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昭與我定下親事的第三年,我那在錢家當妾的阿姐遭了難。
他翻遍了本朝律例,拼着仕途不要終於救下了心上人。
提及我時,他語氣淡漠:「與林梨定親本就非我所願,我此生非翩月不娶。」
阿爹點頭附和:「阿梨粗俗,不像月兒進過大戶人家又見過世面,這婚事我來做主就給月兒吧。」
我平靜地撕碎婚書,收拾了包袱離開林家。
阿孃來追我,勸我莫要衝動:「你一個被退了婚的姑娘家,離開了我們還能去哪裏?」
我沒回頭,我不要陸昭了,也不要這個家了
「山可越,海可渡,我自是能走出一條路來。」
-1-
「斷親書?只要簽了這斷親書,你就肯退婚?」
阿姐看着我,眼裏有幾分狐疑。
我點點頭:「嗯。」
「阿梨,你可別說氣話了,你一個退了婚的姑娘家,沒了我們還能去哪裏?」
阿孃握着阿姐的手,眼神裏有幾分慌亂。
我垂下眼眸,苦笑連連:「原來阿孃心裏也知曉,退婚於我而言意味着什麼。」
院子裏除了林翩月面露不屑,無一人敢看我。
半晌,阿孃囁嚅着開口:「你阿姐進過大戶人家又見過世面,你這一次就讓讓你阿姐吧。」
阿爹趕緊擋在了阿孃他們面前,附和道:「是啊,陸昭如今當了典史,以後定是要與那些高門大戶走動,你只會丟了他的臉。」
這一次?
丟陸昭的臉?
我氣急反笑,胸口疼得發緊:「我都讓了小半輩子了,你們告訴我還要讓多久?」
至於陸昭。
定下婚事的這三年來,我替他縫衣漿洗,燒菜做飯,就連束脩的錢都是我一點一點賺來的。
如今倒成了我丟他的臉了……
阿孃有些心疼,急忙上前來拉我:「阿梨,你阿姐自幼身體弱,喫不了什麼苦,你阿弟如今還小,自然要我們多照顧些。」
「阿孃知道對不起你,可這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讓阿孃怎麼辦?阿孃能怎麼辦啊?」
原來他們從來都知道。
知道我委屈,知道對不住我。
可他們卻還是想着,我把所有的苦所有的虧都嚥下去。
林翩月是千嬌百寵的長女,林越風是要繼承香火的幼子。
而我呢?
我只是碰巧從樹上掉下的梨。
能活着便活着,爛了也就爛了。
林翩月轉頭看向陸昭。
她的眼睛就這麼輕輕一眨,豆大的淚珠就從她的眼角滑落而下。
不像我,哭起來眼淚混着鼻涕。
陸昭攬着雙眸通紅的阿姐,眉眼間盡是不滿:「林梨,我想娶的人不是你,強扭的瓜不會甜的。」
「就算你用這苦肉計,我還是會想辦法和你退婚的。」
「這輩子我陸昭非翩月不娶!」
我冷嗤了一聲,緩緩道:「簽了這斷親書,我馬上與你退婚。」
阿爹見我軟的不喫,惱羞成怒。
衝上來抬手就給了我一巴掌,隨後在斷親書上摁下了一個指印。
「你真是反了天了還敢來威脅老子!要滾就給我趕緊滾!」
阿爹原是在碼頭做搬運的,力氣極大。
這一巴掌打得我眼冒金星,口腔裏滿是血腥味。
我拿着那張斷親書,終於覺得鬆了口氣:「我十二歲就開始在六婆店裏掙錢養家,也算是還了你們這十幾年養我的錢。」
畢竟他們當真只給了我口飯喫。
我繼續道:「從今日起,我和林家就再無瓜葛了,以後就算我餓死病死,我也不會再回到這個家裏,你們也莫要再來尋我。」
「至於這婚書,撕毀作罷。」
我當着他們的面,將婚書一點一點撕碎。
阿孃終於慌了:「梨兒啊,退婚就退婚,你何必非走不可呢!」
「因爲離開了你們我纔不用擔心被成換銀兩,給林越風攢娶媳婦兒的錢。」
阿孃張張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許是沒想到。
其實我什麼都知道,只是什麼都不說罷了。
「滾!趕緊滾!晦氣東西!以後不要讓老子再ţųⁱ看到你!」
阿爹氣得臉紅跳腳,惡狠狠地指着我。
我走到門口,看了眼縮在角落的大黃。
「跟我走還是留下?」
大黃搖着尾巴跟了上來。
-2-
我的東西很少。
就幾件衣裳,還有這些年好不容易攢下的三兩銀子。
這銀子原本是想留在成親前,給自己添置像樣的簪子。
或是留到成親後,給陸昭應應急。
他如今不過是個未入流的典史,俸祿微薄,日後有些地方難免需要打點。
我知這三兩銀子幫不上太大的忙。
可我有手藝,他有俸祿。
在這小鎮上終歸不會餓死了去。
成親後再生個一兒一女。
兒子如陸昭那般讀書識字。
女兒的話……女兒不能如我。
我要將她捧在手心,給她穿暖和又漂亮的小花襖,梳着時下最好看的髮髻。
這日子總是能過出來的。
會越過越好的。
……
這些年,我想過陸昭不如我喜歡他那般喜歡我。
可我從沒想過,他竟會爲了阿姐和我退婚。
他費盡千辛萬苦進縣衙,不過是爲了抓錢員外家的錯處。
這才得以讓悔不該當初要給人當妾的阿姐逃離錢家。
阿姐回來那天,陸昭滿眼柔情將她護在懷裏。
一大家子人都喜出望外。
唯獨我,委屈得不知該從何說起。
當我捧起第三碗麪時,六婆忍不住開口問道:「你阿爹又教訓你了?」
「這般乖巧的女兒,怎麼下得去手呢……」
我扒拉着碗裏的麪條,沒有說話。
「阿梨乖,再熬熬,等你嫁給陸郎君,日子就好起來了。」
「陸郎君如今在縣衙裏當差,他對你好,就算林鐵山他是你阿爹也不敢亂來,我們阿梨是個有福氣的……」
原來他們都以爲陸昭對我好。
這三年來,他從未跟我急過眼。
逢年過節會來家中看望長輩,也會帶我上街賞燈。
衆人皆知陸家郎君爲人斯文俊朗,性子溫和,是長寧鎮不可多得的好男Ṭũ₆子。
只可惜家境貧寒,又有老母常年脾氣古怪又常年臥病在牀,這才讓我撿了便宜。
可誰知他來家中看望爹孃不過是爲了想見阿姐一面。
他帶我上街賞燈之時因爲阿姐沒能回來,他想從我口中得知阿姐的消息。
他默許我在他家中幫忙照顧他阿孃,替他洗衣燒飯……不過是當得了個不要工錢的下人。
「……我退婚了。」
「什麼!」
六婆驚得連手上的碗都拿不穩了。
「怎麼就退婚了呢?可是陸郎君欺負你了?」
這一問,竟把我的心問揪起來了。
我捧着碗,想着將最後的幾口湯喝完再說。
可這湯卻越喝越鹹,越喝越苦。
何止是陸昭欺負我呢?
我的阿爹阿孃還有阿姐……
他們都在欺負我。
-3-
我出生時還未足月,全家人都以爲我是個男娃。
生我那天,阿孃還喫着爺奶送來的梨子。
梨不貴,只是當時家裏窮,都是要用來賣錢的。
阿孃激動壞了,喫着喫着肚子就發作了。
那半個梨掉在了地上。
Ŧũ̂₈爺奶見阿孃又生了個女娃,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阿爹搬貨回來時,重重嘆了口氣:「讓你喫梨!梨離梨離!給老子家香火給喫沒了!」
因着我是個女娃的關係,阿孃受盡了爺奶的白眼。
日日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
將家裏打理得井井有條。
就是管不上我。
她熬了一年又一年,終於在我五歲那年,生下了林越風。
我站在巷子口看着家裏人來人往。
爺奶笑得合不攏嘴,連看着我的眼神都滿意了幾分。
只是廟裏的師傅說我和林越風八字有衝。
他滿月的日子我和大黃不得入家門。
大黃是我撿來的狗。
來的第一天就幫家裏抓了個小毛賊,勉強留下了。
阿爹說林家不養閒人,連狗都不得閒。
院裏歡聲笑語不斷,時而誇林越風濃眉大眼,時而誇林翩月長得好看。
阿姐是長得好看,說起話來還輕聲細語的。
我偷偷夾着嗓子學過一陣子,聽得大黃差點開始罵人話了。
若是有人問起長寧鎮好看的姑娘,定是要提起青池巷的林家大姑娘。
別說是阿爹,就連一向重男輕女的爺奶都對她上了幾分心。
他們背地裏總在說,若是阿姐能嫁個好人家,他們那乖孫這輩子還怕無人幫襯麼?
我叼着狗尾巴草坐在長滿青苔的臺階上。
路邊的草叢中點綴着無數繁星般的無名野花。
有穿堂風吹來,它們就這樣倒了下去。
阿姐十二歲那年,阿爹將她送到了繡坊。
等到我十二歲,阿姐的繡品已經可以拿去賣錢了。
我和阿爹說我也要去繡坊。
阿爹一聲不吭地回了房間,留下阿孃勸我。
「這繡坊……你阿姐也纔開始掙些錢給自己買些喫的喝的。」
「阿梨,你阿姐身子骨弱,沒辦法幹其他的活兒,阿爹阿孃實在沒辦法才讓她呆在繡坊學了這麼些年。」
「你就讓着些你阿姐,別事事都想同她一樣。」
「聽爹孃的話去跟着六婆,六婆開的工錢不少,你阿弟如今又要開始去學堂……」
那一晚,我翻來覆去勉強睡了過去。
可夢裏全是阿姐彆着淺粉色的絹花,牽着阿孃的手去繡坊拜師。
阿爹阿孃總說手心手背都是肉。
手心是林越風,手背是林翩月。
不起眼的林梨就在手指縫裏滑出去了。
-4-
六婆和我說,過不了幾日她就要去縣裏了。
她的女兒阿香在縣裏開了好大一家胭脂鋪,要接她去享福了。
我點了點頭,打心底裏爲她高興。
六婆是個寡婦。
阿香姨五歲的時候就沒了爹。
六婆的家裏人想再給她配一個鰥夫,聽說是個酒鬼。
她寧死不肯,拿着全部家當盤下了這間鋪子,一個人拉扯着女兒長大。
一晃二十年過去了,六婆用一雙手買下了好些良田,還在縣裏買了兩進兩出的院子。
女兒阿香開了胭脂鋪,還與書院的張夫子成了親。
眼看着日子越過越有盼頭,可張夫子爲伶人贖身一事鬧得滿城皆知。
人人都等着看看她們母女的笑話。
可沒想到阿香和六婆一樣,寧願孤身一人也不願委屈自己。
我們鎮上的第一封休夫書就這麼來的。
阿香姨去縣裏了,帶走了張家幾乎全部的家當。
張家人可坐不住了。
阿香姨指着張夫子的鼻子,破口大罵:「他能賺幾個錢?若是不服咱就去找清湯大老爺說道說道!」
這些年張家能如此體面地活着靠的是阿香姨,自然丟不起這個人。
休夫後,阿香姨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紅火。
開了縣裏最大的胭脂鋪。
倒是張家,張夫子迷上了賭,被贖回來的伶人也是個不安分的。
最後只能賣了鎮上的屋子,一家子人不知所蹤。
如今六婆要去縣城裏,這是天大的好事。
可我笑着笑着就笑不出來了。
這幾年來我一直在六婆這兒幫廚,她手把手教了我不少做菜的本事。
她要走,我難免會捨不得。
也難免會擔心自己日後的出路。
「阿梨,我這鋪子空着也是空着,與其租給別人還不如租給你?」
六婆的鋪子在西市,後院有兩間房。
一間是她的,一間則留給阿香姨的。
西市與東市不同,這裏喫食居多。
從早點到宵夜,在此處開喫食店自然是極好的。
只是——
「不過這鋪子租給你,六婆我也是有條件的。」
「若是你能在這一個月裏給我老婆子掙得五兩銀子,那這鋪子我就租給你。」
「一個月後我那侄子成婚,我還會回來一趟。」
一個月,五兩銀子……
一碗普通餛飩五文錢,海鮮餛飩十文。
一小碟醉蝦二十文,有人點卻不多。
再貴些的菜也就沒人喫了……
這不是癡人說夢嘛?
可我如今也沒有退路,若是能掙到五兩,往後的日子便有了盼頭。
若是掙不到,不過是同現在這般,另尋出路罷了。
我點點頭,答應了。
次日一大早,六婆就揹着包袱坐上了前往縣城的牛車。
臨走前,她告訴我這一個月裏,這鋪子歸我所有。
只要能掙着錢,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
她摸了摸我的頭:「阿梨你要記住,一個粗糙的開始纔是最好的開始。」
「你要先去做,做了才知道行不行。」
……
-5-
屋子裏的燭火搖曳。
我在紙上勾畫了一整夜,終於盯着最後那張紙上的數字笑了。
五兩銀子,是五兩銀子啊。
第二日我便請了師傅開始改院子裏那兩間屋子。
嚴實的通鋪炕上鋪着便宜但勝在乾淨的鋪蓋。
兩間屋子足足可以睡下十個人。
長寧雖只是個小鎮,卻地處交通要塞。
來往的行商,趕考的學子,還有探親訪友的人皆要在此處落腳休整。
不愁錢的人住着東市最雅緻的客棧,但還是有人只想在此處隨便將就一晚。
這樣的人居多。
我又在門口貼上了一張紅紙,上面寫着——
十五文餛飩素面暢喫。
三十文則加上海鮮餛飩,還贈一小碟醉蝦。
五十文菜品自選,喫飽爲止。
可住宿,十五文一夜。
字不好看,但幸好還能看明白。
第二日開門,我備足了餛飩和素面。
果然引來了不少人。
尤其是早上,碼頭的夥計還沒上工,自然要大喫一頓。
十五文想在其他地方喫到飽可不容易。
白胖的餛飩在滾燙的水裏翻騰,等到熟透了就撈上來。
碗裏裝着小半碗一大早吊的鮮雞湯,再撒上些香蔥、芹菜。
鮮得都要將舌頭吞掉。
那剛出鍋的素面豬油往上一淋,澆上幾滴醬油,就這麼一拌,別提多香了。
隔壁老張頭一口兩個餛飩,燙得齜牙咧嘴。
「你這丫頭手藝好腦子又靈光,這銀子你不掙還能有誰掙?」
早上花十五文,能頂到他們傍晚下工。
掙得多些就喫個三十文,時不時還加上兩壺酒。
掙得少些就還是要十五文的,人是鐵飯是鋼,這飯還是要喫的。
除了他們,還有在店裏借宿的外鄉人。
我做的東西地道,他們也願意喫。
來一波走一波,也讓我掙了些。
只是兩個房間給了他們,我就將就睡在外邊鋪子裏。
又過了幾日,賣豬肉的何二哥生辰快到了。
他本是想請我去幫他燒兩桌菜。
我剛想答應,腦海裏的念頭一閃而過。
「何二哥,兩桌菜你若是想燒得好些,少說也要個一兩銀子,可你若是讓人來我這兒喫,一個人只需五十文,菜品自選。」
「我與你是舊相識,四十五文一人,十歲以下三十文一人。」
「這菜我來燒我來買,不滿意包不要錢!」
何二哥只猶豫了片刻便滿嘴答應了下來。
他是知道我手藝的。
當初他那生病的老母喫不下飯,還是何娘子來找我學了個瘦肉粥回去。
這飯喫香了,身體也就好了。
何二哥也與我熟絡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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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二哥生辰那日,親戚街坊來了小二十人。
我將燒好的魚肉素菜一一端上桌,連壽糕都準備上了。
衆人喫得滿嘴油光。
生辰過後,何二哥逢人就說我這兒值當。
菜品多菜色香,省錢還省力。
這一傳十十傳百,我這家店的名聲也算是徹底傳開了。
店裏的生意越來越好,我和六婆留下的夥計小柳兒忙得腳都不着地。
小柳兒是六婆撿到的小乞丐。
在鋪子裏也打了三年的下手了。
六婆回來那天,我將所掙的銀兩全部交給了她。
撇開成本和自己墊下的銀錢,居然還剩了七兩。
她只拿走了其中五兩,還不忘抬手理了理我鬢邊散落的髮絲:「這五兩就當接下來一年的租金,老婆子我啊就在縣城等你了。」
「盼我們阿梨日後的每一個選擇,都是爲了自己而做。」
我張了張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這麼好的鋪子租金就算是一月二兩都不爲過的。
我知道她是在幫我。
六婆與我的賭約不知被誰傳了出去。
我一個月掙足了五兩銀子的消息也傳到了我阿爹阿孃的耳裏。
租下鋪子的第三日,一道熟悉的身影提着籃子在鋪子門口晃悠。
籃子裏裝了幾個皺皮的蘋果,還有幾個雞蛋。
阿孃眼神閃爍,支支吾吾:「阿梨,阿孃來看你了。」
我垂下眼眸,不鹹不淡地開口:「有事麼?」
阿孃將手上的籃子遞給我,笑着說:「家裏的雞生了幾個蛋,阿孃記得你愛喫,往日還總跟你月兒和風兒搶,這不專程給你送來了。」
「我不愛喫雞蛋。」
阿孃微微一怔:「你不愛喫麼?阿孃記得你以前……」
我已有好些年沒喫過雞蛋了。
她記得林翩月喜歡喫韭菜花餡兒的餃子,記得林越風不愛喫芹菜和蔥。
唯獨不記得我喫了雞蛋會全身起疹子發癢。
可我爲何還會和他們搶呢?
因爲我從沒有像他們那般喫過一整顆雞蛋。
我的那一個總是要分阿爹一口,要分阿孃一口。
那時的我只是想不明白,都是一個爹孃生養的孩子爲何只有我得不到一整顆雞蛋。
等我又大了些才恍然,人的十指還各有長短。
更何況是人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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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頭都不回走進店裏,阿孃跟在我的身後。
大堂裏很快就坐了滿人,小柳兒瞥了一眼上趕着收拾碗筷的阿孃。
趁着面還在鍋裏煮着趕緊來找我:「梨兒姐,你阿孃怎會突然來幫忙?」
「前些日子你這麼忙都不見得她來搭把手……」
我抬頭看了堂裏腳不着地的身影,扯了扯嘴角:「她幫我三分總是想着我還她十二分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
送走了最後一波客人,阿孃時不時朝門外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她不說我也不問,只顧着自己算賬。
阿孃抿着脣,見我半天不開口終於忍不住了。
「阿梨,你阿姐再過半月就要和陸家郎君成親了……」
我握着筆的手微微一頓,有些措手不及地愣在了原地。
這麼快就要成親了麼?
還記得去年也是這個時候,阿孃當着我的面問陸昭準備何時成親。
陸昭說還早,再過個兩年也不遲。
你說這人啊,人啊……
「阿梨,這次也是你成全了你阿姐,陸昭如今入了縣衙當差,以後一家人相互扶持……」
「你到底想說什麼?」
阿孃的這番說辭,我早就聽膩了。
她趕緊牽起我的手,訕訕地看了門外一眼:「那個……陸家郎君如今俸祿不高,你阿姐刺繡手藝也生疏了……」
「成親那日的宴席,要不就在你這兒擺?」
「你就簡單買些肉菜,再來幾條魚,店裏的酒也有,到時阿孃也來給你打打下手……」
我只覺得周身越來越冷。
一個是搶我未婚夫婿的阿姐,一個是爲了其他女子逼我退婚的未婚夫婿。
與我血脈相連的阿孃竟讓我下廚爲他們燒飯助興。
我笑了。
「那有何不可?我本就是開店做生意的,哪有不接的道理?」
「一人五十文,既然阿孃都說是一家人,那就一人四十五文好了。」
「陸昭算數不差,讓他算好了將定金付給我。」
阿孃一怔,猛地將手放了下來,故作姿態:「一家人還要算這些賬麼?你這孩子怎麼回事?難不成阿孃來給你幫忙你還要給我算工錢?」
小柳兒趕緊從盒子裏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五十文:「哎喲林家嬸嬸,這是今日的工錢,咱掌櫃的早就給你準備好了。」
「我們店雖小,可不佔你便宜哈,你們也別佔我們便宜。」
阿孃淚眼婆娑地看着我,聲音裏帶着哭腔:「你這是在怪我?怪我逼你退婚了……
「你是我的姑娘啊,哪怕你被退婚我和你阿爹也會養你一輩子的啊。」
我面無表情地看着她,平靜道:「這些話,你自己聽着信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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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想當初你娘懷你的時候,月兒連飯都喫不飽!好喫好喝都先供着肚子裏的你!」
阿爹梗着脖子從門外走了進來,一腳踹開了擋路的凳子:「老子做主!這件事就這麼定了!就在你這兒辦!還要風光大辦!」
他這嗓子一嚷嚷,把附近的街坊都給喊出來了。
我扶好凳子,一口回絕:「你早就做不了我的主了。」
「我這一天進進出出多少人,阿孃你今日肯定是有數的。」
「若是陸郎君娶親還要在我這兒白喫白喝,一來一去我至少得損失五兩銀子。」
「俗話說得好,親兄弟還明算賬呢,我既與你們簽下了斷親書,哪有不收錢的道理。」
五兩銀子,夠長寧鎮的普通百姓一家子活上大半年了。
我示意小柳兒將那疊斷親書去分上一分,免得有人在背後聽信傳言罵我不孝。
「這……這……」
阿孃也分到了一張,白紙黑字,清楚得很。
早在前幾日有進京趕考的學子留宿,我花了些銀子讓他們替我抄了好多份。
沒有其他要求,只要能讓人看得明明白白就成。
「誒我說林家的,你這都斷絕關係了,咋還讓人出錢又出力的?這要是沒斷絕關係,豈不是要林二當牛做馬?」
「可不就是當牛做馬麼?林家這丫頭這些年怎麼過來的我們又不是不知道。」
「我來說句公道話,姑娘家還沒嫁人哪有和自己爹孃生分的,林梨你可不能自己過上好日子就忘了爹孃。」
「呸!我還說句公道話呢!」小柳兒踩着凳子爬上了桌:「我告訴你們!這鋪子的租金我也給了!要是她敢給她爹孃佔便宜我就找六婆告狀!誰都別掙了!」
「哎喲造孽啊你個沒娘教的!」
「反正我話就放在這兒了!你們誰都別想佔我小柳兒的便宜!一粒米都不行!」
……
阿爹瞪着眼睛看了看小柳兒,又看了一眼面無波瀾的我。
「好好好!我林鐵山就當白生了你這個女兒!從今日起我就當你死了!死了!」
衆人看完熱鬧散去,我這才慢慢悠悠地去關上了門。
一身形瘦高的青年站在不遠處,穿着藏藍色的衣袍。
不是陸昭又是誰?
「阿梨,以前你雖粗鄙,卻也不會如今日這般市儈,你這幅睚眥必報的嘴臉,確實難堪極了。」
他一張嘴,我就聞到了一股屁味。
難受麼?
怎麼不難受呢?
三年時間,就算去收留一隻狗,它也會跟你走了。
就像上了年紀的大黃。
可如今啊,陸昭讀盡聖賢書的嘴一張一合,就將我說得如牆角的爛泥。
以前覺得他貌若潘安,如今看來面相冷刻寡淡。
就如他這個人一般。
「你想佔便宜的樣子,也難堪極了。」
「沒銀子就別讓我再看見你了。」
砰地一聲,我直接將門甩上。
再多看一眼都會替自己覺得不值罷了。
是夜。
西市的青石板路上行人三兩,偶有夜貓發出軟綿的叫聲。
小柳兒抬起頭看着坐在樹上的我,眼裏隱隱有些期待:「梨兒姐,你以前是不是過得不開心啊?」
我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不開心,很不開心。
唯一開心的是與陸昭定下婚事,但換來了更多的不開心。
「若是你以後過得很好很好呢?你還會想起那些煩心事麼?」
我輕笑:「那也改不了以前不開心的事實,有些事情啊這輩子都過不去的。」
-9-
陸昭和林翩月成親那日,陸林兩家沾親帶故的親友都到場了。
院子裏擠滿了人。
可不知怎麼的,林翩月剛拜完堂就暈過去了。
熟識的大夫趕緊把了脈。
「梨兒姐,你猜結果怎麼着?」
小柳兒滿眼幸災樂禍,手上還不忘給我添柴。
我抓了一把餛飩丟進了鍋裏,頭都沒抬:「怎麼着?」
「你阿姐——陸家新婦懷孕了!都快四個月了!」
「四個月?」
錢員外家不過被抄也才三個月,阿姐回家也不過才……
「可不是麼?陸狗賊的臉當場就黑了!這堂都拜完了,又得媳婦兒又喜當爹!這可真是天大的福氣喲!」
……
聽說陸昭當日請了不少衙門裏的人,衆人臉上的表情足足變換了好幾次。
陸昭只能咬牙認下了這個孩子,平白得了個不知檢點的罵頭。
可關起門來,無人不知這孩子是誰的。
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連碼頭上來我這兒喫飯的夥計都知道這件事了。
他們說是林翩月以爲自己在牢裏被嚇傻了,就沒把月事放心上。
哪裏知道竟是懷孕了?
這事兒一出,就連常年臥病在牀的陸母都氣得坐起來了。
精氣神兒好的都能和林翩月對罵三天三夜了。
林翩月未去繡坊前有阿孃洗衣做飯,去了繡坊後有我洗衣做飯。
她對家務事自是不通。
尤其是繡坊的那些主顧,多是長寧鎮排得上號的千金姑娘。
林翩月見多了,心裏也便有了念想。
格外稀罕自己那張臉和那雙手。
哪怕我回到家已是天黑,全家人都等着喫飯,她都是不願搭把手的。
小柳兒湊到我的耳邊:「陸狗賊的娘罵得可難聽了,說你那不要臉的阿姐是被人丟出來的破爛貨。」
我沉吟了片刻,低聲道:「這世道對女子苛刻得很,我們少管別人家的事兒。」
-10-
天氣愈發冷了,竟有些要下雪的模樣。
我撐着下巴坐在店裏,想着該整些什麼好喫的才能讓生意好上加好。
門口突然搖搖晃晃走進來一個人。
我定睛一看,這不是前兩日剛剛在我這兒借住了一宿的趕考學子麼?
怎得身上連包袱都沒了?
還沒等我開口他便昏了過去。
我給他找了大夫,又給他餵了藥。
爲了他將一間屋子空了出來。
他醒來時第一句話便是與我道謝:「姑娘救命之恩,他日我定當湧泉相報,只是我如今囊中羞澀——」
「賒着。」
我乾脆利落地打斷了他的話,把食盤放到了屋子裏僅有的一張桌子上。
暖和的白粥,清蒸的鱸魚。
還有一些我剛剛醃好的開胃小菜,嫩綠嫩綠的。
他微微一怔,點了點頭:「好。」
嘴上雖說着好,可他還是僵着不肯動筷。
我想了想,難不成是我剛剛講話的口氣重了?
於是我又拿出了剛讓小柳兒買來的筆墨紙硯,攤在他面前。
「要不這樣吧,我這鋪子好像還少個名字,你給我寫一個,我改日找人刻,這飯錢就給你免了。」
他微微皺起眉頭,似早已將我看透。
我揚起頭,敲着桌子:「只能免這頓飯錢,其他我可不免。」
「若你高中,我還能拿着這字去賣錢,指不定誰佔便宜呢。」
他蒼白的臉上突然多了幾分笑意,隨即輕輕點了點頭:「好,姑娘說是什麼就是什麼。」
一頓飯後,我知道他叫徐兆安。
他知道我叫林梨。
我喊他徐公子,他喚我梨姑娘。
過了幾日,徐兆安的病終於養好了。
此時他本該在京城備考,哪知半道那天他與其他學子走散了,又遇上了劫匪。
再出發那日,我給他找了輛牛車,剛好順他去京城。
又給了他五兩銀子。
「梨姑娘……我……我不能再要了。」
我一動不動地盯着他,正色道:「你是我林梨生平第一次下注,這次我一定會賭贏的!等你高中來還我銀子!不還我就進京告御狀!」
徐兆安躊躇良久,突然抬頭問我:「若是我考不上呢?」
我擺了擺手,催他趕緊上路:「考不上的人多的是,那你可以再考,也可以回家去。」
「這天底下沒有誰有手有腳還能被餓死的,等你掙了錢再來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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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麼都沒想到,徐兆安竟真中了狀元。
等我拿到信時,長寧鎮早已入夏。
而我也攢了些銀子,正準備帶着小柳兒去縣裏探望六婆。
許久未見她了,聽說近來身體一般。
去年冬至,我將燙鍋端上了桌。
門口的菜單又多了兩行字。
素菜燙鍋二十文一人。
葷素湯鍋五十文一人。
落雪的天氣,喫上一口滾燙的鍋底裏涮出的蔬菜,配上特製的蘸料。
店裏都差些沒了落腳的地方。
我和小柳兒就這樣擠啊擠,終於擠出了第一個一百兩。
午後蟬鳴聲不絕於耳,我拉着小柳兒上街裁衣裳。
走着走着就碰上了熟人。
我已經許久未見到林翩月了,自從她成親之後。
不過短短半年時間,她的眼裏早就沒了半分光亮。
一臉疲憊,滿眼失望。
就連她引以爲傲的烏髮,如今都像是一坨枯草般覆在她的頭上。
聽說她與陸昭並非我想的那般情深意重。
等到愛意散盡,彼此最細微的過錯都會被無限放大。
更別說在陸昭眼裏,林翩月曾給人當妾,還生下了那個不屬於他們的孩子。
這些過去無時無刻不在刺激着陸昭,還讓一向沉穩的他與衙門裏的人起了衝突。
可這些事情原本就存在的。
沒人阻止得了他們相愛,就像沒人能阻止他們如今生厭。
我垂下眸,正打算繞過她,卻被她當街攔了下來。
「阿爹病重,讓你回去看看。」
我驀地抬起頭。
畢竟是父女一場,如若是最後一程,我去看看又何妨?
我將手裏的東西遞給小柳兒,叮囑道:「這身衣物拿回去再試試,不好我們明日再來換。」
小柳兒點了點頭,三步一回頭地往鋪子走去。
回到林家,阿爹根本就不在,阿孃拿着汗巾站在院子裏。
我想林翩月今日不是在街上與我偶遇的,而是專程去尋我的。
-12-
「阿梨這幾月沒在家,眼瞧着都瘦了,阿孃去給你煮碗麪去。」
阿孃還是這樣,有求於人時眼神總是飄忽不定。
我面色無波,冷笑了一聲:「有話直說吧,次次都這樣挺沒意思的。」
她們母女倆對視了一眼。
林翩月突然往後退了兩步,直直朝我跪了下來:「妹妹,阿姐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啊。」
「就當是阿姐求你,求你幫幫我吧。」
阿姐在哭,阿孃在嚎。
院子裏好不熱鬧。
只我像掉進了冰窟窿一樣,從頭冷到腳。
原來林翩月的那一胎頑強極了,灌了多少打胎藥都沒打掉。
後來月份大了,怕出人命,也就讓她生了。
可不知是藥喝的還是這孩子生的,她再也不能懷孕了。
陸母對她本就不滿,如今她生不了孩子。
在陸家的處境更是雪上加霜。
「阿梨我的兒啊,你去給陸女婿做妾,有你阿姐在,你與他又有這麼些年的情分,不會委屈你的。」
「你若是不去,陸女婿轉眼納了別人,你阿姐拿捏不住啊!」
阿孃抱着我的手臂,哭得跟淚人一樣。
阿姐的眼淚珠子更是沒有斷過。
她哭着喊着說自己命苦,說自己日子艱難。
可我呢?
我命就不苦麼?
我的難又該和誰說呢?
誰又會給我做主?
「你們將我生下來,就是拿去給別人鋪路的麼?」
我壓下心底的起伏,幾近絕望地開口。
明明知道會得到什麼樣的答案,可我就是不甘心啊。
阿孃抹着眼淚,苦口婆心地勸道:「阿梨,終歸是一家人,哪有什麼隔夜仇喲!」
「梨啊,你七歲時爬上樹下不來,是你阿爹上去把你抱下來,他爲了護着你手都被擦破了,你還記得麼?」
「你阿姐在繡坊,有什麼好看的布頭都想着拿回來給你,還把自己最喜歡的香囊送給你。」
「還有風兒生病那會兒,阿孃還把你阿爹燉的雞偷偷留給你。」
「你如今卻說我們不疼你?你怎麼說得出口呢!」
我氣笑了:「你們如今還敢跟我談情分?」
「那年我爲何要爬樹?是林越風調皮把紙鳶掛上去了,說我若是不上去就跟你們說我欺負他。阿爹爲了將我弄下樹擦傷了手,還打折了我的腿,我躺在牀上養了三個月。」
「阿姐給我的東西都是她玩膩的不要的,我若是動了她喜歡的,哪怕是一塊最不值錢的帕子她也會哭着讓阿爹來揍我。」
「至於那隻雞,本就是六婆給我補身子的,你挑了好的給林越風,我只啃了一副雞架子的事情,當真值得阿孃翻來覆去地講麼?」
情分這個東西,只有我對他們的孺慕之情。
如今早就沒有了。
這種東西,沒了就是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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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油鹽不進,林翩月嘆了口氣,款款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ẗü⁹「林梨,不管你願不願意,你都要給陸昭當妾的。」
「你被退了婚,又整日在外面拋頭露臉,不給人當妾還有誰要你?」
我氣得手腳發麻,咬牙切齒:「林翩月,你真是夠賤的,自己給人當妾還不夠,還想我給人當妾。」
「可惜我早已和林家斷絕關係,就算今日是阿爹在這兒,也管不了我要嫁給誰。」
林翩月不慌不忙地在我面前坐下,臉上故作遺憾:「你那斷親書做不得數的,我早就問過陸昭了,我們都是在衙門裏上過戶籍的,只要你還在林家的戶籍裏,你就要聽阿爹阿孃的。」
「所以這個妾,你不當也得當!」
「到時你要是福氣好,生下個一兒半女的就抱來給我養着,阿姐保證啊不會虧待你們的。」
「你就只管把陸家那個老太婆照顧好就可以了。」
見她連臉皮都不顧了,我也只管破罐子破摔了。
「上過戶籍是吧,我這就去衙門。」
我心裏莫名升起了一股快意:「我倒要問問這衙門裏的大老爺,這天底下有沒有哪家爹孃把逐出門的女兒騙回來給人當妾的!」
「這天底下有哪個女子還要自甘墮落上趕着給人當妾!」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我故作驚訝:「哦,除了你林翩月,非要給別人當妾!」
「你敢去衙門斷親?你簡直就是找死!」
許是我的眼神太過決絕了,阿孃竟然怕了。
「我就算死,也要死在衙門裏。」
趁着她們沒反應過來,我趕緊往外跑去,生怕她們還留了其他招數。
小柳兒站在鋪子門口眼巴巴地望着,還抱着我剛剛遞給她的衣物。
「外面日頭這般大,怎不進去等?」
我氣喘吁吁地問她。
「我……我擔心你。」
話音剛落,小柳兒就哭了出來:「我怕他們又爲難你,我怕你回不來。」
「梨兒姐我們走吧,你不是要去找六婆麼?我們這就走吧。」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
「走。」
立刻就走。
我們收拾好行李,搭着最後一輛牛車搖搖晃晃地往縣城趕去。
落日掠過林梢,飛鳥齊齊奔向樹林。
今日是我的生辰,只是無人記起。
整整十九年,這是我第一次離開長寧鎮。
也許再也不會回來。
我想有個安身立命的地方,日子平淡無虞便好。
這世間種種,唯有我努力地活着纔有希望。
才能走出屬於我的一條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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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入秋,六婆的身子已經好多了。
我這才和小柳兒出門物色起了新的鋪子。
寧安縣比長寧鎮熱鬧多了。
東西兩市人來人往,有些攤子還能一直開到了宵禁。
據說是新上任的縣令大人剛剛頒佈的政令。
六婆見不得我們整日在街上晃悠,親自出手了:「你們都將整個寧安喫遍了,一家鋪子還看不下來麼?」
她將手裏的地契遞給我。
我一怔:「買不起。」
六婆沉默一瞬:「不是讓你買,是讓你看看這位置如何?」
我努力回想這幾日在街上經過的地方,終於——
「好的很啊,這附近的攤子都可擺到宵禁,那我豈不是也可以……」
「租金三十兩一年,可還行?」
我張了張嘴:「六婆,這不能又是您的鋪子吧。」
「不是我的。」
我眉頭一皺,感覺事情不簡單。
可東市最便宜的鋪子也不可能用三十兩就能租到。
「是我女兒的。」
……
就這樣,阿梨餛飩鋪又開上了。
比在長寧鎮的時候更受歡迎,賺得也更多了。
不過半年時間,我就賺足了二百兩銀子。
我又跟六婆借了一百兩,咬咬牙買下了西市靠近城門的一間店面。
地段不算好,但總算是一個屬於我自己的落腳之ŧŭₖ處了。
本來小柳兒還擔心會無人來喫,連食材都不敢多備。
結果那些老顧客聞風而來,我這兒竟成了西市最熱鬧的地方。
只可惜安穩日子沒過上幾天,蒼蠅聞着味兒就來了。
一大早我就帶着張婆出門採買了,回來時爹孃帶着林越風已經訓上了店裏的夥計。
「風兒啊,你看看這鋪子,到時娶親之時誰不高看你一眼?」
「可不是嘛,阿孃,若是學堂裏那幫人知道我在縣裏有這麼大的鋪子,誰還會瞧不起我念書不行?」
「這件事阿爹給你做主了,等林梨回來就讓她將這鋪子給你。」
……
小柳兒站在最前面,怒斥他們不要臉。
林越風眼睛一瞪,臉上露出令人作嘔的邪笑:「小丫頭片子還敢說你小爺的不是!到時候林梨回來我就讓她把你送給我!」
小柳兒氣不過,一腳踹上了他的命根子:「離你姑奶奶遠點!」
林越風哪裏肯喫這個虧,只一瞬間幾個人就扭打在了一起。
桌上的茶杯碗筷摔了一地。
我站在門口連連冷笑,轉頭就去縣衙擊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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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狀告林鐵山一家多次虐待次女,如今還想謀取次女財產,逼女爲妾!
「狀告父母是爲不孝,你可還要繼續?」
我垂着頭跪在堂下,聲音清亮如寒刃:「非告不可!」
「梨姑娘,你今日求什麼?」
「求……求大人爲我另僻戶籍,與林家恩斷義絕!」
哪怕戶籍裏只有我一人,我亦可以加上小柳兒,甚至是大黃。
比起林家人,他們更像是我的至親。
我等這一天等了太久了,甚至沒聽到上坐之人喚了我一聲梨姑娘。
爹孃與林越風被押到衙門的時候,甚至都不知道發生了何事。
嘴上還嚷嚷了一路:「我們只是在自家鋪子鬧事怎能算鬧事呢?你們是不是抓錯人了?我女婿可是陸典史!」
看到我時,他們突然就噤了聲。
阿爹瞪了我一眼,故作生氣:「我和你阿孃還到處找你呢,原來你在這兒啊。」
驚堂木一敲,縣令大人問他們是否認罪。
他們自然不認。
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何過錯。
「青天大老爺啊,我這個當爹的教女兒做人不是天經地義麼?哪能說是虐待呢?」
「是啊大人,林梨是民婦最心疼的女兒,捧在手心裏都怕她化了,虐待二字該如何說起呢?」
「縣令大人明察,我阿姐都能將鋪子開到縣城裏,也是多虧了我阿爹阿孃,她這是忘恩負義啊大人——」
「那你們覺得本縣該如何罰她?」
縣令大人的聲音突然沉了下來,語氣不善地打斷了林越風的話。
阿爹趕緊接過了話茬,在我一旁跪下:「林梨今日狀告親生父母,實在丟我們林家的臉。」
「大人不如先打她二十大板,讓她長長記性!也讓這些女子看看,在家從父出嫁從夫這是自古以來的鐵律!」
「再將她名下的鋪子記到我兒林越風名下,還有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由不得她做主!」
我狠狠閉上了眼,心裏一陣悲慼。
年幼時,很多東西由不得我選擇。
我就連活着是爲了什麼都不知,往往陷入茫然。
遇到六婆後,唯有她心疼我這一路走來不易。
昨日她還在同我說,這世間疾苦萬千,女子能活着已是上上籤。
可這樣任人魚肉也算上上籤的話,要這籤又有何用?
「來人!將林家父子拉下去各打四十大板,趕出去今生今世不得踏入寧安縣城。」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我忍不住抬起了頭。
視線相撞,這不是……這不是當初借住在我家的徐兆安麼?
他就是如今的縣令大人?
「至於林梨,遷出林家戶籍,另僻一本。」
徐兆安看着我,目光灼灼,格外珍重。
「大人冤枉啊!你問問這賤人可有證據?可有證人?」
「我們就是證人!」
我驀地回過頭。
六婆、小柳兒、阿香姨,還有與我住在同一條巷子裏的王嬸和何家嫂子……
她們都來了。
「阿梨都十四歲了,還被這林家當家的扇了一臉血跑來尋我救命啊!」
「天可憐見的,有一年冬天我經過林家門口時,阿梨小小的就跪在院子裏,肩上的雪都有一寸厚了。」
「林家人來找梨兒姐就是要錢,不然就是去給人當妾,這都是我親耳聽到的!」
……
她們細說着我承受過的苦難,可我卻什麼都聽不見了。
我只看到陽光鋪撒在她們身上,泛着淡淡的光。
至此,我與林家, 再無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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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日, 長寧縣傳來消息。
陸昭和林翩月雙雙落獄。
前些日子陸昭爲了林翩月的事與衙門的同僚交惡。
徐兆安只不過是多問了幾句, 他們便知無不言。
他手握陸昭的把柄,要替我出口惡氣並不難。
可沒想到等他細查起來,陸昭竟在錢員外這一案中幫林翩月僞造了不少證據。
就爲讓林翩月免受牢獄之苦,脫離錢家。
還有兩年前林越風在書院打傷了人,也是陸昭教林越風如何逃避罪責。
而林翩月因和陸母發生爭執,失手將人推倒。
陸母便再也沒站起來了。
我逃走後,陸昭要納其他人爲妾。
她便開始有些瘋瘋癲癲, 如今入了獄更是發了瘋似的天天要與陸昭同歸於盡。
連看守的獄頭都受不住林翩月這般扯着嗓子吵鬧。
不過三日,陸昭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人不人,鬼不鬼。
林鐵山捱了一頓打,回去沒多久就中風了,癱在牀上嗚咽作響,不能自理。
林越風也好不到哪裏去。
當日受完杖責, 林家夫婦捨不得他喫一點點苦,專門僱了牛車給他躺着。
結果半路牛車翻了,正好壓住了林越風, 那雙腿算是徹底廢了。
剩下我那阿孃,哭天喊地還要照顧兩個廢物。
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我正同小柳兒在院中翻地。
她說得可起Ťúₑ勁兒了,而我只當一陣風吹過耳邊。
心裏未曾掀起半點波瀾。
門外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徐兆安竟帶着聘禮Ṭũ̂⁴和媒人來尋我了。
他站在臺階下, 一雙眼睛霧沉沉的:「梨姑娘,我是來提親的。」
「當日你收留我, 又贈我銀錢趕考,大恩大德我一刻都不敢忘記。」
我大大方方地將門打開,笑道:「徐大人果然是知恩圖報, 有父母官如此是百姓之福。」
「可這不過是幾兩銀子,不值得大人如此放在心上。」
徐微微皺起眉頭,忍不住上前兩步:「可是——」
「徐大人, 所謂恩情恩情,你要分得清什麼是恩什麼是情。」
「我對你並無意, 你對我也未必有情, 若是你真想報恩, 不如多給我點銀子。」
「想來如今你也不缺銀子吧。」
話已至此,他是聰明人, 自然能聽明白。
「好。」
他的語氣有幾分失落。
而我又何嘗不是呢?
很多人喚我一聲林姑娘,也有人喚我一聲林二姑娘。
唯有他總是梨姑娘梨姑娘地喚我。
徐兆安是懂我的。
因爲只有梨是我名字裏獨一無二的字。
可再坦蕩的開頭日後難免會有崎嶇。
時而三言兩語地捉摸, 時而小心翼翼地揣摩。
到頭來怕是蘭因絮果。
…ţü₃…
徐兆安走後, 看熱鬧的人便散了。
我坐在臺階上, 撐着臉發了會兒呆。
「梨兒姐!他可是狀元郎!如今的縣令大人!你怎能……你怎能……」
小柳兒還是沒忍住, 氣得頭上的銀釵都在晃。
「怎能拒了他?」
我故意順着她的話說道。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我嘆了口氣,輕聲道:「我不想他爲了這一點恩情日後追悔莫及, 亦不想自己爲了這一時的心軟搭上一輩子。」
若我與他彼此喜歡, 這情意還能長久些。
只可惜事實並非如此。
徐兆安以後會遇到更適合他的女子, 到時這份恩情能起幾分作用。
誰都不知道。
「好啦!」
我拉着她坐在我身邊,手指着不遠處的角落:「你看那是什麼?」
「花?」
「不,那是草。」
正如幾年前, 我坐在林家門口那長滿青苔的臺階上。
當時我看的並非那寥寥幾朵的野花。
而是一旁被風吹倒又直起腰來的勁草。
我行其野,長於天地間。
天高海闊,決不受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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