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玄清愛上了北地來的昭華郡主,執意要與我退婚。
我淪爲整個上京的笑柄。
走投無路之際,少年將軍楚淵帶着聘禮親自上門提親。
昭告世人,他愛慕我已久,願聘我爲婦。
可他喫醉酒時卻說:
「若非郡主心儀謝玄清,我又何必娶沈家女?不過是想成全她罷了。」
我釋懷一笑,將退婚書放到他的案頭上。
轉身離開了上京城。
後來卻聽說,謝世子和楚將軍將上京城翻了個底朝天。
兩人都在找自己未過門的妻子。
可那與我又有何干呢?
數聲風笛離亭晚,君向瀟湘我向秦。
-1-
楚淵說出這句話的時候。
我就站在門外。
手上還拎着食盒,裏面放了一盅醒酒湯。
橘皮葛根熬製,最是滋陰潤燥。
可現在,他應該不需要了。
有同行之人勸他:
「沈氏女門楣雖低,但樣貌才情皆是上等,楚兄是個有福氣的。」
楚淵冷哼一聲,接連飲了幾杯酒,開口道:
「不過白水一般,寡淡無趣,整日只知看那幾本醫書,不及昭華萬分之一。」
「罷了,戰場上刀槍無眼,若不是怕誤了昭華,我定要與謝玄清爭個高下。」
「可我啊,捨不得昭華受那份苦,橫豎昭華屬意謝玄清,我便娶了沈氏女,成全了她和謝玄清。」
準備叩門的手,就這樣放了下來。
明明是酷暑時節,吹來的風卻冰涼刺骨。
原來是這樣啊。
原來楚淵救我於水火,拉我出深淵。
都只是爲了昭華郡主。
-2-
那年謝玄清愛上了北地來的昭華郡主,執意與我退婚。
哪怕被謝侯爺的軍棍打得下不來牀,也不曾鬆口。
甚至還放出話來:「雲貴泥賤,怎堪相配。」
我與謝玄清本就家世懸殊。
平日裏笑話我攀高枝的人不知凡幾。
如此大張旗鼓地退婚,無異於將我架在火上炙烤。
一時之間,我淪爲整個上京的笑柄。
耳邊圍繞的全是譏諷貶損。
好心收留我的姨父姨母也被連累。
姨父在朝爲官,被同僚指指點點。
往日同姨母交好的官眷,紛紛對姨母避之不及。
甚至連表兄表姐的婚事,都受了影響。
原本有意結親的幾戶人家,都不約而同地同別家議親。
我被逼得走投無路,幾乎要走上死路。
-3-
滿心絕望之際,楚淵上門提親了。
他是威遠將軍府的少將軍,和姨母家的表兄私交甚好。
年少成名,一杆紅纓槍使得出神入化。
戰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
我來上京後,也曾隨着家中兄姐,與他一道玩耍。
我一直當他是兄長,可我深陷流言蜚語時,是他拯救了我。
楚淵騎着馬,帶着百擔聘禮。
特意在上京最熱鬧的街上繞了一圈。
他勒馬於門前,朗聲說道:
「楚淵傾慕沈聽晚已久!願託付中饋,聘爾爲妻,絕不相負!」
「若違此諾,叫我沙場折戟,再不得志!」
風雨如晦,他朝我伸手,救我於驚惶。
可幻夢難長,也是他將我扯進更加萬劫不復的深淵。
我不想再落入當年那般不堪的境地。
好在,姨父近來仕途順遂,頗得聖上器重。
表兄表姐也都各自成家。
此時退婚,想來不會牽累他們。
上京夏熱冬寒,我住了這許多年也不習慣。
我想,是時候離開了。
-4-
我原是青城人氏,家裏開了個醫館。
家世雖然單薄,卻也是被嬌養大的。
也是爹孃的心頭寶、掌上珠。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是一塊擋路的石,是一顆局中的棋。
那時喫過最大的苦,就是每日被阿爹督促着背《本草經》和《千金方》。
小小的我拿着把蒲扇,幫阿爹阿孃看煎藥的火候。
阿爹笑吟吟地說:
「凡煮湯,欲微火,令小沸。」
「聽晚,你可記住了?」
我嘴裏塞着阿孃做的陳皮甘草糖,腮幫子鼓鼓的。
「記住啦。」
阿孃幫我撣落衣角的塵灰,溫柔地開口:
「我的小聽晚,以後你要學的東西還多着呢。」
-5-
可是阿爹阿孃再沒有以後了。
那年我們坐船回鄉,途中遇到了水匪。
阿爹爲了救我和阿孃,死在了水匪刀下。
阿孃帶着我跳入水中,拼盡全力游上岸。
上岸後卻發現阿孃後心中了箭。
阿孃渾身溼漉漉的,流出的血洇透了衣衫。
我害怕極了,整個人都在發抖。
「阿孃你撐住!我去找止血的草藥救你!」
阿孃卻死死地拉住我,從懷中掏出一個皮囊。
「聽、聽晚,這是沈家祖傳的醫書,你拿着……」
「裏面還有、還有你和上京謝氏的婚書,咳咳……」
「去上京、去找你姨母,求她庇護你。」
阿孃的瞳孔漸漸渙散,她最後摸了摸我的臉。
「我的兒,好好活下去。」
從這天起,我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女。
煢煢天地間,惟餘我一人。
-6-
上京很遠,我足足走了三個月纔到。
我循着記憶裏的名字一路打聽,找到了崔府。
叩開了崔府的大門,問他家的主母是不是叫章舒蘭。
門房看我的眼神輕慢嫌惡。
我這才發現自己像個叫花子。Ţũ̂²
衣衫襤褸,渾身髒污,整個人都瘦脫了相。
多日水米未進,我看東西都重影,不受控制地暈倒在崔府門前。
暈倒之前我說Ṱù⁹了最後一句話:
「我是青城來的,來找我姨母章舒蘭。」
然後便人事不省了。
我在一個乾淨的房間醒來,牀邊的小几上放着喫食。
我腹中飢餓,也顧不得什麼喫相。
很快就將盤中的東西一掃而空。
丫鬟拿來乾淨衣服,要我梳洗完去拜見主君主母。
我還未踏進主院的門坎。
就聽見裏面有人說話。
-7-
「這女娃果真是沈兄的孩子?」
「差不離了,她那模樣同我姐姐像了十成十,定是聽晚那孩子無疑了。」
男子的聲音有些遲疑:
「這般模樣找過來,想必是家中遭難,不知沈兄和……和你姐姐還在不在。」
我磕磕絆絆地行禮:「ƭú₁拜見崔大人、崔夫人。」
待我說清原委,屋內萬籟俱寂。
崔夫人眼眶泛紅,崔大人也面露不忍。
她看了我許久,末了長嘆一聲。
「不必拘禮,喚我姨母便可。」
「你安心在府裏住下,有什麼事只管來找我。」
我取出貼身保存的婚書:
「阿孃說,這是我與謝家的婚書,要我找到謝家,履行此約。」
姨父姨母看完婚書俱是一驚,兩人對視一眼。
表情十分複雜,驚疑不定,卻又摻了點兒喜色。
後來我才知道爲什麼。
上京謝氏,國之柱石,百年大族,端的是尊貴無匹。
而與我有婚約的謝玄清,出類拔萃,矯矯不羣。
即使在貴胄雲集的上京,也是一等一的好兒郎。
若是能與謝家結親,定然有所幫助。
可惜,他並不喜我。
-8-
那日,姨母帶着我去定北侯府拜會。
我們足足等了三盞茶的時間,謝夫人才姍姍來遲。
待問明來意,又看過婚書。
謝夫人的臉色有些不好。
「這是我家侯爺的印鑑不假,可經年舊事,我也並不知曉,侯爺領兵在外,這婚事……」
謝夫人打住了話頭。
饒是我不經世事,Ṫůₙ也聽出了她言中未盡之意。
謝家並不想認這門親事。
姨母笑得有些僵硬:「夫人說的極是,可這婚書到底是侯爺親手所立,想來是滿意這門親事的。」
「現下這孩子失了倚仗,還望侯府垂憐。」
謝夫人將茶盞往桌上一放,淡淡開口:
「我原以爲你是個聰明的,卻不想你如此胡塗。」
「若不是顧念着崔大人也在朝爲官,我今日未必肯見你們。」
「這婚書的真假尚未可知,地上泥如何配天上雲?往後崔夫人莫要再提此事。」
「管家,送客。」
-9-
姨母面上訕訕,雙手不停地絞着帕子。
我站在原地,只覺無地自容。
若阿爹阿孃還在,聽晚也不必非要攀那朵天上雲。
可崔家人微言輕,這已是姨父姨母能爲我想到的最好的去處。
何況原本就有婚約在身,謝家應當不會毀諾。
沒想到時移世易,當年歃血筆墨爲證,如今三言兩語便毀。
姨母提了告辭,帶着我便要離開。
斜裏卻橫插出一道聲音來:「母親,不可。」
聲若碎玉,謝玄清就這樣伴着天光走了進來。
他附在謝夫人耳邊輕語了幾句。
謝夫人的眉頭先是皺起,而後又舒展開來。
謝玄清對着我姨母拱手:
「崔夫人勿怪,這婚約既是父親親手所立,玄清自當遵從。」
又看我一眼:「只是沈姑娘年歲尚小,不若及笄後再做打算。」
「待到沈姑娘守孝期滿,玄清自會三書六禮,八抬大轎,迎姑娘進門。」
這天過後,整個上京都知曉。
定北侯府世子謝玄清,有了一個未婚妻,叫沈聽晚。
姨母說,謝玄清是個品行端方的君子,以後定會好好待我。
我卻只記得。
少年眉眼俊朗,三言兩語化解了尷尬,給了我一份體面。
我想,與這樣的人共度一生,應當是極好的。
可他後來棄我而去,我方知人情比紙薄。
而楚淵解我困厄,卻也只當我是顆棋子。
-10-
我在房中坐了一夜,寫了一封退婚書。
謝君舊時恩,解我燃眉急。
願君皆如願,祝禱萬萬千。
此生不復見,勿違今日言。
我與楚淵定親三年,他卻從未說何時前來迎娶。
若不是今日聽說他宴飲醉酒。
我擔心他舊傷復發,前來送解酒湯藥。
也聽不到他這一番剖白。
郎心未必似鐵,只是不會爲我煉成繞指柔。
-11-
我將退婚書放到了楚淵書房的案頭上,又放下幾瓶藥酒。
前些日子,楚淵從馬上摔下來,腿上傷了一片。
他又不按時上藥,險些生了膿瘍。
我心急如焚,日日爲他清創敷藥。
可如今我要和他退婚。
自然沒有立場再去幹涉他的事。
只能放下幾瓶藥酒。
算是臨別贈禮。
順便再要回我的那隻玉鐲。
這玉鐲雖不名貴,但卻是孃親送給我的。
也是定親的信物,自然要拿回來。
楚淵遲遲不歸。
我便準備去前廳等他。
無意瞥過房間的一角。
卻發現了一抹眼熟的存在。
一張缺了桌腳的茶几,下面墊着幾本書和一個盒子。
上面已經落滿塵灰。
我認出,那是我放玉鐲的盒子。
檀木雲紋,同心金鎖。
還是當年交換信物之前,姨母怕楚家嫌棄寒酸。
特意帶我去首飾鋪子裏,挑了個上好的首飾盒子。
卻被楚淵隨手拿來墊桌腳。
我小心翼翼地取出盒子,撣了撣上面的灰塵,將它揣進了衣袖。
-12-
行至園中。
一道宛若鶯啼的聲音順着風飄了過來:
「阿淵,你的腿傷成這樣,怎麼也不叫我知曉?」
楚淵聲音和煦,入耳是難得的溫柔:
「小傷罷了,將養幾日便好,郡主不必放在心上。」Ţũₙ
孟昭華笑了起來:
「你在戰場上見多了生死,自然不把這些小傷放在眼裏。」
「只是你的腿到底因我而傷,若不是那日你急着給我送荔枝,也不會從馬上摔下來。」
「喏,這藥給你,這是我託父王特意從北地找的,對傷口有奇效,你可要按時上藥,這樣才能早日康復,陪我一起去城外賽馬。」
原來,楚淵的傷是這樣來的。
是急着給孟昭華送嶺南的荔枝,才從馬上摔了下來。
難怪我問他好好地怎麼墜了馬。
他卻支支吾吾,最後只說是自己不小心。
我垂下眸子,轉身離開。
袖中的的盒子卻突然掉落在地,發出一聲脆響。
-13-
楚淵和孟昭華聽見動靜,齊齊看了過來。
「沈姐姐,你怎麼來了?」
孟昭華走上前挽住我,笑得天真爛漫。
不待我回答,她便對着楚淵輕嗔道:
「瞧我這記性,沈姐姐是你未過門的妻子,來府裏看你再正常不過,反倒是我不知情趣了。」
楚淵臉色微沉,問我:「你怎麼來了?」
我掩去眼底的情緒,說:「我來送幾瓶藥酒。」
楚淵皺眉道:「郡主已經拿了上好的藥來,往後你不必再送藥酒了。」
我點點頭。
往後的確不必來了。
我撿起地上的盒子,說了句告辭。
孟昭華卻不依不饒起來:
「沈姐姐這盒子裏裝的是什麼?看起來好生精緻。」
她對着楚淵促狹一笑:「裏面莫不是你送沈姐姐的禮物?」
楚淵矢口否認:「不是我送的。」
孟昭華起了好奇心,直接伸手來奪我手中的盒子。
我躲閃不及,只聽一聲脆響。
鐲子掉落在地,碎成了兩截。
-14-
我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翻湧的淚意,一把推開了孟昭華。
孟昭華腳下不穩,險些跌倒在地。
楚淵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我跌跌撞撞地跑過去撿起玉鐲。
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不停墜落。
阿孃,對不起。
我沒有保護好你送給我的鐲子。
我也沒有保護好你唯一的女兒。
楚淵見我久久不起身,皺着眉頭開口:
「沈聽晚,不過是一隻成色不好的玉鐲,郡主又不是故意的,你至於對她動手嗎?」
孟昭華扯住他的袖子:「阿淵,不怪沈姐姐。」
又對我說:「沈姐姐,這豆種的鐲子低劣粗糙,碎了也好,回頭我讓人給你送一隻好的過來。」
我擦乾眼淚,將碎成兩截的玉鐲小心翼翼地放進盒中。
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阿淵,沈姐姐是不是生氣了?」
「不必理會,她素來好性兒,今日不知犯什麼倔,明日我去哄哄她便好了。」
……
可是楚淵,我們哪裏還有以後呢?
-15-
我離開的這天,風急雨驟。
我趕到渡口時,身上的衣衫已經溼了大半。
我站在檐下等船靠岸,頭頂卻突然撐起一把傘。
謝玄清溫和無波的聲音傳入耳中:
「又要出去尋藥材?」
語氣熟稔自然,像是我和他之間從未有過齟齬。
我不動聲色地拉開距離,微微點頭。
謝玄清遞過來一方帕子:「你的頭髮溼了,拿着擦一擦吧。」
我避開他的手,抬眼看他:「多謝世子好意,民女承受不起。」
謝玄清語氣黯然:「聽晚,你一定要與我這般生分嗎?」
江面上水霧朦朧,我疑心自己聽錯了。
認下婚約的人是他。
不顧一切要退婚的人是他。
如今怨怪我與他生分的人還是他。
我靜靜看他:「世子可曾見過人煎藥?」
謝玄清有些不解:「見過。」
「煎藥一事看似簡單,實則門道頗深,下藥順序,火候大小,湯汁多少,時間長短,都有講究。」
「可人們費盡心力熬煮,不過求最後那一碗藥汁,祛病除厄。」
「至於那煎藥的藥引,剩下的藥渣,又有什麼要緊?」
謝玄清張口欲言,我出聲打斷他:
「如今侯府重振聲威,煊赫榮耀更勝從前,世子想要的都已得到。」
「既然良藥入口,痼疾已除,又何必在乎那些個藥引藥渣呢?」
「世子當年應下婚事,不過是權宜之計,非己所願。」
「現下世子與郡主好事將近,既踩上了登雲梯,又何必在意腳下泥?」
謝玄清急道:「若是我有苦衷呢?」
他的眉眼清俊依舊,此刻卻染上了些許焦灼。
我移開目光,伸手去接檐外的雨。
輕輕道:「可那日你與謝夫人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謝玄清渾身一震,看向我的目光復雜難言。
-16-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時我和謝玄清尚未退婚。
姨母整日耳提面命,要我感念這份恩德。
更要多多討謝夫人的歡心。
我一一記在心裏,平日規行矩步,時刻牢記自己是謝玄清的未婚妻。
做每一件事之前,都要思慮周全,萬不能折損了他的顏面。
謝夫人患有咳疾,經年的老毛病,不好根除。
看了許多的大夫,喫了許多的藥,也總不見好。
我便想針對她的咳疾制一味藥。
一來醫者仁心,總想爲患者減輕病痛。
二來我若是能討得謝夫人歡心,謝玄清便不會夾在中間左右爲難。
以後我的日子也能好過些。
畢竟,我早晚都要同謝玄清成親。
於是,我拿着醫書翻來覆去地看。
又向謝夫人院中的人打聽她的飲食作息,咳疾症候。
謝府的僕人爲此沒少笑話我,私底下都說我小小年紀還未過門,便上趕着巴結未來婆母。
我充耳不聞,只一心一意地製藥試藥。
直到謝玄清皺着眉頭對我說:
「沈姑娘,世家最忌探聽後宅陰私,你不必在我母親那裏下功夫,省得讓人看輕了去。」
我被他說得羞窘萬分,直要落下淚來。
他見我眼眶泛紅,又柔聲說道: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擔心你受委屈,希望你能多顧惜自己。」
我那時愚笨。
哪裏聽得出來謝玄清的弦外之音。
他只是嫌我粗蠢招笑罷了。
-17-
後來,我抱着一盒丸藥去了謝府。
路過庭院時,卻聽見他們母子在一起閒話。
「你當真要娶那鄉野之地來的女子?」
謝玄清聲音極淡,語氣卻很認真:
「自然要娶的,父親當年親自立了婚書,容不得抵賴。」
謝夫人嘆了口氣:「可憐我兒,大好的前程,卻要娶那般毫無家世助力的孤女,以後朝堂上豈不是舉步維艱?」
「母親多慮了,這門婚事並非一無是處。」
「聖上重文輕武,一直都想打壓咱們這些握着兵權的勳爵,父親爲我定下一門寒微的親事。」
「一來可以打消聖上的疑慮,免得聖上懷疑我們借姻親收攏勢力。」
「二來對侯府名聲有益,誰人聽說侯府認了這樣一門親事,不讚一句有情有義?」
謝玄清語氣溫和,和平日說話並無二致。
我卻聽出了滿滿的算計和逐利。
原來我不過是謝玄清通天路上的一顆墊腳石。
便如那煎藥剩下的藥渣,當時有用,取其藥性之後,便是碾落成泥的下場。
謝夫人聽完笑着開口:
「也是,左右沈家女還未及笄,這婚事成不成的,誰又說得準呢。」
謝玄清默了一會兒纔開口:「母親說的是。」
-18-
我抱着那盒藥丸轉身離去。
口中嚐到鹹澀時,才驚覺自己一直在流淚。
我取出一丸藥,放在口中細細咀嚼。
先苦後甜,入口清涼回甘。
雖是丸藥,卻不難喫。
我試了不下一百個方子,才製成這一盒藥。
這藥做法複雜。
需用款冬花三兩、紫菀三兩、木蝴蝶一錢、冰糖三兩和百合蒸焙。
杏仁浸湯去皮炒研,搗磨爲末,煉蜜爲丸,方能得這一丸藥。
這實在是一味好藥,能夠止咳平喘,寧心安神。
我想了又想。
即便我和謝玄清沒有做夫妻的緣分。
可我是個醫者。
既然是醫者,便當有仁心。
於是我將藥丸和藥方,通通留在了謝府。
就當感念當年謝玄清予我一份體面。
-19-
謝玄清語氣艱澀:「那些話並非出自我本心……後來與你相處日久,才覺出你的好處來……」
「可我們已經退婚了。」
「使君將有婦,羅敷將有夫,世子昏了頭了。」
不知是不是雨霧太大,我竟有些看不明白他了。
「聽晚,楚淵並非良配,你知不知道,其實他也……」
我淡淡開口:「他也喜歡昭華郡主,對嗎?」
謝玄清錯愕不已:「你竟然知道?」
我微微頷首:「我知道。」
他的語氣有些踟躕:「楚淵心有所屬,並不值得託付,我有苦衷在身,若是有朝一日我同你好好解釋,你會不會……」
我果斷搖頭:「不會。」
謝玄清頓了一瞬,又想開口說些什麼。
我卻伸手指了指他身後:
「世子,郡王府的車來了,這般天氣,你卻親自到渡口來,想來是接郡主家鄉運來的特產喫食,別誤了時辰。」
趁着他愣神的功夫,我又揚起一個笑臉:
「世子,再會。」
-20-
許是離開上京的心情太過急切。
我上船之後,才發現自己並不知道這艘船去往何方。
我問撐船的小哥:「這船是去哪裏的呀?」
小哥粲然一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姑娘想去哪裏?」
我想了想,上京人心涼薄似隆冬飛雪。
我想去一個溫暖如春的地方。
小哥笑着說:「江南山溫水暖,最是宜居,姑娘不若去看看?」
我也笑了:「那便去江南,去看看不一樣的風景。」
船冒着雨開走,隔着一層雨霧,岸上的人和物都漸漸模糊。
有一道聲音卻穿過了霧濛濛的江面,直直衝入耳中:
「聽晚——你去哪兒——聽晚——你回來——」
我搖搖頭,疑心自己幻聽了。
小哥疑惑道:「咦?有人在喚姑娘麼?」
我不以爲意道:「不會的,我當時坐錯船纔來了上京,上京沒有人認識我的。」
小哥撓撓頭:「原來是這樣,興許是我聽錯了。」
又大聲吆喝道:「大家坐穩,開船囉~」
-21-
船上的日子悠閒漫長。
我與撐船的小哥日漸熟絡起來。
小哥是江南人氏,自小在水上討生活。
說起來自己的家鄉,可謂是滔滔不絕。
甲板上涼風習習,岸邊有星星點點的螢火蟲。
聽着和緩的江水聲,心底是久違的安寧和輕鬆。
那些鬱結在心的人和事,突然就變得遙遠起來。
山上朝來雲出岫,隨風一去未曾回。
也該放下了。
-22-
我在蘇州下了船。
當地有個百年老字號回春堂,正在招醫女。
我便過去應徵了。
負責考校我的是一個姓顧的老大夫。
他問了我基礎藥理、望聞問切和如何辯證施方。
我一一作答。
他目露滿意之色,揮手讓我留了下來。
後來,隔壁賣炊餅的宋嫂子意外難產。
我施針刺穴,催產接生,保了宋嫂子母子平安。
宋家親自送來了「妙手丹心」的牌匾。
顧老頭樂得合不攏嘴,看我是根好苗子,說什麼都要收我爲徒。
於是,我便成了顧老頭門下第一位女弟子。
-23-
這日我正在回春堂給病人抓藥。
宋嫂子步履匆匆地進來,遞給我一張紙:
「阿晚,官差將這告示貼得滿城都是,我瞧着有些像你……」
我定睛一看,畫像上的人的確是我。
連眼角的那顆痣都一模一樣。
告示上面寫着尋人。
尋的卻是定北侯世子妃和驍騎將軍的夫人。
我有些愣神,宋嫂子見狀低聲道:「阿晚,實在不行你就走吧……」
顧老頭在一旁不以爲意道:
「走什麼走?阿晚又沒幹虧心事,憑什麼要東躲西藏的?」
他眯着眼睛看那兩張告示,開口道:
「就是這風流債惹得有些多……」
我哭喪着一張臉:「師父,求您救我。」
這段時間和顧老頭相處下來。
我發現他絕不是個普通的大夫。
這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行走坐臥皆有章法。
既然不讓我走,想必已經有應對之策了。
顧老頭冷哼一聲:「這會兒知道求我了,早幹嘛去了?」
「還是學醫的呢,不會給自己易個容啊?」
「再不濟也得改個姓名,你倒好,生怕別人找不着你。」
我簡直欲哭無淚。
我怎麼知道謝玄清和楚淵發什麼瘋?
這段時日我都快忘記這兩個人了。
而且按照時間來算,謝玄清應該早就同昭華郡主成親了。
他們張貼畫像四處尋我做什麼?
-24-
謝玄清和楚淵來的很快。
不久後的一個清晨。
一行人駕着快馬,將整條巷子圍了個嚴實。
許是長途跋涉,謝玄清和楚淵都是一臉疲倦。
看向我的目光卻略有不同。
謝玄清是淡淡的欣喜,有種成竹在胸的淡然。
楚淵卻是帶了些沉怒,目光中頗有怨懟責怪。
我平靜地開口:「謝世子,楚將軍,請問你們有何貴幹?」
謝玄清溫言道:「聽晚,隨我回上京去吧,郡王府早有不臣之心,ŧŭ̀ₜ全族皆已下獄,只要你隨我回去,我們可以馬上成婚。」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
楚淵冷笑一聲:「謝世子莫不是忘了?你與沈氏女早已退婚,現在她是我的未婚妻。」
謝玄清垂下眼簾,直直看向我:
「我與聽晚退婚只是權宜之計,我早已稟明聖上,此生非她不娶。」
楚淵的聲音沉了下來:「謝玄清,我和聽晚的婚約還沒有解除,你若強奪人妻,我不介意鬧上金鑾殿!」
說完這番話,楚淵翻身下馬,徑直朝我走來:
「阿晚好狠的心,一聲不響就離開了,我去了崔府才知道你走了,追去了渡口,你卻已經坐船離開,你不知道我有多悔……」
「既然現在找到你了,我絕不會再讓你離開。」
「阿晚,隨我回京好嗎?」
「我們還有婚約在身,我們本該今年就成親的……」
-25-
我無波無瀾地開口:「楚將軍說你我有婚約,可有定親信物憑證?」
楚淵頓時語塞:「自然有的,只是沒有帶在身上。」
我搖搖頭,拉起衣袖,露出那隻豆色的鐲子。
「可定親的信物,楚將軍早已物歸原主了。」
當時這隻鐲子碎裂,無法修補。
即便找了首飾鋪子的老師傅,也無濟於事。
只能在斷裂處鑲金,將鐲子又連在一起。
此後我便一直戴在手上。
阿孃給我的東西,我自託付我自己,再不會託付給旁人。
看着我手腕上殘缺的玉鐲,楚淵臉色蒼白:
「聽晚,我不是故意的,看到退婚書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什麼是追悔莫及。」
「鐲子碎了不打緊,我爲你找更好的來,只求你能寬宥我這一次。」
我嘆了口氣:「楚淵,你這又是何必呢?」
「你自小從軍,像團烈火般灼熱,我卻如白水般寡淡無味,我們本就不相配。」
「這場婚約不過是一場騙局,如今我已走了出來,你卻怎麼入了戲?」
楚淵臉色的表情寸寸龜裂,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
他沒想到那日酒後吐真言,竟被我一字不落地聽了去。
他別過眼去不敢看我,張了幾次嘴,最終只吐出一句:
「對不住……」
我不再看他,對着一旁的謝玄清開口:「謝世子隨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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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玄清黯然的雙眼燃起一簇火苗。
目光灼灼:「聽晚,你待我終究與旁人不同。」
我看着眼前的謙謙君子,只覺得聒噪不已。
原來褪去了愛的金身,任他是誰,也不過是一具肉體凡胎。
我直奔主題:「長公主的信呢?給我。」
謝玄清愣了一瞬,從袖中摸出一封信給我。
信紙薄薄一片,上面只寫了寥寥數語。
字跡遒勁有力,一看就是長公主所寫。
信上說:汝所願皆可,盼回京一敘。
我心中大定,將信紙收起,起身離開。
謝玄清卻在身後急急追問:
「聽晚,你能否用昔日之恩,換長公主如今一諾?」
謝玄清是個極聰明的人。
上個月我寄了一封信給長公主。
他便能摸清楚我究竟身在何方。
也猜到我要用長公主的「千金一諾」,所以晝夜不停地趕到這裏找我。
只是不知道,他想讓我對長公主提什麼樣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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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說什麼?」
謝玄清以爲我被他說動,言語間多了絲欣喜:
「當年你救下長公主,她允你一諾,如今正好派上用場。」
「你與楚淵的婚約人盡皆知,若是不能妥善處理,怕是不好善了。」
「不如你用這一諾向長公主請求她解除你與楚淵的婚約,再請她給你我二人賜婚,這樣就名正言順了。」
我對着他搖搖頭:「不行。」
謝玄清垂下眼簾,又慢慢道:
「你若不想請她賜婚也無妨,只要解了你和楚淵的婚約,我們來日方長……」
我還是搖頭:「不行。」
謝玄清眉眼惶急,聲音有些許輕顫:
「只要你能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謝玄清,魚兒見識了江海之闊,怎還願意困在溪水淺灘?」
「與你有婚約時,我日日小心謹慎,生怕丟了你的顏面。」
「後來你要退婚,你大可悄悄上門,與我陳清利弊,我自然不會糾纏。」
「可你卻大張旗鼓,絲毫不顧及我的顏面,甚至說出雲貴泥賤的話來羞辱我。」
「那段時日,不僅我被譏諷嘲笑,還連累了姨母一家。」
「縱然齊大非偶,可我何辜遭此橫禍?甚至險些丟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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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至今日,哪怕我早已釋懷。
可一想起那段時日,我依舊會從噩夢中驚醒,流淚到天明。
那年,謝玄清大張旗鼓地退婚,鬧得滿城風雨。
我一開始不信,跑到謝府找他,卻被門房攔在門外。
「世子交代過,沈姑娘不必來了,你我兩家非親非故,還請姑娘自重。」
旁邊圍了一羣人,對着我指指點點。
「鄉下來的泥腿子,真以爲自己能做世子夫人哪?」
「都被謝家退親了,還厚着臉皮找上門來,真是不知羞恥!」
「哼,這種喜歡攀高枝兒的女人,根本就配不上謝世子!」
「可不是嘛,聽說侯爺都動家法了,世子還是不願娶她呢!」
……
侯府大門緊閉,只從裏面出來一個僕婦,是謝夫人身邊的嬤嬤。
她將退婚書扔給我,冷冷地開口:
「沈姑娘,這婚事已經不作數了,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姑娘最好不要再糾纏,若是姑娘想輕舉妄動,也要先想想崔家!」
是啊,謝家堂堂一品侯府,崔家六品微末之流。
我若是想討個公道,無異於螳臂當車,蚍蜉撼樹,還會牽連姨母一家。
-29-
我失魂落魄地回去,卻看見媒婆一臉晦氣地從崔府出來。
「我呸!真當自己是什麼高門貴女了?若不是想着能與定遠侯府沾一個轉折親,趙大人能看上你們這種人家?」
我奔進屋內,卻看見表姐伏在姨母懷中嚶嚶哭泣。
原來,正在與表姐議親的趙家,突然悔婚了。
兩家原本已經過了定,過些日子便要成婚。
如今,趙家倏然變臉,想必與我退婚一事脫不了干係。
姨母語氣艱澀:「早些看清趙家的嘴臉也好,如此鑽營的人家,即便日後嫁了過去,也不好相與。」
表姐眼眶通紅,出言怨懟我:
「若不是你被謝家退婚,我怎會受你連累丟盡顏面!」
姨母制止了表姐,又溫言安慰我:
「阿晚不必放在心上,這事與你無關,你表姐說的是氣話。」
我張口欲言,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其實,表姐怪我是對的。
她一個閨閣女兒,無緣無故被人悔婚。
縱然我們知道她並無過錯,可外人會如何揣測呢?
這世道對女子本就苛刻,平白背了這樣的污名,日後該如何議親?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接下來的日子,壞消息一個接着一個來。
不僅姨父動輒得咎,姨母舉步維艱。
就連表兄的婚事也橫生波瀾。
表兄原本與一位姑娘情投意合,可姑娘家中聽聞我被定北侯府退婚。
唯恐此時與崔家議親會得罪侯府,幾番推脫議親之事。
表兄消沉不已,整日借酒澆愁。
我自來到崔府,得長輩愛護,得兄長看顧。
可我卻連累了他們。
想起近日種種,哪怕去綢緞莊扯一塊布,去首飾行挑一根簪子。
都有人在旁邊指指點點,閒言碎語不絕於耳。
我生平第一次,感到走投無路的絕望。
眼前,好像只剩下一條死路可走了。
-30-
漫天思緒回籠。
一旁的謝玄清眼眶泛紅,緊緊扯住我的衣袖:
「聽晚,你聽我解釋。」
「郡王府盤踞北地,勢力龐大,早有不臣之心,聖上忌憚已久。」
「定北侯府一向爲聖上所不喜,我只能去賭聖上的心思,以身入局,爲侯府搏一個前程。」
「我得了聖上密詔,接近孟昭華,找出郡王府意圖不軌的證據,配合聖上剷除郡王府。」
「這才故意宣揚退婚一事,用來麻痹衆人,並非故意讓你難堪。」
他言辭殷切,字字句句都是家國大義。
若是我同他計較,反倒顯得不懂事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緩緩開口:
「可是謝玄清,這些事情,你完ƭųₒ全可以提前知會於我。」
「而不是任由我被輕賤,任由我落入那般不堪的境地。」
「你不過是瞧不起我,覺得我配你不上,怕我壞了你的大事。」
「你的苦衷和深情,都太自以爲是了。」
謝玄清顫聲道:「可你曾經那般喜歡我,爲我煎藥熬湯,爲我上山採藥,爲我做的樁樁件件,難道你能全然放下?」
「如今我已看清自己的心,聽晚,我不能沒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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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驀然升起一股酸澀,不是爲他。
而是爲那些年委曲求全的自己。
他說我爲他煎藥熬湯。
可我只記得他說我賣弄討好,將我辛苦熬煮的藥打翻在地。
我的手也被藥汁燙傷,抹了好久的藥才消腫。
他說我爲他上山採藥。
可我只記得他將我辛苦採回的藥擱置在一旁。
說府醫已經爲他母親開了新方子,用不上這株草藥了。
我揹着藥簍進山時恰逢大雨,山路溼滑,我險些跌落崖底。
渾身的泥濘狼狽,也換不來他一個關切的眼神。
這樁樁件件,他之所以念念不忘,不過因爲他是利益既得者罷了。
我衝他微微一笑:
「背的東西太過沉重,舉步維艱的時候,自然就能放下了。」
「曾經滄海,如今桑田,我不會再回頭看,盼世子亦是。」
-32-
我打點好行李,僱了一艘小船,去回春堂和顧老頭告假。
顧老頭瞪大了眼睛:「你去上京了,誰給我做飯?」
又說:「是不是那兩個混蛋威脅你了?」
我急忙搖頭:「沒有沒有,他們還不至於如此下作。」
「師父,這次回京是爲了見長公主,你忘了之前我說過的話了?」
顧老頭拈起鬍鬚想了想,開口道:「爲師與你同去。」
我瞠目:「可蘇州到上京,足足一個多月的路程啊。」
「正好鬆鬆筋骨。」
「可您不是不愛坐船嗎?」
「正好體驗一把,順便嚐嚐河鮮。」
哎,這貪喫的顧老頭,怎麼還甩不掉了呢?
於是,我帶着顧老頭,一起踏上了回上京的船。
-33-
時移世易,走的雖然是同一條路。
但落在眼底,卻已經是不同的風景。
來時風雨蒼茫,回時天高海闊。
又有一個貪喫愛玩的顧老頭跟在身邊,日子一點也不無聊。
「晚丫頭,這甜糕裏沒有加酒釀,爲師喫不下去。」
「爲師想喫餛飩,餡裏記得加薑末,湯裏記得放香醋。」
「這魚餅的滋味不錯,就是火候大了些。」
……
草草杯盤共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
就這樣一路到了上京城。
下了船,我要帶顧老頭去住客棧,顧老頭卻擺擺手:
「你這丫頭,看不起誰呢?老頭子走南闖北這麼多年,朋友遍佈天下,都來上京城了,還能去住客棧不成?」
又趕我離開:「趕緊去辦你的事,然後帶老頭子回蘇州,這上京城呀,一點不養人,還是早些離開的好!」
我實在無法,只能給他拿了些銀兩,僱了個隨從,然後去了崔府。
-34-
姨母瞧見我,眼淚直往下掉: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我真後悔當初允你出門。」
「你這個沒良心的,對我說回青州祭拜你爹孃,原來都是誆我的。」
我拭去姨母眼角的淚水,忍不住鼻頭一酸:
「是我不好,叫姨母擔心了,只是我與謝楚兩家的事鬧得滿城風雨。」
「若不及時抽身而去,又會帶累全家,我實在無法了才出此下策。」
「姨母莫要怪我,聽晚給您賠不是了。」
姨母輕撫我的鬢髮,柔聲道:
「崔家門戶雖小,也能爲你遮風擋雨,往後不必再擔驚受怕。」
「你表姐當年那般說話,也時常追悔莫及,她一直拉不下臉面,早前託我向你致歉。」
「她嫁了如今的郎君,琴瑟和鳴,日子過得蜜裏調油。」
「趙家當年悔婚另娶,正妻進門不足三月便抬了兩房妾室,整日鬧得雞飛狗跳,着實不堪託付。」
「她該謝你救她,否則如今在虎狼窩裏掙扎的就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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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由衷地爲表姐感到高興,笑着開口:
「那我可要向表姐討些謝禮,我看她雙面繡繡得極好,不如姨母替我向她討幾方帕子,就當謝禮了。」
姨母嗔了我一聲,又微微嘆氣:
「你是個有福氣的好孩子,若是姻緣再順遂一些……也罷,不提了。」
「其實我對你並不很疼愛,但你從未心生怨懟,足見你心寬福厚,以後說不定會有大造化。」
我伏在姨母的膝上,眼中墜下一滴淚來。
長輩之間的事,我幼時知之甚少。
長大後,無意中聽姨母身邊的嬤嬤說起。
姨父本來要娶的人是我阿孃,可阿孃屬意阿爹。
陰差陽錯之下,姨父才娶了姨母。
少時姐妹情深,後來卻心有離隙,漸行漸遠漸無書。
我便有些明白。
爲何姨母待我忽遠忽近。
爲何姨父看我的目光復雜難言。
可世事總難兩全,既受了別人的恩,就當承別人的情。
何況崔家待我不薄,若無姨父姨母收留,我恐怕早已丟了性命。
我努力綻出一個笑:
「姨母若是覺得不夠疼我,那往後便多疼我一些。」
「阿晚想喫白玉芙蓉糕,不如姨母現在就給阿晚做上一盤?」
「你呀你,出去一趟倒成了個饞丫頭,還不來給我搭把手?」
「來咯~」
-36-
長公主設宴爲我接風洗塵,我推脫不掉,只得應下。
到了才發現,謝玄清和楚淵竟然也在。
我一進門,他倆便雙雙站起身看向我。
「聽晚……」
「阿晚……」
我怔了一下,看向坐在上首的長公主。
長公主爽朗一笑:
「阿晚,謝世子和楚將軍求到本宮這裏,想要一個與你同席的機會。」
「本宮想,話還是說開了的好,免得惹你心中不暢。」
「所以本宮擅自做主,沒有提前知會你,請你勿怪。」
「但你放心,他們二人同我保證,若是今日依然不能取得你的寬宥,以後絕不相擾。」
「本宮是重諾之人,相信謝世子和楚將軍亦是。」
長公主的目光在謝玄清和楚淵的面上巡視。
謝玄清咬牙應道:「公主說的是。」
楚淵面色慘淡,卻也不得不說道:「公主所言極是。」
我感激一笑:「多謝長公主。」
長公主深謀遠慮,看似沒有提前知會我。
實則是斷了謝玄清和楚淵的後路。
過了今日,他們若再糾纏於我,那便無法對長公主交代。
我舉起面前的酒杯:「聽晚敬殿下一杯。」
長公主笑着飲盡杯中酒,問我:
「阿晚信上所說之事,可是非做不可?」
-37-
我頷首:「非做不可,萬死不辭。」
長公主又道:「可我只允了你一諾,但謝世子說他同你訂過終身,楚將軍說他同你身負婚約,本宮着實不知該如何踐這一諾。」
我淡淡道:「可殿下並沒有相信,不是嗎?」
長公主目露讚賞:「阿晚聰慧,本宮的確不信。」
「女子若只圍着男子打轉,那世間萬物都將變得狹隘可憎。」
「你當年一腔孤勇,救了本宮性命,本宮便知道,那後庭宅院,早晚困不住你。」
那時謝玄清剛認下我這個未婚妻不久。
衆人都對我頗爲好奇,於是組了賞花宴。
給我和他都下了帖子。
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昭華郡主。
昭華郡主明豔熱烈,任誰見了她都喜歡。
她隨手一指,謝玄清便赤手爲她摘下那長滿細刺的虎刺梅。
我看見他微蹙的眉心和輕顫的手指。
心中只想着怎麼將他手上的刺挑出來,再上一些消腫的藥。
卻忽略了他看向昭華的目光有多熱烈。
花宴冗長,種類繁多,其中竟然有可以入藥的珍品。
卻被人肆意攀折,放在掌心把玩。
我心疼不已,跟在衆人身後,不停地撿起被丟棄在地的花。
有人嘲笑道:「沈姑娘這是做什麼?好好的賞花宴,可不是撿花宴。」
我緊緊抿着脣角:「可這些花都是不可多得的藥材……」
衆人聽完我的解釋,笑得更加開懷,紛紛開始打趣謝玄清。
「謝世子好福氣,未婚妻這般儉樸,以後定是位賢妻。」
「沈姑娘還是醫女呢,世子以後有個頭疼腦熱的,連郎中都不用找了,豈不方便?」
……
-38-
謝玄清沉了臉色,將我拉到一旁:
「你這是幹什麼?不嫌丟臉麼?」
我解釋道:「可這番紅花和金線蓮都是極難得的藥材,可遇不可求,說不準以後能夠救人性命……」
謝玄清猛地打斷我:「夠了!你若執意丟人現眼,現在就回去吧!」
說完便拂袖而去。
我心中委屈,又實在捨不得手中的藥材,於是便離開了。
可我在園中迷了路,七拐八繞的。
正好撞見一個女子被蛇咬傷了腿。
定睛一看,還是一條毒蛇。
女子傷口青黑,顯然中毒不淺。
我心中大駭,趕忙施針封穴,阻止蛇毒蔓延。
凡毒蛇出沒之地,七步之內必有解藥。
我用口吸出毒血,又在旁邊尋找可以解毒的藥草。
還真找到了七葉一枝花。
我將藥草嚼碎敷在傷處,又喂她喫了些半枝蓮。
她總算緩了過來,有了力氣開口說話:「你是何人?」
我擦擦汗:「我是崔府沈聽晚,你剛中了毒,雖然我已經將毒清除了大半,但你還需連服七日解毒湯藥,才能確保無虞。」
我又問她:「你一個人嗎?若你是一個人出來的,還請告訴我家住何方,我僱車送你回去,你現在不能自己走路。」
她有些詫異:「你不認識我?」
我搖搖頭:「不認識。」
身後卻突然出現了一羣人,口中驚呼着長公主,將女子圍在了中間。
原來她是長公主,怪不得氣度沉靜,遇事不慌不亂。
我默默退到人羣之外,長公主卻叫住了我。
「沈姑娘,請留步。」
「長公主有何吩咐?」
長公主聲音虛弱,語氣卻堅定:
「今日你救本宮一命,本宮允你一諾。」
「凡本宮力所能及,皆可應你所求。」
這便是長公主對我千金一諾的由來。
-39-
長公主走到我面前,親自爲我斟上一杯酒。
「收到你的信後,我便寫了奏摺遞上去。」
「聖上已經答應,在全國各地推行女子醫學。」
「女子不僅可以免費學醫,學成後還能行醫坐診,開設醫館藥堂。」
「太醫院兼設女醫席位,醫術高超的女子,亦可入朝爲官,開我朝先河。」
我朝着長公主深深一拜:「多謝殿下。」
這天下道路萬千,偏偏女子的路格外難走。
醫女地位低下,不被世人所接受。
空有一身醫術,也只能抓藥煎藥,連行醫問診的資格都沒有。
很多女子身患婦科病症,往往羞於啓齒。
日日將病拖着,積小成大,積少成多。
箇中苦楚,只有自己知曉。
並非女病難醫,而是這世俗的教條和規訓,將她們困在籠中。
民間更有「寧治十男子,不治一女人」的說法。
荒謬不已,卻被人奉爲圭臬。
所以,我向長公主去信,向她闡述我的想法。
幸而,她也能夠感同身受。
也願意爲這全天下的女子,開出一條新的道路來。
長公主扶我起來,又指着謝玄清和楚淵道:
「至於他們二人,你若有心重修舊好,今日亦能破鏡重圓。」
我對上長公主戲謔的目光,淡淡道:
「破鏡重圓不算圓,殿下不必再來試我。」
長公主笑道:「謝世子,楚將軍,本宮言盡於此,你二人自便吧。」
-40-
謝玄清面色慘白,語帶哀求:
「聽晚,我願放棄世子之位,陪你回蘇州,不,不只是蘇州,這天下任何地方都可以……」
我輕聲打斷他:「世子應當知曉,你我的婚約從何而來。」
「當年侯爺行軍在外,途中感染了時疫,爲求我阿爹的藥方,才定下我與你的婚事。」
「可醫者仁心, 縱使不攀這潑天的富貴, 我阿爹也不會藏私。」
「後來我才知曉,侯爺並未將治療時疫的藥方上交給朝廷,而是據爲私有,以便多掙軍功。」
「所幸家傳醫書上面仍有記載,我已將整本醫書都交給朝廷了。」
「我沈家人, 只願天下無疾苦, 寧可架上藥生塵。」
謝玄清頹然坐倒, 整個背脊都彎了下來。
-41-
楚淵手中緊緊捏着一個盒子, 緩緩走到我面前。
他打開盒子,裏面是一隻瑩潤細膩的玉鐲,水頭成色極好。
「當日你的鐲子因我而碎, 如今我又找了一隻來, 只求彌補之萬一。」
我笑着舉起手腕:
「可我已經有這世上最好的鐲子了,這是我阿孃留給我的。」
「於我而言,它比任何東西都珍貴。」
楚淵狼狽不堪, 全無往日意氣風發的模樣。
他喃喃自語道:「可你寫下退婚書那天, 還惦記着我的傷, 給我留了藥酒, 怎麼就覆水難收了……」
「因爲你是保家衛國的將軍, 即使你我無緣, 我仍舊盼望你能平安康泰,護衛疆土百姓。」
楚淵手中的鐲子墜落在地, 玉碎聲起, 四散開去。
我拜別了長公主,朝屋外走去。
迎面卻撞上了顧老頭。
-42-
「師父,你怎麼在這裏?」
顧老頭冷哼一聲:「我來看看欺負我徒弟的兩個混蛋長什麼樣子。」
我趕忙拉住他:「師父,我們快走吧, 這地方可不能胡來。」
顧老頭倔脾氣上來,怎麼都不肯走:
「這地方怎麼就不能胡來了?這地方當年還是我送給那個臭丫頭的, 我還能怕她?」
顧老頭,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長公主卻衝着顧老頭行了一禮:
「皇叔,您怎麼過來了?今日的早膳可還合胃口?」
皇、皇叔?
我頓時頭大如鬥,顧老頭竟然是長公主的皇叔?
我戰戰兢兢地開口:「師父……原來您是老王爺啊……」
顧老頭瞪我一眼:「不然呢?你以爲皇帝那小子這麼好說話哪?」
「要不是我親自進宮罵他一頓,他能乖乖設女醫署?」
「老頭子爲你的事勞苦奔波,你在船上還嫌我喫得多!Ťůⁱ」
我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沒有的事!我今日出門還在醉仙樓定了席面, 正要請您去嚐嚐八寶酥鴨和櫻桃肉呢。」
顧老頭面色稍霽:「這還差不多。」
又對長公主說:「你府邸的廚子着實不行,這幾日我都喫膩了, 你快快將事情辦妥, 老頭子我要帶着徒弟回蘇州去!」
長公主笑得直不起腰來:
「皇叔啊皇叔, 你真是個老頑童,年輕的時候醉心醫術,不問政事。」
「現在老了, 又成了個饞貓, 真真讓人笑掉大牙!」
顧老頭氣鼓鼓地拉着我離開。
嘴裏還嘟囔着再也不要回上京了, 上京城裏沒一個好人。
-43-
我笑着應下。
上京雨冷風急,還是江南溫潤養人。
薰風紅櫻桃,梅雨綠芭蕉。
夜市賣菱藕, 春船載綺羅。
有人說着吳儂軟語:挑盡春風,去看四海潮生。
願這世間的每個人。
都能去枷鎖、尋真我、重塑骨、了前塵。
一念開,天地自然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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