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歲那年,我目擊了一場殺人案,兇手發現了我,準備殺我滅口。
瀕死時,我說了一句話。這讓我免於死亡。
許多年後兇手落網,記者們如見血的鯊魚般追蹤我的痕跡,那一刻我才突然意識到:
曾經救我命的那句話,竟是一句預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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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環殺人犯陳嶺落網後,反應極爲平靜,他向警方一一供述了他「還記得住」的罪行。換言之,也有不少記不住了。
喪心病狂、喪盡天良,不足以形容其所作所爲。
據他所說,只要時間地點「合適」,並且起了殺心,他就一定會下手,只有一次例外。
1998 年的除夕夜,他放過了一個女孩,當時那女孩年僅 19 歲。如今 18 年過去,那女孩也年近中年了。
供述到這裏,陳嶺意識到Ťů₄十幾次喪心病狂中的一次「良心發現」,並不會影響他被判處死刑,於是不再多言,隨便幾句「那天是過年」「忽然不想殺了」,搪塞了過去。
陳嶺被執行死刑後,有關其唯一一次「良心發現」的傳言甚囂塵上。一切猜測指向了某地方美院老師,賀芝。
各路媒體記者聞風而動。
顯然,像陳嶺那樣的變態殺人魔,不可能因爲「那天是過年」「忽然不想殺了」而放過一個極有可能向大衆揭露自己罪行的人。
一定另有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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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賀芝,一個沒名氣的畫家,供職於一所地方美院,日常就是教書、畫畫,偶爾舉辦個人展。
我性格孤僻,心理敏感脆弱,被精神問題持久困擾,尤其懼怕受人關注。
直到連環殺人犯陳嶺令我名聲大噪。
他放過我的真正原因,只有我和他兩人知道。
1998 年,那個驚心動魄的除夕夜。他的手攥住我的脖頸時,我拼盡全力說了一句話。
他便放了我。我死裏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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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告訴我,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
所有記者中,糾纏我最兇最久的那一位,叫陸澤銘。
「那是可怕的經歷,我不想再去回憶。」
陸澤銘糾纏了我一個多月,我無數次拒絕他。他是那種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小報記者,彷彿已經把這次訪談當作了人生追求。
「賀老師,只要你告訴我答案,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面對他的執着,我不能說沒有感動,但我並非不願而是根本不敢提起那天的故事——
我擔心一旦提Ṫũ̂ₙ起往事,事態就會無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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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一天,助理打來電話:
「今天陸記者看了你的展……」
我怔怔地聽助理說完,無聲地笑了笑。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5-
咚咚咚。
正巧,陸澤銘敲響了畫室的門。
他進門,尚未開口,我已表現出歡迎的態度。
「我決定接受你的採訪了。」
陸澤銘很詫異,一時手足無措。
我深吸一口氣,向他坦言。
「那一年除夕,我死裏逃生。
「陳嶺的手攥住我的脖頸時,我說了一句話,一句預言。然後他就放了我。」
「當時我也沒覺得那是預言,是直到 18 年後的現在才意識到的。我忽然意識到,是一語成讖的時候了。」我艱難地說。
「從頭開始,慢慢說吧。」我嘆了口氣,拿起水壺倒了兩杯水,「請喝水。」
他很謹慎,看到我先喝了,他才喝。
訪談正式開始。陸澤銘簡要介紹陳嶺的情況。
「連環殺人犯陳嶺,十幾年來作案不下十餘起,受害者均爲女性,第一次犯案可以追溯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均爲無差別殺人。
「陳嶺落網後,他供述的具體細節警方自然是不便透露出來的。直到死刑執行過後,纔有關於其『良心發現』的傳言傳出,也就牽扯到了賀老師你身上。」
「是的。」
「據陳嶺所說,他是因爲『那天是過年』『忽然不想殺了』而放了你,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爲什麼?」
「我們調查過陳嶺的童年經歷,他父親早亡,童年都和母親相依爲命。
「後來他和母親雙雙被歹人綁架,母親的孃家窮困出不起錢,他母親就被撕票了。他很小就孤身一人,遠赴外省打工。變態殺人魔,往往都會有這樣悲慘的家庭背景。」
我回想了一番,「這個事情,陳嶺好像也和我講過。」
陸澤銘追問:「他和你講過?所以他是把你當自己人了,還是你們原本就認識?」
「不認識,也不是自己人。他是無差別殺人,我們是偶遇。」我又一次澄清,「我不是他的共犯,我沒做過壞事。」
我切回正題,「所以你講他的童年經歷,想說明什麼?」
「說明他沒有家。沒有家,也就沒有過年。中國人的過年和家庭的關係是很密切的,過年時他看着別人閤家歡樂,說不定還會更加憤怒,更加極端。所以『那天是過年ŧŭ⁼』這個原因對他來說,顯得太『正常』了,反而就不正常了。」
我表示同意:「我明白。『沒有家,也就沒有過年』,這點我確實深有感觸,我是孤兒,出生就被拋棄的那種,也沒有家。」
陸澤銘連忙道歉,氣氛一時有些凝重。
他環顧四周,轉移話題:「我看了你的展。」
「不必客套。我雖然神經質,但也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我是個沒什麼天賦的人,只有出道作品是畫得最好的,出道即巔峯。」
「但我很喜歡。我通過你的作品,想到了我媽媽……」陸澤銘說,「所以我來找你,不僅僅是因爲陳嶺那件事,也有個人私心。」
我問:「是那幅《女神》?」
「你怎麼知道?」
「《女神》就是我的出道作品,也是我最好的作品。唯有極致的激情能讓我畫出好畫,也唯有《女神》是在這樣的狀態下完成的。隨後幾十年畫出的,都是平庸之作。
「當年《女神》驚豔了畫壇,很多人想買這幅畫,說《女神》讓他們感受到了熾烈的愛情。」
陸澤銘皺眉道:「愛情?」
「是的。畫中的女人面朝畫框外的世界,悲傷卻含情的眼波流轉,仰視着你,向你伸手,表達對你的渴求。
「很多人都說畫中的女人淫蕩而聖潔,能激發人的保護欲,是最完美的愛人。——不過看起來,你似乎有不同的感受。」
「不,不是愛情,是親情。」陸澤銘篤定地說,「那幅畫畫的不是愛人,而是母親;不是熱烈地仰視,而是憐愛地俯視;手不是向上伸出,而是向下垂落;不是渴求,不是渴望被保護,而是奉獻,是想施予保護。」
我感到心臟怦怦直跳,越跳越快,我繼續追問——
「這麼看來,你的感受完全相反。相當於別人是把畫中的女人壓在身下看,你是舉在頭頂看,也就有了畫中女人是仰視還是俯視的區別。那麼你爲什麼會有完全相反的感受?」
陸澤銘低聲說:「我不可能把畫中的女人看作愛人。因爲那張臉和我失散多年的母親非常像。有極大可能,你畫的就是我母親。」
「你的母親?難以置信,會有這麼巧嗎?」
陸澤銘沉吟片刻,「我也不能完全確定……我想知道你這幅畫的模特在哪裏,以及我能買下這幅畫嗎?」
我說:「那你先說說你的故事吧。」
「……」
「交易是平等的,你想從我這裏瞭解陳嶺,我也得從你那裏瞭解你母親。」
陸澤銘冷靜下來,「這就是你決定接受我採訪的原因?」
「不全是。」
「你知道我今天去看了你的展?」
「剛知道。晚上來畫室時,我的助理打電話給我,講到了你。你看展時說那幅畫像你的母親,想買下它。說女神是母親,你是頭一個。」
陸澤銘連忙說:「我是真的想買下這幅畫。」
我有我的堅持,「那麼請開始說吧,你的故事——」
-6-
陸記者說出了他的故事——
「我出生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那是我 5 歲時的事了,卻是我多年的心結。我父母原本都是工人,家庭雖然不算富裕,但也很幸福。
「後來趕上九十年代下崗大潮,我家沒能倖免,父母雙雙下崗。
「家裏一時斷了所有的生活來源,日子過得非常困難,印象中搬了好幾次家,住的地方越來越小、越來越陰暗。
「家裏窮困得揭不開鍋。母親出去擺攤賣燒餅掙錢,結果攤子被人砸了;父親想跟着同鄉出國打黑工,結果被人騙光了路費。
「父母每天都要去菜Ṱū́₂市場撿菜皮、碎肉,去晚了撿不到,因爲當時搶菜皮的下崗工人家庭非常多。每天一家人圍着空桌子喝稀米湯是常態,家裏永遠能聽見父母的唉聲嘆氣。
「我年紀小,也想幫家裏減輕負擔,就跟着別人去河裏摸魚,結果因爲太餓了低血糖,腦子一暈眼前一花就一頭扎進了河裏,差點淹死。
「被救上來後,我得了溺水性肺炎,家庭狀況雪上加霜……」
陸澤銘說不下去了,眼中有淚光閃爍。
說到底,他現在也只有二十來歲,如果不是悲慘的童年使然,不至於養成這麼偏執的性格。
我比他年長許多,卻也不好多加評價,只能說:「我能理解,我也經歷過那個混亂的年代。後來呢?」
「後來,有人想娶我媽媽。」
陸澤銘艱澀地說。
「爲了 500 塊錢,我爸就讓我媽跟着那人走了,那人保證會一輩子會對媽媽好。
「這是我 5 歲時候的事,年紀太小了,很多細節都忘了,但是媽媽上火車時回頭看我那一幕,永遠忘不了。
「隔着人山人海,她就是用那樣憐愛的、悲慼的眼神,遠遠凝望着我,向我伸出手——像你畫的那樣——可又斷然放下了,扭頭消失在了黑洞洞的火車中。
「我大哭着喊『媽媽!』,被我爸死死拉住,不讓追。那列火車就開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小時候我很怨恨媽媽,不明白媽媽爲什麼不要我,長大了才明白了。後來沒幾年,我爸打工太拼命,生病死了。
「所以你說你是孤兒,其實我也是,區別可能就在於我曾經擁有過父愛母愛。擁有過就會有念想,這很痛苦。」
我說:「失去和從未得到是兩種痛苦。我確實對從未得到的東西理解力不夠,但我也會憧憬母愛。後來呢?」
陸澤銘繼續講述,「我 15 歲的時候,就有當記者的潛質了,寫文章很好。我在我們當地報紙上寫文章,還連載過一部小說。
「我拼命地寫,沒日沒夜地寫,靠寫文章賺了 500 多塊。經過多方打聽,我終於找到了當年帶走我媽媽的人,我想把媽媽接回來。
「那人拿着我的 500 塊錢,拉着我喫肉、喝酒,到處亂逛,就是不說。花光了最後一塊錢,他才告訴我,他帶走媽媽一年後,就又把媽媽轉手了,賣給了那種……
「你懂嗎,就是那種做皮肉生意的人……」
說到這裏,陸澤銘落下淚來。
我嘆了一口氣,「我懂了。所以我畫出了那幅畫,所有人看到的都是熱情熾烈的愛人,只有你看見的是母親。你別哭,喝點水。」
陸澤銘落寞道:「從此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媽媽。是不是挺可悲的?」
我說:「十幾年了,我都庸庸碌碌,就《女神》這一幅好作品。我也挺可悲的。」
陸澤銘:「每個人對可悲的定義不一樣,我真心希望家庭圓滿,希望媽媽不要受那種苦,希望爸爸不要生病,可是時間無法倒流,即便倒流,也沒有更好的辦法。——算了,我不想再回憶過去了。」
我:「我家庭也不圓滿,但對我來說遠算不上可悲。我只覺得我的職業生涯一塌糊塗,這很可悲。」
他反過來安慰我,「不是每個畫家都能成爲名家,畫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也就行了。」
我點點頭,「是啊,我也不追求成名。我就是想再畫一幅像《女神》那樣讓我自己滿意的作品,作爲我職業生涯的終結。不,應該是畫出來的那一刻,職業生涯就結束了。我一直想給《女神》畫續篇,但始終難以下筆。」
陸澤銘大惑不解,「你還不滿 40 歲,爲什麼職業生涯要結束?你生病了嗎?」
「沒有。總而言之,一個畫家,只在職業生涯的一頭一尾纔有好作品,這聽起來真可悲。但是我沒辦法,我的『圓滿』最多隻能這樣。」
「我不太理解。」
我自顧自地說:「我想畫《女神》的續,就是想畫出女神眼中所看到的景象,或者看到的人。所有人都說畫中女神在看愛人——既然他們認爲女神是愛人,那女神在看的自然也是愛人。
「但我下不了筆,總覺得哪裏不對。所以我一直在等待一個真正理解的人,來爲我指點迷津。很幸運,我等到了你。之前一直拒絕你採訪,是我有眼無珠。」
陸澤銘問:「那麼你爲什麼相信我的理解就是正確的?」
「起碼,我和你看畫的角度是一樣的。」我低聲說,「當年這幅畫的模特,我是仰視着看到她的。
陸澤銘仍然不解。
「就是字面意義上的,仰視。她在上面,我在下面,而非其他人所認爲的女神在下。這就又回到訪談的正題上了,殺人魔陳嶺。」
「這幅畫,和陳嶺有關係嗎?」
「嗯。如果你仔細看,會發現這幅畫的左下角註明了創作時間,和我遇到陳嶺是同一年,1998 年。其實就是那年過年時候發生的事。」
陸澤銘垂下眼睛,「我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怎麼說?」
「陳嶺供述過,他殺害的人有不少是賣淫女,從事這種買賣的女人ƭů⁼,通常不會有人關心其死活,不會有人打聽其下落。受害者往往就死不見屍、無從考證了……」
說到這裏,陸澤銘目光閃爍,聲音發抖。
我安慰他,「雖然我想代入你母親的故事,來豐富我這幅畫,可現實中我遇見的不一定就是你母親啊。你也知道,九十年代的下崗潮下,生活不易,到處都很亂,紅燈區滿地,大把失足婦女。」
「好吧,我們還是回到訪談的主題。你請說吧,你遭遇陳嶺後到底發生了什麼?」
-7-
我說出了我的故事——
之前我已經說過,我是孤兒,剛出生就被拋棄的那種。那個年代除了後來的下崗潮,還有棄嬰潮。
宏觀來看這很正常,女嬰嘛。可是落在個人身上,就是悲劇的開始。
我從小身體不好,身體不好就連帶精神也不好,進一步又會影響身體,就是一種惡性循環。再加上大環境那麼糟糕,我能活下來已經算是福大命大。
童年各種遭遇不講也罷,我主要是想說明,我從小心理就不太健康,思考問題的方式也和別人不太一樣。但我沒有做過壞事。
我唯一的念想就是畫畫。畫畫可以讓我暫時脫離現實,所以不打工的時候我都在畫。我沒什麼天賦,只靠後天練習,水平還行,但沒有靈氣。
當時我聯繫上一個美院老師,他說如果我能畫出打動他的作品,他可以不收學費讓我進美院讀書。
他這麼說,其實也是一種委婉的拒絕。
後來我遇到一個小賣鋪的老闆娘,對我真的很好。她讓我幫她看店,付我工資,看店的時候我都可以畫畫。
有一年過年,她們夫妻倆要回老家,看我孤伶伶一個人,問我要不要和他們一起回去過年,我婉拒了。
她就讓我過年住到她家去,可以住得舒服一點。她家是樓房,條件比較好,裝了座機電話的那種,那時候裝座機電話是很貴的。
事情就發生在那一年過年。
1998 年,除夕夜,我一個人在小賣鋪老闆娘的家裏看春晚。
我完ṱŭₖ全無法被歡歌笑語的氣氛感染,於是又支起畫板想畫畫,可也毫無頭緒,瞪着空白畫紙,遲遲不能下筆。
臨近午夜零點,春晚進入了喜氣洋洋的倒計時階段,十、九、八……
新的一年即將開始,或許一切會向好處發展。我看見陽臺外下雪了,心情多少有些起色,於是裹了棉襖走到陽臺,伸手去接飄揚的雪花。
從這個伸手出去接的動作開始,一切就脫軌了。
雪白的,一片,兩片。
黑色的,一滴,兩滴……
我困惑地看着手心黏稠的暗色液體,湊近聞了聞,甜,腥。
是血。
然後我就像個生了鏽、不靈敏的發條,僵直着脖頸,緩緩向上轉動。
整個身體全部仰靠在鐵欄杆上,我瞪大雙眼朝樓上那戶看去。
這一刻,春晚倒計時數到「一」,「過年好!」
四面八方爆發出混沌而隆隆的響聲,近處劈里啪啦放起鞭炮,一枚煙花迸射至中空,猝然綻放,瞬時的亮光讓我看得更清楚——
我樓上那一戶,一個女人的半個身子都伸出了陽臺欄杆的外沿。
她向下,我向上,那張悲傷的、剛剛死去的臉正好與我正面相對。
她就這麼頭朝下掛在那兒,看着我,一條手臂伸下來,了無生氣地垂落着,伸向我。
血爬過她的手臂,像冬日行將枯竭的溪流,遲緩而莊重地往下淌,淌到指尖滴落。
我精神壓抑了太久了,這一刻一切感受都到達了頂點。
我再也無法忍受。我放聲尖叫。
聲音淹沒在了鞭炮的巨響中,但樓上似乎有所察覺。
幾乎在我尖叫的下一秒,那隻滴血的手就迅速收進了陽臺。有人將那隻手的主人往上拖,拖回去了。
而理所當然的,很快那個人就會探出頭往下看。
即便是生了鏽、不靈敏的發條,擰緊了也能蓄積出極大的勢能——
我霎時停止了尖叫,脫兔一般快速衝進屋內。
迅速關燈、關電視,腳步放輕如貓走屋檐,快而安靜。
做完這一切,我蜷縮在沙發邊,浸淫在黑暗中,死死盯着房門。
這棟樓有 6 層,每層 8 戶。我在第三層,302;樓上是第四層,402。
跨年的煙火鞭炮聲會影響他的判斷,兇手有可能不知道尖叫聲是哪層樓發出的,不知道是哪一戶發出的。
如果他下樓查看,發現這裏沒亮燈,他有可能認定下方的 302 室家中無人,從而排除選項。
樓道里的燈亮了,微弱的光透過下面的門縫,絲絲滲透,卻有兩處遮擋。
一雙腳停在了我的門口。
那雙腳站定了很久,沒有任何動作,可能是在聽屋裏的動靜。
足有一分鐘,敲門聲響起了,不緊不慢的,咚,咚,咚,隔幾秒敲三下。
「有人在家嗎?」
咚,咚,咚。
「東西掉你家陽臺了,有人在家嗎?」
一個男人的聲音,似笑非笑。
叩叩叩,叩叩叩。
敲門聲越來越急,擊打着我的耳膜,也擊打着我脆弱的神經。
我屏住呼吸。門外的男人敲了一分鐘後,提腳離開了。
這時候我鬆了一口氣,本應該立即起身去報警。剛剛我說過,這個家裏是有電話的。
可我竟然沒有報警。我原地發了一會兒呆,好像就對兇手選擇性失憶了。
我非常害怕,同時也非常興奮,我滿腦子都是那具女屍半個身子垂下來俯視着我的樣子。
她的死深深印刻在我的腦海,讓我的靈魂受到極大震撼。我太想把她畫下來了。
於是我就坐到畫板前,直接在黑暗中,藉着外面煙花忽明忽暗的光亮,開始畫。
大約一個小時後,我聽見有金屬碰撞的聲音,以及重物落地聲。
我才猛然反應過來。
兇手在陽臺!
陽臺是沒有封的,只有鏤空的欄杆。陽臺到室內的門也沒有鎖。
樓上的男人,跳到了我的陽臺。
隨後走到了客廳。
公寓太小,我做不了任何抗爭。
我像被定住了一般,僵直着坐在那裏,感受着森冷的氣息步步逼近。
突然間,一隻手攥住了我的喉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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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呢?」陸澤銘急切追問。
我繼續講述:「『下雪了。』陳嶺說,『欄杆上落了雪,除了你擋住的部分。』他冷笑着,手開始用勁,那種窒息感我至今記憶猶新。」
「我明白了,他從樓上往下看,只有你的陽臺欄杆上有一段沒有積雪。因爲你目擊時是半身仰靠在欄杆上,把那塊雪蹭掉了。」陸澤銘瞭然道。
「是的,所以他篤定是我,就直接找上門來。」
「然後呢?他掐住了你的脖子,瀕死時刻你說了什麼?」
「我的脖子快被掐斷了,頭腦卻忽然冷靜下來。——我說了什麼,你想不到嗎?」
陸澤銘搖搖頭,「想不到,你說那句話是個預言。」
「準確地說,我說了兩句,頭一句讓他鬆開了我,後一句讓他放了我。後一句纔是預言。」
「ƭůₚ我真的想不到。」
我點點頭,「好吧,你之前說,我是清醒的利己主義者,我深以爲然。『利己』這不用說了,關鍵是『清醒』。」
「別賣關子了。」
「人不可能憑空利己。任何交易都是對等的,要利己就得利人,比如說這次訪談,我想得到陸記者你的故事,就得讓你得到我的故事;同樣的,要阻止他人不利我,我就得不利他。陳嶺攥住我脖子的那一刻,我就意識到這是一筆關於人命的交易,他想取我性命,我就得讓他知道取我性命有代價。」
陸澤銘若有所思,「可你不是忘了報警嗎,他哪來的代價?」
我說:「是啊,所以我得想辦法彌補這個過失。」
「所以你到底說了什麼?」
「看來,你還是沒有聽明白我的意思。」我無奈道,「現在我以陳嶺爲例。之前我說過陳嶺很聰明,聰明到毫無人性,知道爲什麼嗎?
「爲什麼?」
「因爲他是更加清醒、聰明、毫無人性的利己主義者,更明白交易的本質。他的童年事蹟你也瞭解過,他曾經和母親一起被歹人綁架,母親孃家窮困沒什麼錢,於是他母親被撕票了。」
「是的。——等等,我好像意識到不對了。既然拿不到錢要撕票,爲什麼唯獨將他母親撕票,而放了他?」
「這正是問題所在。」我說道,「因爲殺他母親的不是歹人,而是陳嶺自己。」
「什麼?!」
「沒錢贖身,歹人不可能就這樣將他們放了,沒有哪個壞人會相信『我絕對不會報警』這種空口無憑的保證。
「所以陳嶺爲了保全自己的性命,讓歹人錄下了他弒母的罪證,進行了一場關於人命的交易。雙方互相握有對方的把柄——甚至陳嶺犯的罪還更嚴重,歹人這才能相信陳嶺絕對不會告發他,而後放了陳嶺。」
陸澤銘瞠目結舌:「……確實、確實是有這樣的手段,但我真沒想到他能如此冷血,果然是變態殺人魔。那麼,難道你也……」
「我沒有,當時就我和陳嶺兩個人,我能殺誰?我只能利用之前的錯誤,賭一把。」
陸澤銘問:「是指報警嗎?」
我點頭,「嗯。他攥住我的脖子時,我拼盡全力問他『我爲什麼不報警?』,然後我指給他看,不遠處就是座機電話。」
陸澤銘皺眉道:「你問他有什麼用,難道他能相信你不報警是想包庇他這種鬼話?」
我說:「當然不是,換個角度想。一個人目擊殺人現場,暫時安全後不報警,有多大概率是像我這樣精神不正常,一心想着把樓上女人的屍體畫下來,而忘記報警這回事的?」
「這概率確實很低。」
我點點頭,「所以我利用這次錯誤,向陳嶺撒了一個謊——
「不報警是因爲不能報警,是因爲我不能和警察有牽連。我告訴他,我是通緝犯,警察正在追捕我。
「他殺過人,我也一樣ŧű̂ₙ,我不可能會去報警。我們互相掌握對方的把柄,如此我們都不會供出對方,他也就沒必要殺我滅口。殺了我反而更麻煩,因爲我已經在警方通緝名單裏了,他還暫時安全,沒必要和我牽扯上。」
「……原來如此。」陸澤銘仍然不解,「可你這個和陳嶺被綁架不同,你是空口無憑。他憑什麼就會相信你是通緝犯,只憑你不報警就可以完全相信嗎?」
「他確實可以不相信,但不殺我的好處總是多於壞處的。
「看見女屍後,我爲了假裝家裏沒人,衝進屋子關了燈,畫畫時也沒開,他闖進來時也蒙了臉,我根本不知道他長什麼樣。那個年代各種技術偵查手段都不成熟,很多都是靠證人指認。我不知道他長什麼樣,他就只要把我捆了或者打暈,再跑路就是了。
「但不管怎麼說都是冒險的,我確實是賭了一把,還賭對了。他不光放了我,還跟我講了他以前被綁架的事。
「給我的感覺就好像是,他對我有一種惺惺相惜的感情。」
陸澤銘神情有些古怪,「好吧,惺惺相惜……你和陳嶺惺惺相惜……」
我說:「是啊。哈哈。」
「我總感覺有點不太對勁。——等等,我好像遺漏了什麼,讓我想想……」
陸澤銘的目光遊移起來。
「你看起來好像不舒服。」我關切道。
「確實不舒服,差不多半個小時前就有了。」
陸澤銘用力閉了閉眼睛。
「什麼感覺?」
「身體沒力氣,頭也暈,怎麼……」
陸澤銘猛然抬眼,死死瞪着我。
桌上的水杯被打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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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些鎮靜催眠類的藥物。」我從旁邊拿了一條繩子,「是我的常用藥。當然這個劑量我已經耐受了,對你影響比較大罷了。」
「你想做什麼……」陸澤銘努力抑制住睏意,撐着桌子緩緩站起,又摔倒在地。
「我來提醒你,你遺漏了什麼。」我起身,走到他旁邊蹲下,「是預言。」
「『我是通緝犯』,這是一句預言。跨越近二十年,當年的預言如今即將成真了。」
「爲什麼……」陸澤銘的眼中滿是恐懼。
我將繩子緩緩繞過他的脖頸。
「遭遇陳嶺,對常人來說,或許是噩運,但對我來說,卻是恩賜,是上帝對我這種沒有天賦的人的恩賜。」
繩子在頸後交叉,陸澤銘掙扎着想往門口爬。
「他讓我明白,我不是真的沒有天賦,只是天賦的開關和常人不同。」
繩子開始收緊。
「我最好的作品,即是出道作品《女神》,畫的正是那一年除夕,樓上的女人向下垂落的屍體。我帶着那幅畫去見美院老師,他真的被打動了,他看着那幅畫感嘆『是愛情啊』,隨後就免了我的學費讓我去上課。」
「可是我後來再也沒能畫出好作品。」
繩子收緊,陸澤銘感到滅頂的窒息。
「我不斷回憶當年畫《女神》時的心理狀態,緊張,刺激,亢奮,心外無物。——只要讓心理狀態變成這樣,我就能畫好畫。
「這些年我嘗試了很多辦法,酗酒,飈車,甚至嗑藥,我的精神被無度地放縱摧殘得破敗不堪。可是無論我怎麼折騰自己,我都無法達到我想要的那個狀態
「多年來所有失敗的嘗試,都在不斷向我證明——只有死亡,只有親眼目睹人類的死亡,纔可以。」
繩子繼續收緊。陸澤銘痛苦地半仰起上半身,向上伸手,渴求某種無形的庇護。
我讚許道:「——很好,這種姿勢,就要這種姿勢。請你再維持一會兒。
「十八年前遇到陳嶺行兇,是幸運的,我因此造就了《女神》。人的一生有多大概率會偶遇殺人犯,又有多大概率親眼見到殺人犯所殺的人?
「可遇而不可求。人不可能總有這種邪門的好運氣,一生一次足矣。還想要,就得自己主動爭取。
「這些年,我一直在忍受平庸的痛苦,也一直在剋制殺人的慾望。前者最終還是戰勝了後者。陳嶺落網了,讓我更加意識到,我不能再被動等待,不能再仰賴他人相助,我只能自己動手,主動創造人類的死亡。」
繩子深深勒進皮肉。
「我知道一旦動手就意味着淪陷,意味着我職業生涯的終結。但這是圓滿的終結,比無望而無謂的存續更有意義。
「太痛苦了——我怎能接受曾畫出《女神》的我,永遠平庸下去。我接受不了,這十幾年,我就是一具行屍走肉。爲了不要殺人,我活活忍受了十幾年。
「現在,我終於可以畫出《女神》的續篇了。上帝把女神的孩子送到了我面前。這一個多月你一直糾纏我,我拒絕了無數次,你都不肯走,原來這是天意啊。——我不能,也不應該再忍下去了。
「直覺告訴我,畫中的女神和你,就是母子。你去天堂與母親團聚,這成就了你的圓滿;而你的獻身,也將成就我的圓滿。」
「皆大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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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就是我要供述的全部內容。」
我平靜地說。
一個小時前,警察來到這間位於美院西樓的偏僻畫室,看到了一個人、一具屍體和兩幅畫。
一幅是《女神》,現更名爲《母》。另一幅是《子》。
《母》中描繪的是一個母親垂下身體,憐愛地向下伸手,想施予保護;《子》中描繪的是一個孩子摔倒了,半仰起上半身向上伸手,渴求母親的保護。
人物造型均是正面朝向畫框之外。兩幅畫的觀賞方式是,正面相對,母在上,子在下,因此畫中二人直直看向前的眼睛,終於有了焦點。
它們都完整了。
「這兩幅畫,有什麼故事嗎?」警察發問。
「母親坐上離家的火車,從窗口探下身子,伸手向下,想最後撫慰一下她的孩子;孩子追趕火車,卻摔倒在地,只能向着母親離去的方向,徒勞伸手去挽留。」
「是陸記者的故事。」警察說,「好了,走吧。」
警方準備押我回公安局。
走到門口,警察似乎仍有不甘,又問:「所以他們是不是真的母子?」
我說:「目前我只能不負責任地,通過直覺認爲他們是母子。但是,我確實也希望能有個科學的論斷,也就是得到 DNA 檢驗的證實,這樣纔算圓滿。這就需要警察同志幫忙了。」
警察搖頭:「做不了。你所說的那個除夕夜死去的女人,死不見屍,無從考證。我甚至認爲那是你的臆想。」
「她當然是真實存在的。」我深深地說,「那一夜在陽臺上,我向外伸出手,想接雪花,不曾想,她滴落了兩滴血在我的掌心。——這是故事的開始,也應當是故事的結尾。」
「那兩滴血就在我的畫上,麻煩警官拿去驗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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