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我仰春

姐姐是個詩人,性情高雅。
家裏喫不起飯時,屠夫用豬肉換她一首詩,她嫌低賤不寫。
爹孃缺錢治病時,富商花五十兩買她一首詩,她嫌庸俗也不寫。
後來她到京城參加詩會,滿座都是世家公子。
她終於提筆。
卻寫出一篇頌揚嬌妻的高雅文學,還批判當朝女帝不守女德!
女帝一怒之下砍了我們全家。
眨眼重回十年前。
屠夫提着臘肉,上門求姐姐寫詩。
我拔出呲了毛的毛筆:
「她不寫,我寫。」

-1-
姐姐是個神童。
三歲識千字,五歲背國史。
八歲寫了一篇長詩《嘆荷殤》驚豔四座,成爲了全縣有名的才女。
人人都想請她寫詩,可她從不答應。
「我的詩如我一樣貞潔高雅,不會隨隨便便供人褻玩。」
如今是女帝當政,女子也可做官從商幹一番大事業。
我爹孃雖不識字,卻明白窮鄉僻壤出一個女詩人有多麼難得。
所以既不逼姐姐爲五斗米折腰,也不勸她向高門大戶低頭。
全家起早貪黑地賺錢供姐姐讀書做學問,生怕耽誤她成爲大詩人。
她要去京城以詩會友,爹孃甚至賣了家裏的茅屋湊路費!
京城不乏詩會。
面對滿座的世家公子,她終於肯提筆了。
卻寫出一篇頌揚嬌妻的高雅詩詞!
這詩詞裏還大膽批判女帝不守貞潔,不從夫家,不尊婆母。
她望着俊俏的公子們,臉紅道:
「好女子應當貞潔又柔弱,從夫從子,怎可壓制在男人之上呢?反正女帝這般做派,玉容是學不來的。」
此事傳進了女帝耳朵裏。
女帝把我們全家都砍了!
如今重來一世。
我心裏實在是恨啊……
我本以爲姐姐來日要與大詩人馬昂齊名,開女子之先河。
結果竟是個滿腦子女德的嬌妻!
怪不得她將詩比作貞潔,這也不寫那也不寫。
原來是等着向世家公子們自薦枕蓆呢!
讓她寫,不如讓我寫!
「你寫?你這個女娃娃寫過詩嗎?」
屠夫半信半疑地看着我。
我潤了潤毛筆展開草紙:
「對,我寫!」

-2-
屠夫的妻子早夭,留下個聰明懂事的兒子,五歲就能識字讀書。
他想讓兒子讀赫赫有名的白馬書院。
白馬書院由當朝大儒禮部尚書親手創辦,縣裏就有一家。
書院每歲之春收徒,只問心性,不問出身貴賤,是男是女。
求學者需自薦一篇文章或詩詞,六歲之下者,可由他人代寫。
姐姐九年前便是白馬書院落選,才寫出《嘆荷殤》一詩,自此揚眉吐氣,在家自學。
所以她瞧不上白馬書院,更嫌屠夫低賤,配不上她的詩。
屠夫只好讓我寫。
我好歹是才女的妹妹。
我看了看屠夫的破棉襖和懷裏那本嶄新的《論語其六》,提筆寫道:
「豬肉不肥三兩瘦,寒窗破卷燈如豆。夢騎大魚三千里,醒來幫爹賣豬肉。」
屋內一片寂靜。
姐姐放下讀到一半的《馬昂詩集》,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笑裏滿是戲謔:
「挺好的,挺好的。」
屠夫不識字,聽着倒是挺順口的,於是又問:
「先生看完了詩,問他問題怎麼辦?」
「照實回答。」
屠夫猶猶豫豫,最後約定等書院有了結果,再給我謝禮。
五日後白馬書院收徒,我們都去湊了個熱鬧。
先生讀完了詩,問屠夫之子:
「你可知大魚是什麼意思?」
「不知。」
「孔孟之道呢?」
「論語?」
姐姐掩脣輕笑,勸屠夫還是儘早教孩子一門謀生的手藝。
先生又問:
「爲你代筆的這位姜氏,寫的是你每日所做之事?」
「是呀,我爹辛苦,我當然要幫他。」
「日復一日辛勞,夢裏仍有鯤鵬之志,醒後踏踏實實地修身立命,勤勉讀書,孝順父母,看來你讀懂了論語,來書院隨我學吧。」
姐姐的笑容忽然僵在臉上。

-3-
爲了給姐姐買《馬昂詩集》,我家已經揭不開鍋了,爹孃要去縣裏賣種糧。
幸好屠夫上門感謝,接濟我家口糧,還送了一塊臘肉。
臘肉蒸熟配上熱騰騰的粟米飯,香得人流口水,姐姐卻冷哼一聲諷刺道:
「詩詞高雅,冰清玉潔,不是供人褻玩之物。如此粗俗的詩詞,爲了幾口臘肉而諂媚討好,反正我是寫不來的。」
我頓了頓,高聲喊來爹孃。
「姐姐說她不喫臘肉,臘肉粗俗!」
「臘肉多香啊,怎麼不喫呀?」
「姐姐有自己的品性和風骨,咱們雖然不懂,但是得尊重她!」
爹孃一直是這樣尊重姐姐,只好把臘肉挪走,在她面前擺上青菜,豆腐和幹餅子。
我笑了:
「姐姐她平日裏就愛喫些豆腐,日後定是如豆腐一般冰清玉潔的詩人呀!」
姐姐幾乎碎了滿口銀牙,用筷子狠狠捻着豆腐,指尖泛白。
第二日,她提起紫檀筆寫了篇《惜豆娥》。
村裏沒幾個人識字,但是大家都好奇才女寫了什麼,請來一位老秀才給念念。
老秀才清了清嗓子:
「聽好了哈,這是才女姜玉容的詩。
嬌嫩豆娥兮,顫若遊絲,皎若凝脂兮,我之憂憂,輕撫慢揉……這字沒見過呀,怎麼念來着?」
「聽着不像幹正經事啊,老秀才你是不是念錯了?」
「豆娥是誰啊,月宮那個嗎?」
「那是嫦娥,豆娥是死了夫君哭倒烽火臺那女人!」
說着說着沒聲了,氣氛一片尷尬。
老秀才也念不下去了,轉身望着姐姐。
姐姐曲高和寡,難覓知音,站在人羣裏翻了幾個白眼。
這時,有人喊了一句:
「新鮮事啊,姜家小女兒給家裏的豆腐寫了首詩呢,去聽聽呀?」
姜家小女兒說的便是我。
我爹孃靠賣豆腐爲生,豆子都是自種自收。
前世賣光了種糧沒辦法播種,若從別處買豆子做豆腐,成本又太高,二人便決定去縣裏討生活。
爹爹幹苦力受了重傷,孃親繡帕子熬瞎了眼。
重來一世我必不會讓悲劇發生。
我還要帶他們發財致富。
「馬上開春了,我爹孃要把豆腐攤開去縣裏,我寫了一首詩宣傳我家的豆腐,大家聽聽怎麼樣?」
村民們聚集了過來。
我放下呲了毛的毛筆,指着上面的字念:
「豆腐白,磨盤黑,雞鳴三聲起,街寒影獨清。
平平淡淡藏真味,滿口豆香勝肉羹。」
村民安靜下來。
鄰居家的胖小子咂了咂嘴,讓他的孃親買一塊豆腐:
「比肉羹還好喫呢,什麼味啊我想嚐嚐。」Ṫùₛ
「我不懂詩,但我聽餓了,給我也來一塊吧。」
「你爹孃做豆腐確實辛苦,還好你懂事啊。」
衆人將豆腐攤圍了起來,七嘴八舌講得火熱,順便把我娘新做的一板豆腐全買光了,小錢袋裝得鼓鼓的。
姐姐站在人羣外面,默默紅了眼圈。
不久後我隨爹孃去縣裏賣豆腐,無意撞見了姐姐與縣令之子在樹下散步。
姐姐美美地喫着牛乳糕,連渣都不捨得掉。
縣令之子繫好荷包,讀她那篇《惜豆娥》,驚豔到語無倫次。
姐姐總算揚眉吐氣道:
「此般風花雪月之事,也只有你才懂我。村子裏盡是些不通文采的賤民,他們不配欣賞我的詩。」
「說起我那個妹妹也是有意思,從小偷偷翻我的書,識得幾個字,便覺得自己也有能耐作詩了。」
「她寫的東西用詞粗俗,也不講究韻腳和對仗,簡直玷污了詩詞二字。」
「我寫豆娥,她就要寫豆腐,連這點巧思都學我,真是臉面都不要了。」

-4-
自古以來,喫不上肉的人永遠在酸喫飽了的人。
然後繼續餓着。
姐姐願意說便說吧。
我只管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正要離開時,縣令之子的臭罵聲傳來:
「你這個妹妹太下賤了!剽竊與偷盜無異,就該抓進大牢亂棍打死,我早看她不是個好東西!」
姐姐是飽讀詩書的才女,村裏那些文盲沒一個入得了她眼,也只有縣令之子顧邦才配與她相交。
顧邦癡迷姐姐,這些年花了好多銀子哄她開心。
姐姐卻瞧不上顧邦,每次收禮都要強調二人只是知己之交,也從不肯爲顧邦寫詩。
前世姐姐去京城以詩會友,顧邦把家裏的祖傳玉佩都送了。
從此姐姐再沒回來,他舔到最後一無所有。
對付他們兩個,辦法可太多了。
……
縣裏的人都覺得豆腐詩有意思,好記又好懂,紛紛來找我寫詩。
二十文一首,寫完一首又一首,賺的小錢都夠每天加一頓葷菜了。
姐姐對此不屑一顧,還冷冷嘲諷我:
「人如其詩。詩詞高雅,代表一個人貞潔端正。若寫詩只爲取悅一些市井小民,粗俗下作,此人的人品必定低劣。」
我笑着把她碗裏的肉夾走了:
「沒事,我能填飽肚子,百信們也喜歡看,我們都滿意就行。哪能人人都像姐姐一樣品性高雅呀。」
姐姐狠狠嚥了咽口水,陰森森地瞪着我。
不久後,縣裏富商想用五十兩買姐姐的一首詩。
那可是五十兩!
這些日子受我影響,姐姐對銀子狠狠心動了,正要欲拒還迎答應下來,我拔出呲了毛的毛筆搶答道:
「我姐姐性情高雅,不會寫這種庸俗的東西,沾染上銅臭氣。還是我寫吧,我俗。」
「不是,我……」
「老闆我們出去談?別玷污了姐姐的貞潔。」
姐姐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最終,我與富商約定好先付二十兩定金,寫得滿意再付剩下的二十兩。
富商離開時嘆息了一聲:
「倒真是我這種庸俗之人冒犯了大才女啊…….」
姐姐瞬間紅了眼圈,丟下《馬昂與妻詩選》出去追人,可人家早就沒影了。
她轉身怒瞪着我,眸子裏填滿了恨意。
不久後,爹孃商量着給我換一支新筆。
還沒說完,姐姐當着全家的面掏出一塊衙門腰牌,揚眉吐氣道:
「差點忘了稟告爹孃,下月起我將到縣衙當差,主持編撰咱們縣的《國聞民風志》。」
「紫檀筆寫出的東西,自是不比爛毛筆差的,只是還沒遇到伯樂。」
爹孃一下子驚呆了。
「此乃國事,是正經領朝廷俸祿的,也是某些人一輩子都比不了的。」
姐姐得意洋洋地掃了我一眼,連腰板都挺得筆直。
可她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

-5-
女帝推崇讀書識字,還下令每個州縣都要編撰自己的《國聞民風志》。
民風志每三個月印刷一次,記載朝廷新政和當地的風土民情,供百姓品讀學習。
通常都是衙門師爺帶縣裏的老先生們來主編民風志。
姐姐剛剛十八歲就領了這份差事。
這其中,少不了顧邦的舉薦。
顧邦早就想娶姐姐,奈何縣令夫人嫌棄我家是農戶,不肯同意。
於是,我爲他出謀劃策。
「我姐姐有個體面身份,不就與你門當戶對了嗎?」
「你喜歡她你就勇敢點啊!不然等她嫁給別人,你後悔都來不及!」
顧邦討厭我,卻覺得我說的沒錯。
當姐姐主編民風志這事定下來,縣令夫人果然答應了上我家提親。
「玉容,我來娶你了!」
姐姐沒想到顧邦這麼大膽,又不敢觸怒縣令夫人,一張臉憋得發紅,手都快摳破了。
爹孃尊重姐姐。
姐姐不說話,他們也沒敢答應。
但臉上都掛着欣慰的笑容。
縣令夫人全當姐姐害羞,放下聘禮要她同家人商量商量,不急。
待縣令夫人上了轎子,姐姐才急不可耐說:
「我不會嫁給顧邦!你們想辦法回絕掉!」
「可惜如今是女帝掌權。若在前朝,以我的才情和能耐當個貴妃都綽綽有餘,再次也要嫁個京城的少爺!」
「顧邦區區一個九品縣令之子,我不過是平日與他多說了幾句,他竟覺得我愛慕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德性!」
姐姐急得冒出了粗話,卻沒發現,窗外的轎子遲遲沒走。
顧邦母子將這一切全都聽去了。
……
廿月初一,姐姐主編的民風志如期上市。
她挑選了全縣一百零八位男性,將他們比作一百零八羅漢,細細稱讚功德和成就,全縣男性樂開了花。
可是。
有才女姜氏的名聲加持,民風志的價格從十文上漲到了五十文!
哪怕是當朝最頂尖的詩人馬昂,他的詩作才賣四十文一篇。
男人們在縣衙門外排氣長隊,說要支持才女,一聽價格誰也不捨得掏錢。
「大才女Ťũ₌給咱們男人寫詩呢,必須買來看看。」
「光說別人,你怎麼不買?」
起鬨的人面子上掛不住,狠心掏出了五十文。
等他讀完,臉色像喫了屎一樣。
縣裏的秀才買了一本,讀完之後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巉巖岫壑深,鷦鷯棲幽杪……在下才疏學淺,後面的字實在不認識了。」
「比上一冊民風志還要難看,有點狗屁不通了。」
秀才都不懂,普通百姓更看不懂了,排隊的男人們終於找到理由四散而去。
整整一個月就賣出去七本。
是民風志有史以來最低的銷量。
不用旁人評論,衙門裏的老先生們先抗議了起來。
姐姐本就是顧邦求縣令父親走的後門。
如今編出了這麼尷尬的東西,縣令氣得鼻子都歪了,連夜把顧邦罰了一頓。
至於姐姐,幾十個銅板打發走了。
離開縣衙那日,姐姐在顧邦面前掉了幾滴眼淚:
「我的詩詞向來如此,不是旁人隨隨便便就能讀懂的,箇中苦楚只有你才能明白。」
「成婚之事本來我是一萬個願意,可爹孃不許。今後我仍視你如知己,有些話還是想說給你聽!」
「聽聞我那妹妹給人寫詩賺了幾十兩銀子。我不想亂猜……她沒日沒夜地嫉妒我,會不會做出了什麼錯事,影響民風志的銷路。」
「顧郎,你可否幫我查查?」
顧邦渾身緊繃着,兩隻眼睛快要瞪出來,狠狠一巴掌甩到了姐姐臉上。

-6-
「還裝!你還裝是吧?!」
姐姐頭朝下栽在地上,不敢置信地望着顧邦。
「你嘴裏有一句實話嗎?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這些年你喫了我多少頓醉仙樓?上好的紫檀筆都用斷了十根,全部還給我!」
「我給你三天,三天之後拿不出錢,你就去大獄裏蹲着吧!」
……
姐姐回到家時,我正在爲爹孃選一個鋪面開豆腐坊。
我家豆腐好喫,縣裏的百姓聽完豆腐詩都來排隊,半個時辰就賣光了。
是時候把生意做上正軌了。
孃親問姐姐爲何這麼早回來。
姐姐臉色漲紅,半晌才吐出事情原委。
把爹孃嚇傻了。
這些年顧邦送她的東西少說也值三四十兩,她從哪掏出這些錢?
爹孃剛要心疼,我出聲提醒道:
「這不都是姐姐自己造的孽嗎?」
「顧邦給她買喫買喝買用,家裏喫糠咽菜也不見她接濟半分,現在沒錢還債,倒想起家裏人啦?」
爹孃頓住,想想確實是這樣。
真讓人寒心。
姐姐的淚珠凝在眼眶裏,屈辱地攥緊了裙襬。
「不用你們幫!我去蹲大牢就是了,有什麼好怕的!」
我沒理她,第二日跟着爹孃到縣裏籤契約,買鋪子。
中途爹爹去上茅廁,等了很久都沒回來。
我想起他們曾商量爲我買支毛筆,像姐姐那樣的紫檀筆。
我生怕他們浪費錢,追出去尋人。
沒想到,竟撞見爹爹把銀子塞給姐姐:
「你可不能進大牢啊。你不是一直羨慕馬昂與妻子伉儷情深嗎?來日你要做大詩人,嫁給馬昂那般有錢有權的公子,帶爹孃過好日子。拿這些銀子賠給顧公子吧。」
「你妹妹那邊不用管,她傻得很。」

-7-
前世今生,我都以爲爹孃和我一樣,一心想培養出流芳千古的女詩人,比肩馬昂光耀門楣。
到今天我才明白問題出在哪。
姐姐是一出生就想當嬌妻嗎?
怪不得爹孃寧可賣了種糧,也要爲姐姐買《馬昂詩集》。
我們都太傻了。
……
想去追回那筆銀子已經來不及了。
我心念一動,跑去見縣令。
各地的民風志都要送去京城給女帝批閱,姐姐編出了這種東西,縣令不敢往京城送。
可他一時半會也寫不出新的內容,急得頭髮都白了。
若我十日內能改編出大家認可的民風志,他答應給我稿酬五十兩,還將我爹孃和姐姐永遠趕出縣城。
我接過腰牌,索性喫住都在衙門裏,不回家了。
爹孃原本擔心我追究這筆銀子,聽說我不回家,相繼鬆了一口氣。
可很快,他們坐不住了。
姐姐剛經歷了大事,格外孝順爹孃,主動爲家裏的豆腐攤寫了首詩,幫家裏賣豆腐:
「素心凝冰清,貞潔不染塵。」
新的豆腐詩大家聽着彆扭,咂吧咂吧沒了從前的味道,豆腐攤一下子冷了。
爹孃想改回從前的詩,可他們都不識字,給忘了。
姐姐爲鄉鄰寫的詩也不太受追捧。
大家沒想到才女寫的詩這麼難懂,還有人要將從前的銅板要回來。
爹孃忍了十天,終於忍不住來衙門找我。
孃親掏出了用油紙包好的臘肉,問我累不累,餓不餓,何時回家。
我冷冷笑了。
這時,身後傳來路人的呼喊:
「新鮮事啊,民風志竟然出再版了,聽說內容重新編寫過,咱們去看看啊。」

-8-
姐姐編寫的民風志沒銷量,主要是辭藻堆砌,空洞沒有內容,淨用些生僻字來炫耀自己的文化底蘊。
其實寫簡單點,直白點,像豆腐詩和入學詩那樣真情實感就行了,反正是給百姓看的。
我寫不出傳世千古的名句。
但我知道百姓們喜歡看什麼。
民風志再版的第一稿看得縣令和師爺都猶豫,半信半疑地印了二十本,每本就賣十文,試探百姓的喜好。
上午有幾位秀才買走五本。
下午,剩下的被搶購一空。
第二日再印二百本,ŧű̂ₛ不到晌午又被搶購一空。
第四日印出五百本,搶購的百姓堵在衙門口送銀子。
「縣東婦人徐霜霜,行醫治病……娘,這寫的是你呀!」
「快給我讀讀,我一個老婆子還能上民風志呀?讓家裏人多買幾本!」
陸陸續續賣了半個月,竟然賣出了三千多本!
全縣也才三萬多人,三千本是個可怕的銷量,連縣令都不敢相信。
我拿到銀子,提醒縣令別忘記當初承諾之事。
剛出衙門,爹孃和姐姐已經等候多時了。
姐姐一臉寡淡,那樣子仍然是瞧不起我。
爹孃卻很熱情,圍着我噓寒問暖。
「你編出這麼好的書,日後是不是要在衙門當差了?那顧公子與你姐姐有誤會,他有沒有可能另喜歡上你呢?」
我笑了,藉口肚子痛去茅廁,跑進了馬棚,坐上運貨的馬車直奔城門而去。
再也沒有回頭。
……
車伕在縣城外四十里的驛站卸貨,也只能將我送到這裏。
我揣着沉甸甸的銀子,心裏卻覺得空落落的。
離開了那樣的家,今後我要做什麼呢?
姐姐想做大詩人。
我勝過了她,我也做大詩人嗎?
我在驛站暫時歇腳。
剛入夜,房門突然被一羣錦衣華服之人推開了。
爲首之人是女帝身邊的大太監趙榮根。
他拿着姐姐編寫的民風志,翻開其中一頁質問我:
「這句詩可是在影射女帝?寫詩之人可是你的姐姐姜玉容?你們簡直膽大包天!」
我仔細一看,在通篇頌揚男人的詩詞裏竟然夾了一首《淚嬌吟雜選》,其中有一句:
「鳳袍孤枕淚嬌吟,令儀悔恨幾人知。」
令儀,便是當朝女帝的名字!
姐姐是不是腦子有病啊!
她在這種書裏都要夾帶私貨暗諷女帝嗎!
「跟我們走一趟京城吧,敢暗諷女帝,八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我心涼了半截。
難道前世今生,終究躲不開砍頭的命運嗎?

-9-
自平瑞縣抵京只要八日,趙榮根沒有一刻停歇,直接帶我入養心殿面見女帝。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如何面對。
初到養心殿時,女帝正與大將軍顧與青手談。
大將軍也是女帝身邊的史官,記錄女帝的一言一行。
見女帝沒有抬眸,大將軍便抬筆記錄道:
「農女姜氏敢寫大逆不道的詩詞,聖上認爲,可以直接砍了。」
「冤枉啊!那是我姐寫的!縣令和師爺同意印刷的!砍他們別砍我啊!我已經和家裏斷絕關係了!」
「況且我都改編過了!新的民風志很受百姓喜愛,舊的已經焚燬了!」
話音落下,殿內安靜得可怕。
女帝仍然沒有開口。
顧大將軍又記錄道:
「女帝開恩,給農女姜氏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我疑惑望着二人。
女帝將我與姐姐編寫的民風志丟到腳下,終於開口:
「你看看這兩本書有何相同,有何不同。」
我哆哆嗦嗦說不出個所以然。
女帝又問:
「你如何看待馬昂?」
我立刻回答:
「馬昂素有詩魁美譽,詞風豁達通透,既有雄才霸略又有憂國憂民。民間最喜歡那首《恤苦吟章》,嘆民生艱難,說出了大家心裏的想法。其妻名叫孫幕。」
女帝突然打斷我:
「那你知道孫幕有什麼成就嗎?」
我思考半晌,一個也說不出來。
「她與你都是平瑞縣人,三識千字,七歲隨母親與祖母治理洪水,拯救了江南十二城的百姓,十二歲新科及弟,名滿京城。」
「十七歲嫁與詩人馬昂。七年之後,世人只知道她是馬昂的妻子。」
「你能叫出名字的女詩人有哪些?」
我掰手指說了幾個。
一隻手都沒數完。
剎那間彷彿明白了什麼。
女帝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並非男子才能寫雄才霸略,憂國憂民,只是因爲女子的聲音淹沒在了歷史長河裏。
大多數詩裏提到女子,只會頌揚美貌和忠貞,一生只知情情愛愛相夫教子,世人再用這些詩詞來約束後世女子,活成他們筆下的樣子。
你覺得對嗎?」
我愣在原地。
女帝見我不答,淡淡道:
「不用Ťû₂急着回答,我給你個機會慢慢想,去和禮部尚書編《大梁全詩》吧。」
我震驚得久久不能說話。
《大梁全詩》可是與詩經,全唐詩一樣地位的當朝詩歌總集,由禮部尚書主編。
不止百姓要讀,各地書院也要用作教材,影響深遠。
這麼重要的事,讓我參與?
「民女沒進過書院,自學認字,讀的書也都是姐姐不要的,姐姐總說我用詞粗俗,我……」
女帝溫柔地拍了拍我肩膀:
「如今大梁各地的風氣不好,詩人們心性浮躁,一味追求陽春白雪,詞藻堆砌。
藝術作品的核心在於真實,貼近和共鳴,用樸實無華的語言展現真實的情感。」
「不要怕粗俗,百姓們喜歡的詩,就是好詩。」
我仰頭望向女帝,心中久久無法平靜。

-10-
我在禮部尚書府領了個門客的身份。
禮部尚書有意考驗我,將《大梁全詩》最重要的開篇第一章交給我寫,急得我頭髮都快掉光了。
好在京中不乏詩會,我常到詩會上尋找靈感。
開春後京中貴族們於郊外的十里桃源飲酒作詩。
流觴曲水,觥籌交錯間,我看見了姐姐姜玉容。
算算時日,此時應當是爹孃變賣家產,送她來京城以詩會友。
在民風志裏影射女帝的事她肯定喫了教訓,不敢再犯。
酒過三巡,她起身老老實實作了一首《詠桃殤》。
表面是嘆息桃花瓣早早凋零,其實還是頌揚女德,暗指太要強的女子終究會像被風吹落的桃花一樣。
而那些乖乖躲在綠葉身後的桃花,才能美美綻放。
姜玉容唸完了詩,紅着臉向世家公子們行禮道:
「小女獻醜了。爹孃自小教導玉容,女子也當如這桃花一般,貞潔又柔弱。」
我被膈應得起雞皮疙瘩。
抬眸望去,世家公子們對她這種出身平平的女人都不怎麼感興趣,聽詩就像聽曲兒似的隨意。
唯有一人癡迷地望着姜玉容,滿心讚許。
好眼熟,他是誰來着?
四月初三,兵部右侍郎之子馬錚娶了農女姜玉容。
馬崢之父曾任兵部尚書,犯了諸九族的大罪。
可其祖上三代都是當世大儒,家裏還出了個詩魁馬昂。
爲馬昂請命的百姓跪滿了長安街!
女帝斟酌許久,決定開恩赦免馬家,留任兵部右侍郎。
姜玉容出身低微,唯有一番才情配得上馬家,暫時只能做馬錚的偏房。
待來日爲馬家綿延子嗣,才能順理成章扶爲正室。
前世今生,姐姐和爹孃總算圓夢了。
……
四月二十,禮部尚書單獨爲我講解詩詞。
他花了四個時辰與我怒批馬昂,準我歸家時,天色已晚。
我身上都是墨點,餓得頭暈眼花,蹲在路邊啃燒餅,一抬頭撞見了爹孃。
一年未見,他們氣色好了許多,穿着綢緞裁的袍子,手裏拎着爲姜玉容買的坐胎藥。
爹爹高高在上地冷笑了一聲:
「早聽聞你也來了京城,還做了什麼門客,學容兒參加詩會。瞧你這落魄樣子,怕都是假的吧。」
「若你當日沒有大逆不道,拋棄你的爹孃和姐姐,今日你也能沾一份光,做兵部右侍郎之子的小姨子,與大詩人馬昂攀親,來日至少嫁個秀才,有所依靠。」
「如今你這樣子,怕是街上賣菜的漢子都不想娶。再過兩年到了二十歲,人老珠黃,這輩子也就毀了,都是你咎由自取的。」

-11-
我忍不住發笑,燒餅渣全都噴了出來。
爹孃嫌我癡傻,皺眉退開幾步,嘆着氣離開了。
如今他們是兵部右侍郎之子的姻親,金尊玉貴,自然要與我劃清界限。
我搖搖頭笑他們天真。
……
雖有禮部尚書點撥,我還是不知《大梁全詩》的第一章要寫什麼,日日苦惱。
春宴剛過又至清明,才子佳人們相約到京郊的繁楓山踏青賞景,懷古詠今。
我來遲了一些,衆人已經開始吟詩了。
馬錚聽完一位姑娘作的《念奴嬌·表婦德》,欣慰大笑,目光慢慢落到了我身上。
「姜才女來遲了呀,看來是公事繁忙,深得女帝器重。」
馬錚已經連續三年科舉落第,沒有半點官職,卻有家世倚仗,是這場詩會地位最高的人。
他輕蔑地命令我:
「來遲了當罰,罰作詩如何?本少爺作前一句,姜女官作後一句,讓大家品評品評。」
我挑了挑眉,想聽聽他作什麼詩。
馬錚得意道:
「媕娿無識綰簪纓,齗齗衆口齒欲傾。」
姜玉容挽着馬錚的手臂,捂嘴輕笑:
「我妹妹一個鄉下粗人,哪懂『媕娿』是什麼意思。」
馬錚剔了剔牙:
「錦衣華服也遮不住身上那股窮酸氣,鄉下人天生一副賤骨頭,大家心裏都明白呢。」
話音落下,世家公子們一陣鬨笑。
姜玉容卻笑不出來了。
我垂眸思索,給馬錚對出下句:
「空懷壯志事難成,徒有閒言總怨卿。」
「哈哈哈什麼粗鄙之詞,連音韻對仗都不懂,還空杯壯志……」
馬錚笑到一半忽然停了,陡然拍桌而起:
「姜清韞你什麼意思?」
「我懂不懂媕娿不重要,馬少爺能懂我的詩詞就行了,對嗎嘻嘻?」
馬錚眸色暗了暗,一揮袖砸爛了桌上的酒杯,指着我高聲怒罵:
「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作詩諷刺本少爺?誰給你的狗膽!」
馬錚帶了幾個小廝,一聲令下,小廝們竟然拔劍向我衝來!
京城戒備森嚴,僅僅容許世家貴族的府兵們攜帶兵器,還需到兵部一一登記。
馬錚的小廝怎麼會帶兵器?!
慌亂後退時,一道冰冷的譏笑傳來:
「馬少爺,你讀書沒什麼能耐,耍劍倒是挺在行的。」
馬錚皺眉望去,竟然是大將軍顧與青。
顧與青執掌四方兵權又是女帝身邊的紅人,馬錚突然慌了,拱手向她行禮。
小廝們迅速藏好兵器。
顧與青彷彿沒看見似的,一個不小心,把馬錚絆了個狗喫屎。
「青天白日還是少喝酒,喝多了容易說胡話。
姜清韞在朝中沒有一官半職,你卻用『簪纓』二字作上句,難道你想諷刺的是本朝那些女官們?難道你在諷刺女帝?」
詩會上鴉雀無聲,衆人嚇得臉色發白,紛紛起身跪到地上。
馬錚哆哆嗦嗦爬起來,將拳頭攥得死緊,屈辱道:
「怎麼會呢……草民不敢。」
「你最好是不敢。」
顧與青在他袍子上擦了擦鞋,讓詩會早早散去。
我追到山下想提醒她兵器的事,可她急着去迎接凱旋大軍,早就離開了。
再一抬眸,我看見馬錚和姜玉容站在遠處。
馬錚狠狠甩了姜玉容一巴掌:
「詩會都是男子風流之地,你一個婦人跟來做什麼?難道想象勾引我那樣,勾引其他男子?」

-12-
不止是姜玉容,連我都愣住了。
馬錚一肚子氣沒地方撒,把姜玉容從頭到腳批評了一遍:
「臉上擦脂抹粉,穿得花枝招展,今日不知多少男人盯着你看,你和青樓蕩婦有什麼分別?」
「你婦德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
姜玉容默默紅了眼眶,從馬車裏拿出一頂帷帽戴在頭上。
「好女子應先守婦德婦容,爲夫家傳宗接代孝順公婆,不應在外面拋頭露面。」
馬錚狠狠翻了個白眼,登上馬車不再管她。
女帝登基已有十年。
她花了整整十年爲天下女子掀開帷帽,摘掉枷鎖,姜玉容卻覺得那是好東西,一夜之間又套了回來。
實在可悲。
這番故事倒也讓我有所啓發,歸家寫出了《大梁全詩》第一章的第一句。
……
今春多雨,是豐收繁榮的好兆頭,定西軍也在這個春天凱旋而歸。
與大軍一起歸京的還有詩魁馬昂。
這些年他雲遊在外,寫出不少詩詞。
馬錚立刻邀請馬昂在摘仙樓一聚,與京城百姓共品佳作。
京城百姓幾乎人人都識字,懂不懂詩的都來湊熱鬧。
我本來在家裏閉關,卻被禮部尚書府的小廝突Ṱũₜ然喊了去。
竟然是馬昂與禮部尚書對詩。
把尚書給氣暈了。
「禮部尚書是三朝老臣,馬昂這樣氣他,不怕掉腦袋嗎?」
「馬昂沒有一句冒犯啊,是尚書自己暈的,我們都看見了。」
「大詩人馬昂竟是這般模樣,與我想象的有些不同……」
我抬頭向摘星樓望去,二層窗邊站着馬錚和一身材矮小的男子,膚色偏白,眯眯眼,顴骨高聳,脣邊有一圈泛青的胡茬。
這是馬昂?
從前讀馬昂的詩,總幻想他是一個身材偉岸,英俊瀟灑的才子。
沒想到真人是這般模樣。
可惜姜玉容不再踏出馬府一步。
她若是見到這樣的馬昂,肯定會心碎吧。
這時候,馬錚在人羣裏發現了我:
「聽聞姜才女是尚書府的門客。」
「既然尚書大人身體抱恙,就由姜才女來替他對ṭű̂⁼詩吧」
我被迫成爲了衆人的焦點。
馬錚似要報詩會之仇,讓我在京城丟臉。
他攬着馬昂的肩膀,在馬昂耳邊碎碎念什麼。
馬昂答應以大軍凱旋爲題作詩,想了想拋出上句:
「鐵騎踏破九重天,千軍怒吼氣吞山,凱旋歸來天地賀,功名不朽鑄雄關。」
「好!」
「太有氣勢了,我彷彿已經看見大將軍號令千軍萬馬的英姿,不愧是馬昂啊!」
「真的嗎我覺得這幾句沒什麼特別之處,還有點浮誇…….」
人羣中有幾聲質疑,很快被歡呼聲壓下去了,百姓們紛紛鼓掌稱讚,等着聽我對什麼下句。
我人都傻了。
我想轉頭就跑。
我從來沒在這麼多人面前作詩,我不能給禮部尚書丟臉啊。
可我寫的那些小打小鬧的東西,怎麼配和大詩人馬昂放在一起?
馬昂頗爲得意地喝了口酒,喊百姓們不要急。
「給這位姜才女多一些時間考慮。」
「我看她作不出來了,一個女人能作出什麼好詩,散了散了。」
「雖說現在是女帝當政,女子可以做官從商,但寫詩這件事啊,還得男人來寫。女子見識短心胸窄,哪能寫出氣吞山河的詩詞。」

-13-
亂七八糟的聲音讓我渾身冒冷汗。
突然間,有隻溫熱的手牽住了我,在耳邊輕聲道:
「你莫慌,就作普通的詩詞來應對便好。」
「若你作不出來,你照我說的念。」
「烽煙蔽日月色寒,破甲殘槍家書斷。」
女人唸到一半停了,似乎想不出最後一句。
我卻有了靈感,高聲補充道:
「血染沙場皆爲國,留名千古共長安。」
唸完這句,四周忽然安靜下來。
馬昂的臉色也有些古怪。
「我覺得前後四句並不搭……」
「我一雙兒女十年前投軍,都死在了東海。唉,人人稱讚將軍英勇,誰還記得我孩兒這種小兵呢?他們也想保家衛國啊。」
「我怎麼覺得後四句有《恤苦吟章》的味道?這女人自己想不出好詩,倒挺會抄我們馬昂。」
對!
我也覺得很像《恤苦吟章》!
我在人羣中尋找,突然望見一張熟悉的臉。
孫幕!
我在平瑞縣的縣史圖裏見過她!
剛剛是她幫我寫第一句詩?
一個大膽的猜想浮現在我腦海裏,不等我開口,孫幕先牽着五個孩子離開了。
馬昂臉色陰沉,一雙倒三角眼裏泛着精光,砰地一聲將窗子關上了。
「今日就此作罷。」
百姓們沒想到結束得這麼突然,面面相覷不知道說什麼。
幾個秀才結伴走了,嘴裏嘟囔着:
「今日一見,怎麼覺得馬昂不如從前了?他作的詩實在平庸,還不及尚書府那位女門客。」
「在下正有此感。話說回來,『留名千古共長安』這句寫得妙啊,沒打過仗也能體會到小兵的辛酸,此女有些能耐。」
「我對馬昂真是失望。想想他有馬錚那樣的表弟,倒也不奇怪了。」
我推開人羣,朝孫幕離開的方向追去,在街角找到了她。
「謝謝你幫我!」
「你作的詩很好,樸實無華卻又真情實感,我還想拜讀你的其他作品。」
孫幕牽住大兒子,抱緊了小兒子,蠟黃的臉上寫滿了淡漠:
「我不寫詩。」
我不甘心追着她問:
「怎麼會呢?你可是孫幕啊!你十二歲名滿京城,你——」
「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誰還記得我?誰還會看我寫的東西?」
小兒子內急,於是孫幕彎着腰替他把尿,用袖口隨意擦乾,再把碎髮胡亂捋到腦後,繼續應付下一個兒子。
讓我想到了村裏那些「多子多福」的老婦人。
她整理好了五個孩子,起身離去。
我迫不及待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才華橫溢,卻只能爲馬昂做嫁衣,你甘心嗎?」
孫幕扭頭看了我一眼,眸子裏閃爍着一些複雜情緒。

-14-
孫幕一事又對我有了啓發,歸家寫出《大梁全詩》第一章的第二句。
送去給禮部尚書品讀的路上,我竟然撞見了顧邦。
他一個縣令之子,還沒考上功名,京中也無親戚,來京城做什麼?
不久後,京城突然有了妖女的傳言。
「你聽說了嗎?兵部右侍郎家裏的馬錚少爺,本來品行端正一表人才,țüₜ娶了個妖女才被禍害成這樣。」
「妖女姜氏小小年紀就勾引縣令之子,後來到京城以詩會友,把世家公子都禍害一遍,最後選了單純善良的馬少爺!」
「姜清韞便是妖女的妹妹,也會法術!你看那日她與馬昂對詩,她將馬昂的才華學問都轉移走了,故意讓馬昂在百姓面前丟臉。」
「知道妖女們爲什麼禍害馬家嗎?因爲上面那個指使……」
「喲喲喲這可不敢說,心裏想想就完了,一會她又要砍頭啦。」
…….
這些傳聞在民間來勢洶洶,加之馬昂新寫了首詩批判「妖姜」,百姓們更加相信有妖女的存在。
有憤怒的百姓甚至爬上馬府的圍牆,朝姜玉容潑糞水。
姜玉容日日以淚洗面,連腹中胎兒也滑了,於是馬錚迎娶了大學士女兒做正妻,全京城都稱讚這門婚事。
我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
又覺得,事情終會變成這樣。
我欲將此事上呈女帝,沒想到當夜,馬家起兵謀反了。

-15-
馬昂的詩詞煽動了一批百姓反抗妖女禍國。
於是馬家打着爲民請命的旗號,連夜於京城起兵。
又連夜被大將軍顧與青鎮壓。
原來女帝早就看穿了這一切。
……
馬家一百零四口被押入大牢,馬錚父子連同馬昂以謀反之罪論處,第二日推赴菜市口斬首。
無論民間怎麼請命。
事情都無法挽回了。
行刑那日,街上站滿了哭泣的百姓。
大家心疼馬錚一表人才卻被妖女毒害。
心疼馬昂才貌雙全卻被女帝迫害。
怒斥馬老夫人治家不嚴,才讓一個妖女禍害了馬家滿門忠烈。
他們雖死,可世人會銘記他們。
哭聲震天時,姜玉容爬上了斷頭臺。
她冷冷Ţû₌望着臺下的百姓,聲如洪鐘。
「我要是有妖術,我先喫了你們這羣胡塗的人!」
在她身後,刑部的人搬來整整十箱馬家的謀反罪證。
其中包括:
馬錚八歲輕薄女先生被逐出書院。
馬錚十二歲在詩會連御八女,對女帝大放厥詞。
馬錚十七歲剽竊同窗文章,被考官發現,科舉落榜。
「暴君是妖女誘惑,亡國是妖女蠱惑,兵敗是妖女迷惑,彷彿男子的錯事都是女子導致的,誰又曾聽聽我們怎麼說?我們有開口的機會嗎!」
「少用什麼妖女當藉口!馬家是實實在在地謀反,讓你們的親人孩子去打仗對抗朝廷,爲馬家榮華富貴鋪路,你們到底在心疼什麼?」
臺下一片寂靜。
忽然有人又感嘆道:
「可馬昂不該斬啊,他一身才華當世無人能及。」
話音剛落,官員們打開了一箱與馬昂有關的罪證。
他那些詩。
竟然都是剽竊。

-16-
十八歲,書生馬昂迎娶了當世才女孫幕,二人遊歷名山大川,共同寫下不少佳作。
十九歲,孫幕專心養胎,不宜拋頭露面。於是馬昂將她的名字劃去,獨自發表那些詩詞,震驚當世。
二十歲,孫幕專心養胎。馬昂遊歷遍地,將孫幕寫在家書中的詩詞偷偷發表,被世人贊爲詩魁。
……
二十四歲,孫幕已誕下五胎。馬昂獨立創作了一批詩詞,反響平平,孫幕也創作了一批詩詞,無人問津。
爲了家中生計考慮,孫幕爲馬昂代筆。
所以那些詩。
基本都不是馬昂寫的。
第一個百姓從震驚中緩過來,問孫幕這是爲什麼。
越來越多的人問她爲什麼。
孫幕面無表情地站在斷頭臺上,眼角滑落兩行清淚。
「我好像沒有選擇,一步錯步步錯,我的一輩子已經毀了。」
「人人都在覺醒,各地都在改變。可惜那個有勇氣的女子,不是我。」
話音剛落,午時已到。
劊子手乾脆地斬下馬氏三人的頭。
血霧瀰漫的那一刻,人羣裏閃爍起火光。
竟是幾個畫舫上賣唱的歌女舉着火把,將《馬昂詩集》燒燬。
「前有『商女不知亡國恨』,後有馬昂批判『妖姜』。
好事不提女子,壞事路過的狗都能罵一句,我們招誰惹誰了?馬昂這種男人早該斬,這種詩詞不配傳世百年,是時候改變了!」
火勢蔓延到書攤上。
書攤老闆心疼地去搶救。
看到那本《馬昂與妻詩選》, 他突然放棄了, 任由大火將這些書籍吞沒。
越來越多百姓拿出馬昂的詩篇投入大火裏, 灰燼漫天飛舞, 最後落到馬昂的屍身上。
彷彿預示着一個時代已經結束。
在火光裏,我轉身歸家,終於知道了《大梁全詩》第一章的最後幾句怎麼寫。
往事皆已過去。
有勇氣的那個人,怎麼不能是你呢?

-17-
風波之後,我帶着《大梁全詩》第一章的初稿呈給女帝。
女帝誇我寫得不錯,問我今後有何打算。
「斬馬昂之事已經開了先河, 我希望這股思想解放的風氣繼續推行下去,我需要幫手。」
「大學士裴扶柳有才卻不接地氣,戶部尚書賀棠接地氣卻不懂詩詞,若你願意, 明日就去禮部吧。」
女帝掀開桌上的錦盒,將一杆湘妃竹紫毫筆推到我的面前。
「我把筆交給你,想寫什麼該寫什麼,只問你自己的心。」
……
馬家參與謀反者共四十人,皆已斬首。
被迫參與,知情不報者六十餘人,皆判流放,其中包括我的爹孃。
女帝當政後, 流放已改名爲「終身勞改」,罪犯將被髮配到各地縣衙,由衙門安排勞作, 直到去世。
巧的是, 爹孃正好被髮配回了家鄉平瑞縣,縣令讓他們繼續賣豆腐。
只是從前有銀子賺,能耍點小聰明送女兒高嫁,改變自己的命運。
如今賺的錢全歸衙門, 他們也會老死在衙門裏。
對馬家謀反全然不知者有十一人, 皆爲女性, 其中包括姜玉容和孫幕。
女帝早有新政, 這部分人將獲赦免。
某日下了朝,我急着去買甜燒餅,在街上撞見了姜玉容。
她與孫幕騎着兩匹快馬,輕裝簡行, 在暮色裏朝城門慢慢走去。
「你都當官了怎麼還是小孩子心性, 就愛喫甜的。」
「你這身官服穿着真精神。我也要離開了,與孫幕姐姐結伴同行, 做個雲遊詩人。」
「你等着吧,我寫的詩定不比你差!」
我倏然笑了。
好像許多年前也有這樣一個黃昏。
喜歡臭美的姐姐坐在家裏的破木凳上, 聲如洪鐘向我叫囂。
於是我追着她走,就像小時候追在她身後那樣。
從村裏的黃泥小路,走到了京城的寬闊石板路。
穿過城門,她瀟灑揮手, 消失在天邊一泓如橙的晚霞裏。
幾個小孩子圍到我身邊, 手裏拿着《大梁全詩》,讓我講講後兩句是什麼意思。
我蹲下身,翻開了那本嶄新的詩集, 第一章後兩句寫的是:
往謬如煙散,何須愧悔深。
觀我舊往,同我仰春。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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