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缕

陪廢太子從荒涼邊野回來的第三年,皇帝駕崩,太子繼位。
東宮舊人論功行賞,封妃、封女官者不在少數。
輪到我,陛下問:「猶春,你想要什麼?」
所有人目光炯炯,似乎篤定我會成為後庭一員,當不得皇后,也可憑藉功勞獲封四妃。
然而我跪在大殿,朗聲道:「臣想求娶御史大夫家的二郎君。」
眾所周知,御史大夫家的二郎君,是個口不能言,耳不能聽的廢人。
皇帝陰沉著臉,警告我:「猶春,你要想好了。」

1
女郎娶郎君自古少有。
然而新帝金口玉言地答應下來,又吩咐司宮局盡心操持,餘下人等自然就不敢說話了。
只是對於我,他們私底下紛紛議論我被貴妃那一個玉盞砸壞了腦袋。
貴妃出自隴西世族,曾是太子儲妃,早年太子因捲入巫蠱案而被廢,遣至邊野。世族為了明哲保身,主動將貴妃送到廟觀裡避世。
太子重回東宮後,世族官宦就猜測這位女郎何時會被迎回,然而三年間,東宮抬入幾位妃妾,也不見太子提及李家女郎,眾人都以為太子為當年巫蠱之事對李氏遷怒。
但誰也沒想到新帝登基後,第一道旨意不是封賞功臣,而是冊封廟觀裡的李女舟為貴妃。
李女舟入宮承寵的第二天,便召我進宮。
新帝被廢的那幾年,東宮眷屬四散,只有我一個算不得心腹的謀士陪著。
太子回京後,我與他成雙作對,又在東宮妃妾面前處處維護我,所有人都以為我會是新帝登基後的後宮第一人。
李女舟召見我,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等著看好戲,最後也不出所料,我三言兩語將李女舟氣得抬手擲玉盞砸傷我額角。
鮮血冒出,李女舟咬牙笑道:「那你就跪在椒風殿門口,好好看著陛下心裡有誰!」
我面色蒼白如紙地跪在冰冷的青石階板上,身側侍婢、內侍低著頭來來去去。
李女舟站在殿門口,輕蔑道:「猶春,我只教你這一次。」
這麼長的時間,鬧得又這樣大,皇帝怎會不知道,只不過是想當不知道罷了。
李女舟勾唇喚來一個僕婢:「去稟告陛下,就說本宮腿疼。」
廟觀裡的日子,即使是世族貴女也要朝拜誦經,經年累月之下,寒氣入侵膝蓋。
僕婢領命而去,這次皇帝來得很快。
明黃袍角路過我時並未停下,直直進了殿內。
片刻後,他身邊的內侍出來道:「傳太醫——」
椒風殿的窗戶支著,殿內銀鈴般的笑聲飄出來,李女舟用團扇遮面,笑著嬌嗔:「陛下,妾哪裡有那般柔弱。」
皇帝哄道:「是朕緊張你。」
太醫匆匆而來,李女舟的婢女也從內殿出來。
她居高臨下,憐憫地看我:「猶春女郎,貴妃開恩,准許你回府思過。」
我遙遙拜謝,勉強起身朝甬道走去。
身後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回頭看去發現是皇帝身邊的內侍。
他禮貌笑道:「陛下說,貴妃性子純真又受連累在廟觀蹉跎數年,女郎不必記在心上。」
冷風吹著額角結痂的傷口,我垂眸恭謹道:「猶春不敢。」

2
婚期定在下月初十,皇帝找藉口免了我手上的事務,讓我安心待在府中備娶。
這是近些年都不曾有的安靜時光,倒讓我有幾分夢回從前的東宮。
太子是先皇后遺腹子,先帝與妻子伉儷情深,因此太子很小就被養在兩儀殿,大了些就隨著先帝學習課文騎射。
開府搬入東宮後,幕僚亦不在少數。
而我,是他游邳州時,瞥見我於課堂上激情昂揚地教書,動了心思將我收下。
他說:「女郎君心懷報國之志,只教書未免太過大材小用,不如跟我回東宮,我許女郎君來日定可為天下女郎庇護。」
然而東宮臣屬那麼多,我在其中並不出彩,更何況與其他幕僚常常意見相左,久而久之,太子並不召見我。
我像一個閒人,遊蕩在自己院落每一處。
如今也是。
「女郎,司宮局的人來了。」
僕婢站在屋外,行禮問候。
大婚將近,司宮局的人捧著婚服來問我意見。
我專心在屋內侍弄花草,聞言抬眼看著兩件抖開的袍袖。
一件是並蒂蓮纏枝紋,一件是雙魚金瓶團繡。
兩件寓意都是極好的,但都是女子婚服,不僅如此,轉角處的紋路刺繡,是邊野常年盛放的秋黎花,而非長安富貴花。
我抬手剪下一朵牡丹,垂下眼簾問道:「畫圖的師傅是哪個?方便帶來讓我見見否?」
司宮局的僕婢滿臉堆笑,似乎早有預料,躬身回道:「陛下愛重女郎,婚服上的畫稿都是陛下親自繪的。
「如此榮寵,天下臣子還真未有誰得過。」
這話倒是當然。
沒有哪個皇帝會有如此閒心。
當今的皇帝也不會有,他不過是在借此勾起曾經情意。
我跨出屋子,邁步走下臺階,似乎在仔細端詳。
僕婢繼續道:「陛下說,昔日承諾如今依然。」
邊野數年,我與他生死與共,躲過了不少明槍暗箭。
最危險的一次,我與他雙雙墜崖,我摔折了肋骨,卻拖著他沿著溪邊求救,最後倒在一戶人家門口,用手腕銀鐲換來一碗水。
醒來後,他短暫失明,衣食住行就只能靠我。
幸好那裡有位村醫郎中,心善為他針灸,不收分文,只留我看顧藥草。
昏燭燈下,廢太子枕在我膝上,流淚許諾:「阿嬋,若我有一日重回長安,定會風光娶你。
「我若違誓,就叫我不得好死。」
當時我是如何做的?
好似低聲道:「殿下慎言。」
廢太子便不再說了,轉而彎起唇角,暢然幻想道:「你我的婚服,我定要親手繪製稿圖,長安繡娘手藝精湛,想必邊野的秋黎花也能栩栩如生。」
他如今這般堂而皇之地讓人將秋黎花繡上送來,無非是篤定我因李女舟同他慪氣,卻並非要真心求娶那位二郎君。
我緩緩彎唇,隨手指了一件雙魚金瓶的婚服,溫聲道:「這件我很是喜歡,勞煩大人將男袍也儘快趕制出來,送去持府。
「只是袖子處的秋黎花我不喜歡,拆了吧。」
我說完,並未理會司宮局僕婢驟然變色的臉,一邊吩咐人牽馬,一邊走出宅邸。

3
皇帝登基後,我纏於要務,很少得見天顏。
皇帝生氣,把我調到了清閒的職位上,義正詞嚴道:
「阿嬋,你如今以女身身居官職,已經為天下女郎做個表率,所以現下不拘官職大小,我將你調到清閒職上,你也好進宮多陪伴我。」
聖禦難違,我領旨謝恩。
然而雖是清閒小職,但我也很少出長安城。
一是開國聖令就言明,京官無詔不得出京,二是每日在官屬和皇宮奔波,無暇抽身。
如今不同,皇帝卸了我的職,我不屬於京官之列,自然可以和其他人一樣策馬出城。
時下男女結親,要依循舊禮由求親者奉上大雁,以示忠貞。
司宮局替我備了一對,卻是木雕的雁。
我現在要策馬去城外郊林,親手獵一隻。
許久沒有握起弓箭,我指尖輕顫,箭矢離弦而出,直接飛進了草裡,驚跑了一旁撅著屁股吃草的兔子。
我愈發沉靜下來,駕馬往前走了幾步,再次凝神搭箭。
這一次依舊沒有射中兔子,反而釘住了一片水色衣角。
衣角的主人動了動,一隻手從草叢伸出,握住了漆黑的箭身。
我翻身下馬,快步走過去:「對不住,我沒看見有人。傷著你了嗎?」
「……」
那人從茂密的草叢中站起身,露出腳邊的背簍和裡面的草藥。
抬頭時面似白玉,眉眼無怒無嗔,宛若平靜緩和的流水,天生的彎唇帶了幾分柔軟的笑意。
他低頭看了看手裡的箭矢,又看了看我。
我道:「我不是故意的。
「你傷到哪了?咱們去醫館。」
青年視線落在我唇上,很快抬眼,微笑搖了搖頭。
手中的箭矢也遞了過來。
我疑惑:「你……沒事?」
青年笑著點了點頭,背起地上的藥簍,轉身要離開。
我目光從他破了個洞的衣袍掃過,問道:「你是來進山采草藥的?」
青年仿佛並未聽見,抬腿離開。
「等會兒!」
我伸手拽住水色寬袖,青年動作一滯,疑惑地回頭看我。
我輕咳一聲問道:「你可是持家二郎?」
雖是詢問,但對他的身份我已經有了思量。
持系舟詫異地瞪大了眼睛,最後抿唇點頭承認。
我挑眉笑道:「自我介紹一下,我是你即將成婚的妻子,我姓石,單名嬋。」
似乎沒想到在這裡會和未來妻子見面,我清晰地看見持系舟瞳孔一縮,整個人仿佛呆住了。
我轉了轉指尖的箭尖,問道:「二郎著急回去嗎?」
持系舟回過神來,眉眼含笑地看我,彎唇點頭。
「我送你。」我說道,「原本想給你獵只大雁送到府上,但手藝生疏,大雁怕是不行了。
「改天可以給你捉兩隻兔子。」
說完我皺了皺眉,反應過來。
時下未婚男女把臂同行算不得什麼,只是同乘一馬未免太過親近。
御史大夫被稱為朝中老古板,持系舟雖然和我結了親事,但回家中也免不得被罵。
我剛要亡羊補牢開口,就見持系舟先自己笑起來,捉過我手,在掌心一字一字劃道:【兔兔那麼可愛,為什麼要捉兔兔?】
我感受到掌心癢意,仔細辨識後,抬眼看向持系舟,他眼尾彎起,是副忍俊不禁的模樣。
我壞心眼地故意調笑道:「因為二郎可愛。」
「我眼裡只容得下一個人,所以它們再可愛都要被我借花獻佛了。
「而且,我最喜歡吃兔兔,只要一天不吃兔兔,我就心口疼。」
「……」
持系舟訝然地張了張唇,面容陡然生出幾分薄紅。
我眨了眨眼,大笑出聲。

4
我走遠幾步,翻身上馬,回頭問道:「要跟我走嗎?」
持系舟似乎在原地垂眼糾結,片刻後,他走過來。
我伸手拉住他手腕,讓他躍上馬,坐在我身後摟住我腰肢。
我知曉像持系舟這些人,耳聽不著,口不能言,溝通除了紙筆,只有放慢的語速。
所以一邊回頭給他戴帷帽,一邊放慢語速,讓他看清口型道:「一會兒你要去哪,就拉扯我的衣裳。」
雪白的帷紗垂落,遮住他清雋的面容,宛若慈悲憫人的神像被人輕輕攏上白紗。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他伸手替我撫了撫鬢邊的金簪。
我騎馬返回長安,行至玄武長街,持系舟忽然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勒了勒韁繩,放慢速度,偏頭問道:「你要去藥坊?」
持系舟戴著帷帽的頭點了點。
持家二郎君比不得前頭的長子阿兄,也比不上後面乖巧健康的幼弟,他少時生了場病,好了後就悶頭鑽研醫道,本來就不受父母待見,學醫後他又常常去郊外採摘藥草,研讀醫書,一天十二個時辰,見面寥寥。
更何況官宦之家,上有長子下有幼子俱都健全,只有他如此,少不得被人戲說是御史大夫夫婦前世做了什麼惡事。厭屋及烏,御史大夫夫婦平時也從不過問持系舟的事,只當沒有這個人。
好在受他接濟的人不在乎他的殘缺,感恩戴德地稱呼他「濟世救人的菩薩」。
久而久之,持系舟就在藥坊住下來,每月付給藥坊主十文錢當作租金。
「持郎君回來了?」
有等在藥坊內看病的患者走出來,看了看戴著帷帽的持系舟,又看了看騎在馬上的我,愣了一愣,隨即連忙笑道:「哎呦,瞧我,都忘給囡囡買糖果子了,晚些鋪子就關門了!持郎君您先忙著,我也不是很急……」
持系舟撩起帷帽垂下的薄紗,朝患者笑了一下,搖頭示意。
患者看清這是不讓他藉故離開的意思,停住腳步,片刻後又找了個藉口,躲回屋子。
持系舟放下背簍,伸手從裡面拿出一味「郁金」遞給我。
「給我這個做什麼?」
早年我在邊野時幫那位善心郎中照顧藥草,所以認識幾樣。
持系舟給我的這味草藥又名「遠志」,有治療脾胃虛弱、失眠多夢、焦慮不安的功效。
這次持系舟指了指屋裡,他快步走進去,很快拿了一張紙折起來遞給我。
步履間裙袍翩然,白紗下素面淨容,溫和清雋。
他抓住我的手不讓我立刻打開,而是認真垂眸在我掌心寫道:
【醫囑。】
我怔了怔,忽然瞥見持系舟眉眼露出的笑意,眼裡透著一絲狡黠。
【不要諱疾忌醫。】他繼續寫道。
我有些好笑,眼看著日頭升到正空,便爽快地將方子揣進袖裡,含笑道:「多謝持郎中苦心,我一定不辜負。」
持系舟一本正經地松了手,我不再留戀,駕馬輕喝一聲,策馬離城。

5
我說要給持系舟獵兔子,自然不能等到日頭歪斜。
重回郊外樹林,我搭弓射箭,找到幾絲從前的感覺,很快射中兩隻兔子。
第四箭離弦而出,釘在樹上,卻驚起一聲嬌弱的驚呼。
「陛下!」
李女舟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與此同時還有皇帝陰沉吩咐下去的聲音:「把人帶過來!」
我看了看手裡的弓箭,暗想自己今日出門該順路去道觀求支簽的,想來是「大凶」。
隨行的侍衛得令而來,手警惕地按在腰間長刀上。
剝開雜草,卻見我立在馬前。
「領我去請罪吧。」我歎道。
皇帝不能隨意出宮,但奈何李女舟耐不住深宮寂寞,執意想要出來踏春。
聽聞郊外有座道觀靈驗,便想來求子。
皇帝寵愛她,自然無有不應。
按理此處應該被隨從用帷幔搭個棚子,抑或侍衛把守。
但李女舟不願,覺得太興師動眾,以至於差點被我一箭誤傷。
我過去時,李女舟正伏在皇帝懷裡含淚,皇帝信誓旦旦地保證將那個人碎屍萬段,轉頭就看見我。
「猶春?你怎麼來了?」皇帝目光閃過一絲了然,故作威嚴道,「你可知私授宮中內侍,窺探帝王行蹤是殺頭之罪?」
此話一出,一邊侍候的內侍一下變了臉色,跪了下來。
「陛下,奴婢就算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和猶春女郎透露您的行蹤!」
皇帝愣了下,皺眉問我道:「你如何在這?」
我垂首跪拜行禮:「參見陛下,貴妃。」
李女舟此時才故作訝異轉頭,微笑道:「猶春女郎怎會在此?」
我道:「聽聞此處常有野兔,想為二郎獵一對賞玩。」
「可是持家二郎君?」李女舟不顧皇帝鐵青的臉色,嘲諷笑道,「看來猶春似乎對二郎君情意深厚。
「原先我與陛下還想著你們二人沒有感情基礎,唯恐婚後多生亂子——陛下,你瞧,是咱們多心了呢。」
李女舟嬌嗔地笑了笑,從皇帝懷中起身。
一旁侍婢眼疾手快地遞過來箭矢,李女舟笑道:「說來也巧,我方才去陛下在此地觀景,一支箭矢飛來釘在樹上,害得我驚了一跳,陛下正說要把那人杖打三十廷棍呢。猶春,你可看見誰了嗎?」
我抬頭看了眼皇帝,他自幼聰慧,早在看見我時就知曉了一切。
皇帝冷著臉,勾唇笑道:「猶春,貴妃問你呢。」
我俐落請罪:「稟貴妃,此箭是我無意射出,驚擾貴妃實屬罪該萬死。」
李女舟道:「確實該死。」
她話語頓了一頓,似乎存心恐嚇我,停了片刻才語調輕柔道:「不過你有邊野的護主功勞,陛下愛惜,不會罰得太重,便杖五棍吧?」
內庭的刑罰對於體弱的僕婢,三棍便僅剩口氣,何論五棍?
而對於常年奔波,心神俱疲的我,雖要不得性命,但也要在床榻上躺個半月。
李女舟笑著轉頭,詢問皇帝意見:「猶春女郎新婚在即,小懲大誡一番,陛下覺得呢?」
「愛妃心善。」
皇帝溫和一笑,攬著李女舟的肩膀,垂眼冷聲道:「只是愛妃心善,未免會被狼心狗肺的有心之人認作軟弱可欺,不知感恩。
「今日那箭,若傷到貴妃,你有十個腦袋也不夠賠!」
我恭謹拜伏彎腰:「請陛下降罪。」
皇帝似乎磨了磨牙,片刻笑出聲道:「既然如此,那就杖五。
「猶春,你太傲氣了。
「但願羽林衛的廷杖之下,能讓你的骨頭軟和些。」
羽林衛和內庭僕婢不同,羽林衛常年練武,由他們杖五棍,怕是能抵內庭十棍。
李女舟微不可見地皺眉,柔柔笑道:「陛下,猶春女郎下月初十可就要成親了,若傷著根本耽誤了吉日怎麼辦?」
皇帝沉沉地盯著我,似乎在等我服軟。
我平靜叉手行禮:「謝陛下。」
皇帝氣急,甩袖道:「即刻杖刑!」
羽林衛應聲挾住我的手臂。
皇帝怒氣衝衝離開,李女舟看了我一眼,快步跟上。
此地不像內庭有刑凳,羽林衛就地取材,將我壓在桌上。
「猶春女郎,得罪了。」羽林衛道。

6
「且慢——!」
淩厲的斥喝攔住羽林衛揮起的長棍。
貴妃身邊女婢疾步而來,輕輕喘出一口氣,冷然道:「貴妃說猶春女郎大婚在即,陛下賜婚不宜推遲,你們應該知道分寸。」
幾個羽林衛面面相覷,為首的抬了下手,為難道:「可陛下那裡……」
「放肆!」女婢冷喝一聲,「貴妃的話都敢質疑?你們幾個不想要命了!」
後庭無主,東宮妃妾最高也不過占了個淑妃的位子,哪有李女舟廟觀進宮,盛寵加身,還被皇帝執意封了貴妃風光。
羽林衛思索再三,最終不敢得罪,躬身笑道:「我等明白了。」
有了貴妃的意思,五棍落下來,只傷了皮肉。
只是要騎馬回京是不可能了。
好在那女婢站在一旁,見刑罰結束,開口道:「此地不遠有一處莊子,主人乃是我家貴妃。貴妃心善,留猶春女郎在此養傷。」
我緩慢從桌子下來,深吸一口氣。
即使羽林衛放水,但棍子是實打實的實心棍子,下半身火辣刺疼,已經接近麻木。
「謝貴妃。」
我叉手行禮,滿臉慘白地被女婢帶上馬車。
馬車寬敞,有一方小榻夠我趴著。
女婢皺著眉,剝開我衣裙,細細為我敷藥。
「女郎受罪了。」
全然不似方才外面的疏離和輕蔑,女婢語氣熟稔中帶了幾絲真切的心疼。
我勾著乾燥的唇笑了笑,問道:「女舟如何了?」
女婢道:「主人一切都好,皇帝寵愛她,後庭無人敢惹。只是避子湯仍一碗一碗送著。」
李女舟出身世家,世家勢力盤踞錯綜複雜,皇帝登基不久,出於忌憚也不會讓李女舟有孕。
「主人說,鵲山這面就有勞女郎了。」
我會意頷首,讓女婢轉告李女舟,儘管放心。
馬車搖搖晃晃停在鵲山下的莊子門口,女婢抖了抖衣裙,掀簾子出去換了一副面孔:「貴妃大恩,還望猶春女郎日日銘記。
「以後行事定要謹慎小心。
「好了,我回去覆命了,女郎君好生休息吧。」
說完,女婢掃了我一眼,旋身回到車內。
車夫駕著馬車離去,車廂簷角的銅鈴叮噹作響。
莊子裡出來匆匆出來一群布衣僕婢,同我見禮:「猶春女郎。」
一人上前扶住我,低聲道:「郎中已經來了。」
我被扶進內室趴著,隔著一張簾幕,我側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來,身後還跟著個女孩。
女孩脆生生開口:「男女有別。所以先由我為女郎上藥查看傷勢,再由持郎中開藥。」
我點頭:「進來吧。」
女孩踏著輕快的步伐繞過簾幕,看見我傷勢輕輕呼了一口氣:「還好只是皮肉傷!姐姐,你如此貌美,是誰這麼狠心竟然捨得打傷你?」
女孩不過剛剛及笄,語調天真。
我坦然地看著女孩,隨意笑道:「衝撞了貴人。
「我這傷好治嗎?」
女孩道:「沒傷著骨頭就好治,敷藥每日三次,再配上持郎中的湯藥,約莫五六日就能下地走動了。」
我彎唇道:「太長了,我要三日內就可以下地。」

7
女孩給我上完藥後,出去不知兩人用手語比畫了什麼。
女孩揚聲道:「持郎君說不行!」
片刻後,一張紙條被遞了進來。
字跡清雋,筆勾鋒利:【皮肉傷不好好將養會形成潰膿。】
「四日,再不能多了。」我和女孩說道,「你轉告持郎君,耽擱下去說不定會誤了我和他成婚的日子。」
「什麼!」
女孩鬼叫一聲,探頭看我:「你就是請旨求娶持郎君的那位女郎?」
我微微勾唇,看著女孩和持系舟比的手勢快得好似飛起來。
持系舟兀地起身,卻在靠近簾幕時停住腳步,只飄進視線一角青衣。
好半天,女孩探頭笑眯眯道:「郎君答應了,他讓我告訴你,藥會苦,備些糖蜜子。」
我笑著挑了挑眉:「多謝。
「我獵了兩隻兔子,煩請幫我交給他吧。」
說完,我埋頭趴回臂間,不再理會。
自有外間女婢來引他倆出去。
策馬奔波一天,身上又挨了傷,我的精力早就不富裕支撐我頭腦清醒。
從窗戶吹進來的風蕩漾起床邊紗幔,在一片寂靜中我沉沉睡去,夢見了從邊野回到長安的第一年。
先帝調查當年巫蠱案太子冤屈,正值他春獵時從馬背摔下,病重臥床,因此久違的慈心湧上來,召廢太子回京,重主東宮。
太子回京後,與先帝見了一面,一個隱忍含淚,一個涕淚橫流,但不管怎麼說,太子回京,風光無限。
那段時日東宮異常熱鬧,第一位良娣抬進東宮時,太子醉酒深夜闖進我房間,我隔著燭火看他,太子柔聲道:「猶春,再等等,孤會給你想要的一切。
「無論你要什麼,孤都會答應你。」
我思索地看他,笑了下:「我信殿下。」
太子滿意地看我一眼:「猶春,孤定不負你。」
我沒有回答,轉而提起前幾日為他宣揚名聲的計畫。
儲君未登大寶,民心極為重要。
我提議讓他親自前往城門施粥,博得賢名。
「孤乃太子,上有皇父。如何能讓孤為他們洗手盛粥?」
太子皺了皺眉頭,我溫聲解釋道:「也並非讓殿下親去,徐良娣是您妻妾,與您一體,前去施粥也可全殿下美名。」
「不可!」太子二度拒絕,眉頭皺得更深,「徐氏乃孤之良娣,已經成婚,又不像閨閣女郎,如何可抛頭露面?」
我平靜抬眼問道:「依殿下之見,該如何?」
太子道:「梁青說得不錯。」
梁青是他重主東宮後招攬的門客,據說是雲州一個布衣學子,家貧無法致仕。
他為太子提的法子是買通茶館酒肆裡的說書人,隨意編造一些,自然有人聽之信之。
梁青將徐良娣和太子改編為在寺廟古刹一見鍾情地佳偶,互掩身份,互訴衷腸,愛情婉轉,令人落淚。
故事裡太子英雄救美的段子也在茶館酒肆裡大肆宣揚。
我戴著帷帽坐在二樓冷眼看著,心思沉沉。
這不僅是回來後太子第一次否決我的提議。
太子重回東宮,門客爭先恐後地湧上來,仿佛又回到之前一樣。
不同的是,我不再是透明人,無論什麼事情太子都會問詢我的意見,但不會採納。
相反,他無論走到哪都帶著我,徐良娣和其他妃妾看不慣,他護在我身前擰著眉:「猶春與你們不一樣,少打她的主意。」
有什麼不一樣。
我是謀士她們是妃妾,可在所有人眼裡,包括太子的眼裡,我亦是妃妾。
這不是我要的。

8
我藉口在東宮待得煩悶,出去遊獵。
太子原不放心想要跟著,但曾經那位退了他婚的李氏家主派人來請,只得作罷。
而我甩掉身後跟著的隨從後,打馬進了一座廟觀。
寶殿裡跪著一個素衣妙目的女郎,她虔誠地拜了三拜,轉過身看我,笑盈盈道:「久仰猶春女郎盛名。」
我不難猜出眼前這人是誰,叉手行禮:「見過李娘子。」
李女舟坦然一笑,目光落在外面枯葉飄零的樹上,感慨道:「又是一年秋啊。」
李氏和太子退婚後她就被送上山,至今已有四個年頭。
我站在她身後,視線和她落在一處:「恕猶春愚笨,娘子昨日書信上所說的我不甚明白。」
「……猶春,你是個聰明的女郎君。」李女舟笑道,「我被困在這裡數年,你也被困在邊野數年。就如同你知曉我是誰,我亦知曉你——太子巫蠱之時你不走,並不是坊間流傳的那般,你對太子有情。而是你想證明自己。
「證明你是一個謀士,不比任何人差,對不對?
「你以為從邊野回來,太子會對你有所改變,但好像不是這樣——他寧可信一個落魄門客,也不信把他從邊野一步步算計回來的你。
「他甚至恩將仇報,要用眾人的言語刀逼迫你就範。從一個謀士,逐漸成為他身後的影子,他說你和那些妃妾不一樣,只有東西才不一樣,人都是一樣的。
「男人有野心被稱為大丈夫,女人有野心就成了白日做夢,惡毒婦人?
「這個世道可真不公道。」李女舟輕歎一聲。
我微笑道:「娘子,我不會把身家性命懸掛在幾句空口話上。」
李女舟轉頭看我,忽然大笑起來:「有意思!我果然沒看錯你!」
她說道:「跟我來吧。」
她走出山門,領著我騎馬狂奔,廟觀不遠就是鵲山,上了鵲山一切就都明瞭了。
「如今陛下起了削減世家的念頭,樹大招風,人人自危。如今太子重回東宮,李氏當日退婚,若太子登基,李氏也是死路一條。」
李女舟冷眼看著不遠處操練兵戈的私兵,微微一笑道:「所以我和父親談條件,只要能把我送入新帝后宮,我可保李氏百年無虞。」
我皺眉:「這些私兵……」
「他們不是李氏的兵,是我李女舟的私衛。
「世家有錢有權,我重金賞下去,沒什麼不可能。
「野心不只屬於男人,我有,你……也有。」
李女舟側頭看我,笑道:「現在只看你。猶春女郎,看你和我可不可以是一條心。」
我冷聲道:「娘子就不怕我假意順從,回頭轉告陛下?
「助抓反賊,陛下開懷之下,說不定也會賞我官名。」
李女舟絲毫不懼,柔弱貌美的眉目綻放出堅毅自信的笑容:「那我九泉之下也要恭喜女郎。
「不過女郎確定那些老古板,會讓你安然無恙地站在官場?
「猶春,你若奉我為主,我承諾來日必定讓你封侯拜相。
「那群男人只會把你當作物件,只有我,知道你全部的野心。」
我冷不丁回頭,看了看藏在樹林中的暗箭,挑眉笑道:「李娘子真是說得好聽啊。」
9
「女郎可醒了?」
「還未。」
「那位怎麼辦……」
我迷迷糊糊睜開眼,透過眼前重影的紗幔,細碎聲不斷傳入耳朵。
我啞聲道:「咳咳……誰來了?」
說話聲音一頓,隨即紗幔被人掀起,女婢水舟笑盈盈的臉湊上來:
「女郎,你醒了!
「陛下來了,現在約莫還有兩裡地就到莊子了。」
鵲山有「鬼」,李女舟在周圍布了重重眼線和探子以防萬一。
皇帝深夜出宮,直奔莊子而來,早已驚動了暗線。
「我知曉了,一切如常佈置下去,告訴鵲山上的人隱秘起來,不要打草驚蛇。」
「是。」
水舟等人領命退下,室內又恢復了平靜。
我動了動僵硬的身子,察覺袖子裡似乎塞了什麼,打開一看才想起來是今天中午持系舟給我的藥單子。
我不免好笑幾分,隨手打開。
出乎意料地,裡面沒有藥方,而是一句話。
【祝一夜安睡。】
我微微訝異,旋即輕笑了聲:「倒是心細。」
窗戶微微響動一聲,我看著翻進來的身影,不緊不慢地把方子壓在枕頭下,平靜道:「誰——」
「是朕,猶春。」
皇帝幾步上前掀了紗幔,黑夜中,明亮的目光克制地落在我臉上。
我故作驚訝:「陛下?陛下深夜出宮,恐怕不合規矩。」
「朕來看看你。」
皇帝熟稔地在床邊坐下,伸手撫了撫我淩亂的髮絲。
他輕歎道:「猶春,你要明白我的苦心。
「朕知曉偏袒貴妃的事讓你生氣,可大殿之上,你不顧朕,求了娶持二郎的旨意。你也就是仗著朕寵你,不會怪罪。」
我被他這話噁心得微微變了臉色。
皇帝溫聲道:「朕知道你怨朕。遣人送去的婚袍上繡了秋黎花,是朕親自吩咐司宮局的人繡的,你叫人拆了也無妨。只是今日的事明明說無心之失,朕自然會袒護你,你偏要惹朕生氣。
「傷處還疼嗎?」
「謝陛下擔心ẗū́ₙ,上了藥好多了。」我微笑道,「陛下看過放心了,該回去了。」
聽出我話內趕人的意思,皇帝神色一變,冷了臉:「猶春,你不要太放肆!
「你就算要鬧也該鬧夠了。朕深夜出宮來哄你,你還有什麼不滿足?還是……你念著邊野情意,想要要脅朕?」
臀部已經不似那般刺疼,我一咬牙翻身起來,跪在床褥上垂首行禮道:「陛下息怒。」
皇帝冷臉起身,陰沉地看我,問道:「猶春,朕再給你一次機會,入宮為妃還是娶那個廢人。
「你要知道,朝中從無女官的例子,從前朕為了你沒少被那些老臣上摺子。入宮為妃,你還可以像從前一樣輔佐朕,甚至比那些案牘勞形的文官要風光。」
我冷靜抬眼:「陛下,御史大夫乃朝中股肱。他兒子好不容易有了歸宿,若是因為陛下黃了,只怕會寒了臣子的心。」
「好、好!」
皇帝猛地抬腳把腳邊凳子踹飛,咬牙道:「朕等著你後悔求朕,屆時可不要說朕不顧往年情分!」
巨大的「砰」聲在耳邊炸響,我下意識偏了偏頭,門外守著的婢女也紛紛跑進來。
「滾開!」
皇帝怒喝一聲,大步離開。
10
第二日,長安城內就傳起了我和皇帝的風聲。
有人說我願意追隨去邊野,無非是想趁廢太子落魄,蓄意勾引。
還有人說我早就與皇帝私相授受,珠胎暗結,只是皇帝沒打算將我接入宮這才答應我求娶持二郎。
可憐持二郎君,不僅要入贅,還要戴綠帽子。
謠言滿天飛,氣得水舟咬牙:「他們張嘴噴糞,上下嘴皮一碰就平白編造,比說書先生還厲害!女郎,可要我去調查?」
「不用。」我對這種毫無傷害的謠言不屑一顧,倒是水舟義憤填膺的神情將我逗笑幾分,「不必為了這些生氣,流言而已,顧好自身不要被影響。更何況,這幾句話對於我,還不如一把刀直面捅向我讓我害怕。」
水舟皺眉道:「女郎,昨夜皇帝來只有莊子裡知道,難不成莊子出了內鬼?」
「不會,是皇帝身邊人。」我淡聲道。
皇帝ƭù₇出行,就算他孤身一人,暗處也不知有多少人待命。
他想用謠言來傷我,就錯算了我。
多年情分,他竟連我本性也不知一二,我若是那種顧重聲名的人,前幾年就成了東宮的妃子。
只是我不在乎,並不代表持系舟和御史大夫不在乎。
「持家有消息嗎?」我問道。
水舟一勺一勺給我喂著藥湯,聞言頓了下,說道:「今日一早御史大夫就把持二郎君叫回去了。」
御史大夫自詡清流,能答應我求娶持系舟也是因為想儘快把這個二兒子脫手,但現下不同,我與皇帝糾纏不清,謠言滿天,御史大夫向來看重臉面,必然不會再同意。
我「嗯」了聲,將最後一口苦藥咽下,蹙眉道:「糖蜜子。」
水舟笑著從床邊匣子裡翻出,才撚了一顆遞給我,門外忽然有僕婢稟道:「昨日的女郎中來求見猶春女郎。」
水舟與我互相對視一眼,我頷首同意,水舟揚聲說道:「請進來吧。」
女孩昨日來過一次,這一次輕車熟路進門,「砰」地跪下去,眼眶紅腫,哀求道:「女郎,求您救救持郎中吧!」
我微微斂眉:「他怎麼了?」
女孩哽咽道:「御史大夫今日將持郎中叫了回去,中午的時候我去探聽口風,聽說御史大夫讓郎中跟您退婚,郎中不願,挨了幾棍子,被壓著罰跪祠堂。
「持郎中身體比不得旁人,又……又天生……女郎,求求您救救他吧!
「郎中是個執拗性子,御史大夫素來不喜歡他,說不定這次他真沒命了!」
女孩哭得淚水漣漣,仿佛已經想到持系舟被人用白布蓋著抬出來的樣子了。
我平靜:「我如今不是官身,你進不去禦史府,我也進不去。」
女孩捂臉:「那怎麼辦?我要給他買金元寶燒紙了嗎?」
我挑了挑眉,朝她勾了勾手指:「別哭了,過來。」
女孩一臉不解,但乖巧附耳過來。
我在她耳邊低語幾句,女孩目光逐漸從迷茫不解變成驚訝、讚歎,眼裡有光。
「明白了嗎?」我問道。
女孩難掩笑意:「明白了,我這就去辦!」
水舟看著女孩興奮遠去的背影,搖了搖頭。
御史大夫要倒大黴了。
11
我給女孩出的法子很簡單,拉著幾個患者在禦史府遠處連哭帶鬧。
若御史大夫報官,他們一沒犯法二沒傷人,官衙也只會調和,天子腳下,還不敢亂抓人。
若不報官,那就只有受著的命,只是少不得被百姓罵。
御史大夫那般重臉面的老古板,不得吐血三升,咬牙把人放出來。
事實證明,一切如我所說,不出兩天,御史大夫很快讓僕人把持系舟抬出來。
據方逢善所說,持系舟被抬出來的時候面色蒼白,仿佛就剩一口氣了。
惹得周圍義憤填膺的百姓對著禦史府大門狠狠啐了兩口。
「但是沒什麼大礙,我阿爹熬了幹參給持郎中補身體,保管在下月成婚前安然無恙地送他入洞房!」
方逢善——也就是那個女孩,如今笑起來毫不羞澀,與那天淚水漣漣的模樣天差地別。
持系舟知曉是我出主意救了他後,特意寫信感謝。
我現下能坐著,只是屁股下要墊著軟墊,靠著床欄。
展信看了看,倒是字字句句真切。
我喚來紙筆,坦然寫道:【妻夫一體,不必言謝。】
而後折了三折,遞給方逢善。
方逢善促狹地眨了眨眼,俐落地起身告退。
「晚些我怕持郎中等不及,告辭。」
我微笑囑咐:「路上小心。」
方逢善往門外走,正逢水舟從門外進來,朝我看了一眼。
房門「咯吱」一聲掩上,水舟低聲道:「宮中傳來消息,貴妃有孕了。」
我波瀾不驚地握著茶杯抿一口,垂眼道:「皇帝怎麼說?」
有世家在,皇帝一直不願讓李女舟有孕,暗地的避子湯做成養身湯日日送到椒風殿。
然而李女舟這次有孕,想必皇帝定然不滿,心裡保不准暗生疑竇,懷疑是不是李女舟和世家做的局。
水舟道:「消息傳去時,陛下正在兩儀殿,聽見後頗為喜悅,讓人搜羅了上好的珍品送去,只是人一直藉口公務,沒有去看過。」
我點了點頭,彎唇道:「告訴鵲山的人,時機很快就到了。」
水舟應了聲,躬身退下。
若我沒有猜錯,一下午的時候皇帝都會用來部署人員,對抗世家。
我在莊子待到晚間,皇帝身邊的內侍忽然接我入宮。
搖晃的馬車上,我扶額養神,內侍好脾氣勸道:「陛下心中是有女郎的,一會兒女郎軟軟脾氣,說些好話,女郎要什麼得不到?」
我睜眼笑道:「我知曉。」
見我脾氣柔和,內侍眼見有望,忙不迭又說了幾句好話。
無非希望我能順著皇帝的心意來。
許久不進宮,兩儀殿風景如舊。
我站在殿門口,內侍進去回稟,片刻後,內侍滿臉笑容出來:「女郎請。」
殿內熏著沉水香,簾幕重重。
我跪首在冰冷的地面上,垂眼道:「參見陛下,陛下聖體萬壽。」
「起來吧。」皇帝沉聲道。
12
內殿只有我和皇帝二人,周圍內侍想必早被摒退。
我站起身,等皇帝醞釀開口:「猶春,朕時常在想,回長安到底是不是個正確的決定。
「朕坐在這裡,遠不如在邊野與你策馬暢快。」
我安靜當個聆聽者,聽著皇帝回憶往昔,語氣疲憊。
說了半刻鐘,我開口道:「陛下富有四海,是天下人的君父。」
皇帝聞言自嘲笑道:「富有四海又如何,身邊連個知心人都沒有。」
他緩緩起身走下來,珠簾撥動發出清脆的響聲。
「猶春,朕能信的只有你。」
我和他沉默對視,眼裡似乎堆了很多情緒。
半晌,我跪下來垂首:「猶春願為陛下赴湯蹈火。」
皇帝語氣柔和:「朕怎麼捨得。
「只是這件事,只有你能辦。事成之後,朕許你皇后之位,與朕同體齊心。」
我吃驚地抬頭,皇帝深邃的瞳孔裡倒映著我的面容。
我淚濕眼睫:「請陛下吩咐。」
皇帝滿意勾唇:「朕許你特權調動北衙左右龍武軍、神武軍。暗地調查隴西李氏一族陰私。如若證據確鑿,就地格殺,滿門抄斬,明白嗎?」
我面色一凜,頭埋得更低:「是,臣遵旨。」
皇帝親自扶我起來,溫聲道:「安然回來。」
我面色一紅,微笑回道:「陛下放心。」
我抬手行禮離開,感覺身後凝住的視線久久未曾轉移。
踏出殿門,我迎面碰見李女舟。
李女舟面色紅潤,長髮挽髻,斜插著步搖,搖曳生姿。
鵝黃的長裙襯得兩側肩頭雪白。
「參見貴妃。」我退讓一側行禮。
李女舟厭煩地皺了皺眉頭:「你怎麼在這裡?
「那幾棍子還沒讓猶春女郎老實嗎?」
我揚著下頜自得一笑:「邊野有花名秋黎,忍冬時常開不敗。
「貴妃沒見過這種花吧。」
李女舟眯了眯眼,正要發作就見皇帝揉著額角,疲憊地走出來:「愛妃怎麼來了?」
「陛下!」
李女舟宛如一隻翩飛的蝴蝶,倚靠在皇帝身邊,微微笑道:「陛下好忙,連去見妾一面的時間都沒有,妾只好主動來了。
「陛下,你瞧猶春的態度!」
「好了,朕交給她任務去辦,她情急之下沒有分寸,你何必與她計較。」
皇帝寵溺地捏了捏李女舟臉頰,遞給我一個眼神,冷聲道:「還不快去?」
我抬手應是,腳下步子匆忙離開。
依稀能聽見身後李女舟的嬌聲:「妾燉了蓮花魟魚湯,陛下嘗嘗吧。」
出了宮,我先去了一趟北衙。
內侍腳程比我快,先一步傳了密旨。
我去時,龍武軍、神武軍的將軍將我迎入帳內。
「兩位想必已經清楚我來此為何事了。」
兩位將軍對視一眼,拱手道:「單憑女郎調遣!」
我大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聞言微微一笑:「如此甚好。」
13
我命神武軍暗地調查李氏在長安城做的不法之事。
龍武軍游離郊外,提防李氏同謀。
然而當夜,龍武軍將軍在郊外竟被郊山上的山匪所殺。
說是山匪,可在長安天子腳下,哪裡來的山匪。
聽聞皇帝大怒,第二日早朝時一口鮮血嘔了出來,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昏迷過去,此後數日竟連朝都上不了,使得人心惶惶。
李家主似乎嗅到風聲,在皇帝昏迷時就閉門不出。
然而命運卷攜雷霆之怒降落在隴西李氏,我親自踹開李府的朱紅大門,冷漠揮手:「殺。」
神武軍將軍滿心悲怒,大喝一聲拔出長劍:「殺!」
身穿甲胄的羽林衛很快將李府僕婢沖散。
李家主被擒時還在大喊:「我女兒是貴妃!肚子裡有唯一的皇嗣,你們豈敢動我!我要見陛下!我要見陛下!」
我眯了眯眼,沖著李家主胸脯,一腳踹過去。
李家主猝不及防被踹倒在地,眼睛瞪大:「你!」
他一生富貴,世家權柄,又曾官拜中書令,從來沒人敢跟他這般無禮。
我喝道:「放肆!
「陛下正值壯年,又豈會有貴妃肚子裡唯一一個皇嗣,你竟敢滿口詛咒?!
「隴西李氏草菅人命,買賣官職,證據確鑿,立斬不饒!」
我話音剛落,神武將軍長劍揮下,李家主怒目圓睜的腦袋下一刻滾落在地,鮮血噴灑在神武將軍那張憤怒的臉上。
我垂眼後退得及時,腥臭的鮮血只飛濺幾點落在我的裙擺。
下一刻,皇宮摘星樓高懸的銅鐘被敲響——
我和神武將軍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我雙腿一軟,跪地道:「陛下!」
神武將軍握緊長劍,充滿懷疑:「陛下怎麼會……突然就……」
我眼眶逼出一圈水紅,深吸一口氣道:「聽聞陛下嘔血後,身體就一直不好,無論怎麼樣,你我還是先進宮吧。」
神武將軍閉了閉眼,和我一起走出李府。
皇宮內,群臣齊聚兩儀殿,跪著哀淒落淚。
李女舟落淚道:「陛下這些時日已經回天乏術,太醫院共同會診說是陛下早年在邊野傷了身體,前幾日又氣急攻心……」
一宗親匆匆趕來,盯著李女舟冷聲道:「若只是因為這就死了,未免早壽。本王聽聞陛下臨終時下了一道密旨,命猶春女郎率左右龍武軍、神武軍調查李氏陰私,結果龍武軍將軍被殺,惹得陛下大怒,這才一病不起。然而隴西李氏剛才已經伏法,怎麼這麼巧陛下就駕崩了?」
李女舟抹去眼淚,冷冷回視:「怎麼,魏王這是懷疑本宮弑君嗎?
「眾所周知,我與陛下早年有過婚約,兩情相悅。結果變故橫生,我因陛下久居廟觀數年。陛下登基後將我迎入宮中心懷愧疚,所以萬般嬌寵。
「如魏王所說,真有密旨,陛下要誅我李氏族人,那我最後的倚仗就是陛下,我如何會自斷後路!」
魏王冷聲:「說不定你有同謀!」
「我若有同謀,此刻早已圍了上來將你絞殺!」
李女舟猛地伸手指著魏王,妙目剛烈讓人猛地一顫。
14
「……」
魏王說不過李女舟,只得轉頭瞪了眼自己黨羽。
黨羽會意,立刻道:「陛下賓天,膝下又無子……這……」
按理,皇帝賓天無子,自然要從宗室中挑出一個。
然而當年儲位之爭殘酷,皇子死的死傷的傷,有的被逐去封地,返京就要一個月。
眾臣的目光落在魏王身上,似乎近前只有這位沉湎酒色的宗親王爺了。
「且慢!」
李女舟眯眼打量那位出聲的大臣,冷笑開口道:「陳少卿如果老眼昏花腦子不好使就自請辭官,陛下無子?你是何臉面說出這話?
「本宮有孕早已記在太醫院檔案之上,中書門下頒佈聖旨曉諭天下。你如何敢說陛下無子?」
陳少卿義正詞嚴道:「貴妃息怒,臣也是為了江山社稷著想,貴妃十月懷胎誕下皇嗣,時間漫長,難免動搖國本,更何況男女還未可知……」
李女舟平靜道:「依你的意思,是要本宮一碗墮胎藥打了孩兒,追隨陛下而去?」
「臣不敢!」
陳少卿顫顫巍巍跪地,一雙眼珠滴溜圓轉了轉,似乎在等人給他說話。
眾臣雖沉默垂首,但老狐狸心裡卻在盤算。
「不如……」御史大夫輕咳一聲,開口提議道,「前朝有太后臨朝輔佐幼弟的例子,不如貴妃效仿臨朝,魏王攝政,共同穩固國本。待十月誕下皇嗣後,若是皇子,就稱為幼帝,若是皇女,則魏王登基,這般如何?」
魏王滿意地抬頭看了一眼御史大夫,贊道:「不愧是朝中元老。本王無異議,全看貴妃。」
李女舟撫著肚子頷首:「可。」
兩邊敲定下來,第一件事就是舉辦皇帝賓天的喪儀。
律法國孝三月,長安城中上至官宦下到百姓,無不著素衣,備素食。
七天后,龍棺遷入帝陵,李女舟臨朝和魏王同時議事。
魏王知曉我帶人將隴西李氏滅門,又與李女舟有仇怨,因此堂而皇之地朝我拋出橄欖枝,在朝堂上,將我封為秘書郎。
如今朝局混亂,更何況我曾被先帝封過秘書丞,如此倒也沒什麼異議。
散了朝,魏王派人來傳我赴宴,我藉口先回府換身衣服。
等到魏王府時,早已酒過三巡。
魏王醉眼蒙矓,見我進來時仔細端詳了下,笑道:「猶春女郎貌若西子,難怪讓先帝念念不忘!
「只可惜先帝沒有豔福。」
他起身,一邊色眯眯笑著,一邊來拉扯我的披帛:「不過你放心,等本王當了皇帝,一定……嗝,一定獨寵你……哈哈哈哈哈哈!」
他扯住我的披帛蓋在臉上,沉迷地輕嗅。
我微微一笑,不氣不惱,從袖中掏出東西猛地一劃。
魏王只見寒光從自己眼前閃過,躲閃不及,下一瞬,蒙面的披帛劃出條口子,魏王「砰」地坐在地上,顫抖伸出手摸了摸臉,只見鼻骨和臉頰兩側,筆直地劃過一條口子。
鮮血淋漓。
「……啊!來人!快來人!」魏王酒立刻醒了大半,連滾帶爬地起身大喊。
齊整的腳步聲撞破門進來,魏王興奮回頭:「猶春,你膽敢行刺本王!你的死期到了!」
「快來人,給我殺了她!」
然而那群甲胄羽林衛站在我身後一動不動,魏王察覺不對,臉色猛地大變。
「龍武軍怎麼會聽命於你?」
人在將死之時頭腦高速運轉總是很聰明,他恍然道:「是你!
「你是……!」
我揮手:「殺了他,閒雜人等一律押走。」
殿門「砰」地關上,在魏王驚駭的呐喊中,穿著龍武軍衣裳的羽林衛向他沖過來。
赴宴的朝臣狼狽逃竄,也逃不過被羽林衛壓著跪下的命運。
我坐在臨近一個桌幾後,拎著酒壺仰頭倒了倒。
「倒是好酒。」我抿了抿嘴,笑著歎道。
15
魏王酒後打翻燭臺葬身火海。
我只用了不過半個時辰就讓大半朝臣接受了這個說法。
至於少數不信的,過了幾天就痛哭流涕地來我府上求見,哭著說他信了。
「你這怪人。」我不解歪頭道,「信便信,不信就不信,事實擺在那,何必與我說呢?」
「是是是。」官僚擦了擦額頭的汗,連聲應是,「大人,我家小兒……?」
我:「貴郎君不是最愛花眠柳宿嗎?保不准在哪個樂坊裡,鄭大人去尋尋吧。」
「是,臣告退。」
鄭大人朝我躬了躬身,滿臉堆笑走了。
「女郎。」水舟叩了叩門,說道,「持二郎君來了。」
國喪期間,禁止一切婚嫁、宴樂、飲酒,我和持系舟的婚事也被推遲。
再加上我傷好後就被公務纏身,持系舟也忙於醫館,竟也好些時日沒見面了。
「請進來吧。」
我吩咐人重新上了盞荷露清茶,自己將緊閉的窗戶推開一條縫隙。
持系舟最近的日子有些許熱鬧,自從魏王一死,再呆的木頭也看清了形勢,更看清了猶春到底效屬誰。
得罪了猶春的朝臣抑或禦史一家,見不著猶春的面,就把心思打到他的頭上。
明裡暗裡找藉口堵在藥館門前。
禦史夫人更是親自帶著飯菜來看他,言辭關切,儼然一副慈母的樣子,只盼他能在猶春面前為禦史府說幾句好話。
持系舟將自己優勢發揮到了最大作用,不用裝,就是聾啞。
任憑他們說破了嘴皮,持系舟微笑,眼神不解。
氣得來人朝方逢善發難:「他平時怎麼和患者交流?」
方逢善道:「紙筆溝通。」
「紙筆呢?」
方逢善聳肩:「用沒了。」
那人氣得拍案而起,持系舟也跟著起身,慣來溫和的眉目冷清,寬袖從手腕滑落,露出一節雪白戴著朱砂的手串。
事後方逢善朝持系舟比了個大拇指,感慨道:「這個大拇指是給猶春女郎的——果然老話說得沒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咱們都敢把貴人攆出去了,持郎中,你算是嫁入豪門了。」
換作從前,這些人不把醫館拆了,都算醫館建得結實。
持系舟神色不變,眼裡卻多了柔和羞澀的笑意,唇角上揚勾起。
【今日不出診。】
持系舟從桌案底下摸出紙筆寫道。
方逢善問道:「你要出去?」
持系舟點了點頭,方逢善又問:「要去見猶春女郎?」
持系舟輕輕抿出一個笑。
方逢善促狹地「哎呀」一聲,眼疾手快地抬手把牆壁掛著的帷帽摘下來遞給持系舟,說道:「去吧去吧,我一個人也能守好藥館。
「不過,用不用給你顧兩個保鏢?」
持系舟目露疑惑,方逢善道:「你現在身份可大不相同,保不准有人要把你滅口,自己取而代之。」
持系舟無奈垂眼,伸手越過方逢善,從藥櫃後面抽出一疊話本子。
《嬌低眉》——作者春山綿綿。
書頁上撰寫著名錄,分十二卷,還在連載。
這是時下長安最火的話本子,講的是一位東宮女官陷入朝廷鬥爭旋渦裡,跟隨太子被貶荒州,赴任途中意外結識一個貌美但身有聾啞的郎中為開端。
劇情跌宕起伏,文筆纏綿悱惻。
雖然用了化名,但裡頭要素過多,一眼就能猜中現實人設是誰。
而春山綿綿最新一卷就是郎中意外遇險,女主身邊卻多出個貴家郎君,不僅陽光可愛,還能甜言蜜語。
「少看些話本。」
持系舟把最新一冊的話本揣進衣袖,用動作表明了他想說的話。
「唉?」方逢善驚叫一聲,從藥櫃後跑出來的時候,持系舟衣角已經消失在藥館門口。
方逢善崩潰跺腳:「那是我草稿本啊!裡面還有十二章大綱呢!」
16
持系舟進來時,我抱舉著雪白狸奴站在窗邊去夠窗外伸展的梨花枝丫。
「又胖了,水舟這是喂你吃了多少小魚幹啊。」
我舉了半天,手臂都酸了。
一雙戴著朱砂手串的手臂卻在此時伸出來,輕巧地托住狸奴。
我沒有聽見腳步聲,側頭看去,披在持系舟頭頂雪白的帽紗被風蕩漾吹起,落進我眼底。
「瞧,這是話本子裡哪位神仙仙君來了?」
我將狸奴調個方向,雪白朝著持系舟「喵」了聲。
見持系舟托穩雪白後,我便松了手。
雪白乖巧地靠在持系舟懷裡舔爪子。
雪白是李女舟養的狸奴,被暫時寄養在我這,性情溫和,逮住誰就要躺誰懷裡。
持系舟看懂我張合的唇瓣,自然明白我是故意逗弄他,否則也不會說得那般緩慢,故意讓他看清。
持系舟嘴角彎起輕淺的笑意,卻用眼神嗔了我一眼。
我揉了揉酸澀的胳膊,隨意跪坐在美人榻上,倒了杯茶,放在持系舟面前,調笑道:「仙君大人有大量,萬萬不必和我這般小女子計較。還望您往後繼續保佑我無病無災,長命百歲。」
持系舟抱著雪白,抬起它的軟墊爪子作勢要撓我,我趁機接過一臉懵懂的狸奴,狠狠吸了幾口,後仰笑出聲。
雪白渾身毛仿佛被糟踐了一樣,呆滯地「喵」了聲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持系舟失笑,趕在雪白炸毛前輕輕安撫,然後眉目柔和坐在另一側榻上,用墨筆寫道:【會的。】
我微微一愣,沒反應過來。
持系舟含笑垂眼:【無病無災,長命百歲。】
我不過片刻就反應過來,和持系舟那雙似水柔和的明亮眼眸對上,我揚了揚眉尾,叉手行禮道:「謝仙君。」
持系舟端正坐在窗邊,帽檐白紗卷著探頭梨花,廣袖寬袍,懷抱狸奴,眉目柔和,與廟裡懸掛畫像上的神仙恍惚渾然一體。
雪白被這麼一鬧,遲鈍地反應過來,「喵」的一聲跳下來,連聲「喵」著罵罵咧咧地走出去。
我問道:「今日怎麼來了?」
持系舟在百姓中名聲極好,凡他坐診,患者總是人滿為患。
偶爾幾天休息,持系舟也是在義診或者采藥的路上。
我與他之前僅有的聯繫都是長安街上匆匆一面,抑或由方逢善帶來的書信。
持系舟聞言唇角笑容慢慢平淡下去,垂眸在紙上寫道:
【我今日來是想和你商議你我婚事。】
我盯著那行清雋的字跡,說道:「正好,我也想和你聊聊這事。」
持系舟抬眼看我。
我道:「你先說吧。」
持系舟抿了抿唇,手腕微微一動,繼續寫道:【我天生殘缺,父母不親,與其耽誤他家女郎,不如早早皈依佛門。
【我少年在悲濟寺想要出家,廟裡的師父說我紅塵緣分未斷,所以只收我做俗家弟子,教授我針灸之術。
【後來師父雲遊四方,我就落戶在ťûₐ方家藥館。
【我猜想你之前殿上求娶我,大概有先帝的緣故。如今先帝駕崩,你是朝中重臣,深得貴妃信任,想必不用再受制於人。
【長安世家大族優秀郎君無數,我遠遠不及。】
字到此處就停了,未盡的意思他想我已經明白,不必再寫下去。
我神色沒有泛起絲毫波瀾,反而勾出一抹笑容,反問道:「持二郎君,你知曉你我素未謀面,為何當日我會選你嗎?」
持系舟搖頭。
我道:「因為我是——受人之托。」
17
邊野村莊的那位郎中以我照顧半個月的藥草為條件,他免費為廢太子醫治。
廢太子的傷勢不重,反而是我身上多有傷處。
郎中每日為我煎煮湯藥,看著我養傷。
半個月後手底下的人找到我和廢太子,臨行前我去與郎中道別,送上看診錢。
郎中擺了擺手沒收,笑眯眯地擺弄著園內藥草,跟我說,他在長安有個徒弟,是禦史府二郎君,天生聾啞,爹娘不愛。
若我有朝一日能重回長安,定要救他出水火,告知他凡所意念心轉,皆由心起。
自身自重,眾所自重。
回長安後,我打聽到持二郎君搬離禦史府,住在藥館裡,但由於當時我周轉太子和李女舟身側,所以我並未出面,只是讓水舟雇了幾個患者找持系舟看病,走時扔下一倍多不止的診金。
再然後,太子登基成為皇帝,我看出他意圖將我困在後宮的心思,所以提及求娶持系舟以此脫身。
只是郊外那一箭,是實打實的意外。
我將事實如實道出,看見持系舟眸色驚愕。
我平Ṫúₐ靜看他,緩緩說道:「持二郎君,我從不會委屈我自己。
「若這門親事非我所願,魏王死後,貴妃就會下旨為你我解開婚事。
「屆時如你所說,全長安的優秀郎君都說不定搶著排在我府門口。」
看著持系舟抖顫的眼睫,我從容起身笑道:「原先我還想著等一切事了,我去找你和你道清原委,詢問你的意思。若你不願,我自然不會強迫,我會奏明貴妃,許你另立宅府,以後不必受父母壓迫。你師父之恩我也算還完了。
「相反若你願意……」
我頓了頓,再開口卻不是順著這句話說:「不過不重要了,你已經言明,我豈有強迫的道理。
「二郎君回去吧,明日我就會入宮解除婚約。
「我還有事,恕不遠送。」我禮貌地微笑頷首,轉身要走,結果剛踏出一步,手腕兀地被人握住。
我回頭看去,只見持系舟急切地一手拉住我的手腕,一手回身去拿紙筆。
然而他剛剛鬆開手,我就邁步。
急得持系舟再度拉住我手腕,朝我搖頭。
我微笑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持郎君。
「而且我公務纏身,沒時間去看字。」
話音落地,持系舟看清我說了什麼,面色一白。
我掙出手腕,冷著神色朝門外走。
身後卻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下一秒,我被攬入一個藥草香的懷裡。
白紗自我臉龐垂落,微濕的喘氣聲撲在我耳邊,我不自在地想偏頭,硬生生皺眉控制住。
「持郎君這是什麼意思?」
我說完,屋內一片寂靜,我這才反應過來持系舟聽不見,因為我背對著他,他也看不清我的嘴型。
我強硬轉身想要把話重說一遍,下一瞬,後背被人用力一攬,我慣性往前撲了下,嘴唇印在持系舟嘴邊。
看得出來他是羞赧的,在快要挨近時側了下頭,否則就不是嘴邊了。
我:「?」
持系舟轉過頭看我,眼神明亮溫和。
我冷漠道:「我不會對你負責。
「我堂堂朝廷命官,難不成碰一下就要收入房裡?」
持系舟伸手握住我手腕,帶著我的手指放在喉間,感受聲帶遲鈍地震動。
「我……願……意……」
我震驚抬頭,看見持系舟溫和地彎了彎唇,下一秒,他就蹙眉咳嗽起來。
喉嚨仿佛沙礫劃過一般,幾縷血絲落在掌心。
我變了臉色,揚聲就要喊郎中,卻被持系舟輕輕捏了捏指腹。
他看向美人榻小幾上的紙筆,我替他拿過來,持系舟寫道:
【很久沒說話,聲帶撕拉,不要緊,別怕。】
他又慢慢在紙上添了幾個字:【我願意。】
寫完,他抬眼看我。
我彎眼,含笑點頭:「我知曉啦。」
18
國喪三個月後,貴妃突然流產。
有人猜測是不是貴妃傷心過度,抑或勞累案牘。
只有我知道,李女舟親自熬了墮湯藥飲下。
腹下血流不止,李女舟臉色蒼白憔悴,額頭冒出大滴的汗珠,她染著紅丹蔻的手和我的手交握,李女舟仰頭笑道:「我終於要主宰我自己的命運了……
「我自小就是世家貴女表率,阿娘常說我出身尊貴,太子妃的位置舍我其誰,日後成為國母,是一個女郎最為傳奇的人生。
「可我被阿爹扭送進廟觀時,我哭著大喊,阿娘又說這是我的命,還好我出身好,否則換了旁人,只怕要以死保全家族。
「我不明白……為什麼太子Ţù¹巫蠱,我明明最無辜,卻要被家裡送入廟觀!只是因為怕被牽連到家族郎君仕途!
「他們說我出身好,可如我這般都如此受制於人,那些其他女子呢?豈非更沒有活路。
「憑什麼……憑什麼我們要為別人的利益讓道……憑什麼我們只能屈居後庭,就連心中代表傳奇的最高位置都要低人一頭。
「世間全無公道,那我就自己做公道!」
在太醫的驚呼中,李女舟力竭闔眼,滿頭大汗,神色卻異常平靜:「世間該換天了。」
……
貴妃流產的消息惹得朝野震驚,掀起軒然大波。
御史大夫言辭激烈,提議將剛從封地回來的雁王推舉上位。
雁王在封地待的這些年早已懦弱,更何況他早就聽聞了魏王是如何死的,更不敢應承。
這時貴妃降下旨意,要請諸位臣子同聚兩儀殿商議新帝人選。
眾臣準時前來,然而迎接他們的卻不是李女舟,而是率領龍武軍的我。
龍武軍將兩儀殿水泄不通地包圍起來,御史大夫跳腳罵我和李女舟是犯上作亂的謀逆臣子。
我並不打算坦然地接受他的謾駡:「水舟。」
水舟自我身後助跑幾步,猛地淩空躍起,踩著金龍盤旋的殿柱借力,飛身閃到御史大夫面前,拽著他的衣領將人摁在地上。
雪白的匕首從袖中抖出,寒芒乍現,停在御史大夫眼前約莫一寸。
御史大夫抖如篩糠,目光直直地盯著懸在眼前的匕首,再說不出一句話。
「還請諸位耐心等待。」
身後有僕婢搬來凳椅軟墊,我坐下撐著額頭緩聲道:「貴妃小產身體虛弱,需要沐浴更衣。」
有大臣向前一步,觸及我微笑的目光,又默默退了回去。
「大人,神武軍將軍領著神武軍闖進來了,說要擒逆賊正國本。」
外面看守的羽林衛跑進來湊近我耳邊小聲道
我早有預料,倒是平靜無比地起身。
「調出一隊龍武軍,跟我去看看。」
「是。」
19
萬里無雲,兩儀殿簷角琉璃瓦在殿前青玉地面折射出璀璨的流光。
神武軍將軍面色肅然,冷聲道:「我早該想到你與李氏那個妖婦是一夥!
「可憐先帝竟然誤信賊人,致使龍武軍屍骨未寒。
「今日,我就要誅逆賊,正國本!為我冤死去的龍武軍兄弟報仇!」
神武將軍猛地抽出長劍,大喝一聲,朝我奔襲而來。
我身後的龍武軍立刻沖上去與他纏鬥。
我環臂而立,高聲平和道:「將軍赤心忠勇,只是聰明人要看清如今形勢。
「先帝駕崩,子嗣無存,國朝改天換代遲早之事,不過是有為者居之。」
「呸!兩個惡毒婦人,哪裡有為!」
我眯了眯眼:「皇位之路本就白骨鋪就。先帝登基,手刃親弟就是有大丈夫血氣之風,到我們就變成了惡毒?」
神武將軍猛地踹開面前一人,厲聲道:「男女怎可相提並論!」
「你難道是天生地養?」我冷笑,「乾坤伊始,女子孕育萬物。
「你們自女子羅裙誕下,卻畏懼羅裙,所以拼命想要將羅裙綁在女子腿上使她們無法綻放。
「男人女人之分前,我們都是人。佛家講人人平等,無有高下。」
神武將軍因為疏忽,臉頰橫貫一刀,不屑笑道:「歪理邪說!
「婦人愚蠢,聽之信之,妄想翻天豈非可笑!」
「愚見。」我搖了搖頭,後退一步,面無表情地打了個手勢。
與神武軍糾纏的龍武羽林衛見狀飛速退離,下一瞬無數支箭自不遠處高臺射出,很快將神武軍射成了篩子。
「你怎麼會認為,我坐等死局啊。」
我平靜吩咐人清掃殘局,轉身回了殿內。
我早料到會有人打著名號闖宮清繳,國喪三月,鵲山的私衛早已藏進皇宮南衙、北衙和東宮十率裡。
北衙神武軍剛出營地,我就收到了消息。
剛踏入殿內,就有華服美婢自殿后走出,香影攢動。
李女舟身穿袞冕,十二旒十二珠廣八寸,長一尺六寸,金飾,玉簪導,以組為纓,色如其綬。朱裳,白紗中單,皂領,青褾、襈、裾、革帶,玉鉤、暐,大帶,素帶朱裡,紺其外,上以朱,下以綠,紐用組也。蔽漆隨裳。鹿盧玉具劍,火珠鏢首。白玉雙佩,玄組雙大綬,六彩,玄、黃、赤、白、縹、綠、純玄質,長二丈四尺,五百首,廣一尺。小雙綬長二尺一寸,色同大綬而首半之,間施三玉環。朱襪,赤舄。
她這般穿戴,即使那些大臣心裡有所準備,也不免倒吸一口氣。
「你……」
李女舟勾唇道:「諸位愛卿不必驚慌。
「先帝賓天突然,子嗣全無。我欲為他留下最後一絲血脈,奈何蒼天無情。
「只是國無根本,必會動盪風雨飄搖。若托於非人,百年後我亦無顏面對先帝。
「我思來想去,最後覺得還是我登基穩妥。一來我無父母親族,無外患之禍,二來我與先帝伉儷情深,自然要為他撐起天下。
「我知曉眾位不信任,朝政大事還需要諸位輔佐。
「尚書左丞兩朝元老,即日升尚書左僕射兼中書令輔佐朕左右,女郎猶春乃先帝股肱,朝中第一位女臣,即日升中書侍郎,兼吏部侍郎。」
李女舟不知不覺變換了自稱,眾人目光落在尚書左丞身上。
如李女舟所說,尚書左丞乃兩朝元老,在眾臣心中此時成了風向標。
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反應。
然而我率先跪下,恭謹朗聲:「臣遵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寂靜的殿內,我的聲音清晰可聞。
片刻後,尚書左丞撩起衣袍跪倒:「臣遵旨,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女舟揚起下頜,坐在兩儀殿上首冰冷的龍椅上。
眾臣面面相覷,看了看我和尚書左丞的身影,和周圍持刀的龍武軍,緊接著,山呼一樣的人聲響徹大殿: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女舟握緊龍頭,微笑道:「眾卿平身。」
——正文完。
20.番外
且說女官輔佐女帝登基後,儼然成為御前紅人,長安新貴。
無數長安貴郎君前仆後繼,有世家公子跳舞時跌坐在女官懷裡,抑或花樓清倌彈琴訴衷腸。
更有尚書左僕射的孫子鬧得舉家不合,逼得尚書左僕射一把年紀,還要搬家,把府邸搬到女官宅府旁邊。
坊間一時樂道生津,紛紛猜測女官究竟能不能抵住誘惑。
畢竟男子為官三妻四妾不在少數,她若納個男寵,妾室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這時就有人擔憂起那位郎中了。
「聽說兩人的婚事又延後了!好像是因為女官要去雲州辦公務。」
「你說那位郎中耳不能聽口不能言,日後若嫁過去,豈非受欺負的命?」
「聽說兩人是先帝賜的婚,想必女官就算再不滿,也不能貿然和離。」
「只是宅邸裡磋磨人的陰私手段可不少呢!」
「嗐,你們不知道,我昨日碰見那位郎中了,他買了那種東西!」
「什麼東西?」
「哎呀,房中術!」
有人哈哈大笑:「看來這是預習功課,好博女官歡心啊!」
外界流言郎中自然不知道,只是他家中小妹常常和他說起。
女官身居高位,公務繁忙,今日赴宴有那位愛慕她的琴師,前日有那位尚書左僕射的孫子。
只念叨了兩句,郎中就回了屋子,眼不見為淨。
郎中心裡對女官信任非常,只是為自己擔憂。
那些人有著健康的身體,坦然地表達自己的心意,而他無論如何勸慰自己,心裡的角落始終有一塊是陰暗缺失的。
所以第二日,郎中下定決心,戴著帷帽去書鋪買了本房中術。
女官即日要啟程去雲州,這兩日各路邀她赴宴, 心事重重。
女官疲于應付,這次半路偷跑了出來。
她想在走前再看看郎中。
她記得今日郎中出診, 然而等到了,家中小妹說郎中午時就去了她宅邸。
女官心下詫異, 腳下卻往自己宅邸走去。
貼身女婢見她回來,就低聲稟報,郎中午時一來就逕自進了她屋子, 閉門不出,午膳也未曾用。
女官眉頭皺得更深,記起前幾日郎中那對父母把郎中找回了家,難不成那群人還賊心不死?
女官輕輕吐出一口氣, 心思百轉千回, 推開門。
屋內紗幔垂落, 窗戶合緊。
唯獨靠近美人榻的紗幔攏起,午後陽光從窗紙垂落, 折射雪白輕紗上流光溢彩。
烏髮順綢宛若錦緞,身上錦衣綾羅, 臂挽披帛,玉面春水,額首一點紅珠。
女官屏住呼吸,回過神來, 輕笑上前:「怎麼來了待在屋子裡,不用午膳?」
郎中靠在美人榻上靜靜垂眼,待女官靠近, 伸手用披帛攬住女官脖頸。
女郎挑了挑眉,伸手摁在郎中腹部,掌心滑膩,抬眼問道:「郎君, 你的腰帶呢?」
郎中面色平靜, 和女郎對視, 忽然張口吐出一截紅舌。
恰逢春日,海棠妖灼, 迎風搖曳。
八棱海棠綻放在舌尖粉肉上,沾了些許晶亮地蛛絲。
郎中眉目低垂, 額首紅珠似血。
女官伸出一指點在郎中舌肉上,微涼的瑟意讓他情不自禁一縮。
女官輕笑出聲:「郎君, 口不能言的人, 會叫嗎?」
郎中抬手勾住女官腰封, 含笑搖了搖頭, 表示不知道。
「掉了。」
女官眯了眯眼, 看著八棱海棠落在雪白頸間, 俯身去含, 指甲卻趁著郎中不注意,在嫩肉上一劃。
郎中立刻仰首, 舌尖卷翹縮回, 唇瓣微張。
紗幔被素手拉落,重重光影散落滿室。
屋外雪白趴在海棠樹幹上,懶懶「喵嗚」,春啼燕鳴, 風卷著花瓣飄然落在雪白尾巴上。
屋內女位本俯,腰肢不盈。
脊背藏珠,金玉懷內。
——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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