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绫

程家敗落那年,我拿著婚書千里赴京尋夫。
可我來得晚了,周呁彥已有心上人。
面對我這個昔日青梅,他一推再推,撇下我與心上人郊遊踏青。
他不知道的是。
我的盤纏就要用盡,不成也得成了。
恰逢京城陸家相看兒媳,我摸了摸癟癟的荷包,欣然赴宴。
反正,嫁誰不是嫁。

1
這是我第三次來周家了。
——其實我本是極不願意來的。
但奈何爹年前被貶了官,家道中落,娘說按爹這一貶再貶的架勢,我再不嫁人就嫁不出去了。於是便叫我拿了婚書上京來。
我也到了年紀,不願讓娘再為我的事費心,遂聽話上了京。
只是事情並不如娘說的那般順利。
在今日之前,我去找過周呁彥兩次。
第一次是我剛剛入城時,一路打聽著找到他時,我歡喜地跑到他身邊,喊了句呁彥哥哥,可他的眼神卻躲閃,聽我道明來意,便讓小廝先帶我去周家小住。
可我不願無名無分住在周家,婉拒了他。
我當他是意外我的突然到來,沒有心理準備,遂在客棧等了三日,卻沒有等到他,無可奈何只好再次主動去尋他。
那便是第二次。
那次他在郊外的別莊給人過生辰。
我道明瞭身份,卻不被放入。
我在別莊外等了兩個時辰,腿腳都站得痛了才等到喝得微醺的周呁彥,他只瞥我一眼,含糊其詞:「婚事我要與父親商議,你且等等。」
許是醉意上頭,他沒再多看我一眼,轉頭又回了別莊,天色昏暗,我如做賊一般,小心謹慎回到客棧,從未離家那麼遠,人生地不熟的,我只能將自己縮在被窩裡偷偷流淚,卻仍然抱著僥倖。
再等等就再等等。
我想,總歸是要等到一個結果的。

2
我這次來的時候。
恰好趕上周呁彥一行人要出去,猝不及防打了個照面。
在一眾人裡,周呁彥相貌上乘,身著藏藍圓領錦袍,他生了一雙桃花眼,看誰都有幾分多情。
見到我,他的神情停頓了下。
我手裡捏著婚書,鼓足了勇氣上前,正欲問他要去哪兒,忽聞一道嬌俏的女聲自人後傳來:「你們怎麼圍在這不動呀!」
伴隨著這道聲音落下,人群自動分開,只見一名身著蜀錦織金裙的少女帶著婢女施施然從馬車上下來,行至周呁彥身旁,美眸順著眾人的視線落在我身上。
她長得極好看,是標準的鵝蛋臉,肌膚白裡透紅,粉唇微嘟,發間的流蘇發簪隨著少女的行走微晃,一看便是被嬌養著長大的姑娘。
她打量我片刻,眨了眨眼,好奇地問周呁彥:「彥郎,這位是?」
旁邊有公子哥兒笑著接話:「雲寧你不識得她,她是程家姑娘,是彥哥正兒八經的未婚妻!」
聞言,那被喚作雲甯的姑娘眼睛微瞪,幾乎是下意識看向周呁彥,見周呁彥沒有否認,小臉垮了垮,明顯有些不高興了。
她高興不高興我自然是不在意的。
我定定地看向周呁彥,輕聲說:「我聽說周伯父今晚就會回來了,我們的婚事……」
這事原該去尋周家娘子說的,但偏偏周呁彥的母親早亡,父親在外巡鹽,總是見不到。
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得找上周呁彥。
但婚事二字才出口,就被周呁彥不緩不急地打斷:「阿綾,我同你說過了,此事不是我能做主的,你莫再拿婚書來逼我了。」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可眼底的不耐卻顯而易見,頓時讓我有些張不開口了。

3
有人戲謔著打趣:「喲,主動拿婚書來逼婚?哪家的好姑娘這麼恨嫁啊,你這青梅妹妹莫不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毛病?」
雲甯也終於展露笑顏:「原來是妹妹啊,彥郎你也真是的,讓人家誤會,不過這婚書還是盡早退了好,免得讓人纏上。」
這話無異於將我的尊嚴和體面被踩在腳底下碾碎,我的臉一下臊得紅了,又羞又委屈,眼裡不自覺浮現水霧,卻咬著唇,不肯讓自己落淚。
見我眼裡含了淚,周呁彥眼底劃過一抹不忍,可很快,就被雲寧扯住袖子:「走啦走啦,晚了就看不到好風景了!其他家的姑娘哥兒可都到了!」
聽見這話,周呁彥略頷首,複看向我時,眼神淡漠:「你要是一定要見我爹的話,可以在這裡等。」
嗓音裡夾雜著淡淡的厭倦。
我的心臟微縮,艱澀地抬眼,卻見他頭也不回與我擦肩而過。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雲甯越過我時,撞掉了我手中的婚書,繡鞋踩在上面。
我下意識叫住她:「喂,你踩到我的婚書了!」
這話一出,所有人的腳步都停了。
雲寧像是被我嚇了一跳,小臉微白,退了一步,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周呁彥。
我低頭看著婚書上多了一個鞋印,想勉強維持住僅有的體面,色厲內荏道:「道歉!」
「我不是有意的,是你自己不小心掉的,我腳下又沒有長眼睛!」見周呁彥沒說話,雲寧翻了個白眼,不滿道,「還真是小家子氣。」
「明明就是你撞的我——」我不甘示弱回懟,可下一刻,「夠了,一張破紙罷了,計較什麼。」
周呁彥臉上的表情很冷,覷了一眼面露不忿的我,不悅道:「別在這多事。」
「出發了。」
周呁彥發話,雲寧頓時不再看我,笑盈盈地上了馬車。
一行人說說笑笑地走遠。
我沉默著站在原地,盯著沾了塵土的婚書半晌,但最後,我還是彎下身子撿起婚書。
看門的管家見我此舉,面上劃過不屑。
見我朝他走去,看好戲道:「周大人還得晚些時候才能回來呢,程姑娘慢慢等吧!」
「不了。」
我仰頭看他,搖頭,從袖中摸出一枚玉佩,連同婚書一同遞過去,眼睫微顫,語氣卻堅定:「勞煩管事,將婚書和信物交給你家公子,替我與他說一聲,這門婚事,我不要了。」
聞言,管家面露驚訝:「程姑娘可莫要後悔。」
我心說才不會呢。
周呁彥都已有心上人了。
阿綾我又不是會糾纏的人。

4
但回客棧的路上,我的眼淚還是越滾越多,擦了好幾番才止住。
倒不是因為受了委屈,是心疼這一路花費的銀兩和不知回去該如何解釋。
家中已經落敗,娘還在家中等著我的好消息。
哎,這日子沒法過了。
途經茶樓,忽然聽見議論聲:
「今日陸家夫人設宴,城中未婚配的姑娘都可去,想來是為陸公子相看啊!」
「陸家這樣的門第也用得著相看?不都是高門貴女才得進他陸家門?」
「按理來說是這樣的,可奈何陸公子是個不走尋常路的,說是看眼緣,若不合眼緣便不娶,這可把陸夫人難住了,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
我的腳步微頓,掂了掂癟癟的荷包,眼睛微亮。
裡面的錢頂多再住一晚客棧,便要打道回府了,吃頓飽飯的錢都沒有了。
相看不僅是個機會,還能吃飯。
還真的是瞌睡就有人送枕頭!
思及此,我連忙捉住一個青年問:「哎,陸家在哪呀?」
就算沒遇上良人,離京之前,能蹭到一頓好吃的也不算白來!
陡然被我抓住,青年訝然回眸,對上我淚眼汪汪的杏眼,好看的眉頭一挑,道:「我知道,我帶你去。」
我忙不迭道謝。
他人還怪好的嘞。

5
我不知道的是,就在我離開之後。
周呁彥的小廝返回了周家,詢問過管事之後,得知我將婚書和信物退還,臉色頓時變了,匆匆忙忙又趕了回去。
另一邊,周呁彥和友人抵達踏青的山上時,腦海裡卻仍記得方才在陽光下,少女白皙的臉皮被說得漲紅,眼淚要落不落的模樣,心臟像是被人攥了下,有些煩躁。
阿綾上京後來尋過他三次,但他卻避而不見。
其實他不是不記得當年的情分。
只是阿ƭŭ̀₁綾從小地方來,和雲寧比起來,她的言談舉止實在不入眼,在友人面前,他很難啟齒。
但今日的太陽這般大,阿綾的性子倔,該不會真的在太陽底下等吧?
好在他讓阿多回去看看,總歸婚事是要他爹做主的,她先在周家待著就是了。
就在這時,旁邊有友人見他表情不對,笑問:「你那妹妹從哪裡來的啊?看衣裳不是京城的款式。」
聽見這話,雲寧掩唇輕哂:「她穿的都不知道是幾年前的老樣式了,早過時了,我家中的丫鬟都早不穿了。」
周呁彥覺得難堪:「提她做什麼。」
「好好好,不提不提。」
見他不高興,其他人也自討沒趣,自然不問了。
可周呁彥卻忽然反應過來。
他好像忘了問她。
為什麼突然來了京城?可是家中出了什麼事?
罷了。
他爹今晚就Ŧũₔ要回來了,以她的性子,定然會在那等著的。
可這個念頭堪堪落下,就見被他打發回去看看的阿多朝這裡跑來。
見到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公子,程,程姑娘她——」
周呁彥還以為是程綾跟來了,嘴上道:「你別管她。」
可心底卻沒有不高興。
就像小時候那樣。
他和友人去踏青,她一貫是最活潑的,悄咪咪地跟上他,被他發現了,她笑得嬌俏:「誰說女兒家不能來踏青了,非得困在閨閣裡不成,我偏要來!」
他拿她沒辦法,只得給她戴了帷帽。
哪有女孩子那麼抛頭露面的。
不過她倒是一點都不在意,也不知該說是天真還是愚蠢了。
旁邊有人在笑。
但阿多只是搖頭,周呁彥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可就在這時忽然聽見一聲驚呼,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周呁彥回頭,就見是宋雲寧跌在地上,換作從前,他一定過去了,但這時,他卻是抬頭看向阿多身後。
阿綾不知躲在哪呢。
要是瞧見了,還不知得多想什麼呢。
就在這時,一道纖細的身影出現在視野裡。
他的目光微動,下意識朝那邊走了幾步,可定睛一看,才發現不是。
是雲甯的那個貼身丫鬟芝畫。
芝畫手裡拿著一隻紙鳶,想來是方才折回去替雲寧去馬車裡拿的。
不過也是。
阿綾是個倔的,又不識京城的路,哪裡能跟得上來。
想到這,周呁彥只覺得自己真是魔怔了,怎麼會覺得她會跟上來。
胸腔內卻莫名有些悶。
——約莫是天氣悶熱的緣故吧。
論家世地位,論學識才情,阿綾都是樣樣不如雲寧的。
實在不值得他這般費心。
這時友人在喚,他沒再多想,見阿多又要開口,揮了揮手:「無論她做什麼,都隨她去吧。」
說罷,他兀自去了雲寧那邊。
也不知方才雲寧有沒有受傷。
阿多站在原地,想了想,這也不是什麼要緊事。
公子晚一些知道也沒什麼,遂自覺離開。

6
我跟著青年到達陸家的時候,只見席面上已經坐了好些花容月貌的姑娘。
還有些公子哥兒在亭子裡吟詩作對。
熱熱鬧鬧的一群人。
但我的注意力卻不在這上面,目光掃過那流水席面上的吃食,眼睛唰一下亮了,當下也不管那人了,兀自去了最末端的席位。
我對自己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
只是簡單吃個席就走。
但沒想到,那青年竟是跟在我身後,連走幾步後,見他還跟,我納悶地回頭,有心提醒他:「公子,你要去男賓那裡的。」
聞言,陸淮青目光逡巡過席面,而後緩緩落在我臉上,似是覺得好笑:「你不是來相看的?坐這麼遠,豈不是沒機會?」
他竟是為我著想。
我對他的好感多了些,待落座後,不自覺吐露心聲:「我悄悄與你說,你可別說出去了,其實我連那陸公子長什麼模樣都沒見過,也不曉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只是聽說設宴,來湊個熱鬧。」
許是心虛,我賊頭賊腦地往四周望瞭望,確定沒人看這邊,這才繼續道:「你是個好人,下次你來臨安,我也帶你去吃好吃的!」
聽到臨安二字,陸淮青的黑眸微亮了下,但很快就掩了下去,還是那副寡淡的模樣:「……臨安?我原先也去過的。」
「是嗎?」我頓時來了勁,「那桂花糕你吃了嗎?」
陸淮青倚靠在紅柱上,聞言目光又落在我身上,微微頷首:「當時有人帶我去吃了,很甜。」
「嗯,那不算白去一趟。」
我不疑有他,點頭應了,卻沒注意到,青年驟然黯淡下去的眼神。
說起吃的,我的肚子不免有些餓了,見他還在瞧我,有些不好意思大快朵頤,只悄咪咪拿起筷子,準備夾一個肉圓子嘗嘗。
但還不等我伸手,衣袖忽然被扯住,不解地抬眼,卻對上一雙他那好看的眸子。
「這邊菜品一般,我帶你去前面吃好的。」
「啊,哦!」
還有這樣的好事?
然後,我被他帶到了首席,與一位滿頭珠翠的婦人面面相對。
下一刻,就聽見青年喊了聲:「母親。」

7
母親?!
我瞪圓了眼睛,訝然轉頭,青年側著臉,輪廓清晰又流暢。
這下我總算反應過來。
原來——他就是那位要相看的陸家公子?!
陸夫人的視線下落,目光定格在陸淮青牽著我的衣袖上,原本平靜的眼神多了幾分探究:「這位姑娘是?」
我來都來了,總不好說自己是來蹭飯的。
於是趕在陸淮青開口前硬著頭皮道:「陸夫人,我是臨安程家的長女,陸公子才華橫溢,一表人才,品ẗùₑ行高潔,令人傾慕,此番上京,恰逢您設宴,便不請自來,實在唐突,還請見諒。」
無論如何,誇讚一番總歸是沒錯的!
聽見我的話,陸夫人面露動容:「原是如此,你千里而來,這樣的心意實在難得,坐吧。」
我如坐針氈,臉頰發熱:「……」
其實,我是瞎編的。
剛剛還在和正主說我只是來蹭吃的呢!
我壓根不敢去看陸淮青的表情——想也知道,他必然是在偷偷笑話我!!
但面上,我還是維持體面的微笑,一一回答了陸夫人提出的幾個問題,家住哪裡,家中幾口人,父親的官職和母親的事。
好容易等她問完了,我快速拿起筷子,心中已然盤算好。
吃完就跑!
這京城裡的人就是不一樣,還專門把人騙進來耍!!
但我一口肉才吃進嘴裡,就聽見陸夫人笑眯眯道:「那擇個黃道吉日,我便讓人去你家提親,這段日子你便先留在京城吧。」
我一下傻眼了:「啊??」
這就要提親了?

8
我愣愣抬頭,陸淮青淡定地站在一旁,見我看去,他不置可否,算是默認。
「夫人,我……」我又將頭轉向陸夫人。
「我知道你是個身家清白的好孩子,你父親貶官的事我也聽說過,你父親是個剛正不阿的好官,我會讓淮青他父親在朝廷上為你父親說情。」
一語戳中我的心思,到嘴的拒絕頓時咽了回去。
父親年邁,哪裡能在那遙寒之地受苦,母親原來在家過得那樣體面,如今卻為花銷發愁。
只要能讓家中的日子好過些,我嫁誰不是嫁?
更何況,其實我此番上京。
一來是為了我自己的婚事不假。
二來則是寄希望于周家,望周伯父能在朝中為父親斡旋,也好叫父親能調回臨安,早日與母親妹妹團聚。
我一人的情愛哪裡比得上全家重要?
哪怕陸府是個虎狼坑,誘我入坑,我也沒理由不跳。
見我遲遲沒有作聲,陸淮青忽然開口了,他回過頭瞧我,一雙丹鳳眼清冷又漂亮,語調也正經:「程姑娘,我狀元及第,任職翰林,並未有什麼毛病惡習,你不用怕,只是到了年紀,總得婚配,免了母親煩擾,瞧你有緣,便是你了。」
合理又不合理。
我下意識想回頭去看那外頭的姑娘:「……?」
他這樣好的條件……就這般草率定下我?
陸夫人的眼皮子直跳,卻沒有開口。
我左思右想,也沒想出這門婚事有什麼壞處。
罷了。
總歸不是馬上成婚,先定下婚事。
百利無一害的事,不答應才是傻子。
於是我點頭:「好。」
見狀,陸淮青眼底劃過一道光,唇角上揚了下,又壓了下去。
9
陸家人辦事極為利索,不過五日,朝廷就傳來了調令。
將我爹從偏遠地方的小官調回了臨安。
我寫信回去的時候,和他們提起另嫁陸家的事。
父親在回信中直誇陸府滿門忠臣,陸家大郎是個端方君子,又上進,這是天大的喜事,又說不日同母親上京來為我送嫁。
我又是喜又是愁,忍不住托腮歎氣。
眼下不是愁家中的事了,而是愁若真嫁進陸家,我是否能適應。
我出自小地方,也不懂得高門裡的規矩。
周呁彥想必是嫌我,這才一推再推。
也不知陸淮青會不會也嫌。
正想著,忽然聽見一道敲門聲。
確定下婚事後,我便暫住在陸家,陸母的院子裡。
思緒被打斷,我起身去開門,就見陸淮青站在門外,當即禮貌地喚了聲:「陸郎君。」
「嗯,你身邊缺少伺候的人,往後這兩個丫鬟憑你差遣,這些是換洗的衣裳,挑一挑你喜歡的穿。」
陸淮青今日著一身暖白衣裳,他的五官俊美,不笑的時候有些冷,但與我說話時,眉眼溫和。
旁邊的小廝更是眉開眼笑,將手中託盤往我跟前一送:「都是時下最新的款式了!」
我莫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多謝。」
他的心思好細。
來京城那麼久,其實我就只帶了幾身換洗衣裳。
原來是想著,與周呁彥有婚約在身,暫住在周家,自然不缺。
可那一日見周呁彥,見他對婚事避而不談,匆匆想讓下人將我帶走,出於自尊,我婉拒了。
後來我後悔過。
但這麼多日,周呁彥不曾問過我家中的事,來尋我。
哪怕是見面時,也沒有問過我一句。
住在哪裡,銀子可夠用?
原先那點藏在回憶裡的年少愛慕忽然就消失了。
「不用謝,這是我應當做的。」留下兩個丫鬟,陸淮青抬腳欲走,似想到什麼,又道:「晚間的時候安心睡,她們會守夜的。」
乍一聽見這話,我霎時間抬眸,有些愕然。
他怎麼知道……
初來乍到的這半月裡,我總睡不好,一聽見什麼風吹草動,生怕是有歹人,一晚上反反復複驚醒多次。
但陸淮青沒有多解釋,帶著小廝走了。
兩個丫鬟朝我拱手,恭敬道:「程姑娘,有事你儘管吩咐。」
她們的年紀比我大一些,瞧著該有二十多了,模樣清秀,眼神真誠。
一個叫流音,一個叫紅影。
我真心道了謝:「那便勞煩二位姐姐了。」
今晚總算可以睡個好覺了!
10
「打聽到了嗎?」周家,見派出去的人回來,周呁彥放下手中的書卷問。
自那日踏青之後,周呁彥便有些心慌。
連上朝都有些走神。
他原以為阿綾會一直守在周家,可不承想,他回去後卻沒有見到她。
阿多和他說,阿綾將婚書和信物退還了!
這怎麼可能?
他嗤笑了聲:「退婚?她從臨安而來,為的就是和我成婚,怎麼可能那麼輕易就走了?」
可他還是忍不住命人去查了客棧和出城的人。
都不見阿綾。
距離那日已經過了五日。
阿綾能去哪兒?
今天上朝,他聽見陸大人為程家說情,聖意轉圜,將程父調回了臨安,繼續做臨安的地方官。
陸家為什麼要替程家說情?
……是巧合嗎?
他無端生出許多煩惱,可他素日與陸家人沒有交情,陸淮青待人又冷淡,哪怕他去問了,恐怕也得不到什麼答案。
不過阿綾與陸家沒什麼關係就是了。
可她到底是去了哪兒?
就在這時,有下人稟告:「公子,宋姑娘命人傳信,說宋家舉辦詩集,邀您前去呢。」
詩集。
又是詩集。
周呁彥其實對這樣的活動厭煩,腦海裡莫名有些懷念那些曾在臨安時與阿綾滿街亂逛,賞玩山水時的愜意時光……
阿綾ṱű₉愛笑,笑起來眼睛像個月牙一樣,笑嘻嘻喊他呁彥哥哥時又乖巧又甜美。
可這回見她,她好像沒再這麼喊過他了。
語氣不耐煩起來:「就說我身子不適,回絕了吧。」
「是。」
下人應聲離去。
周呁彥疲倦地靠在椅背,那一雙含淚的眼仍在眼前,忽然就有些心疼。
那時,他怎麼就那麼狠心,任由友人數落她。
明明他以前是極喜歡她的。
只是他太好面子了。
對。
就是這樣。
雲寧雖好,是他權衡利弊下的最佳選擇,可到底不如阿綾讓他來得自在。
等阿綾回來,他便和他爹商量,娶她進門好了。
不過她躲了他那麼多日,害他擔心,到時候還得訓誡一番才是。
11
我和陸淮青的婚事ṭŭ̀₆定在兩個月之後。
聽人說,陸淮青事事不假於人手,忙得不亦樂乎。
流音笑著打趣我:「我還是頭一回瞧青哥兒對什麼事這樣上心,就是當日科考,也是夫人百般念叨,他甩甩手就去了,想來是對姑娘你是極中意的!」
紅影熱衷於看話本子,曖昧地朝我眨眼,點評道:「姑娘生得這樣好看,就算不能一見鍾情,那也能日久生情,青哥兒好福氣~」
我羞紅了臉,一抬頭,珠簾後,陸淮青手中拿著紅布,日光下,他的瞳色有些淡,在迎上我的目光時,添了幾分勾人的笑意。
心臟頓時跳得快了些,想到紅影的話。
我噌一下彈了起來:「我要出門一趟!」
再待下去,我怕是要冒煙了!!
12
聽聞陸夫人特別喜歡雲來樓的青梅酒,我想了想,特意去了一趟雲來樓。
等我買完,正欲離開,忽然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
「哎,彥哥兒,那不是你的青梅妹妹程綾嗎?怎麼在這雲來樓啊!」
「聽說她與你退了婚,是不是真的?」
我下意識回頭看去,原是周呁彥一行人正朝裡走。
聽見我的名字,周呁彥霎時間抬眼,見我穿著時新的衣裳,眉心幾不可見地一擰,語氣也不自覺冷下來:「阿綾,過來。」
我沒動。
旁邊兩個丫鬟是會察言觀色的,見狀朝我投來視線,用眼神詢問我是否需要幫忙。
我想了想,搖了搖頭。
既然已經退了婚,那我與周呁彥此後便沒有什麼關係。
見我沒過去,周呁彥忍不住大步朝我走來,扣住我的手腕,不悅道:「我不是讓你在周家等嗎?這段日子你去哪兒了?知不知道你一個女子在京城裡有多危險?」
我掙脫開他的手,覺得可笑。
之前我獨自在客棧苦等時,他不置一詞,如今倒是想起來問了。
手心的溫度驟然消失,周呁彥țû₈愣了下,想到什麼,軟下聲音:「我聽說你家的事了,可你不是也沒和我說嗎?我們的婚事是長輩早早就定下的,如今我爹已經回來了,明日就可以讓你父母上京來商議我們的婚事。」
他「婚事」二字堪堪脫口,就見我徑直越過他,走向了另一個人。
所有的聲音仿佛一下子都消失了。
周呁彥不敢置信地回頭。
13
我行至陸淮青面前,詢問:「你怎麼來啦?」
陸淮青淡淡掃過面露錯愕的周呁彥,眸光微變了下,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馬車在外面了,走吧,來接你回去。」
「啊,好。」
我兀自朝外面走去,全然沒注意到周呁彥瞬間通紅的眼。
可還不等我走出幾步,手腕又被攥住。
男人的力氣很大。
我疼得皺眉,輕嘶了聲,見狀,周呁彥鬆開了手,面色不善地看向陸淮青:「陸公子,阿綾是我的未婚妻,勞煩你這幾日照顧她,改日我定登門致謝!」
聞言,陸淮青掃了我一眼,目光微變。
我心下一沉,不想叫他誤會,我正要開口,卻聽見他說:「找個包間說吧。」
環顧四周,不少人朝這邊投來好奇的視線。
所幸我今日出門戴了面紗,不然我定會難堪。
周呁彥沉著臉,但到底是沒拒絕這個提議,將友人撇下,與我們一同去了包廂。
但不等我進門。
面前忽然出現一堵人牆,陸淮青垂眸看我:「你在外等等,你是女兒家,不宜出面說這樣的事,讓我來。」
我原來不覺得這事有什麼,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確實於理不合,便點了點頭。
流音和紅影站在不遠處等我。
一門之隔。
陸淮青恢復了往日的冷淡:「周公子,我聽聞程姑娘已將信物婚書退還,算是退過婚了,你今日卻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她是未婚妻,早幹嘛去了?」
他的語氣薄涼,甚至透著點刻薄。
周呁彥一下怒了,但不敢得罪陸淮青,只壓著火:「婚事是我們兩家定下的,哪裡憑她一人說退就退?只要我不肯退,她就是我周家的媳婦!」
「如此,你便連她的臉面都不顧了?」
陸淮青的聲音愈冷:「她是個姑娘家,千里而來,你卻要她三番四次拿婚書來尋你,任人當眾羞辱?一次兩次,你是要她名聲掃地投江去才滿意?你就算是看中了宋家姑娘,也不該這樣對待她!」
「你和她什麼關係,你憑什麼這麼說!」被踩中痛處,周呁彥臉色發白,卻不肯低頭。
陸淮青嘖了聲:「我是她現在的未婚夫,早已與他爹娘定好婚期,很快成婚,不過不歡迎你來喝我們的喜酒,免得她膈應。」
「你——」
周呁彥氣得胸腔快速起伏,瞪著眼前面色冷峻的人,冷笑出聲:「你陸家高門,怎的就瞧上她一個小門小戶的女子,你又能安得什麼好心?總不過是瞧她愚蠢,好擺佈罷了!」
這話說得尖酸。
我聽得眼眶一熱,下一刻,仰頭將眼淚逼回去。
為這樣的人流淚,不值得。
14
驀地,「嘭」的一聲,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
我下意識推開門,隔著門縫,瞧見陸淮青一腳踩上男人的胸膛,眼底戾氣洶湧:「你自己瞧不上她,別當所有人都和你一樣,她是個頂好的姑娘,我不允許你說她半句不好。」
說罷,他移開腳,嗓音冷冷:「如果你敢對外說一些對她不利的謠言,我不介意對周家動手,你有一句話說得對,我陸家高門,不是輕易能得罪得起的。」
只那麼一句話,就讓周呁彥怨恨得眼神退縮。
我被他的氣勢嚇到,急忙轉身走出幾步。
可下一刻,裡面的人就出來了。
身後傳來低沉的嗓音:「都聽見了?」
我絞弄著手帕,回頭:「嗯……」
對視的那一刻,見他惴惴不安,我忍不住露出一個笑。
見狀,他也跟著笑了:「走,回家。」
「好。」
15
自打那日之後,我再沒見過周呁彥。
但我也沒有什麼閒暇多想,爹娘和妹妹上京,相見過後,陸家安排他們住在了陸家別院,隨著婚期臨近,諸事纏身,等我回過神來時,已然是大婚那日了。
等走過流程,我坐在喜房內時,有些緊張。
我的貼身丫鬟彩歡原先在遣散時不肯走,跟在母親身邊照顧年幼的妹妹,原是最不放心我一個人來的,但家中實在離不開人,這才一步三回頭地送我上京。
眼下陪在我身邊,與紅影和流音不同,她蹲在我身前,小心翼翼地問我:「姑娘,你喜歡姑爺嗎?莫要為了夫人老爺委屈了你自己。」
聽見這話,我愣住,良久,眼圈微微有些紅了,伸手拉她起來,說:「最開始我是有些惶恐的,但陸郎君是個好人,我,大抵也是有些喜歡他的。」
他心思細膩,待我又好,我想,我很難不動心。
見我不似安慰她,小丫頭這才破涕為笑,打趣我:「那就好,我也覺得姑娘會喜歡的,姑爺長得頂好看!」
我嗔了她一眼,胡說些什麼呢,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
想是陸淮青應付完賓客回來了。
彩歡揶揄一笑,打開門出去了。
這丫頭!
我手中捏緊了團扇,眼睛盯țų₂著膝蓋。
隨著關門聲,沉穩的腳步聲漸近,緊接著,一雙修長白皙的手從我手中接過團扇。
我抬眼看去,陸淮青約莫二十出頭的年紀,一襲紅衣,襯托得那張臉愈發俊美無儔。
燈芯爆裂。
我們同飲了合巹酒,酒不醉人,可我的臉頰卻紅。
見狀,他唇角微揚了下,低下頭來吻我,嗓音溫柔繾綣:「娘子。」
我僵坐著沒動,任由他覆上我的唇,緊張得手不自覺攥皺了大紅喜被。
紅帳落下。
男人的呼吸漸沉。
我被迫揚起脖頸,卻在某一刻不自覺輕哼出聲。
攥著被單的手忽然被握住,強硬地分開指縫,十指相扣。
他貼近我的耳垂,輕輕啃咬,明顯動了情,嗓音啞得不像話:「綾兒。」
眼前的床帳晃得厲害。
我的眼角被逼出淚,被他細細吻去,忍不住捶打他:「夠了……」
他充耳不聞:「夜還長著呢。」
……
16
折騰得太過,等到第二日,我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
驚醒時,掀開被子就要去更衣,可才下了床,雙腿卻險些一軟。
紅影聽到動靜進來,見狀,臉上帶了笑:「公子說了,叫您多睡會兒,左右夫人是不計較這些的。」
我啊了聲,倒頭又睡了回去。
——陸夫人確實是個很好的人呢。
想那日我回去與她一同飲酒。
她最初說著淺酌一杯,可喝著喝著,就醉了。
旁邊的李嬤嬤笑說:「夫人原是將軍府的女郎,酒量那是沒的說,只是她許多年沒喝了,就是喝,也不曾喝醉過。」
我問她為什麼。
她說,那是夫人還在閨中時,有一日醉酒醒來啊,卻得知父兄全部戰亡。
她還當是一場酒醉的夢呢,可卻不是夢,此後,她作為將軍府遺孤嫁進陸家,操持家業,身邊可信的人也不太多,就沒再喝了。
李嬤嬤說得輕聲,怕驚擾了難得酒醉的人,看向陸夫人的眼裡滿是心疼。
我想起第一日見陸夫人時的景象。
她滿頭珠翠,端莊華貴,可原來,她也曾鮮衣怒馬,縱酒豪情。
心下忽然就湧出許多敬佩來。
往後我要多學學,叫婆母開心些。
我強撐著要起來:「快,扶我起來,我,我要去的——」
17
這倒是把紅影看傻眼了。
還不等她說點什麼,陸淮青從門外進來,見狀,唇角揚了下:「無礙,你先下去吧。」
「是。」
等屋內重新歸於平靜,我隱約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麼,身側就多了個人,有力的手環住我的腰身,溫熱的呼吸灑在我脖頸間。
我一下睜開眼,見陸淮青輕車熟路地摸進我衣裙裡,忙推他:「你,你不上朝嗎?」
「牛還得休息呢,陛下放了我半月的婚假,你既不肯起床,那我們一同睡個回籠覺吧。」陸淮青臉不紅心不跳地說。
但我卻怕了他那可怕的體力,一下彈起來:「不了,我是要起來了!」
這廝外頭瞧著是個文質彬彬的文弱書生,怎麼到了床榻上就跟變了個人似的?
「啊,好吧。」陸淮青翻身倒在另一邊,語氣有些遺憾。
我才不去理會他。
18
後來,我再聽說周呁彥的消息已經是三個月後。
他同宋家結了親,可也不知道怎的,新婚那夜後,兩人再出現在各家席面上,如同仇敵一般。
再後來,就聽說兩人在鬧和離。
宋雲寧是個驕傲又記仇的人,兩人和離後,宋家時不時針對周家。
周呁彥諸事不順,被外派去了外地。
臨走前,他竟是來見我。
那日下了雨,隔著不遠的距離。
他的視線落在我身上,眼眸幾番流轉,到底是什麼也沒說。
而陸淮青替我遮著傘,等他走後,忽而笑道:「我原來還當你是記性差的,卻不想,你倒記著他。」
我:「?」
這我怎麼能忘?
他輕哼了聲,但我也不顧他:「我要去母親那裡一趟,你自己忙吧。」
說著,我就要走。
陸淮青:「?」
他站在廊下,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他到底是給自己娶了個娘子還是給母親找了個女兒啊。
陸淮青番外
在街上與程綾重逢時,陸淮青心底是驚訝的。
對,沒錯。
不是初見,不是見色起意,是重逢。
五年前,他隨先生遊學,在臨安與先生同窗失散,荷包丟失,為了果腹,他去茶樓幫工,卻因做不慣粗活,摔了滾燙茶壺,被管事打罵。
那時她攜婢女上茶樓,陡然瞧見,替他賠了茶壺。
那時他不過十五,說要還她, 她笑著應。
那茶樓她許是極喜歡來,每次來,都能與他見上一面。
後來一日大雨。
他因做錯事被管事的趕出茶樓,正巧撞上她。
她送了一把傘給她, 與他一同簷下躲雨。
他無意說起家在京城, 不慎與家人走失,才在這裡。
她訝然睜大了眼睛。
這話其實他不只說過一回, 茶樓裡那些小廝笑話他胡言亂語, 莫不是想誆騙銀子。
只有她信,她憐他孤身異地,諸事不順, 難免心中驚惶, 於是贈他盤纏, 讓他儘早回家, 免父母掛念。
臨別那日,她還特意帶他去買了桂花糕,讓他路上吃。
說這話時,少女雙目澄淨,著一身粉裙,明媚又燦爛,他一下動了心。
他想, 那大抵是他這輩子吃過最甜的點心。
可惜,等他回京之後,央求母親來臨安定親時, 卻聽聞她早已有婚約。
那一刻,他說不出是多麼失望。
可又釋然。
是了,是了,她這樣好的姑娘,定有許多人喜歡的。
可不是她, 婚事於他而言,實在乏味。
時隔五年,他為逃避母親為他設的相看宴, 在街上閒逛,那張熟悉的面容卻陡然闖入他的視線。
她不知受了什麼委屈, 眼裡還有水光,就那麼拉住了他的衣袖,問他:「你知道陸家在哪嗎?」
五年不見, 她出落得愈發好看, 杏眼瀲灩, 鼻尖小巧通紅, 一貫愛笑的眉眼這會兒委屈得耷拉著。
很是惹人心疼。
可——他的喉結滾了滾,一個念頭劃過心頭。
有點想親掉她的眼淚。
他按捺住了所有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 對她說:「我知道, 我帶你去。」
忽然就不是那麼討厭這場相看了。
她跟他回了陸家。
他原來還以為她會認出他, 可她完全把他忘了不說,竟然還只是來蹭吃的!
他險些被氣笑。
但不過沒關係,她來相看, 他相中她了,馬上娶回家,可不能再錯過了!
(全文完)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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