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迷宮

「不要碰屋內任何紅色的東西。」
所有人都依言避免接觸紅色的物品,然而所有人都詭異地死去。
如今,這間屋子裏只剩我跟你了。

-1-
無所事事又沉迷於幻想的人們都聚集在這一方小小的房間裏。
「飲食無限供應,只要你還活着」。
這是這間房的標語。
這間屋子遠比外表看上去要大,裏面的空間似乎經過了壓縮,而能夠摺疊空間的人,要找出這麼多懶漢並將他們聚在一起,也就不足爲奇了。
房間的管理員穿着一身黑衣服,像送骨灰盒一般爲我們送來食物。
「記住,不要碰屋內紅色的東西。」
管理員每日都會做出這樣一番提醒。
「知道了!」
穿條紋 T 恤的胖子不耐煩地回應。
他的食量很大,總嫌送來的還不夠塞牙縫。
「能讓你免費喫喝就不錯啦,天上可不會老是掉餡餅。」
另一個穿深青色長衫的瘦老頭拿起一塊饃片,費力地啃咬起來。
雖然每天都有人在抱怨,但總體來說,大家對現在的生活都十分滿足。
因爲懶,所以沒有一個人想要去試試違反那句話的後果——壓根就懶得動。
就目前我所在的這個房間來說,紅色的物品並不多。
掛鐘是紅色的,在天花板下方一尺遠的牆壁上。
聖誕裝飾是紅色的,在沙發旁邊的聖誕樹上。
壁爐中的火焰也是紅色的,可惜我們並不會傻到伸手去觸碰。
除此之外紅色的物品,就只有門上的那個把手了。
忌憚着管理員的警告,沒有人會擅自擰開那個把手。
所以事實上,我們已經被困在這個房間裏了。
不,按照大多數人的想法,與其說「困」,不如說「圈養」。
——如果你要問我們在這樣的不完全密室裏該怎樣排泄,我很樂意告訴你:
在屋子裏藍色的壁櫥旁敲三下,那裏會彈出一個綠色的按鈕。
叮鈴叮鈴,響過三聲之後,管理員就會來開門。
「每次只能來一個。」
管理員板着的臉孔,從來沒有放鬆過。
「盯着腳底,不要東張西望。」
被這一句話推着往前走,穿過漆黑的甬道後,就會來到一個純白色的衛生間,白得你都不忍心往便池裏撒尿。
解決完生理需求以後,照原路返回,這次旅途就結束了。
「明明只是一片漆黑的甬道,幹嗎不準人看?」
也有人解完手回來後,發出過這個疑問,只是如此無關緊要的問題在這一羣人裏激不起任何水花。
「誰知道呢。」
有人翻了個身。
有的人連身也懶得翻,只是保持着一個姿勢到天明。
——所謂的天明,也只是管理員準時打開了頂燈。
大家都日復一日地在這裏過着平靜的生活,沒有人想逃離,正如沒有人關心自己是怎樣進來的。
「這裏真是懶漢的天堂。」
一個羅圈腿的男人每晚睡前都要如此滿足地發出一聲喟嘆。
哈哈,可惜啊。
我看着面前的一場狼藉,轉頭往那個羅圈腿望去。
看着眼前胖子的屍體,他哆哆嗦嗦地屈着一雙腿,想必再也開不了口了。
鮮紅的血跡濺了一地。
——現在我們知道了,這裏可以是任何人的地獄。

-2-
三分鐘之前,躺在地板上的胖子忽然如氣球一般炸開了。
所有人都被駭得說不出話。
怎、怎麼回事?
平時喜歡與胖子鬥嘴的瘦老頭驚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
受了這麼大一番驚嚇,他還能說出話,心臟功能真挺不錯。
「誰知道呢。」
有人懶懶地翻過身,繼續睡了。
「他碰了紅色?」
羅圈腿臉上的慘白還未落下。
「……誰知道呢。」
許多人都看向離胖子最近的我,可我又比他們多瞭解些什麼呢。
沒有人想去試探那條規則的真實性,這是我們祕密達成的共識。
胖子的身軀雖然龐大,但每一次行動也有意控制着身上的肉,讓它們避開了可能途徑的紅色。
這場死亡,倒成了一個無解之謎了。
屋子裏腥味連天,也虧那些人睡得下去。
然而沒過多久,空氣中飄蕩着的鐵鏽味竟慢慢淡去。
我始終睡不着,因而對這細小的變化格外敏感。
儘管屋子裏很暗,但因爲夜視能力良好,我隱約看見地上那攤墨黑Ťù₋在逐漸收縮。
到最後,氣息與殘跡都蕩然無存。
這個夜裏,有人鼾聲連連,有人輾轉反側。
第二天起來,大家才終於發現,胖子的屍體不見了。
「日安。」
一身黑色的管理員在亮燈後打開了門,那張灰白色的臉上,難得地擠出了幾分笑意。
他向屋內走來,握在白色手套之中的,似乎是一個高腳杯。
直到這樣東西脫離了他的手,被穩當地放在壁櫥上,我們纔看清楚,那是一條被養在玻璃杯裏的金魚。
有人笑問:「加餐?」
管理員不發一語,以他慣常的步調向外走去。
「記住不要碰屋內任何紅色的物品。」
話音與關門聲一齊落下,顯得有些無情。
經過長達七小時的睡眠,大部分人已經忘卻了昨夜的驚雲,然而有些人還記得。
「胖子沒碰紅色卻死了,這個管理員是不是在唬咱們?」
瘦老頭摸着鬍鬚,眼中閃爍着精光。
有人猶疑地看着他。
「不能吧。他唬咱們幹啥?咱們的命又不值幾個錢。」
房間內一片死氣沉沉,大多數人就癱坐在睡覺的地方,一動也懶得動。
然而還是有人決定闖一闖——一個臉上有傷疤的男人朝地上吐了口痰。
「呸!老子長這麼大還沒怕過誰。」
他結實的胳膊伸展開,抓起一根放在角落裏的高爾夫球杆去碰牆上的掛鐘。
紅色外殼的掛鐘只是輕微地晃了晃,什麼事也沒發生。
我們凝神屏息,緊張地等待了一分鐘,房間裏仍然平靜如舊。
傷疤臉將手裏的球杆扔在一旁,臉上浮現出不屑。
「嗐,騙人的。」
他走回壁櫥旁邊,從積了灰的酒櫃裏取出一瓶他覬覦了很久的白酒。
——那上面零星分佈着紅色的星星圖案。
咕嘟咕嘟,暢飲的聲音響在房間裏,讓人難以忽略。
「哈哈,爽啊!」
他大笑起來,一副勝利者的姿態。
「什麼狗屁規則,都不用管了,今天老子說了算!」
白酒的度數似乎有些高,而他一口悶得又太多了。
這猖狂的聲音和房間裏瀰漫的酒氣都讓我覺得很不爽,因此我毫不猶豫地轉開了臉。
然而下一秒,劇烈的咳嗽聲響起。
「咳咳、咳咳咳!」
我轉頭去看,傷疤臉此時一臉痛苦地扼住自己的脖子,酒瓶哐噹一聲掉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咳咳……」
他倒在地上,連酒瓶碎片扎進肉裏都毫無察覺似的,只是咳嗽一聲比一聲低。
到最後,咳嗽聲止住,他的身體也一動不動了。
——片刻前還威風得意的人,如今像一隻蟲子一樣,輕飄飄地死在了我們面前。
這下,所有人都重新回憶起昨天的恐懼。
死亡如此真實而生動地擺在每個人面前,讓人無法再假借夢或幻覺進行逃避。
挑起此事的瘦老頭沉默着,不發一語。
畢竟,又不是他慫恿的,是傷疤臉自己太沖動,關他什麼事呢?
「……死人臉沒騙我們,碰了紅色真要出事的!」
羅圈腿打着哆嗦,身體從牆邊滑落到地面。
聽見這話,有人將身上穿的紅色格子衫脫了下來,遠遠地扔在一邊。
「不要碰紅色的物品」這條鐵則,比從前任何一次都更爲深刻地烙在了我們潛意識當中。
然而,儘管小心翼翼地避開紅色,房間裏的人數還是減少了。
除開最早死的胖子和傷疤臉,每天都有人以不同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
有被掛在聖誕樹上的,有被做成肉餅的,有只留下了一件衣服而軀體空空如也的,還有吊在吊扇下隨着扇葉轉動的……
不過無論何種死法,屍體都會消失。
在這 52 天裏,我經歷的早就不是「人間煉獄」四字所能形容的了。
「如今,只剩我和你了。」
我說。
我看着對面的瘦老頭,暗暗地爲他能撐這麼久而感到喫驚。
「什麼意思。你想決鬥?」
老頭謹慎地眯起眼,不再掩飾其中畢露的兇光。
「不不,你理解錯了。」
我笑了笑,指向他身後的壁櫥。
「你就快死了,不足爲懼。剩下的只有我和它了。」
老頭順着我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視線的終點是一尾火紅的金魚。
沒記錯的話,剛來的時候,它還沒有這麼紅吧?
「你想死?」
老頭子順手抄起一根棒球棍,還沒來得及砸向我,身體就有如被強酸澆頭而下一般,迅速化作了一攤血水。
那上面咕嘟咕嘟地冒着泡,似乎在發表未說完的遺言。
肉眼可見地,那條金魚身上的赤紅之色,又濃郁了一點。

-3-
我像往常一樣按下了那個圓形的綠色按鈕。
叮鈴叮鈴,響過三聲以後,管理員打開了門。
「每次只能……」
他愣住了。
這個曾經鬧哄哄熱騰騰的房間,如今溫度已經降到了與室外無異。
偌大的空間裏,只有我一個人站在地板上,回望他。
他的視線投向了壁櫥,然後他發現,放着金魚的櫃格已經空空如也。
一時鴉雀無聲,他的臉沉得比水泥牆還更灰更白。
「……恭喜你。」
他機械地吐出這幾個字,聲音彷彿是被凍死的樹,結了一層厚厚的冰碴。
然後他有氣無力地指了指身側的空地,示意我可以通過那道狹窄的門,從這裏出去了。
踏出門的那一瞬間,身後的屋子宛如置於火海,赤色流曳,映照在管理員的眼睛裏。
擦過他肩膀的時候,我聽到了那顆心化掉的聲音。
「祝你好運。」
我轉過身,看着他往房間裏去,墨黑的身影被一片火紅吞沒。
砰的一聲,房門自動關上,嚴絲合縫,似乎再也無法開啓。
門把手上插着一把精巧的銀色鑰匙,碰到它的一瞬間,就化爲了一道流光鑽進我的手臂。
我順着那絲遊走的冰涼撫摸我的脖頸,這種感覺蠻怪的。
「啊呀,有人出來了。」
一個男聲在左側響起。
轉頭去看,聲音的主人頂着一頭蓬鬆的頭髮,穿着無比華麗而誇張的燕尾服。
他的膚色不像「死人臉」那麼灰暗,但也可稱蒼白。
另一個房間的管理員?
我站在原地,不準備輕舉妄動。
「恭喜你!」
雖然是同樣的三個字,但他的語氣顯然纔像是真的在「恭喜」。
他十分紳士地將右手別在身後,左手懸在腰側,做了個「請」的手勢。
在跟上他之前,我回頭看了這間房一眼。
深玄色的漆面上,隱約浮現出幾個大字。
「Mental Sluggard」(思維懶漢)。
只是一瞬間,這幾個字又如灰燼一般消散,轉瞬即逝得彷彿錯覺。
燕尾服領我走向那長長的深黑甬道,一邊走,一邊念念叨叨。
「我就說這些把戲困不住真正的思想者啦,詭計還總是挺得意。」
他回過頭衝我眨眨眼睛。
「他挺蠢的,你說是吧?」
詭計——似乎是那個管理員的代號。
我想起發生在「思維懶漢」中的一切,不由得翹了翹嘴角。
這個名字很貼切,的確是一場巨大的詭計。
燕尾服忽然站住了,他將手掌貼在墨色的牆壁上摸索着。
「……找到啦。」
他安撫似的朝我笑一笑,儘管我並不需要。
他手掌貼住的、大約一塊瓷磚長寬的方形正從牆壁上剝落而下。
一整塊黑色就這樣懸在空中,從中又抽出了幾縷絲線。
藍色、紅色、綠色、黃色……綵線匯進那塊剝下牆紙後突兀的空白,瞬間織成了一幅圖畫。
相框、燈、沙發、餐桌……竟然又是一個佈置溫馨、擺設俱全的小房間。
「很神奇對吧?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也被嚇了一大跳呢。」
燕尾服臉上露出有些心醉神迷的表情。
預感到我與他談話的機會所剩不多,我抓緊時間問。
「你的代號是什麼?」
燕尾服的笑意一滯,似乎沒想到我會問這個。
但片刻後,那張臉又盛滿了歡樂與輕鬆。
「冗談。」

-4-
這是一個色彩繽紛繁複得宛如遊樂場的房間。
不僅是色彩,房間的構造和傢俱的圖案都精巧得炫目。
儘管我如此倉促地出現在房間中央,其他的人也並沒有什麼反應,彷彿他們對此已習以爲常。
令我稍稍有些驚訝的是,這裏的人數雖然比我經歷的第一個房間少,但人員構成卻很多樣——放眼望去,男女老少皆有。
此前我問冗談,這間屋子的規則是什麼,然而他只是神祕地看着我,然後說:
「這間房的規則就是沒有規則。」
沒有規則……哈。
我轉動雙眼,用目光去搜尋這間房的標語。
遍尋無果之後,我抬頭向上望去,沒想到那行字恰恰就在天花板上。
「視覺盛宴請用心觀賞」。
看着這句話,我陷入了沉思。
之前房間的標語與食物有關,最終逃生的結局也的確是「喫」。
視覺和心,又是怎樣的答案呢。
我還在思考,耳旁卻乍然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
「你是從哪個房間來的?」
轉頭看去,卻所視無物,必須將視線下放三十釐米,才能看見她的臉。
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此時正一臉好奇地望着我。
「問你話呢?」
她的脾氣似乎不怎麼好。
我並不打算與她交談,沉默地繞了過去。
交換情報就是泄露信息,在這場逃生遊戲中,我可不會放鬆警惕。
「算了算了,反正這間房裏都是怪人。」
她似乎放棄了。
「反正告訴你,這多半是個三星房間,難度可不是低級的一星能比的。」
星級制度……
我低頭看了看手上的金魚紋身,魚嘴處環繞的,似乎是兩顆星。
「思維懶漢」的難度是兩星?
以此爲標準的話,我對這個關卡的難度有了大概的估計。
我找了一處紅色的地毯坐下——擁有金魚紋身之後,我在紅色區域反而感到心安。
咔嚓一聲響起,鑲在牆壁上的彩色玻璃窗被打開,從後面探出個蓬蓬頭來。
與此同時,窗戶上方的掛鐘指針指向了正午十二點。
「啊呀!大家好~又到了一天一度的相會時間了,大家見到我是不是很激動呢?!」
冗談人如其名,開場白又臭又長。
「……所以大家今天有什麼問題要問我呢?我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好好地爲大家解答的!」
話音一落,房間裏的人們踊躍地舉起手來。
「啊呀~看到大家這麼熱情我真的很感動呢!不過今天也只有問兩個問題的機會哦,讓我選擇一位…….嗯,就穿藍色衣服的那位大姐吧!」
我初來乍到,並不瞭解這個房間的遊戲規則,只能靜觀其變。
穿着藍黑波點裙的婦人站起身來,細聲問:「今天的安全區域有哪些?」
冗談誇張地皺了皺眉。
「啊呀~怎麼總是這麼直白的問題呢?……嗯,天氣預報說了,今天需要注意防曬哦!」
明明室內根本沒有天氣變化。
「好啦!第二個問題就輪到——」
冗談的視線似乎投向了我。
然而我並沒有舉手。
他的眼裏似乎閃過一絲失望,隨即目光越過了這邊,向我身後看去。
然而腦內突然閃過的靈光,卻使我以極快的速度高高舉起了右手,擋住了他即將掠過我的視線。
「哦?」
他的眼裏露出一絲玩味。
「那就有請這位新來的帥氣小哥吧!」
他浮誇地帶頭鼓起了掌。
我站起身來,盯着他的眼睛,問出了一個令現場鴉雀無聲的問題。
「今晚上的燈,會在幾點關?」
過了幾秒,叫罵聲漫開,不絕於耳。
「……這人誰啊,怎麼問這麼弱智的問題……」
「就是啊!白白浪費了一次機會!」
嘆息聲、鄙夷聲,都混雜一起,在這密閉的一口大鍋裏咕嚕咕嚕地煮開。
只有冗談的神色變得怪異,他紋在臉上的笑容向下耷拉,顯得有些陰沉。
只是這細小的變化很快就被掩藏起來,幾乎是一閃而過。
他似乎也爲底下的觀衆們感到惋惜似的,聲音頗爲低沉地宣佈:
「啊呀~看來這位同學還不怎麼了解這裏的生活作息呢,不過沒關係,我要告訴大家——今晚的燈也會在十點鐘準時熄的哦~」
他意味深長地瞥我一眼,然後笑着從玻璃窗後退場。
我漫不經心地躺回地毯,用一張散落的報紙遮住自己的臉。
別人怎樣看我都無所謂了。
To be or not to be?
今晚十點,一切都會揭曉。

-5-
「你爲什麼要問那種問題?」
先前的小個子女生頗有興趣地湊了過來,似乎已經不記恨我上午對她視而不見一事了。
正好,我也有情報要套。
「你先告訴我,通常晚上十點的時候,是先聽見鐘聲,還是先關燈?」
她轉動着一雙圓眼,似乎在回憶。
「唔……好像是同時?」
「精確點。」
她有點惱怒地朝我張牙舞爪,但最後還是託着下巴回答道:
「鐘聲似乎要延遲個 0.3 秒,畢竟你知道,聲波傳播比較慢,而電流接近於光速。」
我有點訝異地看向她。
「那 0.3 秒,你能聽得出來?」
她似乎頗爲得意。
「能活到現在的,沒點真本事能行嗎?」
我朝她點點頭,然後遞給她一張報紙。
她有點莫名其妙。
「安全區域的範圍有多大?必須站在上面,還是僅僅接觸就算?」
我緊接着拋出另一個疑問。
「嗯……表面接觸身體的比例要大於 10%,站立除外。」
——因此,每天都有人爲了搶奪安全區域打得不可開交。
嗯,這個範圍在我的預想之中。
我朝她伸出手。
「謝謝你提供的情報。合作愉快。」
合作的內容是——我告訴她今晚的安全區域和這個房間的祕密,她告訴我今晚的鐘聲是否照常延遲了 0.3 秒。
「如果鐘聲不對勁,你馬上拉我的衣服,然後將報紙鋪在身上。」
爲了能順利撐過今晚,我們達成了就近挨着休息的共識——當然,仍然保持着社交距離。
「如果鐘聲照常,那麼趕緊扔掉這張報紙。」
她拿着那張黑白報紙,若有所思。
儘管時間仍然以勻速Ţüₒ流逝,但我總覺得這幾個小時十分難熬。
終於,我看了一眼掛鐘,九點五十九。
咔。
燈毫無預警地熄了。
與此同時傳至耳中的,還有悠揚的鐘聲。
——其實並不是同時。
在關燈後半秒鐘左右,我的衣角受到了一股拉扯的力,使我確認了白日的猜想。
我將報紙攤開蓋在身上,心裏充滿了譏諷。
第二天早上,燈亮了。
我睡得挺不錯,但小個子顯然沒睡好。
此外,屋子裏的人,似乎少了幾個。
最開始來到這間屋子的時候,裏面大概有四十幾人,現在數來數去,都只有三十五個了。
——看來我賭對了,昨日的答案是黑白。
當然了,報紙的黑白是相對的,底色也帶一些灰,怎麼都不會出錯。
「你……說的是真的。」
小個子的黑眼圈有點重,似乎昨晚大腦活躍過度。
她打個哈欠。
「你爲什麼會知道?」
我正想說搪塞過去,然而吱呀一聲傳來,冗談竟然又在那扇窗後現了身——現在不過早上八點半。
「早呀~大家看起來都很有精神呢!」
照例大得誇張的笑容,下句話卻讓我心裏一沉。
「嗯……因爲昨晚感冒了,所以接下來每天的提問,我只能回答『是』或『否』了……」
此言一出,房間裏的人臉色都變了。
他的眼神有意無意地向我瞥來,似乎暗藏着一絲小小的得意。
「不過爲了補償大家,現在每天可以提三個問題啦!很值得慶祝吧~那麼大家,稍後再見!」
玻璃窗再一次緊閉上,散亂的色彩切割了光線與視野,漫射出詭譎。

-6-
冗談的心思比我想象中更縝密。
增加了問題的數量,反而是亂花漸欲迷人眼,更容易混淆視線。
然而無論如何,總是有道理可循的。
正如先前的「思維懶漢」一樣,每間房必定存在一個足以同時束縛管理員和「居民」的規定。
難度越高的房間,按理說規定就會越嚴格纔是。
在上個房間中,這一規則大概是「必須給出提示」。
但反過來說,這一限制又爲詭計提供了誤導我們的機會。
而冗談比詭計更聰明,更狡猾。
心裏亂成一團糾纏的耳機線,我索性不再想。
將身體斜靠在沙發上的一瞬間,一個想法就這樣跳了出來。
我轉頭問小個子。
「這裏的人是怎麼上廁所的?」
進來這麼久,我竟然沒有看見一個人出去過。
小個子很是莫名其妙。
「你難道沒發覺,在這裏根本不會感到餓嗎?」
我猛然回憶起來——的確如此。
昨天正午到現在,雖然餐桌上擺着食物,但似乎從沒有人伸手取食過。
原先我以爲,自己沒有飢餓感是因爲太過專注於解開這間密室的謎題,現在看來,是因爲這間房完全抹除了我們的最基本的生理慾望,也同時消除了「出去」的可能——除非活到最後。
不能出去,就意味着無法與管理員「私聊」。
……私聊。
我忽然出聲。
「你在來這個房間之前,和管理員說過話嗎?」
小個子仔細想了想。
「似乎有……但只是祝我在這個房間裏過得愉快而已,怎麼了?」
我想着這個可能性,又起身去問了別人。
得到的答案都大差不差。
「這個管理員的廢話多,但還挺熱情的。」
多數人這樣總結。
我得到了足夠的對照來驗證心中的猜想,舒服地陷回了沙發。
十二點鐘的時候,鐘聲再一次響起。
冗談毛茸茸的黑腦袋從窗戶後面探出來,似乎對嶄新的問答環節感到很興奮。
「啊呀~我已經迫不及待了!讓我看看今天大家都有哪些值得鼓掌的好問題呢~」
然而,底下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覷,一時間無人舉手。
他的眼珠骨碌碌地轉着,然後漫出一個很歡樂的笑容。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能理解這種詭異的恐怖感——焚屍爐上鮮花怒放,晴空萬里下血流成河。
「嗯……大家都不提問,這可怎麼辦呀~」
他的笑容更深。
「要不直接進入黑夜吧?」
目之所及,人們唰地一下臉色蒼白,血色盡失。
直接進入黑夜……和集體大屠殺有什麼區別?
有人顫顫巍巍地舉起了手,但只伸到一半,又放了下去。
冗談笑眯眯地看着我們,像看着一頭頭待宰的羔羊。
「啊呀,那就——」
他伸出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嘴角的笑還掛着,眼神卻漸漸冷了下來。
「有請這位同學。」
——沒錯,我再一次舉起了手。
「第一個問題,今晚的安全區域是否屬於暖色調?」
冗談緩緩地答道:「是。」
「第二個問題,今天的安全區域是否屬於原色或間色?(紅、黃、藍及其相互疊加產生的顏色)」
冗談眯起眼,再一次答道:「是。」
「第三個問題,除了天花板、牆壁和地板,安全區域佔該物體本身比例超過百分之七十的物品在這間房中是否超過十件?」
我一口氣念出這麼長一串,其他人紛紛轉頭看向我。
冗談似乎輕輕嘆了口氣。
「……是。」
三個回答,竟然都是肯定。
然而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三個答案的性質分別應當是真、假、真。

-7-
「假如你的面前有兩扇門,一扇通向天堂,一扇通往地獄。而門前有兩個守衛,一個只說真話,一個只說假話。面對每個守衛你只有一次提問的機會,且他們只能回答『是』或『否』,你該如何確保自己能上天堂?」
——熟悉麼?
當我首次見識到冗談的提問環節時,第一反應就是這道曾經見過的思維題。
出奇地相似。
後來的實踐也證明了,冗談的確同時扮演了兩個守衛的角色。
真要說的話,比起天堂之門,目前的處境算是「簡單」模式——畢竟我不用上天堂,只需要找出這一夜的安全區域。
不過光是這樣,還不足以讓我確保自己能活下來。
我注意到,我的經歷與別人的最大不同,就是我曾經向冗談發過問,而冗談確實也回答了。
他的名字應該無誤,「沒有規則」這句話則有些玩味了。
因此我猜想,這間房對他的束縛應當是「回答必須真假相間」。包括在房間之外發生的談話。
小個子嗡嗡地在耳邊說着什麼,但我沒聽清。
我回過神,應了一聲:「對,我猜他的回答是兩假一真。」
她神色有些複雜地看着我,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然後,她轉身加入了尋找第三個問題指向物的隊列中。
我嘆了口氣。
不要怪我打信息戰,畢竟每間房最終只能活一個。
而我隱隱感到,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
我已經算得上仁慈,即使不知道真假,將冗談給的三個答案組合起來也能排除很大一部分的錯誤選項。
餘下這些人,就各憑本事吧。
我起身拿了條暖棕色的編織毯蓋在身上,覺得自己還蠻冷漠的。
第二夜,小個子仍然活了下來,房間裏的人只剩二十幾個了。
她的黑眼圈越來越重,與我第一天見到她時相比憔悴得多。
她不再和我搭話,似乎也看出了我要獨自存活至最後的決心。
直到最後一晚,在關燈前一分鐘,她難得地對我笑了一下,然後湊在我耳邊幽幽地說了一句:「對不起,我騙了你。」
話還沒說完,她的臉上浮起一個有些瘋狂和病態的笑容,嘴角如被強力膠粘歪了一般扭曲——然而眼底深處卻空洞無比,像是從內被蠶食乾淨了。
哦。
我也以同樣浮於表面的笑容回禮。
「沒關係,我知道。」
她死魚一般無精打采的眼睛霎時瞪得老大。
離關燈還有 0.3 秒。這 0.3 秒,足夠她回味了。
啪的一聲,色彩被剝奪的一瞬間,她的身軀如冰雕一般凝結,然後就此憑空消失,彷彿從未存在過。
那雙眼睛仍然大而空,直到最後,她似乎也沒有想明白,爲什麼自己會先一步死去。
——很早之前我就說了,我的夜視能力很不錯。
她將陰謀掩藏在黑暗裏,便以爲真的不露痕跡。
當這一天的太陽再次照常升起之後,整個房間又空蕩蕩的了。
第一天回答過問題的藍黑波點女人出乎意料地撐到了最後,直到開燈的前一秒,她的頭顱才完全消失。
來到這個房間之後,我意識到了一點——在之前房間所獲得的戰利品,會或多或少地起一點保護的作用。
我的金魚紋身可保護我在紅色區域免受一次殺戮,藍黑波點的女人的能力則應該是能將自己的「關機狀態」篡改成「休眠」,只要能撐到天亮,就能重新復活。
——據我觀察,她有好幾夜,都是靠這個技能活了下來。
難以想象她已經經歷過多少個房間,纔會有這樣的道具。
如果沒有我,這個女人恐怕纔會是最後的贏家。
讚歎歸讚歎,我沒忘記將關注點轉回面前的難題。
消失的人去了哪裏?
這纔是逃出房間的謎底。
——在「思維懶漢」中,消失的人都成爲了金魚的養分。
「飲食無限供應,只要你活着。」這句標語的適用對象,也包括了那條金魚。
直到被我喫下去爲止,它都還懶懶地等着管理員給它送食物來。
我再一次抬頭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字跡。
視覺盛宴,請用心觀賞。
要論繁麗精巧,這間房算得上一流。
我凝神靜氣,將房間細細掃視一遍,然而毫無回應。
也是,沒人會把謎底放在目力所能輕易捕捉的顯眼之處,況且牀底啊沙發角啊那樣的地方,看起來又藏不下那麼多人。
人。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客廳掛着的那三幅油畫。

-8-
幾幅畫作的風格、流派和立意都大不相同,不知爲何卻被擺在了一起。
只是,它們有着一個十分顯而易見的共同點——都是羣像油畫。
羣像畫的色彩雖然繁雜,但與這間花哨的房子卻融合得極爲巧妙,幾乎像與牆壁一體而生,平時很難注意到。
我湊近了看。
最左邊這幅是熱鬧的貴族宴會,賓客着裝與宴廳佈設都極盡奢華。
畫面上的人數,不下百人。
靠得太近,隔着畫布,我似乎都能聽見庭間嘈雜的人聲與談笑,以及幾絲俏皮的管絃樂音。
若有若無的酒氣鑽進鼻腔,我又仔細嗅了嗅,發現並不是自己的鼻子出了問題。
我警惕地將身體挪遠。
——畫面右側一位藍裙貴婦,面上甜美的笑意正一點點消失。那雙顧盼生輝的亮眼,漸漸黯淡了下來。
不僅如此,較之我剛注意到這幅畫時,這些沉浸在歡樂之中的賓客,似乎朝我的方向發生了微小的偏轉。
就拿那位貴婦來說,她原本盯着正前方的眼珠此刻竟然隱隱向我的方向靠攏,狀若斜視。
那空洞無物的眼神和彆扭的笑態,讓我想起了死前的小個子。
再往旁邊看去,另外兩幅畫也概莫能外。
掛在正中間的畫我沒見過,但我認出了內容,畫面展現的是凱撒大帝遇刺一事。
元老院陰謀者手中舉起的利刃,正泛着幽幽寒光。
這些人的身體與視線也都正朝我的方向傾斜,似乎察覺了我的目光。
刀鋒發生了微妙的轉向,宛如下一秒就要衝破畫紙的束縛,戳向我的眼球。
右邊,深藍色大海中濤聲迴響,一艘巨輪即將傾翻。
如果貼近聽,尖利的呼救聲與浪嘯聲幾乎能震破耳膜。
……室內溫度忽然低了下來,我的後頸黏上一層薄薄的冷汗。
現在,我十分肯定,消失的人,都在這些畫裏。
屠殺盛宴開場之時,這些畫中人大概也目不轉睛地觀賞着,將那句標語踐行到底。
我的心ẗù⁴間纏上一種可怕的預感:
今晚到來之前,如果我不能解開這間密室的最後一道關卡,畫中的餐刀和匕首,就會落在我的身上。或者,我將被捲進海底,成爲最後一個遇難者。
抬眼,壁上的掛鐘指向九點。
冗談只會出現一次,我必須在十二點以前找出答案。
我再一次沉下心,將這幾幅畫從上到下看了個仔細,沒放過一處細節。
五遍過後,我幾乎已經能數出具體的人數。
然而,我眼尖地發現,宴會畫左上角的一個女人,天鵝絨洋裝下襬竟然爬上了不合宜的藍黑色波點。
而先前的微笑貴婦,一張臉已經與小個子相差無幾。
這異變的速度,快得恐怖。
我已經竭力「用心」欣賞,但回應我的除了逐漸加快的偏移之外,別無他物。
我在幾幅畫面前踱着步。
因爲時間有限,因而格外緊迫。
用心、用心……究竟怎樣纔算是用心?
我抬頭瞄了一眼鍾,時間似乎在加速流逝。
三根指針分割了錶盤,像一個奸笑着的人臉。
冗談…….
我的腳尖停住。
只差一步,就要踏髒滑落在地的彩色掛毯。
哈哈,我怎麼忘了,這個房間的本質是什麼。
自己真是傻得好笑。
冗談,冗談。
玩笑話,謊言,與馬戲團。
我衝向書房。
書架下方的抽屜裏,我記得有一臺老式寶麗來。
儘管我拉開抽屜的動作有些粗暴,但這臺相機仍然安靜而不加計較地躺在那裏。
很好。
然而,翻過來一看,相機背後的計數框裏只孤單地立着一個「1」。
也就是說,只有一次機會,敗者註定成寇。
——咔嚓一聲,白得刺眼的閃光之後,一張照片被緩緩吐了出來。
看着面前的四幅畫——如果那玩意也能稱之爲「畫」的話,我有點兒慶幸自己曾是個懶漢。

-9-
正午,掛鐘寂寞地敲響了十二下。
玻璃窗再一次被打開,只是站在後面的那個人並沒笑着。
「啊……」
他嘆了口氣,臉上的表情歸於平靜。
「真是小瞧你了。」
我笑了。
「彼此彼此。」
我攥緊那張相紙,還沒走近,就聽見哐的一下,窗上鑲着的彩色玻璃紛紛碎落,碰到地面的瞬間化爲了一團霧氣,朝我手心的方向湧來。
那張原本擠滿人臉的白框相紙,竟然被染成了一片漆黑。
我皺了皺眉。
沒有了玻璃的阻隔,只有單薄的窗框呆板地擋在我面前——已經不能算擋了,我抬腿一跨,很容易就上了窗臺。
「……真遺憾哪。」
冗談惆悵地搖了搖頭,然後看向我,一雙眼裏寒光如爍。
「早在第二夜,我就該殺死你。」
我嗤笑一聲。
那天,如果我舉手再慢一秒,就正中了他的下懷。
「下個房間的管理員叫什麼?」
——管理員的代號與遊戲規則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既然機會擺在眼前,我就必須先人一步得到這個信息。
出乎意料地,他竟然沒有作聲。
這次的答案應當屬於「真」,但內容竟然是「無」。
難道下個管理員,就叫無?
消耗掉他的假回答後,我再次出聲。
「你身上還有一個束縛,是提問必須回答吧?」
聽見這話,冗談蒼白的臉上因興奮而浮現出紅暈,灰粉色的臉皮看起來很彆扭。
「……你很聰明,真的。」
他大笑起來,笑聲迴盪在這間空曠的房間裏,經迴音的疊加而略顯瘋狂。
遺憾的是,他即將迎來這場歡樂的終結。
他一步一步走下窗臺,然後站在我先前佇立的位置,向我眨了眨眼睛。
「不過,可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啊。」
巨浪咆哮,數十把尖利的銀製匕首從牆壁中飛射而出,而宏大的交響樂在合奏下到達高潮。
啪——
原本大大敞開的窗框一下子緊閉,將畫面定格在了這一刻。
別在燕尾服領口的麥克風將永遠沉寂,他的微笑甚至稱得上安謐。
盛大的演出終於謝幕。
窗框上方垂下深絳色的天鵝絨,挺莊嚴。
隱約飄動的皺褶間,閃着幾個燙金的大字:
「Pseudo Paradise」(僞樂園)。
手中的照片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枚小而方的玉質吊墜,顏色尤其絢麗而夢幻,簡直像一幅畫。
鎏金字樣被風吹落成一陣輕煙,同那把銀色鑰匙一樣融進我的血管。
「該走了吧?」
我轉頭,望着矗在那兒的黑色身影。
這個人尤其魁梧高大,頭頂幾乎要捱上天花板。
他沉默着,不發一語。
鞋掌擦地,他邁出右腳向後轉身時,我跟了上去。
——此刻我有些懷念冗談的多舌。
跟在這個男人身邊,隨行的只有靜默。
在深黑色的甬道里,無論穿行多久都看不到盡頭,直到我瞥見一方熟悉的純白。
即將決定我生死的這個小天地是——衛生間。

-10-
門關了,我們就這樣腳挨着腳地擠在這個逼仄的衛生間裏。
「這兒就是我們的目的地?」
我以爲自個已經算淡定,但還是忍不住問。
大塊頭沉默地掃我一眼,隨即將臉轉了回去。
不知怎麼,我覺得他想說,聒噪。
僅僅下一秒,整個衛生間快速下墜,儲水箱內的液體發出嘩嘩的撞擊聲。
我被突如其來的失重感搞得有點暈,但還沒來得及適應,就已經結束。
停穩以後,大塊頭伸手拽了拽天花板從落下來的、老式風扇開關一樣的拉繩。
白色漆門再一次打開,我們走出了這部簡易的電梯。
——原來這個衛生間,就在房間的內部。
比起之前的房間,眼前這個屋子可稱「沉悶」——和大塊頭給人的感覺很像。
厚重的實木傢俱、地板,暗色的牆紙和地毯,乃至空氣都要沉重一些。
燈光是明度較低的暖橘色,迎面照下來,彷彿正在經歷無盡的日落。
屋子裏的人無一例外地都坐着,眉毛緊緊擰起,就好像這裏並不是一間逃生密室,而是考場或會議室。
走進去之後,我發現客廳掛着一幅大字:「禁止交談」。
不是標語。
我得出了初步的判斷。
應當是這個房間的規則之一。
我轉身,還沒來得及尋找標語,就被大塊頭拽住了。他塞給我一張紙,然後對我指了指牆上的掛鐘——看來只有鍾是不變的。
紙上是印刷體:「是什麼構成了人?」
其後附着一行小字:「限時五分鐘」。
我盯着這兩行字,忽然想起冗談的那句「遺言」。
從「僞樂園」出來的人,的確很容易陷進一種思維定式。
就如這個問題,其實可以有很多種答法,你可以列無數種化學成分,或者高談人性,從社會學、文學、心理學的領域來解讀都無不可,但我偏偏就要選擇最笨拙也最取巧的那一個。
我嘆口氣,用指尖寫「一撇一捺」。
他既然用漢字問,我就用漢字答。
寫好答案的一瞬間,綠色的火焰將紙條吞食殆盡。
啊,真是錯怪冗談了,他是個好人,臨死之前都想着給我遞暗號。
其他人抬起眼睛向我的方向瞥來,只匆匆一下,又埋下頭去。
我在屋子裏遊走好一會,最終在一個不起眼的花盆邊緣發現了我的目標。
「可堪凝視的只有深淵」。
我看了一會,然後不知該笑還是該嘆氣。
嚴肅的話題和這所沉悶的房間挺搭,又不太搭。
我以爲這個看上去武力值爆棚的管理員,鍾愛的會是血腥週末之類。
我起身,將這條信息藏在心底。
既然標語的位置如此隱祕,解答過程相對來說就要簡單一些吧?
我回想起上一局冗談的彎彎腸子,心有餘悸。
說起來——
我從口袋裏掏出那個吊墜,想仔細看看上面的圖案。
下方的暗色區域閃動着三顆星,但只是眨眼的工夫,末尾又綴上一顆新的。
我有點驚訝。
這是否意味着,就在剛纔,「僞樂園」從三星升級成了四星?

-11-
這一輪的答題時間,顯然是到了。
我看見有些人垂頭喪氣地靠在座位上,臉色灰敗。
然而,都還活着。
原先我以爲,答題的結果就會決定生死,現在Ţű₌看來不是這樣。
可惜這個房間不允許交談,否則我能更快地明白自己目前的處境。
被茫然無知包裹着的感覺,真夠難受的。
下午六點鐘的時候,鐘聲並未響起,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叮鈴鈴的清脆鈴聲,給這個沉悶而暗淡的房間添了一點生氣。
那些人的臉色卻更差了。
餐桌旁坐着一個面部凹陷、頭頂略禿的男人。他瘦成長條狀的臉比管理員更慘白,眼神卻毫無焦點。
另一些人也大差不差,似乎對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事有所預知,完全放棄了抵抗。
滑輪磨過地面,發出咕嚕咕嚕的響聲。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除管理員以外的人進出房間。
身穿灰色護士服的女人推着鋼製推車進入房間,檯面上擺着密密麻麻的針管和彩色軟袋——有點像醫院輸液用的那種。
「接下來是晚餐時間,請大家乖乖在座位上坐好。」
像哄小朋友一樣,她的聲音甜得發膩。
晚餐時間?
我找了一把木椅坐下,茫然地朝四周轉着脖子,試圖尋找一個回應。
坐在我斜後方的高顴骨女人朝我搖了搖頭,她的髮髻凌亂地盤着,本來的裝扮應當很優雅——看起來像個語文老師。
她指了指手腕,我低下頭,只看見自己皮膚下密佈的藍色荊棘。
我們的食物,將從這裏進去。
……
我深吸一口氣,突然有點犯惡心。
十分鐘以後,推車到了我面前。
「這位小朋友,作爲回答正確的獎勵,今晚你想喫什麼呢?」
突兀的大紅色嘴脣,瘮人地向上抿起。
我怎麼知道該選什麼,只好依據僅有的生理知識回答:「葡萄糖注射液。」
但話到嘴邊,我又想起掛在牆上的幾個墨字,將即將脫口而出的字句嚥了回去。
她手側擺着的一排鼓囊囊的軟袋都被其上的顏色所覆蓋,無法窺清。
出於謹慎,我還是選擇了自己最熟悉的紅色。
我伸手點了點,胃裏那種擁擠而翻湧的感覺又來了。
紅色的,難道是血?
看別人流血是一回事,將來源不明的血注入自己的身體又是另一回事了。
這個甚至有點古典味的房間,竟然會有這麼粗暴的處刑方式——對,不是進食,而是受刑。
護士小姐安撫地朝我笑一笑,然後伸手拈起了那袋紅色。
「你想要這個,對嗎?」
我沉默地別過臉,手腕處似乎被毒蛇的尖牙刺穿,而後詭異的溫熱感順着靜脈流向全身。
——意識到如此平靜的注入是多麼幸福的事情,是五分鐘過後。
我無法曉得其他的袋子裏裝的是什麼,但總歸不會是食物。
答錯的人自然沒有選擇權,只能無助地盯着護士從下面的備用藥箱裏,拿出另一些顏色更鮮亮、更刺眼的物品。
「啊!!!!!」
彷彿要撕破喉嚨的尖叫算好的,大多數已經無力掙扎,到後面窸窸窣窣的只有器官爛蝕的摩擦聲。
「放過我吧,放過我吧!!」
有人在針頭推進血管之前不住地哀求。
然而一分鐘過後,先前叫聲的來源處只剩一具乾枯空癟的皮囊無力地掛在沙發上。
僅僅六十秒,他竟然,被抽乾了。
「晚餐時間禁止交談。」
粗碩的針管不留情地從手腕處拔出,宛如一隻巨大的蚊子終於捨得撤出它的口器。
……這一輪用餐完畢後,目之所及之處,除卻少數面色蒼白的倖存者外,只餘腐綠的黏液,炭黑的焦跡,或看不出原本物種的異形。
並非每個人手上都留下了針孔,但針刺的感覺卻揮之不去。

-12-
之所以說並非所有人,是因爲我發現可以拒絕注射。
「雖然挑食是不好的,但我們這所充滿愛的幼稚園,是不會強迫大家的。」
護士露出一個膩人的甜笑,推着餐車離開了。
哈……我有點後怕。
本能地,我想張口詢問,但在這間房裏,舌頭並不屬於自己。
這兒應當是四星吧?
答題、進餐、飢餓、強制沉默,怎麼看,死亡環節都太多了點。
就目前所觀察到的情況來看,就餐的選擇權應當是由答題結果所決定的,每日大概有三次。
無論什麼情況下,儘量不要發出聲音,否則指不定就會被判斷爲「交談」。
而經過剛纔和語文老師的眼神碰撞,我判斷,房間所禁止的「交談」大概不包括肢體語言。
至於是否能通過寫字傳遞信息,就需要實驗了。
我的眼神捕捉到先前那個禿頂男人。
他的袖口還嚴嚴實實地蓋着,大概並沒有「進食」。
我走過去,敲了敲他面前的餐桌,然後用一種初來乍到者的疑惑眼光,向他指了指手腕,又指了指腹部。
不進食會怎樣?
他木木地撂我一眼,兩個鼻孔微微翕動,看來已經沒有回應我的氣力。
不知道餓了多少天了。
我有點同情他,然後轉身走向先前那個給了我提示的語文老師。
那雙鏡片下的眼睛仍有微光流轉,讓我相信她是一位沉靜而富智慧的女性。
我指了指掛鐘,再屈指比出一個「三」。
她點了點頭——的確是每日三餐。
我還想問什麼,她卻突然直直地盯住我,然後垂眸將視線轉向身側的空位。
我迅速明白了她的意思,裝作漫不經心地拉開她身旁的椅子,背對着她坐下來。
右手掌在桌布的掩蓋下,被人劃過了數十筆畫。
橫、撇、豎、橫折、三短一長橫。
手心有點癢。
然後是三點一蓋頭……第二個字是「覺」。
這是什麼意思?
她想告訴我什麼?
我等着她進一步的解釋,等來的卻只有嗞嗞的椅子擦地聲。
避嫌似的,她起身離開了這個圓桌。
徹底從我的視野淡出前,她朝我點了點頭,然後有意無意地摸了摸太陽穴。
難道這個動作是指,頭腦?
我留在原地,細細回味。
這一夜安然無恙。
看來這個房間的殺人時段,就是三餐。
早上七點的時候,燈光齊亮。
隨鐘聲一同驚醒衆人的,還有不知何時落在手邊的白色紙條。
我夾起紙條,看了看自己的題目。
「宇宙的誕生日是哪一天?」
下面的小字變成了:「限時三分鐘」。
我強迫自己迅速清醒,然後想着語文老師給我的提示,寫下了答案。
望着那片空白,我有點忐忑,直到綠焰再次一竄而上。
——這個房間十分矛盾。
在這裏度過一夜之後,我得出了結論。
答案在現象與本質之間切換;房間佈設莊重,而處置人命的方式又如此輕浮……處處都透露着一種反差與相悖。
我想起冗談少有的那次沉默。
這個管理員的代號究竟是什麼——
打斷我的,是一陣粗重的滾軸聲。
靛青、深紅、水綠、亮黃……今天的餐車上,彩色液袋數量是昨天的兩倍——然而居民人數,已經只剩昨日的二分之一。

-13-
人們驚恐地瞪大眼睛,即使沒有規則的限制,也會因面前的駭人之景而失語。
「大家表現都很好呢,爲了獎勵大家,幼稚園決定爲大家加餐。」
țū₇護士小姐笑眯眯地說出這番話,推着車向離她最近的那個人走去。
屋內空氣凝滯,每個人都像寒冬中的早苗,被大雪壓得抬不起頭。
餐車在我面前停下,針管,液袋,以及那張灰白的臉,都從高高的檯面上俯視我,挑釁一般。
上下兩層的「食物」中,我隨手指了幾個看着順眼的。
四股觸感不盡相同的液體分別注入我的身體,而十分鐘過去了,我還沒有化成水。
胸前口袋的位置,猶有餘溫。
毋庸置疑的,是那個吊墜在發揮效用。
然而另外的人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回答正確的人空有選擇權,卻不意味着一定能選中無毒的物品,更何況無路可退的落敗者。
這一輪用餐結束後,整個客廳只剩五具完整的身體。
——說來可笑,「多」的結果反而是「少」。
那個禿頂男人已經倒在了地上,眼睛大睜着,口邊緩緩流出白沫。
食物的數量變爲四倍,拒絕進食的懲罰也相應增量。
恐怕激增的脫水感和飢餓感已經要灼爛他的器官和神智,無藥可救了。
另一個選擇了拒食的人也好不到哪裏去,匍匐在地上喘着粗氣。
語文老師一臉疲憊地靠在牆邊,並不像之前那樣遊刃有餘。
能活到現在的,一定消耗了不少道具。而這些,可都是保命的底牌啊。
護士離開之後,我才發現,牆壁上的字,不知何時變爲了:「禁止在思想時沉默」。
喋喋不休與保持緘默,哪一個更輕鬆?
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時,我意識到必須同時出聲。
「你們看見了嗎?」
我轉頭望向語文老師,儘可能減緩語速,以延長我的思考時間。
「下一輪就餐過後,估計就要角逐出最後的優勝者了。」
語文老師只是閉着眼。
「是你。」
我愣了一秒鐘。
在這一瞬間,我有權無言。
「什麼意思?」
——你有嘗試過將思維與語言同步輸出嗎?
不知道爲什麼,我覺得這兩者好像在互相妨礙,正如兩心無法一用。
「我撐不過下一輪的,孩子。」
沒吭聲的時候,她似乎在竭力清空思緒,所以臉上的表情很掙扎。
「我攢下的戰利品已經用得差不多了。」
然後她朝我抬抬手,示意我過去。
我儘量使腦海排空,然後移過去,等待她在我耳邊說完那句話。
「你確定?」
我有點驚訝。
她點點頭,然後將一個懷錶交給我。
「我已經厭倦了。」
頭垂下的前一秒,她的嘴角還噙着笑。
——這座房間給了她一個優雅的死法。
我開始緩慢地念圓周率,然後抬眼往旁邊看去。
禿頂男人的身體徹底僵直,另一個倖存者低着頭,看不出死沒死。
倒是那個匍匐在地的拒食者,似乎還有一絲生氣。
畢竟,只剩下原始慾望折磨着肉體的時候,也就談不上「思維」這種高級活動了。
我想起了那個羅圈腿。
哈哈,說不定這裏,才真是懶漢的天堂。
我沒再搭理地上匍匐着的人,轉頭去尋找標語所指向的謎底。
「可堪凝視的只有深淵」。
我此先認爲,「深淵」是指人的眼睛。
凝視他人的時候也是在凝視自己。
但是轉念一想,真到了最後一關,哪有人供我凝視。
我翻動着,想找出一張人像照片,或者雕塑、肖像畫之類的。
然而這個沉悶的房間並沒有這樣藝術化的物品。
不停念着,我已經有點口乾舌燥。
在這座房間裏,飲食都通過針管和液袋輸入,所以房間內沒有食物和水源。
包括衛生間的水龍頭,都只是個擺設。
能活着已經是奢望,誰還顧及便後洗不洗手。
然而,多謝腦內的聯想機制,我想到了這裏本應該有,但偏偏不存在的一樣物品。
我猜,這一定就是管理員千方百計要瞞住的那個祕密。
——整個房間,都是爲了掩藏這個謎底而設計。

-14-
「當你凝視深淵時,深淵亦予以回望。」
這是很經典的一句。
深淵究竟爲何,千人千解。
但有一件事是確鑿無疑的——當你看向鏡子的時候,鏡中的人,一定也會凝視你。
然而衛生間的洗手池上方,沒有鏡子。
別說鏡子,這間房裏甚至沒有任何足以形成反光的物品。
——我現在明白,爲什麼管理員要選用注射這種營養攝入方式了。
但有一處地方,應當勉強足以形成一個鏡面。
逃生的謎底解決了,現在擺在眼前的問題是:如何處置那個一息尚存的拒食者。
我雖然不是什麼大善人,但真要自己動手,心裏還是有點膈應。
我走到客廳,其餘人的屍體已經消失不見。他還是保持着那個姿勢,只有指尖偶爾微弱地動一動。
「你要活着,還是解脫?」
我問,緊接着排空想法,留下供他填充的靜默。
他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是牙齒互相摩擦,發出瘮人的咯咯聲。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立即繃緊了肌肉,在他抓住我的小腿之前率先跳了起來。
他爆發出全身僅有的力氣,張着大嘴,向我撲來,枯瘦的指節極其用力。
呸。
差點被他抓花。
人臨死之前,出於本能求生的力量是可怕的,正如困獸之鬥。
搞不好我還沒被房間殺死,就先一步成爲他的食物了。
況且,他此時喪失了思維的能力,房間裏的規則也奈他不何。
當務之急,竟然是該怎麼置他於死地。
腦子快速轉動起來:
等不到午餐時間了,午餐時間如果再加大劑量我也會死,況且題目我不一定答得出來,在正午到來之前逃出房間是最穩妥的選擇……
我抓起一根板凳,勉強抵禦他的進攻,嘴皮子都快磨破。
百慌之中我抽神瞥了一眼掛鐘,現在將近 11 點。
我不能親自動手,並非被房間本身殺死的人也許不會按常理消失,那麼我就不一定能按照往常的方式逃出去……房間玄關處似乎有按鈴。
我連滾帶爬,先一步衝到門口按響了那個按鈕。
「我要喫間餐!!!」
我衝着對話框大喊。
間餐的規格模式和劑量必然小於正餐,吊墜的保護力應該還能承受,我賭。
那頭的護士似乎有點驚訝。
「馬上就來。」
——她的確來得很快。
聽着我的胡言亂語,她沒有反應。反而是看見追着我的拒食者時,她有點生氣。
「小朋友之間怎麼可以打架呢。」
如我所料,碩大的針頭先一步扎進了拒食者的血管。
他漸漸不動了,暴起的青筋隨之萎縮——甚至沒來得及呻吟一聲。
「朋友之間應該互相分享纔是嘛。」
護士拔出針管,然後慈愛地看向我。
「你餓了吧?」
我搖搖頭。
「我先去上個廁所。」
沒等她回答,我飛奔進衛生間,將門咔噠一聲反鎖,然後撲通一聲跪下來。
門外的護士隨時都可能闖進來,而我唯一的希望,竟然是馬桶裏的這點兒水。
我埋下頭,將自己的影子落進這一圈純白。
雖然很模糊,但隱約能窺見五官的輪廓。
我屏氣凝神,一顆心咚咚狂跳,祈禱着直覺的指向能夠應驗。
一個東西從我身上撲出,在我與水面之間晃盪。頭頂的燈光落在錚亮的金屬表面,又反射進水裏。
現在,我能清楚地看見自己的神情。
迷惘的,然後變成狂怒的、頹敗的、安詳的、驚恐的、絕望的…….
那些死去之人的臉,都一一在水面上浮起又沉下去。
最後,一個頭發凌亂的青年男人冷漠地盯着我。
「別忘了,我看不見我自己。」
熟悉的聲音響起來,而我的喉管並未振動。
但,我下意識地應了:
「我的角色,僅限於看向鏡子那人。」
剎那間,萬籟俱寂。
而後水面迅速凝結,我的影子兀然消失。
房間的燈光變得不一樣了,但說不上是哪裏有異。
我打開門,站在外面的是一襲熟悉的黑色套裝,個子高得幾乎要擋住頂燈。
自始至終,他都沒說過一句話。
正當我以爲他要將沉默貫徹到底時,他喊住我,說出一番與他外表不甚相符的話。
「這個世界混亂無章,你認爲,什麼纔是人們理應遵守的秩序?
「自我與外界之間,哪一個纔是真相?」
他的眼神似乎很迷惑,又非常清明,和這個房間一樣,矛盾極了。
我舉起手裏的懷錶,錶盤上方新增了一面鏡子,泛着幾絲流光。
「你不是已經有答案了麼?」
電梯門合上之前,我看見了他臉上一閃而過的落寞。
雖然沒有親眼見證,但我有種預感,在我離開之後,整個房間將會坍縮成一個奇點——宛如宇宙初生時那般。
恐怕這就是所謂的直覺吧。
我低頭看了看手裏的表,總算是沒有辜負她的遺言。
電梯上行,仍然是一陣急促而後勁十足的眩暈。
在開門之前,彷彿有隻看不見的手在純白色漆面上一筆一劃地寫下幾個字,墨汁因未乾而向下延流。
「Back To Basics」(返璞歸真)。
這是一個特殊的房間。
各種意義上都是。
叮鈴一聲,門向外排開。
「恭喜你!」
面前的人眉毛高高揚起,彷彿另一個冗談。
他長長的劉海遮住了左眼,但這似乎並未影響他視物。
「從那個壓抑的地方出來,不太好受吧?」
他走在前面,哼着歌,腳尖輕快地踮着,彷彿在跳舞曲。
一曲畢,他停下來,用手在身側的黑幕中劃出一扇拱門,光線亮得刺眼。
「歡迎來到自由的國度!」
他將我推進那扇光門,聲音蛇一樣攀附在耳邊。
「請好好享受吧!在這裏,你想怎麼死,都可以。」

-15-
兩天之後,我已經完全適應了這裏的生活。
如果不是頭上懸着一根絞繩,日子還是蠻安逸的。
虛構拿着一沓紙,哼着小調散發給我們。
不出意外,今天我應當還是「觀衆」。
然而接過那張紙片後,我卻發現,是我從沒拿到過的人物。
我不動聲色地摺好這張紙,放進我的褲兜。
除了犯人和偵探,這就是最棘手的角色。
虛構的劇本從不會給我們任何提示,只能靠觀察和推測來確認自己的立場與臺詞。
而主演們的劇本,也大多隻寫有寥寥幾筆關鍵詞。
三十分鐘後,今天的劇目,開場了。
警長追着嫌疑人的蹤跡來到濃霧瀰漫的小鎮,家家戶戶都緊閉着門。
他敲開其中一戶人家。
「有沒有看見什麼可疑的人?」
怕生的村民只斜開一條縫,從門縫裏怯怯地看他。
「警、警官?」
警長出示了自己的證件,沉聲問:「有沒有看見一個戴着黑色棒球帽的男人?他是潛逃的犯罪分子,我們正在對他實施追捕。」
村民想了一會,搖了搖頭。
「今天霧太大,我們都待在家裏,沒有出去過。」
警長盯着那條門縫。
「是嗎?」
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很強硬。
「那你腳下,爲什麼會有泥跡?」
演到這兒時,底下的觀衆們倒吸一口涼氣。
虛構也目不轉睛地看着,似乎很有興味。
接下來,該我出場了。
「村長!!!」
我大喊着朝那戶人家跑去。
近了才發現,他的門前站着一個身穿墨青色制服的高大男人。
我大口喘着粗氣,慌張地瞧着這個男人,視線在他的臉與門縫之間轉移。
「你沒回來的時候,我看見有人進了你的屋。」
聞言,兩個人的神色都變得很緊張。
警長舉起了槍。
「開門!」
村民猶豫着,打開了門。
這扇門轉到 45 度時,砰——
槍聲驟響。
然而,短暫的空白後,身體跌落地面的聲音,卻有兩段。
帷幕早已降下,觀衆席鴉雀無聲。
我鬆口氣,將身上的戲服脫下,與幾位主演交換了眼神。
我從幕後走出來時,底下的人都Ṫũ₃深深擰着眉毛,顯然陷入了沉思。
虛構倒是很輕鬆。
「好啦好啦,還是老規矩,大家請把自己的猜想寫在紙條上~」
他又提醒了一句,笑得壞壞的。
「記住,千萬不能和別人討論哦!」
我坐回觀衆席,心裏有一絲淡淡的緊張。
被抽中作爲演員的居民,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排演一出邏輯流暢,兼具懸念的戲,否則將會全部重蹈劇中的死法。
此外,若是被人完整地猜中了結局,演員團無一例外都要以身殉職。
聽見虛構這樣說,「觀衆」們慢慢走回客廳,那裏密密麻麻地列着好幾排膠囊隔間。
在獨立的小桌子上,此時應當擺着兩張紙條。
一張用於寫劇情猜想,另一張用於預設自己的死亡方式。
「在這裏,大家擁有決定自己死法的自由!」
虛構慷慨激昂的一番演講,爲他博得了「年度最受歡迎管理員」的稱號。
不少人和我說,死在這兒也不賴。
確實。
每日喫得香睡得好,還有娛樂活動,幾乎算安享「晚年」了。
可惜,我並不甘止步於此。
我注視着不遠處亮着燈的小隔間,心裏的緊迫感卻越來越重。
「讓我猜猜,今天這出戏,結局是…….」
虛構興致盎然地同我討論劇情,似乎樂在其中。
「……對不對?」
他也加入瞭解密者的隊伍。
此前,我從沒見過幾乎全天都和居民待在一起的管理員。
除了偶爾出門迎接「新人」,虛構時刻都處於我們的視野範圍中。
「我想和大家增進感情嘛。」——他這樣解釋。
我衝他搖了搖頭。
「漏了。」
雖然只有簡單兩個字,他應該也懂了。
他的眼睛即刻亮起來,然後笑出一個酒窩。
「不錯,很有意思。」
他掏出一顆糖,放在我的手心。
「我猜錯了,這是輸給你的。」
我接過那顆被彩紙包裹的糖果,心知這是一條生命的重量。
叮鈴叮鈴,歡樂的鈴聲響了幾下,隔間頂上的星星燈閃了又閃,意味着時間到了。
虛構的惡趣味在於——回答過後,人們並不會立即知曉結果。
紙條消失的一瞬間,取而代之出現在桌上的,是一個黑黢黢的炸彈。
剪紅線、藍線還是黃線,或者一起剪?
三根長長的選擇就這樣擺在你面前。
而剪對線的概率,則由答案的正確率決定。
炸彈爆開的一瞬間,撲在隔間玻璃門上的不是血肉碎片,而是濃稠得幾近乳白的霧氣。
霧氣消散以後,與紙條對應的死狀便會應驗。
不過今天這一次,死的人似乎比往常多。
「哎呀,忘記提醒大家了,從今天開始,預設的死法不能和他人重複!」
虛構後知後覺地捂着嘴,一臉遺憾。

-16-
剛來這個房間時,虛構和我之間發生過如下對話:
「你不用猜了,我的代號是虛構。」
他似乎聽出我的心聲,率先坦白。
「我聽說冗談和那個人都死在你手上?挺厲害的嘛。」
那個人——是指大塊頭吧。
「不過我和冗談可不一樣。」
他眯起眼睛。
「謊言掩藏真實,而虛構則是對真實的加工。」
他頗有深意地瞥我一眼,起身去視察他的領地。
忘了說——這座房間的標語,竟然就在虛構的身上。
「於無聲中聽驚雷」。
不仔細看的話,你會認爲那只是平平無奇的裝飾圖案。
今天的觀劇時間,我再一次拿到了「觀衆」的角色。
而今天的演員團,顯然有意效仿某位推理小說家的名作。
所有人都看似與死者無關,然而所有人都間插了一腳。
唬唬別人還行,我卻看得百無聊賴。
某位小姐磕磕巴巴地念完最後一句臺詞,偵探的身影在聚光燈下消失。
深綠色的幕布垂下,結局只能讓我們這些觀衆來揭曉了。
虛構的聲音充滿惋惜,似乎抱着和我一樣的想法。
「老規矩。但大家千萬注意,你所預設的死法,可不要和別人撞了噢。」
我走進玻璃隔間,快速地寫完了第一段字。
看向第二張紙條時,我有點猶豫。
雖然我不覺得我會輸。
「我的死法是:被大貨車撞飛,然後被旁邊的一條毒蛇咬傷,被送去醫院治療,在途中被掉落的瓷磚砸傷,最後因注射了錯誤的藥物而死。」
這樣寫,應該沒人和我一樣吧?
然而想到這些痛苦真有可能同時落在身上……我不禁打了個寒戰。
餘下來的時間,我始終在琢磨,「無聲處」究竟意指何處。
……直到鈴聲響起。
我一激靈,然後看見炸彈的前端,三根綵線就這樣垂着。
消失的人,會在這個炸彈裏面嗎?
我心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
咔嚓一聲,藍黃兩根線應聲而斷,露出一截突兀的金屬線。
同前幾次一樣,毫無反應。
我揣着強烈的懷疑,推開隔間的門,走了出去。
「怎麼,沒被炸死,不高興?」
虛構湊了過來,一臉玩味。
這談笑的語氣,會讓人誤以爲我們屬於同一陣營。
「這個房間是幾顆星?」
我摸着下巴,就這樣問出來了。
虛構有點爲難。
「這可不好說。」他聳聳肩,「你猜猜看?」
我猜——大概是五星。
這座房間乍一看沒什麼特別的,生存模式甚至稱得上輕鬆,但待得越久,就越沒有抵抗之力。
在享樂的氛圍中,神經會鈍掉。
霧雖然沒有雨那樣猛烈,卻能滲進毛孔,席捲身心。
戲劇時間是每天下午的四點半,在場的人還剩二十個。
想要及早逃出這個房間,就得有意識地誤導這些人走上歧途。
看樣子,還得再演一齣戲。
沉默的一夜過後,我又坐在老位置上,等着虛構將角色表下發。
他似乎看出我的心中所想,笑眯眯地將紙遞給我。
「喏,你想要的。」
我也笑着回應,不客氣地伸手接下。

-17-
舞臺背景依舊是大霧瀰漫的夜晚。
「你聽說了嗎?傑克家的兒子,從軍隊回來以後,變了個人似的。」
客人坐在吧檯,同這家小酒館的老闆閒聊着。
「噢,那有什麼奇怪的。」
老闆漫不經心地擦着玻璃杯。
「他的煙癮完全戒掉了,人也精神了,似乎要和麥克斯家的女兒訂婚——對,就是那個珍妮。」
客人不無豔羨地說,然後抿了一口酒。
「你去軍隊待一年,不比他差。」
老闆揶揄一句,準備將酒杯放進櫃子。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頭夾雜着銀絲的紅髮闖進燈光底下,老漢裹緊身上的毛呢大衣,哈了口氣。
似乎太冷了,他咳嗽了幾聲,鬍鬚上的小水珠隨之震動而滾落。
「傑克,好久不見。」
老闆朝他打了個招呼。
先前那名客人不再說話,只是低頭看起了手邊攤開的雜誌。
「一杯朗姆酒,別太烈。」
老傑克朝老闆點點頭,將圍巾取下,就近搭在左手邊的一張椅子上。
看來他準備坐在那兒。
擦過的杯子正好可以用,老闆將這個茶色玻璃杯放在吧檯上,倒了一點朗姆酒。
「我去取些白糖,勞煩你幫我看着點,羅伊。」
他朝客人囑咐道,後者應了一聲。
過了大約五分鐘,他才匆匆從後廚回來。
「放得太混了,瞧我這記性。」
他感激地接過那杯酒,加了點熱水與白糖——這樣喝起來甜而暖。
傑克又要了兩杯。
他今天看起來似乎有些鬱悶。
有相識的人與他聊起來。
「兒子要娶媳婦了,你還不高興麼?」
傑克有點醉了,他搖頭。
「這個孽子……我還是想着他,他啊!」
他似乎喝得太多,臉漲得緋紅,嘴中蹦出的句子也凌亂。
這邊,客人再一次開了口。
「傑克的小兒子……」
他似乎有點猶豫。
這座小鎮上,誰不知道傑克的幼子在十二歲時失蹤了。
老闆忽然說起一個怪聞。
「你聽說過沒,十二月的大霧天,從霧裏歸來的人,不是原來的人?」
羅伊笑了。
「無稽之談。」
那個年輕人,似乎也是從霧中回鄉的。
兩人轉頭看向傑克,老頭子正搖搖晃晃地往二樓走,那裏有個衛生間。
然而,在樓梯上,他迎面與一個穿着風衣的人撞了滿懷。
「誰啊!」
他嘟囔着,然後打出一個大大的噴嚏。
「抱歉。」
那個人用衣領遮住臉,眼睛也掩在帽檐下。
他的步伐大而快,幾步就出了酒館。
只是,空氣中留下一股濃重的煙味,揮之不去。
然而,那間衛生間的門卻沒再開過。
直到有人尿急,撞開了門。
——一頭紅髮的老傑克躺在地上,面色蒼白,呼吸全無。
「演得不錯嘛。」
我摘下假髮套之後,虛構從後臺進來,發表觀後感。
「謝謝。」
我說。
雖然我並不很滿意,但不到三十分鐘的構思時間,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
只希望,這一輪過後,人數能降到我期待的範圍。
不知是戲劇的作用,還是炸彈的威力,或是對於重複的排除——總之,現在的確只剩下我與昨天的演員團了。
數十小時之前,我們還是盟友,現在,卻要互相決定生死。
吊墜讓我幸運地抽到了「觀衆」角色,除了我和「羅伊」以外,其他人再一次做了演員。
這場戲是密室殺人,但作案者的手法不夠嫺熟,「證人」角色也出了疏漏:兩個不在場證明,竟然互相沖突了。
此外,在這類案件中,報案人的嫌疑本就極大,演員團仍然選擇了鋌而走險,賊喊捉賊。
不管怎樣,我都確信他們必死無疑。
虛構顯然也看出了這一點。因此,謝幕之後,幾具屍體僵直地躺在檯面上,再也沒有起身的機會。
而我和「羅伊」,只能賭盲剪炸彈線的運氣了。
進隔間之前,「羅伊」朝我咧開一個笑。
「祝你好運。」
他說。
直覺告訴我,在這一輪,他將使用道具。
「等等。」
我看向虛構。
「我能在他後面進去嗎?」
虛構對這個提議感到有些驚訝,但並沒有着急否定。
「無所謂,反正都一樣。」
他攤了攤手。
「羅伊」從隔間裏看了我一眼,似乎有點懷疑。
不過桌板的位置是完全被擋住的,他不必擔心我會偷窺他的選擇。
因此,他還是動手剪了。
「每個隔間的炸彈都不一樣。」
在那片乳白色的霧氣籠罩整個隔間以前,虛構解釋道。
這下我放心了。
我猜測,「羅伊」的道具是提升選擇成功的幾率,然而,三根線,可以形成的組合何其多。
因爲只剩我一個人了,因此我並不需要再花工夫構思奇特的死法。
只是在進去之前,我往嘴裏丟了一顆糖。
吊墜告訴我,應當剪紅與黃,但我剋制住了這種衝動,硬着手腕剪了藍色。
只一瞬間,寂靜的耳道被爆炸聲填滿,一秒後,世界又復歸沉默。
濃厚稠密的霧氣貼緊我的皮膚,在一片朦朧中,我能隱約感受到,被溼潤了的萬千形態。
……果然沒錯。
霧氣散去之後,我打開隔間,對上了一臉苦笑的虛構。
「我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我點了點頭。
隨即,他又神祕地笑了。
「接下來,我可不會放水。」
我剛想問他什麼意思,卻發現,在他視線之下的我,動不了了。

-18-
「木頭人的遊戲,你總玩過吧?」
虛構找了根凳子坐下,目不轉睛地盯着我。
我的肌肉能繃緊,卻無法使力;能看,能思考,卻不能行動。即使存活到最後,也有規則束縛——這就是,五星房間?
「別那麼沮喪嘛,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現在平等了。」
現在平等,既意味着之前處於不對等。
星級數越高的房間,管理員的權力應當就越大。
我早該發現的。從僞樂園出來之後,足以限制管理員的「束縛規則」更少了,而誘使我們喪命的「生存規則」更多了。
既然現在虛構承認了我們之間地位的平等,是否說明他已經無權再增制新的規定?
終於,他撐不住地眨了眨眼睛。
在這短暫的 0.2 秒中,身體的掌控權又回來了。
但僅僅是 0.2 秒,什麼也做不了。
我忽然想起那隻懷錶。
多了一面鏡子之後,它的功能也應當和鏡面有關,說不定是反彈傷害。
五分鐘以後,趁着虛構猛眨眼睛的空當,我用最快的速度將懷錶取了出來,使鏡子對準他的臉。
再一次睜眼後,虛構也動不了了。
他的眼神十分陰沉,似乎有些惱羞成怒。
真是一物降一物。
我有點想笑。
虛構大概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煞費苦心想出來的最後一條規則,竟將自己也囚了進去。
我舉着懷錶,沿着牆邊慢慢移動。
在隔間中的體驗使我確信,霧氣中的確藏着一部分人,但這並不是完全的答案。
「於無聲處聽驚雷。」
驚雷不止那一道。
而我現在最感興趣的,就是「虛構」這一詞常被使用的語境。
虛構故事、虛構情節。
我舉着鏡子,摸到了書房的門把手,然後幾乎是飛身閃進去,快速地將門反鎖。
只要他的目光觸不到我,那我就無所畏懼。
我收起懷錶,在書架上翻動着。
滿排的書,大部分卻都是空殼。
找了半天,只有四本書是確有重量的。
一本詩集,一本科幻小說,一本童話,還有一本愛情小說。
仔細翻閱,都是虛構,皆言幻想。
無聲——二維世界一定是無聲的。
而「驚雷」,是否可以代指這些文字所含帶的力量,以及映射的現實?
然而僅僅是將四本書擺在一起,似乎無濟於事。
我想起「編撰戲劇」這一環節,低頭去尋找我可能用到的工具。
在最下方的抽屜裏,我如願以償地窺見了所尋之物的蹤影。
現在的問題是,什麼纔是藝術加工之下,創作者所想讓我們看見的?
揭開虛構這層皮以後,底下的究竟所謂何物。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我從四本書上分別擷取一個詞,剪下來。
「自由,未來,幸福,愛。」
串起這四個詞的,我取筆寫下:活着。
一分鐘過去了,毫無動靜。
門外徘徊着虛構,他的腳步時輕時重,似乎有意擾亂。
不對?
我第一次萌生出了自我懷疑。
如果不是從「虛構」中提取故事核心,那又是什麼。
我想了一會,再次分別在四本書上圈出四個詞:
「窮困,桎梏,離別,疼痛。」
而這些,統統都可以歸納爲「苦難」。
再加上主語、連接詞和動詞,將剪下的這些碎片拼湊起來。
「活着,我們經歷苦難。爲了自由、未來、幸福,和愛。」
這就是整個世界最顯而易見的真相,沒有人可以否定。
整句話聯通的一瞬間,書頁自發翻動起來。
數以百計的方塊躍向空中,交錯組合成我從未見過的名字。
很久以後我才意識到,這是死去的「居民」們。
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淌成燦金色的一片,又構織成四幅人物、場景不斷變幻的畫面,都快速閃動着,將詩人、作者及其筆下主人公的經歷展現在我眼前。
有手舞足蹈的信徒,紛飛的戰火,玫瑰和新紀元。
到最後一頁時,空中停住的人像們似乎望了我一眼,然後盡數消散。
只剩被熔鑄成項鍊的那串文字,靜靜躺在白橡木的書桌上。
咔嗒一聲,鎖芯轉動的聲音響得很合時宜。
虛構拿着鑰匙,臉上的表情很複雜。
「……我只想看看,你能做到什麼程度而已。」
他走進來,嘆了口氣。
「現在這座房間屬於你了。」
他懶懶地靠在書桌上,好像並不悲傷。
「你不遺憾?」
我攥緊了項鍊。
虛構將長長的劉海掀起,露出另一隻眼睛。
令人驚奇的是,他的左眼瞳孔竟然是淡金色的。
「是有一點啦……不過,到了我們這個級別,只要願意,還是可以從頭來過的哦?」
從頭來過……我心中警鈴大作。
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多言,移開了話題。
「不過呢,有時沒有選擇的餘地,或許還更好。」
他打了個響指,轟的一聲,書櫃緩緩移開,露出一個漆黑的密道。
像來時那般,他推着我往外走,搭在肩上的手指感受不到惡意。
「你我都一樣。」
快要踏出分界線的時候,他低聲說。
「我們都是這個迷宮的囚徒。」
書櫃似乎移回了原位,眼前黑沉沉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一束手電筒光投在我的臉側,又繞過我的視線,照亮了被關閉的門洞。
「Prisoner of Freedom」(自由之囚)。
順着光線來源去看,一條人影幾乎與背後的黑暗融爲一體。
鮮明的是那張格外蒼白、略帶青灰的臉,和他扎眼的紅領帶。
「……要開場了。」
他的聲音好像玉米麪從石磨槽裏被碾出來,綿綿的,聽不清楚。
「什麼要開場了?」
他恍若未聞,只是轉身,大踏步地往外走,不管我跟沒跟上。
直到抬開一方厚重的簾子,歡呼聲由遠至近。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前方,嘴中字句終於吐清:
「辯論賽……要開場了。」

-19-
我跟着紅領帶走進去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我們。
所有人都將精力放在眼前這一場決鬥上。
這簡直不能說是一個房間了——該說大劇院?還是藝術廳?
層層延伸的階梯將檯面圍成殘缺的蛋撻,有點貌似古羅馬鬥獸場。
坐在上方的白鬍子老頭披着黑色斗篷,胸前也搭着一根閃閃發亮的紅領帶,像法官。
「現在有請 53 號辯手接受挑戰!坐在你對面的是……嗯……」
他翻了翻花名冊。
「來自『極簡主義』的居民梅花 A!」
一個青灰色半透明的身體爬上了法官左手邊的椅子,似乎很興奮。
「如果你的回答得不到諸位觀衆的認同,嗯……那麼你知道的,將會很遺憾。」
法官看向「辯手」,後者很緊張地點了點頭。
「準備好了嗎?那就開始——」
法官一槌敲定後,梅花 A 率先提出觀點:「你在『極簡主義』的時候通過賄賂管理員作了弊!」
現場一片譁然。
53 號立即反駁:「我沒有!我能逃出房間都是因爲我找到了關鍵線索……」
我伸手杵了杵旁邊的紅領帶。
「誒,這兒的辯手都是從五星房間裏出來的嗎?」
和虛構待了一陣子,我也變得健談。
紅領帶糾結了一會,似乎在猶豫該不該說。
「不……是……」
又一捧玉米麪被擠了出來。
「隨機……兩個房間以後……就可以……」
噢。
沒管他繼續念着什麼,我大概懂了。
連續逃出兩個房間以後,就有可能隨機被選中進入這個辯論場。
那麼,我是觀衆,還是辯手?
我心裏冒出這個疑問的同時,紅領帶遞給我一張號碼牌。
「105」。
我鬆口氣,現在纔到 53 號,還早。
然而,紅領帶憐憫地搖了搖頭,他指着臺上,法官慢條斯理地翻着花名冊,然後清了清嗓子。
「79 號、105 號選手,請做好準備。」
定睛一看,檯面上的 53 號怏怏地坐着,下一秒取而代之出現在他位置上的,是先前的梅花 A。
半透明的身體迅速凝實,一口氣的工夫,她又獲得了新生。
梅花 A 走到正中央,朝觀衆們鞠了個躬。
「謝謝大家的支持!」
她歡樂地走下臺,由一個工作人員領着出了門。
看來,辯輸了的人,會被亡靈取代。
「法官怎樣判斷勝負?」
我轉頭想問紅領帶,卻發現身邊座位空空,看來他已經完成自己的任務,去迎接下一個新人了。
沒辦法,只能通過觀察眼前這一場論戰來確定遊戲規則。
我抬起頭,79 號辯手長得其貌不揚,對面坐着一個魁梧的壯漢,身體也是半透明的。
壯漢開口發了問:「那天晚上,你往我身體裏注射了什麼東西?你知不知道,在睡夢時間動手是違反房間規則的!」
對面的 79 號滿不在乎地嗤笑了一聲。
「我可沒有在睡夢時間動手,我頂多是往你的晚餐里加了點致幻藥,其他的事,可都是你自己幹出來的。」
壯漢有點惱羞成怒,「你這是在鑽規則的漏洞!」
79 號百無聊賴地蹺着二郎腿。
「管理員只規定了不許在睡夢時間動手,以及不可以一次性傷害超過兩個人,我違反哪一條了?是你自己半夜持刀傷人而被房間滅殺,還好意思賴到我頭上來。」
——看來這個 79 號是個調配藥品的高手,才能將劑量控制得恰到好處。
底下的觀衆發出一片唏噓聲。
我這時仔細看才發現,觀衆席的座位後方閃着微弱的紅光,大概是在支持辯手。
果不其然,青灰色的身體淡出視野,那個壯漢臉上猶有不甘。
79 號慵懶地起身,理了理衣服,然後徑直走下臺去。
我站起身來,在法官叫到我之前,走到了臺邊。
這樣的公開場合,可比殺人密室令我緊張得多。
「105 號——」
法官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
「噢,已經到了?很好,請你上臺吧。」
我深吸一口氣,儘量使自己的心率恢復常態。
坐在我的對面的是——
一雙眼睛閃爍着精光,正如他生前那般。

-20-
「我很好奇,你怎麼那麼篤定,我會比你先死?」
瘦老頭盯住我,慢悠悠地開了口,一點也不緊張。
也是,畢竟他已經死過一回了。
——雖然我也死過一回,但畢竟沒什麼實感。
「你知道胖子爲什麼是第一個死的嗎?」
我不答反問。
瘦老頭沉下了臉,摸着下巴。
「因爲他碰了紅色。」
我搖搖頭。
「你碰了嗎?你這麼謹慎,不也死了嗎。」
他似乎被我激怒了。
「那你倒是說說,爲什麼?」
他笑起來。
「你要是說不出個爲什麼,我就權當你是碰運氣,是胡扯。」
我嘆了口氣,決定揭開那一場詭計。
「你有沒有注意到,胖子躺在地上睡覺時,他的位置正好對着什麼東西?」
瘦老頭思索了一會。
「掛鐘?」
「對,沒錯。」
我笑了。
「他每天睜開眼看到的一個事物是掛鐘,睡前見到的最後一個物品也是掛鐘,發呆的時候,喫飯的時候,總會瞥過那個掛鐘——紅色的。」
「所以呢?」瘦老頭緊接着問。
「所以說你們真是蠢啊。」
不知是不是受了 79 號的影響,我也情不自禁地嗤笑起來。
「爲什麼在一羣懶漢之間,還要樹下『不能碰』的規矩?懶成那樣,就算不說,也沒有人願意空費力氣。況且提醒一次就夠了,何必天天說呢?」
瘦老頭的臉色愈發難看,我反而越輕鬆。
「你們就沒懷疑過,管理員說的『碰』到底是指哪種形式的觸碰嗎?」
我指指腦袋。
「是意識。」
詭計之所以是詭計,就在於他以言語詭計模糊了「觸碰」兩字的含義,同時也就模糊了整個房間的規則。
用手去觸碰只是生理意義上的觸碰。
而當我們的耳朵捕捉到顏色的信息,眼睛感獲到光線,大腦就會因經驗而聯想到「紅色」成像——當我們意識到「紅色」時,實際上就完成了一次「觸碰」。
「觸碰的次數達到一定量纔會觸發死亡機制,這也是爲什麼管理員每天都會不厭其煩地提醒我們——纔不是出於好心,只是誘導我們去死。」
這番話說完,瘦老頭一雙眼睛陰鷙得更甚生前。
「至於你麼——你確實很小心。」
大多數時候,瘦老頭只是閉着眼,減少了視覺接觸紅色的可能。
我話鋒一轉。
「可惜,你還是上了當。」
他大概也意識到了,當他順着我的話去看那條金魚的時候,防線就已然崩潰。
「紅色」的感知源源不斷地被傳入腦海,而「何時變得這麼紅」「爲什麼會這麼紅」的思考又相當於二次觸碰,經歷幾十天的次數累積之後,我賭他當時也快臨近上限。
他摸着手腕上的串珠,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
「……你不也一樣在看?」
我指指自己。
「我嗎?啊,這個挺簡單的,只要在觸碰『紅色』的時候,將與之匹配的經驗替換成其他顏色不就好了麼。」
綠的掛鐘、綠的門把手……
那一段時間,我始終在強迫自己抵抗下意識的衝動。
到了第二個房間的時候,我花了好一陣時間,才適應過來。
不過多虧了這段經歷,我在「返璞歸真」的時候,控制思維也更容易了一些。
瘦老頭將自己靠在座椅上,無話可說。
我轉頭去看觀衆席,一片暗瑩瑩的紅色。
鬆了口氣,我準備下臺離開。
「請留步,105 號辯手。」
法官開了腔。
「嗯……接下來你的對手是——來自『僞樂園』的居民,方瓊。」
觀衆席出現了不小的騷動,議論聲瀰漫開來。
我轉頭去看,嬌小的半透明身體正艱難地往椅子上爬。
坐定之後,她似乎衝我笑了一下。
我猜她想說:好久不見。

-21-
原來她的名字叫方瓊。
幾乎是槌子敲下的同時,她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我騙了你?我爲什麼比你先死?你告訴我的信息是真的,但爲什麼我死了你卻沒死?」
她的問題太多,連珠炮一樣飛射出來。
果然是這些。
「第一個問題。如果我沒看錯的話,在某幾個晚上,你調整了接觸安全區域的面積——安全區域是石青色、霧藍色和灰紫色的那幾天。
「當時我就猜測,你之前告訴我的信息不完全準確。
「好在我可以結合你的舉動,通過問答來確認真正的接觸比例。
「沒猜錯的話,針對冷色系複色,接觸的比例應該在 30%~60% 這個區間,超出或少於都必死無疑。
「不過大概是走了狗屎運吧,那幾天我選擇的含帶安全區域的物品,體積大小都適中,剛剛好卡在了這個區間內,所以你沒有機會判別我是否得知了正確比例。
「最後那晚,我拿的暗綠色方巾面積很小,差不多勉強剛夠 10%,你就得意忘形,覺得我會就此殞命吧?」
小個子似乎對我不留情的言語有些惱怒,不過也無所謂了。
「不過你怎麼篤定那晚上的答案就是暗綠色呢?讓我猜猜——大概是從第三晚開始,你發現自己沒有獨自猜出正確答案的能力,所以依靠某種『模仿』能力來照搬我的選擇吧?
「在我告訴你冗談的回答有真有假之後,你的確花了一晚上來驗證這條信息。我也不擔心你會在鐘聲上欺騙我,畢竟當天晚上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活着,並確認回答的真假。
「不過你肯定也不敢完全相信,我第二天告訴你的真假順序吧?所以你只好靜觀其變,根據我的舉動來反推當晚的安全區域。
「到了後面,因爲你將注意力都放在了這個『反推』的過程上,所以完全沒有在意冗談到底回答了些什麼。」
坐得太久,我鬆了鬆肩膀。
「倒數第三天的時候,他以擴大安全區域爲代價,新增加了『極危區域』這個規定,不過,你大概是沒注意聽。
「那天晚上的暗綠色,並不是 Haven(保護區),而是 Hell(地獄)。
「而你有發現嗎,我始終待在那片紅色地毯上,幾乎沒有移動過位置。」
也就是在那一晚,我用掉了金魚紋身的保護之力。
「解答完畢。」
我說得口乾舌燥,彷彿又回到了「返璞歸真」。
對面的小個子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她似乎終於釋懷了。
「也許我從一開始,就不該把主意打到你身上。」
我搖了搖頭。
「未必。反正最終都要相互廝殺。」
這兒就是這麼殘忍的地方,不是嗎。
眼看着小個子——或者說方瓊的身影逐漸消失,我以爲自己總算能下臺了。
然而,法官的聲音響起來,將我繼續捆在椅子上。
「嗯……105 號,你的下一個挑戰者是……來自『僞樂園』的管理員冗談。」
他似乎也聽累了。
蓬蓬頭從對面的桌子上方冒出來。
「啊呀,好久不見!
「我只有一個問題,你是怎麼發現『第四幅畫』的?」
他託着臉,非常好奇。
如果現在桌上有杯水的話,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灌下去。
但可惜沒有,畢竟我的角色是被審判者。
「你多狡猾啊,我可不相信你會把謎底設置得那麼簡單。」
冗談宛如受到誇獎一般,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在『思維懶漢』裏養成了一個不大好的習慣,就是總會懶得把用過的東西歸回原位。」
他目光如炬,似乎在說「所以呢」?
「所以那天我從書房回來,踩到了我之前用過的報紙。
「看見報紙的一瞬間,我立刻想到,報紙中的照片也有藏人的空間。
「果然,在《人物專訪》裏,我看見了一張極其扭曲的臉。
「順着這條思路,我幾乎將所有可能出現人像的報紙、雜誌,甚至海報貼畫都翻了個遍。然後將發生了異變的部分撕下來,粘住,框成了最後一幅畫。」
畢竟只有一張相紙,我不得不謹慎。
冗談咂咂嘴,頗有點遺憾。
那顆蓬蓬頭再度消失,我敢打賭,他並非有意質疑,恐怕只是爲了膈應我一下才來的吧。
我放棄了將腿搭在地上這個預備動作,只是靜靜地等待法官叫到下一個。
然而出乎意料地,法官朝我揮揮手,示意我可以從座位上滾蛋了。
「你可以下場了,105 號……後會無期!」
我聽出他語氣中的無奈,很是感激地衝他揮手致謝。
紅領帶候在那兒,原來他沒走。
「差不多了吧?」
我問他。
他不明所以。
「哎…….還沒想起來嗎?老夥計。」
我有些頭疼地拍拍他的肩。
他,宕機,人如其名,反射弧很長。
「帶我去『無極』。」
唯一的,也是最後一個六星房間。

-22-
辯論賽結束以後,我總算明白了,爲什麼我如此急迫地要趕往哪裏去。
在路上,宕機終於回過神。
「是……你?」
我沒回應,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閒聊。
「你還是這麼木,怎麼升到三星的?」
星級制度。
從一級到三級,每困死一千人,就能升一星。
三級及以上,則是房間難度、困殺人數和逃脫幾率的綜合考量,因此每升一級都格外困難。
如果不算上「生死辯論場」這樣的特殊副本,五星房間統共也不超過五個。
「你……都能重來……我怎麼……不能升星……」
宕機的聲音聽起來很鬱悶。
腳下這條密道走到了盡頭,攀上爬梯之後,再往前走幾步,就能與純白衛生間重逢了。
踏過熟悉的深黑色甬道,我心中感慨萬千。
走過這麼多遍,此刻迴響在耳邊的,竟然是「盯着腳下,不要左顧右盼」。
當然——
我抬起頭,注視超過 30 秒,那裏會露出天花板的真實面貌——純白色的平臺上方,聳着一個極高的透明穹頂。
這裏,就是「無極」。
虛構說出那番話後,我意識到一個可能:五星以上房間的管理員,在被逃生者殺死之後,可以通過重新經歷房間的方式,再次回到這個循環。
也就是從那次談話後,我開始懷疑自己原本的身份。
辯論賽結束過後,大概是因爲滿足了「重新來過」的條件,我得以獲取了過往的記憶。
但我並不能完全確定回憶的真實性,只好一邊套話,一邊通過脖子上的項鍊來確認——這玩意兒能辨別言語的真假。
——相比於死,始終掙扎於這個囚籠當中,未必就是更好的宿命。
怪不得他會那樣感嘆。
虛構的左眼球是金色的,那是他成爲管理員之前獲得的最後一把鑰匙。
我看了看手上的金魚紋身。
刻在表皮上的,大概就是「重生」的印記了。
這兩種鑰匙,因爲植入了身體,所以無法剝奪Ťũ̂ₙ。
正如眼前的「無極」。
不是他們不想篡奪,而是打不開。
爬上天梯之後,果不其然有條黑色身影擋在面前。
「你還能回來,真是出人意料。」
我也寒暄:「託你的福。」
——難怪我經歷的第一個房間就是二星,恐怕正是虎視眈眈的野心在從中作梗。
「你又是第一管理員了,挺得意吧?」
野心的神情無比陰鬱。
我說過,星級越高的管理者,權力越大。
六星房間的管理者,幾乎可以制定最爲嚴苛的規則而不受過多束縛,由此保證自己的安全。
在他們眼裏,「無極」顯然是一坨肥肉。
此前,雖然我手握着「無極」的鑰匙,卻並沒有選擇這個房間作爲領地,因此它始終空着。
管理員可以從自己經歷過的任何房間中擇一創建自己的領地,重新樹立規則,與居民對弈,直到被逃生者殺掉。
保險起見,五星往上的管理員,都不會選擇自己的「終局房間」作爲領地——只要自己還活着,終局房間就不會易主,是最後的退路。
而終局房間相比於「重生房間」,級別往往高得多。
這也就是爲什麼,雖然我已經死過一回,卻還能留有對「無極」的控制權。
然而,無休止地屠殺,爲了生存而不擇手段……
正如語文老師一樣,我也對這裏的生活感到厭倦了。
所以這一次回來,我得乾點兒足以顛覆整場遊戲的事情。
我打開門時,屋子裏已經聚集了不少的「居民」。
只是因爲沒有管理員,他們始終處於休眠狀態。
——沒猜錯的話,他們大多都是身經百戰,浴血突圍的精英。
我走到講臺上時,臺下的人們已經陸續轉醒。
這中間空白的一段,他們不會有任何記憶,就像我頭一次從「思維懶漢」中醒來一樣。
「這兒只有兩條規則。」
我環視四周,確保自己的話語足以傳達至所有人耳中。
「第一,每天早上 10 點和下午的 5 點,你們可以投票選出一名死者,其餘人將安然無恙。
「第二,請努力活到最後。」
求生這麼多天,我早已明白,越簡單的規則越致命。
而他們搜尋之後,就會發現這所房間裏根本沒有標語。
我向外走去,身上的西裝嶄新。
——純黑與純白之間,灰色是第三種立場。
我很期待,一個月過後,這座房屋裏的景象。
守在房子外邊團團轉的蒼蠅們不會了解「無極」的真諦。
人性之惡是一種無極。最牢不可破的桎梏其實是自己。
穹頂降下,純白的天花板緩緩閉合,又融成了一團黑暗。
波動着的透明字符,只有我能看清楚,恰似我胸前的銘牌——「Variable」(變數)。
(全文完)
謎底集錦:
(1)宇宙的誕生日也是時間的誕生日。
(2)「直覺」是指答題時的解題思路——不要過度思考,而要依據直覺。
(3)「返璞歸真」之所以特殊,是因爲只有它體現着一種動態的矛盾。包括房間名的結構啊,管理員的代號啊,還有房間內的規則,都無不體現了這種特殊性。管理員的代號則類似於無法用語言描述的一種「本質」,你可以叫他「沉默的真理」,但是因爲名字太長,所以大家都用「那個人」來代稱。
(4)「自由之囚」的第一場戲劇中,最後的結局依主角拿到的角色而有所不同。
文中寫道:「該角色是除卻『犯人』和『偵探』之外最棘手的角色」,並可以通過行文推出主角拿到的不是「主演」角色——主演的劇本上會標明幾個關鍵詞,而非主演的劇本除了角色名外只是一片空白。
再根據當時的場景判斷——主角起到的是一個推波助瀾的「第三者」的角色,由此可以推斷:他所拿到的名牌,無非「目擊者」或「共犯」。
①假如主角的身份只是單純的目擊者,那麼「看見有人進入」這個證詞成立,村民的房間裏的確有第四個人。
此時只需要判別「警長」和「村民」的立場:
A.警長是真警長,村民是不知情的村民,窩藏了潛逃的犯人,兩人倒地大概率是警長與犯人互相開槍射擊,或警長擊中犯人的瞬間犯人開槍射擊了目擊者或村民。
B.警長是真警長,村民與犯人是同夥,警長一槍同時射中了村民和犯人。
C.警長是真警長,村民與犯人是同夥,村民開槍與警長互擊,犯人滅口目擊者。
D.警長是由犯人僞裝的假警長,村民收留了受傷的真警長,假警長與村民/真警長互擊。
②若主角的身份是「共犯」,那麼需要同時明確三個人的立場,從而判別屋子裏到底有沒有第四個人。
A.警長是真警長,村民不知情,窩藏了犯人,共犯在警長開槍射擊犯人時,從背後擊中警長。
B.警長是真警長,村民就是犯人,警長擊中犯人時共犯開槍擊中警長。
C.警長是真警長,村民就是犯人,警長看見屋子裏沒人後反應過來射擊共犯,同時被村民從背後擊中。
D.警長是假警長,村民收留了真警長,共犯誘使村民開門後與假警長一起射殺了村民和真警長。
E.警長是假警長,村民收留了真警長,村民射殺假警長時假警長射殺真警長。
F.……以此類推。
(注意,演戲只需要達到邏輯流暢、兼具懸念即可,並不要求一定有既定的結局,所以可以留下這樣開放式的結尾,只要「有可能」發生即可。成功誘使觀衆們猜錯、猜漏之後演員們的目的就達到了。)
本章中的劇本角色是固定但不具體的,所以可以留下供演員自己補充和演繹的空間。
(5)「自由之囚」中的第二場戲劇。主角的目的僅僅在於誘使觀衆往錯誤的道路上想,所以全劇借用一個傳言重點渲染了一種靈異氛圍,促使觀衆去思考殺死傑克的會不會就是那個風衣男,以及他的身份是什麼。此外,仔細觀看會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和傑克的酒杯產生過關聯,因此任何人都可能是兇手,使得這場死亡格外撲朔迷離。此外,觀衆還需要從傑克的死狀中反推出傑克的死因。比如說是中毒還是窒息,或是心肌梗塞?當觀衆陷入這種思維謎團當中時,主角的詭計就已經成功一大半了。
因爲此時最簡單的解釋就是,傑克是自殺。從他與酒客的閒聊中可以隱約推出,他小兒子的失蹤或許跟從軍隊歸來的兒子離不開關係,說不定就是哥哥一手導致了弟弟的意外。因此傑克在兒子訂婚之日也悶悶不樂,無法解開心結。再加上他有些感冒的症狀,便隨身攜帶着感冒藥,在衛生間時,他趁着酒意吞下感冒藥。藥物與酒精產生了化學反應,導致了他中毒而死。
(6)爲什麼主角要在「羅伊」後面進隔間——因爲他感知到這個房間可能要「死」一次才能找到所有的屍體——一部分人藏在爆炸後的霧氣之中,如果不剪錯炸彈線的話就沒法感受霧氣,所以必須「死」一次。而當時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如果主角不能觀測到「羅伊」死沒死,那麼他特意剪錯線也沒有意義,只會白白花費掉「不死」的道具。如果羅伊沒有死,那麼他會聽從吊墜的指示,與羅伊再次進行比拼,而一旦羅伊率先死亡,那麼主角就可以放心地剪錯誤的炸彈線了。
(7)最後的「無極」,規則其實非常簡單。只說了「可以」投票,並非一定要投票。
這個房間的隱含規則是:只要有人被「投死」,那麼一個月後,無論有多少人活着,都會在當晚零點被抹殺。
而如果沒有一個人被投死,那麼所有人都可以活下來。
可惜進入最後這個房間的,都是經歷了多場廝殺活下來的「蠱王」,刻在記憶裏的本能或許會驅使他們爲了排除異己不擇手段,因此這個房間只有兩個結果:要麼全滅,要麼全活。
因此這間房裏壓根沒有標語適用的空間,畢竟適用標語的情形是:由唯一倖存者,找到所有的屍體。
(8)管理員可以重新回到循環&「終局房間」「重生房間」是指:選擇成爲管理員的逃生者,經歷過的最後一個房間的鑰匙會轉化爲他身上的一部分,因此不會像物品一樣被剝奪、轉讓、交予他人使用,所以「終局房間」是完全屬於自己的,不必擔心自己死後會被別的管理員侵佔。除非你選擇「終局房間」作爲領地,那麼根據逃生者代替管理員享有房間控制權的規定,這間房子連同管理員的性命都歸逃生者所有了,這種情況下,管理員無法復活。
「重生房間」是指管理員二次逃生後經歷的第一個房間,就比如本文的「思維懶漢」,這種房間的鑰匙會留在逃生者的皮膚上,比如紋身、疤痕、痣之類,同樣不可剝奪。
這兩個房間都是不可轉移和侵佔的,是管理員們的養老房。
而之所以這一次主角選擇使用了「無極」這個終局房間,是因爲他意識到了六星房間所賦予管理員的權力,或許足以開創一個「全部倖存」的新結局。當然,如果這個設想完全實現,很有可能這個迷宮也將不復存在,因爲「只能活一個」的逃生規則已經在實質上被摧毀了。
「變數」是永恆之變數,是整場遊戲的不可控因素。
彩蛋集錦:
(1)「冗談」對應着日語的「玩笑」。
(2)「僞樂園」出現的三幅油畫,從左到右依次是門採爾的《舞會晚宴》、卡穆奇尼的《凱撒之死》和居丹的《肯特海灘》。
(3)「僞樂園」產出的戰利品吊墜,圖案是《九級浪》。
(4)「藍色荊棘」的靈感來源於「青い棘」這首歌。
(5)語文老師給的懷錶可以寄託靈魂。至於爲什麼——時間可以承載萬物。
(6)「別忘了,我看不見我自己,我的角色,僅限於看向鏡子那人。」——法國詩人 Jacques Rigaut 美劇《犯罪心理》曾引用過。
(7)「自由之囚」中出現的四本書,作者心中對應的是:魯米《在春天走進果園》、赫胥黎《美麗新世界》《小王子》、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嚴格意義上來說最後一本算是哲理小說,《美麗新世界》譯文中並沒有出現「桎梏」,是作者的提取)。
(8)結尾化用了余光中先生的「月色與雪色之間,你是第三種絕色」。
小番外:

迷宮內將要舉辦一場派對。
房間的管理員們聚在一起,商量各自的分工。
虛構:我負責表演才藝!
冗談:我來當主持人~
詭計:(有氣無力)我當服務員……
那個人:(沉默)
冗談&虛構:行了行了你當會場保安。
宕機:我……來……報……菜名……
變數:我負責喫喝玩樂,謝謝!

當某一個房間的居民上貢了一盒「狼人殺」。
變數從辯論場找來了法官,讓他兼任主持。
虛構和冗談總是搶着當狼。
詭計會發呆,然後成爲第一個被殺死的村民。
那個人總是拿到女巫牌,他基本不說話。法官問他救或毒的時候,他很糾結,因此由他擔任女巫的每一晚都很漫長。
宕機只玩了一局,就被踢出了這個隊伍。
變數很喜歡跳預言家,他總是查殺冗談。
野心在門外看着,沒有人邀請他。

某個閒得無聊的管理員舉辦了一場說謊大賽。
第一名竟然是那個人——畢竟無論問什麼他都是一個表情。
亞軍是冗談,這是他的老本行,他覺得自己實至名歸。
季軍由虛構和變數共同奪得。
虛構的獲獎感言是:殺了冗談,下次我就是亞軍了。
變數的獲獎感言是:感謝冗談,感謝虛構,沒有你們就沒有今天的我。
野心終於擠進來一次,拿到了最佳參與獎。但是沒有發表獲獎感言的機會。
宕機果然是最後一名。
詭計沒有參加,他認爲自己不擅長說謊。
頒獎嘉ŧū́₄賓是法官,畢竟數來數去就那麼些人。
作者:翡翠登頂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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