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姐是神醫,但她只給窮人看病。
中箭的父親命懸一線,長姐卻忙著給流浪漢治凍瘡,她義正詞嚴:
「將軍和流浪漢都是人命,沒有貴賤之分。」
最後父親死于救治不及的箭傷。
嫁入王府的妹妹難產,長姐卻忙著給路邊的野狗接生,她正氣凜然:
「醫者手下,蒼生平等。」
最後妹妹一屍兩命。
後來宋家家破人亡,而長姐卻靠著這等「蒼生平等」的醫者仁心,被太子欣賞,破格點為太子妃。
她出嫁之日,我被迎親的馬車撞破後腦,倒在血泊中求救,長姐卻憐憫受驚的乞丐:
「我這三妹享了半輩子富貴,她欠乞丐這等窮苦人一條命。」
我含恨而死,再睜眼,回到了父親中箭那一日。
長姐正無視我的催促,不慌不忙地為流浪漢治療凍瘡:
「流浪漢是可憐人,父親的箭傷不急。」
1
「凍傷的皸裂是很疼的,我親手為你上藥。」
我睜開眼時,長姐正抓著街邊流浪漢那雙長滿凍瘡的手,溫聲關心。
二姐挺著六個月的肚子,在一旁急著催:
「大姐姐,爹爹心口中箭,太醫束手無策,只有你有辦法了,你快回去救救爹啊!」
「沒看到我正在救人嗎?他快被凍瘡疼死了!」
長姐一邊給流浪漢吹傷口止疼,一邊義正詞嚴地說:
「將軍和流浪漢都是人命,沒有貴賤之分!」
這一番言論引得在場圍觀的百姓紛紛叫好。
「不愧是宋神醫!只為窮苦人救死扶傷,值得稱讚!」
「宋神醫說得沒錯,老將軍只是受個箭傷而已,這流浪漢可是快被凍瘡疼死了!」
「京城裡那些無家可歸的乞兒有什麼小病小痛,宋神醫都會管,這樣的醫者才配稱為神醫!」
二姐急得抓過長姐的手:
「他的凍瘡只是皮外傷,明日來治也可以!
「爹爹心口中箭,命在旦夕!你到底知不知道心口中箭是什麼意思,那是致命傷!!
「你再不回去,只怕爹爹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
長姐卻反問:「二妹妹,你如今成了王妃,便可以如此輕賤可憐人的性命嗎?」
二姐一愣。
三年前二姐高嫁王府,成了甯王妃。
今日父親中箭,危在旦夕。
懷孕的二姐帶著太醫趕回家中。
太醫說箭傷刁鑽,只有禹山醫聖的傳人能治。
整個越國,只有長姐是醫聖的徒弟。
於是二姐帶著我又急匆匆地來街上尋長姐。
宋老將軍遇襲中箭的事早已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
他那素有神醫之稱的大女兒卻正忙著給一個非親非故的流浪漢治那不痛不癢的凍瘡。
「流浪漢是窮苦人,我說了,醫者眼裡,蒼生平等!
「今日就算是王孫貴族來求我治病,我也得先把流浪漢的凍瘡看好了!」
長姐的話又引來旁人的叫好。
「宋神醫不愧是醫聖徒弟!!此等俠義氣節,絕不是那些見錢眼開的庸醫能比的!」
「這宋二姑娘成了王妃,便敢當街草菅人命,在她眼裡,窮人的命是比不過將軍的命的!」
「這種人怎配當王妃!甯王當年該娶的是宋神醫才對!」
二姐被氣得無可奈何,臉色微白地撫著肚子,趔趄了一步。
我及時扶住了她:
「二姐姐,你別求她了,爹爹的箭傷,我也能治!」
「三妹?可你……」
二姐欲言又止。
宋家有三個女兒,長姐宋照月,二姐宋照玉,我排行第ṱū₅三,取名照心。
父親是四品武將,我們見多了戰場上的傷亡,立志學醫。
當年醫聖下山,帶走了我與長姐,二姐因體弱留在閨閣。
十年苦學後,世人卻以為禹山醫聖只有宋照月這一個徒弟。
只因當年那場漁村瘟疫。
那是我與長姐下山後第一次行醫。
瘟疫兇險,一日死數十人。
患者大多高熱抽搐,皮膚出現黑色淤青,神志癲狂,死後屍體潰爛發臭。
姐姐認為是熱證,我認為是寒證。
我們各自施藥,最後姐姐救的人全活了,而經我手的一百三十六個病人卻都血沸痛苦而死。
此事險些鬧大。
是爹爹出面壓下此事,才沒有驚動官府。
他拼命保下我Ŧù₂,卻讓我立下毒誓,此生不准再行醫,否則萬劫不復。
我背負人命,始終心懷有愧。
所以前世,父親重傷,二姐難產,我都不敢貿然行醫。
那百余條死於瘟疫、更死於我手的人命如一座大山壓在我的心口,讓我畏懼,讓我惶恐,生怕自己一身醫術,會成為害人的刀,會間接害死無辜,害死至親。
我一直以為我罪孽深重。
直到前世死前,我才知當年漁村瘟疫的真相並非如此。
2
前世的長姐也如今日一樣。
父親中箭,她忙著給流浪漢處理不足為道的凍瘡。
二姐照玉難產,她趕往王府的路上忽然同情起一隻待產的母狗。
她忙著給狗接生,嘴上說著:
「蒼生平等,這只狗也即將成為母親,狗的命不比王妃的命輕賤!」
最後二姐難產而亡,腹中孩子都沒能脫離母體就被一起下葬。
甯王與二姐恩愛,為此要追責長姐故意拖延害死王妃之罪。
百姓也終於回過神來,發現這位宋神醫救貓救狗唯獨對自己的至親見死不救。
這何嘗不是一種變相的殘酷無情?
眼看名聲岌岌可危,長姐竟在二姐頭七之日敲登聞鼓,狀告父親生前貪污軍餉,二姐成王妃後為富不仁、打死丫鬟等罪名。
這些誣告沒有任何罪證。
只因為是至親告發,世人便認定宋老將軍和宋家出嫁的甯王妃是自身德行有虧,死後才被大義滅親。
「父親中箭,二妹難產,並非我見死不救!而是我知道他們罪孽深重,閻王要收他們下去贖罪!
「他們生來便是富貴官宦,街上那些乞丐才是苦了一輩子的可憐人!
「在我眼裡,這些窮苦人才是值得拯救的蒼生!」
她在府衙,當著太子的面,正氣凜然,清高倔強:
「所以,我沒有錯!」
太子被她的「醫者仁心」打動,訓斥了為亡妻發瘋的甯王,直接給宋家定了罪,保全了長姐的神醫名聲。
而後,力排眾議要娶長姐為太子妃。
宋家被抄家之日,我淪為了奴籍。
長姐風光嫁入東宮之日,我抱著父親和二姐的牌位,衝撞迎親隊伍,誓要討個公道。
卻被馬車撞倒在地,後腦頭破血流。
父親和二姐的牌位也摔成兩段。
我在血泊裡抽搐,看到一身鳳冠霞帔的長姐走下花轎。
那時我還心存希望,朝她微弱呼救:
「姐姐,好疼,救我……」
長姐卻瞥了我一眼,轉身去關心剛剛被馬車嚇到失禁的街邊乞丐。
旁人提醒:「太子妃,你三妹好像快不行了!」
長姐卻說:「我這三妹跟著我那糊塗的父親與二妹,享了半輩子安逸富貴,今日是她欠這可憐乞丐一條命。」
我在臨死前,顫抖著伸出右手,想摸上我左手的脈搏。
這是自那次瘟疫後我第一次摸脈,我想自救。
脈搏卻先被長姐的手切住了:
「三妹,看來你忘了當年的誓言,你若再敢行醫,將萬劫不復。」
當年父親逼我立下誓言——若再對他人行醫,至親不得好死,我將萬劫不復。
父親用整個家族的性命給我上了枷鎖,逼我不准再用醫術「害人」。
我臉色煞白。
「姐姐幫你看看啊!」
長姐用力掐住我的脈搏,眼底露出笑意:
「脈來極慢,止而複跳,元氣將絕。
「父親流血而亡,二妹一屍兩命時,都是這樣的死脈。」
她察覺到我眼裡的恨意,忽然俯身對我說:
「你沒資格怨我,其實,當年你也可以救他們的命。」
3
我瞳孔陡然一震:「你、你說什麼?!」
「三妹妹,你是對的,當年漁村那場瘟疫究其根源確實是寒證。」
見我快死了,長姐終於說了實話:
「我用熱證的藥試了個幾人,那幾人全部死於血沸,而你救的那幾人,卻在一夜之後迅速好轉。
「那時我便知道,三妹,你的醫術遠在我之上。
「等你回京城,就會成為眾星捧月的女神醫。
「而我將永遠被你壓一頭,就連今日的太子妃之位,也會成為你的囊中之物!
「我不甘心,所以我偷走你的藥方,更在你熬煮的藥裡,下了大劑量辛熱有毒的附子。」
「以你的聰明,未必不能發現藥有問題。
「可病人發作得太快,你那時年齡尚小,第一次行醫便有數百人死於你手,你慌了神,那留底的藥渣也就被我調了包。」
她得意地笑起來:
「到最後,你的病人全死光了,而我的病人,卻在你的藥方下徹底痊癒。
「他們四處傳揚是宋照月宋神醫救了他們的性命,也是他們將你告上宋家,說你是庸醫,開錯藥害死百餘條人命,驚動家中族老。
「父親雖然出面壓下此事,但也絕了你的行醫之心,斷了你的行醫之路。」
「從此以後,世人認定,禹山醫聖只有一個徒弟,便是我宋照月。」
滔天的驚怒中,我的眼前忽然浮現了許多走馬燈。
那一年禹山,醫聖師父摸著我的頭,贈我醫書,叮囑我醫者要心志堅定,拯救蒼生於苦海。
那一年漁村,捧著我的藥笑著說「謝謝照心醫女」的小女孩,轉頭就吐血發熱而亡。
喝了我的藥的病人痛苦地慘叫,猙獰地抽搐,最後渾身潰爛暴斃。
這些年,我始終溺在漁村的屍山血海裡不得輪回。
我以為是我醫術不精。
我以為我會害死人,所以,所以……
「所以爹爹當年的箭傷,你本可以救治。
「二妹的難產,你也可以解決。
「其實你可以做得比我更好。
「可你不敢,宋照心,你被嚇怕了!
「你才是神醫根苗,你才是醫道天才,可你卻眼睜睜地看著你的父親死于痛苦,你的二姐一屍兩命!
「所以啊,三妹,你根本沒資格恨我。」
長姐拽著我的頭髮,笑得陰冷:
「因為見死不救的人,從始至終都是你自己啊!!」
4
那一日,我被長姐殺人誅心,在婚禮的熱鬧鼓樂中含恨而死。
我從未想過自己能睜眼,回到了一切都還有轉圜餘地的時候。
二姐知道這些前塵舊事,她不怪我,只是不相信我。
我提醒她:
「二姐,你忘了嗎?我也是禹山醫聖的傳人!」
二姐欲言又止,長姐先嗤笑出聲:
「三妹,你竟有臉說出這句話,難道你忘了漁村那場瘟疫,你的醫術害死多少人?」
我壓下胸腔中的怒火,沒有反駁,只看了一眼那流浪漢。
「姐姐,這流浪漢的凍瘡發硬發紫,破口處糜爛流膿,我看著不像是簡單的凍傷,倒更像是——花柳病啊!」
長姐抓著流浪漢的手猛地一抖,立刻避如蛇蠍地甩開了。
她一向喜歡趁著街上人多時隨意挑幾個乞丐流浪漢這等「可憐人」來展示她悲憫世人的醫術,好讓好名聲傳進皇室。
我從前並不知她前世為何會冒著得罪王府的風險對二姐見死不救,現在明白了。
當年她急著出師下山,正是因為收到了二姐的婚帖。
她下山時嘀咕:「二妹那個愚鈍之人,竟能高嫁王府?」
她嫉妒二姐高嫁,所以她迫不及待地要下山展示她的魅力。
她怕我的醫術搶了她的風頭,所以用漁村百餘條人命斷我醫者心志。
她專挑可憐人醫,卻對至親見死不救,便是早做好了踩著親人屍骨大義滅親往上攀高枝的謀算。
一個不擇手段嚮往榮華富貴之人,怎麼可能從心眼裡看得起街邊乞丐?
她憐憫流浪漢的凍瘡只是裝裝樣子,她沉浸在旁人的誇獎中,戲癮大發。
她演得興起,根本沒察覺,那凍瘡不只是凍瘡,更是花柳病發作導致的四肢發爛。
周遭剛剛還在誇宋神醫俠義的人,立刻退了三米遠,生怕染上這髒病。
長姐也立刻起身要走,卻被那流浪漢纏住手腕:
「美人,你不是可憐我嗎?再給我吹吹傷口啊!你吹出來的氣香香的!
「哥哥這一身病,就是在那青樓裡被你這樣的美人染上的,你可得救我啊!」
「滾開!滾開!!」
長姐想一腳踹開他,礙於周遭人的視線,不敢做得太狠絕。
我高聲道:
「姐姐不是說蒼生平等嗎?現在怎麼又嫌棄起病人了?!
「花柳病可嚴重了,姐姐一定好好給他治!這才對得起你神醫的名號!」
宋照月被神醫的名頭架在高處,那流浪漢對她死纏爛打,用那雙流膿發爛的手死抓著她不放。
周遭圍觀的人漸漸有了看熱鬧的心思。
長姐忽然沖我喊:
「宋照心,你不是想讓我回去救爹嗎?他不放手,我怎麼回去!」
我高聲道:
「爹爹的命,你不救我救!沒人會ẗû₅再求你!
「宋神醫,你還是操心操心自己會不會被染上花柳病吧!」
二姐懷孕跑不快,我將她交給心腹丫鬟,叮囑她小心扶著。
身後是長姐惱羞成怒的罵聲,我逆風拔腿飛奔回將軍府!
一身醫術像枯死的樹木重新蓬勃復蘇。
醫道在手,我不再求人。
爹爹,這一世,我來救你!
5
我飛奔回宋府時,手上已經抓好了一整服藥。
上一世,我在爹爹病榻前侍疾,清楚他的箭傷之所以嚴重是因為箭頭淬毒並射中了心臟偏二寸的兇險位置。
我那時就在腦海中想過解毒藥方,可我不敢真正用在父親身上。
每當我想行醫救人,漁村那百余張死相猙獰的面孔便會浮現在我眼前。
我驚恐愧疚,我膽怯自責。
現在我知道,那一切的罪孽本不該由我來背負。
所以我勢不可擋地沖到父親病榻前,毫不猶豫地要把我配的解藥喂進去。
房間裡圍滿了宋家族老,他們見我竟要醫治父親,紛紛面色大變:
「三姑娘,你做什麼!你想害死你爹嗎!」
這時長姐也趕回了家門,所有人立刻如見救星:
「快讓大姑娘進來!把三姑娘趕出去!她只會添亂!」
太醫也朝長姐那邊迎過去:「宋神醫,你來了老將軍就有救了!」
長姐一進屋就要搶走我手中的藥碗:
「三妹,你忘了你手上醫死過多少條人命嗎?
「你現在竟想拿父親的性命開玩笑?!
「你開的是什麼藥!是不是又像當年那樣,拿錯藥方害死人?」
她說得義正詞嚴,這些年她把自己都騙了過去。
藥只來得及熬出這麼一碗,我決不能讓她搶走。
我合理懷疑這個前世對父親見死不救、在父親死後還污蔑他的長姐,在此時此刻也想害死父親。
於是我大聲說:
「姐姐,你今天被那個花柳病抓破了手腕!渾身都髒了!還是去洗乾淨了再來!」
「什麼!大姑娘,你怎麼會跟這種髒病扯上關係?!」
本來還圍著長姐轉的那些太醫族老都四散開來。
長姐咬牙切齒:「我沒有被抓傷,是三妹胡說的!」
我大聲道:「姐姐抓著花柳病發爛的手腕又是吹又是上藥的,父親如今虛弱,你是想讓他也染病嗎!」
家中族老聽了這話,臉色俱是一變。
整個宋家,只有我父親這一支最有出息。
父親若出事,宋家也會跟著落寞。
正如前世,父親被長姐拖延死後,宋家就元氣大傷,到最後太子隨便一句話就能被抄家。
父親的性命與所有人的榮辱休戚相關,他們絕不允許一個疑似花柳病的人攪局。
「把大姑娘請出去!」
這下,連那群太醫都不說話了。
長姐就這樣被護衛拖出了房間。
我趁機撬開父親的嘴,趁眾人不備,將解藥全灌了進去!
藥一入腹,原本臉色灰敗的父親忽然瞪大了眼睛,痙攣著嘔出一大攤黑血。
場面駭人,嚇得娘親一把將我推開:
「你給你爹喂了什麼藥!」
長姐這時候甩開眾人桎梏,看父親吐血吐得那般痛苦,立刻沖上前握住父親的脈搏,她臉色微妙地瞪向我:
「三妹,你又在害人!在禹山學醫時你就好吃懶做,愛偷懶!開錯藥害死別人不夠,你還想禍害父親!」
她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一顆黑色藥丸,迅速塞進父親嘴裡。
我驚恐地要阻止,卻被娘親和幾個丫鬟死死按著。
沒有人相信我的醫術,他們都怕我害死人。
藥丸入口,父親的血忽然就止住了,繼而眼神恢復清明。
他醒來第一眼便看到了長姐,欣慰地說:
「照月……你救了為父……」
6
宋照月跪在病榻邊,握著父親的手貼在臉頰上,一副孝女模樣:
「爹,你終於醒了。」
「不愧是宋神醫!危急關頭力挽狂瀾!」
「這宋三姑娘給喂的是什麼藥!竟讓老將軍吐血不止!還好有宋神醫在!」
我不甘地辯解:
「我開的是對症的解藥!父親是中了寒毒才會流血不止,他嘔血是因為我的藥起效,他在排毒,我——」
「閉嘴!!」
宋照月忽然沖上來,照著我的右臉就是一巴掌:
「我方才摸爹爹的脈搏,分明已有了死脈之相!
「是我的救生丸起了作用,若沒有我,爹爹早就被你害死了!」
她高聲訓斥我:「你還敢顛倒黑白,無恥至極!」
我的右臉火辣辣地疼,娘親卻不阻止,房裡眾人都以一種看小偷的目光看我。
他們或多或少都知道當年漁村瘟疫的舊事。
這些年我在宋家,始終是個背負人命抬不起頭的罪人。
病榻上的父親知曉了來龍去脈,他閉目歎息:
「照心,當日的誓言看來你是全忘了!你去祠堂跪著,反省你今日的錯處!!」
漁村瘟疫那百餘條人命,若真驚動官府追究起來,我早就人頭落地。
當年是父親費盡人脈壓下了這件事,保住了我的命。
爹爹愛護我,我不能在他重傷虛弱的時候,讓他傷心動怒。
我忍下所有情緒,轉身去宋家祠堂跪著。
我雖受罰,心中卻歡喜——至少這一次,我改變了爹爹死于箭傷的命運。
宋照月出現時,我也並不意外。
「在山上學醫時,姐姐就喜歡抄我寫好的藥方,今日,你又用一顆不知道什麼做的藥丸,把救治父親的功勞偷走了。」
面對我的揭穿,宋照月不僅不慌,甚至還笑得出來:
「我喂給父親的,的確只是顆糖丸而已。
「糖丸沒有毒,當然也救不了命,卻能在這種關鍵時候——讓所有人都以為是我救了父親。」
前世她之所以故意拖延,更深一層的原因是,她解不了父親的箭毒,更救不了先天體弱的產婦。
她怕自己手上出人命砸了神醫的招牌,所以一開始就扯來蒼生大旗,為自己遮羞還博得好名聲。
她洋洋自得:
「父親吐的的確是毒血,我把過他的脈就知道他身上的寒毒已清,這時我再送一顆藥丸進去,所有人都認定是我的藥丸起了作用,他們都願意相信我,因為我是神醫。
「而三妹妹你,只是個滿手血腥的庸醫而已。」
她抓著我的髮髻逼我抬頭,指著祠堂裡的祖宗牌位:
「我要是你啊,早在害死那百余條人命時,就跪在這宋家祖宗前自斷雙手,再不行醫!」
我狠狠瞪著她,幾乎掐破掌心才遏制住質問她的衝動。
我如今沒有任何證據,不能打草驚蛇。
她的長指甲用力掐進我的頭皮,帶著陰冷的恨意:
「今日你壞我好事,我會讓你知道下場ṭűₗ!」
她說的「好事」,自然是我阻礙了她利用流浪漢來博好名聲的謀算。
現在街上人人都傳宋家長女被一個花柳病人纏上。
沒人再誇宋照月的「慈悲心腸」「醫者仁心」,都在傳那流浪漢是否是宋照月的情郎,否則宋照月怎麼會如此關懷備至。
7
我跪到傍晚時,二姐挺著肚子來看我。
她給我帶來了點心,也帶來了一個壞消息。
「大姐姐在爹娘和族老面前哭著說你嫉妒她的醫術和名聲,知道她喜歡救治窮苦人,所以今日特意找了個有花柳病的流浪漢來算計她的好心。
「爹娘對你有失望之色,族老們更要求將你禁足嚴懲。」
二姐姐為難地說:「三妹妹,你恐怕要在祠堂裡多跪幾日了。」
這就是宋照月給我的「下場」。
我這個長姐向來睚眥必報。
在山上學醫時,藥童不過是誇了我一句心細,她就敢在藥童的飯菜裡下瀉藥,那八歲的藥童差點虛脫而死。
她下山對父親見死不救,是因為她心裡認定父親偏心,給愚鈍體弱的二姐尋了這麼一門好親事,卻不肯將她引薦給王公貴族。
後來她又怨上二姐,覺得她配不上甯王,便故意拖延讓她一屍兩命。
前世二姐死後,宋照月大出一口惡氣地說:「二妹德不配位,一屍兩命是她應得的。」
她不知道也不會承認,二姐能高嫁王府是因為甯王對她一見鍾情,而甯王之所以非二姐不娶,正是看中了二姐的溫良純善。
就像現在,滿府的人都覺得我心眼壞害了長姐活該受罰,只有二姐會挺著八個月的肚子來關心我餓不餓。
我拿糕點時,順勢把住了二姐姐的脈搏。
她下意識想縮回手腕,卻不忍心打擊我,摸著肚子溫聲道:
「我記得你十二歲那年,醫聖准你下山回家探親,你見我第一件事也是給我把脈,說我體虛血弱。
「這是娘胎裡帶出的病,許多大夫都束手無策,只有你。」
二姐輕輕刮了刮我的鼻子:
「人小鬼大,有模有樣地給我開了一味養血丸,那藥丸我當糖丸日日吃著,太醫說,幸而早年溫養得好,才能懷上這一胎。」
「二姐姐,所以你相信我嗎?」
二姐看著我期盼的目光,淡淡笑著。
當年漁村那場瘟疫,我爹自覺是我這個小女兒的錯,自請去為漁村病死的人收屍善後。
二姐那時也去看過現場。
那樣的場景,見過一次,便會永遠橫亙在心間。
「我明白。」
我掩下失落,從懷裡拿出一張寫好的安胎藥方遞給她。
「二姐姐,你若肯信我,今日開始,此藥每日煎服一碗喝下,生產之時,可保你與胎兒平安。」
這一世,我不僅要保爹爹的命,更要救二姐和她腹中的小世子。
8
一個月後,二姐果然和前世一樣,天亮時突然見紅,到正午時,已有了難產之象。
王妃難產的消息傳進了宋家。
父親立刻讓宋照月去王府救治她的二妹。
宋照月看似風風火火地要去救人,出門前,卻不忘叮囑一句:
「看好三妹那個害人精,別讓她又出來攪局!」
等爹爹想起來要在我的臥房嚴加看守時,房裡已經空無一人。
我早已提著藥箱,翻牆出去,直奔寧王府。
路上,原本腳程比我快的宋照月果然因為街上一隻趴在地上喘息的「野狗」止住了腳步。
這只狗體形中等,通體雪白,隆起的肚子貼在地上,正痛苦地嗚咽著。
「這是只母狗,要生了啊!」
旁觀的人說道。
宋照月撥開人群,蹲下去,悲憫地看著小狗,立刻放下藥箱,要為小狗接生。
王府派來的丫鬟急著催她:「宋神醫!現在最需要你的是王妃!」
「蒼生的命都是平等的!」宋照月果然說,「王妃生產,這只可憐的狗也即將生產,既然讓我遇上了,我自然要先給可憐的小狗接生!」
丫鬟反問:「難道人命不及狗命嗎?!」
宋照月立時瞪了一眼那丫鬟:
「在我眼裡他們都是生命!你是王妃身邊的貼身奴婢,怎能說出這種殘酷不仁的話?難道我那二妹當了王妃後,便覺得自己的性命高蒼生一等?」
這話一出,立刻勾起圍觀群眾的怒意:
「是啊!憑什麼王妃的命就高人一等?」
「依我看,就該先救狗再救人!」
丫鬟身上還帶著王妃生產時的血跡,她最知道王妃情況危急,半刻都拖不得。
她急得眼淚打轉,無奈搬出王府權勢威脅:
「宋神醫,王妃和孩子要是出了什麼事,甯王殿下不會放過你的!」
宋照月就等著她這句話呢。
她抬起臉,清高倔強地說:
「就算王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沒辦法對這條可憐的生命見死不救!」
「好!!」有人高聲叫好,「能不畏王府強權,這才是悲憫蒼生的神醫!」
「王府仗勢欺人,這丫鬟更是狗仗人勢!想來甯王妃也不是什麼好人,不然怎麼會難產!」
他們一邊起哄一邊將那丫鬟推搡出去。
那丫鬟急得滿臉是淚,正不知怎麼辦時,忽然一道身影像風一樣掠過她身邊。
「帶我進王府,我去救王妃!」
丫鬟乍然抬頭,見我提著藥箱,將她抽陀螺一樣,飛速拽走。
等丫鬟回過神來,她已經站在寧王府的花園裡。
那提著藥箱的身影早就閃進血腥的產房。
9
甯王府內院圍滿了太醫,還有許多在民間有盛名的大夫。
他們個個愁眉苦臉,下手無門。
產房血腥,按慣例丈夫不能入內,王室宗親更注重這些忌諱。
但我沖進產房時,卻見甯王蕭安握著二姐的手,守在她身邊不肯離開。
二姐痛得臉色慘白,已有脫力之相,身下的被褥已經洇出斑斑血跡。
蕭安滿臉是淚,卻毫無所覺,見我殺進來,他並毫不意外。
「玉兒,你三妹來了。」
二姐睜開汗津津的雙眼,望向我,又望向我身後——她的大姐沒有來,只有三妹來了。
二姐姐的眼神依舊如前世那樣——溫柔又脆弱。
前世二姐死前,也是這樣的眼神,她知道她的長姐為了救一隻狗放棄了她,卻沒有怨恨任何人,只是靜靜地接受自己的薄命。
長姐在我死前的誅心之言縈繞在我耳邊。
她說是我見死不救。
我見死不救,才害死了二姐。
是我把所有希望寄託他人,心存妄想,最後看著兩條生命在我眼前痛苦死去。
我一時被噩夢魘住一般四肢僵硬。
二姐忽然朝我伸出手:
「三妹妹,那日……那日在祠堂,你問我……相不相信你……」
她握住我微微顫抖的手,給了我一個堅定的答案:「姐姐……相信你。」
她用微弱的力氣盡力握緊了我:
「姐姐,一直相信你!」
掌心仿佛被注入了無盡的力量,我猛地從前世的噩夢中清醒。
我反握住二姐的手,繼而切脈,我眼睛一亮。
「姐姐,你吃了我給的安胎藥?」
二姐虛弱地點了點頭。
甯王也說:「那日王妃回來後,就讓人把那服安胎藥日日煎煮服用,說是她三妹的心意,不可辜負。」
是了,二姐天生體弱,哪怕溫養得再好,生產對她來說也都是去鬼門關走一趟的劫數。
前世這個時候,床榻上早已浸滿了血,二姐也早已痛得失去意識。
但現在,血沒有流得那樣兇險,姐姐神志還很清醒。
是我的藥在發揮作用。
我靜下心神,迅速拿出銀針,為她穩住氣息。
又扔出藥包讓藥童立刻去煎煮——為了這一日,我在禁足時配了十幾服藥,把過脈後,我選了其中最猛的一味藥。
老太醫接過藥方匆匆看了一眼便質疑:
「你開的藥老夫聞所未聞,桑寄生怎能與狼草搭配!一著不慎便是劇毒!」
「讓宋神醫來!這等關頭,你搶什麼風頭!」
我據理力爭:「王妃是娘胎裡帶出來的體弱之症,逢生產身體五臟六腑俱有受損,要救她和孩子,決不能用尋常藥方!
「你口中的宋神醫,此刻正忙著給路邊野狗接生,她不救王妃這條命,我來救!」
「不好了,王妃暈過去了!!」
甯王猛地攥住我的手:「宋照心,玉兒相信你本王才讓你來,要是我愛妻出了什麼事……」
「她不僅是王爺的愛妻,更是我的親姐姐!
「我比王爺更在乎姐姐的生死,我今日豁出這條命,都會保我二姐和孩子平安!
「你要做的就是別添亂,也別讓別人來添亂!」
甯王被我吼得愣住,繼而鬆開我的手,臉色鐵青,沖那群太醫道:「按宋照心的話去做!」
「王爺,可是她……」
「難道要讓本王看著王妃死在你們的束手無策下嗎?!」
甯王對著那群唯唯諾諾的太醫劈頭蓋臉地呵斥:
「既然你們無能,就讓位給會救的人來!全都給我閉嘴去辦事!!」
10
一個時辰後,一道響亮的嬰兒啼哭聲劃破寧王府上空。
與此同時,街上,宋照月也順利替小狗接生出三隻狗崽子。
她拿了一隻籃子將虛弱的母狗和狗崽裝在一起,在旁人的誇讚聲中,驕傲地直奔太子府而去。
「去稟報太子殿下,我來還他愛犬!」
太子府的侍衛一頭霧水。
太子這時恰好回府。
宋照月便抱著那三隻狗崽湊上去行了一禮:
「殿下,你的愛犬今日在街上分娩,我替它接生了三隻小狗出來,你看看?」
宋照月將那三隻剛出生的、暖乎乎的小狗獻寶一樣捧到太子面前。
太子眉宇一擰,有些嫌棄地避開:「你是宋家那個神醫?」
宋照月嬌羞:「殿下認得我?」
「聽說甯王妃今日生產,你卻忙著給狗接生,只因在你眼裡眾生平等?」
宋照月面帶傲色:「這是臣女一貫奉行的醫道。」
「臣女也是接生之後才發現,這只狗是太子殿下的愛犬,所以不敢耽擱,特地送來。」
宋照月期盼地看著太子,等著他的誇獎與賞賜。
畢竟上一世,她用的也是一樣的手段。
前世直到二姐生產前,宋照月都會去寧王府為她把脈。
以她的醫術早就摸出王妃這兩日即將生產。
宋照月那時已經是京城有名的神醫,時常進宮為皇后調理頭風。
皇后是太子的生母,一來二去,宋照月找到門道,買通了東宮後廚的人。
她算好了王妃生產的時辰,讓內應將太子那只懷孕的愛犬放到了街上,偽裝出東宮丟狗的假像。
太子跟甯王府在朝堂上不對付。
她在這種關頭選擇救狗,可謂一箭三雕。
既讓太子看到她視蒼生為平等的醫者仁心。
又扮演了太子愛犬的「救命恩人」。
最重要的是,她把難產的甯王妃拋在一邊,忙著救太子爺的狗,明擺著是在表明立場。
前世,她抱著幾隻狗崽走去東宮,也讓找狗找得要發瘋的太子對她一見傾心。
我還記得寧王府一屍兩命時,我跑去找宋照月。
她正跟太子一起逗弄剛出生的小狗,她看似隨意地解釋:
「我替它接生後才發現這是太子殿下的小狗,我知道皇后娘娘也喜歡這只小玩意兒,所以接生之後,立刻帶著小狗崽尋了來,好讓太子殿下安心。」
我帶去二姐的死訊,宋照月依偎在太子懷裡掉了幾滴淚:
「真沒想到二妹妹會如此脆弱,女人生孩子都有幾分驚險的,怎麼就她沒扛住呢?
「但是三妹,你也沒資格Ŧų₃指責我,如果今日我去救了王妃,那一屍兩命的就是這只可憐的小狗了,不,它腹中是三條小生命。
「甯王妃和小世子的兩條命換來小狗四條命,這倒也算是我給王妃死後積德了!」
她這一番言論傳到甯王耳裡,喪妻喪子的甯王提了劍便要來殺宋照月。
宋照月躲進太子府尋得庇護。
後來民間流言蜚語,紛紛指責宋照月是對至親見死不救的假神醫,她便去公堂誣告父親和二姐。
種種行徑無恥得令人髮指。
這一世,我趕到太子府時,宋照月正複刻前世一樣的計謀。
只是這次,太子卻始終無動於衷。
太子身邊的侍衛道:
「太子殿下的愛犬早在三日前就送進宮裡陪皇后娘娘,你救的是什麼狗?竟敢跑到太子面前冒認?」
「什麼?」
宋照月慌張地再次確認那只母狗,臉色忽然就變了。
太子的愛犬是西域進貢,通體皮毛雪白,兩隻眼珠子如藍寶石一樣美麗,因此深得太子與皇后喜愛。
而宋照月今日救的這只母狗,雖然皮毛一樣雪白,但眼珠子卻並非藍色,而是尋常淺褐色。
宋照月猛地醒過神來——她救錯了狗!
或者說,是有人干預了她的計畫,故意讓她救錯了狗!
11
「來給太子殿下報喜!」
這時,我輕快地小跑到太子面前,笑著行了一禮:
「甯王妃順利產下一子,母子平安!」
宋照月一愣:「你不是在禁足嗎?誰把你放出來了!王妃生子?她順利產子了?!」
「王妃一切安好。」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我笑著道,「長姐,是我親手接生的,你應該知道我的醫術。」
宋照月的眼神一變,還未等她反應過來,我先向太子告狀:
「姐姐之所以急著救狗,是因為她以為那只狗是太子的愛犬,如果是尋常野狗土狗,就算死在她眼前,她大概也不會看一眼。
「她說醫者眼裡眾生平等,其實是東宮的狗比王府的王妃都要高一等。
「這等輕視人命的諂媚之人,太子殿下可不要被蒙蔽了。」
我來的時候大張旗鼓,吸引來不少百姓來太子府門口圍觀。
他們也紛紛反應過來:
「原來救狗是為了討好太子啊!說得那麼冠冕堂皇!呸!」
「是啊!無論何時,人命關天,她若真重視蒼生,救狗這種小事完全可以交給其他大夫,自己去解決疑難雜症,今日這樣,倒顯得過於刻意了!」
那點陰暗的心思被人當眾剖開曬在太陽底下。
宋照月慌亂地想解釋,太子不耐煩地甩開她的手:
「世人都說你救治弱小無辜,因此奉你為神醫,可母后的頭風時常發作,你的藥雖立竿見影,卻治標不治本。」
「今日倒是有了答案,你的醫術未必上乘,但做戲的手段倒是無人能及,你今日算計東宮的狗,明日是不是就敢算計東宮了?」
「不!殿下!你聽我解釋!你聽我解釋!!」
宋照月扒著他的衣袖哭著想辯解,卻被東宮侍衛一腳踹開。
圍觀的百姓也對這位昔日的「宋神醫」嗤之以鼻。
「宋照心,是你!」長姐終於回過神來。
「是我。」
我撿起被宋照月扔在地上的幾隻小狗,抱在懷裡摸了摸。
「我只是托人提醒太子殿下。」
我湊到她耳邊,一字一句地說:
「小、心、有、人、偷、狗。」
12
那一日,我當著半個太醫院的面,用詭譎獨特的藥方將甯王妃和小世子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自此我成了寧王府的座上貴客。
小世子滿月宴時,甯王逢人就誇:「我家王妃不僅人美心善,她那三妹妹也是醫術卓絕,膽大心細!」
「我家王妃為我開枝散葉付出良多,本王這輩子都還不清,她那三妹救了王妃和小世子,本王也欠了她一份還不清的恩情!」
甯王性格豪爽,敢愛敢恨,他對我二姐一見鍾情,便披荊斬棘只為娶她一人。
前世他喪妻喪子後察覺事情不對,就敢提劍登門要直接殺了宋照月。
後來差一點就把宋照月的真面目揭露在人前,卻被太子壓了一頭。
就算是遇上太子,他也敢當面發瘋。
有甯王爺這樣的妙人在,沉寂多年的我很快就成了皇室宗親裡盡人皆知的新神醫。
於是我光明正大地提著藥箱,為丞相夫人醫好了多年眼疾,替戰場負傷的侯爺治好了腿傷,給國公府的千金治好了哮病。
後來,宮裡皇后頭風復發。
這一次,太子沒有再派人去找宋照月,而是召我進宮。
我看過皇后的脈案和藥方,這兩年皇后的頭風一直是長姐在照看。
最開始的藥方,宋照月還試圖用藥根治頭風。
失敗過數次後,後面開的藥便都是止痛的烈藥,效果立竿見影,卻讓病根紮得更深。
十年苦學,長姐確有幾分醫術在手。
可一旦碰到棘手的疑難雜症,她就連寒證熱證都難以分清,一味只會下烈藥糊弄過去。
她能騙過師父的眼睛,但醫者在病人身上是撒不了謊的,治不好就是治不好,再如何掩飾總有敗露的一天。
我推翻她之前的一切論斷,重新把脈,施針,開藥。
一切結束時,已經三個時辰過去,皇后在我的針灸下陷入熟睡,神情安詳。
我抹去額上的細汗,出皇后殿時,太子卻橫了一把匕首在我脖頸間:
「從前你長姐只會止痛,不會斷病根,你要是不能根治母后的頭風,你便也是跟你長姐一樣坑蒙拐騙的假神醫。」
我鎮定道:「今日便是皇后娘娘最後一次受這頭風折磨。」
太子將信將疑,但其後兩個月,皇后果然一次頭風都沒有再發作。
從前皇后隔三岔五便會因為頭疼驚動太醫院。
這兩個月,皇后不僅毫無病痛,連氣色都養得極好。
皇后大喜,特地下懿旨嘉賞我。
於是京城所有人都知道,武將宋家出了個女神醫。
從前這個宋神醫指的是宋家長女宋照月。
現在,人們喊宋神醫,喊的卻是我宋照心。
有皇室宗親為我背書,爹娘終於鬆口,准我重新行醫。
於是我在民間開了自己的醫館,老弱病殘進館求醫,分文不收。
我治好了街邊乞丐的瘸腿。
為常年患風疹的孤兒孤女免費施藥。
就連那個得了花柳病的流浪漢,都從我這裡領了藥丸,治好了潰爛的四肢,防止他禍害他人。
長姐治不好的人我治了,長姐不屑治的人我也治了。
走她的路,讓她無路可走。
很快,人們提起宋照月,想到的便是偷狗救狗的假神醫。
而提到宋照心,個個交口稱讚。
那日我被皇帝召進宮請平安脈,出宮時,卻被太子攔住。
皇后的頭風已經小半年沒有發作,我自然也不用去皇后宮裡。
太子想見我,卻發現我這段時間忙得腳不沾地。
他今日才尋到機會與我「偶遇」在宮門口。
「你的確有些本事。」他對我說。
他以為我會對他的誇獎受寵若驚,我的確也做出這副神態來。
太子很滿意,執意要送我回宋家。
到了宋府,下馬車時,他忽然說:
「下個月初東宮要選太子妃,孤希望你能來。」
他親手扶我下馬車。
這一幕,被宋照月躲在門框裡看得一清二楚。
太子走後,我撞見了長姐的身影。
救狗的事情後,她名聲全毀,父親讓她禁足。
後來我憑藉醫術在京城聲名大噪,她便不肯再出門。
「三妹,你現在出盡風頭了。
「皇帝親自召見,太子扶你下馬,你也成了神醫了,真是風光無限啊!」
從前她對我陰陽怪氣,我總是隱忍退讓。
這次,我反唇相譏:「我的確很風光,姐姐心裡應該最清楚,今日這一切的風光,都是我應得的。」
長姐果然被我激怒,她怒極反笑:「好好享受現在吧,畢竟你也得意不了太久。」
我猜到她想做什麼。
我——隨時奉陪。
13
太子想要一個有世家背景又有好名聲的太子妃。
前世這個最佳人選是長姐,現在成了我。
東宮選妃當天,有不少家世比我顯赫的貴女在列。
太子卻徑直走向我,將那對鳳釵戴在我頭上時,宋照月忽然冒死闖入:
「太子殿下!我要告發宋照心毒害和城漁村一百三十六條無辜人命!」
宋照月帶來了十幾個面容怪異的漁民。
這些人都是漁村那場瘟疫的倖存者,也是宋照月醫治過的病人。
他們紛紛跪地,搬出漁村那場瘟疫的細枝末節,到太子面前狀告我當年開錯藥間接草菅人命的罪行,而宋照月則成了他們口中稱讚的救世神醫。
這件事第一次鬧到人前。
那漁村雖偏遠,畢竟是在皇城四周,因瘟疫死了一百多條人命,太子驚駭:
「你說這是三年前的事?為何沒有官府上報?!」
宋照月抹去臉上淚花,端出前世在公堂上誣告至親的大義凜然之態:
「因為我爹偏袒三妹,他想保住三妹性命,所以出面壓下了這件事!
「這些年,三妹為了ṱũ⁾躲避風頭不敢行醫!
「我原以為她是知錯了,她卻為了榮華富貴,投機取巧,靠著低劣的醫術繼續招搖撞騙!視人命如玩物,誰知道她開的下一服藥會不會又害死人呢?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千金貴體,殿下真的敢把自己的母親交給這樣一個曾害死百餘條人命的所謂神醫嗎?」
宋照月又看向我:「三妹,你別怪姐姐,這件事壓在姐姐心頭太久了!我實在不能看著你若無其事地繼續害人!
「你要知道,你的罪孽只有你自己能贖!」
我靜靜地看著她表演。
太子轉頭問我:「你姐姐說的可是真的?」
我解釋道:「殿下,當年那場瘟疫的確是我與姐姐一起治療,她在我的配藥里加了毒附子,導致那一百多個經我手醫治的病人暴斃于熱證。
「宋照月偷了我原本的藥方卻不知如何調理全程,導致這群瘟疫倖存者個個面容有毀。
「我的確有錯,錯在那時愚蠢天真,錯在我太相信這個親姐姐,才讓那一百多個人死於她手!」
宋照月目露驚駭,她沒想到我已經知道當年的所有真相。
很快她又反咬一口:「信口雌黃!我有整個漁村的倖存者為我做證,你有什麼?!
「你說你能治好瘟疫,那讓你治好的病人出來做證啊!可惜他們都死了,你空口無憑,還敢在太子面前招搖撞騙污蔑我!」
那群漁民也跟著附和:
「是啊是啊!當年我們都是喝了照月醫女的藥才好的!跟這個宋照心有什麼關係!」
「我親眼看見我鄰居一家三口喝了宋照心遞過去的藥,當天晚上一家三口就全死在家門口,太慘了,我至今忘不了!」
「比起死亡,我們在照月神醫手下只是毀容卻能保命,已經很知足了!」
他們七嘴八舌給我定了罪。
太子看我眼神已經冰冷,我緊緊握住他的手,懇切地說:
「殿下,你相信我,那場瘟疫只有我能根治!」
太子失望地歎氣,扯下了已在我髮髻上戴好的鳳釵,他的動作粗暴,直接扯散了我的頭髮。
那一日,我頭髮淩亂被逐出東宮,形同脫衣受辱。
緊接著問罪的聖旨就傳到了宋家。
我被追責,爹爹有包庇之罪,宋家全家流放。
只有宋照月,因大義滅親揭發有功,不僅無罪,還被東宮庇護收留。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前世那糟糕的處境中。
流放那天,只有甯王和二姐來相送。
二姐急得掉淚,卻無計可施。
我抱住二姐,在她耳邊說:
「二姐姐,你別擔心,太子雖然流放了我,但用不了多久,他就會求著我回來的。」
14
二姐一定以為我在說夢話。
但只過了十天,東宮竟然真的急著召回被流放的宋照心。
因為太子得病了。
高熱抽搐,皮膚出現黑色淤青,神志時而清醒時而發狂——這一切症狀,都跟漁村那場瘟疫如出一轍。
太醫院束手無策,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在宋照月身上。
宋照月起先也自信滿滿,她用當年那張竊來的藥方治太子,太子的病不僅沒有好轉,還更加嚴重。
老太醫要求宋照月調整藥方,宋照月卻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對著那張救疾藥方無從下手。
最後太子高熱,她便開退熱的藥。
太子渾身發痛,她便用止痛的猛藥。
就像應對一個決堤的堤壩,哪邊漏水就堵哪邊。
可太子是血肉之軀,被宋照月這樣折騰了七八日,半條命都快沒了。
這時他終於想起了宋照心。
想起宋照心當日握著他的手,堅定懇切地說——這場瘟疫只有她能根治。
於是在流放離京不足百里時,我被一道聖旨急召回京。
我進東宮時,太子已經瘦骨嶙峋,被「瘟疫」折磨得奄奄一息。
他看到我如見救星:「照心,只要你治好我……你宋家全族……無罪有功!」
等他給出這句承諾後,我才為他施藥。
三日後,Ťůₛ太子高熱退去,渾身肌膚恢復血色,神志清醒。
他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抱緊我:
「是孤錯怪你了,孤應該相信你說的話。
「宋照月該死,竟敢欺瞞天下人!」
太子自己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看穿了宋照月的所有謊言。
宋照月被送去官府受審,府衙的人審了三天三夜,她終於在斷食斷水極度虛弱的狀態下鬆口承認了自己當年的罪行。
那場瘟疫,如果我與她都不去管,那些人也可能會死。
但醫者的無心之失和有心之過是有本質差別的。
我當年開藥,是為救人。
她當年往我的藥裡下大劑量毒附子時,便與謀殺人命無異。
所以這一次,父親沒有出面求情。
官府斷了案,那一百三十六條人命的罪孽終於從我身上卸下。
在我的建議下,宋照月被太子輕判為流放三千里。
流放的前一天,我去天牢裡看望這個長姐。
她百思不得其解:
「那場瘟疫明明已經消失了,為什麼會在太子身上出現!
「不,太子得的根本不是瘟疫,除了他,沒有人染這個病,這根本不對……是你?是你做的手腳!!」
她伸出纏滿鐵鍊的手攥住我的衣領:「宋照心,你到底做了什麼?!」
我笑著道:「姐姐很聰明,太子得的的確不是瘟疫,只是類似那場瘟疫的毒而已。」
「學醫者多擅毒,以我的醫術想調配出這種毒,並不是什麼難事。」
「我早知道長姐會用漁村的事讓我身敗名裂,我就是故意讓你把這件事鬧大的,不鬧大,怎麼讓東宮派人徹查,怎麼還我清白呢?」
「可那畢竟是三年前,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我的清白,只好利用太子了。」
我壓低聲音,大發慈悲地告訴她:
「當日我握著太子的手與他訣別時,就將毒下在了他的掌心處,那毒會隨著肌膚滲透,兩日內就會毒發。」
宋照月瞪大了眼睛:「你好大的膽子,你怎麼敢在眾目睽睽之下毒害儲君!!」
「我敢這麼做,自然是想好了退路。」
太子病癒後的確也起了疑心,但我給了他一個最可靠的答案。
「我告訴太子殿下,是你帶回來的那群漁民身上餘毒未清,才讓太子染了瘟疫。」
「太子殿下知道後,認定是你讓他有了這場無妄之災,他恨死你了!」
宋照月瞳孔大震,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
「你好歹毒!」
我謙虛地笑:
「論及歹毒,妹妹遠不及姐姐的十分之一。」
15
宋照月被蒙著頭處以流放之刑。
但很快,押解她的囚車就停了。
她的頭套被官兵摘下,身上的枷鎖鐵鍊也被一一解開。
宋照月大為驚喜:「難道太子殿下不捨得殺我?想讓我假死放我自由?」
那官兵道:「太子殿下讓你在此處自生自滅。」
這時,她才發現這處海邊的景色格外眼熟。
一群容貌有損的漁民慢慢圍了上來。
這群人為首的是宋照月之前找去東宮指證我的那十幾個人。
這十幾人後來目睹了官府審案的全過程。
他們獲知了一切真相,並把真相帶回了漁村。
「就是她!在能救我們性命的藥裡下了毒附子,害死我們那麼多鄉親!」
「是她盜走藥方,卻不知道隨著病症減輕要調整藥方!導致我們這些活下來的人全都眼歪鼻斜!如鬼一般活在人世間!」
「這個假神醫,害得我們好苦啊!!」
漁村的漁民拿著鐮刀與鏟子一步一步逼近宋照月。
宋照月驚恐地連退數步,她害怕地求饒:
「對不起,對不起,我當年也是糊塗了!你們放過我吧!」
那群漁民陰惻惻地反問:
「宋神醫,你當年放過我們了嗎?!」
我站在海邊的山坡上,看著長姐的身影被那群憤怒的群眾淹沒。
16
此事結束後,宋家被赦無罪,父親官復原職。
太子被我親手救過一條命後,更要將我娶為太子妃。
他並不知道他得的「瘟疫」是我下的毒。
險些被我毒廢半條命,他還對我感恩戴德,一門心思想娶我。
可我不願。
這些年,我已經錯過太多太多可以治病救人的歲月,我不可能再將餘生浪費在以男人為天的內宅。
太子見我去意已決,糾纏再三無果後只能作罷。
那年春天,我與二姐道別。
我隨父親去了北境,在那裡做了兩年軍醫。
又順便去了西北莽荒之地,替那裡的貧苦百姓解決疑難雜症。
第三年,我折返京城,用新研製的藥方,治好了那群漁民的瘟疫後遺症。
那日,一個身形佝僂、左腿殘疾的狼狽女人撲到了我面前,我認了許久才認出那是長姐。
這三年,她困在漁村,被漁民來回折磨,始終沒有人要她性命,只讓她如墜人間煉獄一般痛苦地活著。
長姐捂著心口,臉色慘白,朝我卑微地呼救。
我切上她的脈搏,看出她心口曾遭受重擊,由此生了心疾,眼下正是心疾發作的生死關頭。若不用藥,就會死。
「三妹妹……救救我!」
現在的她就像前世我被馬車撞倒向她求救時那樣卑微、脆弱。
「姐姐,我當然會救你啊!我可是神醫啊。」
我給了她一個安撫性的笑容。
然後拉過另一個眼睛發紅的小女孩:「這個小姑娘眼睛進沙子了,我先給她治好眼睛,姐姐的心疾不急。」
長姐瞪大了眼睛:「再不治、我會死的!」
「急什麼啊?這個小姑娘眼睛裡進了沙子,再不吹開她會很難受的,而姐姐只Ŧüₑ是心疾發作而已。」
長姐捂著心口掙扎說:「我是你親姐姐……我的命比旁人更重要!」
「蒼生平等,姐姐的命在我眼裡,並無差別,這不是姐姐你言傳身教給我的嗎?」
長姐震驚地瞪著我,同樣的刀迴旋刺中她眉心的瞬間,她終於切身嘗到了自己昔日作在別人身上的惡。
她急怒之下,心疾爆裂般發作,她猛地吐出一大口血,大口喘息著,她爬到我腳邊,抓著我的裙擺:「救……快救我……」
我笑著,踢開她的手:「不急,這裡有比你更可憐的人。」
我細心地為小女孩吹去眼裡的沙子,給了她一串糖葫蘆。
長姐痛得在地上打滾時,我細心地為一個切菜切破手指的老人包紮傷口。
長姐出氣不見進氣時,我正忙著給一隻小腿受傷的小兔子上藥。
就這樣拖了足足一個時辰,我終於起身,慢慢走到長姐身邊, 遞給她一粒藥丸。
她用盡全身力氣雙手接過,如得救星一般將藥狼吞虎嚥,入口卻覺出不對——這藥,很甜。
她的心疾沒有任何緩解, 反而開始劇烈絞痛。
「你給我……吃了什麼?」
我笑著道:「一顆糖丸而已, 姐姐忘了, 你給爹爹也吃過的。」
「糖丸沒有毒,當然也救不了命, 卻能在這種關鍵時候——耗死姐姐一條命。」
宋照月含著那顆糖丸,絕望又憤恨地怒吼, 很快怒吼就變成了哀號。
最後如那群死於她手的漁民一樣,死相扭曲猙獰。
在同一片土地上,也算為那一百三十六個無辜冤魂報仇了。
17
漁村的事情處理完,我又回了京城。
先帝一年前駕崩, 太子蕭承已經順利繼承皇位。
但他這一年身體並不好, 我回去時,他已經虛弱得只能三日一早朝。
我去見了甯王,問他準備好了沒有。
甯王用手上的兩道三軍兵符給了我答案。
三年前,我給太子治病的同時, 又在他的藥裡下了一味慢毒。
我救他一命, 但只允許他活三年,也給了甯王三年蟄伏準備的時間。
是夜,皇帝與我重逢, 傾訴思念時, 甯王起兵, 病弱的新帝毫無招架之力。
十日後, 甯王奪得皇位, 新帝被囚禁內宮。
我去見了蕭承最後一面,他已經意識到自己被下毒。
他不解地質問:
「為什麼?朕對你……那麼好!」
我嗤笑:「因為殿下始終默認,東宮的狗比人命更貴重。」
前世, 蕭承讚賞了長姐救狗不救人的「善舉」,讓我的父親和二姐死後背負汙名。
這一世,他依舊默認如果宋照月救的真是東宮那只狗, 那甯王妃的性命也可以往後排一排。
正統王妃的命尚且比他東宮的狗輕賤。
換成前線將士呢?換成尋常百姓呢?換成街邊乞兒呢?
這樣視人命如草芥的人, 怎麼能當明君?
所以蕭承該死。
下山前師父說過,醫道不僅可救人, 也可替民除害, 替天行道。
18
甯王登基後,我的二姐姐順理成章成了皇后。
我親手接生的小世子被封為小太子。
宋家有了皇后這個靠山, 可保百年安穩。
一切安定後,我打算遊歷山河。
離開前, 我提醒蕭安不要辜負二姐。
蕭安信誓旦旦, 我相信他這一刻的真心,但男人的真心總是瞬息萬變。
所以我笑著警告他:
「只要陛下不辜負我二姐,你的身體自會康健長命。」
言外之意, 他若變心,便是蕭承那樣的下場。
畢竟誰也防不了一個頂級的醫者有心下毒。
皇帝信我做得出來,或許此刻他的命就握在我手裡。
他絕不敢辜負宋家。
如此,我安心辭別家人, 往山水遠方而去。
天高海闊,我要去踐行我的醫道,救我的蒼生。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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