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因爲沒爹,被人叫雜種。
及笄後因不想給混子當童養媳,我爬上了簫肅遠的牀,被人叫狐媚子。
後來逃出蕭府淪落街頭,被人叫臭要飯的。
再後來我成了沈城最大的富商,誰見了我也都得恭敬地叫一聲蘇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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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沒出生就沒了爹,出生時沒了娘,是和娘在同一個院子裏伺候的王媽媽收養了我。
我娘本來是蕭老爺的通房丫鬟,卻和老爺院子的看門護衛苟合。
得知我的存在後,我爹畏罪潛逃了,我娘本來也要被浸豬籠的,是蕭老夫人心善,准許她生了我再自盡。
我有名字,是我娘臨終前起的,叫小鳥,但沒人叫我的名字,他們都叫我雜種。
我在蕭府里長大,喫的是主人們的殘羹剩飯,穿的是奴才們穿爛的衣裳。
王媽媽收養了我,卻不全是出於善意。
他有一個兒子,叫柳哥兒。
我剛出生時,他已經十五歲,整日流連在煙柳之地。
王媽媽收養我,是爲了把我當作他的童養媳。
十歲那年,王媽媽染了風寒,我去她家照顧她,正熬藥時,突然有一個人從背後抱着我,叫我「乖乖兒」,是柳哥兒。
我極力掙脫開,他卻更加強硬地捏住我的臉,一張臉靠得極近。
我能聞到他嘴裏令人作嘔的味道,但我不敢反抗,只能低眉順眼地叫他「柳哥哥」。
好在那時我尚小,王媽媽說過,即使再心急,也得等我及笄纔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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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在我即將及笄這一年的上元節,我爬上了蕭府大公子簫肅遠的牀。
第二日簫肅遠醒來時,看到衣衫不整的自己和滿身曖昧痕跡的我,目光深沉。
我溫順地坐在牀邊說:「一切但聽大公子安排。」
從此,我便成了簫肅遠的通房。
對我的稱ṭūₜ呼,也從小雜種變成狐媚子,變成了「和她娘一樣的下作東西」。
我不在乎,我只知道自己躲過一劫。
王媽媽來找我,冷笑着說我好手段,罵我白眼狼。
柳哥兒跟在她旁邊,陰惻惻地補充:「小雜種,你不會真以爲爬上了主子的牀,就能高枕無憂了吧?等主子厭棄了你,我看你怎麼辦。」
我不在乎,我不需要長久地寵愛。
簫肅遠院子裏的管事申婆婆爲我安排了一間廂房,這間廂房離簫肅遠的寢居很遠。
申婆婆是蕭夫人的陪嫁丫鬟,因爲簫肅遠常年不在府內,因此兼職打理簫肅遠的院子。
臨走時,申婆婆點撥了我一句。
她原話是說:「簫肅遠院子裏沒有個可心人兒,他既然親口留了你,你便要好生服侍,切不可生出二心。當初是夫人心善,才留住了你,你可莫要教夫人心寒。」
我很受教。
簫肅遠是地方官,常年在地方治理行政,只在每年除夕夜趕回蕭府,等過了正月便立即動身返回。
所以留在țū⁺京城這一月,每日總是大小應酬不斷。
因此除去上元節那一日,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當然,我也沒有再主動去過他的院子。
等過了正月,簫肅遠離京的時間便定下來了。
離京前一日,我到簫肅遠的書房遞了一碗如意元宵,到了晚上簫肅遠就進了我的院子。
我很感激他這樣照拂我,因此牀上愈加賣力地討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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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我將親手繡的祈福香包系在簫肅遠腰帶上,他默許了我僭越的行爲。
因爲簫肅遠臨走前進了我的屋子,又帶上我製作的荷包,因此申婆婆拿捏不準簫肅遠對我的想法,便讓我留在簫肅遠院子裏做個灑掃的丫鬟,等着簫肅遠回來。
如此相安無事過了半年,卻突然聽說簫肅遠要回來了。
原來簫肅遠管理的那座城,近年來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更兼之政通人和,好幾項朝廷的重要改革具在此處試行。
因此今年年中,監察御史上書奏表對簫肅遠好一番誇獎。
聖上見了,龍心大悅,一提筆,將簫肅遠的官階提了一品,不僅如此,還調任回京,代管戶部侍郎一職。
消息傳到蕭府,闔府上下一片喜氣洋洋,下人們也覺得與有榮焉,滿面紅光地爲簫肅遠回府準備着。
於是我這個「雜種」「狐媚子」也漸漸成爲下人們閒話的對象,他們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話。
連柳哥兒也趁人少悄悄溜進院子裏找到我,不無嘲諷地開口:「聽說大公子此次回京,還帶了一名女子一起。乖乖兒,若是你被大公子拋棄了,還可以來找柳哥哥。」
我看着他說完,便面無表情地大喊着,有人私闖簫肅遠的院子了。
他被護衛捉住,狠狠打了二十大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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簫肅遠回府那日,闔府上下俱都站在門口迎接。
我身份低微,與各個院子裏的下人站在一處,見他目光逡巡一會兒終於看向我,便立刻扯出一個極大的笑容來。
原先簫肅遠院子裏的僕從很少,因之後要在府中長居,便添置了一批丫鬟。
蕭夫人還特意挑選了兩個貌美女子巧煙、翠煙作爲通房,她們的房間與我挨在一起。
那個被簫肅遠帶來的女子卻沒有進府,原來只是受好友之託,帶其入京省親。
簫肅遠回京前半個月,都不曾到我們三個通房的院子裏留宿。
直到這日,老夫人生辰宴,簫肅遠喝多了酒,被下人引着帶到了這裏。
這一晚,他宿在巧煙的屋子裏。
第二日再見時,巧煙神采奕奕,拖着痠痛的身體去老夫人院子裏謝恩。
接着又過了五日,簫肅遠再次來時,宿在翠煙的屋子裏。
又過了十日,簫肅遠終於進了我的房間。
下人提前來報了信,我連忙沐浴化妝,他踏進我房門之時,我已經在門邊恭候多時了。
簫肅遠進來後不發一言坐到牀邊,我跪着彎下腰替他脫了鞋襪,又直起身子替他解上衣繁複的紐扣。
我能感受到他炙熱的眼光一直在我身上游離。
終於,我替他解下所有紐扣,他一伸手,將我撈上牀。
第二日我醒時,發現簫肅遠已醒來,此時正坐在牀邊的軟榻上看書。
見我醒了,便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鳥。」我如實答了。
「有何寓意?」
「孃親希望我像小鳥一樣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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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端上來一碗黑漆漆的湯藥,是避子湯。
這藥極苦,但我喝下時,連眉頭也不曾皺一下。
簫肅遠早上離開了,他的賞賜下午送過來了,除了一隻翡翠的步搖和賞銀,還有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鬟,叫小云。
晚上我喫飯時,申婆婆也帶着老夫人的賞賜過來:一套瑪瑙頭面和二十兩紋銀。
對一個通房丫鬟這樣,我實在有些惶恐,便跟着申婆婆去老夫人院子裏謝賞。
老夫人並沒有露面,我在門外磕了三個頭才離去。
巧煙和翠煙雖先比我承歡,卻沒得到這樣的待遇。因此對我很是不滿。
脾氣急的翠煙好幾次在我喫飯時,過來冷嘲熱諷,還直接吩咐小云做事。
小云雖明面上是我的丫鬟,但其實這院子裏的三位,她都要伺候。
她好幾次ẗų⁻明裏暗裏向我訴苦,要我拿出主子的硬氣來,我只當不理。
等到了八月,天氣熱起來,王公貴族便不愛動彈,每日裏只躲在府中享清涼。
簫肅遠在後院待的時間也就更多了。
一月以來,他在後院宿了十多日,其中有一半都宿在我這裏。
因晚上被他折騰的狠了,白日裏我便很是懶怠,晚飯喫得也少。
偶爾碰上些開胃的酸果,勉強能多喫一點。
這消息傳進申婆婆耳朵裏,她立即帶了大夫來替我把脈,證實我沒有懷孕,她的臉色才緩和許多。
大夫走後,申婆婆教了我規矩:「簫肅遠未娶妻之前,後院女子不可生育。」
我俯首稱是。
卻不想申婆婆打壓我的話入了翠煙的耳,她竟起了歪心思。
每次承歡之後,偷偷吐掉避子湯,兩月之後,竟真叫她懷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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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夫人懷孕四次,卻只誕下一子一女,全因年輕時後院宅鬥,被奸人所害,小產兩次。
因此,蕭夫人極不願意墮胎。
即使當初處置我娘時,也答應等她生下我再死。
翠煙這一次鋌而走險,只怕是想用一個孩子博一個未來。
簫肅遠今年二十有二,京中像這個年紀的男子,家中少說也有個一子半子的。
只是簫肅遠之前都在外地做官,別說生孩子,連婚事都沒訂一樁。
老夫人知道了這件事,果然震怒,卻不忍心殺掉這個小孩,便越發嚴格地看管我與巧煙。
老夫人開始相看京中的適齡女子爲簫肅遠指婚,挑來比去選中太史令之女李婼青。
請期之後,婚期定在次年二月廿二。
當晚,簫肅遠宿在我的院子裏。
第二日早晨起牀時,我跪在他枕邊,等他睜開眼,向他求了一道恩典。
我希望能請個夫子教我習字。
他大爲不解,我便小心翼翼地解釋道:「請公子贖罪,我悄悄託人打聽了未來大夫人的脾性。聽他們說大夫人滿腹才氣、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奴婢怕公子嫌奴婢粗鄙,因此也想請個夫子教奴婢識字。奴婢自長大以來,第一次在公子這裏獲得溫暖,因此希望能借此延續公子對我的厚愛。」
簫肅遠既不應允,也不拒絕,只是一雙眼睛沉沉地看向我。
三日後,簫肅遠又進了我的屋子,他與我耳鬢廝磨:「能不能請來夫子教你識字,便看你今晚的表現了。」
等到第二日下午,便有一位女夫子搬了進來,住進翠煙的屋子。
翠煙因爲懷孕,被申婆婆接到老夫人的院子裏養胎了,這屋子便空出來。
從此,我便跟着夫子識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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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定了目標,每日學十字,每五天考校我一次。
我認字認得極快,夫子一開始每日教我十字,後面便每日教我二十字。
三個月後,我已認識將千餘字。
雖然認字認得快,我寫的字卻極醜。
練了三個月,我每日練習都在一個時辰以上,寫出來的字還是不堪入目。
上元節時,簫肅遠來我屋子裏時我正在練字,他見了我的字,忍不住爆發出一陣大笑,連眼淚也差點笑出來。
「你這符畫得挺好,我看掛在門上,可以驅邪,便是再兇惡的鬼,見了你這字,只怕也要以爲是位高人居住於此,嚇得落荒而逃。」
我羞臊地奪回那張紙,臉紅得像猴子的屁股,想反駁卻不知道如何反駁。
卻不想簫肅遠將我帶到書案前,把我圈在懷裏,他的手包住我的手,竟一筆一畫地帶着我在紙上游走。
他耐心地教我每個字的筆畫結構,如何勾連,如何排版,何處要重,何處要輕。
簫肅遠身上帶着香,那香薰得我的臉更紅了。
等過了正月,離簫肅遠的婚期就近了。
闔府上下爲了下旬的大喜日子忙活着,簫肅遠也整日參加京中子弟的聚會,也有一些地方上的好友聽聞他大婚,特意來尋他的。
因此整個二月,我沒見過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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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親那日,我和巧煙也跟着下人們一起觀禮,聽申婆婆喜洋洋地唱.
「一拜天地,天長地久;二拜高堂,四季安康;夫妻對拜,百年恩愛。」
等拜完堂,我和巧煙被安排到新娘子的房間裏陪着她。
我嘴笨,不敢多說,新娘子大概害羞,話也少。
三個人裏全靠巧煙活躍氣氛。
等到了晚上,前邊的宴席結束了,一羣人擁着新郎官往這邊走。
我和巧煙退到後面,看他們鬧洞房。
約莫鬧了半個時辰,申婆婆起個話頭離開了,剩下的人也很快退去。
我和巧煙結伴,回去的路上,我聽見她帶着無限羨慕地感慨:「小鳥,你說,我下輩子可以像這樣結一次婚嗎?」
巧煙和我不一樣,她是被家人賣進蕭府的,老夫人看她長得好看,留在身邊調教,就等時機成熟,塞入簫肅遠的院子。
我想,若是她不被賣進來,其實是有機會和一個普通男子成婚,三書六禮,明媒正娶,一個步驟也不少地迎她進門。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能和丫鬟們躲在一處,羨慕別人的婚禮。
我不知道該怎麼搭話,便沉默着與她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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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第二日,我和巧煙去向大夫人請安、敬茶。
她很大方地賞了我和巧煙每人十兩銀子,我們跪下謝賞,正巧丫鬟通報翠煙也來了,大夫人也沒叫我們起身,抬手讓那丫鬟帶翠煙進來。
算來,翠煙的肚子已有五個多月了。
她進來時,我用眼光瞥到她的肚子高高隆起,因行走不便,另有一個丫鬟攙着她進來。
見了大夫人,她沒跪,仗着自己有了身子,微微屈膝福了福身子,便當行過禮了。
我以爲大夫人會當場訓斥她立些規矩,卻不料她笑盈盈地讓人爲翠煙設了座,並且很和善地問了些安胎的事宜。
等大夫人想起我和巧煙時,我們已經跪了半個時辰。
等回到屋子裏,小云爲我上藥。
褲子抬到膝蓋那裏時,只見一片漆黑瘀青,襯着我白皙的膚色,很是駭人。
之後幾日,我便儘量不下牀走動。
好在我識了字,在牀上看些話本也不無聊。
簫肅遠婚後這一月多進了後院四五次,次次都宿在大夫人院子裏。
我樂得輕鬆,看了許多話本子。
這裏面有一個故事最叫我向往。
說的是有一戶人家的小姐嫁入夫君家,不想夫君是個敗家子,整日流連煙柳之地不算,還極愛賭博。
不過幾年光景,祖上的錢財都敗光了不算,還想着把這位小姐的嫁妝也當作賭資。
沒有辦法,那小姐只好接過幾家入不敷出的布料店,苦心經營,不過半年光景,便扭虧爲盈,漸漸恢復了這一家往日的富裕。
那位小姐最後還與夫君和離,一個人守護家業。
我想,要是我能學會算賬、懂得如何經營一家店鋪的話,是不是也能像這話本子裏的小姐一樣,自己賺錢,不再仰人鼻息?
我正出神想着,冷不聽見有人問:「在想什麼呢?」
我脫口而出:「在想賺錢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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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完便立刻回神,果然見簫肅遠出現在我屋子裏,此時正一臉好笑地看着我,問我是不是被剋扣了俸銀,怎麼突然想要賺錢?
我便將話本子的故事說給他聽,他聽完也很驚歎於這位小姐的才智。
晚上那事結束後,簫肅遠抱住我,問我這幾日的功課。
我此時已是累極,被他硬拉着聊天,半闔着眼「嗯嗯啊啊」敷衍他的問答。
大抵是我表現的明顯了,他起了頑心,捏住我鼻子。
我換不了氣,難受地睜開眼睛,見他一雙眼十分清明,聽見他慢悠悠說:「你若想學些管家之道,明日起便幫着申婆婆一起管些賬吧。」
哪裏有通房丫鬟學習管家的規矩?
我擔心大夫人以這件事挑我的錯處,便搖頭拒絕了,討好地親親他的下巴。
「奴婢下午說着玩的呢,奴婢跟在公子身邊,喫穿用度一概不用操心,學這個並無多少用處。若是給申婆婆幫了倒忙,讓公子失望,奴婢擔待不起。」
他的臉色突然沉下去,原先輕鬆愉悅的氛圍不復在。
「既然你不願意,那便算了吧。」
說完這句話,他便背對着我躺下。
我不知道他爲什麼生氣,只能壓下疑惑,主動求好。
我伸手從後面抱住他的腰,幾乎下一瞬,他轉過身來,將我擁在懷裏,我聽見他嘆了一口氣。
我的睡意上來,漸漸闔上眼睛,半夢半醒間好似聽到有人輕嘆:「我該拿你怎麼辦?」
我沉沉睡過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人說過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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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八月份,便是翠煙的臨產日了。
老夫人和大夫人都很重視這一胎,上好的補品不要錢似地流進翠煙的肚子,臨近生產,翠煙的肚子已經大得不能下牀。
我隨着大夫人去探望過她一次,彼時她滿面紅光,正捻着丫鬟剝好的葡萄放進嘴裏。
見了大夫人,連禮都不行了,挺着肚子說身子大了不方便,請大夫人恕罪。
我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眼大夫人,正好看見她眼底閃過一絲惡毒的神色,接着便換上一副和藹的面容,對翠煙說道。
「如今全府上最貴重的莫過於你的身子了,你養好身子比什麼都重要,那些虛禮還在乎什麼。」
我照例是沉默不說話。
八月初五這一天,翠煙的肚子發作了。
四個時辰後,穩婆抱着一個襁褓之中的孩子進來,跟老夫人賀喜,簫肅遠這頭一胎是個男孩兒。
老夫人欣喜若狂,吩咐下去,闔府下人全賞一月的俸銀錢。
大夫人也跟在老夫人後邊,重賞了接生的穩婆和丫鬟們。
我從虛掩的門縫裏看進去,下人們端着一盆一盆血水穿梭其間。
隔得太遠,我看不見巧煙,不知道她如何了。
八月十五中秋節這一天,老夫人在自己的院子裏設宴席邀請了簫肅遠及大夫人、二公子及未出嫁的四小姐五小姐六小姐同聚。
因簫肅遠添了長子,我和巧煙沾光也得以出席。
席上的重點自然是簫肅遠的長子恆哥兒,老夫人抱着這位金孫,一刻也挪不開眼。
我巡視了一番,沒找到恆哥兒的生母翠煙。
照理說,翠煙生了長子,不見賞賜就算了,連我和巧煙都能參加的家宴,她也沒有出席,這就有點奇怪了。
席散以後,我問巧煙可知道翠煙去了哪兒,巧煙難過地搖搖頭:「她懷孕時喫了太多補品,孩子長得極大,生產時傷了身子,如今就被丟在一間荒院裏,連個照看的丫鬟都沒有。」
我問了位置,一個人尋過去。
那果然是個荒棄的院子,院子裏生了許多雜草也沒人清理。
我見其中一間屋子裏射出微弱燈光,便推門進去。
卻被門內的情景嚇了一跳,整個屋子散發出極其難聞、令人作嘔的氣味。
翠煙的牀邊有一攤噦物,她的牀上也散發出排泄物的氣味。
她的臉浮腫至原先的兩倍大,薄衾下的身材卻十分消瘦,臉上也髒亂不堪、頭髮亂如雜草。
聽見開門的聲響,她轉過頭來看着我,目光空洞:「求求你,讓我死……」
我不敢再停留,一路跑回我的屋子。
小云在門口等着我,張着嘴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我滿腦子都是翠煙的慘狀,終於控制不住,哇的一聲嘔出來。
嘔完便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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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醒來已經是三天後。
小云趴在我牀邊,眼眶深紅。
大夫說我驚嚇過度,因此一時心窒才暈了過去。
我醒來的下午,簫肅遠也來看望我,問我受了什麼驚嚇。
我不敢說,只搖頭說應該是夜間受了寒,中秋那日高興貪杯飲酒又吹了風才生病的。
他不置可否,我也沒有話講,一時屋子裏沉悶下來。
恆哥兒滿月那天,簫肅遠在府中設宴邀請京中好友齊聚一堂,席間大夫人突然身體不適,想先退下歇息。
老夫人憐惜她,當即叫了大夫來診脈,是喜脈。
雙喜臨門,簫肅遠被同僚灌了許多酒,晚上在牀榻纏綿時,他帶着酒氣對我說:「我們也要個孩子吧。」
我被這句話嚇得一滯,他敏銳地察覺到,停下動作,問我:「你在怕什麼?」
我不敢說,主動親上去掩飾內心的慌亂。
Ṱūₕ 第二日,那避子ṱùⁱ湯果然不再送了。
三個月後,我的葵水也停了。
我只覺得惶恐,開始頻繁地做夢。
一開始是孃親、王媽媽、柳哥兒,他們或笑或哭地在我夢裏走一遭。
然後是翠煙,我總夢見她剛進簫肅遠院子時囂張跋扈的樣子。
偶爾還能夢見大夫人,她讓我在碎石地上跪一個時辰。
我的肚子越來越大,我的臉卻逐漸消瘦下去。
小云想着法子讓我喫飯,我卻一點胃口都沒有,有一次喫得多了,夜間也全部嘔出來。
有一次,我又做了噩夢,當我從夢中驚醒的時候,半明半暗間看見簫肅遠站在我的牀前。
他逆着光,我看不太清表情,但我聽到他沉重的開口:「你夢見了什麼?」
我不敢說,我夢見翠煙浮腫的臉,夢見柳哥兒陰險的威脅,夢見大夫人笑盈盈地向我走來,卻掏出一把刀破開我高高隆起的肚子。
我只能搖頭。
夜間安寢時,我睡不着,睜着眼睛過了半宿,卻突然聽到身邊的人開口:「別怕,我在。」
我連忙閉上眼裝作睡熟的樣子。
我的肚子五個月時,大夫人生了,是個男孩兒。
等到肚子九個月大時,我已經不能下牀了。
穩婆就睡在我旁邊的廂房,隨時待命爲我接生。
終於這一日,我的羊水破了。
我這一胎生得極爲難,因爲懷孕時我喫得不多,身體虛弱,生孩子時也很遭罪。
穩婆拿了人蔘片叫我含着,生了整整一天,終於聽到那聲嬰孩兒的啼哭,穩婆將孩子抱到我面前,恭喜我喜得貴女。
謝天謝地,是個女孩兒。
只可惜我連看也來不及看上一眼,便昏死過去。
迷濛間,我聽見有人在我耳邊說:「小鳥,孃的小鳥。娘希望你以後可以自由自在地,像小鳥一樣,想飛去哪裏就飛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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簫肅遠給我的女兒起名叫遂心,希望她萬事遂心。
我私底下叫她阿福,小云嫌這名字土氣,我卻覺得賤名好養活,我只希望她這輩子平安幸福,無病無災。
阿福只是個庶出的女孩,因此滿月宴也只在我自己的院子裏張羅。
阿福滿月這天,簫肅遠來了,一見面他便說:「你太瘦了,該多喫些。」
我溫順地點頭,笑着解釋說是天氣悶熱,胃口不好。
阿福百日那天,我向簫肅遠求了一個恩典,想要到城外的觀音廟爲阿福祈求菩薩護佑。
這是我生了孩子後向他求的第一件事,雖然有悖規矩,但他還是應允了。
那天早上我出門時,他抱着阿福送我:「白日裏我有公務處理,就不陪你一起去了,晚上再來院子裏陪你和遂心喫飯。」
我點頭應好,便轉身上了馬車。
觀音廟裏香客絡繹不絕,兩個護衛緊緊護着我。
我先去了觀音主殿給觀音磕頭,然後讓其中一個護衛幫我買香紙,他走後,我又跟另一個護衛說我想見住持師太,請他幫我問一下師太在哪裏。
我趁着他與小尼姑交涉時,轉身奮力逃了。
我懷孕時,簫肅遠提了我的份位,銷了我的奴籍,給了我良戶的身份。
我藉着良戶的憑證,順利出了城。
我不知道要逃到哪裏去,我只知道我要逃,離蕭府越遠越好。
我猜跟着我的兩個護衛回去之後發現我不在,此時應該已經回蕭府通報了。
若是蕭府鐵了心要捉拿一個逃跑的姨娘,應該很容易。
不能往城裏跑,無論我進了哪座城,只要我拿出那張良戶憑證,立刻就會暴露自己的身份。
我從管道上叫賣的小販手裏買了許多幹糧、又找路過的鏢隊買了些火石,便往管道旁的山林裏跑去。
在山上時,我餓了就喫乾糧,渴了就喝山泉水。
到後面乾糧不夠了,我也開始抓些小兔子,小魚填肚子。
只是我身手太弱,這樣的機會很少。
山裏常有野獸出沒,我就白日裏尋一個山洞睡覺,晚上睜着眼睛到天明。
如此過了整整一個月我纔敢下山。
我在山上轉了這麼久,早迷失方向,因此下山以後,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哪裏,只是瞧着很陌生,不是京城。
等走到城門牆時,看見那上面用石板刻了兩個大字:沈城。
守城的官兵見我神情萎靡不振、面頰消瘦、衣衫襤褸。
問我從哪裏來,進沈城做什麼。
我摸出包袱裏那張良戶,這是我偶然在山上撿到的,別人的戶籍證明,我只能賭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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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爺您好,我是牛家村的人。」
「三個月前家裏起了大火,我的丈夫和孩子都在那場火裏死了,家也燒沒了。」
「我實在沒有辦法,只能一路乞討過來。我這次到沈城來,是想進去尋個差事謀生。」
那官兵還在仔細查看我遞過去的戶籍ţüₘ證明,他旁邊另一位開口道:「不過是個要飯的,就放她進去吧。」
如此,我終於順利進城了。
當初我從蕭府出逃時,帶了幾十兩碎銀。
除了出城那日買乾糧火石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花銷了。
如今那幾十兩碎銀還藏在我的褻衣內。
我如今這個樣子住客棧只怕引起懷疑,當務之急,是換一套新衣。
我找了間成衣店,花四十文錢買了兩套粗布衣裳,等找到客棧住下,又拜託小二幫我提了一桶熱水。
等我擦完身子,一沾上牀,就黑甜地睡去。
說來也神奇,自從我逃出蕭府後,便再沒有做過一次噩夢。
即便在山上要時常擔心猛獸襲擊,也不曾做過。
如今久違地睡到牀上,只覺得通體舒暢,這世上再沒有比這更叫人開心的事,這一覺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喫過飯後,我便在城內四處閒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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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城地處中原之地,風景秀美,農業發達,城內還有好幾處繁華的集市。
我跟着路人的指引,找到城中最大的交易集市,東華集市。
東華集市位於沈城東北角,佔地逾兩萬頃,是全國最大的商業集市之一。
正閒逛時,聽人說城中富商蘇權箖要收關門弟子。
蘇權箖收徒不論出身,無論是誰,只要想拜師,皆可去蘇府的小廝那裏取號,等叫到他手中的號碼時,便進去答蘇權箖的題,答對了就可做他的徒弟。
蘇權箖已在此處相看了兩日,今日是最後一日。
我覺得這是老天爺給我的出路,於是也領了號碼牌等着。
約莫等了一個時辰,終於輪到我了。
我的試題是:何爲店鋪經營之道。
這一題並不難解,我雖然沒有真正管理過,但話本子看了不少,且又跟着申婆婆學了許多。
我略思索了一番便沉聲作答。
蘇老爺肯定了我的答案,要我三日之後再來酒樓找他。
三日後,我如約到了酒樓來,才發現除我之外,另有九人也被蘇老爺選中,其中有七男兩女。
蘇老爺上半日教授我們經商之道,下半日帶我們到蘇家各店鋪實地學習。
我們十個人並不都會留到最後,蘇老爺會隨時淘汰不合格的人。
半年之後,只剩四個人了。
這一日,蘇老師上完課後,給我們四人一人發了一張地契,我拿到的是一家布料鋪子,兩名男子是打鐵鋪子、一人是玩具鋪子、剩下那位女子拿到的是胭脂鋪子。
蘇老爺說自明日起不用再來酒樓,這四間鋪子交給我們全權管理,一月以後再到此處來彙報各自的經營成果。
一月後,我按約來到酒樓見蘇老爺。
從他口中聽說,那位接手玩具鋪子的人見鋪子效益無法提高,便乾脆捲了賬上的錢跑路了。
好在除了他以外,我們三人經營得都很好。
我的染坊鋪子原來生意並不景氣。
我接手的第一天就放出話,要給全城乞丐施布以助其度過寒冬,再加上說書先生盡力的宣傳。
鋪子打響了名號,現如今鋪子裏每日接待客人不少於二十,每日進賬不低於五兩銀子。
胭脂鋪子本身效益就好,接管的那名女子名叫沈卉。
她另闢蹊徑,找到一位極善調香的師傅,花半月研製出一款特殊的管狀的脣脂。
使用時可將脣脂主體旋轉出來使用,不用時又可以旋轉回去蓋住。
一時間很受沈城女子貴婦的喜愛,真正做到了一管難求。
接管打鐵鋪子的男子叫王良,他雖然在商品樣式上沒有創新。
但他與軍營合作,以極低的價格與軍營談成了一筆單Ťũ₍子,利潤雖小,架不住量大,薄利多銷,打鐵鋪子的生意也扭虧爲盈了。
如此,我們三人算是通過審覈,正式拜入蘇老爺門下了。
這之後的三年,我便一邊管理店鋪,一邊跟着蘇老爺學習。
三年時間,我管理的鋪子從一間布料鋪子到全城所有的染料坊、成衣鋪子,管理的人數從一開始十來人到如今的五百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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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中間還發生了一件事。
那是我來到沈城第一年,官府照例清查全城居住人口。
查到我這裏時,我的那張假戶籍證明被查出來。
蘇老爺替我遮掩下來,我便向他坦白了我的真實身份。
他替我辦了一張新的戶籍證明,錄入名字時問我:「可還叫小鳥?」
我搖頭:「當初孃親給我取名叫小鳥,是希望我能逃出蕭府,自由自在。」
「如今我不僅逃出蕭府,還能跟着您學習謀財之道,我希望自己能變成一隻雄鷹,不僅能翱翔於天際,還能有強健的實力保全自己。」
「蘇小鷹,我要叫蘇小鷹。」
蘇是蘇老爺的蘇,我不知道母親姓什麼,便用蘇老爺的姓做我的姓了。
又過一年,蘇老爺故去,臨終前將蘇家的產業託付給我。
自此我直接管理蘇家遍佈全國的酒樓。
沈卉除了胭脂鋪子和首飾鋪以外,接管了我原先負責的染布坊和成衣鋪子。
王良除了打鐵鋪子和玩具鋪子以外,還負責蘇家其他的鋪子,如茶肆、賭坊、鞋鋪等尚在起步階段的鋪子。
在我們三人齊力經營下,一年後的蘇家已經變成沈城第一富商,全國第三富商。
我蘇小鷹的名字也隨着蘇家的產業而聲名遠播。
終於,我接到一封來自京城的邀請信。
這封邀請信由時任戶部尚書的簫肅遠親筆所寫。
近年來,邊關戰事不休,爲支持保障前線軍隊的供給,國庫已被掏空大半,此次中央邀請全國十大富商齊聚,就是爲了籌集軍餉。
出發前夕,沈卉來找我,她問:「你真的想好了要去京都見故人嗎?」
我點頭:「我蘇家產業多在江南一帶發展,北邊一直不能進入,尤其是京都地界,歷來由世家大族握在手裏,銅牆鐵壁一般根本插不進去我的產業。」
「我此次入京,一則爲救國捐錢,二則也是爲蘇家產業入京尋一個機會。」
她接着說:「你可要想清楚了,此次進京與之前不同,你會和簫肅遠相對而坐,你可能面對?」
我淡淡地說:「無論發生什麼,我會以平常心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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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平常心對待。
離開沈城時說的話言猶在耳,卻沒想到我進京第一天就碰見阿福和簫肅遠。
馬車突然顛簸了一下,我被撞得東倒西歪。
馬車伕在外面告罪說有一個小孩兒在馬路上亂跑,差點被疾馳的馬車撞上。
好在車伕及時拉住馬鞍,馬蹄高高揚起,緩緩落下,堪堪停在那小孩兒面前一臂距離處。
我下車一看,那小孩兒約莫五六歲的模樣,生得脣紅齒白,紮了兩個丸子頭,穿一身紅彤彤的襖子,很像是貼紙上的年畫娃娃。
我一見她便心生憐愛之心。
我走過去蹲下來問她問是哪家的小孩兒,是不是和家裏人走散了,怎麼一個人在馬路上亂跑。
那小孩兒眼睛滴溜溜地轉,好似在考慮要不要回答我的問題。
我見她思索的樣子十分可愛,不捨得轉開視線。
便見那小孩兒眼睛突然亮起來,一邊喊着「爹爹」一邊往遠處跑過去。
我循着她的身影望過去,只見一個身影將那小孩兒抱起來,那身影不僅高大,而且熟悉。
我正思索着是現在默默離開,還是等那個人過來與我道謝時,那人已經走近了。
是簫肅遠。
想了想,一個逃跑五年的姨娘應該不會有人記得。
我便打算後退一步以蘇小鷹的身份拜見戶部尚書簫肅遠大人。
只是我的腳剛抬起來,就被那人捉住手腕,語氣急迫:「你又要跑到哪裏去?」
又?
看來他並沒有忘記我。
我心下嘆口氣,就着他捉住我手腕的姿勢彎腰行了個禮:「草民蘇小鷹見過簫大人。」
「蘇小鷹?沈城富商蘇小鷹?」
我能感受到他落在我身上的探究的目光,帶着震驚、沉痛,或許還有失而復得的欣喜。
蘇府在京城有一座別院,離蕭府坐車約一刻鐘的距離。
去年我進京時也住在此處,我原是做好了與故人見面的機會,卻沒見到。
今年剛入京,就連着見到阿福和簫肅遠。
簫肅遠讓下人把阿福帶回去,自己卻坐上我的馬車與我一道回了蘇府別院。
若是見面之後,簫肅遠已經忘了我,我全可以當作自己țų³就是蘇小鷹。
可今日簫肅遠的反應讓我知道,我欠他一個遲到五年的解釋。
於是,我用了一個下午的時間解釋。
和他說了如何從一個逃跑的姨娘做到如今沈城最大富商的位置。
我說這些故事時,他很沉默,並不答話,等我講到收到他的邀請信時,這個故事便結束了。
然後我聽見他問:「當年你爲什麼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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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心裏千錘百煉的話說出來:「大公子,這是我最後一次叫您大公子了。
「以前見面我自稱奴婢,您來院子裏時,我要跪着在門口迎接您。
「每日裏要擔心您對我的寵愛會不會消失,擔心我哪一天行差踏錯被人丟在荒廢的院子裏自生自滅。
「如今我有了自己的事業,見到您,可以自稱草民,私下見面只需行拜禮;行動自由,想去哪裏便去哪裏,不用得到您的批准。
「老實說,過去五年,我想起您和阿福的次數很少,我不認爲我會甘願再回到蕭府做一個妾室。」
簫肅遠離去的背影堪稱狼狽。
其實我也問過自己很多次。
簫肅遠不愛我嗎?
我真的忍心讓阿福一個人留在蕭府嗎?
一定要逃嗎?
但答案永遠是:簫肅遠可能愛我,我不忍心扔下阿福,但我必須逃。
我不能把自己的安危系在另一個男人身上。
我的孃親聽信我爹的甜言蜜語,事情敗露反被我爹拋棄。
巧煙自大地認爲有了孩子就可以高枕無憂,結果在荒院裏那樣難堪地死去。
在深宅大院,僅憑一個男人的愛,是不夠的,因爲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這份愛會被收回。
與其每日惴惴不安、擔驚受怕,不如放手一搏,爲自己搏一個光明的前途。
所幸我賭對了。
我逃離京城,在沈城遇到貴人,我有了自己的事業,我可以自己保護自己,不再仰人鼻息。
送別了簫肅遠,我回到書房,爲三日後的富商大會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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簫肅遠番外
一開始我以爲是她貪圖榮華富貴,畢竟那樣的相識並不算美好。
後來知道她坎坷的身世,才曉得她也是不得已而爲之,所以離京前沒有拒絕她的元宵和香包。
新年伊始,百廢待興,朝裏的事務繁多雜亂。
我忙得腳不沾地,夜裏就枕着她的香包睡去。
半年後,我調任回京,再一次見到她。
她長得並不算多好看,但人羣裏我總能輕而易舉找到她。
母親送的兩個通房丫鬟,我並不怎麼喜歡。
我更喜歡她,更願意往她院子裏跑。
但母親說,後院最忌獨寵,雨露均霑,纔是上上之策。
我知道母親擔心我步父親的後塵,做出寵妾滅妻的荒唐行爲,所以我一直很剋制。
去通房的院子、娶正妻、生孩子,我明面上是個最公正無私的一家之主了。
可我又覺得不夠,我擔心她被人欺負。
我給她送小丫鬟、讓她跟着夫子識字,讓她跟着申婆婆學管家。
只要是她開口求的,我一定滿足。
可是她好像對這些都不在乎。
丫鬟小廝當着她的面作踐她,她不在乎。
我去了其他人院子裏,她也不在乎。
別人懷孕了,我要娶妻了,她還是不在乎。
我以爲孩子可以改變她,讓他依賴我,可沒想到她連孩子也可以拋棄。
我知道她夜裏常常做夢,我問她夢見了什麼,她從來不開口傾訴。
我常常怨恨她, 恨得夜不能寐。
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裏, 我把遂心抱在懷裏,怨恨她爲何如此冷漠,竟捨得拋下我和遂心一走了之。
遂心和她的性子大不相同。
她大多數時候是低着頭,露出半片光滑白皙的後頸給我,溫順的、安靜的, 讓人猜不出心意的。
遂心則是府裏有名的小霸王。
別人欺負了她, 她立刻便要還手,別管什麼身份。
她才三歲多點的時候,聽見丫鬟婆子嚼口舌編排她和她娘, 立刻跑到說話的婆子面前,啪啪扇了兩個大嘴巴。
再大點更是了不得。
嫡兄她敢打、正母她敢罵,連三皇子也因爲說錯話, 被她按在地上揍得鼻青臉腫。
別人都說我教女無方,可我樂意她這樣。
一個逃跑的姨娘母親, 一個私奔的通房外婆, 如果她的性子不蠻狠一點, 如何保全自己呢?
況且我知道, 她每回發了脾氣, 夜裏都偷偷躲起來哭,苦累了睡過去, 嘴裏還喃喃念着「孃親孃親」。
沒想到的是,她真的見到了孃親,可是她孃親卻不要我們了。
再見之時,她兩手作揖對我說:「草民蘇小鷹拜見簫大人。」
她現在是蘇小鷹, 是富甲一方的商賈, 是出入自由的平民。
她跟我說,她不會回蕭府。
至於遂心, 若是我不願意養了可以把遂心給她。
若是我還願意養, 她也絕對不會插手遂心的任何事。
富商大會後, 朝廷和她達成協議, 她捐贈一大筆銀錢, 換得朝廷爲她將產業進駐京城保駕護航。
談判時,她與我對坐, 商業、時政、前線戰爭等等, 她均能對答如流, 間或發表一些新穎的看法。
她自信、從容、聰明、狡黠,半點找不到從前的模樣。
一個月後, 富商大會結束,她要離開京城了。
遂心拉着她的手哭哭啼啼,她深深看了一眼, 還是鑽進馬車。
遂心在我懷裏抽噎地問我:「爹爹, 你爲什麼不勸勸孃親?」
我知道,遂心也勸不回她,我勸不回她。
她終於還是要奔向自己的前程, 實在她自己的人生價值。
如她所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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