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衣怒馬的少年將軍,被父皇賜給我做侍衛。
他心有不甘,我明白。
孰料父皇爲我賜下駙馬之日,他在宮門外長跪不起。
「末將願以八千里風沙明月,五十年錦繡前程。」
「換公主垂青。」
-1-
我是老皇帝最不受寵的妃子生的最不受寵的小女兒。
排行第九,便隨口叫了個九姝,實在是敷衍到有些沒有品位。
好在我的母妃樂天知命,即便是隻有我這一個女兒,她也寶貝得緊。
她喚我阿甜,教我詩書經史,帶我明曉世事。
我在宮裏無憂無慮地長大,學着母妃的樣子,做得一副中庸憨厚的模樣。
本來這無人在意又平靜如水的日子簡直能看到天荒地老,直到有一天,父皇將寧奕賜給我做侍衛。
母妃嘆氣,摸了摸我的腦袋。
「寧將軍少年意氣,只怕會恨上你。」
領了旨意,沒等我出宮,便在宮道上遇見了四哥。
「小九可知,父皇爲何要將寧奕指派給你?」
宮道上,四哥負手信步,和我邊走邊談。
「小九愚鈍,還請四哥指教。」我故作懵懂。
「寧家多良將,如今天下太平,少他一個無妨。」四哥抬眼看了看這巍峨皇城,有些唏噓,「何況,他也鋒芒太盛了些。」
「戰亂中的將星,是鋒利的長槍,天下平定之後,便成了帝王心口的刺。」
我心頭猛地一跳。
「原是如此,小九明白了。」我作恍然大悟的樣子。
四皇子無奈地笑着搖搖頭。
「小九,你通透聰穎,不必在四哥面前藏拙。」
「既如此,寧奕便拜託你多照拂。」
回到公主府,寧奕已經在等。
「卑職見過公主。」他一身黑色勁裝,簡潔利落,俯身低頭行禮,神色掩在陰影裏看不分明。
「但憑公主吩咐。」
我抬頭環視着府上樸實無華的遊廊和照壁,回想起我第一次在宮宴上見到寧奕的場景。
他站在四哥身邊,穿着繡着松柏的銀灰大氅,肩膀寬闊,眉目間自是恣意瀟灑。
席間多的是和他攀談論酒的人,他應對自如,意氣風發。
作爲南朝最富盛名的少年將軍,本應如此耀眼纔是。
我忙讓他免禮,抬手,屏退了四下的僕從。
他有些不明所以,眼神卻堅定,穩重,不曾隨四散的腳步分心。
我能隱隱感受到他的抗拒和煩悶,他掩飾得很好,我卻芒刺在背。
我走到他面前,福了福禮。
「說起來還未謝過寧將軍,若非將軍去年以迅雷之勢平羌南之亂,本宮和皇姐怕是已在和親的車駕上。」
他訝異地抬起眉毛,連忙躬身。
「平亂安邦,是分內事。公主言重了。」
「本宮出門不多,也少有訪客,府上正常佈防即可。三節六會需出席我會提前告知將軍,其他時候將軍自便即可。」
「府中有一處清淨院落,雖簡陋,但旁邊有一片極大的空地,想來習武應是便利些。我已着人收拾打掃,將軍看着若是有何不妥,儘管命管家佈置便是。」
我抬手,站在不遠處廊下的大丫頭蘭書快步過來。
「蘭書,叫程叔帶寧將軍去住處。」
蘭書微微屈膝領命。
「寧將軍,這邊請。」
寧奕愣怔,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2-
我和寧奕就此過上了井水不犯河水的日子。
即使我說他無須應卯隨侍,他依然盡忠職守,一絲不苟地在做着一個普通侍衛。
每日清晨,我都能隔着一大片的海棠,看見他在那片空地上練武,我找了工匠,把那片地重新夯過,看起來很像那麼回事。
月上中天之時,我放下書本推窗透氣,總能看見寧奕高大勁瘦的身形,倚在廊下的立柱旁,悠悠閒閒投過目光來。
重新闔上窗扉之前,我總會拿些墊肚子的糕點,放在窗臺上。
如此,倒也相安無事。
本朝公主地位頗低,總是扮演着皇家這塊錦緞上鑲邊的花,戰亂時可以送來送去的籌碼這種悲催角色。
更遑論將一個驚才絕豔的少年將軍塞到公主府當個灰撲撲侍衛首領這種事。
朝野間自是流言紛飛。
有人說,是鎮遠侯在前朝忤逆了皇帝,皇帝故意將他最出色的小兒子賜給自己最不受寵的小女兒做奴僕,藉此打壓鎮遠侯府的氣焰。
有人說,是寧奕愛慕九公主多年,以戰功相求,願做九公主入幕之賓。
還有人說,是九公主看上了寧奕,幾個姐姐還未成親,不好先招駙馬,只好將他先作面首養在府裏。
聽到最後一個,我一口茶水噴了出去,差點沒嗆着。
七姐攥着帕子捂住嘴,嫌棄地拍着我的背幫我順氣。
「你瞧瞧你,咱倆上次偷偷去百花樓聽戲,那可比這出格多了,瞧你也聽得津津有味。怎麼這會兒說這麼點八卦你就激動成這樣。」
我咳了半天,偷偷斜眼瞥了眼寧奕。
他抱着劍,站在暖閣外的欄杆處,面無表情,目不斜視。
我偷偷鬆了一口氣。
「還是說?被人說中了?」七姐湊過來,一臉的促狹。
「阿姐莫要打趣了,那可是寧奕。聽說他在戰場茹毛飲血,一刀捅倆,我哪有那個膽子。」我苦着臉壓低聲音。
「從小到大你還不知道嗎?但凡這種事總跑不了我,剛開蒙那會兒謝家那個紈絝子不學無術和五哥掐架,最後父皇還不是把他拎在我旁邊進學,讓我看着不許生事嗎?」
「哎,也是,說起來還是你和容娘娘脾氣太好了。換作我母妃,早哭着喊着鬧到光明殿去了。」七姐咬着一塊酸棗糕,憤憤不平。
「也罷,左右不過流言,生不了事。」我給七姐又斟了些茶,「說起來,聽說父皇打算去行宮圍獵,阿姐今年忙着備嫁,可還去嗎?」
「去啊,有熱鬧幹嗎不看。」
把七姐送到府門口,一回頭,憑欄處,寧奕好整以暇抱着劍看着我。
「公主,卑職不喫生肉,也不喝血。」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寧奕笑。
我尷尬地笑着點了點頭,幾乎是落荒而逃。
-3-
已是三月春歸,草木都散發着討喜的溼潤氣息。
圍場外大片的草地,早已打理平整,燻過草藥,在一旁搭起看臺。溪水歡快,鳥鳴陣陣,四下裏踏青賞花的說笑聲熱鬧成一片。
我和七姐八姐湊在一塊,眼前的小爐咕嚕咕嚕煮着茶,剛剛在父皇和衆人面前繃了半天的公主鳳儀,可算是能借着這會兒工夫鬆鬆勁。
「七姐,那位青衣公子可是你的準駙馬?」八皇姐性子最是歡脫不拘,用團扇掩着八卦的眼神,打趣道,「不愧是探花郎,一表人才。」
七姐有些羞赧,扯着帕子佯怒瞪她一眼,「你啊你,小心我去跟父皇告你言行無狀。」
「我的好姐姐,放過我吧。」八皇姐笑着討饒,嬉鬧了一會兒,又猶豫起來,「不過說起來,他這般出身,可甘心嗎?」
七皇姐笑容一滯,神色落寞下來。
「謝公子向父皇求娶七姐時,說他寄情山水,傾心七姐,該是十分甘願的。」我忙讓蘭書拿了果子酥來打岔,又扯了扯八皇姐的衣角。
本朝初立之時,幾位駙馬倚仗從龍之功擁兵自重,險些將後來年少繼位的新皇架空成傀儡。
新皇掌實權之後,便立下鐵律。
本朝駙馬文不上四品,武不掌兵權。
七姐輕嘆,低垂眼眸。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七姐寬心,這不怨你。」
八皇姐自知失言,輕咳一聲,連忙岔開話題。
「說起來,他旁邊那位,倒是我們絕佳的駙馬人選。」
我抬眼望去,正對上那人的目光,忍不住嘴角抽了抽。
那人見我看到他,咧開嘴笑得見牙不見眼,寶衣玉帶,脣紅齒白,抬起胳膊使勁向我揮手。
我連忙低頭抿了口茶。
真是冤家路窄。
這人名喚謝陽,是謝家的小公子,作爲父皇的心頭肉謝貴妃最偏疼的侄子,這小子從小就和皇子公主一起長大,十足十的不學無術,讀書開蒙時作爲年齡相仿的同窗,父皇命我多看顧他,很是令我頭疼。
見我不理他,謝陽一溜煙小跑着過來,隔老遠就聽到他的聲音。
「小師父小師父!」
眼見着這個二缺還有七八步便撲到我們的看臺前,亭柱旁的陰影裏,一道黑色的身影閃身而出,長劍一橫,玄色的劍鞘閃着不近人情的寒光。
「不得對公主無禮。」
寧奕背對着我,聲音平靜無波。他穿着與其他侍衛首領一般無二的服制,卻修長英挺,獨有雪松般凜冽的氣質。
「謝公子,請自重。」
謝陽鼓着腮幫子正要發作,一抬頭看見攔住自己的人竟是寧奕,一句「你你……」你了半天硬是沒說出來,氣得捏了拳頭,狠狠瞪了寧奕一眼。
「姓寧的,你等着,小爺要你好看。」
說完又攥着拳頭氣鼓鼓地走了。
寧奕看他走遠,轉身向我們揖了個禮,又退回到陰影裏。
一轉頭,八皇姐憋笑憋得都快發抖了。
-4-
禁軍例行探查完樹林,圍場外衆人熱身的,更衣的,閒談的都已準備結束,父皇帶着幾位妃嬪回到看臺,四周便迅速地肅靜下來。
「真是人才輩出,看看這些孩子,朕都覺得自己年輕了許多。」父皇今日心情極佳,爽朗地大笑起來。
「陛下說得是。」
皇后笑着招手,便有宮人呈上一隻紅木妝奩。
「今日高興,本宮便也湊個熱鬧添個彩頭,一套紅寶石頭面,贈予今日的魁首。」
每年春日的踏青圍獵,總是帶上了些小兒女賞春相看的意味,皇后娘娘此言一出,場上便一陣躁動。
兒郎們偷眼望向心儀的姑娘,個個摩拳擦掌,鬥志昂揚。
姑娘們紅着臉,眼裏晶晶亮亮。
八皇姐快把杯子都攥碎了,懊惱地扯着自己繁複的裙角。
「怎麼不早說,早說本公主高低要讓父皇知道什麼叫巾幗不讓鬚眉。」
我止不住地笑。
春日陽光正好,我悠悠閒閒咬着塊鮮花餅。
號令聲落下。
勁瘦有力的駿馬良駒載着意氣風發的少年人,爭先恐後衝入獵場,林中影影綽綽,衣袍紛飛。
馴馬的呵斥聲,飛馳的歡笑聲。
肆意的馬蹄聲,凌厲的破空聲。
不知爲何,我看向了一旁的寧奕。
他一身黑甲,站在沒有陽光的角落裏,繃直脊背,緊握着劍鞘,下頜繃得緊緊的。
長長的睫毛掩住了神色,只能看見一片暗沉。
他的目光擱淺在前面那片密林,我卻彷彿能看見他眼底燃燒着火焰。
我心裏一動。
突然鬼使神差地開口。
「我想要那個彩頭。」
太突兀了。
看臺上的人都震驚地轉過頭來。
「太難得了,第一次見小九說想要什麼。」七姐的母妃申娘娘心直口快,滿眼都是慈愛。
「小九難得喜歡,本宮便直接送一套一樣的給你。」皇后娘娘驚詫之餘,是大度極了。
「既是彩頭,自是要贏下來纔有意義。」
我低頭上前,俯身跪拜下去。
「求父皇母后恩准,由兒臣的侍衛長寧奕代兒臣參與比試,爭一爭今日的頭彩。」
場上靜默了一瞬。
我額頭抵着手背,手心都冒出了冷汗。
「小九年少不懂事,今日放肆了,求陛下恕罪。」
漫長的沉默裏,母妃的聲音小心翼翼地響起。
「哎,容兒,孩子偶爾任性一回,不必在意,」父皇的聲音樂呵呵的,聽起來並沒有生氣。
我偷偷舒了一口氣。
「朕準了,寧奕,別讓公主失望。」
「是。」
我謝了恩,慢慢直起身,偷偷看了父皇一眼,他與謝貴妃說笑着,彷彿剛纔什麼沒有發生過。
我使勁降低自己的存在,躬身後退到最邊上我們的看臺。
寧奕站在明暗交接的地方,目光相逢。
「去吧。」我由衷地笑起來,扯了扯嘴角,卻只吐出了無聲的兩個字。
旁邊侍衛牽來一匹高大的黑色戰馬,一看便不是凡品。
寧奕緊了緊馬鞍,一個利落的旋身,像一隻在高崖邊翻了個身的鷂鷹,穩穩當當落在了馬背上。
他握住繮繩,坐在高頭大馬上,像立在漠北高山的頭狼,側過頭看向我,眼神堅定深邃。
「卑職,必不辱命。」
-5-
我看着他束着的墨髮隨風揚起,背影沒入密林之中,如同一滴水融入沉默的汪洋。
人鳴馬嘶處,是看不見的澎湃洶湧。
我坐下來,七姐頗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只笑笑,繼續拿了果子喫。
獵物不停被傳出來,奄奄一息地堆在公開的展示處,深閨女眷都怕那血腥氣,坐得遠,只能聽那計數的令官隔一刻鐘報一次數。
「忠良將軍府陳康猞猁三隻,野兔九隻,春鳥十一隻,計勝點數一百零二!」
「國公府謝立獾子兩隻,猞猁兩隻,野兔六隻,計勝點數六十二!」
……
「看不出來啊,咱們姐夫不僅文采非凡,功夫也是上乘的。」我促狹地朝一臉與有榮焉的七姐眨眨眼。
「還是七姐運道好,偏生能遇見兩情相悅的,我只求不去給老頭子和親,就謝天謝地了。」八皇姐羨慕地感嘆。
「國公府謝陽,野兔兩隻,蛤蟆十五隻,計勝點數二十五!」
令官洪亮的嗓門,場上鬨笑成一片。
我一口茶差點嗆着。
這貨可真行,湊勝點的路數跟以前湊練字和詩文差不多。
圍場的林子就這麼大,又常年有專人管理巡視,獵物是有定數的,便是今年物產格外豐饒,也大約差不離。
眼看着一輪一輪通報出來,展示的空地堆出高高的山丘。
八皇姐把手蓋在我的手背上輕拍了拍。
「許是寧奕進場太晚了些,獵物被人捷足先登了。」
我抿一口茶,搖了搖頭,「無妨,不過是鬧着玩罷了。」
「九公主府寧奕,花豹兩頭,一箭雙鵰,再翻一倍,計勝點數八十!」
令官帶着興奮,聲音石破天驚。
衆人譁然。
花豹!
兩頭!
一箭!
這是怎樣駭人的實力?
我怔愣住,半天才回過神來,看了看旁人,都是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
七姐:「這使的幾鬥弓啊?」
八姐:「這還是人嗎?」
我:「爲什麼通報要說九公主府寧奕而不是鎮遠侯六公子啊?」
-6-
日頭漸漸落下,天地間氤氳着暖融融的黃色。
圍獵接近尾聲,陸陸續續有公子俊傑悠閒地騎着馬或者牽着馬散着步回到空地來。
令官仍在興奮不已地喊着戰果,我揉了揉太陽穴。
嘖,吵得我腦仁疼。
「來了來了!」
不知誰小聲嘟囔了一句,我抬頭望去。
寧奕騎着馬從林邊高坡上飛馳而下,眉目看不清晰,像一幅俊美無雙的剪影,卻連輪廓都融化在蜜糖一般的夕陽裏。
迎着他嗒嗒的馬蹄聲,令官再次吊着嗓子喊,「今日魁首,寧奕陳康二人平局,計勝點數二百九十八!」
我由衷地拍了拍手。
晚這麼久進場,仍能平局。
不愧是還未加冠便讓敵國聞風喪膽的將星。
寧奕自己卻似乎不甚滿意,興致缺缺地拉了拉繮繩,騎着的馬鼻子不滿地噴着氣,轉着彎慢悠悠回來。
眼看着越過眼前的溪流,便到了集合的草場,寧奕依然警覺地觀察着四周,神情冷肅,聚精會神。
突然,起了一陣風,天空中響起一聲桀驁不馴的鳴叫。
是一隻黑翅鳶。
在熙熙攘攘的人羣裏,這聲音實在算不得明顯。
可寧奕瞬間抬頭,眼裏閃過一絲光亮,他踩着馬鐙一個旋身,竟是倒坐在馬背上,挽弓搭箭,弓弦繃得如同一輪滿月,他信手放箭,順勢打了個滾穩穩落在地上。
與此同時,幾乎不差分秒,一旁空地上剛剛落定的陳康,也紮了馬步,眯眼搭弓,箭矢如同一道白光激射而出。
兩道箭光像流星烈火,帶着一往無前的氣勢幾乎同時,奔向半空中無辜盤旋着的鳥兒。
一聲鳥兒的悲鳴。
緊接着,如同破布一般慘然飄落而下。
寧奕牽着馬,彷彿場上的一切與他無關,優哉遊哉把馬拴好,溫柔地摸了摸它的鬃毛,又添了把馬草,才站回到我旁邊的陰影裏。
早已經有計數的小兵急衝過去查看情況。
確認過了箭矢的標記,結果便被呈上來。
令官掏出帕子擦了擦額角的汗,再開口,聲音都興奮得有些變調。
「報!寧奕陳康同時射中黑翅鳶一隻,陳康射中翅膀,寧奕一箭穿心。」
場上安靜了一瞬,繼而如同涼水炸進了油鍋。
目光如火焰沿着草場一路點燃到寧奕身邊,便把圍繞着他的陰暗一併驅散開來。
他站在角落裏,就像站在擂臺的中心。
真的是。
我忍不住嘆氣。
這個人,合該這麼耀眼纔是。
在衆人的恭賀讚歎裏,父皇緩緩站起身。
周遭立馬肅靜下來。
「朕宣佈,本次比試,寧奕勝!」
衆人在說什麼,我便都顧不得了。
那副紅寶石頭面被內侍官送到寧奕手裏。
寧奕雙手捧着妝奩,跪謝聖恩,又捧着它,小心地退到我面前。
明明是拿劍持弓都不曾顫抖的雙手,捧着那副在夕陽下熠熠生輝的頭面站在我面前時,卻顯得侷促極了。
我伸手接過,解圍他的手足無措。
「謝謝你,寧將軍。」我笑得心裏都發燙。
他卻堅定地將拳頭放在胸口,朝我躬身行禮。
「是我該謝謝你,九公主。」
他抬眼看着我,眼裏帶着些剛剛勞累拼搏之後少年獨有的溼漉漉的熱氣,墨黑的瞳仁在夕陽下溫柔得讓人沉溺。
他說,「從今往後,只要是九公主想要的,哪怕摘星攬月。」
「卑職萬死不辭。」
-7-
那日之後,我逐漸察覺一些頗爲不對勁之處。
比如。
每次出府辦完我讓他做的差使,寧奕總會尋摸些新奇玩意或是還新鮮熱乎着的糕點,又一本正經拿給我。
他說,「猜想着九公主應是喜歡,我便尋來了。」
像在喂貓。
但蘭書說,像貓在報恩。
又比如。
他從軍營的友人那裏抱來一隻憨頭憨腦的小狗,整日裏練功便帶着。
小狗崽漸漸長大,淘氣得很,咬壞了我精心養護的山茶,和它的主人一起做賊心虛可憐巴巴地看着我。
寧奕說,「我見九公主太孤單了,便讓它一起來給公主作伴。」
明明該責罰,鼓着氣瞪了他半天又只覺得好笑。
臉頰莫名熱燙起來。
「太僭越了。」蘭書咬牙切齒地跺腳,「都是公主慣的。」
一旁的墨琴樂呵呵打理着一地殘紅,「寧將軍,心思野起來了。」
最僭越的,是一個月涼如水的暮春夜。
我坐在涼亭的扶欄邊仰頭看着月亮。
他坐在涼亭下的臺階上仰頭看我。
他問我,「九公主想嫁個什麼樣的郎君呢?」
「此事哪裏由得了我。」我笑得慘淡,「只要不和親,就好了。」
他沉默地看着我,半晌纔開口,聲音低沉,像一個承諾。
「一定不會。」
-8-
眼看着初夏,七姐十里紅妝嫁了謝立。
到了今年的七夕,皇家舉辦的乞巧祈福會,便只剩下我和八皇姐出席。
都城這晚沒有宵禁,街道上人流如織,燈火通明,盛裝打扮的姑娘們歡歌笑語,像天上的銀河倒掛下來,仙女們都下凡來看熱鬧。
慣常的流程走一遍,我和八皇姐就像兩個練習了無數遍的木偶,便是心不在焉也絕不會出錯。
儀式結束,我和八皇姐百無聊賴地收了端莊得體的笑,提着裙襬走下城樓,在一片錦繡繁華里,走向一邊停好的馬車。
「嗖——咔!」
一陣凜冽的破空聲,緊接着,便是利器刺入血肉那令人牙酸的聲音。
「啊!!!」
染血的叫喊,驚慌失措的呼救,亂成一片的哭泣。
人羣裏,陰暗處,數百個舉着刀劍的黑影如同鬼魅一般躥出來,衝向那片祥和熱鬧。
察覺到異變,都城裏四處巡視的守衛和禁軍立即傾巢出動,刀劍相接的聲音響起。
頃刻間,滿街如火的紅燈籠墜落一地,被慌亂的步伐踩碎,紅色和火光蔓延開,活脫脫的人間煉獄。
八姐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呆了,我連忙推她一把,拉着她往近衛隊的方向跑。
馬車停在城樓下寬闊的空地,不過幾步的工夫。
我看着馬車邊一個箭步便要衝過來的寧奕,心下一鬆。
下次要求求父皇,既是我的侍衛長,該允許他跟上城樓纔是。
眼見着馬上就到了,城門的守衛軍居然扯了外袍,露出一身短打黑衣,齊刷刷拎了短刀衝過來,眨眼間與我和八皇姐隨身的近衛纏鬥起來。
寧奕拱衛着我,一邊格擋,一邊出招,劍快得像一條銀龍。
我背靠着堅固的馬車,咬着舌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警惕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公主!」
「公主!」
幾個今晚負責佈防的大內禁軍匆匆趕來,刀尖上還滴着血,顯然是經過了一番苦戰才脫身。
「公主,末將護駕來遲。」
「別說廢話,先撤。」八皇姐回過神來,冷聲吩咐。
我微微舒了一口氣。
不料,沒等我們撤退幾步,城樓對面的高臺上,十幾支箭矢破空而來,帶着雷霆千鈞不死不休的氣勢,直勾勾衝着我和八皇姐的命門而來。
電光石火,一念之間。
幾個皇家禁軍居然下意識齊刷刷舉起劍,撲過去護住了八皇姐。
我咬牙竭力想要躲開,卻已太遲,第一支箭矢擦過我的肩頭,蝕骨的疼痛讓我慌了手腳,失了力氣。
下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道從旁側把我拉進了懷裏。
寧奕衣袖上還沾着血腥氣,死死把我護在懷裏,飛身閃避出去。
他的胳膊圈得我生疼,寬闊的肩膀擋住了眼前所有的刀光劍影。
我們閃到一邊,堪堪站穩身形,寧奕剛要鬆手放開我,便聽到箭矢沒入皮肉的聲響,他悶哼一聲,巨大的箭勢把他砸回到我懷裏。
「寧奕!!!」
整個城樓都回蕩着我的悲鳴。
-9-
寧奕是撐到援軍到來才昏過去的。
手指粗的重箭,幾乎釘穿了他整個右肩。
都城異變,暴亂驟起,太醫個個忙得打轉,只給他拔了箭,包了傷口又開了藥,便再也顧不上他。
我肩頭裹着厚厚的紗布,守了他三天。
還沒等到他醒來,卻先等來了父皇。
父皇一向是不怎麼來我府上的,聽到通傳,我一怔,連忙帶着府上衆人迎到門口。
父皇似是一夜之間老了許多,眉宇間都是疲憊滄桑,不耐煩地抬抬手讓我們免禮。
「如今都城不安寧,父皇愛民如子也要謹慎保重纔是,怎的出宮來小九這裏了?」
我看着父皇身後,沉着臉的母妃,心裏咯噔一下。
「叛黨已清,朕看看都城民情,無妨。」父皇在上首坐下,長嘆一口氣,頭目森森,強支着精神,「小九傷勢如何?」
「小九無礙,勞父皇掛心。只是寧奕……」我急急開口。
他的傷有兩天沒太醫來看了,昨夜他還起了高燒。
父皇卻揮手打斷了我。
「小九,今日西疆使臣覲見。」父皇頓了頓,後面的話,有些說不下去。
「小九,可願爲父皇分憂?」
正廳裏靜得壓人。
母妃用帕子捂着嘴,卻忍不住溢出一聲壓抑的哭聲。
肩膀的隱痛傳來,密密麻麻的,冰涼卻灼燒的銳痛。
我看着目光深沉的父皇,彷彿被抽了魂一般絕望憔悴的母妃,突然有一股勁從空落落的胃裏躥上來。
我突然笑了。
「小九身爲公主,爲國家安定,百姓和樂獻身,自是沒什麼不甘願的。」
我跪直脊背,仰起脖頸,像一竿破土而出的修竹。
「只是敢問父皇,不過三日,使臣便到了皇宮,此事不蹊蹺嗎?不值得細究嗎?如果兒臣沒有猜錯,除了和親,城池、邊境線、金銀財寶,都是使臣的條件吧。」
我只覺得心口冷得像冰,胃裏卻有一團火。
「若如此,便合理了,和親不過是挑釁,是錦上添花的物料。否則到底兒臣和臣姐有什麼魅力,能讓素未謀面的藩屬鄰國賭上國力付出這麼大的代價,來換一個和親呢?」
我直視着父皇的眼睛。
「父皇,送完小九,再送八姐姐嗎?送完八姐姐呢?父皇又要再送誰?從皇孫女送起嗎?」
「你!!!逆子!!!」父皇氣得臉色漲紅,抖着手指指着我,半天沒說出話來。
「小九!你怎麼回事!」母妃驚詫得瞪大了眼睛,連忙跪下,「小九定是受了驚嚇昏了頭了,陛下息怒。」
我如同跪在冰窖裏,看着一臉戰戰兢兢的母妃,和因爲暴怒拍着桌角的父皇,奇妙地第一次覺得自己像一個旁觀者,看着啼笑皆非的戲碼。
「你身爲公主,受百姓敬仰,享天下奉養,該你承擔責任的時候,就要承擔!」父皇站起身,聲如洪鐘,巨大的威勢劈頭蓋臉壓下來。
奇異的是,我不覺得害怕了,我只覺得聲音單薄。
「若本朝和親的只有小九,小九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可是父皇,在小九有記憶的十幾年裏,已經送出去四個公主了,往後呢?還有多少公主要送?」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得我摔倒在一旁冰冷的地上,巨大的衝擊震得我耳朵裏嗡嗡響,臉頰有一瞬間失去了知覺,火辣辣的疼痛才又翻上來。
我捂着臉,心裏有什麼這麼多年小心維護着的東西驟然熄滅了。
「你,禁足公主府,好好反省,等使臣來接你吧。」
父皇一揮衣襬,負手大步走了出去。
我倒在地上,眼底乾澀,流不出半滴眼淚。
我只覺得可笑。
「陛下請留步,卑職斗膽,有一事相求。」
我猛地抬起頭。
寧奕跪在迴廊的中間,身上的衣服看得出披得很倉促,他神色憔悴,嘴脣發白,整個人像一張單薄的紙,在風裏搖搖欲墜。
可是他跪得筆直,眼神堅定。
像我一樣。
「說。」父皇有些疲憊,脫力地擺了擺手。
「卑職願領兵出征,擊退來犯之敵。解邊境之困,挫敵國銳氣,守百姓安寧。」
「不勝不歸,不死不休。」
寧奕俯身跪拜下去,「只求陛下允准,放過無辜的公主們。」
「小慈誤人,婦人之仁。」父皇有些站不住了,喘了口粗氣,頗爲不認同,「百姓安居樂業,不宜再起戰事。犧牲朕的女兒,能換天下安定,朕也只能狠心。」
「可是陛下,靠這樣割地賠款和親,委曲求全換來的安定又能維持幾日?百姓想要的是長治久安,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得寸進尺。」
寧奕抬起頭,肩上的衣服已經滲出了血跡,他臉色蒼白,眼裏的光卻耀眼。
「卑職冒犯,說句大逆不道之言。剛九公主說,和親是一種挑釁,卑職看來,這是一種羞辱,羞辱的就是如卑職這般,躲在女子背後苟且偷生的無能的兒郎們!」
「孽障!」
父皇暴喝一聲,怒目圓瞪,面上漲得紫紅,身形搖了幾搖,轟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陛下!」
「父皇!」
-10-
我和寧奕,跪在了勤政殿門口。
太醫宮人來來回回忙進忙出兵荒馬亂,無人顧得上我們。
正是暑熱難耐的天氣,傷口悶痛,還有些發癢,不過三刻鐘的工夫,我便搖搖欲墜,頭暈眼花。
我跪得端正,耷拉着腦袋,趁人不注意悄悄瞥了眼寧奕。
他臉上沒什麼血色,卻跪得心甘情願,在我身後一步之遙,寬闊的肩膀居然恰到好處地爲我遮住了一方毒辣的太陽。
察覺我的目光,他抬眼,碰了個正着。
熱烈得有些晃人的陽光裏,兩個帶着傷,面容憔悴的始作俑者,像兩隻鵪鶉,傻里傻氣地互相望着。
我忍不住偷偷笑,又使勁憋住。
待到日頭西斜,父皇醒轉過來,眼見着太醫正走出來長舒了口氣,腳步都是軟的。
我聽到父皇無大礙之後已經放下的心,又再次拎起來。
父皇最終還是沒有召見我們,出乎意料的是,竟也未責罰我們,只命身邊的周公公傳了口諭。
九公主禁足公主府。
安遠將軍寧奕即日起官復原職,領兩萬精兵,平亂退敵,一月爲期。
今天的月亮明亮極了,月光灑滿官道,我和寧奕一前一後慢慢地往回走。
我盯着地上被斜着拉出的長長的影子有些愣神。
明明兩個人隔了很遠,影子卻親密地依偎在一起。
心莫名怦怦跳起來。
「九公主。」
沉默太悶人,單調的腳步聲裏,是寧奕先開了口。
「嗯?」
「你不必擔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去和親。」
我微微迴轉過身,揚了揚脣角。
「我知道。」
目光順着月光流淌到他的肩頭。
「你的傷。」
「不礙事,軍中有軍醫。」寧奕眼裏也有笑意,一點點,中和了月色的清冷。
公主府門口掛着暖黃色的燈籠,將感官拉回人間,寧奕站在臺階下,微微抬起頭,看着我走上臺階。
「末將就送到這裏,九公主保重。」
我看着燈影裏眉目格外溫柔的寧奕,突然鼻頭一酸。
我眨了眨眼,壓住了喉嚨的澀意,「寧奕,你一定要平安回來。」
寧奕笑起來,眼睛裏落滿了夏日的銀河。
「一言爲定。」
我轉身往裏走,邁過門坎時,突然想起了什麼,我摸了摸袖子和衣袋,只在腰間摸到了一枚香囊。
我前些時日做的,還是用他的破壞王小狗崽弄壞的花木填的內芯。
我跑出去,裙袂在夏夜的清風和蟬鳴裏紛飛如花。
「寧奕。」
他回過頭,微微有些錯愕地看着我。
我把香囊放在他的掌心裏。
「既是約定,就該有信物纔是。」
我看着他低垂下來的眼眸,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神色。
「只要你平安回來,任何條件,我都應允。」
-11-
說是禁足,八姐姐見天派人往我這塞喫的穿的玩的,七姐姐剛嫁人沒兩個月,提着裙襬往我府上跑了三回。
「我說,你若是心悅於他,便應該去求父皇賜婚啊,父皇自然是樂見其成的,你心思玲瓏剔透,難道不知,父皇讓他來給你做侍衛長,便是存了此番的心思。」七姐恨鐵不成鋼。
「就是因爲知道,纔不可以。」我放下茶杯,在桌上磕出一身清脆的輕響。
七姐不明就裏地看着我。
「七姐比我聰明,自然更明白,父皇的樂見其成,並非是爲了我。」下午的風有些蒼涼,站起身,心煩意亂地抬手按住了晚夏勉強掛着花朵的枝條。
七姐沉默下來,片刻,收拾好心情,又扯出些笑意。
「我今日來,其實還有一事。本不欲提及了,只是既然話說到這份上了,你也做了決定,那我便提一提。」
我茫然地看着她。
只見她神祕兮兮地招了招手,身邊的丫頭便退了出去,不一會兒,花園裏走進一個人來。
依然是面若桃李,着一身寶藍色的錦袍,腰間環佩琳琅,迎面走來,一派大家公子哥的驕矜肆意。
我鬆手,在風裏搖搖欲墜的殘紅撲簌簌紛飛落了一地。
「小師父,好久不見。」謝陽笑得燦爛。
「你怎麼來了?」我詫異地瞪大了眼。
謝陽也不把自己當外人,一撩衣襬坐下,自顧自倒起茶來,「我聽說小師父身陷困境,央求公主嫂嫂偷偷帶我來看看你。」
我哭笑不得,「看過了便趕緊回去,你一個外男貿然來這裏於禮不合。」
「哎,真是傷心。」謝陽撇嘴,一副委屈模樣,「小時候稱我冤家,白麪糰子,如今倒成了外男了。」
七姐看不過去他一副不正經的樣子,輕咳一聲,「你說正事。」
謝陽收起嬉皮笑臉的樣子,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憋出一句。
「小師父,你嫁我吧。」
「噗——咳咳!」轉折太突兀,我差點嗆到,指着謝陽半天沒說出話來。
「喂,也不用反應這麼大吧?」謝陽頗爲不滿,皺起眉頭撇了撇嘴。
我瞪着謝陽,腦海裏一會兒是他掛着眼淚鼻涕在先生面前嘟嘟囔囔告狀的樣子,一會兒是他扯着我的袖子偷眼瞄我試題的樣子,繞來繞去,就是繞不出他和我成親的樣子。
我一臉嫌棄,「你又偷喫你家後花園大樹墩上的蘑菇了?」
他滿臉不服,「你又把爆竹芯兒裝嘴裏了?」
七姐姐在一旁哭笑不得。
我在圈椅裏坐下,微仰着頭,「我看你不是想娶,你是想光明正大不入仕不成器還不用捱揍。」
「欸你怎麼說話……」
謝陽眼睛又圓又大,義憤填膺地盯着我,正要和我雄辯幾句,七姐懟了他一杵子,他的聲調便拐了彎弱下來。
「……說得這麼對,我從小便把當駙馬當作我畢生的夙願,如今看來只有小師父能成全我。」
我冷哼一聲,「八姐姐也未婚配呢。」
謝陽站起身,一隻腳踩着石墩,活像一副鬥雞下注的姿態。
「你與我定親,你便不用和親。」
我拿起茶杯虛晃了晃,「我不和親,便是八姐姐和親,你小心茹妃娘娘追殺你。」
八姐姐的母妃是出了名的出身尊貴,出了名的盛寵,出了名的脾氣火暴。
謝陽打了個寒噤,縮了縮脖子,不情不願地坐下來。
「嫂嫂說你勤謹謙恭少是非,總受欺負,小爺我好心救你,看看你這樣,嫂嫂,你真是不瞭解你九妹妹。」
七姐姐被我們逗得樂不可支,眼神裏卻滿是擔憂。
我坐在一地放棄掙扎的花瓣裏,平靜地看着七姐姐。
「我知七姐心意,如今我不過等一個賭局的結果,若輸,我認命便是。」
看着謝府一行人吵吵嚷嚷地離開,我搖搖頭,捲起書冊,準備回房休息。
抬頭只見抄手遊廊裏,內侍步履張惶,跑得帽子都偏了,急急忙忙奔過來。
我心裏猛地一沉。
內侍直奔我跑來,臨到花園門口還被絆了一跤,撲在地上,也顧不上疼,抬起頭看着我,眼睛都紅了。
「公主,公主不好了。」
他聲音淒厲,淚如雨下。
「寧將軍失蹤了。」
我腦子裏轟的一聲,踉蹌着往後退了一步,猛地撞在身後的石燈上。
「公主!」蘭書連忙上前扶住我。
我藉着蘭書的力氣,立住身形,手按住怦怦狂跳的心口,猛地吸了一口氣。
「情況如何,細細說來。」
血液往上衝,手腳都是軟的,我深一腳淺一腳走到石桌前坐下。
「回稟公主,寧將軍從羌南一路北上,深入陳羌腹地,連續奪回連江,平越兩座城池,在風鳴山脈和敵軍纏鬥兩日,因追擊敵軍殘部,深入風鳴山,以後再也沒了消息。」
我慢慢坐直了身體。
抬頭,殘陽如血,這方方正正的屋檐圈出來的天空都被染得鮮紅。
我長長吐出一口氣。
身旁蘭書的聲音都帶了哭腔。
「公主,寧將軍如果……敗了,公主怎麼辦?」
我看着幾隻鳥,飛向如同被火灼燒着的雲彩,輕輕吐出幾個字。
「不急,再等等。」
-12-
一日一封的戰報自這日起便斷了。
有關寧奕的消息,帶着整個皇城最後一絲僥倖和希望,一起石沉大海。
天陰沉沉的,庭院裏灌滿蕭瑟的風,我心不在焉地在院子裏轉悠,突然聽到後牆邊一聲脆響。
我循聲望去,頓時哭笑不得。
謝陽穿着身燦爛的紅,要多顯眼有多顯眼,氣喘吁吁費勁兮兮地扒拉着高高的院牆,活像被風掛到牆頭的紅燈籠。
我無語地盯着被他拽落在地上摔成幾瓣的瓦片,氣得想笑。
「這麼光明正大爬公主府院牆,還把自己掛牆上下不來的,你可是古往今來頭一人。要是寧奕在……」
我心裏一沉,愣了愣,後半截話被我硬生生吞了回去。
謝陽本來頂着一頭汗,笑得見牙不見眼,見我神色,有些小心地低聲問我。
「你已經聽說了吧,寧奕的事。」
我沉默地點點頭。
「小師父,現下都如此了,你嫁我吧,嫁我便百事無憂了。」謝陽往前挪了挪重心,好歹在牆頭保持住了身形平穩。
「你又開始胡說了,怎麼,不怕八姐姐的母妃揍你了?」
「陛下要是捨得讓八公主和親,這事兒一開始便輪不到你。」謝陽有些焦急,「你是不是傻?」
我一挑眉,這傻子難得說句有水平的話。
風更大了,圍牆邊的樹葉被吹得沙色拉拉響,連帶着我聲音也淡去。
「既知道,便知再如何掙扎,也是徒勞。」
謝陽噎了一下,又不服輸地嚷嚷着,「我去求姑姑,姑姑說什麼陛下向來都是肯的。」
我輕嘆一聲,抬眼看着謝陽,「謝陽,謝謝你,但是不必了。」
「哎,你別不相信我,我現在去,肯定一求就成。」
風吹得有些冷了,我攏了攏袖子,轉身往回走,想了想還是揹着身向着他擺了擺手。
大約是最後一次見到謝陽了吧。
「蘭書,一會兒送些跌打損傷的藥去給七姐姐,讓她替謝陽提前收着。」
果然,晚上就聽說,謝陽進宮求見,被謝貴妃狠狠揍了一頓,回府便關了禁閉。
筆尖頓了頓,我搖頭失笑。
心下想來,雖然從小吵吵嚷嚷,好歹難處面前,他肯這樣幫我,也算得上過命摯友了。
時限一日日臨近,我在四方庭院裏看着滴漏,靜靜等着懸在後脖頸的大刀落下。
一抬抬嫁妝流水一般抬進府來,像是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多得我有點晃了眼。
我摸着柔順到有些膩人的錦緞,猶記得幼時曾嚮往過這些光亮華麗的衣衫,倒是鮮少能分到一份兒。
現如今,明明是這樣慘淡的姻緣,卻好歹因着皇家的尊嚴,公主的臉面,得了一次成全。
總感覺有些諷刺。
我轉到寧奕平日裏練武的空地,此時此處,空空蕩蕩,只有那隻可憐的小狗崽細細地嗚咽着。
雖每日都有內侍過來照顧它,它卻還是瘦了不少。
我把它抱起來,它可憐巴巴地往我懷裏鑽,我嘆了口氣,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小腦袋。
「你也在擔心他嗎?」
-13-
離期限還有五日時,宮裏突然召見我。
我心下疑惑,本以爲那日惹了父皇厭棄,該是直到和親當日纔會見到父皇和被軟禁的母妃,此時召見,不知是何變故。
進宮的一路上,接應宮人都熱情得過分,戰慄的不適一層層爬上脊背。一直到母妃烏雲密佈的宮裏,才喘上氣來。
幾日不見,母妃看起來老了十幾歲,鬢角都生了好些白髮。
她握着我的手,滿眼的悲愴,竟是連眼淚都流乾了。
父皇說,公主還是應該從宮裏出嫁,於是我便住回了幼時的宮殿,我的嫁妝又一抬一抬搬回來,隔日看去居然還又多出了許多。
連謝貴妃和茹妃都派宮人送來了添妝。
堆山積海的首飾珍寶,並沒有給母妃絲毫的安慰,反倒像是巨獸夢魘,掏空母妃的內心和歡愉,讓她看起來愈發形銷骨立。
隔日,宮人來報,使臣入宮覲見,想親自爲和親的公主送上聘禮。
侍女們沉默又麻利地爲我換上宮裝,梳洗妝扮,母妃在身後按住我的肩膀,看着鏡子中的我。
「當年他是皇子,我是蜀中看管軍械的小官之妹,偶然相識,他那般儒雅隨和,我知與他身份懸殊,但我戀慕他,自願入宮,只想留在他身邊。」
「阿甜,你其實是因愛而生的孩子。」
我從鏡中看着母妃,她面上浮現出一種縹緲又嘲諷的懷念。
「到了宮裏,我才知,在這巍峨皇城裏,儒雅就是懦弱,溫和反而成了迂腐。」她扯了扯嘴角,「他總是說,容兒,你忍一忍,忍一忍就好了,就當是爲了朕。」
「這些年,忍辱負重也好,委曲求全也罷,Ṭüₒ只是不想他爲難,怕惹他討厭,全因着,想着他心裏應是有我們。」
母妃笑起來,笑得決然又淒厲。
我轉過身站起來,摟住母妃的肩膀。
「母妃,您別傷心壞了身體。」
「到今日,我卻真真正正開始恨他。」
母妃突然一把攥住我的手,眼裏有淚,閃着令人心驚的愴然。
「是母妃害了你,一直讓你隱忍懂事,不爭不搶,是母妃害了你。」
她突兀地把一隻古樸無光的銀色鐲子塞進我的手心。
「這隻手鐲,是你舅舅留給我防身的,這麼多年我從沒拿出來過。」
「裏面有隱祕的機括。」
我驚訝地看着手心裏平平無奇的手鐲。
母妃的臉上絕望和不忍撕扯着。
「我把它交給你,若到了萬不得已之時,它可以救你一回。」
「又或者,可以給你一個解脫。」
我腦中轟的一聲,一片空白。
我和母妃進到殿中時,使臣已經在下首坐着喝茶了。
見我進來,他毫不掩飾地用眼神上下打量着我,簡直是交易場上討價還價查驗貨品的商家。
我被他的眼神看得渾身不自在。
父皇的臉色也沉了沉。
「很一般。看來貴國的誠意也不過如此。」
母妃猛地轉頭,瞪着傲慢的使臣,對方卻絲毫不以爲意,輕佻地笑着。
「桑圖大人未免有些太託大了,陛下肯下嫁九公主,是爲了兩國和樂割愛,桑圖大人這個態度,才叫失了誠意。」二皇子忍不住出聲訓斥。
使臣桑圖朗聲大笑,「桑圖只是說話直罷了,二皇子有所不知,我們王儲有嬌妻美妾二十餘人,個個潑辣明豔,知情識趣,他還是說厭了,想看看中原女子是不是水靈些,纔給了陛下這個和談的機會。」
場上每人的臉色都難看至極。
「看來這下王儲殿下要失望了。」說完還帶了個戲謔的尾音。
脾氣烈一點的謝貴妃已經霍地站起來。
「荒謬,陛下,這如何能忍?」
「西疆可是不記得以往俯首稱臣的模樣了,竟如此大言不慚。」四皇子也坐不住了。
我沉默地緊盯着父皇,他握着龍椅的扶手,額角青筋暴起,卻遲遲沒有表態。
桑圖好整以暇地欣賞着每個人的表情,看起來心情更好了。
「既如此,桑圖大人不如回了你們主上,與其多一張白喫飯的嘴,不若多要些珍寶錢財來得划算。」我冷冷開口,眼睛卻是一直盯着父皇看。
「在下可不敢駁了王儲的意思,我們王儲男兒血性,脾氣暴躁,說起來九公主還是有些許優點的,比如忍性實在不錯,應該是能在我們王儲手裏搏出生路的。」
桑圖傲慢地蹺着腳,歪在圈椅裏,揚着下巴看着我。
「還是,九公主,更想嫁給我們沉穩和藹的王上?」
「你欺人太甚!」母妃如同猛然被掙斷的弦,不管不顧地彈出去,要撲扯桑圖,卻被桑圖面前的護衛死死攔住。
大殿裏迴響着母妃的慟哭。
我執着地看着在龍椅上有些喫力地支着身體的身影。
從天下興衰,到眼前迷局。
一切的關鍵,只在一個人而已。
「父皇。」
我走到殿中,直直對着父皇跪下。
「兒臣身爲公主,爲國家如何付出都毫無怨言。」
我挺直脊背,提高音調,聲聲泣血。
「但是父皇可知,兒臣之辱,非兒臣一人之辱,而是天下之辱,他們輕視的是整個中原王朝,羞辱的是整個皇室,踐踏的是所有有血有肉、忠君愛國之人的尊嚴。」
大殿裏寂靜無聲,我轉過頭看向神色諱莫如深的使臣。
「若本宮的姻緣,能護佑萬民永世太平,本宮萬死不辭,可桑圖大人,在治國議事的大殿上羞辱一個女子,中原沒有看到西疆的誠意,更沒有看到西疆能和泱泱中原平等和談的大國氣象。」
桑圖坐直身體,西域特有的緊窄又狹長的眼裏卷着暗沉的風暴。
「陛下,桑圖竟不知,貴國竟由得女子隨意議政。」
「桑圖大人。」
沒等任何人阻止我開口,我怒目直視,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傲慢是潰敗的開始,任何一個輕視女人的政權都不可能長治久安。」
桑圖氣結,站起身來,向着殿上一拱手,「陛下,看來兩座城池還不能讓陛下認清局勢。陛下想看更多的鮮血嗎?」
父皇垂着眼皮,滿目沉甸甸的陰雲。
「父皇!」
「夠了!」父皇闔了闔眼,聲音粗礫乾啞,是垂敗的嘆息。
「小九,寧奕已經失蹤了。」
「父皇!」
我膝行兩步,努力壓制着聲音不讓自己顫抖。
「寧奕失蹤了,中原還有無數個將軍。」
「此時退讓了,有誰能承諾中原哪怕三年內無外敵來犯嗎?」
滿場譁然,父皇皺着眉頭看着我,彷彿第一天認識我。
「一時的和談,無非是斡旋籌謀更猛烈的反撲,和平也好,邦交也罷,強者才擁有選擇的權利。」
話音落下,不過靜了一瞬,刺耳的拍巴掌的聲音響起。
「好一個九公主,如今看來,終於是有點意思了。」
桑圖不緊不慢地拍着巴掌。
「既如此,言歸正傳,今日我替我們王儲帶來了聘禮。」
他抬手,身後的侍從送上一個巴掌大的盒子。
「這枚玉璧,如今可以送給九公主了,還望九公主不要破壞兩國和談纔是。」
呵。
我氣極反笑,顛倒黑白的功夫,我算是見識到了。
我抬眼,看向緘默不語的父皇,又對上母妃支離破碎的目光。
我撫了撫手上的銀鐲。
終是走到這一步。
侍從很快將玉璧呈過來,高高託舉在我面前。
「桑圖近日學了句中原話,寧爲玉碎,不爲瓦全。不知道九公主作何抉擇?」桑圖話有刀鋒,笑得猙獰。
我最後抬眼看了眼父皇。
他神情整肅,竟是避開了我的目光。
一股猛烈的荒唐感湧上心頭。
我面無表情地抬手,作勢去接那枚玉璧。
一個不小心,玉璧果然沒能穩穩當當落在我手上,它無助地,認命地墜落。
啪!
碎成了兩半。
桑圖顯然早有預料,冷哼了兩聲,「看來公主也是個寧爲玉碎的蠢人。不得不說,九公主這個決定不是很……」
「報!!!」
殿外緊急軍遞,十萬火急。
「啓稟陛下,邊關大捷,邊關大捷!!!」
傳令官顯然跑得急了,說着話都喘不上氣來。
「寧將軍奇兵突襲,風鳴山潛行百里,繞後設伏,勝了!!!」
殿裏瞬間躁動起來,即使剋制着禮儀,也有發自內心的歡呼壓抑着響起。
桑圖的神色扭曲起來,扯着嘴角,聲音尖厲,「不可能!探子呢?怎麼回事!」
我定定望着他,看着他因爲驚訝有些抽動的嘴角,又看了看在地上躺着的失去色澤的玉石。
我張了張嘴,對着桑圖,輕描淡寫又清清楚楚地說了一句。
「瓦,碎了。」
-14-
我沿着長得跑不到盡頭的宮牆,從踮着腳尖快步往前走,到提起裙襬小步奔跑起來。
厚重得彷彿能擋住一切的宮門就在眼前,我轉彎,拾級而上,登上了城樓。
夕陽像粉色的烈火燒滿了天空,城樓極高,視野也開闊極了。
我撲到欄杆邊,踮起腳,探出上半身,狠狠吸着清冷乾燥的空氣。
腳下有疾馳的馬蹄,斥候從二門裏上了馬,長喝一聲,便從宮門穿出去,向着染着紅霞的天邊原野,馬不停蹄,飛奔而去。
我看着斥候揚鞭的背影,長長舒了一口氣。連帶着心口沉甸甸壓抑着的濁氣,一起痛快地呼出去。
後來的便都是好消息。
寧奕率精銳小隊以追擊出逃殘部之名深入風鳴山腹地,借草木地勢隱蔽行蹤,一路長驅直入,深入陳羌腹地。
從進犯敵軍背後奇兵突襲,火燒糧草,山谷設伏,以少勝多。
和正面到達的大軍前後夾擊,最後匯合,不僅奪回連江平越,更是一路推去,平復邊界之亂,將阿依那、齊川等前些年被侵佔的邊境城池一一收回。
西疆節節敗退,前後不過兩月,頹勢盡顯,親自帶兵的西疆王儲送上降書,敗走陳羌,退回西疆腹地。
朝野上下一派歡騰,溢美之詞不絕於耳。大家慶幸着,歡喜着,似乎已經全然想不起這些時日是怎樣的壓抑頹唐。
從捷報傳來那日回宮,我便解了禁足,恢復了以前的生活,甚至那些多得誇張的嫁妝,都堆在這裏,沒有人提過要收走。
一整個本應蕭瑟的秋天,便在一封封戰報裏熱鬧非凡地過去。
直到快入冬的一個下午,七姐姐約我幾個相熟的姐妹去城裏新開的清風樓喫暖鍋,我才意識到,天氣已經這樣冷了。
羊肉和獅子頭在精巧的銅鍋裏咕嘟咕嘟地翻滾着,一杯熱騰騰的酒灌下去,從舌尖一直暖到胃裏。
酒酣耳熱,我起身推開窗想透透涼風醒醒酒,卻被窗外的風景驚得呆住。
即使是夜晚,秋天的天空也高遠極了,樓下的街道兩邊,商戶燈火通明,像一條暖意融融的星河,沿街的夜市攤販帶着喜意叫賣着,面前的小泥爐冒着熱氣。
我心下一暖。
七姐姐走過來,從我的肩頭看出去,聲音也帶上愉悅。
「熱鬧吧?百姓生息都恢復了。之前你最愛喫的宋記酥黃獨,現在要排可長的隊了。」
「當真?不如一會兒去逛逛?」我心裏也雀躍起來。
話說到這裏,幾人草草結束了飯局,戴上帷帽下樓去,不料偶遇了謝陽。
一個多月沒見,謝陽似乎瘦了許多,已經喝得面色酡紅,眼神還算清明。看見我們難得沒有耍寶,沉默地行了個禮。
本是偶遇,兩三句寒暄也結束了,剛走到門口,他突然叫住了我。
「九公主。」
我轉身,微微挑起帷帽的遮面。
「九公主一直不肯答應我的求娶,是在等寧奕對嗎?就這麼篤定他一定能勝?」
「如果你的等,是等他凱旋,那麼是的,我篤定他一定會勝,只是不確認自己是否足夠幸運,來得及趕上這場勝利而已。」
謝陽沉默了一會兒,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看着我,神情突然輕鬆了起來。
「那現在呢?他立了這麼大的戰功,必定不會再做侍衛,九公主要招寧將軍做駙馬嗎?」
我鬆手,放下帷帽。
「寧將軍是將軍,自然該一直都是將軍。」
明明是有些乾燥的天氣,街市被兩側小喫點心的香甜氣息烘得溼漉漉的。
說是買酥黃獨,一路上從糖人轉到羊肉籤子,硬是一樣也沒落下。
說話間又看到身後一家水粉圓子誘人極了,我拉着七姐姐正要過去看看,順着氤氳的霧氣,我看到不遠處燈籠下,一抹熟悉的身影。
我一下子愣住了。
燈下影影綽綽看不分明,只那輪廓萬分熟悉,見過無數次也惦念了無數次。
心下湧上劇烈的酸澀,怦怦狂跳起來。
我顧不上其他,抬腳便快步走過去。
道路中心好巧不巧經過一輛花車,慢悠悠響着鈴鐺擋住了我的視線,待我急切地繞過來,再抬眼望去。
那裏空落落的,哪還有人。
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裏。
七姐姐已經滿眼擔憂趕上來,握住我的手。
「你怎麼了?」
「沒事,大概是幻覺。」我垂眸搖搖頭,不欲多想。
是了,大軍還未班師回朝,怎麼會是他。
「走吧,再不去宋記排隊,可趕不上今晚的酥黃獨了。」
-15-
事實上,確實是沒趕上。
腳底生風收着攤的老闆心情頗好地陪着不是,「不好意思,各位貴客,小號今天售罄了,明日請早。」
我們皆是滿臉失望,不過想來今晚酒足飯飽,一路又買了許多點心,便也不甚在意,擺擺手各自回府。
兩日後,徵西的隊伍班師回朝。
父皇爲表重視,帶着王孫重臣親自到城樓之上迎接。
我站在城樓的角落,看着整齊列隊行進着的紀律嚴明的軍隊,帶着無邊的威勢壓到城下。
寧奕身着黑甲,神情冷峻,氣宇軒昂。他騎着一匹氣勢不凡的黑馬,行在列隊的前方,墨髮高高束起。
明明黑了,瘦了,整個人散發着銳不可當的氣勢,那張臉卻好看極了,眉目間帶着對什麼都無甚在意的冷漠和懶散。
好一個鮮衣怒馬少年郎。
行到城門外不遠處,他抬起頭,看向城樓之上,目光轉了轉,落到我這邊時頓了頓,又若無其事地挪開。
旁邊的大軍兵士站定,他翻身下馬,向着城樓之上抱拳跪拜下去。
三軍齊聲,山呼萬歲。
晚上的慶功宴我沒參加。
我在公主府的後院暖閣,擺了只小銅鍋,又熱了酒,四面敞着門窗,對着紅葉秋水,喝了個半醉。
我晃晃悠悠地舉杯,敬四方天空裏一輪明月,清冷地照亮人間。
「原來在這裏躲清閒。」
我一驚,半杯酒差點灑出來。
回頭,後窗正對着的高高的院牆上,寧奕好整以暇地坐着,換了身月白色的錦緞長袍,頭髮用銀冠束起,一派翩翩公子的風流,任誰也想不到這位數天前還是沙場上的殺神。
「你怎麼也翻起院牆來了?」
「也?」他敏銳地抓住了我話裏的重點,狀似無意地瞥了眼腳下缺了一角瓦片的位置。
我冒出些莫名其妙的心虛,自覺失言,趕緊岔開話題。
「你怎麼來了?不是在慶功宴?」
他晃了晃手裏的油紙包,笑得燦爛,「給你送酥黃獨來了。」
「你怎麼知……那天晚上真的是你?」我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你怎麼會那麼早回來?」
他笑着躍下來,落在地上竟然沒有一點聲音。應是在慶功宴上已經飲了些酒,身上有淡淡的酒香。
「我騎快馬先回來看了看。」
「我怕來晚了,趕不及。」
沒頭沒腦的話,我卻清清楚楚明白他每一個字在說什麼。
我有些慌亂,不知道說什麼能避開這種奇怪的氛圍,只好指了指暖閣裏還咕嚕着香氣的銅鍋。
「一起喝一杯嗎?」
兩人在暖閣裏坐下,他喝了一口酒,像我之前一樣,舉杯敬了敬明月。
「框着月亮,像一幅畫。」
「在陳羌看到的月亮,很不一樣吧?」我抿了口酒,無端覺得嗆人了些。
「風鳴山再往西去,是一片大漠,很難隱匿身形,我們需趁着夜色行軍。大漠的天幕空曠高遠,月亮也孤獨得緊。」
他說起這些時,眼裏有顧盼神飛的光彩,彷彿穿過九重城闕,置身蒼茫大漠,迎着風沙也格外痛快。
「前後將士都不出聲,偶爾會有自己一個人在這望不到邊的孤寂裏行走的錯覺。」
「那一刻看着四下裏,覺得自己渺小極了。」
我靜靜聽着,又給他斟了一杯酒。
「我想着,雖然前路未卜,但是我和公主,望着一樣的月亮。」
我手一頓,酒水灑出來幾滴。
心裏有些隱祕的期待,卻又害怕他接下來的話。
「今日慶功宴上,陛下問我想要什麼封賞。」
他眼睛亮亮的,越過暖鍋的水汽,溫柔地看着我,在燭火和醉意裏,瀲灩成一片勾魂奪魄的波光。
「我想着,總要問過你願不願意。」
「纔好去求一求賜婚。」
有什麼如同煙花一般在我腦中炸開,砰然一聲,我便愣在了原地。
他站起身,握拳按在胸前,單膝跪下,行了個侍衛禮。
「不知卑職有沒有這個幸運,能高攀九公主殿下?」
「卑職自當以血肉之軀拼盡全力,護佑公主一生安寧順遂。」
我愣愣地看着他,不爭氣的淚意往上衝,我咬牙忍住,再開口,聲音乾澀。
「可是,不該是這樣的,你該在八百里風沙大漠裏縱情馳騁,追風逐月,該建功立業實現抱負,該有整個中原誰也羨慕不來的錦繡前程,我不能……」
「公主,」他溫聲攔住了我後面的話,「卑職只想知道公主願不願,想不想,公主不用考慮能不能。」
他半跪在地上,執拗地盯着我,滿眼都是小心翼翼的忐忑和慌張,酒色染上他的眼尾,帶着些可憐的紅。
「寧奕,你會後悔的。」我艱難地回應他。
他堅定地看着我,吐字很輕,卻擲地有聲。
「眼睜睜看着你嫁給別人,我纔會後悔。」
-16-
夜色深深,我盯着繡着如意松鼠的帳頂,心亂如麻,久久無法入眠。
一閉上眼,全都是在秋色月華里,坐在我身旁言笑晏晏的寧奕。
「我今日來得突然,不敢求公主現在就給我答覆。」
他的眼睛亮如星辰。
「我會一直等到公主願意那天。」
我扯起被角遮住臉,試圖壓一壓臉上的燥熱。
天矇矇亮,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不一會兒,蘭書便進來叫我。
「公主,宮裏通傳,讓您即刻入宮一趟。」
我睡意全無,猛地坐起來。
幾個侍女快而不亂,不過一刻鐘,我便梳洗完畢,車已經等在門口。
馬蹄嗒嗒,我靠在軟墊上,想着宮裏不知爲何事召見。
西疆已ẗü⁻降,桑圖也已以使臣之禮遣送回去。近來沒有節日,距離年關也還有兩個月,按理來說父皇應該想不起我纔是。
心裏隱隱約約有個猜測,我搖搖頭,試圖把這個念頭清出去。
馬車停在宮牆外,侍女撥開簾子。
朱門紅牆,有紛紛而落的白雪。
今年的第一場雪。
時隔數月,再次站在勤政殿的門口,莫名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
看得出父皇今日心情極好,難得對我露了個慈愛的笑。
「小九,過來,怎的瘦了這許多。」
我上前,一絲不差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謝父皇關心,兒臣無事。」
大約我實在算不上是個討喜的女兒,乾巴巴的幾句家常過後,父皇便直接點到了正題上。
「昨日朕在謝貴妃宮裏用晚膳,她提起謝家小公子謝陽與你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朕與她議了議,倒真是良緣佳偶。」
我心瞬間提了起來。
「今日叫你來,非爲國事,也沒有君父之命,只是作爲你的父親,問問你心意。若你覺得好,朕就爲你們賜婚。」
父皇今日和藹極了,明明說着溫情的話,我卻只覺得陣陣發寒。
我俯身微微福了福禮,正欲開口。
「陛下,寧將軍在宮外求見。」
我低着頭,驀地睜大了眼,滿目驚詫。
父皇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朕忙着,讓他回去。」
傳令的周公公退了下去,不一會兒又折返回來。
「陛下。」
他欲言又止,爲難得舌頭都有點打結。
「寧將軍不肯回去,奴才勸了勸,他一撩衣袍就跪下了,說有要事相求,會等到陛下肯見他。」
「好像,」周公公小心翼翼瞄了一眼我的方向,「和九公主有關。」
父皇先是一愣,很快悟過來,突然一挑眉,神情玩味,他冷哼兩聲,低聲道。
「唔,消息倒是靈通。」
「那便讓他等着吧。」
說罷,又指了指我,「你坐,站着累。」
雪下得更大了。
父皇氣定神閒,甚至還傳了午膳來。
我有些焦躁地看着外面,又不好讓父皇察覺,只覺得如坐鍼氈,難受極了。
眼見着爐鼎裏的龍涎香都換過一次,我終是忍不住開口。
「父皇,眼瞧着雪大了要凍上,寧將軍還在外面,您看要不然?」
「不忍心了?」
一直閉目養神的父皇抬起眼皮,饒有興致地看着我,「朕問你待謝陽如何,你說只有總角之交不作他想,那寧奕呢?」
「兒臣……兒臣不敢誤寧將軍前程。」我攥緊扶手,指尖都發白。
父皇靜靜打量了我一會兒,眼眸深如寒潭,半晌,突兀地開口。
「叫他進來。」
寧奕進來,挾着風雪。
他穿着一身月白的緞袍,銀灰色的披風,肩頭髮際落滿白霜,在殿門口卸了披風,撲簌簌抖落一片晶瑩,才走進殿裏。
連睫毛上都墜着剛剛融開的晶瑩水珠,臉色發白,鼻尖耳廓凍得紅紅的。
他走到殿中,行武將禮,年輕的將軍面如冠玉,目光堅定。
「參見陛下,陛下萬安。」
「免禮吧。」父皇懶懶散散應了一句,神色不虞,「這麼着急求見,是想好要什麼戰功了?」
「末將不敢,能得陛下信任,有機會馳騁沙場,末將已榮幸之至,不敢邀功。」
「唔。」父皇不置可否,輕聲哼了哼。
「末將今日來此,是以小輩的身份,求陛下成全末將執願。」
說到這裏,我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手指在袖口下藏着,已經握得生疼,我恍然未覺。
只覺得腦子裏壓滿了沉甸甸的憂慮,心口卻壓也壓不住地雀躍着,有竭力束縛着什麼的繩索已經岌岌可危,一直隱約察覺卻又小心地不讓自己深思的事偷跑出來,快樂又忐忑地在我身體流竄着。
「寧奕僭越,傾慕九公主良久,今日斗膽,求陛下割愛,寧奕必將一生珍之重之,不令公主受半點委屈。」他低頭揖禮,字字句句,清晰鄭重。
父皇卻沒有什麼表情,他手指一下一下敲着邊幾,硬是要把寧奕從裏到外都看穿了,纔開口。
「你可知,尚公主對一個將軍來說意味着什麼?」
「末將知道。」
他抬起頭,帶了一點點淺淺淡淡的笑意,像三月裏草地上冒出來的毛茸茸的小花,喚醒一整個溫暖的春天。
「末將願以八千里風沙明月,五十年錦繡前程。」
「換公主垂青。」
我腦海中轟然升騰起寂靜的煙火。
-17-
殿中一時無聲,父皇沉吟了很久,才悠悠嘆了一口氣。
「既如此,朕只看小九的心意。」
衆人的視線轉向我。
我起身,竭力去忽略寧奕熾熱的目光。
大約知道,這時候若是看他一眼,理智就會決堤。
「公主。」
寧奕輕聲開口,我緊繃着的心絃微微一顫。
「七夕祈福時,公主弄丟了一枚香囊,吩咐卑職去找。」
我錯愕地轉過頭,循聲望去,他掌心裏託着一枚香囊。
眼底有酸澀湧上來,我有些惱地瞪着他。
他竟將那個承諾用在這裏。
他看着我的眼睛溫柔透了,好像把整個大漠星河都藏進眼裏,讓原本這場只有他知我知的隱祕要挾,都化成了春風。
「卑職找到了。」
「現在,完璧歸趙。」
婚事就趕在臘月之前。
定下婚期時,我本以爲這是一個不可能趕得及的期限。
我無語地看着禮部用一種澎湃的熱情,忙得腳底生風,平日裏大半年都走不完的禮數,竟在半個月內便完成了大半。
我深深疑惑於父皇是不是苦於不能早日把我掃地出門久矣。
更讓我驚訝的是,寧家以一種令出即行,早有準備的勢頭完完全全接住了所有的禮數安排,兩方你來我往,如火如荼地籌備着婚事。
我一時之間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哪邊更着急,甚至有種自己被合謀打包賣了的錯覺。
好在這雷厲風行的節奏並未影響到我,我除了給繡好的嫁衣象徵性地收了幾針之外,便只管盯着新府的修繕。
現在的九公主府雖名義上稱是公主府,實則不過一處小巧的皇家別院,如今既要大婚,自是要賜下正式的府邸。
這下連着工部也兵荒馬亂起來。
十一月二十八,南朝九公主九姝與鎮遠侯府六公子寧奕將軍大婚,九公主賜封德寧公主,寧奕將軍爲駙馬都尉。
宮裏宮外,結綵張燈,雙喜添福的吉祥物什兒落眼即是。
尚公主有繁瑣冗長的儀式,不過大多與我無關,我只顧在宮裏梳妝聽訓,等着駙馬來迎親。
來添妝問候的絡繹不絕,七姐姐全程陪着我,滿臉喜意,又好幾次沒忍住掉了眼淚。
因着上次的事,茹妃娘娘和八姐姐大約有些歉疚,都沒有過來,只是送了禮物來。
謝貴妃倒是直率性子,完全心無芥蒂,拉着我的手反覆叮囑,說和夫君一處,要嗆他七分又軟三分,千萬不能讓他欺負了去。
我忍俊不禁。
ṱųₑ禮官報過吉時,我扶着侍女的手起身,向着身邊的母妃屈膝一拜。
母妃看着我,眼裏有淚,卻只欣慰又不捨地笑着。
她輕聲對我說,「母妃沒有得到的,願我的阿甜都能得償所願。」
-18-
這晚沒有月亮,沉沉陰雲壓得很低,似乎也要染一染人間的繁華熱鬧。
觥籌交錯,沸反盈天,宴席熱鬧到很晚,一直到皇上皇后和母妃都先行回宮,賓客才陸陸續續告辭離席。
我這才鬆了口氣。
屋裏點着溫潤的合歡香,聞不見一絲炭氣的暖爐烘着,溫暖如春。
蘭書扶着我,在鑲着石榴石的牀邊坐下,我趕緊鬆了鬆繃了一天的筋骨。
門外有人輕叩了叩門,蘭書走過去,回來時提了一個描金食盒。
「公主,駙馬身邊的長風送了些點心來,」蘭書把食盒裏的果子一碟一碟擺在桌上,笑得有些促狹,「說是駙馬看公主晚上沒喫多少,特意送來讓公主先墊墊肚子。駙馬招待完前面的賓客就過來。」
我莫名臉熱,伸手取了枚玫瑰餅,輕咬一口,酥軟清香。
「說起來,駙馬爺雖是武將,倒是體貼得緊。」蘭書給我斟了杯暖茶。
我接過杯子,抬眼問,「墨硯呢?」
「大約在大廚房盯着呢。」蘭書想了想,似乎也有一會兒沒看到墨硯了,「換了新府邸,添了不少人手,雖然都是宮裏出來的麻利人,多少還需要上手一陣子。」
我心下有些隱約的不安,想了想,還是放心不下。
「蘭書,讓長風過來在門口守着,你去尋一尋墨硯。」
蘭書領命,走到門外叫人。
可過了好幾息,外面都沒有動靜。
危險的感覺一瞬間從脊背爬上來,我霍地站起來,還沒轉過身,冰冷的刀刃如同毒蛇纏上我的脖頸。
「九公主,別來無恙。」
我瞳孔微微收縮。
是桑圖。
一輛毫不起眼的木板車,滿載着布匹行李,悄然出城。
我被藏在一堆散發着黴味的布匹中間,嘴裏塞着布團。
出了城,蒙着灰布頭巾的桑圖便棄了車,一把把我薅出來,綁在馬鞍後面,一夾馬肚子,疾馳狂奔。
這匹馬很瘦,嶙峋的背骨硌着我的胃,我忍不住地乾嘔。
桑圖嫌惡地瞥了我一下,大概也怕我嗆死,抬手扯掉了布團。
我被顛得七葷八素,吐了半天,又劇烈地咳了半天,好半晌才喘過一口氣來,咬牙開口。
「能在寧奕眼皮子底下把本宮劫出來,你也算有兩分本事。」
桑圖冷笑,「在九公主籌備婚事的日子裏,桑某人也沒閒着。何況我既敢隻身入南朝和談,自然有我的底牌。」
我悚然,看來這皇城中,餘孽未消。
我又咳了咳,略微思索了下,嘲諷道,「本宮怎麼記得桑圖大人很是看不起女子,怎麼如今肯下這麼大功夫來擄走一個女子。」
「九公主不必激將,」桑圖正色,有些煩躁地看了看天空,「只能說,這是九公主應得的宿命。」
我側過頭,順着他的視線,看着烏雲密佈的天空,心下了然。
「哦?怎麼說?」
「女子依附男子而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桑圖的聲音尖銳又刻薄,「男子在外面結了仇,女子自然要代爲受過。」
我忍不住狠狠翻了個白眼。
突然,一點冰涼的感覺落在臉上。
暗黑無垠的荒野間,飄起了白茫茫的雪。
我心下慌張,使勁咬了咬舌尖,強迫自己清醒冷靜。
失道者,天不留。
不要怕。
「桑圖大人這般,本宮可要看不起你了。」
我努力昂起頭,偷眼觀察着桑圖的神情,眼見着他煩悶不堪,下巴繃得鐵緊,趕緊加把火。
「西疆對南朝俯首稱臣,即便是心有不甘,應當正面比試纔是,怎生總用些上不了檯面的招數。」
「閉嘴!」
桑圖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
「你的父親是狗皇帝,夫君是寧奕,你就該受着!這是你的命!」
「本宮的命,自有本宮說了算。」
我平靜地打斷他怒不可遏的話語。
他愣了愣,隨即猙獰地大笑,笑着笑着,他的聲音逐漸低下去,笑容也逐漸凝固。
我向另一側偏過頭去。
有馬蹄聲由遠及近,鏗鏘有力,如悶雷般迅速逼近。
桑圖回頭看了一眼,忍不住怒罵一句。
距離不過一射之地,寧奕一身大紅喜服,在白雪漫天裏熱烈如火,騎着馬追上來。
獵獵寒風將衣帶和墨髮打着旋高高揚起,寧奕猛地鬆開繮繩,立在馬上,抬手搭箭。
「嗖——」破空之聲響起,雷霆萬鈞的威勢逼來。
桑圖一拉繮繩,驟然轉向,馬淒厲嘶鳴,他俯身,半個身子都掛到馬下,才堪堪躲過這一箭。
他氣極,掏出匕首割斷捆着我的繩索,一把把我撈起來,結結實實擋在自己身前,只露出一雙陰暗淬毒的眼睛。
匕首搭在我的脖頸間。
寧奕越靠越近,卻沒再輕易放箭。
「聽說寧將軍殺伐果斷,箭術百步穿楊,不如今日就讓我見識見識一箭雙鵰如何?」桑圖收了收胳膊,刀刃已經貼上了我的皮膚。
「桑圖大人自己想尋死,不必拉上我夫人。」寧奕冷聲應道,神色凝重。
「哈哈哈,這事可由不得寧將軍,看着自己新婚妻子和別的男人死在一起釘成串,寧將軍想來肯定得噁心得夠本吧。」
趁着桑圖說話間,我看着寧奕,微微往斜下方使了個眼色。
寧奕會意,手指默默搭了支羽箭。
「桑某人能噁心到寧將軍,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說時遲那時快,桑圖話音剛落,還在嘲諷冷笑,我猛地將捆綁着的手往右邊掙扎着一送。
下一瞬,寧奕的箭便貼着繩索飛過,沒入漆黑的虛空。
手腕間驀地一鬆,沒等大驚失色的桑圖緩過勁來,我輕撫腕間機括,銀針悄無聲息沒入桑圖的腹部。
「呃——」
桑圖一聲悶哼,身形晃了晃,差點摔下去。
他回過神,咬牙繃住,手腕驟然用力收緊,準備割斷我的喉口。
一息之機,一寸之危。
又一支奪命的羽箭擦着我的耳邊,帶着劃破空氣的尖銳聲響,直直釘進了他的眉心。
桑圖沒再發出任何聲音。
他的時間,頃刻間慢下來,直到停止。
他瞪大眼睛,像一隻頹敗的沙包,悶聲落在地上。
馬受了驚嚇,嘶鳴着揚起前蹄,我一把抓住馬鞍,眼看着就要被甩下去。
寧奕躍起,輕點馬背,飛身而出,勁瘦有力的臂膀環住我的腰,抱着我一個翻身,就穩穩當當落在了他的馬上。
不過幾息之間,便換了天地。
我長舒一口氣,把手心裏捏得只剩些碎渣的玫瑰餅扔到覆着薄雪的地上。
「還好你來得快,不然雪大了蓋住了記號,還真不好辦了。」我努力擺出輕鬆的語氣。
寧奕從背後緊緊環住我,把下巴抵在我的頸窩裏。
「對不起,是我疏忽,讓你身陷險境。」
他微微有些顫抖,劇烈的心跳透過衣料傳過來。
我搖搖頭,「怎能怪你,你也是今天才住到這座府裏來。」
「不論如何,讓你遇到危險,就是我不對。」
寧奕聲音低低的,是在自責,落在我耳邊,他的氣息從身後溫柔又蠻橫地包裹住我,我慢慢安下心來。
都城以北的荒野裏,寂靜無人,只有遠處城樓上的火把,遙遙相望。
馬蹄踩着鬆軟的雪,咯吱作響。
「記號到了南城門不遠處就掉了頭,可是你做了什麼?」寧奕輕聲問。
「我聽到宋記的聲音了,便猜他想從南門出城,繞到西邊。應是踩點多次,熟悉得很。」我靠在寧奕懷裏,慢悠悠地回答,「所以我便使了全身力氣奮力掙扎。」
「實際上捆得緊,掙扎皆是徒勞,在外面大約察覺不到異常,只有木板車的震動能感覺分毫,耐不住他心虛,又不好大街上把我刨出來打暈,爲了保險起見,只能改走北門。」
寧奕低低笑起來。
「北邊沒有樹木,也沒有什麼房屋,今日又沒有星象可觀,只要我一直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的腳程便會一慢再慢。」
「剩下的,便只有交給我的夫君了。」
「原來南朝最厲害的女諸葛,是我夫人。」寧奕被我這炫耀一般的語氣逗樂了,眼角眉梢都帶上笑意,「夫人不去當軍師,真是屈才。」
-19-
進了燈火通明的城門,四處戒嚴搜查的都城守備軍首領迎上來。
這麼冷的天,他額角都是汗,我頗不忍心,安撫了兩句。
確認了我和寧奕平安無虞,他腿一軟,唸了句阿彌陀佛,便匆匆忙忙趕去皇宮裏報平安。
不過城門到中街的工夫,原本關門閉戶風聲鶴唳的商戶,有大膽的,已經重新擺上桌椅,點上爐竈,熱火朝天地煮起夜宵來。
連續過了好幾個香氣四溢的小喫攤,我的肚子終於很不爭氣地咕嚕了一聲。
寧奕失笑,湊在我耳邊小聲問,「點心沒喫?」
「都吐了。」我無語地抿着嘴,面如菜色。
寧奕指了指街邊一家小小的麪食鋪。
「他家鮮肉餛飩還不錯,要嚐嚐嗎?」
不得不說,兩個身穿喜服的人,在街邊小攤坐着還是挺扎眼的。
熱氣騰騰的餛飩不出一會兒便端上來,我舀起一個,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咬開。
皮薄餡大,汁水鮮美,餛飩皮嫩滑極了,一下子滑到胃裏,空落落的胃在這一刻終於有了着落。
寧奕託着下巴饒有興致地看着我。
「以前總想着若是有一天,你能這樣看着我笑就好了。」
我抬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真實的體溫相觸。
他反手,把我的手攥在手心裏,緊緊握住。
「這是餓了出來喫宵夜?」麪食攤的老闆樂呵呵地晃悠過來,一臉過來人的表情,「我懂,洞房嘛,費體力,很容易餓的。」
「咳咳!」我一下子噎住,嗆得咳嗽起來,窘迫得兩頰通紅。
寧奕坐過來,輕輕拍我的背,笑得樂不可支,耳根倒是紅彤彤的。
被我杵了一胳膊肘,他輕咳一聲,連忙正色道。
「老先生莫要揶揄我們了,夫人臉皮薄,一會兒該惱了。」
老闆爽朗大笑,從鍋爐邊端了碗赤豆年糕來。
「今日小號贈二位新人一份點心,祝二位如這年糕一般,甜甜蜜蜜……嗯……」
他撓了撓頭想了想,「……黏黏糊糊!嗯!」
我撲哧笑出聲。
回到公主府,蘭書墨硯強忍着眼淚撲過來,上上下下打量過了見我沒事,才跪地謝罪。
她倆也是剛從迷藥的藥勁裏緩過來,我心有慼慼,吩咐她們去休息,誰料兩個人說什麼也不肯再離開我半步。
我想了想,若是讓這兩丫頭看到身上的暗傷,怕是這輩子心裏都過不去這個坎。只好讓她們守在門口。
我沐浴完,又穿好裏衣,才繞出屏風,蘭書墨硯手腳麻利地爲我絞乾頭髮,亦步亦趨送我到婚房。
推開裏間的門,寧奕已經在等候。
不過幾個時辰過去,再來這裏,只不過多了一個人,這間屋子便突然逼仄起來。
桌上還擺着合巹酒的酒壺,寧奕將兩個酒杯斟滿,坐在牀沿邊,和我喝了交杯酒。
酒杯清脆地碰了碰,呼吸曖昧地糾纏幾息,隨着酒水下肚,又拉扯出距離。
我心怦怦亂跳起來。
寧奕放下酒杯,拉住我的手,輕輕扯開我的袖口。
我如同燙着了一般躲開手,熱度卻瞬間衝上四肢百骸,在耳根凝聚,燒得我坐立難安。
「別怕,我看看你的傷。」他聲音輕柔,微微有點啞。
我沒再躲開,把手放在他手心裏,寧奕扯開袖口,看了看我的手腕。
「都青紫了。」他皺着眉頭,滿眼心疼。
「沒事。」我收回手,撐起笑意對他搖搖頭。
寧奕定定看着我,眼神像一池幽深春水,將人溺在其中,分毫不想清醒。
他起身,從一旁的櫃子裏翻找了一陣,取出一個天青玉的小瓶子來。
「別動,給你上藥。」
他重新拉過我的手,用修長的手指取了藥膏,輕輕地塗在我的手腕上。
藥膏微涼,在他指尖化開,熨帖地敷在傷口上,不一會兒便溫溫熱熱舒服極了。
「還有哪裏受傷嗎?」他看着我的眼睛問。
我搖搖頭。
他仍是不放心,捲起我的袖子,一直到看到我上臂被大力握出來的青紫指痕。
我清楚聽到,寧奕磨了磨後槽牙。
「痛快了結,便宜他了。」他下頜繃得緊緊的,眼神冰冷。
我扯了扯他的衣角。
「都過去了,上藥吧。」
藥草的香氣漸漸蓋過了合歡香的氣息,我的羞赧和緊張也漸漸放鬆下來。
「還有沒有哪裏受傷?」
我微微低着頭,掩住眼裏的侷促,指了指後背。
「後背有點痛,好像是磕到了。」
「我幫你看看。」
寧奕頓了頓,伸手扯住裏衣的衣帶,慢慢地一點一點拉開,衣料在肩頭流連片刻,便悄然滑落。
寧奕坐到我身後,藥膏瓶拿起又放下,溫熱的指腹輕輕落在我的後背上。
麻酥酥的癢攀上來,我冷不丁起了一身戰慄。
他的手指打着圈,從我的蝴蝶骨,繾綣到後腰,明明藥膏清涼,卻將燎原的火慢悠悠點燃我的每一寸皮膚。
我死死咬着嘴脣,生怕自己發出什麼奇怪的聲音。
眼前一對龍鳳花燭燃得熱烈。
「好了。」
他突然停下了動作。
我能聽到他竭力壓着紛亂的呼吸。
寧奕溫柔地重新爲我披上裏衣,又認認真真一絲不苟地把衣帶繫好。
「公主今日受了傷又受了驚嚇,該好好休養纔是。」
他扶着我躺好,整理好了枕頭和被角,在我額上落下一吻,才和衣在外側躺下。
我抱着被角,看着帳頂的百子千孫圖發呆。
半晌,我伸手過去,試探着勾住了他的手指。
我知道他醒着。
「寧奕。」
我臉熱得能滴血,一句話羞得怎麼都說不完整。
「我們……今天……是……洞房花燭,不……是不是不太好?」
磕磕巴巴擠出來這句話,我尷尬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有些着惱地用被子矇住臉,只露出一雙眼睛。
屋裏靜默了一刻。
腦子裏突然冒出一句,好想把他踢下去。
沒等我付諸行動,身上一重,他欺身壓上來,眼角微紅,聲音沙啞透了。
「公主金枝玉葉。」
他微涼的脣,從鼻尖滑到耳側,灼熱的氣息落在耳垂,惹得我一個激靈。
「卑職武將出身,行事怕是莽撞些。」
「冒犯了。」
-20-
確是冒犯得厲害。
雪下了一整夜,雪花綻放又落幕,掛滿枝頭檐角,待我再醒來,已近正午,天光映着雪色,照得屋裏一片明亮。
我只覺得腦子裏仍是暈乎乎的,如一團糨糊,再看桌前氣定神閒神清氣爽看書的人,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聽到動靜,寧奕抬眼,見我醒了,起身坐到牀沿,提了提被角,遮住我露出來的肩頭。
「醒了?可有哪裏不舒服?」
明明是關切的話,我卻臊得慌,只垂眸搖搖頭。
「起來喫點東西?小心胃餓壞了。」
說起來,我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寧奕。
昨夜他縱馬而來,渾身凜冽的殺氣,彷彿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戰神在黑夜裏憑空降臨,而現在,他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幫我係着外襟的盤扣,眼裏盛滿光風霽月的溫柔。
我心頭軟得不象話。
膳房送了豐腴適口的獅子頭暖鍋來,又配了好幾樣小菜,我這才感覺到胃裏空得難受,喝了碗熱湯,纔想起來。
「看你披風是溼的,這麼早起來有什麼事嗎?」
「清理了下門戶。」他剝好只蝦,放在我碗裏,「人都捆上了,聽候公主發落。」
我停了筷子,抬眼看向寧奕,「都?很多人?」
「很多,」寧奕擰了擰眉頭,「而且大多都是漏洞百出,只是拙劣了些,就像是等着人揭穿。」
看來宮裏的水,比我想得還要深得多。
深到在我這麼個無關痛癢的皇室邊緣人身邊,也佈滿了棋子。
「我不欲爭鬥,爭鬥卻從不放過我。」
我看向窗外,喚了蘭書過來。
「蘭書,都送回內務府,告訴他們,本宮用不起這些能人。」
許是看出我驟然低落的心情,寧奕撫了撫我的發頂,溫言安慰。
「待到春暖花開,我帶你去外面轉轉,外面天高海闊,遠離傾軋,自有一番天地。」
用過午膳,我和寧奕到園子裏閒逛消食,廊下的風是雪霽的清朗。
「對了,這個是我母妃之前給我防身用的,你可能幫我找到契合的銀針?」
我取下手腕上的銀鐲,放在寧奕的手心裏。
寧奕仔細察看了一番,越看錶情越鄭重。
「這鐲子裏暗藏的機括,大多數是仿了唐門失傳已久的千機弩,威力巨大。銀針也是特製的,我盡力尋尋看,有無能工巧匠可以打造。」
他又裏裏外外看了遍,用心記清楚了形制,才把鐲子還給我。
「昨日我還很詫異何物在咫尺之內有如此威力,讓桑圖方寸大亂,原是此物,我記得容娘娘是蜀中人?」
我點點頭,「是,舅父原是蜀中軍械官。」
寧奕拉着我,目光落在院子西側,被落雪的松柏勾出輪廓的碧空,不無感嘆。
「幸而蜀中在立朝之初便已收復歸心,否則便是我和父親,遇上這些也是要頭痛的。」
第二日,按規矩得去宮裏謝恩聽訓。
叩了禮敬了茶,父皇和皇后象徵性叮嚀囑咐了幾句,不過一個多時辰,禮數便周全了。寧奕跟着禮部郎官去授職冊禮,我便留在這裏等他,難得皇家聚得這樣齊,閒話起家常來也是格外熱鬧。
昨夜的動靜自然沒能瞞過誰,大家拽着我事無鉅細問起昨日險境,聽到桑圖狗急跳牆和寧奕風雪追擊,衆人都忍不住捏了把汗。
「真是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九妹妹是有福氣的。」大皇子聽完全程,重重鬆了口氣,關切得緊,「咱們的妹夫實乃真英雄。」
「老鎮遠侯也真慘,家裏六個兒子戰死兩個,好不容易出個天賦異稟能建功立業的,還被九妹妹拐來做駙馬,想想就人生灰暗啊。」
二皇子陰陽怪氣地感嘆,其樂融融的氛圍陡然急轉,衆人頗不認同地瞪着他,他卻毫不在意地攤攤手,轉眼挑釁地瞥了眼四皇兄。
「閉嘴,休得胡說。」大皇兄低聲怒斥。
四皇子眼神鋒利寒涼,毫不畏懼地迎着二皇子的目光,卻緘默不言。
一旁閒坐喫茶的父皇卻開了口,「老二說得也是,小九啊,既已成親,雖然是公主出身,也還是要恪守爲人婦的本分,多多爲寧家開枝散葉纔是。」
我低頭沉默,沒有搭話。
聽了半天父皇關於皇家臉面的說教,又看了一出暗流湧動的口舌之爭,我膩歪得喫午膳時胃口都蔫蔫的。
用過午膳我可算尋了個由頭,跑到御花園裏躲懶偷閒。
冬日肅殺,御花園裏紅梅豔烈。
我順着一路賞花看雪,一早上的鬱結之氣,慢慢輕盈,疏解開來。
謝貴妃所居的長春宮外,冬青墜着沉甸甸的紅果兒,玲瓏可愛,我湊過去輕輕捏了捏,再抬頭時,遠遠便看見了許久未見的謝陽。
那日清風樓酒香燈影中,謝陽令我陌生的冷肅和陰鬱猶在眼前,此番再遇到,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想回避開。
可謝陽已然看到了我,依舊是沒心沒肺咋咋呼呼地衝過來。
「好啊小師父,你騙我!別想跑。」
他穿着件絳色的斗篷,跑起來像只活潑潑的醒獅。
我莫名地鬆了口氣。
「我怎的騙你了?」
「你說,寧將軍本該是將軍,可是現在呢!你把他變成駙馬了!你騙我!」謝陽氣鼓鼓的,頗爲不贊同地撇撇嘴。
本是不用過腦子就能懟回去的話,我心裏一沉,有些壓抑着的內疚悄無聲息地跳出來,連帶着反駁都變得心虛。
「我……」
不等我說完,身後一股大力把我往回一帶,我踉蹌着退後一步,撞到身後的人堅實寬闊的胸膛。
寧奕不知何時過來,用一種強橫的姿態把我圈在懷裏,他身形高大挺拔,胳膊剛剛好圈住我的肩膀,聲音沉沉在我的發頂響起。
「寧某是何職務,不勞謝公子操心,說起來,還要感謝謝公子高義成全,寧某才能得償所願。」
說罷,也不管謝陽在後面氣得哇哇跳腳,不由分說地攬着我快步走出了御花園。
「大爺的,姓寧的,要不是你截胡……」
他抬起手,捂住了我的耳朵。
我愣了愣,覺得他這樣幼稚的舉動,莫名有些可愛,彷彿恪守在我們之間的禮法身份都散去,終於露出孩童一樣真實的自己。
我抬眼看他,他下頜繃得緊緊的,眉頭微蹙,臉色有些陰沉。
「你生氣了?」我試探地問。
「沒有。」他微微眯起眼睛,脣抿成一條線,倔強地沒有承認。
「還說沒有,氣得臉都紅了,是誰給你臉色看了?我去給寧公子出氣!」
他哪裏還不知道我在揶揄他,瞪着眼睛看着我,猛地把我拉進懷裏,緊緊箍住我。
灼熱的呼吸落在耳邊,他的聲音悶悶的。
「不許跟你的青梅竹馬說話。」
-21-
我撥開車窗厚厚的捲簾,偷眼看着旁邊並行着的,騎着高頭大馬的寧奕。
「別生氣啦,發小相見打個招呼也很正常,」我趴在窗沿上,小聲嘟囔着,「怎生這樣小氣嘛。」
他微揚着下巴,冷冷覷着我,「之前府上後牆的瓦,莫不是也是這廝弄的?」
我一愣,想了一會兒才從記憶裏挖出這麼件事來,頓時氣焰消了一大截。
「那,我被禁足了,發小來探望一下,是不是也挺正常的。」
聲音越來越低,話越說越沒有底氣。
寧奕簡直被我氣笑了。
「那,三番五次地提親,也正常?」
「可不興誤會。」
說到這裏,我坐直起來,義正詞嚴地解釋,「那可真是發小的義氣,他知我不願去和親,故有此一幫,當不得真。」
那時候的謝陽,義氣得令我刮目相看,潛意識裏,我也覺得我應該肝膽相照,至少此事上,不應該讓他蒙冤。
寧奕定定看着我,滿臉寫着我聽你胡謅。
「真的!你這真的是冤枉好人,冤假錯案。」
他對着我滿眼的真誠,欲言又止了半天,纔不可置信地問。
「你竟沒有當真?」
「本來就不是真的。」我頗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窗框就像公堂的醒木,被我拍得啪啪響。
「那小子從小對我說過最多的話,不是說他要把謝家祕製的泡菜罈子扣我頭上,就是說他長大要當官把我發配嶺南喂猴,怎麼可能想娶我。」
寧奕:……
「對了對了,」我想起一件極有說服力的左證,忙不迭地開口,「小時候謝娘娘曾戲言,要謝陽娶我做媳婦。」
「謝陽足足哭了一整天,吵着嚷着與其娶我,不如娶程太傅做媳婦,至少程太傅下了學不會盯着他做功課。」
寧奕無語,噎了半天,才無不感嘆地擠出一句。
「果然人還是該自幼謹言慎行。」
吵吵笑笑了一陣,馬車便停在了鎮遠侯府外。
和寧家的長輩在大婚過禮時是見過的,今日來已是熟稔,奉了茶,鎮遠侯和夫人便帶我們去祠堂上香。
祠堂闊大空曠,一塵不染,只有嫋嫋清香。寧奕點了香,領着我一座座牌位拜過,最後停在兩座邊緣的牌位前。
牌位是半新的。
他舉着香拜過,那種隨意的鄭重,彷彿手裏的是酒杯,對面的,不是冰冷的牌位,而是笑着和他對酌的兄長。
「二哥,三哥,小六成親了,帶弟媳來見你們。」
寧夫人在一旁,眼眶通紅,卻極力隱忍着。
我上前,虔誠地鞠躬拜過兄長,把香置於香爐中。
寧家二哥,三哥,若你們在天有靈,請原諒我。
爲我此生不必心意難平,私藏了你們最出色的弟弟。
祠堂出來,是另一番人間。
寧家後園闢出了很大一片空地,翻整成一壟一壟,種滿了稀奇古怪的植物,有一壟甚至在這隆冬臘月裏,都油綠油綠,盈滿勃勃生機。
鎮遠侯換了一身短打,扛着鋤頭在地裏揮得飛起。
寧奕啞然失笑,「這麼些年了,爹這勁頭,還這般足。」
鎮遠侯遠遠看到寧奕,揚聲喝斥,聲如洪鐘,中氣十足,卻不嚴肅,一點都看不出已經年過花甲。
「臭小子別想躲懶,快來幫我剷剷雪,一會兒把我的寶貝們都凍壞了。」
寧奕朗聲應了句,回身拉了拉我的手,似是詢問。
「你快去吧,可有何我能幫上忙的?」衆目睽睽下,我有些羞赧,溫聲應他。
「公主不必管他,若是這小子偷懶耍滑,讓自家夫人辛苦,他爹可是要揍他的。」
寧夫人看着我們交握的手,有些促狹地咯咯笑起來,膩歪地瞪了眼寧奕。
「你呀,就放心把你寶貝夫人交給我,惹她不痛快了,你拿孃親是問便是。」
眼見着父子倆在雪地裏忙得虎虎生風,時不時還互懟兩句,我不自覺帶了笑意,心裏熱騰騰的。
「他爹自從榮休下了戰場,整日裏閒不住,」寧夫人傷腦筋得很,卻是個直爽性子,止不住地吐槽,「這招待公主的大日子,還記掛着被風雪壓趴了的寶貝作物,實在是……」
「無妨,夫人別把我當公主便是。」
我挽着她的胳膊,在廊下找了個不串風的地方坐下。
「一家人,合該這般熱熱鬧鬧的。」
寧夫人隨軍多年,身健體壯,心思卻細膩得緊,見我手指冰涼,忙叫人送了手爐來。
「夫人可恨我嗎?」
「嗯?」
寧夫人愣了愣,思索了下才反應過來,忍不住點了點我的額頭,氣不打一處來。
「這與你何干,你這丫頭,心思這樣重,多累人。」
她在廊下的欄杆邊坐下,拍了拍旁邊的位置,拉着我坐在身側。
「自小,我便隨他們兄弟幾個,只要自己想要,自己選的,醉臥沙場也好,閒雲野鶴也罷,只要自己覺得逍遙快活,便是理想。」
她頓了頓,眼裏帶了些暖意融融的笑。
「那日他收到線報,說皇上召你進宮賜駙馬,他頭也不回地跑出去,馬鞍都沒扎嚴實,在門口就摔下來。」
我愕然。
「他也顧不上疼,翻身上馬就往宮裏狂奔。」
她溫暖的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
「那時我便知道,他的理想,是你了Ŧù₂。」
-22-
迎春花剛剛把皇城外的花池墜出滿目的金黃,我和寧奕兩人,一車一馬,便踏上了南下的征程,去兌現他許給我的江湖之遠。
是自出生以來第一次遠離京城,起先我還有些拘謹小心,一路行山看水走到江南時,我已經如同脫繮的馬斷線的紙鳶,肆意到有些野。
我們一起去了臨安明前春茶的品茶會,在蘇杭的綿綿細雨中消磨了一整個春天,賴到趕上了太湖第一場河鮮宴,才依依不捨往南去。
在夏日裏坐了泉州的商船出海,到嶺南時,最後一波荔枝正要罷市,穿過煙波浩渺的洞庭,又折回蘇州拎着燈籠抓螃蟹。
一直待到秋水長空,天高風輕,我和寧奕,優哉遊哉地搭上了入蜀中的車隊。
我編着辮子,和寧奕一起扮作來蜀地行商的香料販子,坐在車隊運布匹的木板車上。
左手邊是萬丈深淵,右手邊是懸崖絕壁,自古說蜀道難,車隊是當地人帶隊,倒是行得穩穩當當。
一直到地勢逐漸平緩,入目處滿眼都是沉甸甸的稻穗,耳裏聽見的都是喊着豐收的號子。
路上都是清冽的稻香,收穫總是格外令人喜悅,趁着停車休整,我跳下來,饒有興致地隨手捻起一支稻穗,仔細一看,驚得瞪大了眼睛。
「這,居然是金須稻?」
「是咧,這一片都是。」
一旁抱着水囊衝着馬背的領路大叔,瞥了我一眼,對我的少見多怪頗爲嫌棄。
「金須稻不是膠州的品種嗎?怎會在此?」我抬眼望去,漫山遍野的稻田,掛滿了金黃的鬚鬚,隨風漾起波浪,「這個規模,太駭人了些。」
「這都是賢成公主帶來的種子,在蜀中的紅土地怎麼種好膠州的莊稼,也是賢成公主帶着親信手把手教的法子。」大叔樂呵呵地解釋,語氣裏滿滿都是欽佩和遺憾,「可惜,好人不長命咧。」
賢成公主。
這個名字如同遙遠記憶裏的一道悶雷,突然穿越幾十年的時光,直直地劈中了我,我整個人如同一塊石頭,呆愣在了原地。
說起來,賢成公主應該是我最年長的姑母。
在我出生以前很多年,她便爲了南詔和中原的和平安寧,被我的皇爺爺送到了當時溼熱又詭譎的南詔。
南詔皇室野心勃勃,內亂不止,嫁過來不足兩年,賢成公主就被虐待折磨得皮包骨,時任太子的父皇於心不忍,以公主省親的名義將賢成公主接到蜀中休養。
卻不承想,南詔王帶着軍隊打着奪回王后的旗號侵入蜀中,攻下蜀中邊境三城,賢成公主自覺罪孽深重,一杯鴆酒尋瞭解脫。
寧奕見我面色不好,走過來,把我攏在懷裏,輕輕拍了拍我的背。
「你知道嗎?每次去皇陵祭祖,父皇總會對着姑姑的牌位沉默很久。」
小時不懂事,有一次見父皇立在牌位前,站成了一塊風化的石頭,一時好奇湊過去。
只聽到父皇低聲喃喃,是經過了生與死,經過了歲月長時間的磋磨和洗禮的,認命的嘆息。
他說,「公主生來就是要爲社稷而死的。」
「皇姐,是我錯了。」
從之前,到後來,皇族的女子,四海九州島,星散飄零。
可我不曾想到的是,明明是那樣痛的苦果,卻在蜀中的山川原野裏,勃發成一片香甜的新綠。
我握緊了拳,指甲深深嵌進了掌心裏。
錯了。
父皇想錯了。
應是,公主爲社稷而生。
既受天下奉養,便不該被困在方寸天地裏,用婚姻作孤注一擲的犧牲。
廣闊天地,明月千里,蓬勃在羣山衆生之間的,纔是社稷之本。
-23-
到了綿竹,我和寧奕脫了車隊,進到城裏。
打聽到舅父所屬的軍隊如今駐紮在此休養生息,我和寧奕一一打聽過去,不料卻碰了一鼻子灰。
「姓周的軍械官?沒聽說過,走開走開。」
軍隊里人員冗雜,划拳喝酒的,打架鬥毆的比比皆是,甚至有一處,好幾個人,在樹下懶洋洋躺着,嘴裏卻不乾不淨罵着旁邊吭哧吭哧釘着木轅的人。
寧奕沉着臉,眉頭緊縮,眼中寒芒如箭。
我拉了拉他,「莫要打草驚蛇,一會兒找上官問責管教便是。」
一連問了好多人,都從未聽聞,我心裏的疑竇越滾越大。
直到走到軍營的後伙房附近,纔有一位滿臉都是傷疤和褶皺的老人,艱難地轉了轉渾濁的眼珠,點了點頭。
「姑娘說的,應該是老周。」
「他如今管着馬廄,那地兒髒臭,姑娘還要去看嗎?」
我心裏壓抑得很,疑惑和酸楚牽引着,腳下跑得很快。
馬廄離得不遠,一股直衝腦門的臭味撲面而來,激得我下意識退了一步。
在不遠處的馬棚裏,佝僂着一個老人的身影,他兩鬢斑白,喫力地用一把大刷子刷着馬棚的地面。
我張了張嘴,嗓子有些喑啞。
「請問,周洪生老先生在這裏嗎?」
喚了兩聲,老人才慢吞吞直起身子,目光迷茫,沒有焦距。
「姑娘找我嗎?」
真的是他,我身形震了震。
顧不得那麼多,我兩三步走過去,眼裏已有溼意蔓延。
「舅父,是我,我是周書容的女兒。」
大約經歷了太多風霜冷眼,老人表情木然,愣愣地沒什麼反應。
直到我拿出那枚銀鐲。
他顫抖着手,淚水從他蒼老的眼睛裏洶湧而出,嘴脣翕動了半天,才艱難地吐出一句。
「阿甜?」
酸澀湧上喉口,我哽咽着,努力地扯出笑容。
「舅父怎知我叫阿甜?」
舅父滿眼慈愛地看着我,抬起手想摸我的頭,又訕訕地縮回去,一時不知道手該往哪裏放。
我連忙上前拉住他佈滿老繭、溝壑縱橫的手掌。
「以前啊,阿容總是說,要是有個女兒就好了,名字就喚作阿甜,一定要把她,養得像個小甜棗。」
我的眼淚應聲滑落。
星子稀落,茅檐上掛着一鉤彎月。
舅父幾乎是傾盡家中的一米一飯,也只僅僅裝滿了幾個豁了口的陶碗,頗爲窘迫地搓了搓手,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不知道你們會來,家裏也沒什麼東西招待你們。」
「好啦舅父,您別忙啦,快來坐。」我拉着舅父坐下,絮絮話着家常。
不多一會兒,寧奕從外面帶了油紙包的滷肉、燒雞,還拎了壇酒來。
酒過三巡,氣氛正酣,我看着簡陋得甚至無法遮風避雨的草屋,忍不住又把白天舅父不肯回答的問題問了一遍。
「舅父,是誰害得您如此境地?」
舅父依然是笑着搖搖頭,一副知足常樂的樣子。
「老了不中用了,機會自然要給年輕人。」
寧奕原本一直沉默着陪舅父喝酒,此時也出聲詢問,「舅父不過不惑之年,如今蜀中軍械官甚至比舅父還年長些。」
他眼神篤定,有讓人安心的寬慰。
「舅父不用多慮,就告訴我們實情吧。」
舅父手裏的酒碗頓住了,苦笑了半天,才拍了拍大腿。
「也罷。」
「一切都是從那王歡掌管蜀中開始的。」
蜀中知府王歡,十年前接任知府,居然從未升遷調動,儼然成了蜀中的土皇帝。
蜀道艱難,他壟斷商路,左右交易,買賣官職,讓他的爪牙裙帶佈滿了整個蜀中,媚上欺下,早已把蜀中蛀空。
甚至西疆入侵,他們不僅獅子大開口剝削難民,還給西疆大開方便之門。
我和寧奕越聽越心驚,兩個人的臉色都沉得能滴下水。
「奈何王歡勢力巨大,背後的靠山聽說是皇家。有幾個膽大的,逼急了想去揭發他,後來全都銷聲匿跡了。」舅父怒不可遏,聲聲泣血,一下又一下拍着桌子。
「舅父怎麼不在家書裏告訴母妃您被貶職之事?」我聽得心驚。
舅父長嘆一聲,搖了搖頭,「阿容夠難的了,還不知道這王歡在朝中牽扯有多深,我怎好連累阿容。」
「這般行跡,太惡劣了些。」舅父身上巨大的無力感籠罩着我,我給舅父重新斟上酒,「舅父放心,既知此事,我絕不會坐視不理。」
從舅父家告辭出來,我和寧奕住進了一家便捷通達的驛站。
臨走時,舅父堅持要把自己仔細收着的幾樣兵器送給我們。
「很多是你們外祖自己研究着做的小玩意兒,卸任的時候我想上交,上面說是破銅爛鐵不肯收,就拿給你們玩吧。」
他眼裏滿是懷念,這個承受了太多苦難的男子,卻始終這樣忠厚地對待旁人眼裏哪怕不值一提的東西。
「你別擔心,我聯繫了舊部,他們會有人來安頓照顧舅父。」
大約是看出了我的消沉,寧奕溫聲安慰。
「寧奕,」站在清冷的月光下,我停下腳步,眉頭卻怎麼也展不開,「我想早點回去。」
「太多人在受苦了,我們的力量太小了,我要回去,借把力。」
他看着我,眼睛如朗月波光,盈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欣賞。
「好,我們明天就返程。」
-24-
夜裏風聲大作,驛站老舊的窗欞敲着咔噠咔噠的聲響。
剛迷迷糊糊眯着,突然被寧奕輕手輕腳地抱起來。
我暈暈乎乎跌進熟悉又溫暖的懷抱,下意識地往他頸窩裏蹭。
「別鬧。」
他的脣貼着我的耳廓,輕聲細語,鬧得我一陣酥麻。
「有人來了。」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
外面除了風聲蕭蕭,空無一人。
寧奕抱着我,輕點檐角躍出去,幾個騰挪,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對面的山崖青石後面。
站定了身形,我回身望去,猛地捂住了嘴。
小小的驛站下面烏泱泱埋伏了將近四五十號人,像黑暗中湧動的蛆蟲。
下一瞬,火光沖天,幾十支掛着油點着火的利箭,齊刷刷射進驛站的窗口。
整個驛站,便吞沒在了一片火海中。
心幾乎要跳到嗓子眼來,我竭力控制自己不發出聲音。
寧奕重新環上我的腰,穩穩當當把我扣在懷裏。
「走,他們發現不對,很快就會追上來。」
事實上,如此明目張膽的擊殺,自然不會只有一部分,剛從隱蔽處跑出城,便看到城裏密密麻麻列隊追出來圍剿我們的人。
我心下一沉。
「舅父怎麼辦?」
寧奕沉着地拉着我隱蔽身形,估摸了一下對方的人數和戰力,「他們的目標是我們,我們一刻不落網,他們就會留着舅父威脅我們。」
我立刻會意,不再多問,只全神貫注跟着他迂迴藏匿,往深山裏去。
蜀地羣山高聳,地勢複雜,雖然我和寧奕對地形實在不熟悉,好在道路狹窄處多,挑着走,兩人是靈活極了,茫茫追兵速度卻實在是快不起來。
寧奕身法又好,好幾次幾個領頭的黑衣人揮着刀劍砍過來,寧奕託着我的腰,我緊緊抱住他的脖子,飛檐走壁,縱身輕點,便又換了落腳的山岩。
一時之間竟也沒讓對方佔得上風。
如此拉鋸追擊了好幾個時辰,漫漫蜀道都瀰漫着驚險的氣息。
天光破曉之時,身後最近的一個黑衣人突然爆發出一聲怪笑。
寧奕猛地停了腳步。
我抬頭一看,眼前原本暢行無阻的道路,堵滿了巨大的石塊。
竟是塌方。
兩邊是高聳的絕壁,坡度極陡,像一隻張開大嘴的巨獸。
可眼前唯一的路已被巨石塞了個嚴嚴實實。
身後的追兵已經逐漸逼近,天光既曉,黑暗卻鬼魅一般逼到了眼前。
寧奕持劍,挑翻了兩個最近前的黑衣人,黑衣人倒地,連聲都沒吭。
「都是死士。」
寧奕面沉如水,微眯着眼睛,硬挺的輪廓繃緊,屏氣凝神注意着周圍的動靜。
「真是大手筆,能豢養這麼多死士。」
我心下微涼,這樣多的死士,又是這樣進退兩難的處境,縱是寧奕三頭六臂,想要逃出去怕也要去了半條命。
何況還拖着一個我。
我緊張地屏着呼吸,飛快地想着法子。
越來越多的黑衣人湧上來,寧奕劍鋒凌厲,銀光紛飛。
我躲在寧奕身後,帶着最後一絲絲的僥倖和期待,焦灼地翻揀着舅父給的小包裹。
劇毒之物,五步之內,必有解藥。也許蜀地之器,可解蜀地之困。
天空越來越亮,遠遠地,隱約能看見弓箭手狂奔着趕來,近處死士的壓力也越來越大。我心如擂鼓,越沉越低。
這時指尖突然被一個倒鉤鉤到。
我心中一喜,顧不上手指鑽心的疼,一把握住倒鉤,往外拽出來。
是一把飛爪。
機會只有一瞬。
我瞳孔微縮,冷眼看着,只等着寧奕擊退一波死士的空當,我上前半步,把飛爪塞到他手裏。
寧奕的劍已經飲足了鮮血,寒芒被一片鮮紅覆住,只覺得更加森然可怖。
他抬起右手,揮劍劃開一個人的喉嚨,身形一轉,掃了眼左手裏握着的飛爪,再一挪步,又格擋開一個人的劈殺。
眼看着遠處的弓箭手,已經起了架勢,寧奕手腕一翻,手中長劍如同一隻帶着凜冽殺意的竹蜻蜓,往黑衣人羣裏旋舞而去。
這一擊帶着不死不休之力,讓所有躍躍欲試的黑衣人都情不自禁後退了一步。
劍一出手,寧奕便回身,一把攬住我,手中的飛爪疾射而出,穩穩扣在一旁的山崖上。
他雙腳一蹬,藉着飛爪的鎖鏈,凌空而起,穩穩當當落在擋在我們面前的巨石頂上。
還沒站穩,他突然按着我猛地趴倒在巨石上的凹陷處,手心小心地墊着我的腦袋。
羽箭破空聲堪堪在我們耳邊劃過。
短短几息,攔路的巨石突然成了我們的擋箭牌。無數羽箭從下方帶着雷霆之勢飛上來,要麼被巨石擋住,要麼無力地落到後面。
兩側的絕壁一時難以爬上去,弓箭手也拿我們沒轍,我和寧奕獲得短暫的喘息之機。
寧奕的手已經被巨石和鎖鏈磨得青紫,他護着我,又往後退了一點點。
僅僅一點點,腳便落了空。
我嚇得往回縮了縮,一動之間,碰掉了巨石上一顆散落的石塊。
我和寧奕同時屏住了呼吸。
不到兩息,石塊落下去,咕咚一聲巨響。
巨石後面,居然是水。
寧奕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是堰塞湖。」
-25-
寧奕伏在石頭上,把飛爪釘在身後的山崖上,扯了扯,確認扣得牢固,才把另一端交給我,又把鎖鏈纏在我的胳膊上,才撫了撫我的臉。
「此番是我託大了,委屈你了。」
我搖搖頭,攥緊了手裏的鎖鏈。
「一會見。」
落箭如雨。
寧奕如同蟄伏的獵豹,將一支半臂長的弓弩和一隻沉甸甸的流星錘鉤在一起,抓着一個間隙,輕點石頭,借力騰空躍出,輕盈利落如同一隻飛燕,側身一轉,落在對面絕壁上一塊突出處。
弓箭手立馬調整站位,調轉方向瞄準。
然而,沒等他們反應,寧奕單膝跪地蹲下,右手持弩左手ƭŭ̀ₜ託錘,眯起一隻眼睛,在電光石火之間定住巨石堆間不起眼的一處縫隙。
沒有絲毫猶豫,弩箭雷霆萬鈞,拉着鏈條噹啷噹啷響着的流星錘,朝着那處縫隙,穿山破石,重擊而去。
「嗖——咔——」
「咚!」
兩聲連環的響動。
隨之而來的,卻是巨石堆隱隱的顫動和令人牙酸的碎裂聲。
天明的第一束陽光落到山谷裏。
山谷裏,卻換了人間。
細微的碎裂越拉越大,灰塵撲簌簌落下。
然後,天崩地裂。
巨石坍塌沉陷,背後圍困許久的洪流泥沙,一瞬間奔湧而出,傾瀉而下。
滾滾巨浪如同饕餮巨口,咆哮着往山谷外吞噬而去,要將萬物生靈抹個乾淨。
密密麻麻的黑衣人亂了陣腳,七歪八扭地四散奔逃,最後胡亂放出的箭,軟塌塌地,沒了章法。
然而,掙扎不過徒勞,泥沙夾着碎石樹木,排山倒海推下去,慘叫着逃竄着的人們,漸漸一個一個被吞沒在漩渦裏。
鎖鏈絞在我的胳膊上,失去了巨石作爲落腳的依託,我如同一片懸在風雨中的樹葉,瑟瑟飄零。
好在一開始離石壁夠近,一瞬間的踏空,並不會將我甩出重傷,只是激盪起的泥水又溼又滑,想要攀住石壁穩住身形也實在是不容易。
寧奕一擊即中,想要折回來卻沒那麼容易,只能艱難地在石壁上尋落腳點小心騰挪。
手一軟,我往下溜了一截,腳尖已經淹沒在了泥水中。
被裹挾着的樹丫和碎石不時刮過我,帶着我晃晃悠悠,手上的勁越來越弱,飛爪也喫力地搖晃起來。
身形猛地又往下墜了些,眼看着膝蓋就要沒入泥水,一隻溫暖熟悉的手拉住了我。
寧奕單手攀着石壁,指尖鮮血順着尖銳的石頭蔓延開來,他卻彷彿渾然未覺,只拼盡力氣拉住我的手腕,咬着牙一點一點,把我拽進懷裏。
我緊緊環住他的脖子,讓他騰出手來,飛爪也順勢交給他接管。
我知道,他來了,我便不用怕了。
耳邊是凌空的風聲,聽着他隆隆的心跳,絕壁險峻,而他手上皮肉綻開,血肉模糊,動作卻迅捷如電。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我們便登頂了右邊山崖,兩個累到虛脫的人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氣。
視野豁然開朗,天光大亮,離開潮溼壓抑的山谷,山頂爽朗的風夾着草木清香包裹而來,舒坦極了。
我下意識去看他重傷的手。
寧奕卻一把拉住我,緊緊把我揉進懷裏。
「還好,還好你沒事。」
他整個人都顫抖着,胳膊抱得我生疼,聲音都喑啞。
「若沒有你,我要怎麼辦。」
-26-
穿林索徑,再尋到人跡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
我和寧奕尋了一戶船家,走水路往回而去。
晚霞燒紅天際,江面都是一片燦爛,我拿了草藥,仔細給寧奕的手上藥。
船伕是一個健壯黝黑的中年漢子,旁邊坐着個拿着草紙本和炭條寫寫畫畫的半大孩子Ťūₗ,烏溜溜的黑眼珠懵懂又天真地看一看我們,又在紙上塗塗畫畫。
不一會兒,便輕快地跳下來,把草紙本拿給我看。
紙張很粗糙,在夕陽下泛着暖黃,上面畫着我坐在船舷邊,低頭輕輕上藥的側臉,筆法稍顯稚嫩,而畫卻靈動質樸得緊。
我放下手裏裝草藥的小瓷瓶,伸手接過畫本,胸腔裏滿溢着欣喜。
「畫得真好,你跟誰學的畫?真厲害。」我彎了笑眼,溫聲詢問。
「沒人教我,我天天在船上畫山水和鳥,就會了。」孩子有些害羞,抬手指着四周的靈山秀水時,眼睛卻亮得很。
「我很喜歡你畫的我,可以寫上你的名字,把這幅畫送我嗎?」我笑眯眯託着腮看着他。
「當然可以,但是我不識字呢。」他撓了撓頭。
我接過他手裏的炭條,「你叫什麼名字?」
「李山。」
我在畫的角落,一筆一畫寫下他的名字,寫給他看,念給他聽。
「記住了嗎?」
他使勁點頭,咧開嘴,笑得純真。
我把炭條塞進他手裏,帶着他又認認真真寫了幾遍名字。
他有靈氣,學得極快,我欣慰地摸摸他的發頂。
「你畫得這麼好,以後一定要每幅畫都寫上落款,坐過你們家船的人,把你的畫帶到大江南北,人們提到你的名字,就會知道,李山的山,是蜀中江上這樣好看的山。」
寧奕靠在船舷邊看着我們說話,目光盛滿波光晚霞,溫軟成一片。
我揣好畫紙,又坐回去,拉着寧奕的手。
「這次回去,我想求父皇允我些權力,再賜我些人手。」
「我不想再偏安一隅,每日賞花望月了,我想去民間,興學堂,建醫館,教沒錢讀書的孩子識字算數,教苦於地稅的農人更好的農耕紡織方法。」
「我要爲社稷而生。」
寧奕默默無言,只回握住我的手,給我堅定又安心的力量。
「那我便爲守護你,和你想做的一切而生。」
然而,我卻還沒來得及求恩典,剛到荊州,便收到皇城八百里急遞密報。
父皇病重臥牀,召九公主回宮侍疾。
寧奕帶我騎着馬,一驛一換,日夜趕路,終於在臘月的第一天,趕回了都城。
整個皇城瀰漫着一種不尋常的壓抑和緊繃感,每個人都步履匆匆,謹小慎微。
我走進勤政殿,濃烈的香氣和藥味衝得我忍也忍不住地咳嗽起來,我站在門口緩了半天,才垂着眼恭順地進到後殿。
後殿裏外滿是人。
謝貴妃眼睛紅腫得像個桃子,皇后有條不紊地指揮着太醫診脈扎針熬藥,我目光轉到母妃身上,心裏一驚。
母妃無波無瀾,她憔悴了許多,臉頰都凹下去了一些,呈現一種死寂般的平靜。
聽到我進來請安,才慢慢地遲鈍地,轉了轉眼珠看向我。
「小九回來了。」皇后招呼了我一聲,聲音沙啞疲憊,「快去看看你父皇,這次昏厥,兩天沒醒了。」
我膝行兩步,跪到龍榻前,規規矩矩叩了禮,才拉住父皇的手,忍住喉口湧上來的酸澀,開口請安。
「父皇,小九回來了。」
龍榻上,父皇面色灰暗,雙目緊閉,多生了好些銀髮,與我離開皇城時判若兩人。
雖然和父皇多有齟齬,而此刻,一種沉重的空洞挾住了我。
我和皇兄皇姐,還有後宮的各位娘娘們輪值在勤政殿守了三天。
在濃烈的香料和藥味把我們個個都快蒸入味了的時候,父皇在一個霧氣濛濛沾衣欲溼的清晨,甦醒了過來。
在當值的,或是熬了個大夜剛回去休息的,統統緊趕慢趕跪在了堂下。
父皇形銷骨立,靠在軟枕上,耷拉着眼皮,慢慢地,掃過殿上每一個人。
氣氛彷彿凝滯,目光逡巡之處,每一個人大氣都不敢出。
半晌,父皇纔開口,聲音像破舊的風箱,拉扯得疲憊不堪。
「都回去吧。」
「小九和容妃留下侍疾便是。」
我猛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着父皇。
周圍的目光陡然變得鋒銳,剋制又晦澀地穿過我。
我如芒在背。
可是終究沒有人敢說些什麼,大家跪了安,陸續退了出去。
只留滿臉驚詫的我,和榻邊平靜地坐着的母妃。
-27-
本以爲父皇只是一時興起,抑或是隻是短時間內想讓我和母妃侍疾,甚至是心疼別的妃嬪子女辛苦,時間久了自是要輪值的。
可後來,父皇竟一直一直,只讓我和母妃,還有身邊貼身的周公公進寢殿裏侍候。旁人無論是誰,帶了什麼來問安進獻,都被擋了回去。
我也從一開始的惴惴不安,到後來,一種近似麻木的泰然處之。
父皇的寢殿內,佈置花木由我親手重新換過,打開四處窗扉,原本燻得讓人透不過氣的室內也乾淨通透,舒朗清新起來。
見我不明所以,父皇好心情地跟我解釋,薰香是爲了掩住藥味,讓人不能聞藥知症。
我駭然。
這高處不勝寒的位置,竟需要警惕如斯。
如此轉念一想便了然,沒有家世背景,沒有前朝牽扯的母妃,和她唯一的女兒,的確是讓人安心的侍疾人選。
既做了這個衆矢之的,我便老老實實承受起皇兄皇姐們若有似無的針對,和亦真亦假的示好來。
寧奕放不下心,每次我出宮更衣休整之日,都會親自接送我至內宮之外。
在父皇祕密派出欽差調查蜀中王歡的次日,大皇兄便在父皇的寢殿外攔住了我。
「皇兄剛剛得知,皇妹和駙馬在蜀中遇險遭劫,是皇兄管束下屬不周,定當嚴懲,現向皇妹賠罪。」
他長揖到底,對我結結實實行了個禮。
「只是父皇病重,皇妹實在不該拿細微小事讓父皇憂心。」
我默然看着他,彷彿第一天認識他。
父皇的狀態漸漸好起來,臉上甚至又長了些肉,只是清醒的時候,依然不是很多。
躺在榻上的時候,他就愛聽我說我這一年的見聞,聽我說,寧奕帶着我,一拉繮繩,縱馬飛躍ţŭ⁹丈許寬的山澗,馬蹄在溪水中濺起的水花,聽我們在蘇杭泛舟釣魚,煮茶烤肉。
每當說起這些,他渾濁無神的眼睛,便有笑意和光亮。
精神頭好的時候,父皇甚至會和我們倆湊在龍榻邊打雙陸,輸了牌,還會像小孩子一樣耍賴,逗得母妃咯咯地笑。
無論這方殿外是如何的風雲詭譎,這裏卻風平浪靜。沒人去想,更沒人去提,將傾的大廈,快崩的山陵。
快到除夕,我在御花園裏偶遇了四哥。
不過是一個福禮,一個錯身。
四哥卻突然開了口。
「九妹妹可知,衆皇子之中,只有我,會善待寧奕。」
我頓住腳步,抬眼看向四哥,他眸光深沉,平靜地看着我。
我忍不住反問,「四哥會爲了寧奕,廢了那條祖訓嗎?」
四哥有一瞬間的失語,他眼裏風雲變幻,最後還是篤定搖了搖頭。
「不會。」
意料之中的答案。
「小九一樣,也不會插手任何政事。」
我扯了扯嘴角,便欲離開。
「我並不求九妹妹左右父皇心意,」四皇子在我身後,微微揚聲,「只求九妹妹,守護父皇本意,莫讓他人扭曲了去。」
我回過頭,看着四哥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回答。
「若父皇的心意是四哥,小九有一件事,想求四哥幫忙。」
過了春節的第三日,天氣格外的好,晴空萬里,甚至回暖了些。
父皇靠在榻邊,精神也好得出奇。
我慢慢剝着只柑橘,一瓣一瓣遞給父皇。
「你四哥找過你了吧。」父皇冷不丁地發問。
我手一抖。
「是。」
雖未說什麼,我卻莫名地心虛,下意識裏,不想讓父皇知道他的子女們,在他背後是怎樣地各出神通。
誰料父皇絲毫不在意地擺擺手,甚至還怪笑了兩聲。
「你四哥,一向持正有餘,就是少了些圓滑和魄力,如今看起來,終於是有些長進了。」
「今日天氣好,推朕去外面看看吧。」
我推着木輪車,帶着父皇坐在廊下。
父皇看着園子裏極盡熱烈,拼命盛開着的紅梅,又看向宮牆上,四方的碧空。
「朕有很多女兒,驕縱的,可愛的,聰明的,唯獨你,在一羣孩子的嬉鬧中,你總是怯生生地在一旁站着,低眉順眼的。」
我坐在父皇腳邊的臺階上,靜靜地聽。
「朕總是遠遠地看着你,想着,這孩子這麼不爭不搶,朕一定要留一點糕點,專門給她喫。」
「可是,朕多數時候忘了,有時候,是朕不能。」
「朕是個軟弱無能的父親,小九,你可怨朕嗎?」
酸澀湧上眼角,氤氳出一片溼意。
我抬頭,仰視着這個冷落了我半生,又利用了我半生的老人。
他怎麼可以,在一次又一次想要獻祭我之後,在他快要離開的時候,對我說這樣的話。
嗓子像塞了棉花,說不出話來。
他也沒有強求我的回答,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冬天溫柔的日光灑在他蒼老的面容上。
過了很久,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慢慢從懷裏摸出一卷明黃的錦帛。
「拿去,跟你四哥,換個前程吧。」
他好像睡着了。
斷斷續續地,像是夢中的囈語。
【終】
南朝建興十六年正月初三,建興皇帝薨逝,留下遺詔傳位第四子。
正月初四,大皇子以匡正皇命之名,率川軍及親衛軍攻入皇城,與四皇子在西城門鏖戰一天一夜。
正月十六,四皇子正式登基,繼位新皇,追封在這無妄之戰中,爲守護先皇遺詔而犧牲的德寧九公主爲昭淑德寧長公主。
平亂護駕的駙馬都尉寧奕Ṭú⁰,官復原職,封三品平西將軍,賜爵位。
忠勇伯,安平縣主等其餘有擁立之功者,也都一一封賞。
新朝立,各處藩王鄰國蠢蠢欲動。
皇帝連下八道敕令,十五名將軍傾巢而動,率兵出征駐守。
時至夏末,天下初定。
蜀中的秋日格外天朗氣清。
聽聞皇帝命新晉的平西侯常駐蜀中鎮守,各地的縣官早早便修繕了街道,內外灑掃一新,生怕惹了這位新晉的權臣不痛快。
距離安平縣還有五十里,長官下令原地休整。隊伍前頭身着黑色戰甲,神色冷峻,容貌卻極是清俊的男子,策馬回身,停在隊伍中的馬車外,語氣極是恭敬。
「容娘娘,還有五十里便到安平了。」
馬車中的女子掀開車簾,流連地看了一圈四周的景色。
「不用急,讓將士們多休整一會兒吧。」
安平縣與蜀中其他城池頗有些不同,街道兩邊規整建着竹製的小攤,往來商販走走停停,熱鬧極了。
家家戶戶門口都種着鮮花和小菜,有腳底生風的小廝,提着食盒和溫盤,穿梭在坊市間。
路過一間青磚瓦蓋的學堂,門口有修竹幾竿,學堂裏琅琅書聲,清脆悅耳。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一行人在學堂外停住了腳步。
平西侯寧奕翻身下馬,走到馬車前,扶着馬車中的婦人緩步走到學堂前。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學堂裏的讀書聲更近了,一個一個淳樸稚嫩的小蘿蔔頭搖頭晃腦地捧著書,念着文章。
窗口見有人進來,堂前的女夫子抬起頭來,見到來人,她愣了一下,快步走出來。
掀開學堂門口青色的門簾,女子明媚清麗的眉眼迎着日光,她身着淺綠色的棉布衣裙,袖口繡着竹葉,髮絲只有一根溫潤的玉簪輕輕挽起。
她上前,笑靨如花。
「母親。」
「阿奕。」
「你們來了。」
(正文完)
【番外】
十六歲那年,我第一次作爲主將,贏下一場戰役。
父親常叮囑我,南朝重文輕武,你這樣好的資質,要有臥薪嚐膽細水長流的性子,方能長久。
現在想來,當時的我,大抵是沒有聽懂的。
那年班師回朝,滿城歡慶,長桌宴飲。
四皇子和我飲酒,隨意笑談,經天緯地,百無禁忌。
說到後來,酒意也酣,四皇子竟也八卦起來。
「淮之這樣天縱奇才,又這樣好的樣貌。如今怕是都城小娘子心中最受歡迎的如意郎君了。」
「不知淮之心悅怎樣的姑娘?」
……
第二日,我站在城牆上,看着遠處水墨般的山巒,無垠的曠野。
心悅的姑娘嗎?我沒想過。
我八歲入軍營,這些年,在漠北隴西黃沙漫天裏手刃胡虜,在西疆嶺南的溼毒蟲蛇邊靜靜蟄伏,身上的傷好了又添新傷。
我心裏,只有邊關的明月。
然而我很快就明白了,父親的話。
行過冠禮的第三個月,我贏下了一場重要的戰役。
皇帝很高興,在城外迎出數里,百官恭賀,盛況空前。
封賞了一圈,皇帝點了我的名字。
「小寧將軍這樣英勇妥帖,朕今日就將朕最寶貝的小女兒的安危,交給你了。」
全軍譁然。
幾個跟着我很多年的副將親衛,按捺不住想要上去理論。
我攔住了他們。
我上前,叩首跪拜。
「末將,謝陛下器重。」
最寶貝的小公主嗎?
我記得在宮宴上說嗆聲就能嗆聲,可以嬌縱地耍脾氣的四公主和八公主。
九公主,之前沒有什麼印象。
剛進九公主府時,說實在的,我是有些遷怒的。
彼時我風頭正盛,四海傳着寧家軍的威名,我帶着我的將士們,揮刀射箭,佈陣謀局,變成方寸庭院的侍衛,我不甘心。
可我沒想到,九公主竟是這樣的。
最寶貝幾個字,大約就像皇帝的器重一樣可笑。
她像一朵漂萍,無枝可依,低眉順眼,沒有什麼存在感。
可她又像一棵松柏,像一竿修竹,有令人無法忽視的韌性和生命力。
她午後總是習字,鐵畫銀鉤,字字珠璣,鋒芒銳利極了。
可她偏又喜歡在樹影下找個微風溫潤的地方,藉着葉縫裏搖曳漏下的日光慢吞吞地寫,寫一半,便要端着瓷碗慢慢喫酒釀牛乳,在那樣肆意磅礴的字畫前,腮幫子一鼓一鼓,像只偷食的兔子。
她看起來也是整個皇家最知禮克己的人,任何時候,勤謹恭敬,刻板得好像宮裏的教養嬤嬤,一輩子只爲了成爲一個百依百順毫無主見的人偶。
可她私下裏又是最離經叛道的人,前腳宮裏的嬤嬤剛走,她便把女訓女誡狠狠釘在我的箭靶上,末了還要抬腿踹兩腳,踹得自己身形一歪,差點摔倒,我連忙上前扶住她。
她說,寧將軍,你我是一樣的可憐人。
聲音那樣輕,那樣隱忍。
我心裏一動。
然後她晚上便踩在我肩膀上,攀在院牆外,聽白日裏訓過她女子無用的吳翰林教訓兒子。
原來九公主,是這樣奇怪的人。
我看着院裏,翻了一半詩集,在夏日暖風裏伏在桌上睡得正沉的九公主,看着一片淡粉色半透明的花瓣悄然飄落,順着她的臉,滑到她嬌豔的脣瓣上。
我突然好像被日光灼傷了。
心跳如戰鼓一般震耳欲聾,我慌亂地背過身去,朝着牆壁站着。
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什麼。
可是看到她在月光下,隔着窗欞,對着我舉了舉茶杯的時候。
在她氣惱着我養的狗咬壞了她的花,卻又會蹲在牆角,偷偷拿骨頭給狗崽喫的時候。
在她每一次拼盡全力不動聲色地,讓我重新拿起弓箭,站回試煉場的時候。
我都有過這樣的感覺。
我比其他人都更瞭解九公主。
這個認知讓我莫名地愉快。
可是我依然不明白這是什麼。
直到皇帝要她去和親。
我從未如此憤恨和恐慌,也從未如此,感受到自己的乏力和無能。
寧奕這個人,除了會打仗,什麼也沒有。
我要拿什麼去求她垂憐,用什麼去把她留在身邊?
我主動請纓出征平叛,那是我打得最瘋的一場戰役。
叛軍的血染透了黃沙,我殺紅了眼,顧不上回護,只拼命地,想要把這些膽敢覬覦她的,把她當彩頭當人質的,把她從我身邊搶走的人,都屠戮個乾淨。
風鳴山綿延百里,潛行並不輕鬆。
我藏在一棵大樹的樹冠裏,樹下是舉着火把說着胡語搜尋着我們的人。
我微微抬起頭,從樹冠的縫隙裏,看向皎潔的月亮。
想起她總是坐在後院的石桌前,喝着薑絲甜酒,抬眼看着四方院牆框住的月色。
不知道此刻,她是不是也坐在庭院秋色中。
和我,看着同一輪月亮。
(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