌了一碗絕子藥,我罵你瘋了,你卻笑着來抱我,說我若是死了,那纔要瘋。」
眼淚終究還是落了下來。
我不禁哽咽:
「我那時候,毫不猶豫相信你愛我。
「第二年,你忙着仕途,時常應酬,回來身上總有胭脂香粉,我不高興,你樂意看我喫醋,邊哄我邊做承諾,讓我信你。
「第三年,我們沒有孩子,公婆有了意見,開始逼我喝一碗碗湯藥。我向你尋求法子,卻總在白日見不着你。晚上你應酬回Ṫű̂⁺來,高興時,便替我喝一碗,不高興時,便訓我不尊敬長輩,讓我少爲你添麻煩。你那碗絕子藥,倒成了我的負累。
「第四年,我們的爭吵不再是情趣,我用盡全力說了一大堆掏心窩子話,你卻只沉默,讓我不要鬧。爭吵聲傳到門外,便成了我單方面的撒潑。
「第五年,公婆開始旁敲側擊納妾之事,你說我善妒,不可。婆婆氣急,想方設法刁難我,我小心翼翼問你,可不可以另尋住處,或者去住郡主府,你卻嘲諷我無父無母。」
我的話一字一句,將這些年的苦楚說盡。
裴行止想爲我擦淚的手一直在顫,停在我眼前一寸,不敢再近。
「裴行止,相愛不能抵萬難。
「我真的,很不快樂。」
說完,我雙手捂臉,眼淚從指縫落下。
郎騎竹馬來,繞牀弄青梅。
怎麼會不愛呢?
就是因爲愛,才痛苦。
「阿寧。」
少年郎音色顫抖。
我幼時纏着他,討好他。
他總覺得我太過吵鬧跳脫。
但又看不得我哭,每每都變着法子哄我。
我以爲他在意,可轉身他又毫不猶豫聽從裴家安排,躲開了我們的婚事。
卻在我真的放下他,想和秦兆白有個以後時。
他又以受害者的身份,控訴我移情別戀。
我們之間的相愛,總是陰差陽錯。
十七歲的裴行止笑得比哭還難看。
他站在離我很近又很遠的地方,啞聲道:
「我同意和離。」
-17-
一紙和離書,二十多年的糾葛情誼落下帷幕。
裴行止沒有如裴家所願去尋公主。
他搬出了裴宅,獨自成府。
皇祖母已到彌留之際,我日夜守在身旁。
皇帝身邊的公公來問了我好幾次,太后是否有要見陛下?
我每次都誠懇回答:「沒有。」
公公怨我沒有眼色。
母子間有隔閡,陛下拉不下臉,我撒個謊說有,也無人怪罪。
我知道,但我不願。
因爲我不能背叛祖母。
皇祖母曾告訴我,她與陛下之間的隔閡,其實不完全是因爲我的父親晉王。
而是因爲陛下的冷漠。
祖母家世顯赫,入東宮當太子妃時,先皇身邊已有所愛。
她和先皇感情並不好。
所以陛下出生時,只有祖母是真的歡喜。
她將全部身心都用來愛他,又給他最大的自由,讓他去做喜歡的事。
陛下五歲時,先皇登基,祖母成了皇后,那位所愛成了皇貴妃。
她的家人也水漲船高,權勢顯赫。
祖母皇后之位漸漸不穩,那時我的父親三歲。
皇貴妃喜愛弱柳扶風的身姿,身體並不好,產子恐有危險。
她不想豁出性命舍了榮華富貴,便盯上了我的父親。
先皇極寵她,爲了她換太子,不是做不出來。
皇貴妃哄着我的父親道:「你若做我兒子,就算是皇位,我也能送你上去。」
潑天的富貴權勢。
可我的父親惡狠狠地瞪她一眼,將她推開。
父親擲地有聲地說,他此生只有一個母親,便是皇祖母。
「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皇祖母笑着和我說時,笑容間滿是欣慰。
而陛下是她的第一子,她愛得多,付出心血也最多。
她卻沒想到,陛下會倒戈。
他向貴妃投了誠,對祖母冷眼看待。
祖母哭紅了眼,也寒了心。
那時,誰都以爲皇貴妃會欣然接受。
卻沒想到,她拒絕了。
「太子殿下身上,倒沒有半分像皇后娘娘。
「這樣狠毒絕情的狼崽子,我可不敢要。」
毫不留情的嘲諷落在當今陛下身上。
他終歸還是個孩子,茫然無措站在大殿內,說不出話來。
皇祖母心軟,上前將他拉走。
只是,那已是她能做得最多的,其餘的,再沒有了。
不是因爲偏寵父親有了隔閡。
過錯方,從來都只是當今陛下。
可是他卻連對不起都未說一句,還任由污水潑在祖母身上。
實在可惡。
-18-
皇祖母薨的那晚,陛下還是來了。
他沒有趕我走,只是坐在祖母牀前一言不發。
「母后對你極好。」
一貫的沉默後,他突然開口。
目光落在我的手腕上,是那個手鐲。
「朕幼時,母后說要將它送給我的太子妃。」
陛下驀地提到。
我以爲他要搶我的鐲子,便扯了扯袖子,將手藏進去。
他突然笑了。
只是笑容苦澀。
「你可有所求向我討?」
頓了頓,他又問我。
我想了想,搖頭:
「臣女沒有。」
又是一陣沉默。
「朕將秦將軍賜予你如何?」他又問。
我皺了皺眉,搖頭:「謝陛下隆恩,但臣女對秦將軍無意。」
沉默蔓延。
他又說:「朕封你爲公主,可願?」
陛下心思深沉,做事果斷狠辣。
這番模樣,像是失心瘋了。
我垂着眸,緩緩搖頭,心想再拒絕會不會被砍頭。
但他好似不生氣。
只繼續道:「或者我將華容和裴侍郎綁到你面前,讓你出氣?」
原來他也清楚我受欺負。
我在心裏腹誹,然後很是猶豫,能不能再拒絕?
要是惹惱了怎麼辦?
就在我萬分糾結時,緊閉雙眼的皇祖母啞聲開了口:
「你爲難她做什麼?」
原本面無表情的陛下眼中一亮。
他不再管我,一雙眼睛緊緊盯着祖母:
「母后,兒子說的皆是真話。」
他輕聲解釋。
皇祖母沒有理他,只是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近,手被祖母一把握住,眼淚爭先恐後湧出。
「哭什麼?」她笑道,「人都有這一遭。」
「更何況,你父母親還等着你八十歲去找他們呢,說不定也能順便等等我。
「阿寧,別哭。」
祖母如今不能再爲我擦眼淚了。
我不停點頭,但眼淚還是止不住。
片刻後,我聽見祖母吩咐:
「阿寧,你出去吧,我和陛下談談。」
皇祖母終究心軟,想替陛下解一解心結。
還有,爲我掙條出路。
退出去前,我耳邊彷彿聽見了一聲:「對不起。」
似乎來自陛下。
似乎又是幻覺。
-19-
皇祖母是半夜走的。
走得很安詳。
她走時交代,不願入皇陵,她想葬在我父母身旁。
陛下不顧朝臣反對,允了。
並且還封我爲公主,賜了封地,是個富饒之城和我的家鄉。
我有了自己的兵馬食祿。
我計劃扶棺離開,從此在家鄉定居,爲長輩守孝。
離京前,我約了秦兆白見一面。
他坐在我面前,恭恭敬敬,再不見當年的青澀稚嫩。
是個圓滑的官場之人了。
「對不起。」這是我欠他的。
當年初遇,饒是有再多理由,也遮蓋不住掩藏的那幾分傲慢失禮。
他真心以對,我卻處處隱瞞。
「公主說笑,是臣之幸纔對。」
他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
我一時無言,想了想,才說明來意:
「殿前都指揮使是我父親舊友,我已拜託他照顧你一二。
「你若遇到難題,便去找他。」
秦兆白聞言,又要行禮拜謝。
我站起身,避開。
已經相顧無言了。
我嘆口氣,朝門口走去。
門將要打開時,我手一頓,又轉過身:
「小白,當初害你落榜之人不是裴淵,那人已因舞弊被砍頭了。」
其實不用解釋的。
只是我擔心他們內鬥,最終苦了社稷,苦了百姓。
秦兆白聽到此話,終於抬頭看我:
「公主還是爲裴大人着想?」
看似恭維的話卻暗藏機鋒。
我搖了搖頭,否認:「不是。」
頓了頓,我補充:「是真的。」
他不知信沒信,只是在我要走時,低聲詢問:
「軍中替我打點的人,是你嗎?」
我驚訝他知道。
思索一番,輕輕點頭:「嗯。」
「但你掙的軍功,都是靠你自己,我只是打通了你向上的門路而已。」
他沒有反駁,也沒有認同。
半晌,似是想到什麼糾結的事,他張張脣,又閉上。
有些難爲情。
我想我還是有些瞭解他的,笑了笑,說:
「當初的確是因爲你和裴行止有幾分相似,我才注意你。
「但後面,便和他無關了。」
他放下心,猶豫片刻,又問:「那如今呢?」
那雙被風沙細細描繪過的深邃眼睛彷彿回到了過去的青澀。
但終歸是物是人非。
我打趣道:「難不成我說是,你便要跟我走?」
他一時啞然。
戎馬多年,用命掙來的前程,遠遠比情之一字深刻。
秦兆白誠懇搖頭。
這一刻,他終是放下了。
我們相視而笑,帶着釋然。
「秦將軍,再見。」
「再見……阿寧。」
-20-
離京那天,天色低沉,下着朦朧細雨。
我坐的馬車在郊外的涼亭被攔下。
看到來人時,我還有些驚訝。
「本公主來送送你。」
華容從馬上翻身而下,英姿颯爽。
她容色鋒利,身高比尋常男子要高許多。
很是意氣風發。
我與她雖自小針鋒相對,彼此看不順眼。
但爭了那麼多年,也算有幾分惺惺相惜的情分。
「我是來向你解釋的。」她高聲道, 臉色是難得的不自在。
「給裴行止下藥那事是我對不住你, 當了縮頭烏龜, 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還有, 裴行止衝進火場救我,是他認錯了人,以爲你在裏面。」
她支支吾吾道:「你那麼聰慧,定是知道, 對嗎?」
我點頭。
華容頓時鬆了口氣。
「這樣,加上放狗咬你那事,我算欠你兩個人情, 你日後可向我討。
「任何事我都答應, 我那些面首任你挑。」
她小聲在我耳邊低語。
我有些無話可說。
正想轉身離開ťúₘ, 她突然又攥住我:
「對了,你知道我想幹什麼吧?」
目光灼灼,眸子似寒星。
深沉的語氣和吊兒郎當的公主分外不搭。
我嘆口氣,點頭。
華容圖謀的,簡直是天方夜譚。
但她一向不到黃河心不死。
「那就行。」她拍拍我的肩。
「你如今是我的人了,日後向你借人,總不會吝嗇吧?」
她試探問道。
我皺眉:「你想裴行止和秦兆白倒戈?不可能。」
她實在冒險,我不由開始分析:
「華容,你若是相信男人爲了愛情願意捨棄一切, 包括身家性命這種謊話, 我勸你還是乖乖做公主。」
華容橫了我一眼,她摩挲着手中馬鞭,閒閒道:
「我說的人, 是你培養的人。
「你既有了自己的封地, 便多培養些人才。」
頓了頓, 她強調:「要女人。」
「你放心,不成功坐上那個位置,我不會向你討的。」
不等我回應, 她收回勾我肩的手,提步, 翻身上馬。
馬上的女人自信張揚,身形高大強壯。
「對了, 忘了告訴你,裴侍郎似乎在想辦法調去你的封地。
「他若真去, 你別趕他, 讓他多做學問, 多教學生。
「溫寧, 就當我又欠你一個人情!」
馬蹄聲急促,華容留給我一個背影。
作爲告別的人, 很不禮貌。
我笑了笑,回身上了馬車。
對於她要做的事,我很早便察覺, 她卻沒想過滅我口。
不過我的確守諾, 沒告訴過任何人。
至於原因, 大概是我也希望,華容真能劈開一條路,爲天下的她們開拓出像他們那般燦爛紛繁的前程吧。
至於現在, 我要回家了。
我的來處是座疫城,蕭條了多年。
我要回去。
和我的父母一樣。
爲那裏獻出一生,然後死去。
何謂幸福。
滿足二字矣。
我身若是我。
死活皆自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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