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有個厭棄至極的小妾。
他敬重我這個正妻,溺寵新得的佳人。
唯獨對她冷落苛待,動輒打罵,關禁閉。
我對這位家中落罪的孤女心懷憐憫,便事事庇護關照。
卻沒想到,在我難產死後,夫君立馬將她提為新妻,把我的嫁妝盡數奉給她。
這才得知,原來袁少軒冷落她,苛待她,並不是不愛她。
而是因為深愛,所以才用障眼法保護著她。
我氣極重生。
這次倒要看看,沒有我伸出援手,吃盡苦頭的所謂「真愛」,到底經得起幾分考驗。
1
「雲娘,這就是母親非要塞給我的蘇芷柔。」
「你不用因她而煩心,你是我的妻子,一生一世一雙人,我只鍾情於你。」
我一睜眼,就看到夫君袁少軒親昵地握著我的手,在我耳畔說著深情而又薄情的話。
堂下跪著一位身著素衣的女子,低著頭,神情不明,正雙手高捧茶盞,等著我接過。
我頓時反應過來,我重生了。
重生在成婚後的第二天。
此時小妾蘇芷柔正在給我敬妾室茶。
前世,毫無防備的我徑直接過,卻不想茶水滾燙,燙得我沒接穩,茶盞碎了一地。
蘇芷柔嚇得連連磕頭,灑落的茶水沾染到髮絲上,又混著淚水一同滴下。
這番梨花帶雨的可憐模樣,很是讓人心疼。
而我,卻在袁少軒的一聲聲「燙到哪裡了?」、「疼不疼?」、「讓我吹吹,吹吹就不疼了。」中亂了心神。
一個被夫君嬌哄著捧在手心,一個跪在地上淚水漣漣。
如此鮮明對比,讓旁人誤以為是我故意摔了茶盞。
自此我便有了善妒爭寵、苛待妾室的壞名聲。
可我當時卻沉溺于袁少軒的偏愛中,無心爭辯,只顧著暗自欣喜,自以為遇到了真心愛重我的良人。
全然沒發現,他眼中滿滿的心疼並不是為我。
2
思及此,那滾燙的觸感仿佛還停留在指尖。
我縮回被袁少軒握住的手,取了繡帕搭在膝上,望向堂中看似柔弱無害的蘇芷柔。
「這茶太燙,等涼了我再喝吧。」
我不接過,她便要一直舉著。
蘇芷柔沒想到被我看穿,聞言,下意識地抬起頭。
見我似笑非笑,又急忙把視線投向袁少軒,還順便偷偷替換了捧茶的手指。
估摸著強忍手中的熱茶已經到了極點。
被佳人求助的袁少軒清了清嗓子。
「咳,既然燙,那就換了一盞再來敬。」
我伸手止住剛欲上前的下人。
「夫君,聖上倡行節儉,侯府家大業大,支出也多,更要節約減削。
「一盞茶浪費了總歸不好,等涼了再喝也不遲。」
說完,我直接閉上雙眼,不再理會表情僵住的二人,任由身後婢女給我捏肩。
滿室寂靜。
既然前世說我善妒爭寵、苛待妾室,若我不將此做實,總覺得虧得慌。
過了一會兒,感覺肩上的力道有所變化,應該是換成了袁少軒。
侯爺親自為夫人捏肩。
端得如此深情模樣,若不是前世我死後靈魂遊蕩,恐怕還一直以為他愛我入骨。
3
袁少軒是親自上門求娶我的。
他聲稱在長公主開設的賞花宴中對我一見鍾情,非我不可。
前世成婚後,更是與我琴瑟和鳴,濃情蜜意。
自以為伉儷情深的我,便費心持家,伺候婆母,厚待下人,善待小妾。
特別是對蘇芷柔,更是多了幾分憐憫。
她是婆母的表侄女,還未出生時,便被兩家父母指腹為婚。
又自幼與袁少軒一同長大,青梅竹馬。
可剛及笄,就因家中落難,淪為罪臣之女。
最後失了婚約不說,還只能成為未婚夫的小妾。
現在想來,我也是傻,得知袁少軒因女方落罪便毀掉婚約,就該知道他的真實為人。
我起初不信他倆沒有情分,還頗為介懷。
可袁少軒對她冷落苛待的程度,有時連我都覺得過分。
動輒冷臉斥駡、缺衣少食,甚至動不動禁足。
便信了夫君對這個遵母命納進來的小妾,是真的厭煩至極。
身為女子,我替她的遭遇感到心酸。
便事事照拂,妥帖善待。
宮中賞了南方瓜果,各個主子皆有,袁少軒唯獨不給蘇芷柔。
我便將我的那份偷偷派人給她送去。
因著嫡姐是皇后的緣故,此類瓜果在太傅府並不稀奇,我也早已吃膩。
逢至寒冬,每房都炭火充足,棉衣厚實,可蘇芷柔房中卻只有去年的舊棉衣,炭火也時不時短缺。
我知是下人見風使舵,便特地敲打管家,並派貼身婢女親自將制好的新棉衣送去。
遭到另一房小妾方氏陷害,她辯解不清,只會來回念叨著「百口莫辯」。
袁少軒查都不查,就要將她禁足。
我卻費心勞力查明真相,替她申冤,還她清白與自由。
後來,我因難產而亡。
我自以為這一生雖然短暫,但也事事圓滿。
可沒想到在我死後,靈魂並沒有入輪回,而是遊蕩在世間。
我看袁少軒急不可耐地吞沒我的嫁妝,盡數奉給蘇芷柔。
還立馬把她升為正室,入宮用功績為她請了誥命。
蘇芷柔一改往日的苦情白蓮模樣。
身穿嫡姐贈我的波斯雲錦,渾身佩滿金銀珠寶,宛若終於見到陽光的花蝴蝶一般,四處耀武揚威。
與此同時,她還克扣下人賞錢,刁難其他妾室。
可袁少軒毫不介意,反而寵溺放縱地任她肆意妄為。
看著兩人如膠似漆,我這才發現,原來袁少軒冷落她苛待她,並不是不愛她。
而是因為深愛,所以才用障眼法保護著她。
合著,他們兩人拿我當傻子耍呢!
我的靈魂笑著笑著就哭了,再一睜眼,上天給了我重來一次的機會。
這次,我可要好好看看。
沒有我伸出援手,切實受到薄待冷遇的所謂「真愛」,到底經得起幾分考驗。
4
思緒回神。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我緩緩睜開雙眼。
此時的蘇芷柔已煎熬得潸然欲泣,胳膊止不住地發顫,震得碗蓋叮叮作響。
我方才肯伸手接過。
甫一放到唇邊,皺緊眉頭,「這茶涼了。」
她的胳膊才剛落下,聽到這句話,盈在眼眶裡的淚水終於滑了下來。
心疼得袁少軒坐立難安,催促下人:
「快!趕緊換一盞!」
等她又奉上一盞溫度適宜的茶,我才肯入口。
敬完茶,就輪到我送見面禮了。
眾人Ṱūₛ只見我擺弄衣袖,從澄澈無瑕的翡翠鐲上滑過。理了理堆滿釵環的雲鬢,撫過分量十足的赤金簪子。
緊接著,手指落到璀璨奪目的紅寶石耳墜上。
可也並沒做任何停留。
反而招手示意,喚了婢女俯下身,取了她耳上一副普普通通的珍珠耳鐺。
再命婢女遞給蘇芷柔。
主母賞賜,不得不受。
她慢騰騰地伸手接過,一旁的袁少軒臉色也有些難看。
「雲娘,這……未免有點寒酸,傳出去怕失了太傅府的體面。」
看著假意替我考慮,實則為嬌妾爭取的袁少軒,我眨巴了眨巴無辜的雙眼,很是真誠地解釋。
「夫君不明妾身的苦心,我見芷柔妹妹一身白衣,應該尚在孝期。
「可唯獨耳畔墜著紅豔豔的瑪瑙,與禮不符,妾身想著應該是妹妹疏忽了,或是妝匣有缺。
「我身上所佩首飾過分明豔,只得特地尋了適宜的耳鐺賞她,以做周全。
「夫君請放心,我婢女跟我許久,受賞頗多,所以這珍珠耳鐺也不是凡品,一副的價值可頂妹妹全身呢。」
看著二人哼哧哼哧說不出話,我笑得越發燦爛。
蘇家孝期早就過了,她穿白衣無非是為了體現身姿纖柔,順便也讓袁少軒的愛憐之心不斷。
但他們此時無法辨明。
非服家孝,那便是服國孝。
當今聖上好好的,那可是大逆不道。
他們不敢。
袁少軒強撐起一個笑,攬過我的肩膀。
「還是雲娘處事妥帖,時間不早了,我們還要去給母親請安呢。」
看我點點頭,順從地跟著離去,兩人暗自松了一口氣。
我卻突然回首,撞入蘇芷柔嫉恨不忿的眸中。
挑了挑眉,巧笑倩兮。
「夫君,聽聞妹妹以往住在母親院中,既然如今跟了夫君,自當早日在咱們院中尋個住所。」
「我初來乍到,對府內事宜並不熟悉,還是夫君定下為宜,妹妹也好早點安置歇息。」
袁少軒腮側顫了顫,咬咬牙道:
「那就雨竹軒吧。」
我應下,心中卻訝然,這雨竹軒位於西Ṱųₕ北方,毗鄰角門,是整個侯府最偏僻荒蕪的地方。
前世,袁少軒可沒讓她住這裡。
看來事態的發展,還真會隨我的態度而改變。
此時身後的蘇芷柔,再也忍不住,低頭哭出了聲。
5
是夜。
前有小廝說袁少軒今晚留宿書房,後有婢女冬蕊低聲回稟:
「奴婢查明,侯爺偷偷走小路去了後院的西北方向。」
「小姐,我們可要……」
我坐在梳粧檯前,看著鏡中嬌顏勾起一抹嘲諷的笑。
定是心上人白日受屈,夜裡抓緊去好生安慰呢。
鏡中人搖了搖頭,「無妨,伺候我梳洗吧。」
一眾丫鬟忙碌起來,待冬蕊給我卸完釵環,我遞給她一個錦盒。
「金鑲琥珀耳墜,拿這個換你的珍珠耳鐺,你可願意?」
這個才是我前世送給蘇芷柔的見面禮,可比珍珠耳鐺貴重百倍。
冬蕊雙手接過,笑得見牙不見眼。
「多謝小姐!小姐對我可真好!」
我也被傳染得彎起了眉眼。
我嫁妝豐厚,這些俗物對我來說已是尋常,可我此生再也不願拿出一厘一毫去養白眼狼。
前世,蘇芷柔被我碰見熬夜點燈繡帕子,才得知她囊中羞澀,只能靠賣繡帕添點收入。
之前她跟婆母住一處時,無需費心打點下人。
可做了袁少軒的妾室之後,人情往來都要靠自己,侯府開銷又大。
她因家中被抄,被侯府收留時已經身無分文,沒有嫁妝,更沒有私產鋪子源源不斷地收益。
加上袁少軒也不給她賞賜,所以每月的月例銀子根本不夠用。
我便次次攔下替她賣帕子的下人,翻數倍高價收購,並囑咐不許說漏嘴。
現在想來,把銀錢省下來花在真心待我的人身上,豈不更值當?
6
第二日清晨,我直接帶人去了雨竹軒。
因著袁少軒偷摸來此,所以並未帶小廝,也就無人通傳。
我立在落葉滿布的院中,隔著薄透的輕紗窗柩,隱約看到房內人剛起。
蘇芷柔為袁少軒穿衣,穿著穿著就從身後直接抱了上去,語帶哽咽。
「軒哥哥,我居住在如此破舊的院落,難為你還願來陪我。」
袁少軒轉身捏了捏她的鼻尖。
「我心中有你,自然願和你在一起。」
沒得到滿意的答覆,蘇芷柔頓了頓,埋到男人胸前。
「你既心中有我,那還為何讓我住在這麼偏僻冷清的地方,我以後想見你一面,都要走好久。
「你知不知道,昨天我剛來的時候,到處都是塵土蛛網,我打掃了許久才能勉強住人。」
袁少軒寵溺地將她攬在懷裡,深情解釋。
「昨日夫人刁難于你,定是你表現Ṫŭ₁得太顯眼了,惹了她厭煩。
「若我不表現得極其不喜你,那女人醋起來,你以後豈不是有吃不盡的苦頭?我這是為你好。」
女人抬起頭來,淚眼蒙矓。
「軒哥哥,你為何如此忌憚她?她不過就是一介太傅府的庶女。」
「你個傻子,她雖是庶女,卻自小養在嫡母名下,與當今皇后關係極好。侯府想要崛起,還得依仗她的這一層關係,自然要小心應對。」
真話刺耳,卻也刺得我越發清醒。
當初,父親之所以沒有拒絕他的求娶。
是因為袁少軒出身宣平侯府,老侯爺過世得早,婆母獨自將他撫養長大,剛一及冠,便承了爵位。
成為了當朝最年輕的小侯爺。
配我這個太傅府的庶女綽綽有餘,或者說,是我高攀。
但現在細想來,他實則是看中我庶出身份好拿捏,看中我與已當皇后的嫡姐關係親近。
宣平侯這幾代子嗣少,分支也薄弱,朝中無人,勢力漸微。
皇室中無合適的適齡少女,所以他只能通過求娶我,與皇上做成連襟,來獲得重用機會。
前世,自以為情投意合的我,剛一成婚,便進宮求了嫡姐。
為他謀了一個掌實權的官職。
當今聖上愛重皇后,這等小事自然應允。
這一世,呵。
房內兩人仍在膩膩歪歪。
「你放心,我不會移情,你要相信我對你的心,我們可是有著多年的情分。
「若不是她的家世,我看都不會看她一眼。
「還記得我曾給你傳的書信嗎?天不老,情難絕……」
蘇芷柔破涕為笑,緊跟著與之異口同聲道: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袁少軒點點頭,「對,你懂我的心就好。」
「這段時間就辛苦你一點,等以後我必將欠你的千倍萬倍還給你。」
我聽後連連冷笑。
想得倒挺美,還千倍萬倍,那也要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機會。
蘇芷柔嬌羞地嗯了一聲,蹲下身伺候男人穿上鞋靴。
已然做好了心甘情願吃苦的準備。
袁少軒很滿意她的態度,捏了捏她的臉頰,揚著笑轉身推開了門。
正撞上院內帶著一眾下人的我。
「雲……雲娘,你怎麼在這裡?」
7
袁少軒的笑僵在臉上,眼珠不住地震顫。
我假裝什麼沒聽見,臉上盈盈笑意不變,關切道:
「昨日芷柔妹妹奉熱茶敬我,我竟沒發覺她指尖燙起了泡。
「回去之後,還是婢女跟我說才得知,心中難掩愧疚,到底是我疏忽了。
「定是下人上錯了茶,令妹妹受此苦楚,如此行事不周的下人,可留不得。
「所以我今兒特地早早趕來,給妹妹換更貼心的下人,免得日後再出現此類情況。」
說著,我指了指身後眼觀鼻鼻觀心,垂首不語的下人們。
他見狀,這才慢慢放下心來,抬手擦了擦額角並不存在的汗珠。
「這倒不用,她——」
我打斷他的話,「夫君可也是來心疼妹妹的?」
袁少軒連連否定。
「不是不是,我只是晨起散步途經此處。」
說著,便作無事狀往外走去。
「對了夫君,我那裡有宮中賞的燙傷藥,保證妹妹用上好得快,不留疤痕。」
我試圖喊住他,可他頭也不回。
「用不著,那點小傷自行癒合便可。
「她身份卑賤,怎配用那等好東西。」
余光察覺到蘇芷柔眼中的光頓時暗了下去。
我梨渦漸深,高聲道:
「那便聽夫君的。」
沒了袁少軒阻攔,下人還是安插到了蘇芷柔院中。
回來之後,冬蕊不解發問,「夫人特地為您挑的忠心陪嫁奴僕,您怎給了她?」
我翻著手中帳本,頭也沒抬。
「正是因為忠心,所以才放心送到蘇芷柔身邊為我做事。
「至於咱們這邊,有錢有手段有你調教,還怕缺了忠心的嗎?」
況且,蘇芷柔再蠢,也不會用我送去的人當貼身丫鬟,所以他們不會跟著她一起吃苦。
拿著月錢,還清閒不做事,賣身契在我手中,蘇芷柔還發落不得。
自是個好去處。
早上這一番動作,我又是親自去看望小妾,又是送人又是送藥。
傳揚出去,最後讓我落了個心慈面善的好名聲。
8
袁少軒許是怕我生出疑心,此後一段時日,都沒再去往蘇芷柔那處。
反而日日來我房中,與我癡纏。
我亦是不拒絕,畢竟想要在這侯府反客為主,我急需一個子嗣。
可憐蘇芷柔,因著沒有恩寵,下人也不拿她當回事兒。
線頭未剪的成衣,眾人挑剩下的香囊,甚至頓頓餐食都是冷透的。
除了主子身邊的貼身丫鬟,院內其他下人都是去吃大鍋飯,倒也不受影響。
只有蘇芷柔貼身丫鬟紫英跟著吃苦,她曾質問過送東西的下人,反被理直氣壯地嘲諷一番。
「也怪不得咱們,誰讓柔姨娘的院子最遠呢,飯菜冷掉不也正常?」
「就是,不僅不感謝我們多走這麼多路,反倒埋怨上了,有這功夫還不如多想想怎麼討得侯爺歡心!」
直把主僕二人氣夠嗆。
蘇芷柔生完氣,安插在她身邊的下人便提前告知,說她要來尋我。
前世,她也是來求我做主。
我當時聽後震怒,問責了相應下人,罰扣月錢,引得下人們對我怨聲載道。
反倒是蘇芷柔,不僅恢復了正常待遇,甚至得了我的補貼,吃得堪比我這個正室。
這一世,我可不會再好心出手。
得知蘇芷柔起身前往,我便派人去邀了袁少軒。
她到時,我們正吃著晚飯。
她聳聳鼻子,瞥了眼餐桌,偷偷將口水咽下,開始哭訴。
「軒哥哥,你Ţú₆是不知道,那群下人處處刁難我,每日送來的飯菜都是冷掉的。
「明明是青菜,厚厚的豬油凝在上頭。那冷掉的鴨湯,也腥氣無比,根本無法下嚥。嗚嗚嗚……我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袁少軒覷了覷我的臉色,見我不為所動,只得主動發問:
「雲娘啊,此事你如何看待?」
我盛了一盞熱騰騰的蓴菜豆腐湯遞給他,一副謙順賢淑的模樣。
「妹妹是夫君的人,我自然一切聽夫君的。」
他嘴角一抽,只得繼續扮演起他的角色,對著蘇芷柔厲聲道:
「有菜有肉,已勝尋常人家百倍,你還在這兒挑三揀四,實在不知好歹!」
「你看我與夫人所食,不也清淡簡單?」
我近幾日胃口不佳,廚房便特地做得爽口了些,此時恰好被袁少軒拿來做比對。
蘇芷柔抽抽搭搭地還想辯解幾句。
可撞上男人那暗含警告的眼神,她只得強忍淚水,委屈俯身告辭。
打發走了蘇芷柔,袁少軒的視線戀戀不捨地從她背影上收回。
一轉頭,見我滿含深意地望著他,立馬堆起討好的笑,給我夾了一筷子魚尾肉。
「雲娘,來,別被無關之人攪擾了我們進膳。」
9
飯畢,袁少軒湊近我身邊。
期期艾艾地開了口。
「雲娘,聽聞你今日入了宮,可是見到皇后娘娘了?那我的官職一事……」
不怪他急,他雖承爵已久,但一直未能入朝為官。
真真是閒人一枚。
照此發展下去,不僅逐漸落於世家之末,恐怕最後連世人都要忘記宣平侯府的存在。
前世,我央著嫡姐讓他進了都察院,雖品階不高,但可監察彈劾百官,能得皇上重用。
果然沒多長時日,他就在齊王謀逆事件中建功立業,擢升為左副都禦史,前途無量。
這一輩子我入宮,可不是為了給他求官去的,而是為了自己。
上一世的我因難產而死,這成了我重生以來一直糾結在心頭的疙瘩。
我不能沒有親生子嗣。
可是我怕。
所以我特地求了皇后娘娘,讓她賜我一位經驗豐富的嬤嬤。
宮中醃臢手段遠勝宮外,得一位身經百戰的老嬤嬤,更能助我孕產全程順利。
至於袁少軒。
也是到最後,才順嘴提了一句,讓皇后娘娘隨便給他尋個清閒差事。
我淺啜了口清茶,在他期盼的注視下,不緊不慢開了口:
「夫君,你且等著好消息吧。」
袁少軒眼睛噌地變亮,「雲娘,可是定下了?能否透露一二?」
「鴻臚寺,夫君可滿意?」
官也分高低貴賤,也分實權無權。
嫡姐允了袁少軒進鴻臚寺,專管涉外事務,雖聽起來好聽,但卻比都察院差遠了,位不高權不重。
不過對沒做過官的袁少軒來說,能夠入朝,已是十分滿足。
果然,他聞言,滿臉喜色掩飾不住。
「雲娘,能夠娶到你果真是我的大幸事。」
說著,他搓了搓手,「這樣,我先去書房準備準備,你今晚早點安歇。」
我點點頭,望著他興高采烈遠去的背影,突覺腹內一陣翻湧。
竟將剛剛入口的食物盡數吐了出來。
10
第二日晨起,我亦是懶懶的。
房內丫鬟想著法兒給我逗樂,我卻始終提不起興趣。
冬蕊匆匆從外面趕來,湊到我耳邊。
「小姐,我這裡有一樁趣事,您可想聽聽?」
說著,朝西北方向努了努嘴。
「講吧。」我斜靠在軟榻上,取了絲帕蒙住眼,擋住透進來的耀目天光。
「昨夜侯爺回到書房後不久,偷偷派貼身小廝給柔姨娘送了個物件,您可知道是什麼?」
「糕點?燕窩?或者是新茶?」
嬌嬌心上人哭訴了這麼久,他人前不理,事後總得彌補一番吧。
「都不是。
「是一封書信。」
噗——我一下子沒忍住,輕笑出聲,亦將面上的絲帕吹落。
睜開眼,來了興致。
「那蘇芷柔看了是什麼反應?」
「據咱們的人說,柔姨娘看完將信貼在胸口貼了好久,還一直不住地傻笑。今早上面對冷粥都不再挑剔,吃得可認真了。
「小姐您說,侯爺用的墨是摻了藥汁嗎?竟能讓人甘願吃苦。」
袁少軒的墨摻沒摻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蘇芷柔病了,還病得不輕。
一個男人實質性的付出都沒有,光嘴上說說,她便奉為良藥,死心塌地。
拿情愛當飯吃,註定餓死。
11
婆母上山禮佛半月,在她兒子任職前日趕了回來。
袁少軒攜我一同去請安。
先是他們娘倆兒熱切問好了一番,緊接著婆母撚著佛珠,冷著臉半垂眼眸瞥向我。
「聽聞這段時間,少軒只要去後院都是往你房中?
「成婚三個月,肚子沒動靜不說,還霸著男人不撒手,身為正室,豈能心胸狹隘,獨佔恩寵?」
這是替她表侄女鳴不平呢。
畢竟她拿蘇芷柔當兒媳自小照看大,自然非我這個外人能比的。
袁少軒在一旁端起茶盞假意喝茶,恨不得就著這個由頭,能光明正大地頻繁出入蘇芷柔房中。
我也不惱,俯下身請罪。
「是兒媳考慮欠佳了。」
婆母對我的乖順還算滿意,嘴角施捨出一抹笑。
「既如此,那你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兒媳知道。」
袁少軒還在昂頭喝茶,此刻卻不由自主地頓住,豎起耳朵等我接下來的話。
我豈能負他期望。
輕笑一聲,朝屋外招了招手。
「夫君房內空缺,除我之外,就是不得夫君歡心的柔姨娘。
「於是我特地尋了一位良家美妾,望能為夫君排遣一二。」
言語間,一位身姿窈窕的貌美女子含羞帶怯地進了屋內,禮儀周全地給眾人請安問好。
「你——」
婆母把佛珠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咬著牙剛要發火。
我卻打斷她,給她拍著胸口惶恐發問:
「可是兒媳做錯了什麼?」
袁少軒替他母親回答了我。
「沒做錯,雲娘此舉,甚是體貼。」
嘴上誇著我,眼卻一刻不曾從貌美女子身上移開,笑意蕩漾。
我心底冷笑。
不愧是前世令袁少軒神魂顛倒的蓉姨娘。
方語蓉前世就是入了袁少軒房中,不過那時的她身為青樓花魁,已被千人嘗過朱唇,後被一介小官贖身,賄賂給了袁少軒。
此生,我搶先一步找到她,高價贖她出來。
她作為即將被拍賣初夜的清倌,對我救她出火海,並安置她為侯爺妾室,自是十分感激。
更何況,方語蓉沒想到侯爺如此年輕英俊,笑意更深。
迷得袁少軒忍不住攬過她的腰,急不可耐地跟婆母請辭。
手下婆母胸口起伏力度更大,卻也沒法開口阻攔。
我跟著一同離去。
走至門外,袁少軒才發覺還有我這個人。
「雲娘,我剛初上任,定是事務繁忙,就不日日去你房中了,等我得了空再去尋你。」
我手撫上小腹,淡笑應好。
也不必再來尋我了,有了子嗣,我還用得著你?
12
我懷有身孕,除了身邊親近幾人,旁人並不知曉。
前世難產我越想越不對勁,產婆摸著胎兒位置正常,體型也不大,怎就難產了呢?
莫非……
所以這次,我必然要小心萬分。
幸好袁少軒被方語蓉勾得流連癡迷,不再來叨擾我,能讓我靜心養胎。
方語蓉在紅塵中浸淫已久,又得老鴇精心調教,床事花樣懂得多,沒有男人能逃得過。
袁少軒職務清閒,從宮中早早回來便鑽進她房中。
若還有事務未辦完,便叫了方語蓉去往書房紅袖添香,環境一變,兩人辦起那事來更得趣味。
一時間,蓉姨娘風頭無兩。
我能坐得住,可有的人就坐不住了。
被忘在腦後的蘇芷柔日子更不好過,可她痛苦的不是處境更糟,而是害怕她那心上人變了情誼。
便用鮮血染了銀絲線,連夜在素帕上繡了兩句詩,派貼身丫鬟紫英給袁少軒送了去。
正巧袁少軒對方語蓉的新鮮感有所減退,見此勾起了心底那一抹昔日柔情。
便又去了蘇芷柔房中幾日。
方語蓉立馬癡纏著爭寵,袁少軒為了安撫,流水般的賞賜送到她房中。
時興的琉璃簪,少有的重蓮綾,新獵的鹿肉,除了我的那一份,剩下通通都給了方語蓉。
反倒是辛苦伺候的蘇芷柔,絲毫未得。
她也不怨,晨起伺候袁少軒穿衣時,情深義重道:
「我得了軒哥哥的心,就已滿足。
「那些俗物,豈能和我們二人的心意比?」
十分感動地袁少軒在她額頭烙下一吻。
「芷柔,只有你懂我。」
轉眼,就將外邦使者贈的水銀鏡,送到了方語蓉和我房中。
你看,他明明知道如何疼愛一個人,可他不願不肯。
那這份只在口頭上的愛,到底是不是真愛呢?
13
在我派人有意透露之下,方語蓉得知袁少軒會偷著去尋蘇芷柔。
意識到了不對勁ẗṻ²。
於是,在我赴宴歸來的時候,就被匆匆請到了方語蓉院中。
女人渾身濕透,正披著棉被指著蘇芷柔哭訴。
「侯爺,就是她把我推到湖中的!我的婢女可以作證!
「定是她嫉妒我得了恩寵,於是趁著夫人不在府中,想要害死我!」
說完,又垂首嗚嗚地哭出聲。
我一個眼刀飛過去。
「像什麼樣子!還不快讓丫鬟們給你更衣!如此這般,是想要糟蹋自己身子不成?」
方語蓉抽抽搭搭:
「我也不想糟蹋自己身子,我就是想讓侯爺和夫人看看,看看這個女人是多麼的歹毒!」
說罷,才肯被丫鬟簇擁著轉身入了臥房。
我望向坐于上首的袁少軒,他把著摺扇,臉色陰晴不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侯爺,此事您看……」
他回過神來,深呼吸後朝著堂下跪著的女子發問:
「蘇氏!你可有什麼想說的?」
恍恍惚惚的蘇芷柔被喝醒,呆愣愣地開口:
「我我……我沒有做。
「芷柔百口莫辯……望軒哥哥明察。」
我瞅見袁少軒額角的青筋繃起,良久,他咬牙切齒道:
「就是說,你拿不出證據證明你沒推她?」
「她如此污蔑我,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看著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的蘇芷柔,袁少軒又忍不住深吸一口氣。
就在此時,一女子撲通一聲跪在蘇芷柔身側。
是她的貼身丫鬟,紫英。
「蓉姨娘尋了藉口將我支開,只留姨娘一個人,當時情況如何除了她們三人,誰也不知。」
「侯爺您是知道姨娘的,她不爭不搶,為何又要冒著風險害蓉姨娘呢?
「依奴婢拙見,恐怕是蓉姨娘自己跳湖,讓她的丫鬟做假證,以此來陷害姨娘!
「望侯爺不要僅憑一家之言就定罪!」
思路清晰,牙尖嘴利。
是個有勇有謀的丫鬟,我難得正眼看向這個紫英。
蘇芷柔拼命地點頭應和。
這話仿佛說進了袁少軒心裡,他輕聲道:
「我知道芷柔為人,她不會做出這種事的,依你所說,蓉姨娘用苦肉計也不無可能。」
「沒有這種可能。」
方語蓉掀簾而入,氣哼哼地沖到袁少軒身前,拿起他的手往她的小腹探去。
「我已懷有身孕,豈會拿侯爺的骨肉以身犯險?」
14
蘇芷柔被關了禁足。
被拖走的時候,還在喃喃自語:「軒哥哥你該信我的……」
前世也有這麼一出,只不過那次我伸出援手,耗費心力徹查此事,還了蘇芷柔清白與自由。
可這次,我不打算再插手了,樂得清閒不好嗎?
只剩愛尋根究底的冬蕊,時不時在我耳邊念叨幾句:
「侯爺又偷偷去看柔姨娘了,倆人緊緊抱在一起,一個念叨著:『時間會還你清白,我這是在保護你。』,一個感動得淚眼汪汪,說:『我知道你信我。』」
「明明是侯爺親口讓柔姨娘禁足的,他還這般樣子,有這功夫,趕緊派人查明真相啊!」
我聽後搖了搖頭。
一個敢說,一個敢信。
身為男人,連自己的女人都保護不了,還算得上什麼男人?
他因畏懼我的母家權勢,又為了提防方語蓉的下作手段,便將所愛之人擯棄到塵埃裡,一絲尊重都不願給,還美其名曰「保護」。
這般不願光明正大的「愛」,恐怕也就矇騙矇騙蘇芷柔那個蠢女人。
又或者說,正是因為蘇芷柔的死心塌地,他才敢拿她當玩物般糟踐。
等前世我死後,他立馬將蘇芷柔高高奉起。
於是他又沉浸在這份自以為是的「深情」中,女人便又成了彰顯真愛的牌匾。
「不過話說回來,看柔姨娘那不爭氣的樣子,也不像是做這種事的人,難不成真的是蓉姨娘自導自演?」
我翻了頁書卷,眼都沒抬,「富貴險中求,不是嗎?」
冬蕊湊近,又緊接著問上一句:
「那蓉姨娘懷有身孕,小姐……您就不怕?」
「怕什麼,她生不下來的。」
前世方語蓉也有過一個孩子,可因她在青樓自小吃了太多秘藥,身子糟蹋得不中用了,腹中胎兒沒堅持多久,便化作一攤血水流了出來。
況且,就算福大命大能生下來,也不過是一個庶子,影響不了我腹中孩子的位置。
15
袁少軒去看了兩次蘇芷柔,就再沒去過。
方語蓉那處他也去得少了,可能是顧慮到她懷有身孕,不能再與之肆意玩樂。
後來聽前院小廝的回稟,袁少軒近日常跟隨同僚去往煙花柳巷之地,應該是在那裡又得了新歡。
我也不曾去勸誡。
婆母又被氣得上山常住禮佛,加上隆冬將至,府中事宜繁多,我可是忙得很呢。
忙到沒空理會禁足的蘇芷柔。
她院中的下人早在禁足之初,便抽調了回來,整個雨竹軒只剩了她和紫英。
凡事都要自己親力親為不說,還面臨缺衣少炭,食不果腹的困境。
主僕二人整日饑寒交迫,辛苦勞作。
我只假裝不知。
可即便如此,蘇芷柔仍沒想過自己去查明真相,洗刷掉冤屈。
似那菟絲花般,奢望著她的真愛終會將她拯救。
後來她倆實在挨不下去,又如前世一般,夜以繼日地繡帕子,指望偷偷拿出去賣掉,換取銀兩改善境況。
可沒了我高價收購,她倆凍得紅腫的手繡出來歪歪扭扭的繡帕,根本沒什麼銷路。
白白辛苦一場。
到了最後,因炭火不足,門窗漏風,再加上雨竹軒地處偏僻,陰暗潮濕,不久主僕二人就得了風濕之痛,夜夜難熬,聲聲哀呼。
也不知道袁少軒知不知曉,反正他始終無動於衷。
現在想來,前世袁少軒為了向我表忠心,變本加厲地欺虐蘇芷柔,無非是依仗著我在托底。
有了第一次我伸出援手之後,他便知道了我的好心,定不會讓他的所愛之人受太多苦。
可若沒有了我,他就會切實去減輕對方的苦難嗎?
恐怕也不儘然。
16
沒過多少時日,方語蓉卻突然來尋我。
她跪在堂中,聲聲懇切。
「妾這條賤命是夫人所救,這腹中孩子自然也歸夫人。
「妾出身卑微,孩子留我身邊,怕誤了品性,糟蹋了侯爺血脈。妾希望待孩子出生後,能夠抱到您身邊養育,望夫人成全。」
我將茶盞輕輕放下,笑容不變。
「他既托生到你肚子裡,那便是與你有緣,我怎能奪人所愛。
「我看你是孕中多思,且放寬心,好好養胎。」
「夫人——」
方語蓉還想說什麼,卻被冬蕊打斷。
「蓉姨娘,夫人剛見完各鋪子莊子管事,很是疲累,要歇息了。」
她聞言止住話頭,自知再出言懇求,恐會引我不滿,便強顏歡笑行禮請țű̂₀辭。
看她失魂落魄地離去,冬蕊很是不解。
「蓉姨娘也太膽小了吧,孩子還沒出生呢,就怕自己教養不好。」
我長歎一聲,「也是慈母心懷。」
方語蓉這既是在尋保護傘,也是為她孩子謀個錦繡前程。
她不知我已有孕在身,若我應下,自會護她順利生產。
待這孩子抱到我名下,受主母教養,長大出去後也會被高看一眼。
冬蕊輕哦一聲,嘟了嘟嘴。
「也不知道她在怕什麼,侯爺明明那麼寵愛她。看她頭上那碩大的夜明珠,腕間陽綠鮮亮的絞絲鐲,更別提身上的浣花錦,一匹更是千金之數。
「我看穿戴,都跟小姐差不——」
未等她說完,陳嬤嬤突然開口,語氣急迫。
「夫人,以後離她遠點。」
我望向她那凝重的眼神,當即察覺出不對勁。
「……可是?」
陳嬤嬤鄭重地點了點頭,「她身上佩的香囊,內裡含有通寒草。
「通寒草源自西南苗疆,氣味清澈幽香,可是卻有活血之效。若有孕之身聞久了,不是小產便是難產。」
「我曾伺候順太嬪的時候見識過此物……」
後面她再說什麼,我已經聽不進去了。渾身止不住地發冷顫抖,頭腦嗡嗡作響。
香囊,通寒草,活血,難產。
前世,袁少軒曾親手給我佩上一個香囊,味道跟方語蓉身上的一樣。
他說,這是送我的隨身信物,望我時時不要忘卻他對我的情誼,我便日日佩戴,片刻未摘。
卻沒想到,內裡有貓膩。
陳嬤嬤和冬蕊見我狀態不對,趕緊來扶我。
「怪老奴多嘴,嚇著夫人了。」
「小姐您沒有香囊,您別怕。」
我緊緊把住她倆的手背,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兩行淚順著腮旁不斷滴落。
鋪天蓋地的仇恨將我整個人席捲。
原來,前世,我的死是人為的。
是我的夫君,是孩子的父親,親手殺了我倆。
我曾以為他只是無情無義,卻沒想到他比我想得還要禽獸不如,心狠手辣。
他是惡魔。
17
休養了幾日,我的心頭無比澄明。
重生回來,我雖恨袁少軒玩弄我,但並未想過要取他性命,只是要他不好過。
可現在看來,這人是留不得了。
正巧的是,在我稱病的這段時間,府中出了個英姨娘。
原是蘇芷柔的丫鬟紫英再也不想跟著吃苦,便賄賂看守的小廝,偷偷從雨竹軒跑出來,爬上了袁少軒的床。
她樣貌姣好,又善於做小伏低,乖巧可人,袁少軒自然來者不拒。
這樣雨竹軒只剩蘇芷柔一人。
她守著待打掃的房屋,大堆髒掉的衣物,苦苦等著紫英回來。
她不知道,曾經甘心為她當牛做馬的紫英,再也不會回來了。
可我卻去了。
我到時,就見蘇芷柔單手托腮,坐在院內唯一有陽光的地方,望天發怔。
還穿一身白衣呢,怪不得紫英哭訴天天有洗不完的衣服。
身處破院,沒人伺候,有些事便要自己親自去做,普通衣服尚且容易髒染,白衣豈不更甚?
也是難為紫英了。
蘇芷柔聽到聲響,頭也不回就叫道:
「紫英——」
「府中沒有紫英了,只有英姨娘。」
蘇芷柔沒想到是我,恍然轉頭,呆了呆方才起身行禮,可似是關節風濕痛,動作緩慢又遲鈍。
「夫人,您說什麼妾沒聽明白。」
此時冬蕊已經給我抬來椅子,墊好厚實的軟墊,我被她輕扶坐下後方才開口:
「妹妹沒聽明白嗎?我們啊,又多了一位妹妹呢。」
她後退幾小步,不敢置信,低聲碎碎道:
「不可能……怎麼可能……她明明說是要去拼死求情,怎麼會……
「而且軒哥哥那麼愛我,又怎會收我身邊的人呢……
「這中間一定有鬼……一定哪裡出了錯……」
我輕笑一聲,「能有什麼鬼?無非就是郎有情妾有意,自然好事成雙。」
「不不不,不可能!軒哥哥那麼愛我!他不會這麼對我的!
「他和我說過,天不老,情難絕,心有雙絲網,中有千千結,我們是真心相愛的!」
蘇芷柔強忍眼中淚水,聲嘶力竭地反駁我,神情如癲如狂。
我不惱,可冬蕊卻不服氣。
她給我系好厚厚的雪狐大氅,換好添炭的手爐,翻了個白眼嘲諷道:
「是是是,你軒哥哥最愛你!
「最愛你,所以讓你住最破的地方!最愛你,所以禁你足讓你吃餿飯!最愛你,所以眠花宿柳吃香喝辣,卻絲毫想不起你這個曾經的未婚妻!
「原來這就是愛啊!那我家小姐可不能被侯爺愛上一點,畢竟我家小姐還想享盡榮華富貴呢!」
蘇芷柔的淚終於流了下來,抽噎著反駁:
「你懂什麼!他那是看你家小姐有個皇后姐姐,不敢得罪。」
冬蕊點點頭,「哦,我家小姐有個皇后姐姐,難不成蓉姨娘也有?英姨娘也有?
「她們吃的穿的可不比我家小姐差,也就只有你,過得連個最低賤的馬夫都不如,還擱這兒感動呢!」
「你都被他碾進泥裡了,你還舔舔他的鞋底,說感謝恩賜!
「我看你比街上癡傻兒還要蠢上千倍百倍!」
眼看冬蕊言語越發無狀,我出言阻攔,喝令她退下。
蘇芷柔被說得木然呆住,過了許久才回神,伏倒在地號啕大哭。
我起身上前,俯視幾近崩潰的她。
「對了,我查到了件事,想必妹妹也很感興趣。」
「據我所知,蘇郡守當初落罪,最關鍵的一條罪證可是宣平侯府呈上去的。」
她茫然地抬眼看我,眸光死寂一片。
「不……不可能。」
「軒哥哥怎麼會背叛我呢?怎麼會害得我家破人亡呢?我們……我們明明……」
我冷哼一聲,抬頭望向虛空。
「怎麼不會?把你踢開,才能跟皇后的娘家結親。」
「然後再假裝好意將你收留,賢妻美妾,一箭雙雕,豈不妙哉?」
說完,便轉身欲離去。
可突然聽到「咚」的一聲,蘇芷ƭŭ̀₌柔在我身後重重磕了個頭。Ṭŭ₎
然後撐起身子,膝行到我面前,跪在我的腳下。
血液混著淚水緩緩流下,她雙目鮮紅,眼神悲愴絕望,慘然一笑。
「夫人,求您疼我。」
18
胎兒已滿四個月。
眼看小腹慢慢隆起,我自知不能再瞞了,便主動去尋了袁少軒。
他聽聞我有身孕後,先是一怔,再是嘴角強勾起一抹笑。
「這,這可真是大喜事啊!」
我故作對他眼中的憂慮不察,輕撫小腹,逕自笑得滿足。
「是呢,婆母總是催著要『小世子』,這下可真的來了。」
聽到「小世子」三個字,他的眉心又是一跳。
他不想侯府落到不愛女人所生的孩子手中。
「雲娘怎知是男孩呢?無論男孩女孩我都喜歡。」
「妾身也是這樣想的,這有了孩子方知父母苦心,所以近幾日頗想母親。
「恰逢年關已過,府中無事,夫君可允了我回娘家暫住些時日?」
他自知無法拒絕,只得應好。
回到太傅府,得到母親照應,我終於松了口氣,正式過上了安心養胎的生活。
我這邊風平浪靜,可侯府卻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臨行前,我藉口袁少軒身邊缺人照顧,將蘇芷柔放了出來。
袁少軒自然答應。
久別勝新婚,加上蘇芷柔曲意逢迎,兩人過得那叫一個如膠似漆。
蘇芷柔也不再執著白衣,嫩黃淺綠,藕粉杏紅,什麼衣飾鮮亮穿什麼。
用上我特地送她的胭脂水粉,盛裝打扮起來,讓「真愛」她的袁少軒簡直移不開眼。
再就是方語蓉的孩子還是沒了。
雖然她在我的提醒下,早已沒再佩戴香囊,可因她的身子,胎兒到底沒留住。
剩下的紫英怕遇到前主子尷尬,也事事回避,不與爭鋒。
一時之間,蘇芷柔獨享袁少軒的恩寵。
每當下人來彙報侯府近況的時候,最後總會有一句。
「那香柔姨娘一直燃著,侯爺很是喜歡。」
19
過了一段時日,見我還未回侯府。
袁少軒便來催過我幾次。
但既然我出來了,豈會再回到惡狼身側?
他見叫不動我,便又派了蘇芷柔來。
她並未請我回去,而是低眉順眼地說著府內近況,這與我得知的大差不差。
聊了沒幾句,便說到那香。
我將旁逸斜出的花枝哢嚓一聲剪掉,漫不經心地提醒她:
「你自己別忘了按時吃解藥。」
她從牙縫裡蹦出一句話,「我死裡逃生,仇還沒報,自然是惜命的。」
我輕瞥了她一眼,長進得倒是挺快。
果然天真熬不過苦難。
言到最後,蘇芷柔呈上一枚眼熟的香囊。
「這是侯爺命妾特地來送給夫人的。
「侯爺說,此物猶如他的心,望夫人日日隨身佩戴,時時不要忘卻他對您的情誼。」
心頭強烈的恨意再次湧上,我攥緊拳頭。
又來了。
他再一次舉起了屠刀。
見我不語,蘇芷柔反常地也沒再多言,「信物送到,那妾身就告辭了。」
我輕嗯一聲,沒挽留。
可她行至門檻處,突然轉身撲通跪下,低著頭什麼都沒說。
良久,才咬了咬牙,下定決心道:
「夫人,這個香囊您不能帶。」
我笑了笑,「我知道。」
她猛然抬頭,撞入我洞悉一切的眸中。
「您都知道了?」
我將香囊扔進火盆,任由火舌將那精緻刺繡所吞噬。
「那香既然侯爺喜歡,就多點一炷吧。」
煙霧騰然而起,我垂下了眸子。
到時候了。
孩子還有幾個月就要出生,到時可不能讓他背上「克父」的罪名。
20
初夏將至之際,年紀輕輕的宣平侯卻猝然離世。
經太醫檢驗後判定,是死于「馬上風」。
死在他最愛的女人身上,死在他們最濃情蜜意的時刻。
我回侯府主持大局。
率先回去的冬蕊見到我,趕緊上來攙扶,低聲在我耳邊交代。
「都處理乾淨了。」
我微不可聞地點點頭,緊接著號哭一聲,護著大肚子撲倒在棺木前。
「侯爺!你怎麼就這麼走了!可憐我和腹中胎兒,從今以後可該怎麼過啊!」
哭得椎心泣血,觸目驚心。
旁人看了私下議論更甚,說宣平侯剛成婚一年就死在了小妾的肚皮上,看起來像是樑上君子,背地裡竟是個好女色的。
實在人不可貌相。
只是苦了對他一腔深情的侯夫人,要辛苦獨自撫養遺腹子。
我剛哭了兩句,就聽到院外鬧了起來。
是婆母的咒駡聲。
「你還我兒子!還我兒子!我可真是養了一匹白眼狼!」
「枉費我對你那麼好,少軒那麼中意你,結果就是你這個賤皮子把他的命給勾走了!」
被她撕扯著,蘇芷柔任由打罵,垂首不言不語,讓人看不清表情。
我端著慟哭流涕的哀容模樣,出去勸解。
見到我,婆母又調轉矛頭。
「你身為侯府主母,不好好照顧夫君,整日待在娘家!」
「少軒的死,你也該負責!」
說著,竟上手推了我一把。
雖有冬蕊擋在我前面,並未碰到我分毫。
我卻感覺肚皮一緊,一股熱流自下方湧出。
「冬蕊,陳嬤嬤,我……我好像要發動了。」
21
我在一片混亂中,順利誕下孩兒。
剛一出生,宮中來人便宣了冊封聖旨。
封我為一品誥命夫人,孩兒也直接襲承爵位,成為當朝最小的侯爺。
沒有人對此有異議。
唯獨只有婆母,被世人說是意圖謀殺親生孫兒,本就哀傷過度的她聽聞後氣急攻心,中了風, 沒多久便撒手人寰。
待一切都塵埃落定。
紫英前來請罪。
「紫英先前叛主攀附, 是為背信棄義, 今日特地來請罪,望夫人饒過。」
我示意冬蕊扶起她。
「心大並不是壞事, 」
「但也該罰上一罰,就罰你去我新開的鋪子當個掌櫃,你可認?」
紫英喜極而泣,不住地磕頭, 「奴婢願意, 十分願意,謝夫人恩典!」
我曾查過她的本家, 原是做香料生意, 後來父親嗜賭, 就將鋪子賠了出去。
在她未被賣身之前, 便已協助父母經營良久, 有一定的經商頭腦。
與其留在府中蒙塵,還不如放手任她打拼。
與之相反的是方語蓉。
她生怕我放她出去,哭得淒慘。
「求夫人不要趕我走,我顛沛流離了半生, 好不容易來了侯府享福,我可不想辛苦半分。」
我被她逗笑,應了聲好。
她歷經不易, 好不容易得了安穩,那我便養她一生。
不過順手的事。
22
蘇芷柔是最後來的。
她又著一身白衣, 宛若初見。
「這是為你表姑守孝呢?還是為你的軒哥哥?」
她緩緩跪下, 眼神中透著冷靜與漠然。
「都不是, 我是為了祭奠我那枉付的情愛。
「夫人給了她倆恩典, 妾也想求上一求,求夫人放妾出去。」
我從搖籃中抬頭,饒有趣味地看向她。
「為何?留在侯府不好嗎?」
「家沒了,愛人也死了, 仇已報, 愛已消,世間已經沒有什麼能讓我留戀的了。
「我或許該出去走走, 找找人來這一遭的意義。」
我允了她。
蘇芷柔拿著我給她的盤纏, 天高海闊, 去尋自己的自由與追求。
冬蕊在她走後,忍不住發問;
「小姐,您當初並沒有查柔姨娘母家落罪之事,您如何知道是侯爺提供了罪證呢?」
「有沒有, 知不知, 已經無所謂了。
「反正她信了,不是嗎?」
23
說到底,蘇芷柔也是個可憐人。
她雖蠢壞, 但也不是十惡不赦。
若她肯成為我的刀, 那我自會給她一條生路,為自己積德。
若她不肯,恐怕現在已經是和袁少軒一樣的下場。
柔風陣陣,日光和煦。
我低頭輕輕吻上孩兒恬靜的睡顏。
前世之仇已報, 今生阻礙已除。
歷劫新生,恩怨兩清。
屬於我們的好日子,終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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