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歸燕

長公主來寧州尋救命恩人的那天,我被阿姐支出去找一味藥材。
等我回家時,她已被長公主認作義女,即將遠赴華京,賜封郡主。
她偏執道:「那年你在郊野受傷時,是我迎着風雪揹你出來,這次就當還我。」
我答應了她。
人人都以爲她此去是榮耀坦途,卻不知長公主要的只是一個替她女兒遠赴異邦的棋子。
她心生懼意時,我卻篤聲道:「我會助你高飛。」

-1-
百花宴上公然羞辱我的知府夫人再度上門議親了。
彼時她說我出身太低,會辱沒了她的兒子。
如今卻拉着我的手,連連讚我風姿綽約,若遠山芙蓉。
只因我的阿姐成了長公主的救命恩人,已被長公主收爲義女,陛下冊封她爲陵陽郡主。
渡口的船已經在等着了,不日她將遠赴華京,成爲長公主的掌珠。
人人都說我沾了阿姐的光,從此水漲船高,身價倍增,就連曾經眼高於頂的知府夫人也說如今的我堪配她的兒子。
可那真是屬於阿姐的榮光嗎?
夜深時,她拉着我的手,苦苦哀求道:「從小我什麼都讓給你,從不與你爭,這一次,你就讓一讓我吧。」
她眼眸中充斥着堅定之色,這個機會,她絕不願意錯過。
「阿姐,你若選了這條路,可就不能回頭了。」
我的暗示,她聽不進去。
她握着我的手,哽咽道:「楚雲稚,你記不記得十歲那年,你受傷時大雪封山,是我一步一步把你背出來的?」
我當然記得。
她在提醒我,我欠她。
「記得,我還你。」
撂下這句話,我的身影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長公主來寧州的那天,楚緒說她心悸疼痛,讓我出城爲她尋一味藥材。
可我回來的時候,闔府相賀。
因爲我的姐姐楚緒拿出了信物,一躍成爲了長公主的救命恩人。
那隻玉竹簪子,正是我數月之前讓她看過的。
她在那時,便起了心思。
她主動執起我的手,在她的哀求目光中,我沒有拆穿她。
那日在山中偶遇長公主的人是我,彼時她已經高熱不退、神志不清了。
可隨行的幾個丫鬟束手無策,恰好我入山採藥,藥簍中有可用之藥。
是我救了她。
當日我因試藥不當臉上紅腫不堪,便以面紗覆面,她們並沒有看過我的容貌。
得知我因出身太低遭人奚落,她便隨手拔下頭上的玉竹簪子贈我,彼時還笑稱我的福氣在來日。
接楚緒上京的船,將在明晨出發。
長公主是當今陛下的親姐姐,當年扶持陛下登上帝位,從龍有功,倍受敬重。
整個寧州上下都在說,楚緒此去,乃是鳳凰乘風,自當扶搖萬里。
我平靜地看着衆人豔羨的目光。
臨行時,我在她身旁附耳道:「長公主七年前路過寧州青山寺時曾在佛前許願,來此是爲了還願,你可莫要說漏了嘴。」
……
她向我投來感激的目光,然後按捺住心頭的喜悅,轉而上了船。
她的身後婢僕如雲,排場奢華。
岸邊圍滿了人,整個寧州的官眷都在這裏目送着她離開。
我父親只是一個六品小吏。
可從此,寧州皆知楚家有女楚緒,得封郡主。
其實,長公主七年前在青山寺許願是爲了她的女兒,如今再來還願還是爲了她的女兒。
長公主下嫁安平候,恩愛佳話傳遍四方,她們膝下有一女,那個女兒卻是出了名的紈絝跋扈、心狠手辣。
楚緒不知,她入長公主府,可是要和那位惡名滿京都的奉華郡主做姐妹的。

-2-
我遇見那位知府公子的時候,他正挑着眉,上下打量着我。
「你就是楚家的二女兒?母親真是老糊塗了,就你這樣的身份,若與你婚配,來日我大概要被那些公子哥兒笑掉大牙。若是那陵陽郡主來,勉強還能稱個般配……」
他邊說話邊搖頭,彷彿真的委屈了他。
我近前一步,緩聲道:「知府家門楣太高,我從前未曾想過高攀,日後也決計不會,請唐公子放心。」
見我態度漠然,他嗤道:「不識抬舉。」轉而拂袖而去。
我身旁的丫鬟綠尋憋了一肚子悶氣,最後只能鬱郁道:「若是小姐您被封爲郡主就好了,我們也不必再受人冷眼了。大小姐命真好,飛上枝頭……」
「她自有她要走的荊棘路。」
我出聲打斷了綠尋的話。
知府家命人送來帖子,邀請楚家過府聽戲。
這是一場不容推拒的宴。
宴間,知府夫人的意思是想要儘快定下這樁婚事,最好年底便能成婚。
話裏話外,更是說着知府大人對父親的提攜之情。父親的仕途在他們的手上。
唐家公子並非良配,風流浪蕩子的名號傳遍寧州,可父親的臉色變了又變,最終只能推拖着,不敢明拒。
沒有與之抗衡的實力之前,便只能逆來順受。
正如百花宴上,知府夫人當着衆人的面說我不配,我也只能強忍。
也正如父親如今的有口難開。
我出去透氣的時候,剛好撞見那唐公子攬着美人,互訴衷腸。
美人低泣,「若是主母進門,焉有我容身之地?」
他寬慰道:「你怕什麼?你已有了我的骨肉,若是她不識相,這後宅自有的是法子治她。」
我並未聲張,只原路返回。
一切都如前世一樣。
只不過,這次的我,再無前世的惶恐與慌張。
謹小慎微、低頭做人的日子,不會持續太久了。
楚緒的高飛,註定伴隨着楚家的高飛。
我遙望京都,低聲道:「楚緒,縱知來日事,我仍舊選擇送你入華京,助你高飛,你可莫要讓我失望了。」

-3-
知府家的聘禮直接抬進了楚家。
父親的臉色鐵青,終是忍無可忍,命人連人帶物扔了出去。
他枯坐了數個時辰,最後低語着大不了不要這仕途了。
他怕楚緒難做,更怕我受了委屈。
次日深夜,他都還沒回來。
知府安排他去周圍的荒僻鄉野辦事。
可是周遭縣城前些日子剛發生泥流滑坡,山路難行,甚是危險,母親憂心如焚。
這分明就是知府大人的刻意爲難。
算算日子,擢升的旨意就快到了。
我相信楚緒,按照她的本事,會得到長公主的歡心的。
再加上長公主的愧疚,楚家騰飛的機會就在眼前。
聖旨傳來的時候,父親還沒回到府衙,是那知府大人代他接的旨。
父親躍升數級,調入吏部司勳司,不日將赴京上任。
那知府大人慌忙前往周遭荒僻之地尋他,歸來時一身泥濘,甚是狼狽。
父親被尋回來的時候滿眼愕然。
楚家舉家入京,離開寧州。
直到上京路上,他都還沒回過神來。
露洗華桐,煙霏絲ṱųⁿ柳。
巍峨錦繡的皇城再度映入眼簾,可我卻沒了前世的歡喜雀躍。
剛一入城,便衝撞了貴人,正是那位驕橫跋扈的奉華郡主。
父親誠惶誠恐,可我知道這是貴人主動湊上來找事的。
她騎在高頭大馬上,目光鄙夷地斜睨着,「你就是楚緒的妹妹?」
前世她也曾這樣問我,可那時的我被她高高舉起的馬鞭嚇到了,不由地後退了幾步,卻踩到了裙角,跌坐在了地上。
鬧了好大的笑話,她笑得前仰後翻,最後說:「果真是鄉野出身,上不得檯面。楚緒的妹妹,不過如此。」
可如今,我迎着她的馬鞭,從容道:「是,我是楚緒的妹妹。」
她眼眸微抬,透着傲慢,「你驚了我的馬,便該受罰。」
我沉聲道:「當街縱馬行兇,有違律例,郡主難道想出現在臣工們的彈劾名單上嗎?」
她趾高氣昂道:「彈劾次數多了,也不差這一回了。」
話音落,她手上的馬鞭便朝我揮來。
我躲避之間,恰有一人閃身而來,護在我的身前,抬手奪過她的馬鞭,扔在了地上。
衆人被這般變故嚇到了。
他背對着我,可是那挺直的脊樑,不折的風骨,還是讓我在一瞬間認出了他。
奉華郡主的臉色也在這一瞬間變得難看。
她冷聲道:「你竟然爲了護她而對我動手?」
「臣維護的是大安律例,當街縱馬,視同行兇,郡主,您逾矩了。」
他出聲和緩,篤定從容,一如當年那個忠直如竹的賢臣。
奉華郡主怒氣翻湧,卻按捺住了。
她喜歡他,喜歡到可以爲他違逆聖旨,不願和親遠嫁。
前世,我曾撞破她在和親前夜,對着他訴盡衷腸。
可是他着一襲青衣,只遠遠淡漠地說着:「郡主願意和親與否,與在下無關。」
只一句話,便讓郡主哭得肝腸寸斷。
他從不是多管閒事之人,今日的出手相助,已是出格之舉了。
與他目光相觸的那一瞬間,我平靜相對。
我向他道謝時,他的目光落在我的面龐上,眸光中卻透着疑惑。
或許,他也和我一樣有熟悉的感覺吧。
再世Ṱų³重逢,故人相見。
只是,他不記得。
直到身旁輕咳聲響起,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與失態。
丫鬟低聲問我:「小姐可是與那位公子有舊?」
有舊?
只是當了數載夫妻罷了。
謝景言,他是名聲大噪的朝中新貴,是爲百姓請命的探花郎,更是願以性命做局力破重案的賢臣。
可惜,卻非良人。

-4-
入京安頓好之後,楚緒出現了。
她衣着華貴,儀態萬方。
長公主似乎真將她當作親女兒對待了,至少在外人面前是這樣的。
她逐漸走近,停在我的身旁。
她身後的侍女們捧着托盤魚貫而入。
「阿稚,這些東西你定會喜歡的。」
錦衣綾羅,珠釵簪環,的確耀眼奪目,美不勝收。
母親也露出喜悅之色,站在我身旁笑道:「你阿姐最是記掛你的,沾了她的光,楚家纔有現在的好日子。」
楚緒聽到這話的時候,面色難堪,眼底浮現出愧疚之色。
待母親離去,她才緩聲道:「是我搶了你的。」
我眸子微抬,定定地看向她,沉聲道:「這次不是你搶的,是我故意讓給你的。」
她眼底閃過錯愕,滿目不解。
以後,她會明白我說的話是什麼意思的。
「聽說你和太子走得很近,若有真本事,那便一步一步走到太子的身邊去,得到權力,成爲和他並肩而立的女子,那樣,你想要的一切纔可以實現。」我緩緩說着。
她往後退了一步,神色略顯張惶。
因爲我料對了,說準了。
我精準地說出了她所有的謀劃,所以,她害怕。
「你不拆穿我,又知道我籌謀的一切,你想做什麼?」
面對着她眼底的防備,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阿姐,不要怕,我不僅不會拆穿你,還會幫你瞞天過海、步步功成。」
我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可她眼底更顯茫然。
我怎麼會去拆穿她呢……
長公主根本就不在意是誰救了她,是楚緒還是楚雲稚,根本無足輕重,她要的只是一顆溫順聽話、端莊大方的棋子而已。
楚緒的表現,讓長公主很滿意。
入京不過月餘,便贏得上下讚譽。
不管前世還是今生,她都做得很好。
她今日來,不過是再度提醒,讓我不要說錯了話。
畢竟,三日後,長公主設宴,也邀請了楚家。
上一世剛入京,出現在這等世家衆多的宴會上,我是侷促不安的。
我不懂她們說的鬥茶,更是不小心打翻了茶盞,弄溼了衣裙,惹得衆人齒笑。
如今同樣的場面,重來一次。
可我舉止嫺熟,如魚得水,湯花咬盞,若山水雲霧,博得長公主連連稱讚。
就連母親都驚訝我竟能無師自通,我在寧州從未學過這些。
衆人意外之時,只有一人,望着我的茶盞,眸光凝住。
人聲鼎沸處,謝景言的目光越過人羣,剎那定格,眼底透着震驚。
他在疑惑,疑惑我爲什麼會這種技法。
他當然不知,這些是他後來教我的。
我與他夫妻數載,卻陌路殊途。
楚家遭逢滅門之禍,而他執掌刑部。
繩不撓曲,法不阿貴。
這是他的準則。
那時他說:「不偏袒、不徇私,才能讓朝野信服。」
楚家蒙難之時,我曾在牢獄之中苦苦哀求他,求他救下我的父母。
可是他掰開了我的手,聲音低沉,「法無例外,但我會竭盡全力找出證據,爲楚家尋得一線生機。你信我。」
他口中向來無妄言,我信他,等他。
直到等來了行刑的聖旨,卻再沒見到他的身影。
他想做名流千古、光耀門楣的賢臣,身上留不得污點。
或許,楚家滿門傾覆之日,正是他剛直不阿、鐵面無私的美名震懾朝野之際。
只是這次,我不想再當賢臣身邊那隨手可棄的點綴了。
我避開了他投過來的探究目光,這一次,相逢應不識,只做陌路人。
楚緒尚在驚訝於我在宴會上的轉變,可是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東離的使臣快要進京了。
東離國地處偏僻,是苦寒之地,民風剽悍,非常人可接受。
長公主自然不願意讓她的掌上明珠去受苦。
楚緒這顆棋子很快就會在長公主手上發揮作用了。

-5-
我之前提醒過楚緒,她只是長公主尋來代替奉華郡主遠嫁異國的棋。
可楚緒卻說,她不怕。
東離國的國書早在數月之前便已經送來大安了,他們要求和親之人得是長公主的女兒,這消息祕而不宣,自然無人得知。
如今的東離國主與長公主有舊,或許還有些仇怨糾葛。
長公主一直在挑選合適的替嫁人選。
朝中這些世家女和宗室女必定是不願意遠嫁異邦的,出身過高,背後各有倚仗,不好拿捏。找個出身低的,被這些榮華名利所誘惑,許之重利,未必不成。
長公主挑在這個時候認個女兒出來,其私心已是昭然若揭。
可是長公主的謀劃,註定是要落空了。
楚緒進獻的安神香能讓太后在夜間安眠,太后當場把番邦進貢的夜明珠賞賜給了她。
這顆珠子奉華郡主從前可是向太后討要過的,可是太后並未答應。
奉華郡主自是將這視爲奇恥大辱,怒不可遏,出了宮便來找楚緒的麻煩,將她推進了湖中。
楚緒被救起的時候,還在爲其開脫,說是她不小心失足,與奉華郡主無關。
至於救起楚緒的人,正是太子殿下。
衆目睽睽之下,落水之後,衣衫盡溼,他脫下衣衫蓋在她的身上,又抱着她離開。
京都上下,流言蜚語早已傳揚開來。
楚緒名節受損,太子跪在殿前,聲稱要對她負責,請求賜婚。
長公主發了好大的脾氣,一巴掌甩在了奉華郡主的臉上。
奉華郡主囂張跋扈多年,長公主一直縱容偏愛,從沒見過她發過這麼大的脾氣。人人都以爲是她顧及救命之恩,偏愛義女更勝於親女。
其實,她只是恨啊。
恨自己親生女兒是個蠢的,白白浪費了她苦心安置的一顆好棋。
楚緒落水之後,便一直在楚家住着,因着奉華郡主主動出手,別人倒覺得是那郡主容不下她。
我去看她的時候,她臉色泛白,輕微咳嗽着。
我緩步而來,笑道:「恭喜阿姐,一箭雙鵰,得償所願。」
我站在牀前,悠然出聲。
她的眸底閃過一絲意外,而後審視着我,「喜從何來?」
「在我面前不必裝傻充愣,阿姐以爲太子怎麼就那麼恰如其時的出現了呢?」
「是你……」
對,是我。
只不過我這阿姐也從不是蠢人,她知道奉華公主的痛點在哪裏,故意激怒,奉華郡主不過是輕輕推搡了她一下,她趁勢便跌入了湖中。
如今這局面,不僅破了長公主一番謀劃,還趁勢走到了太子身旁。
我只是那個推波助瀾的人。
「太子對你還算用心,爲你求得了一個側妃的名分。」我聲音微沉。
她臉上流露出失望,低語道:「只是側妃……」
「意料之中的結果,楚家的門楣太低,拖累了你的野心。不過,尚有來日,你要走的路,我攔不住,但這次,我會幫你。」
聞言,她怔住了,不可置信地望着我,「你都知道些什麼?」
「你出身顯赫,卻逢家門驟變,流落楚家,可你從未忘記滅門之恨,我知道你要走的是一條怎樣的路,你需要這次接近皇權的機會,我讓給你。」
我緩緩說完,她已經變了臉色。
「你……」
「十幾年的浮印案轟動天下,無人不知,楚家收容顧氏遺孤,來日若是被有心人查出,便是死路一條。阿姐,你的身後懸着這麼多條性命,你可一定要走到那至高峯,要不然,我們都會爲你陪葬的。」
我漫不經心地說着讓她膽寒的話。
可我說得是實情,前世楚家滿門就是爲她陪葬了,而我得知她的身世時,已是窮途末路了。
這一世,我與她必須走得更高,才能護下楚家。
從楚家收留她的那天起,就註定不能全身而退了。她的身世,始終是一個隱患。
楚緒並不是我的親姐姐,她七歲時纔來到楚家,對外都說的是她小時候在鄉下外祖家長大的。
她是顧家的遺孤,而楚家受過顧相的恩。
寧州水患時,是顧相救了楚家老小。
顧家蒙難時,即便父親位卑職小,也想拼盡全力護下顧家僅剩的血脈。
楚緒真正的身份是顧相的女兒,她纔是那出身於鐘鳴鼎食之家的金枝玉葉。
倘若顧家未曾遭人陷害,顧相未曾亡故,她的身份也不遜於奉華郡主,也不必像現在這樣步步爲營、苦心籌謀了。
我的話音剛落,她的眼底泛起了淚光。
「我以爲你會覺得我貪慕榮華、故意冒認。沒想到你全都知道……」
她語氣哽咽。
我知道她這一路有多苦。
既重生,我要護住楚家,更要護住她。
我篤聲道:「我與你,同氣連枝。」

-6-
「我七歲時來到楚家,父親母親都待我很好,我也從未提起舊事,他們以爲我年幼不記得,可我未曾有一日忘記過滅門之恨……」
她語氣激憤,連連咳嗽。
前世我得知她身世時已經太遲了,無力挽狂瀾於既倒,就連我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
我坐在榻前,撫上她的手,「這次,還來得及。」
楚緒疑惑我是怎麼知道這些的,我眸光微沉,只說是偷聽到了父親母親私下敘話。
她並未追問。
奉華郡主囂張跋扈慣了,由她做了這個惡人,也無人懷疑。
畢竟楚緒入長公主府的這段時間,奉華郡主沒少生事。
推楚緒入水的啞巴虧,她是喫定了。
東離國的使臣已經入京,他們要的和親之人是長公主的女兒。顯然唯一的人選就是奉華郡主了,畢竟楚緒這個義女已經被定爲太子側妃了,聖旨已下,不可轉圜。
羣臣跪求,場面甚是轟動。
「奉華郡主享天下供養,如今當爲國效力,請郡主允嫁。」
「求長公主爲江山社稷、百年基業忍痛割愛。」
……
句句威逼,毫無退路。
皇帝顯露出幾分無奈,可是他最看重的是皇權,從無例外。
提前讓長公主知曉東離國的意圖,讓她有防範之機,已經是爲她考慮過了。
長公主或許早就料到了會有這一日了,她未雨綢繆,可惜棋差一招。
消息傳來的時候,我正在爲楚緒剝着石榴,「那些迂腐老古板,也只會這麼幾句話了。」
楚緒沉聲道:「安平候從蜀地歸來了。」
我的手微微頓住。
安平候歸來不久,長公主便態度大變,親自上書陛下,聲稱郡主已允嫁。
可是兩位郡主的出閣日定在了同一天。
臘月十八,奉華郡主和親東離,陵陽郡主嫁入東宮爲側妃。
人人贊長公主深明大義,賀她雙喜臨門。
可我卻覺得事出反常。
安平候回來只有數日,便讓長公主改變了心意,願意讓女兒和親異國,實在不合常理。
長公主府的侍從們已經來接楚緒回府待嫁了,聲稱長公主珍惜這母女一場的緣分,讓她從長公主府出嫁。
這樣的理由,似乎無法拒絕。
若是拒了,倒是顯得楚緒因奉華郡主之事而與長公主生疏了。
這對她不利。
她隨着那些人回府的時候,眼底湧現着不安。
安平候絕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她走後,母親夜間憂思,時常噩夢。
母親說她很擔心楚緒,夢裏楚緒一直在向她求救,哭訴着她不想遠離故國,不想遠嫁……
我陡然心驚。
這確實是前世出現過的場景。

-7-
奉華郡主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並無即將和親的驚慌失措,反而氣定神閒。
她臉上流露着得意挑釁的笑,「這世間尊卑有序,貴賤有別,楚緒生來卑賤,就只配爲人替身,遠走異邦,那是她的命……」
奉華郡主一如既往地肆意張揚。
她從來沒有將我與楚緒放在眼裏。
可是,再卑微的人也是不甘心任人踐踏的,天之驕女也是會輸在她的驕傲自負上的。
大婚當天,長公主和安平候做出一副心痛難捨的模樣,眼底卻始終冷漠。
只要出了正陽門,便木已成舟了。
可是關鍵時刻還是出了岔子。
東離使臣說依照他國規矩,郡主當飲三杯,拜別故國。
轎子裏的人久久沒有反應。
東離使臣趁機發作,「郡主爲何不出來?難道轎子裏坐的是個贗品?」
使團女官竟突然發難,掀開轎簾。
「不是奉華郡主。」她高呼道。
她們果然動了手腳,轎中昏迷的人是楚緒。
長公主和安平侯並沒有料到會橫生波折,臉色難堪。
一時間,場面混亂。
我在人羣中漠然退去。
都到了這種時刻了,安平候竟想着讓她們換嫁。
奉華入東宮,楚緒去東離。
屆時木已成舟,奉華想要太子妃的位置,也是易如反掌的。
羣臣威逼勸諫之下,這的確不失爲一條退路。只要米已成炊,已成定局,那些朝臣便無話可說了。
可我怎麼會讓他如願。
送一封信進四方館,提醒一下那些東離使臣們,並不是難事。
今日之局面,是我送給他們的大禮。
太子已經來長公主府接楚緒了。
兩位郡主,各歸其位。
前世的楚緒最終也並未去和親,只可惜,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她故意跌進寒潭,大病一場,丟了半條命,雖擺脫了和親,後來卻子嗣艱難。
這次,我就讓她的路好走些吧。
我站在茶樓高處,看着奉華郡主被塞入那華麗車輦中,她臉上驚懼交加。
不過是一個被權勢寵壞了的紈絝,色厲內荏,外強中乾,在這樣的局面下,她終究是怕的。
陛下聽說了這一場鬧劇,已親派了羽林衛前來嚴加鎮守,再無可做手腳的地方。
長公主和安平候臉色沉鬱,只能按耐不發。
他們的把戲,陛下早已看透,對外只稱是忙中出錯,可羽林衛親至,已是在表震懾之意了。
奉華還想掙扎,卻發現無人爲她撐腰了。
從此,遠去東離,再無人可爲她遮風擋雨,也無人縱着她的囂張跋扈。
餘下的路,皆是她的造化。

-8-
楚緒入了東宮,成了太子側妃。
我親眼見太子對她說:「孤見卿卿,恰似故人歸來。」
我擔心她沉溺於太子所給的柔情而忘了前路艱險,她卻說她不會。
她午夜夢迴時總能夢見那個夜晚,刀光劍影,嘶吼聲不絕於耳。
她忘不掉這隱姓埋名、顛沛流離的歲月。
那日瞧見太子的眼眸,似乎透過她在看旁人。
那一瞬間,我恍然明白。
太子對她青眼有加,大概是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故人的痕跡。
楚緒喜投壺下棋,擅制香譜曲……
她的身上始終保留着當年在顧家時的習慣,太子在她的身上窺見了那個少時玩伴的身影。
太子幼年曾受教於顧相,顧相也是他的啓蒙恩師。
他與楚緒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可是從顧家覆滅的那天起,命運便徹底更改。
那日一場鬧劇結束,長公主並未沾到半分便宜,她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成了楚緒的跳板和墊腳石,再見到楚緒時,全無好顏色。
不過,也無妨。
她與楚緒註定是走向對立的。
這一點,楚緒比誰都清楚。
她既然記得多年前的慘案,便知道這樁案子當時是誰出面揭發的。
正是那安平候。
他與顧相向來政見不合,各執一詞。
顧相多年爲官,素有賢名,卻被其當庭指證擅權謀私、中飽私囊。
此案一出,天下皆驚。
可是樁樁件件證據指向顧相,皆表明是他指使其心腹私分兩府賦稅與秋糧,更巧立名目收取車腳錢、庫子錢、竹簍錢……
往來信件上皆有顧相私印,抵賴不得。時任戶部尚書的秦越當堂告發,聲稱皆是顧相授意。
那秦越是ƭŭ₁顧相門生,由他一手提拔。
他親口告發,更是坐實了罪證。
朝野上下皆贊他剛直不阿、大義滅親。
顧家獲罪,滿門盡喪。
太子對楚緒很好,可是東宮的後院永遠不可能只有她一個女子。
皇帝爲太子選了太子妃,是順平侯府趙家的女兒。
太子妃嫁入東宮的那天,十里紅妝,奢華至極,遠遠不是楚緒入東宮時可比的。
太子妃是從東宮大門抬進來的,而她走得是側門。
若是顧相尚在,楚緒也該如此。
楚緒讓我入東宮陪她,紅燭搖曳,她倚在窗欞上,神色漠然。
這樣的場面,她早都預料到了的。
太子的後院不會只有一人,除了正妃、側妃,以後還會有各種美人。
楚緒嗤笑道:「太子說,與我在一起時,能讓他覺得放鬆,他說他會一直寵我。可惜,只是寵……」
只是寵,便代表着不是無可替代。
「我該調養身子了。」她語氣平緩,仿若古井無波。
我猜到她讓我入東宮的目的了。
她想要一個孩子,誰能率先爲太子誕下長子,便能搶佔先機。
我多年來研習醫術,自然也爲了能助她一臂之力。
可我沉聲道:「再等一等,時機不對。」

-9-
正妃入東宮之後,太子陪楚緒的時間便少了些。
趙家的女兒雖不跋扈,可她喜歡太子日久,便對楚緒有芥蒂。
畢竟她這樁婚事是陛下指的,而側妃卻是太子親自求的。
她在楚緒的面前仍然端着正妃的架子,耳提面命地提醒楚緒,讓她謹記身份,循規蹈矩。
楚緒笑着應下,做足了溫婉姿態。
如今的東宮裏,除了她和正妃,還有四位美人,其中有一位莫美人,甚得太子歡心。
那位莫美人率先有孕,皇后和陛下賞賜諸多寶物,卻縱得她得意忘形,數度挑釁太子妃。
太子妃生辰宴的時候,莫美人小產,竟口口聲聲說的是太子妃賜給她的補品有毒,害她小產。
自從莫美人有孕後,我便叮囑楚緒遠離她。
太子的第一個孩子,終究是保不住的,前世也一樣。
太子妃被禁足,內廷女官奉命來徹查此事。
楚緒在莫美人有孕後便避其鋒芒,進宮陪着太后誦經禮佛、爲其抄寫佛經,倒是從這些爭鬥中摘了出去。
可前世,背上這個黑鍋的,是楚緒。
最後的確查清了真相,可是她也受了不少皮肉之苦,她沒有太子妃這樣的家世,便不會是禁足二字輕飄飄地帶過。
太子嘴上說着信她,可實際上並沒有護她。
莫美人小產的真兇被查出來了,並不是太子妃,而是王美人。
太子妃禁足期滿,便比從前清冷了不少。
莫美人因失子之痛,日漸消沉,整日裏困頓宅院,不願意再出門。
楚緒回府之後,便得到了太子的專寵。
太子對她訴說着他的苦悶與難過,他說太子妃不識大體,對他冷淡,他說莫美人失了一個孩子便像得了失心瘋……
楚緒恰似一朵溫柔解語花,適時安慰。
他滿心滿眼都是他的痛苦,卻忘了莫美人失了孩子,忘了太子妃慘遭誣陷。
楚緒前世被嚴刑拷問,他不曾出手維護半分。
真相大白之後,他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委屈你了。」

-10-
我開始爲楚緒調養身子了。
仲秋時節,太子側妃有孕的消息傳了出來。
有了前車之鑑,皇后這次更爲慎重,特地派遣宮中女官來照顧楚緒,更將東宮翻了個底朝天,可疑的人和物皆被清除。
皇后聽聞我通醫術,便命我住進東宮,隨行照料她,更說有姐妹在旁,可讓她心情愉悅。
太子因上個孩子未能保住,對這個更添期待。
太子妃和一衆美人看到過王美人的慘烈下場,這次便刻意避着楚緒,生怕惹禍上身。
一切都是最好的時機。
楚緒看着我在她的院落中有條不紊地安排着,她目光凝注,低笑道:「阿稚是我的貴人。」
我捏着藥渣的手微微一頓,手上動作停下,緩聲道:「你我恰如雙歸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她可以在我受傷時,不顧風雪載途、道路艱險,孤身一人一步步把我從郊野揹回來,在那昏暗的天色裏艱難地爲我講着兒時的趣事,那我也會爲她蕩平前路荊棘,助她扶搖直上、達成所願。
皇后身體有恙已多時,可是那些御醫們只敢穩妥用藥,效果聊勝於無。
楚緒趁機進言,說我在寧州時曾拜入杏林聖手門下,頗通婦人內症。
我入宮爲皇后診治,月餘便見成效。
陛下得知我有此醫術,便破例允我入御醫署,成爲四品女醫官。
楚緒誕下麟兒,是太子的長子,亦是皇長孫,宮中上下對她更爲看重。
皇長孫滿月的那天,東宮熱鬧非凡,她作爲皇長孫的生母,自然風頭無兩。
賓朋滿座,她隨着太子緩步而來,迎着各色豔羨目光。
那一刻,我在人羣中看着她成爲焦點。
她的目光也朝着我投來。
皇后對我賞賜頗豐。
可我擺弄着那些金銀玉器,興致寥寥。
楚緒也根本不曾將這些天家恩榮放在眼裏。
我遞給了她一封信件,低聲道:「昔日顧相的門生故吏遍及天下,有人在大難來時落井下石,也有人苦苦尋找證據不曾放棄,名冊上這些人,或可爲你所用。」
她眼眸中流露出幾分驚詫之色,「你怎知我在找這些……」
「猜的。」我輕聲應道。
前世,她也一直在找可用之人。
「安平候這些年並未放棄尋找顧家遺孤,他要斬草除根……」
我聲音微沉,楚緒的神色也變得冷漠。
「當年相府大火沖天,是那些暗衛拼死送我出京,我混入流民堆裏,沿路乞討,才得生機,可是安平候生性多疑,他未必相信我死在了那場大火裏,這麼多年仍在派人四處打探。」楚緒的手輕釦桌案,眸光中帶着寒意。
「如今正是燈下黑,他大概想不到你會堂而皇之的出現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我垂了垂眸子。
前世的楚緒失敗了,楚家也隨之禍起蕭牆。
顧相在水災中救下楚家老小,楚家爲還恩情收留楚緒,從那刻起,兩家便已是休慼與共、禍福相依了。
我知道她接下來要做什麼。
後宅這方寸天地又怎能讓她心願得償,她的目標在朝堂。
只有權力,才能助她實現夙願。
我助她得到權力,權力能讓顧家沉冤昭雪,能讓楚家一世平安。

-11-
楚緒的孩子一天天長大,已到了讀書啓蒙的年紀。
皇帝行將就木,時常想見長孫,人人都看出了陛下對這個孩子的看重,太子自然也欣喜。
太子妃的母家順平侯府是將門,有趙家在,定會穩穩當當地送太子登上皇位。
太子登基之日,太子妃爲皇后,楚緒爲貴妃。
我看皇后戴着鳳凰釵,身着鳳袍,舉手投足之間皆是母儀天下的端莊姿態,周圍人連聲讚歎,言語之間羨慕至極。
她已經走到了後庭女子的權力巔峯了。
這樣的場合,也只有她可與新帝並肩而立。
就連楚緒,也得跪在一旁,賀帝后大喜,頌國祚永昌。
我也隨着衆人俯首叩拜,心中卻唏噓長嘆。
楚緒不懂爲何我望着皇后神色凝重,待來日,她會明白的。
大選之後,各色美人入宮,從前的這些東宮舊人們便顯得門前冷落了。
可楚緒並無多少失落情緒,她要爭的並不是一時恩寵,她的手伸到了前朝。
「找到秦茗了,他正在邊城牧馬放羊呢……」她語氣平緩,並無起伏。
找到秦越之子了,我知道她要找的人證和物證已經有眉目了。
朝中也漸漸有了能爲她說得Ŧű̂¹上話的人了。
在太子登基後的第四年,朝中有大事發生。
皇后的母家趙家因鎮守西南不利,致使西南蠻夷動亂,其父被奪爵,其兄弟皆被流放漠北。
不過三日時間,皇后自請廢黜,移居偏殿。
皇帝欣然應允。
這只是聰明人之間的一場交易罷了,她讓出皇后位,他留她父兄性命。
趙家,早已功高震主。
削權流放,已是天恩。
廢后搬離鳳儀宮的時候,狀若癲狂,大笑不止。
她看向楚緒的時候,眼底一片頹然,「天家無真情,你也不會是例外。」
這句話,既像詛咒,又似警示。
楚緒亦覺脣亡齒寒,眼眸悵然。
她的手搭在了我的手上,卻是一片冰冷,毫無暖意。
前世的楚緒,她沒有現在的皇長子傍身,沒有現在的貴妃之位,僅得了一個婕妤的位分,便死在了這一年。
她與皇后,同爲東宮舊人,在同一年黯然落幕。
當時,她那罪臣之女的身份被揭穿,她被視爲罪臣餘孽,滿堂上下皆討伐之聲,安平候更是存心要置她於死地。
顧家當日被抄家,罪及滿門,無一倖免。
楚緒的身份被揭穿,悠悠衆口,皆請求處死她。
一杯毒酒,她被賜死在後庭。
楚家窩藏欽犯,同罪處之。
我看着眼前巍峨依舊的鳳儀宮,卻提醒着楚緒,「不要貪戀皇后之位。」
她雖不解,卻信我。
在皇帝提起立她爲後時,稱自己門第太低,才德有缺,不堪其位。
在這個時候接下後位,所有人都會說的是陛下盛寵貴妃,爲其廢后。
楚緒會因此背上了禍水之名,實際上不過是帝王權術罷了。
貴妃力辭後位,前朝那些腐朽老臣們便沒了那麼多口誅筆伐,也不必再淪爲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至此,貴妃博得賢良美名,後位自此空懸。

-12-
前世的命途軌跡已然改變。
楚緒雖爲貴妃,卻行皇后之實。
人人皆贊貴妃賢德,從不與其他妃嬪爭寵。
在皇帝登基的第七年,朝政繁雜,他積勞成疾,終是病倒了。
更讓人憂慮的是,當今陛下膝下總共只有兩子三女。
那些臣子怕如今的陛下如前面兩代帝王一樣,子嗣稀薄,多有夭折,承繼艱難。
羣臣提議立皇長子爲太子。
可正是這樣的緊要關頭,安平候卻當庭阻止,激憤進言:「經臣多方查探,貴妃身份有異,乃昔日罪臣顧源山之女,浮印案的漏網之魚,處心積慮蟄伏於陛下身旁,改名換姓、居心叵測,應按律伏誅,其子更不可爲儲君。」
一時間,物議如沸,盡皆譁然。
我隨着楚緒端坐披香殿,聽着宮娥們慌張稟報。
可是我與她相視一眼,目光中皆透着堅定。
「阿姐,準備好了嗎?」
她點了點頭。
楚緒問道:「你怕嗎?」
我搖了搖頭,「不怕。」
她見過顧氏滿門傾覆,我也曾見過楚家屍骨堆山。經歷過生死,從奈何橋上爬上來複仇的人,又怎Ţű̂ₗ麼會怕呢?
我們只能進,不能退。
前世,是安平候奪得先機,楚緒身份曝光,淪爲階下囚。
可這次,不一樣。
是我們親手將那些訊息送到安平候手上的,要的就是他重提舊案,再掀舊事。
這纔是爲顧家昭雪的契機,藉此將那些爲顧家平反的證據重現於世人眼前,讓顧家重複清名。
楚緒着一襲華麗宮裝,頭戴明珠釵,緩步走上正殿。
我站在殿外等她。
她等這一天,等的太久了。
昔日的戶部尚書秦越之子秦茗已在京中等候多時了,他願意親自作證,證明當年其父指證顧相乃是受安平候威逼脅迫。
秦越乃是顧相門生,深受其信任,竊取顧相私印,僞造手令。
當年能成鐵案,皆因秦越指證,心腹之人的背叛,讓那些證據變成了鐵證。
楚緒跪在大殿之上,請求陛下重審顧家冤案,還顧家滿門一個公道。
秦茗的出現,讓安平候露出了惶恐之色。
他當初對秦越威逼利誘,秦越顧及滿門老小,當了他的馬前卒。
可是數年之後,秦越卻未得善終,他死在了前往兗州赴任的路上,被流石擊中,當場斃命。
他前往兗州,本該是高升之路,成爲封疆大吏,主政一方。
可是卻突發禍事,死在了赴任的路上。
所有人都唏噓這是一場意外,可是這並非意外。
秦越離京時便已經有預感此途不順,便給秦茗留下信件,交代顧相之案的始末,讓他留心安ṱų₁平候。
秦家其後舉家搬往邊城Ṱũ̂¹,遠離京都。
安平候以爲此後便可高枕無憂,再無人知曉他們的陰謀。
誰料那秦越出京赴任前還留下手書。
而這一封信便成了今日翻案的重要證據,或許,安平候也不曾想到,秦越還留了後手。

-13-
一石激起千層浪,朝野皆驚。
有人說此時重翻舊案,只會朝局動盪,有人說法理不公,必遭天譴,爭議不止。
可是有一人力主重審舊案,爲此不惜與一衆老臣當庭辯駁。
出聲之人正是謝景言。
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我眉眼微垂。
楚緒低聲道:「這位謝大人在刑部主事,頗得人望,他出聲力諫,自是事半功倍的。只是不知,他爲何相助?」
我心緒微滯,卻也接話道:「大概是他見不得冤案吧。」
陛下命三司會審,重啓舊案。
安平候被禁足於府中,在審理結果ţů¹出來之前,不可出府一步。
楚緒也在披香殿內深居簡出。
整整一個月,陛下都不曾去看過她。
直到三司覈定證據,複覈卷宗,呈交御案。
真相大白於天下,皇帝昭告四海,爲顧家平反。
安平候被削去爵位,處腰斬之刑。
長公主親女遠嫁,丈夫被斬,一夜間花白了頭髮,前往寧州青山寺,帶髮修行。
楚緒的身份也可正大光明示人了,她是顧相之女顧令儀,是清正廉明的忠臣之後,而非貪腐罪臣之女。
可楚緒說,她既是顧家的女兒,也是楚家的女兒。
生恩養恩,皆不可負。
我陪着她踏入顧家祖宅,這裏已是一片荒蕪。
她望着殘垣斷瓦,不覺間潸然淚下。
可是轉身拐角處,看到了帝王的身影。
「從前,朕總能在你身上窺見故人身影,以爲只是巧合,卻不想,竟是故人。令儀,賀你歸來……」
此刻,皇帝看向她的眼眸纔有了幾許變化。不再是看待後宮籠中雀的蔑然輕視,而是看待少年玩伴的幾分欣喜。
可惜啊,他終究沒認出,想來這幾分掛念,也並不是那麼深厚。
如此時機,我自然是識趣退下。
可我走到拐角處,卻聽見楚緒問他:「陛下若早早認出,會助我爲顧家翻案嗎?」
我心中輕嘆,這便是癡話了,本不該問的。
只聽陛下悵然道:「不會。」
安平候府樹大根深,與朝中世家牽連頗深,陛下尚是儲君時,羣狼環伺,容不得他行差踏錯,當他爲君王時,他要平衡朝局、制衡各方,不論他是何種身份,都不會主動招惹禍事,一樁舊案不值得他費盡心力。
趨利避害、明哲保身,纔是他的行事準則。
啓蒙授業的師生情分不足以讓他如此冒險,少時玩伴、青梅竹馬的情誼更不足以讓他如此冒險。
她想得到的,都得自己去爭。
楚緒明知答案,卻還要問上一句。或許她只是想讓自己更加清醒。
少時情分、數載夫妻,他能做的只是據實相告。
陛下下旨重建顧家舊宅,供奉香火,追封顧相,再賜死後哀榮。
立後與立儲君的聖旨前後發出。
我朝着楚緒俯首一拜:「恭賀皇后娘娘。」
舊案沉冤,她身份已明,滿朝上下再無非議之聲。
恰是其時。

-14-
陛下纏綿病榻,死在了重陽宴上。
本該是佳節,轉眼卻成國喪。
皇長子繼承帝位,楚緒垂簾聽政。
父親官拜吏部尚書,母親得封誥命,楚家滿門榮耀。
我心中大石落地,此心得安。
可當夜,又有大事發生。
謝景言頂着一身的傷,從雲州匆匆趕回了京都,星夜入宮,跪在永安宮前,求見太后,聲稱要求娶楚家二小姐,願一生不納妾,只此一人,必珍之愛之敬之,求太后賜婚。
宮闈內外,議論紛紛,誰也不曾想到清高持重的謝景言會如此倉皇失態。
他前往雲州辦案,驚馬墜崖,傷重而歸。
卻不想他歸來的第一件事竟是請旨賜婚。
如此反常。
楚緒不會左右我的婚事,可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的腦海中閃過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卻又覺得荒唐。
昔日他高中探花之時,正是榜下捉婿的熱門人選。
整個京都上下,心儀他的千金貴女們不在少數,可是他向來不近女色。
如此倉促失態地請求賜婚,如此低的姿態,不是他的行事作風。
我恍然想起前世孽緣也只因他被人追殺,帶着一身的傷闖入了我的閨房。
他昏迷前抓着我的衣角,人命關天,若不救,則有違醫者之道。
他醒來後,怕誤了我的名節,便主動登門提親。
即便如此,他也不曾多給幾分笑顏,從來都是端方持正、淡漠沉穩的。
在那之前,我便聽過他的盛名。
清正端方的君子,剛直不阿的純臣,百姓們爭相傳頌的清官……
我以爲飽受讚譽的他,可堪託付。
可惜,數載夫妻,我依舊走不近他的心。
他要的只是一個端莊持重的夫人,而非心意相知的良人。
當他在宮門外攔住我的那一刻,我瞥見了他眼底的惶恐與愧疚。
剎時,我便有了答案。
他恢復了前世記憶。
「阿稚,別院的臘梅花開了,雪落時分,便可共賞……」他聲音中帶着輕顫。
這一刻,心中的疑思塵埃落定。
前世,臘梅花開的時節,我已身陷囹圄。
「時移世易,我不再期待臘梅花開。」
我聲音平靜,再無半分波瀾。
「我在雲州重傷,昏迷三日,記憶翻湧,我想起了所有。前世並非是我棄諾,待我找回可證顧家清白的人證物證時,楚家滿門傾覆、已遭橫禍,是我回來得太遲了……」
他那修長的睫毛微顫,遮住了那翻湧的情緒,悲愴而靜默。
我聽完了他的解釋,只漫不經心地笑着:「謝大人,你不必向我解釋。」
我的冷漠態度讓他的面色更顯頹然。
良久,他啞然失笑,苦澀道:「是我失約,對不住你。」
我在囹圄之中曾苦苦期待,盼他歸來,爲楚家帶來新的希望。
可是,那些希望在一日日的等待中逐漸消磨殆盡,只剩絕望。
曾經我也堅定地相信過他。
信他是端方君子,從未背信棄諾。
可是那一日比一日絕望的等待,讓我明白,不該將希望寄託在他人身上。
命運,只可由自己主宰。
他眸光浮沉,似有心緒萬千。
「你怨我,是應該的。」他顫聲說出了這句話。
「不怨你。前世末路時,我恨的是自己。恨自己爲何要將希望寄託在旁人身上,恨自己爲何不夠強,恨自己爲何不能主宰命運……」我字字含恨,聲音清冷。
這一世,我要自己來, 我要讓楚緒高飛,要讓顧家洗雪冤案,要讓楚家門楣鼎盛。
他嘴角泛起一絲苦澀, 低聲道:「你離開後,我曾悔恨數十載,夜不能寐, 唯有佛音頌聲,可得片刻安寧。我有愧於你,你可願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彌補前世過錯, 更彌補那經年的冷待。」
原來他也記得那經年冷待, 他從不曾將我放在心上。
我抬頭看了看眼前的四方宮牆,輕笑道:「不必了,前世恐誤了謝大人的賢臣之路,我徹夜憂心,輾轉難安,這一世,只願忘盡前塵, 江湖陌路, 再無瓜葛。」
他那滿身的傷, 我漠然視之, 轉頭離去,再無波瀾。
楚緒知我無心婚嫁,召我入宮,我成爲御前女官,掌宮中制詔。
她賜我皇家玉佩, 允我自由出入宮廷。
百官參奏時,她坐在重重珠簾之後, 而我陪在她的身邊。
她說有我在的地方,她纔會心安。
除夕之夜, 內侍慌忙來尋我,說太后要見我。
我入了永安宮, 看到楚緒時,她慌張地拉着我,額頭上滿是細密的汗, 後怕道:「阿稚,我夢見我敗了,連累楚家滿門傾覆,你身處大獄苦苦哀求,遍地血色瀰漫……」
我拍了拍她的後背, 爲她拂去額邊已經汗溼的碎髮,「阿姐, 你只是做了一場噩夢而已……」
她抓着我的手,一遍遍確認道:「只是噩夢嗎?可夢裏的一切那麼真實……」
外面煙火盛放,我陪着她走向城牆高處, 與她並肩而立,「阿姐,那只是夢, 你抬眼看看,顧家冤屈已洗,楚家榮耀加身。此後定順遂無虞、得皆所願。」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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