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的四個兒子,都記在夫人名下。
爲此顧維重哄了我十幾年:
「兒子以後一樣孝敬你,否則我打折他們雙腿。」
在我悉心照料下,大兒子十五歲中進士。
二兒子是本朝最年輕的武狀元。
兩個小兒子也七步成詩,聞名京城。
可他們整日在夫人面前獻殷勤,還說:
「這都是孃親教導有方。」
第四次生產時,我險些一屍兩命。
顧維重和兒子們卻圍在夫人病牀前寸步不離。
穩婆看不下去了,心疼地問能幫我做點什麼。
我看着襁褓中的孩子,想了想,還真有。
「幫我僱輛馬車吧,要能立刻出發的。」
-1-
「林姨娘,這萬萬使不得啊。」
穩婆一臉爲難。
「且不說您剛在鬼門關走一遭,還要坐月子好生休養。
「就是您這身份,擅自離府被抓到也沒活路啊!」
是啊,姨娘到底不是正妻,說難聽點,就是奴。
我輕輕戳了戳孩子的小臉。
這小東西,不像生前頭四個哥哥時順當,差點就要了我的命。
不過啊,我也做了個自私的決定,算是扯平了。
穩婆還在旁邊勸,我從枕下抽出一紙文書。
「放心,顧大人同意了的。」
這封放歸書,是我讓出正妻之位時,逼着顧維重寫下的。
我也沒想到,在京城十餘年,反倒越住越無趣。
最愛的男人,是別人的夫君。
用心養大的兒子們,也只管別人叫孃親。
在他們圍在顧夫人牀前侍疾時,我披着斗篷,將自己和孩子裹得嚴嚴實實,坐上了停靠在顧府側門外的馬車。
趕車的孫大姐頭上纏着布巾,十分乾練。
「娘子,咱們往哪兒走?」
生產已經耗盡我所有的力氣,從產房到側門這幾步,我幾乎咬碎牙齒才撐住。
拉開斗篷,看着孩子的睡顏,我鬆了口氣。
「江南,能走嗎?」
「這……先前也沒說啊。」
看孫大姐爲難,我重新拉好斗篷就要下車。
我能理解,對京城女子來說,江南還是太遠了。
僅靠羅裙下那雙單薄的繡鞋,恐怕一輩子都走不出父親、夫君到兒子這個圓圈。
現在我必須趕在關城門前,再尋輛合適的馬車。
風吹進簾子,我臉色一白,輕咳兩聲。
「哎哎哎,娘子急甚麼。」
孫大姐笑眯眯拉住我,順手將被風吹開的車簾仔細封好。
「我的意思是,要走這麼遠的路,得備好乾糧。」
孫大姐將馬車趕到街市,攤販們正賣力吆喝着。
「新鮮的梨子呦,甜掉牙嘍!」
「客官,來碗熱騰騰的餛飩吧!」
孫大姐顯然是出過遠門的,買了胡餅、肉乾,都是便於存放的喫食。
「一個胡餅三文錢,肉乾一百文一斤,總共是……」
孫大姐認爲攤主算錯了賬,堅持要自己再算一遍。
我將車簾拉開一道口子。
「一共四百七十六文錢,對方多收了三十四文。」
「哎呀,娘子,您這算賬的本事是一等一的。」
聽着孫大姐誇讚,我搖搖頭坐回去。
商賈之女,對算賬自然信手拈來。
攤販退回來的銅板,我讓孫大姐自己收着。
臨出城,她卻買來三斤紅棗。
「娘子路上無聊就當零嘴喫,補補氣血。」
我愣了下,甚至忘記道謝。
自始至終,孫大姐都沒問過我爲什麼要一個人帶孩子出遠門。
她只知道生產是道鬼門關,僥倖闖過來,也要被閻王扣下半條命。
但顧維重和我的兒子們卻不知。
難產時,我嫁妝中最後一根能救命的雪參,被他們要走給了顧夫人。
在他們眼中,顧夫人的風寒,比難產要嚴重得多。
從前,比雪參貴重百倍、千倍的東西我都不放在心上。
或許是年齡大了,才變得自私又小氣。
對於沒有回報的事,也就不想再付出。
馬車駛出京城,我冒着受涼的風險,拉開車簾回頭看了最後一眼。
京城很好。
只是我不想再來了。
-2-
我跟顧維重算是青梅竹馬,訂立了婚約。
只是他上京趕考時,被尚書家榜下捉婿。
當我收到書信,帶着十里紅妝,走了三個月才從江南來到京城時,顧維重跪在我的馬車前。
「知夏,我保證除你之外,不可能再愛上其他女子!」
顧維重說尚書家的千金通情達理,允我入府做側室。
除了名分,我同他與一般夫妻無二。
年少仰慕的男子,如此卑微乞求。
我不爭氣地心軟了。
大兒子煜兒出生時,顧維重寸步不離守在我的產房外。
顧家三代單傳,一舉得男,都說我運氣好。
只是孩子還沒來得及讓我看一眼,就被人抱去正院。
顧維重來同我商量,想將兒子記在顧夫人名下。
「煜兒有了嫡子的身份,以後纔不會在京城被人看輕。
「夫人的孃家尚書府,也自然會多多看顧後輩。」
顧維重說那麼多,都掩蓋不了他想拿我的兒子去維護顧夫人臉面的事實。
京城人人皆知,顧夫人及笄後生過一場大病,身子好好壞壞,生育上自然艱難。
尚書府沒辦法,才捉了ţù₃顧維重這個毫無身家背景的人當女婿。
我什麼都明白,卻不想他夾在中間爲難。
後來,夫人多年無所出。
而我二胎是兒子,三胎更是對雙生子。
「他們若與親兄長有了嫡庶之分,日後兄弟間如何相處?
「兒子還叫你娘,以後也一樣孝敬你,否則我打折他的雙腿。」
顧維重的話,讓我別無選擇。
做孃的爲兒子考慮,本就天經地義。
兒子都是在我身邊長到三歲,再搬去夫人的正院。
其實夫人待他們很好,從不打罵。
我時常帶了自己做的點心或者衣裳去探望,問問功課,再記下身量。
想方設法地跟兒子們多待會兒時間。
直到撞見煜兒帶着弟弟煥兒將我做的蓮花酥,掰碎了餵魚。
煜兒戰戰兢兢地向我道歉,叫的不再是孃親,而是姨娘。
煥兒從前最心疼我,喜歡用胖乎乎的小手勾着我的脖子撒嬌。
可他也不認我。
「我們的孃親是尚書府嫡女,是顧家正頭娘子,你只是顧家的下人,不配當我們孃親!」
頃刻,我的心比漂在水面上的渣滓碎得還要徹底。
顧維重知曉此事後,當晚就壓着兒子們來我面前負荊請罪。
他是書生,一向儒雅,我從未見他發過那樣大的火。
「你們聽好了,站在你們面前的,不是什麼下人,是你們的親生母親!
「是她懷胎十月,將你們帶到這個世上。你們今日這般言語,不孝至極!」
顧維重的維護,讓我稍有安慰。
至於兒子們,我只能護着,哪裏真捨得動家法。
只是從那天起,我再沒親手做過點心。
煜兒進士及第,跨馬遊街那日,夫人特意叫我出來看熱鬧。
當煜兒被人羣簇擁着下馬,他取下紅花大步朝我走來時,我滿心驕傲。
十五歲中進士,比他爹都要強上太多。
也不枉費我拜託孃親從江南請來大儒授課。
可我眼中的欣喜,卻在煜兒與我擦肩而過時散去。
他將紅花雙手送至顧夫人面前,目光帶着絲討好。
「孩兒有今日都是孃親教導有方,孃親受累了。」
我眼睜睜看着,他把一個母親最光榮的時刻,拱手讓人。
-3-
顧夫人從沒以正室身份爲難過我,甚至樣樣周到。
但察覺到她想要搶走我的兒子們時,我還是對她起了敵意。
我想要回兒子,顧維重卻說我無理取鬧。
「知夏,你好好想想,你能爲兒子們做什麼?
「煜兒入朝爲官,往上走是不是需要尚書府的人脈?
「煥兒他們幾個以後要說門好親事,也需要夫人在高門中牽線搭橋。」
我覺得顧維重變了許多。
從前他自詡兩袖清風,爲官爲民,如今也有了野心。
對此,顧維重有些不耐煩。
「京城不是你們江南,有錢也未必好辦事。
「商人之女,就是見識短淺,別誤了兒子們的前途。」
他聲音輕飄飄的,卻像一記耳光,響亮地打在我臉上。
這好像還是顧維重第一次吐露心裏話。
曾以爲兒子們嫌棄我出身,很可能是顧夫人背後說了什麼。
如今我才意識到,也許是因爲顧維重從心底裏對我的看輕。
顧維重在朝內官職一直不上不下。
我就算用所有嫁妝爲他的仕途鋪路,可能也比不上尚書大人一句薦言。
那天,是我第一次離開顧府。
單薄的軟底鞋走在京城的石板路上,腳底被石子硌得生疼。
我坐在巷口,呆呆看着怎麼也走不到的城門。
當初不顧孃親反對,也要遠嫁京城的勇氣,如今拾不起半點。
這時路過的攤販遞來一串糖葫蘆。
「這位娘子,給家裏的小公子買串糖葫蘆吧!看這果子,又紅又甜!」
我笑了笑。
「還有多的嗎?我有四個兒子,一根怎麼夠分。」
於是我買下攤販最後四根糖葫蘆,他恭維着我的好福氣往回走。
我恍然想起兒子們都長大了。
他們要仕途,要婚事。
唯獨不再像小時候,只要一根糖葫蘆,就能哄得他們說,我是天下第一好的孃親。
我一口一口咬着山楂,也許是放久了,冰糖一點也不脆,果子酸得我眼淚直流。
那攤販騙了我,這是我這輩子喫過最難喫的糖葫蘆。
我又買了太多。
當顧夫人帶着顧維重和四個兒子來接我回府時。
看着他們其樂融融的樣子,我更難過了。
他們一家人,鮮花着錦。
我就是這剩下的糖葫蘆。
咬一口太酸,喫多又壞牙。
根本就是多餘。
那之後不久,我又被診出身孕。
顧維重體貼,睡前都會幫我捏着水腫的雙腳。
「如果還是兒子,就叫顧煊,同他兄長們一樣,未來都會是棟樑之材。」
「如果是女兒呢?Ṱŭ₉」
我輕撫着肚子,問得漫不經心。
顧維重眼前一亮:「顧湘,怎麼樣?」
我笑着沒答。
那時我就早已拿定主意,這個孩子會跟我姓林,和顧府再無關係。
-4-
「林南南?名字真好聽。」
連趕了兩日路,無論馬匹、孫大姐還是我跟孩子,都需要休整。
我們索性便在途經的一家夫妻店喫個飯。
飯菜上來後,孫大姐讓我先喫。
她抱着孩子,一個勁地誇。
「這孩子知道疼娘,一路上幾乎不哭不鬧。
「看這眼睛和嘴巴,跟娘子你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
說來也怪,前頭幾個兒子一歲前都很難帶。
半夜裏總要將我鬧醒幾回,我時常奶水不足,他們就用力去咬,去吮吸。
喂老三老四的時候,我被咬到血肉模糊,一拉下寢衣,就疼得直冒冷汗。
南南不一樣,喫奶總是慢慢的。
也不愛哭,才睜開眼就知道對着我笑。
一路上我都在擔心南南會不會是生病了,幸而路上遇到個大夫,說沒事。
我沒什麼胃口,但爲了孩子,強撐着喫下大半碗飯。
等我和孫大姐輪流喫過飯,南南扁了扁嘴巴,我就知道是餓了。
正要結賬離開,黑臉的胖掌櫃將我們攔住。
「這位娘子,你銀子給得也不夠啊?」
他眯着眼睛,臉上堆着笑。
「咱們店裏的食材可都是上等的珍品,光是您點的那道『清蒸鱸魚』,用的可是從江南快馬加鞭運來的活魚,一路上光是冰就用了好幾塊,這成本可不低啊!
「再說那『翡翠白玉湯』,裏面的豆腐是用山泉水磨的,連鹽都是用的青鹽,您說這能便宜嗎?」
孫大姐正要反駁,被我拉住。
出門在外,要少些意氣之爭。
此刻我身子陣陣發冷,只想儘快解決了這事。
「掌櫃的,你就說我們該付多少銀子?」
掌櫃的不慌不忙伸出一根指頭。
孫大姐急了。
「十兩?都夠把你們這店盤下來了!」
「不是十兩,是一百兩,還有——」
掌櫃的依舊笑眯眯,從後腰抽出一把油汪汪的菜刀。
「本店概不賒賬。」
我心頭一沉,這是遇到黑店了。
-5-
一百兩是不多,但我現在拿不出來。
顧維重從前和我說過幾次,讓我把嫁妝交給顧夫人打點。
我不肯。
等煜兒、煥兒大了,在外走動需要銀子,顧府的月例遠遠不夠。
他們不願意跟我開口,結果被不懷好意的人做局,喫飯付不出銀子讓店家扣下,鬧了大笑話。
顧府賬面上銀子緊張,收到消息我想也沒想就坐車去贖人。
馬車趕得急,轉彎側翻將我摔了出來。
我忍着疼,不敢耽擱片刻。
當我帶着銀子一瘸一拐趕到酒樓時,看到那幾個京城紈絝在取笑我兒子。
「怎麼來個瘸子?這是你們顧傢什麼人?」
煜兒不說話,臉皮發紅,低下頭時還埋怨地看我一眼。
煥兒則直接瞪着眼睛,像是在警告我不要說些不該說的話。
那一刻,身上的傷反而不疼了。
心卻像被馬蹄踩踏般,幾乎讓我喘不過氣。
半晌,我露出個卑微的笑容。
「我是顧家下人,來給兩位公子送銀子。
「現在可以放人了吧?」
煥兒張大了嘴巴,就像小時候犯錯那樣,別過頭不敢看我。
煜兒猛地抬起頭,我卻已經留下銀子轉身離開。
明明做孃的,爲兒子受些委屈也無妨。
事情傳回顧府,他們也在顧夫人的勒令下,來我門前下跪認錯了。
可我卻發現,曾被我視如珍寶的兒子們,我好像沒那麼愛他們了。
那天之後,我就把嫁妝交給了顧夫人。
在我起意回江南時,怕引起顧家注意,沒敢支用太多銀子。
趕路本是足夠的,沒想到會遇見黑店宰客。
孫大姐與掌櫃的僵持着,南南忽然放開嗓子大哭。
我哄得喫力,汗水早已打溼了鬢角,感覺身子越來越沉。
我正想跟店家交涉,突然眼前一黑,便沒了意識。
-6-
「娘子?
「林娘子,你怎麼樣?」
簡陋的屋舍,牀卻鋪得溫暖舒服。
我睜開眼,只看到孫大姐,一時着急。
「孩、孩子呢?」
孫大姐面色透着古怪,我急得就要下牀。
早有聽說,有些沿道黑店會把人扣下買賣,孩子自然是最值錢的。
這時,木門被人一腳踢開。
進來個壯碩的婦人,跟那掌櫃的實在太像。
看到她手中抱着的襁褓,我下意識就要去搶。
「大妹子,你還要不要命了?!」
黑臉婦人聲音響亮,一開口就險些掀翻屋頂,霎時給我震住。
我定了定神。
「只要你別傷害我們,你要多少銀子?我給。」
「噗嗤!」
孫大姐在旁笑出聲。
「林娘子,你誤會了,張大娘和掌櫃的是好人。
「知道你產後虧了身子,這不,宰了最後一隻能下蛋的母雞給你燉湯。」
孫大姐端來桌案上還冒着熱氣的雞湯。
湯麪上浮着一層金黃的油脂。
雞肉燉得酥爛,湯底輕輕一晃,便骨肉分離。
還加了黃芪、枸杞、桂圓和生薑,都是好東西。
香氣才鑽進鼻尖,我就感覺整個身子都熱了起來,淚水在眼眶裏直打轉。
這次我沒逞強,聽孫大姐的度議,決定多休養幾天。
張大娘看我奶水不足,還讓掌櫃的去附近村落買羊奶。
雖然開黑店,他們卻不算壞人。
兒子媳婦行醫救人時染上天花沒了,小孫子一場高燒後再不能說話。
治病所需藥材花費極高。
老夫妻不得已,出此下策。
那孩子叫陸北,七八歲大卻一臉老成,好像對什麼都沒有興趣。
他平時在鎮上給木工當學徒。
因不能說話被同齡人排擠,連個朋友也沒有,看着可憐得緊。
我躺着也沒事幹,就讓他坐在牀前,給南南講的哄睡故事,他也聽得入迷。
這裏蚊蟲多,南南身上被咬了包。
小北竟點着蠟燭在我們窗前坐了整夜。
翌日一看,都被咬得不象樣了。
小北癢得厲害,臉上都抓出了紅印。
張大娘說沒事,他們苦出身的不在意皮相。
趁小北補覺,我悄悄去給他上藥。
誰知這孩子面上不說,夢裏卻在喊娘。
看到小北掉眼淚,我才知這世上也有孩子無條件愛着孃親。
準備出發那天,孫大姐套好馬車。
一天沒見的小北突然跑過來,拿出一隻木鐲。
鐲子雖沒有複雜雕刻,卻打磨得極其光滑,看出來用心。
上面還墜着兩個木鈴鐺,一響起來,南南就笑。
我給南南帶上,尺寸剛好。
正要道謝,小北低着頭又從袖口抽出一支木簪。
竟是送給我的。
「你自己做的?」
小北快速將雙手背在身後,但我還是看到他滿是傷痕的手指。
我又是心疼,又爲難。
不知道該如何回報他這份心意。
我有四個親生兒子,他們會爲了顧夫人的生辰,熬夜背誦詩文,加倍苦練武術。
而我的生辰,只有顧維重記得。
可我到京城的第九年,他也忘了。
我就再沒收到過禮物。
換上木簪後,我把顧維重最後送的那支簪子隨手扔在腳下。
我將南南交給孫大姐,拉起小北的手,對着紅腫的傷痕輕輕吹了吹。
「你想跟我去江南嗎?
「去治病、去讀書。」
看着小北越來越亮的眼睛,我輕輕將他抱在懷裏。
「我有種預感,小北一定會成爲你孃的驕傲。」
-7-
我提出想帶小北去江南看病。
張大娘他們不僅沒反對,還當場讓小北下跪給我磕了三個響頭。
「這孩子跟着我們兩口,指定沒有出路。
「娘子從京城到江南,是有膽量見識的,這是林北的造化。」
當張大娘叫出林北這個名字時,我連忙擺手。
「我想你們誤會了,我不是讓他認我做娘。」
見小北看着我,我立刻補充了一句。
「小北有他自己的孃親,我最多,算他乾孃。」
張大娘鬆了口氣,用力拍了拍小北的肩膀,送我們上車。
走出很遠,小北打開包裹。
我留給張大娘的五十兩銀票,她分文未要,還添上十兩銀子全讓小北帶了回來。
除此之外,還有一罐醬菜,兩包乾糧,幾顆熟雞蛋。
張大娘兩口根本是把他們的一切都交給我了。
見小北垂着頭,似有不捨。
我安慰他,等到江南安頓好,就接他祖父母來團聚。
這一路,多虧了小北幫忙照顧南南,讓我輕鬆不少。
到了江南地界,河道縱橫交錯,船伕們賣力吆喝着號子,一陣陣風帶着新鮮的魚腥味。
小北趴在窗子上,目不暇接。
孫大姐也是頭回下江南,嘴裏嘖嘖稱奇。
「娘子,這麼多年沒回來,還能找到家在哪裏嗎?」
我定定看向城中最繁華的地帶。
「找得到。
「蘇州城裏最大、最氣派的門戶,就是我家。」
-8-
林家是蘇州首富,父親病逝後,一直由我娘當家。
顧維重進京前,娘有意讓他入贅,這樣我日後也好接管林家。
是我任性,這一走,就是十餘年。
馬車繞着林家院牆走了半炷香,纔看到正門。
大門左右,蹲坐着兩座石獅子,目光炯炯。
朱漆大門上鑲嵌着的釘子,皆由純金打造。
最上方懸掛的巨大匾額,上書「林府」,筆力遒勁,乃是江南書院院長親筆所書。
別說小北,就是孫大姐,此時也看傻了眼。
我ŧű̂ₛ輕輕拍了拍小北的手背。
「以後,這也是你的家。」
小北緊張之餘,難得顯露出一絲孩童的興奮。
孫大姐讓我在車上坐好,她去差人通知我娘。
這時,遠處三匹駿馬疾馳而來。
馬背上的少年們大的不過束髮,小的才至九齡。
雖然風塵僕僕,卻掩不住眼中的銳氣。
而爲首男子一襲竹青長袍,腰間配玉,端的是眉目如畫溫文爾雅。
正是顧維重和顧家四位公子,我的兒子。
我緊緊捏着衣角,不知他們爲何而來。
留下那封放歸書,我跟顧維重之間再無瓜葛。
難道——他是來要孩子的?
我看了眼懷裏剛喫飽,吐着小舌頭的南南,下意識收緊手臂。
我沒急着下車,冷眼在旁看着。
看顧維重不等家丁通傳,縱馬闖入林府。
看煥兒神氣地揮舞馬鞭,抽打看着我長大的管家。
我氣極反笑。
顧家搞錯了,這裏不是京城。
沒人能在我的家裏作威作福。
當我抱着孩子,走到林府正廳外。
只聽「啪」的一聲脆響。
是我娘一巴掌打歪了顧維重的臉。
「你還有臉來討藥?
「老身倒是想問,我女兒嫁妝中的三百株珍稀藥材,有多少用在她身上,又有多少是用在你那位正室身上?!」
顧維重是善辯的文官,此時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我抿了抿脣,有些苦澀。
我以爲娘不知道的,怕她擔心,我早早把陪嫁丫頭嫁了人Ťųₚ。
這些年寄給家裏的信件,也報喜不報憂。
顧維重突然登門,揭開了我所有掩飾。
我緩緩把視線從顧維重的背影上挪開。
他和兒子是來爲顧夫人求藥的,沒有一人是爲了我。
本以爲這個事實會讓我難過。
奇怪的是胸口那裏空空的。
好像在愛意散去前,連帶着那絲不甘與委屈,一同消失殆盡。
而我娘,到底是拍一拍桌子,能讓江南晃三晃的林老夫人。
看清這些人,我用了半生,她只需要一個照面。
「老身今天話放在這裏,就是知夏親自來,也休想從林家帶走一件東西。
「她昏了頭,喜歡上你這麼個薄情寡義之人,還生了一窩白眼狼。
「但老身可不胡塗!你們趕緊給……知夏?!」
顧維重他們猛地轉身,眼中那絲驚喜尚未成形,就被複雜的情緒衝散。
「知夏,你怎麼能一聲不吭帶孩子回了江南。
「你知道我,還有兒子們有多擔心你嗎?」
煥兒悄然躲在他大哥身後,煒兒、燁兒也在看他們大哥的眼色。
見煜兒上前,幾人纔跟着朝我拱手一禮。
「孩兒給娘請安。」
「不必。」
我腳步輕快從他們面前越過。
「你們的娘是尚書府嫡女,顧家正頭娘子。
「她在京城,不在這裏。」
「知夏,不要說這些賭氣的話。對了,小五生下來我還沒看過,是男孩還是……」
顧維重賠着笑臉迎過來,伸出手臂。
我躲開他,徑直走到娘面前。
膝蓋重重磕在地上,發出聲悶響,彷彿這些年的掙扎、思念都在這一跪中傾瀉而出。
「娘……
「女兒回家了。」
-9-
離開顧府時,我給了穩婆銀子讓她回家去。
但凡顧維重有心,差人把穩婆叫來問問情況,不至於連這胎是兒子女兒都不知。
路上兩個月雖然艱苦,但孫大姐和小北都緊着我照顧,奶水還算充足,把南南養得白白胖胖。
我才拉開襁褓,南南就對着我娘咧開小嘴。
「娘,這是您孫女,林南南。」
「姓林?好好好。」
接過南南後,我娘板着一張臉,總算是軟和下來。
我悄悄鬆口氣。
孫大姐說得沒錯,南南這孩子生得就是招人疼。
「女兒?!」
「是妹妹?!」
顧維重和煜兒等人一聽,急切地湊上來,都想看一眼。
顧夫人孃家有個小侄女,粉雕玉琢,極得寵愛,一度讓他們羨慕得不行。
但尚書家對他們並不算親近,去十次,約莫九次都是見不到的。
如今自家有了妹妹,當然稀罕。
老三老四年齡小,不管不顧地擠到前面,想拉南南肉乎乎的小手。
許是力道大了,南南抽着小鼻子,就要哭。
小北原本規規矩矩等在廳外。
聽到動靜,他不由分說衝進來,將老三老四推倒,護在了南南身前。
我愣了下,還是第一Ṭŭ̀ⁱ次看到小北眼神這麼兇。
「你是哪裏來的小乞丐!」
「這是我妹妹,我還不能看了?」
老三老四不服氣,與小北推搡起來。
「你這小乞丐,還敢瞪小爺?!」
煥兒脾氣急,直接揚起馬鞭朝小北臉上抽去。
他從小力氣大,真被他打到,必然皮開肉綻。
我想也沒想,就將小北拉到懷裏護着。
那一鞭子打在我手臂上。
雖然煥兒最後收了力,仍然火辣辣地疼。
原本鬧騰的老三老四立刻噤聲。
小北急得眼淚直打轉,我知道,他想問我疼不疼。
我搖搖頭,將他拉到身後。
「孽子,看你做的好事!」
煥兒愣在原地,臉色微白。
他張了張嘴還沒說話,就被顧維重一腳踢倒地。
「知夏,你怎麼樣?快讓我看看!」
顧維重的緊張並非作假,這些年,他在府裏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在陪我。
可我不知道,爲什麼待在顧維重身邊,會越來越不開心。
也許是他即興做出一首詩,不再念於我聽,卻差人送去給顧夫人賞鑑。
也許是雷雨的夜晚,夫人發熱,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和我身側漸冷的牀榻。
是我太傻,側室就是側室,怎麼可能與一般夫妻無二?
顧維重的尊重,只在顧夫人那。
「娘,二弟不是有心的。
「是我沒有管束好弟弟們,您要罰就罰我吧。」
煜兒跪在我面前,然後是老三老四,最後煥兒紅着眼眶爬起來緊跟在他身邊跪下。
我看着最像顧維重的大兒子,到底還是他讓我失望最深。
我讀書不好,只會算數。
煜兒必須在才學上像他爹那般優秀,日後,纔不會被人輕賤。
我對煜兒苛刻,在他剛能走時,就要學會握筆,纔開始說話,就要背千字文。
小時煜兒貪玩,在顧府設宴時,將小世子推入水塘。
王妃震怒,險些牽連整個顧家。
我拿出爹最後送我的生辰禮,纔算平息此事。
爲了讓煜兒長教訓,那是我第一次對他動家法。
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這個做孃的更是心如刀絞。
顧夫人來求情時,煜兒抱着她的大腿怎麼都不肯鬆開。
我好像變成了那個壞人。
就像現在這般。
我沒理會顧家人,叫來管家,讓他帶小北先去安置。
那處院子,僅次於我和孃的。
娘一聽,就明白了我的用意,她抱着南南,並沒反對。
我便也有了底氣。
「小北是我乾兒子,南南的兄長,以後就是林府的少爺,不得輕慢。」
煜兒面色一紅。
煥兒和老三老四急得快跪不住了,拉着顧維重衣角,想讓他說話。
你看,誰也不喜歡自己的身份、東西被人搶走。
論身份,他們纔是林府的少爺。
可被管家下人簇擁着離開的,卻是那個小乞丐。
顧維重臉上還有我娘打的五指印,狼狽得比兒子們也好不到哪去。
他纔要說話,就被我娘一聲冷哼堵住。
管家再回到正廳時帶着只木盒,打開來正是顧家要求的藥材。
我看了一眼,將木盒遞到顧維重面前。
「這是你們求的藥材,市價一千兩。
「但林府不是開善堂的,請問,你們銀票帶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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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維重有文人的清高,不喜談錢。
那我就讓他知道,人活在這世上一天,就離不開銀子。
從顧府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到他的筆墨紙硯,無一不是花用我的嫁妝。
顧夫人是尚書千金不錯,但她的嫁妝只能稱得上體面。
成親十餘載,顧夫人的嫁妝基本都貼在她孃家侄兒身上。
顧維重官居四品,也拿不出一千兩銀子。
眼下顧夫人就缺這味藥。
若不是太過稀少,京城沒有,他也不會登林府的門。
顧維重耳朵紅得要滴血。
在林府,我的家,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讓我顧大局、識大體的話來。
我也無意爲難,便指着他腰間玉佩淡淡道。
「那就拿那塊玉佩來抵藥材吧。」
玉佩料子極好,但雕刻太粗糙,價值便大打折扣。
「知夏!」
顧維重的聲音有些顫,滿臉不可置信。
「你忘了嗎?這是你給我的定情信物!」
我淡淡看他一眼。
當然沒忘。
那是我翻出庫房最好的一塊和田玉料,趕了幾個日夜,親手雕刻的。
在顧維重進京趕考前,我將開過光的玉佩送給他。
一來保佑他高中。
二願他白首不相負。
當時的我太貪心,不知人間常態是遺憾。
顧維重在我催促中解下玉佩,卻攥在手裏不死心。
「知夏,爲了我,這些年當側室你受了很多委屈。
「但我保證我沒變,我心裏只有你,你帶着女兒跟我回京,好嗎?
「我發誓,女兒由你撫養,這次誰都不會插手,你相信……」
「晚了。」
我冷冷打斷,指着裝藥材的木盒質問他。
「顧維重,你當真不知道顧夫人求此藥,所爲何事?」
顧維重愣住,連帶煜兒四人也跟着疑惑。
顧夫人的身子就是無底洞,就算把藥材當飯喫,他們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直到我再次開口。
「這株藥材值一千兩,可不是能起死回生。
「它最大的功效是保胎。」
停頓片刻,我聲音帶着絲嘲諷。
「顧夫人,有身孕了。」
煥兒沒心沒肺,聽到這話,喜得就要起身,被煜兒冷着臉拉住。
顧維重手一鬆,玉佩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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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維重帶着兒子們回京後,我的日子終於平靜下來。
孫大姐啓程那日,我給她裝了一車江南特色。
當然,也少不了胡餅和肉乾。
看着孫大姐駕車離去瀟灑的背影,我們都知道,這輩子應該再難有見面的機會。
一輩子很短,但京城到江南的路太長太長。
現在娘整日將南南帶在身邊,天南地北好喫的、好玩的,流水般送入林府。
我娘還放話出去,整座林府未來都將由南南繼承。
是南南,而不是我。
儘管娘讓我跟着各大掌事學經商,但她並沒打算把林家交給我。
我明白是自己讓她失望了,還不止一次。
我能做的,就是讓娘輕鬆點。
並在南南長大前,替她打理好一切。
最讓人驚喜的是小北,經過江南名醫多次診治,他的說話能力在逐步恢復。
我娘過壽那日,江南書院院長登門道賀,看到小北寫的祝壽詞,堅持要收他當關門弟子。
對小北來說,這是天大的造化。
要知道,院長上一個關門弟子,如今已官拜宰相。
學業再忙,小北也沒落下做木工的手藝。
南南屋子裏的玩具,小到竹蜻蜓、陀螺,大到木搖馬都是小北親手做的。
整個林府就沒人不喜歡小北。
而京城的消息,是跟着顧家車隊一起進的蘇州城。
顧維重派顧煥把我的嫁妝送回,用掉的金銀藥材古玩等,他請人估價後給我寫了張欠條。
當着顧煥的面,我把欠條撕了。
ṭũₚ我不想跟顧維重再有什麼瓜葛。
且他就算榮升一品大員,這輩子也還不上那麼多銀子。
顧夫人已於月前生下個男嬰,身體被他娘帶累,藥比奶喝得都多。
顧夫人四處求醫問藥,顧府無人操持,亂作一團。
僕婦們偷懶耍滑、中飽私囊的比比皆是。
廚房採買賬目混亂,膳食不是鹹了就是淡了。
顧維重的朝服漿洗得不夠平整,還遭了彈劾。
……
這好像是顧煥第一次同我講這麼多話。
我看他倒是瘦了許多,不過還算精神,聽說已經進軍營了,
「還有大哥……大哥被退婚了。」
說到這,顧煥滿臉憤恨。
顧夫人爲自己兒子考慮,竟給顧維重納妾,還要把顧煜四人改記在那妾室名下。
消息傳出去,顧煜就被大理寺卿退了婚事。
顧煜淪爲京城笑柄,請了外放嶺南,他不適應,頭三個月都在生病。
我忽然想到,今年府上曾收到過一箱茶葉、布匹,裏面還塞着兩隻孩童玩的泥人。
不知誰送的,便一直放在庫房裏。
現在想想,好像都是嶺南那邊的特色。
沉默半晌,我讓管家帶顧煥下去休息。
「對了,娘,還有件事……」
顧煥給我帶了京城時興的香膏布料,見我神色淡淡,顧煥臉一紅,垂下頭。
「我能看看妹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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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巧,我娘正帶着南南和小北在山上別院小住。
顧煥失望地啓程回京。
接下來,北方陷入長達五年的旱情,百姓流離失所,落草爲寇。
朝廷下發的賑災糧,被層層盤剝,到得難民手中,連碗稀粥都喝不上。
我擔心張大娘兩口子,再次派人去接。
沒想到卻傳來噩耗。
難民間有人易子而食,張大娘許是想到了自家孫子,拼命要救。
夫妻兩個都死在那羣走投無路的難民手下。
那天起,小北時常徹夜苦讀。
第一次看到人喫人的社會,或許讓他意識到能做的,必須有人去做的事,還有很多。
隨着大量難民湧入,眼看江南要亂。
提前收到消息的米商早就囤積大量糧食,想要高價售賣。
我帶着孃的印信,聯合起江南四大富商。
人心中的成見是座大山,都說商人重利,但我們同樣心懷天下。
很快,以我們林家爲首的四大富商同時開倉放糧。
將糧食價格拉回到大旱之前,難民還可以以工換糧。
蘇湖熟,天下足。
天下糧倉江南,被羣商賈穩住了。
皇帝御筆所書「仁商」的匾額以及賞賜,是江南總督親自送到。
送別總督時,我在門外遠遠看到個熟悉的身影。
像是顧維重。
再看已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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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南五歲了,招貓逗狗,憑一己之力讓偌大林府從不缺少熱鬧。
連知府夫人都提了好幾次,想收南南做乾女兒。
若不是自家兒子被南南欺負到怕得不行,這事纔算作罷。
小北這段時間在書院準備鄉試。
才幾日不見,南南就鬧着要找他。
我娘犯了腿疾,一Ťũ̂₀時半會兒下不來牀,我又在盤庫,只得請管家派人送她過去。
沒想到管家去而復返。
說南南在府外被人攔住了。
我心裏一緊,想到不久前看到疑似顧維重的身影,抬腳向大門走去。
遠遠就聽到南南脆生生的聲音。
「你們不是我哥哥,小北哥哥纔是!」
「南南,我們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你怎麼能去親近一個外人!」
「對啊,你看,四哥給你帶了京城的撥浪鼓,喜不喜歡?」
走近才發現是顧煒和顧燁,不知他們何時來到江南。
「又沒有小北哥哥做得好看。」
南南算是被我娘和小北慣壞了,見多了好東西,尋常對象哪裏能哄得到她。
顧煒耐着性子。
「南南,但是哥哥們能保護你!」
「對,要是有人欺負南南,我們絕不會放過他!」
南南朝他們做了個鬼臉。
「吹牛鬼,小北哥哥纔是最厲害的,他能殺死一頭狼!」
顧煒和顧燁一臉懷疑。
但他們不知道,如果不是小北,南南今天就不會好生生站在他們面前。
多年前,下人打盹沒盯住,讓頭野狼進了房間,險些叼走南南。
幸虧小北在隔壁習字,聽到動靜及時趕來,與野狼搏鬥,最後將其擊殺。
小北右手傷得極重,大夫都說這輩子再難動筆。
但這孩子心性堅韌,傷還沒恢復,就已經開始練習左手寫字,且寫得絲毫不差。
從小,南南在下人嘴裏沒少聽這個事。
在她心裏,小北就是唯一的哥哥,無人能替。
看南南着急去找小北,我才緩步上前叫住顧煒二人。
他們恭恭敬敬朝我行禮,叫了聲娘。
我沒應,笑容也不鹹不淡。
「有什麼事,進來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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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顧家出了這麼多事。
顧夫人孃家負責賑災糧,被查出中飽私囊,全家下了大獄,最好的結果也是個流放。
顧夫人的兒子,也沒了。
說來也怪,大旱五年都沒事,一場雨下來,孩子卻沒有挺過去。
顧夫人變得瘋瘋癲癲,在她兒子頭七那晚不慎跌入深井,被發現時已沒了呼吸。
顧維重受到尚書府牽累,官職被一擼到底。
他索性賣掉京城的宅院,不久前,帶着兒子回到江南老家。
不出意外,顧煜和顧煥的前途,一眼就能看到底了。
而顧煒和顧燁來林府,是想看看能不能討個差事。
多少少年天才,終抵不住人性的平庸。
但林家也有林家的規矩。
我拒絕了這個請求,只給他們一封江南書院的推薦信,能不能進去,看他們自己。
接下來有好些日子,管家每每來通傳,我都過分地緊張。
我擔心顧維重登門重提舊事,擔心他假借林府名頭,在江南地區行便利。
不過,這次是我想多了。
他買下顧家老宅左右兩間屋子後,擴展成學堂,以極低的束脩教授坊間孩童識文斷字。
顧維重還幫忙代寫書信,售賣字畫。
這些從前他不屑於做的事,如今換成一個個銅板,一塊塊碎銀,定期送到林府。
我們初識便是在蘇州城內的學堂,顧維重背不下書,被先生打手心。
我在旁邊看熱鬧,把熱乎乎的紅薯分給他一半,還讓他跟我一起說先生壞話。
誰知,先生是他爹。
這輩子讓我害怕的人不多,顧先生算一個, 我爹經常請他入府教我功課。
這纔跟顧維重多了見面的機會。
在京城時,我總想着過去, 因兩小無猜最是美好, 能衝散一切苦澀。
回到江南後, 我有很久沒再想起過這些。
或許,以後都不會了。
進入九月,空氣裏飄着濃郁的桂花香。
我牽着南南的手,站在林府外,等待着鄉試發榜。
「娘,小北哥哥能中嗎?
「他都答應要教南南做紙鳶了!」
我雖然也緊張, 但更相信小北。
正要說點什麼,遠處傳來一陣鑼鼓聲, 緊接着是人羣的喧譁。
「發榜了!發榜了!」
街頭巷尾,好些人家都出來看熱鬧。
人羣中,我一眼就看到了顧維重, 沒想到顧煜, 顧煥等人也在。
但此時我根本顧不得其他。
當林府小廝氣喘吁吁跑過來,我的心猛地揪緊,手心沁出一層薄汗。
小廝抬起頭, 卻是滿臉喜色。
「中了!咱家少爺中了!
「頭名, 解元!」
林府立刻動了起來,僕人們忙着張燈結綵,管家則準備了好些銅板在大門口散錢。
南南到處湊熱鬧。
只有我靜靜站着。
知道小北付出了多少, 才確定他值得今天的一切。
本以爲小北不會回來這麼早, 我正要帶南南進府,就看到一俊秀少年騎馬而來。
小北一貫沉穩, 可隨着距離越來越近,他卻先紅了眼眶。
「呀,小北哥哥回來啦!」
「是少爺!咱家少爺回來了!」
「快看快看,林府的解元,百年一遇的天才!」
「十三歲的解元,此子前途不可估量啊。」
小北毫不猶豫地走到我面前,將那份榮耀連同尊重, 都給了我。
他如今的身量比我都高了,眉眼間早已褪去稚氣。
我想幫他整理下被風吹亂的鬢角。
還沒抬起手臂,小北撲通一聲,雙膝跪在我面前重重磕了三個頭。
「孩兒有今日, 幸得孃親教導。
「從今往後,換我來護着娘, 妹妹和祖母, 護着我們的家。」
南南是小北的跟屁蟲, 也學着他的樣子跪在我面前,奶聲奶氣。
「娘,還有南南也護着你Ŧŭ₋!」
真是的, 我這一低頭, 藏了好久的眼淚就掉了出來。
我趕忙抹掉, 指了指天。
小北立刻會意,轉向南方,鄭重拜了三拜。
再抬起頭時, 他頰邊多了道淚水劃過的痕跡。
風過,晴空萬里。
我想,小北的孃親也一定在爲兒子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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