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尚書家的小公子慕謹不能人事,京都人人心照不宣。
父親爲仕途順遂,欲將繼妹沈若若嫁過去。
嫡母哪裏捨得親生女兒,設計我頂包。
慕家聘禮送到後,母女倆得意洋洋:「沈芷薇,你嫁了個廢人,以後的日子可有得你受。」
我笑意盈盈:「有沒有可能我一直很想嫁入慕家,這一切都是我設的局?」
-1-
母親死的那日,京都下了三十年不遇的一場大雪。
那日是妹妹沈若若及笄,前院絲竹之聲不絕於耳。
賓客的歡聲笑語穿過層層隔牆,如蛛網般,一層層緊緊地纏住這寂靜荒蕪的院落。
我將所有的被褥都堆在母親身上,使勁搓着她的手,試圖讓她暖和一些。
可她的手還是越來越涼。
去請大夫的小萍遲遲不歸,我想出去看看。
母親卻拉住我,輕聲說:「莫走,小薇,讓娘再好好瞧瞧你。」
她乾枯的手寸寸撫過我的臉,疲憊的眼裏蓄滿淚水:「我對不起你。
「我將你帶來這世上,卻讓你受盡委屈。
「我本想陪你長大,看你成婚,如今怕是不成了。
「好孩子,你聰慧機敏,這些年都是我拖累了你……
「娘給你留了一個冊子,關鍵時刻或可保你性命。」
她輕輕拉起我的手,蹭在自己冰涼的臉上,含淚的眼裏裝滿了愛:「小薇,你要永遠記住,無論娘去了哪裏,永遠都愛你。」
我眼淚簌簌地落,不住搖頭:「娘,你不要說胡話。
「舅舅不是寫信過來了嗎,表哥不日便會來京都。到時候舅舅和表哥會是我們的倚仗。
「你撐住,我這便爲你去請大夫!」
與前院相連的門已被上了鎖,說怕我們不懂事驚擾貴客。
嫡母屋裏的婢女柳葉守在後面角門處,正指揮嬤嬤扒小萍衣服。
「好你個賤蹄子,今日府內大喜,你到底偷了什麼東西想運出去銷贓?」
小萍臉已被扇腫,含糊不清地叫着「大小姐」。
見我出現,柳葉皮笑肉不笑:「大小姐,不是奴婢說,您就是心善,身邊的婢女也管教不好,便讓奴婢替您……」
「啪!」
她話未說完,我一巴掌甩上她的臉。
她愣住:「你竟敢打我?」
我並未回答,抽出頭上銀簪,握緊刺入她的肩頭。
鮮血瞬間爆開。
她痛得整張臉都扭曲了。
我眼眸裏全是血絲,惡狠狠地道:「開門,不然下一簪刺的便是你喉嚨。」
-2-
長街雪厚,人跡寥寥。
我蹚過深深的雪,其間好幾次摔倒,總算到了回春堂。
坐堂的大夫有醫德,一邊吩咐夥計套馬車,一邊令徒弟拿藥箱。
他隨我鑽過小小的角門,一路氣喘吁吁跑進屋內。
小萍跪在牀邊,一聲聲叫着「姨娘」,紅腫的臉上全是淚水。
母親的手從被褥中垂落,睜大的雙眼還看着門的方向。
我定在原地不敢動,大夫快步上前把脈,又迅速施扎銀針。
良久,他深深嘆息:「節哀吧,夫人已經仙去了。」
小萍想將母親的眼合上,哭着嘗試多次,始終不行。
我慢慢走過去,伸出手,顫抖着覆上母親的雙眼,輕聲說:「娘,您放心去吧。
「我會好好照顧自己,我會好好活下去的。」
我緩緩用力……
再抬手,母親的眼睛已然合上。
我心痛如絞、淚如雨下,前院卻爆出歡呼,雪風送來興奮的呼喊。
「投壺五連中,沈小姐當真厲害。」
……
母親的一生本不該如此。
她生來貌美,外祖是江南商賈世家,自幼受盡寵愛。
當年父親在商鋪之中對母親一見傾心,窮追不捨。
母親心動,外祖本不允她嫁的,可那年父親中了舉人,他才二十有一,前途無量。
外祖鬆了口,爲母親準備了豐厚的嫁妝。
母親成婚後,很快便生下了我。
而父親在我三歲時參加春闈,中了榜眼第二名,被寡居的文嘉縣主一眼相中。
文嘉縣主的姐姐是當時宮裏炙手可熱的明妃。
縣主的封號便是陛下看在明妃的面子上封的。
是以哪怕二嫁,她也絕不可能爲妾。
父親跪地哀求母親,直言他若是拒絕縣主,怕是非但官場走不下去,小命也難保。
母親請求和離,帶走自己當初的嫁妝。
可父親堅持我是他的孩子,母親走可以,絕不能帶走我。
她不捨得我。
只能「自請」爲妾,隨父親來了京都。
一步錯,步步錯。
離了故土,沒了外祖父舅舅護佑,後來我們母女的日子便可想而知。
她本該在商場如魚得水。
卻因我被困在一方泥濘,賠上了自己的性命。
是我拖累了她。
我於母親牀前枯坐,不知夜幕將臨。
賓客都已離去,沈若若帶着婢女推門而入。
她衣衫華貴,只頭上的簪子,便比我們整個院子裏裏外外的東西加起來價值都要高。
她用帕子掩住口鼻,滿是嫌棄:「聽說你娘死了?
「怎麼偏偏死在今日,莫不是嫉妒我今日及笄宴高朋滿座,所以故意尋我晦氣?」
-3-
我壓住想撕了她的念頭,抬眸看向她,冷嗤:「贏了我有何意思?
「前些日子樂安縣主及笄,禮花放了半個時辰,整個京都百姓無人不知,你與她比去。」
沈若若與樂安縣主一直不對付,此時聽我這般說,俏臉一沉:「不過是些禮花,府內又不是沒有!
「你娘死了,以後再也沒人護着你,你的好日子到頭了。這樣的大喜事,是該放些禮花慶祝。」
你錯了。
我是孃的牽掛,娘亦是我的軟肋。
如今我沒了軟肋沒了顧慮,是你的好日子到頭了纔是!
沈若若離開不久,絢爛的煙花炸開在沈府上空,將寂靜黑暗的夜撕裂。
母親,就讓這些煙花照亮你的黃泉路吧。
願你來世自由自在隨心所欲,永遠不要被孩子束縛。
小萍挪到我身邊,還在哭着:「縣主和二小姐也太欺負人了,夫人新喪,她們怎麼能……」
禮花聲間隙,偶聞更鼓響起。
女子的及笄宴,本就由一府主母操持。
是以父親今日只在簪禮時露了面,此後便應頂頭上司太常寺卿之邀,去他府上共商年節祭祀事宜。
雪路難行,他從太常寺卿府邸歸來,約莫要半個時辰。
算算時間,如今該到家了。
我扯了扯嘴角:「別難過,很快就會停的。」
「才放了一炷香,以二小姐的心性,定然要超過半個時辰……」
小萍剛說完這句,禮花戛然而止。
很快父親身旁的小廝便來請我去前院。
我簪上了父親送給母親定情的金簪。
甫一踏入書房,文嘉縣主的巴掌迎面狠狠落在我臉上:「不愧是商戶之女所出,心眼比算盤子還多,你攛掇若若放煙火,是想將闔府放在火上烤嗎?」
-4-
我捂着紅腫的臉,抬起蓄滿淚水的眸看向主位上的男人:「父親,娘走了。
「娘生前最愛煙火絢爛,是以我纔跟妹妹提了一嘴。」
沈若若衝過來,怒目而視:「你撒謊,你就是用樂安縣主來引我上當,故意讓我放煙火來給家裏惹麻煩。」
我一臉茫然:「妹妹及笄大喜,放煙火乃人之常情,何來惹麻煩一說?」
文嘉縣主冷麪冷語:「你莫裝不知,你今日明明出了府,還膽大包天刺傷了我的婢女,定是在外頭探聽到了消息。」
我抬眼看向她:「原來縣主知曉娘病重需要求醫問藥,那爲何鎖住通往前院的門,又爲何讓婢女守着角門不讓萍兒進出?
「縣主是在故意拖死娘嗎?」
我深深磕頭,簪尾的金蝶振翅欲飛:「父親,娘臨走前還在一聲聲喚您的名字,盼着能見您最後一面。父親,請您爲娘做主。」
父親該是憶起昔日往事,神色軟了兩分。
文嘉縣主忙柔聲辯解:「夫君,今日是若若的大日子,妾身只是不想驚動貴客,趙姨娘身體一向不好,妾身着實沒想到這次會真的……」
「父親,她明明就是故意……」
我話還沒說完,父親打斷我:「好了,你孃的身體本也已經油盡燈枯。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細枝末節的時候。」
細枝末節?
孃的枉死,在他眼裏竟是細枝末節。
書房內地龍燒得旺,溫暖如春。
我卻覺得遍體生寒。
我不該抱那麼一絲絲希望,覺得這個男人還會惦念舊情。
我其實比誰都清楚他的涼薄啊。
母親的仇,我得靠自己來報了。
父親掛念「大事」,斥責文嘉縣主:「我今日出門時叮囑過你,絲竹飲宴也就罷了,斷不能放禮花。
「你將我的話當耳旁風嗎?」
父親出身落魄門第,考功名時是母親一路贊助,入官場後又是明妃一路提攜。
爲了維護一家之主的威嚴,他在家裏說話從不說透,更不會多談朝堂和官場的事。
他下了禁放禮花的命令,卻未曾告知文嘉縣主宮裏前日沒了一位娘娘。
雖只是個貴嬪,卻是陛下近一年來放在心尖尖上寵愛的。
絲竹之聲傳不進森森宮牆。
煙火絢爛卻能在黑夜中刺透百里。
是以父親纔有那番叮囑。
好在明妃前幾年因善妒被陛下厭棄,不久後鬱鬱而終。文嘉縣主母族凋敝,如今消息也不夠靈通,纔會入了我的套。
我其實也不確定出了什麼事,是猜的。
永安侯府新得了一個金孫,昨日辦滿月宴。
侯府世子娶的是去歲與吏部尚書第三子慕謹和離的周家小姐。
慕謹與周小姐成婚三年卻無出,坊間議論紛紛,都說周小姐不能生育。
流言紛紛,說永安侯世子娶一個不能生育的二婚女爲正妻,恐怕自己也有隱疾。
沒想到如今成婚剛一年,便生了一對龍鳳胎。
如此揚眉吐氣的大喜,按永安侯夫人張揚的性子,是定要大肆慶祝的。
可昨夜侯府不曾放煙火,就連爆竹都只放了寥寥數掛。
是以我推測其中定有貓膩。
文嘉縣主臉色發白:「若若及笄此生只有一次,你又不曾說清楚箇中關竅……」
她陰沉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都是她攛掇若若……她纔是罪魁禍首。」
父親疲倦地揉着太陽穴,擺擺手下了定論:「行了,都別爭了。便罰芷薇三個月月銀,抄《女誡》五遍。
「都下去吧。」
我走得最快,腳已經跨出了書房門,聽得父親吩咐文嘉縣主:「我與趙姨娘也算恩愛一場,好好葬了吧。」
-5-
文嘉縣主以年節將至爲藉口,第三日便將母親草草落葬。
她嫁入沈家時,帶着萬貫家財。
她入土爲安時,卻只有薄棺一副。
我在墳頭枯坐,綿綿白雪落了滿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雪停了。
身側小萍滿是戒備:「你是誰?男女授受不親……」
我抬頭,看到頭頂的油紙傘以及油紙傘下那張溫潤的臉。
那人眼含熱淚,朝我淺笑:「芷薇,你可還記得我?」
「當然記得,大表哥。」
他滿目愧疚:「抱歉,我來遲了。」
他伸手將我拉起,解開披風搭在我身上,輕輕拍着我的肩:「芷薇,除了姑母,我們也都是你的家人。
「想哭就哭吧!」
那一日的大雪,見證了我撕心裂肺的哭泣。
父親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那夜的煙火卻被陛下瞧見了。
陛下第二日在朝堂上便找了個由頭斥責了父親,立時便有對家連夜寫了彈劾的摺子。
官場如同染缸,若是有心,總能挑出毛病。
何況父親本就談不上多幹淨。
他爲保官位焦頭爛額,哪裏還記得昔年曾向母親許下過生同衾死同穴的諾言。
雪路難行,回府時已是掌燈時分。
我去書房尋父親,孟叔攔住我,低聲道:「今日吏部的官爺來找過老爺,老爺正是焦心,方纔縣主和二小姐過來,老爺都沒見,大小姐不若改日再來……」
吏部負責官員的考覈,每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
眼下正是到了三年一銓選的節骨眼。
銓選事關升遷與貶謫,乃懸在所有官員頭頂的利刃。
孟叔自幼跟着父親,從前也受過母親諸多照拂,是以纔會出聲提醒。
我謝過他的好意,站定在書房門外,稍稍揚高聲音:「父親,女兒有一計,或可助父親順利度過此次銓選。」
書房燭火通明,父親神情晦暗幽深:「你一個閨閣女子,素日裏都沒有出門交際的機會,何來計策?」
我屈膝行禮:「女兒是閨閣女子,想的法子自也是閨閣裏的法子。」
吏部尚書慕大人爲人剛正不阿,深得陛下器重。
但他有個懼內的毛病。
而慕謹是慕夫人四十歲高齡冒死生下的孩子,自幼放在心尖尖上寵的。
一年多前和離時,人人都道是周家姑娘無出。
可週姑娘轉身嫁入永安侯府,很快便有了身孕。
坊間流言四起,說慕謹不能人事。
眼看着永安侯府一對龍鳳胎瓜熟蒂落,慕夫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恨不能馬上給慕謹謀一門婚事。
「若能與慕大人結爲親家,父親何愁不能平步青雲?」
父親審視我:「你想嫁入慕家?」
我連連搖頭:「父親,女兒豈配?只有二妹纔夠資格。」
沈若若也有些不夠格的。
明妃已死,文嘉縣主如今不過空有一個名頭,父親又只是個四品官。
好在慕謹是個次品,不是真男人。
如此算來,倒也勉強能配。
是夜,文嘉縣主與父親大吵一架:「慕謹不能人事,你是要毀了若若一輩子的幸福嗎?」
沈若若哀泣:「父親,我不要嫁過去守活寡,我會成爲整個京都的笑話的……」
父親聲調也很高:「婚姻大事從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要不要。
「你若不嫁,我便會是整個京都的笑話。」
-6-
雙方未能達成一致。
母女倆從書房出來時,恰好撞見了躲在拐角處看熱鬧的我。
沈若若恨不得用目光喫了我:「沈芷薇,我不會讓你如願的。」
文嘉縣主則陰沉沉打量我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你想送若若進火坑,當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你怕是忘了吧,你也記在了我名下,是沈家族譜上的嫡女。」
是。
你們總算想起來了。
母親雖然自請爲妾,但在那之前,要求父親將我記在了文嘉縣主的名下,我是正兒八經的沈家嫡長女。
那日過後,文嘉縣主將我和小萍鎖在房內。
小萍急得團團轉:「完了,她們肯定動了歪心思,要讓您嫁過去慕家。
「這可怎麼辦?」
我們被鎖了十日,這十日,沈家熱鬧了兩次。
聽聲響和下人們議論,是慕家來納采和納吉。
納采後會問名,雙方交換生辰八字,占卜吉凶,若是合適,男方就會正式求婚。
父親管的就是禮樂祭祀,這方面的人脈有的是。
想必我與慕謹的生辰八字合起來一定是大吉。
而問名後便是納吉。
小萍氣得天天哭,我怎麼安慰都不管用。
而隔着門,沈若若則耀武揚威:「沈芷薇,就你那點小心思也想跟我鬥,簡直是班門弄斧。
「如今這顆苦果,要你自己來嚐了。
「慕家公子身份再貴重又如何,他都不是個男人,母親爲我準備了幾十個鋪面,十數個田莊,金銀珠寶無數。而你屆時拿不出豐厚的嫁妝,我等着看你婚後的好日子……」
十日後,房門總算是開了,父親要見我。
他高高地坐在太師椅上,輕描淡寫地說:「芷薇,與慕家聯姻是你提議的,便由你來嫁吧。
「沈家養你這麼多年,該到你有所回報的時候了。
「嫁過去後定要討公婆和夫君歡心,替爲父多美言幾句。
「爲父官職越高,於你助力也就越大。」
我屈膝跪地,急急道:「父親,我身份低微,慕家能接受嗎?
「父親三思,若是被慕家知曉,恐怕會適得其反啊!」
文嘉縣主沉沉笑着:「你也是沈家的嫡女,慕家人都以爲你是我女兒,你該好好謝謝我。
「要不然就你這樣的商戶血脈,如何夠得上慕家的門第?」
我眼含熱淚:「父親,此事不能再轉圜嗎?」
沈若若得意洋洋:「婚書已經交換,上面寫有你與慕謹的生辰八字,且已經去官府備過案。
「慕家,你嫁定了。
「我真是羨慕你呢,你這輩子都能保有清清白白的身子,不必受生育之苦……」
父親清了清嗓子:「婚期定在正月十八,你且安心待嫁,縣主會爲你操持出嫁事宜的。」
哦……
看來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慕家,只能是我嫁!
那我便無須再忍了。
我站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灰,直勾勾看向父親:「那您準備給我多少嫁妝?」
父親不喜我的態度,皺眉道:「這個縣主自然會依照慣例準備……」
「那恐怕不夠!」
我斷然拒絕,從衣袖中掏出一個卷軸,伸手抖開。
薄薄的絲絹滾落在地,一直向前延伸,直到碰到父親腳邊的臺階才停下來。
「這是娘當年出嫁時,外祖父陪嫁的嫁妝單子。
「娘並無其他子嗣,唯有我這一個女兒。依我朝律法,她的嫁妝理應由她唯一的孩子,也就是我,全部繼承。」
我微笑着看向主位上的男人:「就請父親,按照這個單子來準備我的嫁妝吧。」
-7-
父親霍然站起,臉色漲紅:「沈芷薇,你的嫁妝我與縣主自有分寸,這世上哪有女兒指派父親做事的!」
我反脣相譏:「怎麼?母親的這些嫁妝,父親拿不出來嗎?
「這麼多金銀珠寶,鋪面田莊都去哪了?
「被父親吞掉了嗎?
「堂堂太常寺少卿,朝廷四品官,竟是靠女人的嫁妝來維持體面嗎?
「當年你向縣主提親時的聘禮,該不會都是用的我孃的嫁妝吧?」
父親大怒,呼吸急促。
文嘉縣主離我近,直接一巴掌扇了過來:「沈芷薇,這就是你的教養,這就是你跟你父親說話的態度?」
我早料到她這一手,一把擋住她的手臂甩到一邊,反手一巴掌就拍在她臉上。
「啪」的一聲,她的臉迅速腫了起來。
文嘉縣主愣住幾個呼吸,咆哮:「沈芷薇,你竟敢打我!
「你簡直是反了天!
「來人,將她拖下去重責三十棍。」
立時便有兩個嬤嬤上來扭我。
沈若若在旁邊,眸中燃着興奮的光:「她竟敢對長輩動手,如此大逆不道,最好打斷她的腿。」
可我並不慌,任由嬤嬤拖着我往外走,微笑着看向父親:「父親,你可想好了。
「這三十板下去,我恐怕兩三個月都下不了牀。
「那正月十八出嫁該怎麼辦呢?
「屆時慕家的人看到我一身的傷,你該如何交代?
「明明是你們上趕着找慕家結親,如今卻將我打得滿身傷嫁過去。你猜慕夫人會怎麼想?
「她會不會覺得,是您這個太常寺少卿對她有隱疾的兒子不滿意?」
沈若若跳起腳:「你如今還沒嫁呢,少扯着虎皮做大旗。
「父親,她今天敢抽母親耳光,明日就敢對您動手!
「這次若不給她教訓,她就越發要無法無天了。她是您女兒,就該守沈家的規矩。該罰就罰,大不了請個厲害的大夫來給她看傷便是。」
-8-
她的話很有道理。
可惜她不明白,在父親心中,文嘉縣主也好,她也罷,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他的官位,是他的仕途。
是以父親的臉色變了數變,最終還是擺擺手,讓嬤嬤退了下去。
文嘉縣主不敢置信地看向他,紅着眼喚:「沈郎……你便任由她打妾身嗎?」
父親煩躁地揉着太陽穴:「行了,你一把年紀還要跟一個晚輩計較嗎?是你想動手在先。」
我理了理衣服上褶皺,笑盈盈看向文嘉縣主:「縣主,你姐姐死了,她護不了你了。
「可我爹還活着,他護着我呢。」
文嘉縣主自然聽懂了我的言外之意。
明妃死後,父親漸漸暴露本性,不再如從前那般對她言聽計從。
她的臉色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拳頭捏得緊緊的,深深剜了父親一眼。
可惜父親沒看見,他只擺擺手驅趕:「都走都走,讓我一個人靜一靜。」
我可不走。
「父親,我嫁妝的事情還沒商量好呢。」
父親怒了,狠狠一拍桌子:「沈芷薇,你不要得寸進尺!」
「我得了什麼寸?我只是要回屬於我自己的東西。
「剛纔你們也說了,慕家只能是我嫁,這門婚事再無轉圜的餘地。
「除非你們現在殺了我,對慕家說我得了急病而亡。不然想要我嫁人,就得把該我的東西給我!
「我只要母親當初陪嫁的那些東西,其他的,我一樣也不多拿。」
我朝慣例,基本都是女子打理家中資產。
那些東西想必如今都是文嘉縣主在管理。
利字當頭,她如何肯放?
也顧不得剛纔父親給她的委屈,冷言道:「你隨便寫一份清單,就說是當初你母親的陪嫁,有何憑證?
「莫要在這裏敲詐勒索。」
我既發難,自是已經考慮周全。
我偏眸看她:「是與不是,父親心中有數。
「不過,證據我當然也有。你們都忘了吧,父親當初與娘是在湖州完婚的。湖州的官衙裏,還存有父親和娘當初的婚書,以及備案的嫁妝單子。
「父親,你該不會想讓天下人都知道,你是靠着商戶女資助考中的榜眼,轉眼就拋棄糟糠之妻娶了縣主。
「貶妻爲妾還夥同縣主一起侵吞髮妻嫁妝,逼死髮妻,這若是被對家知曉,父親這爲官之路,怕是到頭了呀……」
-9-
父親氣得渾身都在抖:「賤人!」
他舉起手邊茶杯,狠狠朝我砸來。
我不閃不避,茶杯擦着我的臉而過,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我垂眸睨了一眼,笑了:「這套前朝雨過天晴茶具,似乎也是母親的陪嫁。
「父親記得到時尋一個相同的茶杯補上。」
父親臉色紅如鮮血,額上青筋直跳,沈若若母女更是恨不得吸我血啖我肉。
差不多了。
兔子逼急了還咬人呢。
打了幾巴掌,該給一顆甜棗了。
我緩和了語氣:「父親,慕家何等高門,我必須要有豐厚的嫁妝,才能被婆家重視。
「公婆若重視我,自然也會傾聽我的意見,我到時也能爲父親美言幾句。
「父親若能調任實權部門,官運亨通,何愁沒有錢財,孃的這些嫁妝又算得了什麼呢?」
父親閉着眼,想必心內在迅速權衡利弊。
是讓我從此閉嘴與慕家交惡,以後在官場舉步維艱,還是割下一大塊肉來滿足我。
幾個深呼吸後,他睜開眼,扯起虛僞的笑容:「芷薇,你是我第一個孩子,我豈有不疼你的道理?
「你孃的嫁妝,就是你不說我也是要讓你帶走的。
「只不過這些事,本該由長輩安排。你做女兒的,不能如此僭越,以後去了夫家,定不能再這樣沒有分寸。
「你我父女一體。我若是官途受損,你在慕家又豈能有好日子過?」
我點頭稱是。
父親臉色稍緩,看向文嘉縣主:「這幾日你便理一理,將芷薇她娘當初的嫁妝都理出來吧。」
文嘉縣主臉色烏青:「全都讓她帶走,那將來若若成婚……」
我捂嘴驚呼:「縣主,我沒聽錯吧?
「你是想用我孃的嫁妝來填妹妹的箱籠嗎?難道你當初嫁給父親,沒帶多少嫁妝?
「你的嫁妝不夠妹妹出嫁用嗎?
「難道妹妹此前跟我炫耀的幾十個鋪面,十幾個莊子,無數的金銀珠寶,都是從我娘口袋裏出的嗎?」
-10-
文嘉縣主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而沈若若總算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她一遍遍問文嘉縣主:「母親,沈芷薇說的該不會是真的吧?
「你此前說給我準備的嫁妝,真的都是趙姨娘帶來的嗎?
「那要是都給了她,我將來出嫁怎麼辦?
「你說,你說呀……」
瞧瞧我這好妹妹,絲毫不會看臉色。
文嘉縣主本來就煩,此刻更是火氣上頭,一巴掌甩在她臉上:「閉嘴。」
沈若若捂着自己的臉,怔住了。
「母親,你竟然打我?
「我討厭你!」
說完,她一甩衣袖,飛奔而出。
文嘉縣主到底還是心疼女兒,追了上去。
臨走時,她用怨毒陰森的目光深深剜了我一眼。
父親皺眉看着母女倆離去的背影,嘆息:「一個兩個都被慣壞了。」
我請求地看向父親身後一直沉默不語,像是壓根不存在的孟叔。
他接收到我的求助,向前一步,低聲道:「老爺,能與慕家結親是天大的喜事。
「難得慕夫人認可了大小姐,這時候可不能出岔子。
「大小姐院子住得偏,身邊也沒個得力的人……」
父親立馬明白了孟叔的言下之意。
如今我與文嘉縣主鬧得劍拔弩張,縣主可不是忍氣吞聲的性子。
若是這時候在背後使點手段,讓我一命嗚呼……
父親目光沉了下來,吩咐道:「你給大小姐挪個向陽的院子,派兩個靠得住的嬤嬤並幾個得力的家丁……」
父親回了書房,孟叔安排人給我挪院子,就緊挨着父親的院落。
我屈膝致謝,他一把將我扶起:「大小姐莫要折煞老奴,當初若不是夫人心善不吝錢財救治,我家善哥兒早就沒命了。
「這份恩情,老奴心裏一直記着呢。」
……
去新院子的路上,小萍一直在抖。
一會哭一會笑的。
「大小姐,我們真的能把夫人從前的嫁妝都帶走嗎?
「可慕家三公子不能人事,大小姐你今後可怎麼辦?」
沈若若第二日見我搬了院子,臉氣得五顏六色跟大染缸似的。
她也問我怎麼辦。
「拿那麼多嫁妝又能如何,能讓你夫君變成真男人嗎?
「你以後要守一輩子活寡,可怎麼辦呢?」
文嘉縣主也來了,難得今日天晴,日光映雪,越發襯得她臉色如冰:「這院子你也不過是暫居,你設計想害若若,如今自己入了火坑,這便是自作孽,不可活!」
我示意身後的嬤嬤將古董花瓶搬進屋子裏,笑意盈盈:「難道你們到現在還沒想明白嗎?
「一開始便是我自己想嫁入慕家啊!」
-11-
自永安侯世子夫人有孕後,京都顯貴人家都知慕家公子不能人事。
不過大家都是體面人,心照不宣,絕不放在明面上說,心疼女兒的人家誰會將姑娘嫁過去呢?
可門第太低的,慕家又瞧不上,是以慕謹拖了一年多,也沒有再娶。
若不是世子夫人產下一對龍鳳胎揚眉吐氣,慕夫人大約也不至於如此急切。
可我想嫁。
他爹是吏部尚書,負責百官考覈,足可以把父親壓得死死的。
只有嫁入這樣的人家,父親忌憚慕家勢力,我才能順利拿回母親當初的嫁妝。
我不在乎他是不是真男人,因爲我此生都不想要孩子。
母親就是因爲生了我,被拖累一生。
孩子有什麼好的?
不用服侍男人,不用承受生育之苦,不用被母愛所束縛,還能擁有被父親和文嘉縣主忌憚的身份。
對我來說,這簡直是完美的婚約。
是以從設計讓沈若若放煙花開始,我便預料到父親在朝堂上可能會受阻。
他那樣想往上爬,哪會在乎女兒的婚姻是否幸福?
但我若提出自己想嫁,文嘉縣主必然百般阻攔。
是以我假意推沈若若。
父親爲官運亨通動了心,逼沈若若嫁。
文嘉縣主心疼親生女兒,且對我的行爲懷恨在心,必然會讓我頂替。
在她看來,我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殊不知,這纔是我真正的目的。
文嘉縣主此時已經回過神來,她臉色煞白,雙脣發顫:「你、你竟一直在算計我!」
我笑得肆ṭù⁴意:「還要多虧縣主,想必要讓慕夫人接受我這個從未在人前露面的沈家大小姐,你費了不少心思吧。
「還有合庚帖時,也定是縣主和父親勁往一處使,才能讓我與慕謹八字相合,婚姻順遂。
「若沒有縣主助力,僅憑我這個久居後院的小小商戶女,哪能辦得來這些大事!」
我屈膝:「如此說來,還要多謝縣主。若無縣主,以我的身份,哪能覓得如此良緣。」
文嘉縣主氣得呼吸急促,白眼亂翻,身體直直往後仰。
沈若若不關心母親,反而對我叫囂:「你嫁去慕家有什麼好?慕謹就是個內監,你這輩子沒有自己的孩子,做不了真正的女人。」
我嗤笑:「你做過女人嗎?
「不然等你娘醒了好好問問她,服侍男人的滋味到底好不好?
「你再問問,她生了你這樣蠢笨如豬的女兒,有沒有後悔?」
-12-
文嘉縣主氣得病倒了,藉機拖延整理我嫁妝的事。
父親卻嚐到了這門姻親的甜頭。
他考覈得了乙等。
雖升遷無望,但也保住了太常寺少卿的位置,不至於被貶出京,遠離權力的中心。
是以他對文嘉縣主說:「你如今身子不適,芷薇的婚事又迫在眉睫。不若將對牌交出來,你先好好養身體……」
此言一出,藥到病除。
文嘉縣主第二天就大好,開始操持家事。
不過在無人處看向我的眼神,卻越來越幽深。
她若還有點腦子,這時便不會動我。
她如今已沒了孃家支持,若是動了我得罪慕家,父親官途受阻,沈若若將來也難嫁入好門第。
她反而應該好好張羅我的婚事,我若以後在慕家得力,沈若若議親時,夫家也會將慕家這個連襟一併放入考慮範圍內。
只是道理她懂,心中的氣卻是咽不下去。
轉眼到了臘月中旬,父親接到了宮裏遞來的帖子,邀請我們一家入宮參加小年夜宴。
這種規格的宴席,素來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員纔有資格參加。
今年父親亦是臨時受邀。
他腦子還算清醒:「慕謹的大姐是宮裏的淑妃娘娘,想必是她想見見你。也有藉着這個機會讓你與慕謹提前見上一見的意思。
「你定要端莊持重,萬不可失了分寸。」
文嘉縣主笑意不達眼底:「夫君放心,宮中禮儀妾身熟,屆時妾身定看顧好芷薇,必不叫她丟了沈家顏面。」
父親捋捋鬍鬚,十分滿意:「你能如此識大體,吾心甚慰。」
因着時間緊迫,定衣衫配首飾教禮儀,文嘉縣主確實十分盡心。
見我神色狐疑,她冷哼:「你以爲我想教你?你我同在沈家,一損俱損,一榮俱榮。
「你若殿前失儀,到時候還要連累若若。」
沈若若也被她嚴格約束,不來找我的麻煩。
看上去母女倆已經學聰明瞭,只是我心裏始終存着疑影,不敢盡信。
很快就到了小年夜宴。
小萍仔細檢查過一切,衣服、首飾、手爐,均沒有問題……
沈家官位低,只能坐末席。
父親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遠處:「那位着墨綠色衣衫的公子便是你未來夫君。」
似乎是有所感應,慕謹也側臉朝我這邊看來。
-13-
隔得太遠,眼睛鼻子揉成一團,我眯着眼試圖看清楚些,沈若若翻着白眼:「不害臊。」
我笑盈盈:「洞房纔是最害臊的事,妹妹這麼守禮,索性別嫁人了。」
「你敢咒我!」
父親狠狠瞪我們一眼:「都閉嘴,要讓別人看笑話嗎?」
酒過三巡,皇后娘娘來了興致,點各家貴女表演才藝。
這是宮宴慣有的流程,貴女們都有所準備。
我一個待嫁女,父親職位又低,這種事本輪不到我。
其間樂安縣主彈了一曲《高山流水》,得到了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嘉獎。
她謝恩時,謙虛地說:「臣女的才藝只是尋常,沈家二小姐的琴技要比臣女高上許多。」
此言一出,所有人齊刷刷朝我們這邊看來。
皇后娘娘饒有興致:「哦,沈二小姐有如此才藝,本宮從前倒未曾聽聞。」
沈若若偏眸,微笑瞧我一眼。
我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便聽得文嘉縣主起身謙和作答:「回皇后娘娘,臣婦的二女兒前些日子手指受傷,恐無法獻曲。
「但臣婦的大女兒自幼善琵琶,若陛下和皇后娘娘不嫌棄……」
主位上的陛下本一直懶坐着,此時調整姿勢,身體前傾:「那便彈一曲聽聽吧。」
柳葉將攜帶的琵琶遞給我。
我迅速檢查了下,其上沒有貓膩。
文嘉縣主不知從哪裏折來一枝寒梅,插入我的鬢邊:「你今日頭上的首飾太素了些,便用這紅梅添一抹豔色吧。」
不對勁。
沈若若的古箏彈得不如樂安縣主,可她古琴奏得極好。
文嘉縣主爲何讓出這次絕佳的表現機會?
因着外祖母是江南有名的琵琶手,母親也將這一門技藝傳授給我。
我的琵琶技談不上出神入化,震驚四座,但也絕不至於丟人現眼。
如果文嘉縣主目的不是讓我丟人,那她意欲何爲?
我應當拒絕,可她已經爲沈若若找傷了手的藉口,我不能再用第二次。
且父親已經在催促:「快去吧。」
我抱着琵琶越往前,越能感受到主位上幾道灼灼的目光。
按禮儀尊卑,我不能抬眸瞧主子們。
可我心內實在忐忑,便大着膽子看向淑妃娘娘,她正眸光深深看向我。
我向她遞了一個惶恐求助的眼神。
宮女已經爲我奉上軟凳,我作勢調琵琶,故意弄斷了琵琶弦。
「陛下、皇后娘娘恕罪,不若臣女清唱一曲江南小調爲宴席助興?」
我趁機瞄了眼陛下,發現他沉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有一股說不出的意味,彷彿在透過我,看向遙遠的某個人。
他沉聲道:「去將鳳尾琵琶取來。」
內侍快步去取。
我又用哀求的眼ƭű̂⁸神看向淑妃,她輕聲開口:「說來鳳尾琵琶還是與言貴嬪妹妹最般配,只是如今……」
陛下的眸中染上一層鬱色,看向我的眸子更加幽深。
皇后則是長長瞧了淑妃一眼。
這一瞬,所有的迷霧都被劈開。
言貴嬪便是前些日子故去、陛下心尖尖上的宮妃。
她善彈琵琶,出身江南,從陛下看我的眼神不難得知,恐怕她也酷愛紅梅。
文嘉縣主到底曾在宮中行走,要知道這些消息並不難。
我找了慕家結親,藉此死死壓住父親。
這門親事是她出面說和,她不能毀了我的名聲壞了這門親事,怕帶累沈若若。
那她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想方設法讓我入陛下的眼。
如此一來,慕家礙於陛下,會主動提出退親,放棄這門婚事。
而陛下並非庸君,又素來倚重慕大人,若得知我與慕家定過親,多半不會召我入宮。
可畢竟入過陛下的眼,今後世家子弟誰敢來求娶我呢?
要麼我遠嫁低嫁,要麼我老死沈府。
無論是哪一種結局,文嘉縣主都可以用她嫡母的身份牢牢壓住我,更可以把持住母親的嫁妝。
真是一手狠辣的好棋,我還是小瞧她了。
鳳尾琵琶已經取來。
文嘉縣主和沈若若瞧向我的眼神,充滿了勝利者的得意。
我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這一曲我不得不彈。
如何破局,才能讓陛下意識到我並非故人,才能保住與慕家的婚約?
-14-
事到如今,只能賭一把,兵行險着了。
我調試好鳳尾琵琶,屈膝行禮,含羞帶怯:「陛下,皇后娘娘,臣女有個小小請求。」
「你說!」
「臣女聽聞慕家三公子擅笛,不知可否有幸合奏一曲?」
若是尋常女子這般說,定然不合適。
可我與慕謹已有婚約,求合奏雖有些大膽,卻也算不上輕佻。
陛下怔了怔,淑妃輕輕側身,靠過去跟陛下低語了兩句。
陛下眸中的失落一閃而過,很快便釋然:「朕日日只顧朝政,竟不知你竟與慕謹這小子定親了。
「良辰美景,本該是才子佳人共賞。慕謹,莫要辜負了沈姑娘的一番盛情。」
慕謹攜笛出列。
我此時纔看清他的容顏。
他膚白如雪,烏眉似畫。
一雙漆黑的眼珠如山間寶石,璀璨奪目。
可惜看向我時,只有淡淡的疏離與厭惡。
一曲終畢,他面色如常。
我倒是雙頰緋紅緋紅,含羞帶怯,秋波暗送。
恨不得明晃晃告訴陛下和在場所有人:我對這個未來夫君已然是情根深種,魂牽夢縈。
衆人紛紛鼓掌讚美。
陛下更是道:「琵琶與笛合奏,果然是相得益彰。慕謹,沈姑娘對你一片癡心,你莫要辜負了人家。
「宮中無善琵琶者,這鳳尾琵琶便賞你了。」
我長出一口氣,跪謝聖恩。
有了他這一句莫辜負,我與慕謹的婚事已然是板上釘釘,再難更改了。
我抱着鳳尾琵琶回座時,父親臉都快笑爛了。
他恐怕不知曉我剛在生死關頭化險爲夷。
而文嘉縣主和沈若若臉色發白,後牙槽咬得緊緊的,滿滿都是不甘。
殿內地龍燒得旺,我帶着小萍出來透口氣。
卻不承想正好碰到慕謹正靠在牆邊擦拭手裏的笛子。
既遇到,裝作看不見倒顯得做作。
我上前幾步,大大方方打招呼:「剛纔多謝慕三公子解圍。」
他收起笛子,撩起眼皮看我一眼,帶着幾分譏誚:「沈小姐好手段,就如此想往上爬嗎?哪怕我不能人事,也要想方設法求來這門婚約?」
-15-
我站直身體不卑不亢:「人往高處走,我不知此舉有何不對。
「在慕公子眼裏,隨波逐流、任人宰割纔是世家女子該有的作爲嗎?
「若慕公子當真不想結親,自可早早跟父母稟告,或是剛纔在陛下面前請求他出面解除。可你不曾有所行動,走到如今這一步再來質問我,不覺得有些站不住腳嗎?」
慕謹愣住,似沒想到我會這般咄咄逼人。
他冷下臉:「我只是提前告訴你,不管是人還是心,我都給不了你。」
我淺淺微笑:「沒事,不管是你的人還是你的心,我都不在意。
「誠如慕三公子所言,我一心往上爬,想要的不過是慕家兒媳這個身份罷了。」
慕謹沒想過我會如此直白,臉色漲紅,狠狠一揮衣袖。
「沈姑娘的教養,我算是見識到了。
「若非母親以死相逼,我何至於娶你這樣一個缺乏教養、門戶不正的粗鄙女子。」
他快步離去,卻與從內殿出來的沈若若撞個正着。
沈若若癡迷地看着他那張臉,目光一直緊緊追隨,直到慕謹徹底消失後才一臉的悵然若失。
喃喃自語:「多好看的一張臉,怎麼偏偏……」
轉而看到我,她又堆起一臉怨恨:「真是便宜你了。」
回去的馬車上,文嘉縣主臉色差極了,她ťü₃咬牙切齒髮問:「淑妃娘娘爲何會提點你?
「你揹着你父親與我,到底還做了什麼?」
我抬眸冷冷瞧了她一眼,突然抬手一巴掌甩在她臉上。
一旁的沈若若大驚:「沈芷薇,你瘋……」
話音未落,我也給了她一巴掌。
這下輪到父親震驚:「芷薇,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銳利的目光看向他,手腕動了動。
他竟下意識抬手擋住自己的臉。
我冷笑一聲:「父親,您難道還沒看出來嗎?今日縣主和您的二女兒給我設了好大一個局。
「若非我未雨綢繆,藉着年節給宮裏的淑妃娘娘送了不少賀禮。讓她心生憐惜提點了我一句,咱們與慕家的親事可就掰了。」
父親細細思忖,臉色慢慢變了。
文嘉縣主辯解:「夫君,妾身今日是一番好意。她怎能如此污衊妾身?如今還未嫁入慕家便如此囂張,這門親事若是真成了,她還能將你我當長輩嗎?
「夫君你可要爲妾身做主。」
父親雙眸烏沉沉的:「閉嘴!
「這門親事陛下都已經下了定論,你若是再加阻攔,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宮宴後,父親對我與慕謹的婚事越發重視,不僅將母親此前陪嫁的嫁妝全部都歸還給我,還另外貼了一部分。
表哥也不顧我的反對,堅持要爲我添妝。
「這關係到你一生的幸福,你當真要做如此犧牲嗎?」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淺笑作答,「對我來說,這不是犧牲。
「是自由和幸福的開始。」
前路或許很難,但我至少已經拿回了本該屬於母親的東西。
我擺脫了文嘉縣主和父親的鉗制。
我不再是沈家女,而是慕家婦,將來父親出了任何事,都與我這個外嫁的女兒扯不上關係。
出嫁那日,嫁妝綿延了兩條街。
父親很合格,老淚縱橫地叮囑我到了婆家定要懂事聽話。
文嘉縣主看上去也是真的要哭了。
因爲整個沈府幾乎都被搬空了。
她用母親的東西用久了,以爲是自己的。
如今吐出來,想必比要了她半條命還難受。
我刻意走到沈若若面前,壓低聲音說:「你在相貌上天生遜我一籌。
「不管學什麼,也總是比不上我聰明。
「便只能安慰自己,身份比我尊貴。
「可如今我要嫁去慕家了,你將來能找到比慕家更好的門第嗎?
「你娘能給你籌到比我更多的嫁妝嗎?
「沈若若,看來你這輩子怎麼着都比不過我了呢。」
氣得沈若若差點吐血。
父親將我送出門時,壓低聲音叮囑我:「有機會定要在你公公面前替爹多多美言,爹的仕途就靠寶貝女兒你了!」
我會的,父親。
你等着我。
新婚夜慕謹給了我一個下馬威。
他招待完賓客後,直接去了書房,說要用功準備春闈,讓侍從來通知我自行安歇。
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三百多日都在懈怠,偏偏今日洞房花燭夜就要念書了?
-16-
無非是給我下馬威罷了。
可我渾不在意。
我嫁給他,本就不是爲了夫妻恩愛,白頭偕老。
夜半時分,我感覺門開了。
睡意矇矓中,身側躺下來一個人。
我眯着眼睛一看,正是慕謹。
他臉色很難看,似乎想說什麼。
可我累了一天實在太困,一個翻身給他讓了些位置,又睡了過去。
第二天晨起他已經醒了,拉長臉道:「我昨夜沒有碰你。」
我疑惑地看他一眼:「我知道啊。
「沒事,我不在乎你是不是男人。」
他臉色緋紅,似乎想解釋,礙於世家公子的修養又說不出口,最後憤憤然掀開被子起牀梳洗。
慕家是個大家族,亦是出了名的清流人家。
婆母年歲已高,待我很是親和。
我敬完一輪茶後,慕謹迫不及待地開口:「母親,您答應過我,只要我按您的要求完婚,就可以……」
話還沒說完,便被婆母嚴厲訓斥:「閉嘴。
「這些話是現在應該說的嗎?」
座中衆人也個個面露異色。
恰在此時,門房那邊遞來一封信,說是剛纔有人送來,指名給老夫人的。
信封上有云紋,精美異常,似是宮內的式樣,是以管家不敢耽擱。
只是這信封,看着有些眼熟。
婆母拆了信,一行行看過去,臉色變了。
她將信迭好,深深凝了我一眼,便擺擺手:「我乏了,今日便散了吧。
「讓他們小夫妻自己多多相處。」
不對勁。
電光石火間,我猛地想了起來:我曾見沈若若身邊的婢女拿過這樣的信封。
這封信多半是沈若若被我刺激,氣不過遞來的。
她不是個有腦子的,爲了給我添不痛快,如此貿然就出手了。
衆人都散去,慕謹跟上婆母,我也快步上前,趕在他之前開口:「母親,我有話想跟您說。」
我看了慕謹一眼,強調:「單獨說。」
我隨婆母進了偏廳,門一關上我便令身後的小萍打開木箱,將裏面的田莊鋪面地契全部拿出:「母親,芷薇年輕,恐管理不好名下這些產業,想交給母親一併打理。
「作爲回報,這些鋪面田莊一年所產生的收益,一半歸公中,一半歸芷薇便可。」
婆母撥動着茶葉表面的浮沫,慢條斯理地說:「你母親倒是捨得,竟給你陪嫁了這許多私產。
「從前倒是不知文嘉縣主出嫁時,宮裏的那位姐姐給了這麼多體己。」
-17-
我屈膝跪倒,深深叩首:「既爲慕家兒媳,不敢欺瞞母親。
「其實縣主並非我的生母。」
我並無其他陰私可拿捏,沈若若告狀,多半便是說我出身不明。
與其被猜忌再被慕家暗暗查出,不如我主動坦白。
我將自己的身世如實道來,聊及過往種種,回想起母親所受委屈,眼淚不由湧滿眼眶。
婆母深深凝視我,目光如炬:「如你不是文嘉縣主親生,那想必是用了不少法子才得以定下這門婚事吧。」
我渾身微微發抖:「母親明察,兒媳的確是想了點法子。
「但兒媳絕無加害慕家之意。」我仰頭,奉上自己最真誠的神情,「兒媳如今已是慕家人,願意將自己一半的嫁妝都交予公中。」
錢財對我來說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站穩腳跟,獲得老夫人認可。
才能進而爲母親報仇。
婆母放下茶盞:「我慕家不是貪圖兒媳陪嫁的門戶。」
「兒媳當然知道。」我斟酌詞句,「公公剛正不阿,在百姓之中素有賢名。
「幾位嫂嫂亦是清流人家的貴女。
「只是慕家如此大的門戶,公公有兄弟四人,每一房又開枝散葉人丁興旺。
「裏裏外外主子奴才近千口人,日常開銷、人情走動,這些恐怕都不是小數。
「公公只管對朝廷盡忠,其中的難處,恐怕都是母親在周旋維持。我既已嫁入慕家,自該爲母親分憂。」
婆母的語氣緩和了些:「你能考慮到這一層,我很欣慰。
「但你幾個嫂嫂的嫁妝我沒動過,你的我亦不會動。」
……
我眉頭微皺:「那兒媳大膽請問婆母,家中可有做胭脂水粉的生意?」
「不曾。」
「那在長樂街可有盈利不好的鋪面?」
婆母看向身後陪嫁的嬤嬤。
嬤嬤上前一步作答:「倒是有兩間大鋪面,一直是做筆墨生意,不過……」
想來是經營不善了。
「我外祖家在江南是做胭脂水粉的,素有名聲。
「叫百花胭脂。
「採得百花色,化作胭脂泥。」我娓娓道來,「我大表哥年前來京都,想尋一個合適的鋪面一直未曾尋得。
「若是婆母願意,可用兩間鋪面入股,將來分胭脂鋪三成的利潤。
「婆母莫看這小小胭脂,可是比玉石金器還要掙錢的營生,長樂街如今最大的胭脂鋪便是永安侯府經營着的。」
永安侯府出手闊綽,生活豪奢,有一部分便是依賴這壟斷京都的胭脂營生。
舅舅幾年前就曾想在京都開胭脂鋪,不過被永安侯府擠對,始終難成,如今表哥若想站穩腳跟,必須背靠大樹。
而婆母與永安侯夫人,一向是不太對付的……
婆母飲盡杯中茶:「此事我需仔細斟酌。」
沒直接拒絕便是好事。
臨走時,婆母叫住我:「你既入了慕家門,不管從前是何身份,往後都要守慕家規矩,堂堂正正爲人。
「謹遵母親教誨。」
她將那封信交給我:「能知曉這般私隱的,只能是你親近之人,你好自爲之!」
-18-
當日掌燈時分,公公身邊的隨從過來請我去書房議事。
公公素來端方,除了逢年過節日常用膳,不會跟任何一個女性晚輩單獨相處。
我心內正是忐忑,入了書房才發現婆母也在。
她的臉色不太好。
公公不苟言笑,嚴肅地看向我:「鋪面入股的事,我已經聽說了。
「此乃官商勾結,絕不可行。
「身爲女子便該謹守本分,怎可生出這般心思,壞我慕家百年清名……」
應該俯Ṭųₚ身認錯的,可我着實不甘心。
是以跪下後,仰頭看向他:「父親,請您看看母親。
「她頭上髮飾、身上衣衫均是京都三年前流行的式樣。想必母親從未與您說過這些吧。
「不只是她,闔府女眷都是如此。
「父親身上這件長袍,倒是今年最時新的布料。
「父親出身名門,心繫家國大事,從不在金銀俗物上花心思。
「可慕家偌大的門戶,金銀俗物卻是日日所需。
「依兒媳看來,經商者狐假虎威,霸佔市場才叫勾結。
「朝中想必有不少曾在江南任職過的官員,父親大可去問問,我外祖家是否是黑心商人。
「眼下京都很多營生都被壟斷,父親久居朝堂,應該明白,一家獨大無論在哪都是大忌。
「慕家入場,反而能讓死水變活,肅清市場。
「且若是能盈利,舅舅允諾會拿出所有利潤的一成,用來在大楚修建學堂、慈幼局,興辦女學,救濟難民。
「如此立個榜樣,若其他商戶效仿,也是大功一件啊!」
公公往前幾步,站定在我面前,沉默不語。
婆母出聲țŭₘ:「你不同意便罷了,縱使法子不妥,芷薇的初心也是好的,你莫要責怪她。」=
「此事是我考慮不周……」
公公輕咳兩聲:「她說的也有理。
「此事你們可以去辦,」他目光銳利看向我,「只一條,若是被我發現有不義之處,不只會關停你舅舅家的鋪面,還會將他們和你,一併依法處置。」
父親同意慕家經商這個消息很快就在府內傳開。
兄長嫂嫂們都找了過來。
幾個嫂嫂拉着我的手:「還是你膽子大。
「從前我們也跟父親提過,他臉一拉我們都嚇得不敢再說。」
二嫂抿了抿頭髮喜不自勝:「等咱們掙錢了,我也要去翡翠閣買最時新的首飾來戴。」
四堂嫂打趣:「阿謹,你這回這個夫人,可是娶對咯。」
慕謹逆光站在門口,我瞧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只聽得他「呵」了一聲:「只是說服了父親,能不能賺錢還得看呢。」
-19-
要不說這些蜜罐里長大的公子哥就是天真。
舅舅家行商,已經有了過硬的產品。
無論是胭脂水粉還是絲綢綾羅,在江南都得到了廣泛的認可。
之所以一直在京都打不開市場,純粹是因爲沒有大樹可以倚靠。
父親這樣的四品官,在京都真算不上靠山。
且父親心虛,擔心舅舅家壯大後反撲,文嘉縣主也一直極力在阻止。
上位者輕輕動動手指頭,對於小小商戶就是滅頂之災。
慕家公子個個精進仕途,哪裏知曉其中的貓膩?
表哥的鋪面很快鋪開,且大獲成功。
他兌現了承諾,賬本對婆母是公開透明的。
且也按時拿出了一成利潤,給百姓施粥,修葺坍圮的慈幼局等等。
公公對我越來越信任,遇到有些涉及百姓民生的事,偶爾還會來詢問我的看法。
這些時日以來,文嘉縣主母女眼看着我在慕家過得越來越風生水起,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文嘉縣主想給沈若若議親。
沈若若一心想嫁得比我好,不然她咽不下這口氣。
若只論男人,那京都隨便挑個世家公子,都是真男人,都比慕謹強。
可若論門第家風,那放眼整個大楚,也沒有幾戶人家能越過慕家。
不過那些人家,如何看得上沈若若這樣一個四品官之女?
如此,日子很快到了端午。
端午亦是大節。
陛下令太子替他在京都護城河祭天,祭奠屈子,觀看百姓賽龍舟盛典。
一應禮儀規制均由太常寺負責。
具體的負責人便是我那身處太常寺少卿之位的好父親。
公公作爲吏部尚書,自是要全程陪同在太子身側。
祭祀用了十數頭整牛、整豬、整羊、雞、鴨。這些都被剃過毛,皮被火烤黃,上用硃砂畫了許多符咒。
大約都是祈求上蒼保佑風調雨順之意吧。
繁冗的儀式結束後,祭品都被投入了滾滾河水之中。
我站在一衆女眷之中,看着它們迅速沉入水底,緩緩勾起一個笑:父親,時候差不多了,我該送您上路了。
-20-
當晚,公公從宮裏歸來時已經是入夜時分。
正好撞見我指揮幾個小廝吭哧吭哧推着板車往廚房去。
「天氣炎熱,快些讓廚子分了,放進冰窖裏存着,免得臭了。」
我嗓門大,公公停下腳步:「芷薇,你這是在做什麼?」
我用帕子擦了擦熱汗:「父親,我剛巡完店,發現有人在以低價賣牛肉豬肉和羊肉。
「我瞧着還挺新鮮的,便買了些回來。
「便是有一點不好,皮都扒掉了,瞧着有點血淋淋的。」
公公皺眉,走過來瞧了一眼。
「大半夜的,屠夫在街上賣肉?」
「可不是麼……」
他忍着不適,伸手翻了翻肉,有半隻羊的肚皮上的皮未褪乾淨,露出了上頭隱約的紅色符文。
他面色大變,吩咐下人:「先不要分割這些肉,都好好放入冰窖中保存。
「你們剛纔在哪裏買到的這些肉?帶我去瞧瞧!」
很快,賣肉的幾個屠夫就被公公移交到了京兆尹。
吏部尚書親自送來的犯人,京兆尹哪敢怠慢?
連夜審訊,還沒上幾個手段呢,這些人便交代了。
原是太常寺找他們採購了祭祀用的牲畜,由他們負責宰殺乾淨,太常寺的官員再畫上符文用於祭祀。
這麼好的肉,就這樣白白扔進河裏豈不可惜?
是以這些屠夫等到祭品投河後,便悄悄潛入河底,將肉打撈上來,剝皮後再賤賣一次。
如此一來,能賺兩道錢。
京兆尹審問出了結果,第二日一早便來回稟公公。
因此事最開始是由我買肉回府引出的,我少不得也關心結果。
公公並未設防,便將結果告知我。
我很氣憤:「這是皇家祭祀所用,他們連這個錢也要賺,真是膽大包天。
「且昔日我在閨閣中時,聽父親提起過,這些奸商見是宮裏徵用,往往報的價格就已經比賣給百姓要高,怎還能如此不知足?」
公公面色沉沉,狐疑開口:「可那些肉販子卻說太常寺的人打着皇家的旗號採購,出的價比市面要低許多。
「他們也是爲了生計,不得已才如此做。」
我急急辯駁:「他們肯定撒了謊,如此說來,難道是我父親既壓榨了肉販子,還貪墨了皇家公款不成?
「父親不至於如此胡塗啊!」
-21-
這件事很快就公諸朝堂。
陛下盛怒。
祭祀用品是爲告天地祖宗,祭祀先人。
那幾個豬肉販子簡直是膽大包天,連祭品也敢動。
碎屍萬段也不爲過。
父親顫顫巍巍出來請罪,直道自己辦事不力請陛下責罰,又辯肉販子信口雌黃,自己絕無借用皇家之名行壓榨之舉,一切有賬本爲證。
太常寺的賬本被翻了出來。
於是有人發現,物品採購的價格要比尋常的價格高許多。
比如一匹絹帛,尋常鋪面賣半兩銀,太常寺的賬本里是二兩銀。
一頭豬,尋常人家去採購 500 錢就足矣,太常寺的賬冊裏卻是三兩銀。
被朝臣們點破後,父親一邊喊冤一邊震怒。
罵這些商家欺負他是讀書人不懂行價,所以漫天要價。
因爲所有的採購都留有憑證,賣家都有簽字畫押,代表收到了這許多的銀錢,且字跡覈驗也無誤。
是以一時間也分不清到底是太常寺有貓膩,還是父親真的讀書把腦子讀傻了。
因爲沒有確鑿的證據,且看在與慕家姻親的面子,陛下沒有即刻將父親下獄調查。
只是將他禁足府內,等事情調查清楚後再行論斷。
當日晚間我便收到了父親的信,言辭切切,邀請我歸家一敘。
第二日一早我整裝待發,慕謹卻攔住我:「在這個節骨眼上,你要回沈家?」
當然要回去。
我真想親口聽聽,父親要對我說什麼。
慕謹見攔我不住,也一併鑽入馬車:「我陪你回去,省得你到時候心軟,做出傷害我慕家清名的事。」
父親一向喜潔,如今下巴卻長了密密的胡碴,眉宇間都是濃重的倦色。
見慕謹一同歸來,他有些侷促。
不過眼下保命要緊,他也顧不得顏面,帶我們去見文嘉縣主和沈若若。
她們被綁在偏廳內的柱子上,嘴裏都塞滿布條。
見我們出現,兩人拼命地掙紮起來。
文嘉縣主看向父親的眼神裏,充滿了失望和憤怒。
父親做小伏低哀求:「芷薇,從前都是父親的錯,父親疏於看顧你和你母親。
「可父親也是情非得已,都是被文嘉縣主逼的。
「貪了你母親嫁妝,剋扣你們母女喫穿用度,不讓你母親得到及時救治的是她……
「父親雖有失察之責,但絕無害死你母親之意。
「你是我的骨血,是我第一個孩子,我疼你還來不及呢。此番我有難……」父親說着,屈膝下跪,「芷薇,女婿,請你們一定讓慕大人替我在陛下面前美言幾句。」
慕謹側身,避開他的大禮。
皺着眉瞧我,低聲問:「你不是文嘉縣主親生的?她們從前待你這般不好,怎麼從未聽你說起?」
我沒有回答,徑直走到文嘉縣主面前,拔掉她嘴裏的帕子。
她看着父親,狠狠地說:「沈青松,是我看錯了你!
「京都狀元遍地走,當初若無我姐姐提攜,以你的才幹家世,能當上這四品官嗎?
「你是沒有授意我苛待趙姨娘,可你也從來沒爲她出過頭,你個懦夫、孬種、僞君子、真小人……
她還沒罵完,父親一腳踹在她的心窩處。
「閉嘴,你今日最好誠心誠意跟芷薇道歉,不然明日我便將你女兒許給鄉下的屠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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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若若拼命掙扎,可惜發不出聲音。
文嘉縣主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通紅的眼眶裏湧出熱淚。
良久,她深深呼吸,垂下眼眸,艱澀開口:「芷薇,一切都是我的錯。
「你大人有大量,若是有氣便發在我身上,救你父親這一回,放過若若。
「她就是被我慣壞了,你母親的死,跟她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
「求求你,救救沈家,幫你父親渡過這一劫。」
……
父親神色激動:「芷薇,你聽到了吧?
「都是她乾的,我也是被逼的。
「我是無辜的,你如今得你公公器重,一定要替爲父申冤,你我父女連心,你一定要保住爲父的性命,保住爲父的官位呀。」
從沈家出來時,天色陰沉沉的。
我吩咐車伕去一趟西山。
我拂去母親墓碑上的灰塵,跪地磕頭。
慕謹輕聲問小萍:「這是……」
「這是小姐母親的墓。」
慕謹聞言,也屈膝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
我起身後,接過小萍遞來的鏟子在墓旁開始刨。
慕謹大驚,拽住我的手腕:「芷薇,你瘋了。
「動先人墓,乃大不敬。」
我甩開他的手,很快鏟子就撞在堅硬之物上。
是一個木盒子。
拂去泥土打開,裏面是幾冊賬本。
這是母親當初交給我,說關鍵時刻或許能保我性命之物。
也是父親的犯罪證據。
我將賬冊遞給慕謹:「拿着這個賬冊,便說是你今日在沈府尋得。
「我外祖母曾給母親陪嫁過一個賬房先生,周先生寫得一手好字,他更厲害的本領是能模仿其他人的字跡,難辨真僞。
「母親帶着他一起入了京都,其後他被父親要走,母親便再也沒見過他。
「你可以去找找他。
「你不是一直很想將心上人接入府內嗎?
「你奉上賬冊和周先生,父親母親應當會讓你將你養在外面的心上人接入府內。」
慕謹詫異地看着我:「你一直都知道素素?
「我允諾此生與她共白頭,你不在乎嗎?」
我哂笑一聲:「我早與你說過,我要的只是慕家兒媳這個位置。
「我又不曾心悅你,爲何在乎你愛的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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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是這世上最虛無縹緲之物,比浮雲還易變。
若要不被它所傷,那便不要動情。
慕謹接過賬冊:「此事你若是出面,難免引得父親猜忌。
「我可以幫你,但讓素素得到父親母親認可一事,我會自己想辦法。」
慕謹遞交了賬冊,兩日後又找到了周先生。
他被囚禁在城郊的一處小院之中。
若不是因爲父親被禁足無法外出,恐怕他早已被殺人滅口。
母親偷偷保留的是原始賬冊。
那些賣貨人都是在這上面簽字畫押的,上面記載着真實的價格和數量。
那些商戶沒有撒謊,父親的確是藉着皇家的名頭,用遠低於市場的價格採購的。
而父親交給陛下的是假賬冊。
他將價格翻了幾倍,讓周先生模仿那些人簽字。
其中這些差價,自然是進了他的腰包。
比起其他有更多實權的官員,父親貪墨的錢財並不算大。
可他是太常寺少卿,日常管的是祭祀祖宗天地和各路神明的事宜。
如此一來,豈不是在欺瞞祖宗,欺騙天地,戲弄神明?
在陛下眼裏,這個事情的嚴重性遠遠大於貪墨賑災糧。
陛下震怒,沈家被抄家,父親被判絞刑,於十日後在東街菜市口行刑。
而文嘉縣主和沈若若則被罰爲奴婢,終身不得贖身。
陛下的旨意下來後,公公找了我。
書房的門開着,窗外知了叫個不停。
屋子裏放了冰盆,可迎面的風還是帶着灼人的熱浪。
就如公公此刻給的壓迫感一般,他問:「謹兒手裏的賬冊,是你給他的吧?」
「是!」
「沈青松是你父親,你爲何如此?」公公強調,「我想聽實話。」
「他辜負真心,害死母親,他該付出代價。」
公公半晌不說話。
我深吸一口氣,屈膝跪下:「父親若覺得兒媳此舉不妥,違背慕家孝順恭敬長輩的家訓,兒媳願自請下堂……」
「你當我慕家是什麼?你設計想嫁入就嫁入,如今利用完了,轉身就要走?」
我怔住。
他這是不允我和離?
公公擺擺手,神色不耐:「下去吧。」
待我走到門口,他又道:「你既已嫁入慕家,便是慕家的人。
「往後受了委屈,大可跟你母親,跟爲父說,莫要自己忍着。
「我慕家從不仗勢欺人,但也絕不會任由旁人欺辱自家人。」
我眼眶紅了,哽咽道:「是,兒媳記下了。」
「我爲你打過招呼了,你若是想見你父親一面,這幾日便找個機會去吧。」
-24-
我在刑部的監牢裏見到了父親。
地牢悶熱。
他手上腳上都鎖着鐐銬,渾身上下散發着難聞的異味。
獄卒打開門,我放下手裏的食盒。
他一把撲過來。
我退後幾步,他摔倒在地上。
他並沒有起來,翻過身後就直接朝我跪了下來。
眼淚鼻涕齊下。
「芷薇,爹錯了。
「爹當初不該辜負你娘,爹不該貪戀權勢。
「爹不該畏懼文嘉縣主,爹沒有保護好你娘。
「爹大錯特錯啊!」
他朝我磕頭:「芷薇,爹不想死。
「求求你救救爹,你救救爹,爹往後日日去你母親墳前磕頭,向她贖罪。」
我靜靜看着他,問:「你知道母親葬在何處嗎?」
父親一怔:「你告訴我,往後我便知道了。」
眼淚鼻涕滾落在他髒污的鬍鬚裏,看上去真是噁心。
他用這張噁心的臉,配上懺悔的表情:「你母親一心愛我,她若還活着,也定不願見我身首異處的。
「芷薇,你去求求慕大人,他一定有法子的。
「隨便找個死囚頂替我就行。
「你母親臨死前不是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嗎?
「我自此隱姓埋名,日日在墳前陪伴你母親。」
……
我實在忍Ţṻₚ不住,笑出了聲:「父親,你是真的不明白,還是爲了活命還在演戲?
「你猜那些賬本,是誰偷偷拿走保存的?
「你猜刑部那些人,又怎麼會知道周先生的存在?」
父親的眸子漸漸放大。
我笑得越發大聲:「是母親,是我!
「母親偷走了賬冊,而我一直保存在她墳前。
「你若有心去她墳前上一炷香,事情或許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父親怒了,紅着眼質問:「我是你爹!
「沒有我就沒有你,你竟然這麼對我!你大逆不道,你要遭天譴的。」
真好笑。
我拔高音調:「那就來譴我好了。」
「若辜負真心、背棄信義、一心只往上爬者,能步步高昇花團錦簇,純善之人卻不得善終,那這樣的世間,我活着也沒有意思。
「我便與這世道一起毀了更好。
「你是我爹,可你在我被沈若若欺辱的時候在哪裏?
「你是我爹,在我被文嘉縣主鞭笞的時候你又在哪裏?
「我與母親喫殘羹冷炙時,你在前廳開懷暢飲。
「母親病重命懸一線時,文嘉縣主母女在宴請高朋,你在對上司奉承拍馬……
「除了我身上流了一點你的血,你哪裏配當一個父親!」
我一口氣發泄完,掏出藏於衣袖中的匕首。
沈青松嚇得連連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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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高舉匕首,劃開自己的胳膊。
殷紅的血「滴滴答答」掉落在地上。
我高聲冷笑:「出生時,我從你身上繼承了二錢血,今日,我便把這血還你。
「我趙芷薇此生,只有母親,沒有父親!」
從地牢出來時,外面下了大雨。
胳膊上的血匯入雨流之中,很快消失無蹤。
多年委屈,這一刻盡數釋放後,我整個人空落落的,竟像是踩着棉花,落不到實處。
在大雨裏走了幾步,慕謹從馬車上下來,撐着油紙傘快步走到我面前。
他將傘面大半傾斜在我身上。
「父親說你今日來看岳父。」
「你的手……」
他緊張地握住我的手腕。
我朝他粲然一笑:「我把他的血還給他,從今往後我是趙芷薇,與他再無瓜葛了。ƭũ₉」
「趙芷薇,你瘋了嗎?」
他斥責的話還未說完,我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暈了過去。
夢裏不知身是客。
我記得自己不知怎的中了毒,大夫說要一味極其珍貴的藥材解毒,才能保住性命。
而那味藥材,京都的藥材鋪子裏都沒有。
母親不住地哀求沈青松,請他想法子救救我。
「芷薇是你的頭生女,你說過要護她一輩子的。」
沈青松唯唯諾諾,看向文嘉縣主。
文嘉縣主抬着下巴,道:「我可以去求一求宮裏的明妃姐姐,不過……」
母親深深看了一眼痛苦呻吟的我,屈膝下跪:「妾身願將所有的嫁妝都交給縣主打理。」
沈青松了口氣,虛扶了母親一把:「你總算是想通了,早該如此的。
「縣主在京都人脈深,你的嫁妝交給她打理,定能有更高的收益。」
母親,你看到了嗎?
我用自己的雙手,用你留下的證據,讓那個負心人付出了代價。
母親,你瞧,我長大了。
你放心去吧。
下一輩子,你定要擦亮眼睛,莫要再所託非人了。
醒來時,我發現自己的頭枕在慕謹的腿上,眼淚濡溼了他的衣衫。
我抬眸,恰好對上他凝視我的眸子。
他迅速挪開目光,臉上閃過慌亂的神色:「你說了夢話,我並非故意偷聽。」
我擦乾眼淚坐直身體,擠出一絲笑容:「多謝。
「前些日子我與公公提了和離之事,他似乎不太應允。不過我嫁入慕家,本就是爲了給母親報仇,如今事情已了,你若想和離,我……」
慕謹否決:「我沒有。」
見我抬眸看他,他梗着脖子解釋:「沒有你,父親母親還是會爲我娶旁人。
「他們是不會允許我娶素素爲正妻的。
「你如今也無處可去,往後我們便……」
就在此時,他的貼身小廝來了:「公子,奴才有重要的事情彙報。」
「說!」
小廝瞧了我一眼。
慕謹道:「沒什麼需要瞞着夫人的,你說便是。」
小廝低頭,小聲道:「小院那邊的嬤嬤剛纔過來,說是素素姑娘診出了兩個月的身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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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謹猛地看向我,臉迅速地白了。
「恭喜你!」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後話語在喉頭滾了又滾,還是嚥了下去。
他站了起來,艱澀道:「我去看看她。」
「去吧,這是應該的。」
素素是慕謹在遊學時遇到的女子。
她本也是大戶人家的女子,因爲父兄犯事,便將她送給上峯做妾,以此換得生機。
那上峯已年過六十,素素不甘願,在過門當日逃跑。
被夫家人Ťùₒ追逐。
爲保清白,她跳河自殺,被慕謹救起。
慕謹見了她身子,其後多日相處又覺脾性相投,於是將她帶回京都,想要娶她爲妻。
但她父兄是罪臣,且慕謹早就與周家姑娘有婚約。
公公和婆母施加壓力,強勢讓他娶了正妻。
但他三年都不曾與周姑娘洞房,並且屢次促成她與真正的心上人永安侯世子相見。
素素有孕,讓公公震怒。
請了家法,重責慕謹三十大板,打得他都下不來牀。
「請個大夫,去落了這個孩子。」
婆母則有些不忍。
「到底是慕家的血肉。」
最後還是我勸說的:「父親,母親,與其讓夫君日日心繫外面,不如抬了素素姑娘過門。
「總歸是慕家的血脈,沒有流落在外的道理。
「且坊間一直傳聞夫君身體有恙,待到這孩子生下來,流言自可不攻而破。」
……
婆母紅了眼:「可這太委屈你了。」
她將我拉到一旁,低聲道:「有些話,從前我總端着婆母身份,沒告訴你。
「其實當初沈家的兩個女兒,我便是瞧中了你的。
「那是你嫁過來前半年,有一回我去逛綢緞鋪子,想買些結實耐用的面料,給府內的下人們換些新衫。
「見你與那老闆討價還價,有理有據,不卑不亢。
「你那些嫂嫂們你也知道,個個知書達理,但打理起生意來,卻是不行。我當時便想,若是你來打理,定是行的。
「我後來問過老闆,說你是太常寺沈家的女兒。
「我心裏便記住了,後來文嘉縣主來與我說你,我是極樂意的。」
她摸着我的頭髮:「好孩子,我知曉你一路走來不容易,也大概能猜到你心中所思所想,終究是慕謹沒福氣,晚了一步。
「但這正妻之位,只要你不嫌棄,便永遠是你的。
「你若是……將來有了心儀之人,便與娘說,娘風風光光送你嫁人。」
慕謹得知我爲他爭取了素素的妾室之位後,沉默良久,問:「我與你,再無可能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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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跳躍,照亮他晶瑩的眼眸。
我淺淺回應:「你與素素許下過共白頭的諾言,若你從此與我琴瑟和鳴,那你同我父親,也沒什麼分別。」
「我知道了。」
素素是個謹慎守禮的好姑娘。
唯一一次失態便是她生產時難產,以爲命不久矣,拉着我的手哭着說:「姐姐,對不起。
「其實他雖允諾要娶妾身,卻一直克己守禮。自你嫁給他後,妾身便漸漸感覺他的心變了。他待我依舊很好,卻不再是男女之情。可天大地大,妾身無處可去,唯有他這一個倚靠。
「所以這個孩子,這個孩子是我用了些手段得來的,孩子是無辜的,妾身、妾身若去了,請姐姐……」
我握緊她的手:「你會活着的,我亦不會爲難孩子。
「爲自己掙一分前途,你也沒有錯,是他不該變心。
「若非說錯,便是不該將一腔真心,全部交給男人。」
這世道於我們女子本就艱難,我們的命運受太多的束縛,我們能改變的事情太少。
但至少有一點我們可以做到。
那便是守住自己的心,別輕易愛上他人。
或許是鬼門關上走過一遭,孩子生下來後,素素突然就想通了。
她不再執着於慕謹的心,而是跟着我一起學習打理家族庶務。
是的。
其實我自己也忘了從何時開始,慕府的對牌就到了我手裏。
或許是繼承了外祖父經商的天賦吧。
在內,我將慕家的田莊鋪面都好好治理了一番。
在外,我與表哥連手,將各項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
當初向公公承諾過的慈幼局、書堂、女學這些,從京都鋪往各地,一直有在做。
慕家進賬連年翻番,哥哥嫂嫂們的月銀也一直在漲,每年年底還有一大筆分紅的錢。
大嫂記掛的硯臺已收入囊中,二嫂惦記的首飾也戴在了頭上……
幾個叔叔的院子也翻新過,種上了名貴的花草樹木。
慕謹在家根本不敢與我大聲說話。
因爲他說我一句,會有十幾張嘴幫我說回去。
我二十五歲生辰這日,慕家好好爲我熱鬧了一番。
那時慕謹改換了心性,一心讀書,高中探花。
入了翰林院,很得陛下看重。
他飲了不少酒,雙面酡紅。
衆人散盡後,他問我:「芷薇, 今年你可有心上人?」
「不曾。」
「那不如你我……」
「不行。」
他眼底閃過失落,其後又釋然:「如此也好,那今年你也繼續待在慕家吧,等你明年生辰時我再問你。」
其後三年,公公致仕。
慕謹則從六品小官,一路官拜宰相。
有許多同僚都爲他遺憾。
位極人臣,府內卻只有一妻一妾。
如此多的女子前仆後繼想要當他的女人, 他居然不爲所動。
且只得一個孩子, 子嗣太過單薄。
甚至坊間還有傳聞:其實慕大人就是不能人事,妻子和妾室都是裝點門面用的, 那個孩子也是從族裏抱來的。
然而這些都與我無關。
他不再納妾,是他自己的選擇。
正如我此生都不想愛上任何男人,更不想生孩子,也是我的選擇一樣。
後記
父親被絞死後不久, 樂安縣主的十六歲生辰宴,特意給我下了帖子。
我見到了文嘉縣主和沈若若。
她們被貶爲奴後, 被樂安縣主買下來帶入府中。
我見到母女兩人時, 她們正在洗恭桶。
我幾乎認不出她們了。
文嘉縣主看上去至少老了十幾歲, 臉色蠟黃, 臉上佈滿了斑點和皺紋。
頭上也全是斑駁的白髮。
而沈若若則瘦了一大圈, 臉色蒼白, 眼神麻木。
壯實的嬤嬤用皮鞭狠狠抽在兩人身上,罵道:「動作快些,還當你們是金尊玉貴的夫人小姐呢。
「這些恭桶要是沒洗乾淨, 今天你們就不用喫飯了。」
文嘉縣主偏頭在衣服上蹭了蹭頭上的汗珠,唯唯諾諾:「好的好的。
「嬤嬤, 我女兒已經好些天沒喫飽了,煩請嬤嬤今日定多拿些喫食。」
已然入冬, 母女倆的手整日泡在水裏, 發白發饢, 上面滿是傷口。
樂安縣主微笑着:「你們倆看看是誰來了?」
兩人一抬頭, 便看到了衣着光鮮, 抱着暖爐,披着狐裘,身後跟着四個嬤嬤的我。
文嘉縣主死死盯着我看了良久, 然後低頭繼續刷恭桶。
一邊刷一邊唱:「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唱着唱着,她哈哈笑了起來。
笑着笑着又哭, 越來越大聲:「女之耽兮, 不可脫也。
「沈青松, 明明是你先撩撥的我,是你負我!
「來世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吼完這一句,她突然「嘔」出一口鮮血, 直挺挺朝後倒下。
而從頭到尾, 沈若若都在麻木地刷着恭桶,彷彿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回去路上,小萍輕聲道:「原來沈青松也騙了她。
「可恨之人亦有可憐之處。」
下雪了,前路茫茫。
我落下轎簾:「我們或許翻不了這天, 可同爲女子,決不能當男人的幫兇和劊子手。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
「大雪兆豐年,開春後一切將會是新的開始。」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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