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宮妃後,我只伺候過盛元帝三回。
第一回,他掛念貴妃,草草了事。
第二回,他憂心朝事,只在看清我寢衣上繡的睡蓮時,贊了一句巧思。
最後一回,他路過我的宮殿,我不慎栽到了他身上。
我抬頭,他低眸,算得上因緣際會。
這一夜,他食髓知味,跟我說明日再換個花樣。
可我沒等到那個明日。
就差點被他最寵愛的貴妃打了個半死。
1.
我十五歲入宮,在這裡平平安安地活了兩年。
沒有缺胳膊斷腿。
沒有被毀容、下毒,卻也沒幸運地懷上龍嗣。
別的妃嬪們鬥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我在殿裡盤算著吃什麼。
日子一天天地過,我的臉一點點長開。
伺候我的宮女時常歎氣,說我這樣的好顏色,本應該寵冠六宮的。
2.
可事實上,沒有人會想起我。
我爹官職不大,在朝中向來說不上話。
而我,自第二次承寵後,就大病了一場,撤了綠頭牌。
後來也不是沒有把牌子重新放回去的機會。
去年的除夕宮宴上,趙婕妤舞了一曲步步生蓮。
佳人輕點足尖,絲竹聲聲。
當真是美極妙極。
我坐在最後面,看得不算真切。
可我聽到了盛元帝低沉含笑的嗓音,「美人舞如蓮花旋,世人有眼應未見。」
「跳得好,賞。」
話音落下,殿中的妃嬪心思各異,面上卻都含笑恭喜了一番。
眾人都猜,皇帝這一夜必定會臨幸趙婕妤。
可皇帝的話音卻突然頓了頓,然後提起了一個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妃嬪。
「朕記得,前些日子病了個才人,如今可見好了?」
我捏著手上的桂花糕,怎麼也沒料到居然會有我的事兒。
再抬首,皇帝的目光已經落到了我身上。
他的神情倦懶,眸中帶了絲興味。
只一瞬間,我就想明白了。
他是想到了那一夜——我生澀地躺在他的懷裡,他不耐地解著我的衣帶,卻好半晌都沒解開,還打了個死結。
他的眉頭深鎖,眼看著就要生怒。
我只好怯怯地握住他的手,一點點解開衣帶,然後抬眸望他,很輕地喚了一聲陛下。
他怔了一瞬,突然笑起來,手落在我的腰側,唇叼起衣帶,很含糊地開口,「衣裳上的睡蓮不錯,自己繡的?」
「嗯。」
只是很不巧,這一晚以後,我就病了。
要不都說君心難測呢?
明明在他跟前獻媚的是趙婕妤,他卻想到了八杆子打不著的我!
我沒想過要爭寵。
太受寵的人,活不久。
所以,那會的我,只猶豫了片刻,便小心翼翼地開口。
「回陛下,夜裡有時候還是咳得厲害。」
這話落下,皇帝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也沒再看我了。
「既如此,便好好養著吧。」
因著這事,後來自然沒人敢再提起綠頭牌的事。
我就這樣成了後宮承寵次數最少的妃子。
3.
跟我同住的妃子叫蘇宛月。
她跟我是同一年入的宮。
她父親是從三品的光祿寺卿,家中就她這麼一個嫡女,從小就捧著。
我還是個才人,她卻已經封了嬪,成了一宮主位。
她沒什麼心眼,待我還算不錯,人也大大咧咧的。
有家世傍身,皇帝又喜歡她這性子,每個月總會召上她一次。
蘇宛月也不藏私,回來就跑到我殿裡來,關上門跟我說悄悄話。
「陛下好生奇怪,昨夜……竟突然把玩起了我的寢衣。」
我還在喝茶,聽了這話,差點噴出來。
「他還有這癖好?」
蘇宛月點點頭,一臉探究地盯著我。
「是呢,他還說我寢衣上的繡工不好,讓我找人學一學。」
「可這也不是我自己繡的啊,據我所知,除了你喜歡弄這些東西,也沒哪個妃子會親自繡衣裳了。」
我微微怔了下。
總覺得這事有點不同尋常。
可再多的,我也不敢隨意揣測了。
好在蘇宛月是個心大的,很快就換了話題,「聽說陛下今兒早送了貴妃一顆夜明珠,價值連城。」
「這待遇,連皇后都沒有。」
現在風儀宮這位,是當朝宰輔的孫女,我遠遠見過幾回,生得不算好看,勝在端莊,能坐到這個位置上,全靠她那個官拜一品的祖父。
她是個好皇后,從不苛待妃嬪,多虧了是她坐在這個位置上,我的日子才不至於太難過。
而貴妃,是皇帝的青梅竹馬,兩人自小一同長大,情深意篤。
尋常人,自然比不得。
我歎口氣,「這些話以後還是別說了。」
蘇宛月目光一轉,看了我好半晌,也不知想起什麼,撇了撇嘴,「好好好,不說了,就你謹慎。」
4.
這日以後,也不知蘇宛月做了什麼,皇帝竟一連召了她半個月。
她這次倒不肯跟我多說了。
我聽到宮女們悄悄的議論聲。
都說蘇宛月只怕要封婕妤了。
盛元帝素來雨露均沾,這樣的盛寵,除了貴妃,還是頭一回。
我隱隱覺得,有什麼東西變了。
這日,天剛亮,蘇宛月就從皇帝那邊回來了。
她的臉色很紅潤,俏麗生輝。
身後還跟著一眾宮人,手上捧著各式各樣的珍寶。
她看見我,對宮人們揮了揮手,然後歡喜地跑到我面前,牽住我的手。
「南枝,過幾日就是我的生辰,陛下說了,到時候要好好為我慶祝一番。」
她是真心喜歡皇帝的。
沒入宮那會就喜歡。
她待字閨中時,曾在一次賞花宴上見過彼時還只是個王爺的陛下。
一見傾心。
後來便鐵了心想嫁給他,為此拒了不少好親事。
等到盛元帝登基,她便順理成章地入了宮。
這會,得了這樣的恩寵,就像天上砸下來的餡餅一樣,砸得她暈頭轉向。
我思忖片刻,「這樣會不會有點樹大招風。」
蘇宛月笑了。
「怕什麼?我有陛下。」
我暗暗歎了口氣,還想再勸,蘇宛月卻已經不願聽了。
「瞧你這沒出息的樣。」
「我有些累了,先去歇歇。」
她打了個哈欠,轉身進了自己的寢宮。
我想起那僅有的兩次侍寢,不得不說,盛元帝龍精虎猛,確實怪會折騰人的。
她又一連承了這麼多日的寵,確實累了。
蘇宛月這一覺睡得很沉,直到Ţũ₁午後,她那邊還是靜悄悄的。
她之前說的沒錯,像自己繡寢衣這樣的事,確實只有我會做。
因為我很閑。
除了繡花,我時不時還會在院子裡裁剪花枝。
日頭正好,我站在院中,淡黃色的宮裝掩映在綠叢中,心情也不由好了許多。
可這樣的好心情並沒有持續多久。
「大膽!陛下來了,還不快來迎接。」
我一驚,連忙跪倒在地。
院中的宮女們也全都跪在了我的身後。
皇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又很快移開。
「起吧。」
我垂著頭,起了身。
可身前的那抹明黃色卻並沒有半分離開的意思。
他問,「蘇嬪呢?」
「應當是睡下了。」
皇帝抬頭,看了看明晃晃的日頭。
他蹙了下眉。
「陛下是要看她嗎?臣妾帶您去。」
明華宮偏遠,皇帝還是頭一次來。
他沉聲,「不必了。」
「這是她丟在朕那的帕子,你幫朕轉交吧。」
……
他專程跑這麼一趟,就為了送塊帕子?
不過,由此可見,蘇宛月得寵,名不虛傳。
我抬手,接過了那快帕子。
皇帝卻遲遲沒走,而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然後說了句叫我差點汗流浹背的話。
「你的病還沒好全,平日還是少跟蘇嬪接觸為好。」
「是。」
我沒想到,都過去這麼久了,他竟然還記得我。
可他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倒有些聽不懂了。
是真的怕我害了蘇宛月,還是暗示我……這病應該好了?
蘇宛月醒來後便知道了此事。
她看了我很久,目光很怪異。
最後,她問我。
「以你這樣的樣貌,就沒想過爭寵?」
我搖了搖頭。
蘇宛月頭一次在我面前露出那種類似於嘲諷的表情。
「但願你能一直這麼想。」
這日以後,她便不太跟我親近了。
5.
皇帝一言九鼎。
蘇宛月的生辰宴熱鬧極了。
後妃們送了不少禮物。
她爹娘也進宮來看她了。
我之前一直不覺得得寵有什麼好的。
可這會,坐在宴上,看著蘇宛月跟她娘說話時神色飛揚的模樣。
不由有點羡慕起來。
原來得寵還有這樣的好處。
自進宮以來,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我爹娘了。
我其實還有個姐姐。
盛元帝登基那年,廣選後宮。
原本要入宮的,其實是她。
而我,我從小就被家裡人寵著,活得無憂無慮,還有個感情不錯的竹馬,兩家人早就商量好了,等姐姐進了宮,就給我們把婚事定下來。
可天有不測風雲,姐姐進宮前幾日去寺廟祈福,遇到了歹人,摔落山崖,屍骨無存。
姐姐沒了,入宮的人變成了我。
走之前,我娘抱著我哭得聲淚俱下,說他們不盼著我能成為什麼寵妃,只希望我能活著,好好活著。
散宴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暗了。
我來的時候沒帶宮女,這會就只能自己提燈往回走。
卻不料經過竹林的時候,有風吹過來,燈滅了。
就……倒楣。
我歎了口氣,踢了下面前的竹子。
竹子只是晃了兩下,我的腳卻疼得厲害。
我輕輕罵了兩聲,就準備摸黑往前走。
卻猛地聽到了一聲輕笑。
男人的嗓音很清冷,「怎麼?你有氣。」
我的身子慢慢僵硬起來。
皇帝抬了抬下巴,他身邊的陳總管走過來,將燈籠照到我面前,晃了晃。
我的眸子縮了縮,連忙跪下。
皇帝站到我面前,將一隻手伸出來,示意我牽。
我是他的女人,他這樣的姿態,不難猜出,意味著什麼。
我抿唇,不敢猶疑,正要伸手。
就有一道聲音傳來,「陛下。」
是貴妃。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道:「您怎麼到這來了?蘇嬪還在等您呢,您倒好,來這夜會別的佳人。」
「臣妾倒要看看,是哪個妹妹有這麼好的福氣。」
說著,她邁步過來,正要抬起我的下巴。
眼看著尖銳的護甲快要戳到我的眼前,皇帝卻斥道:「胡鬧!」
說著,指向我,「陳德全,把她帶回去。」
陳總管過來拉起我,身子有意地隔絕了貴妃望向我的視線。
天邊月色涼如水。
陳總管跟在我身後,一路沉默。
走到明華宮外時,卻突然開了口,「娘娘的身子若是好些了,可直接讓人給咱家傳話,把綠頭牌放回去。」
我想到貴妃方才那一眼,仍有些沒回過神,「好。」
6.
我的綠頭牌放了回去。
我入宮前,其實學過一些醫術。
當初,第二次侍寢後,我親眼看到一個太監將彼時正得盛寵的昭貴人推到了水裡。
短短幾息的功夫,一條人命就沒了。
我捂著嘴,不敢出聲,臉上全都是淚。
隔天,旁人卻說,昭貴人是失足落水。
太醫診了脈,才知道昭貴人腹中已經懷了孩子。
可皇帝卻什麼也沒說,也沒徹查,默認了此事。
我想了整整一日,第二天夜裡,就借著風寒的由頭,從太醫院弄了一些藥,服下了。
現在,要好起來,自然也很簡單。
因著只有陳總管知道,這事並沒有在宮裡掀起任何波瀾。
我提心吊膽了好幾日,皇帝卻一直沒有召過我。
不過其實也不奇怪。
他有三宮六院,數不清的絕色佳人。
能想起我兩次,已經算是難得。
哪裡會真的為我的事上心?
只是我人微言輕,他的三兩句話,在我這,才顯得跟要命的鋼刀一樣。
可我沒想到,我沒等來鳳鸞春恩車,先等來了蘇宛月懷孕的消息。
盛元帝登基兩年,膝下一直無子。
也不是沒有妃嬪診出過喜脈。
可也不知怎地,最後往往都生不下來。
為著這事,前朝後宮還鬧過幾次。
因此,蘇宛月這一胎,盛元帝極為看重。
他晉了蘇宛月的位分,還特意把身邊伺候的人調了一些到明華宮,專程照料蘇宛月的飲食起居。
其中,領頭的那個叫陳寶,是陳德全身邊最得力的乾兒子。
宮裡的人都管他叫一聲寶公公。
這位寶公公,來的第一天,就處置了我身邊的青蘿。
而起因不過是她晨起時清掃院子的聲音大了些,擾了蘇宛月的好夢。
青蘿的臉被扇了幾十下,腫得老高。
她平日裡是最活潑討喜的姑娘,這會卻跪在陳寶面前,聲聲懇求。
「寶公公,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下次不敢再犯了……」
我聽說這事以後,連忙跑了出去,擋在青蘿面前。
陳寶卻仍不願停手,只是很輕蔑地看了我一眼。
「娘娘這是在做什麼?莫不是想替這個不知所謂的宮女挨打?」
「這裡是明華宮!青蘿是本宮身邊的人,就算她出了錯,也輪不到你來處置。」我咬牙。
陳寶撲哧一聲笑了。
他道:「奴才是奉陛下之命來照料蘇婕妤的,所有同她有關的事,都不是小事。」
「別說奴才今日只是打了這宮女幾下,就算是直接殺了她,那也是她咎由自取。」
我的臉色慢慢變白。
青蘿性子跳脫,做事卻一向小心,怎麼可能會在清掃時弄出那樣大的動靜。
可蘇宛月說是,那就只能是了。
她如今恩寵正隆,又懷了孩子。
此事就算鬧到皇帝面前,也是一樣的結果。
甚至,會更差。
想到這裡,我開口,「那也是本宮禦下不嚴,若要打,就打本宮好了。」
青蘿在身後扯住我的裙角,「娘娘,不要……」
陳寶嘖了一聲,神態自若,眼神卻冷了下來,讓一旁的太監來將我拉走。
推搡間,我的手腕不知被誰狠狠地捏了一下,疼得我差點掉眼淚。
就在這時候,蘇宛月終於從主殿出來。
她笑了下,輕飄飄地開口,「罷了,就這樣吧。」
「不過姐姐還是管好自己宮裡的人。以後沒事就老老實實在殿裡待著,別隨意在外頭亂跑。」
恍惚間,我已經認不出如今站在我面前的人究竟是誰。
我抿唇,「好。」
7.
到這時,我才明白,這事其實怪我。
明華宮不算大。
我跟蘇宛月私交還算不錯的時候,她專程讓人在院中搭了個秋千架。
閒暇的時候,她也會陪著我一起侍弄花草。
那時,她還會跟青蘿她們玩做一團,聚在一起烤暖爐、猜燈謎。
可終究今時不同往日了。
她希望我閉門不出,最好把宮裡的人全都約束住,不要在她跟前晃。
最重要的是,不要像上次還帕子那日一樣,跟皇帝碰上面。
我跟紅袖一起將青蘿帶進了殿內。
紅袖忿忿不平,「虧奴婢之前還覺得蘇婕妤是個好人,沒想到一朝得勢,就成了這樣。」
青蘿不敢哭了。
眼淚流多了,傷口會疼。
她握住我的手,喃喃,「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這兩年,我一直不受寵,宮裡的人一大半都另謀出路去了。
而紅袖和青蘿,是從小就跟著我一起長大的。
伺候我多年,又跟著我進宮,她們絕不會做對我不利的事。
聽我這麼說,青蘿這才放了心,沖我露出個笑來,然後就沉沉地睡下了。
宮室寂靜,我的手腕隱隱作痛。
紅袖低頭看過來,這才注意到,已經是烏青一片。
她呸了一聲。
「這些狗眼看人低的傢伙,下手真是沒輕沒重。」
我安慰她。
「沒事,過兩日就好了。」
已經入夜,外頭風大,上完藥,我起身去關窗。
手剛碰到窗扇,便看到蘇宛月那邊突然變得燈火通明起來。
是皇帝來了。
他穿著明黃色的繡金龍袍,腰間還戴著塊玉佩,在月色下瑩潤生輝。
隔得極遠,我看到蘇宛月在殿外迎他。
他握住佳人的掌心,不知說了句什麼,蘇宛月低頭笑起來,輕輕捶了下他的胸口。
盛元帝也不惱,順勢握住,哄著她進了殿。
進去之前,皇帝突然頓步,回了一下頭。
宮門深遠,影隨風動。
他的眉稍微動,眸子漆黑。
我落進他的眸中,猛地將窗碰上。
隔絕了他的視線。
我看著不遠處睡得極其不安的青蘿,手腕上傳來藥膏冰涼的觸感。
想到方才那一眼,心弦地突然間像是被誰狠狠地撥弄了一瞬。
8.
次日一早,皇帝才離開。
他走後,賞賜又像流水一樣地進了明華宮。
可這些,跟我沒什麼關係。
我的殿中一片死氣沉沉。
經過昨日那事,所有人都連大氣也不敢出。
往常這個時候,其實是很熱鬧的——紅袖會給我梳妝,青蘿就在一旁看著,說些好玩的事,宮人們也都會在一旁附和,笑成一片。
我整理完儀容,這才去鳳儀宮請安。
往常,我都是同蘇宛月結伴而行的。
可皇后體諒蘇宛月有孕,特意免了她的請安。
我不過是個才人,位置也在最末。
皇后坐在上首,隨意說了幾句,便揮手,叫我們退下。
可貴妃卻突然出了聲。
「慢著。」
她的視線在殿中轉了一圈,「本宮沒記錯的話,跟蘇婕妤同住的是個才人……是哪個?」
貴妃一向跋扈,目中無人,少有人能入她的眼。
每次請安或者宮宴,她總是極盡高調地落座。
從不多看我們這我們這些末位宮妃一眼。
不知道我是誰,並不奇怪。
我起身,朝她行禮。
「稟貴妃娘娘,是臣妾。」
貴妃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低眸看了我片刻,突然開口。
「本宮怎麼瞧著你有些眼熟。」
「你跪下,頭再低一些。」
我心底微微一驚,想起了不久之前的那個月夜。
她這是認出我了?
她這句話沒頭沒腦的,可卻沒人敢反駁半句。
皇后也沒作聲,一副由著貴妃的樣子。
我彎了膝蓋,正要跪下,手腕卻猝然被人握住,將我扯了起來。
「這是在做什麼?請完安還不滾回去,在這杵著,朕看得心煩。」
皇帝的力道並不算大,可他的掌心溫熱,透著春衫,熨得我胳膊發燙。
我連忙開口,「臣妾這就退下。」
貴妃看了皇帝一眼,又將視線移到我身上,默許了。
臨走前,她道:「本宮甚是掛心蘇婕妤腹中的胎兒,你既跟她同住,便也上些心,幫著看顧一二。」
我點頭應是。
走過青石板路,我突然想起我的頭一回侍寢。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盛元帝。
他是先皇最小的兒子,又非嫡出,卻在宮變中鬥倒了一眾兄長,坐上了如今這至尊高位。
進宮之前,坊間亦有關於他的諸多傳聞。
說他文武雙全,善斷人心。
他繼位時不過十九,卻震懾住了一眾老臣,又雷霆手腕,先後提拔了多位心腹,一舉收回燕地十一州。
這樣的一位帝王,我見他之前,以為他必定生得淩厲英氣,不怒自威。
可出乎意料地,他有一張很清雋風流的面龐。
燈燭下,他朝我看來,驚心動魄的一眼。
他的手碰上我的肩,吻落在我的耳畔,察覺到我身子的戰慄時,還低低地笑了一聲。
他的聲音清潤好聽,挑眉道:「害怕?」
他進來的時候。
我不可抑制地攀上他的肩。
可沒多久,外頭便傳來太監的通稟聲。
「陛下,貴妃娘娘在外頭呢,說是丟了根簪子,急得厲害。」
這簪子,是貴妃和皇帝年少定情時,皇帝親手所贈。
聽完這句,盛元帝的目光沉了沉。
後來也沒再看我了。
只隨意弄了幾下,便披衣起身。
因著這事,我忍著雙腿的不適,半夜便被送回了明華宮。
送我回去的太監也算不上和善,在宮門口打著哈欠,「咱等會走快些,也好趕上幫貴妃娘娘找簪子。」
可那簪子並沒有被找到。
為此,皇帝特意用外邦才上貢的珍珠親手為貴妃做了一支。
還金口玉言,為這支簪子取了名。
叫穿雲簪。
而貴妃的閨名,就叫上官雲。
傳出去,人人都贊這是一段佳話。
只我,連著兩日夢到皇帝走時的背影,驚出了一身冷汗。
9.
這日以後,我便很少出門。
蘇宛月如了意,也懶得再為難我,還讓陳寶給我送了些皇帝才賞賜的綢緞。
進宮以來,我還沒收到過什麼賞賜呢。
更別提是這樣珍貴的綢緞。
宮裡只怕沒幾個人會有。
陳寶盡心盡力,成日捧著蘇宛月。
看我時,卻又將腰背挺得很直,有那麼點頤指氣使的味道。
他走後,紅袖問我,這些綢緞該怎麼辦。
我望著才浩浩蕩蕩離開的一群人,「收著吧。」
這日,我滅了燈,剛要睡下。
外頭卻突然熱鬧起來。
皇帝又來了。
他這段日子忙於政事,倒已經有些日子沒來了。
我被吵醒,睜眼看著頭頂的帷帳。
過了好一會,等到外頭消停了,才終於又閉上眼。
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卻突然有人將我叫醒。
「娘娘。」
是青蘿的聲音,今夜是她守夜。
我醒來,睡眼朦朧地看了眼青蘿。
她的面色驚惶,又帶了點驚喜。
她道:「陛下讓人傳您過去!」
這幾個字,不亞於驚濤駭浪。
我瞬間清醒過來。
皇帝召見,我匆匆洗漱,便準備出門。
待打開門,外頭候著的卻是陳寶。
他見了我,神色中帶了點我琢磨不透的東西。
「陛下夜裡想看奏章,沒人研墨。這不,就想到您了。」
我:?
沒人研墨。
明華宮這麼多宮女,再不濟,陳總管和陳寶也在。
他何必捨近求遠,讓人來將我召過去。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麼,這個藉口,都太過蹩腳了。
我來不及思索這些,便到了盛元帝面前。
他手執奏章,眉頭微斂,聽到我進來的動靜時,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只將手放在桌案上點了點,示意我開始。
蘇宛月就在主殿,同此處只有一牆之隔。
她自懷孕以來,便極其嗜睡。
這會已經睡下了。
我走過去,不敢多看,只低著頭研磨。
慢慢地,我發現一件事。
皇帝叫我過來,真的只是研磨的。
我站了大半宿,累到手都提不起來,他卻仍舊神采奕奕。
等他看完手中的奏章,也差不多到了早朝的時候。
他沒管我,徑直去洗漱更衣。
我就在原地候著,心中叫苦不迭。
直到離開前,皇帝才對我說了第一句話。
「哦,你回去吧。」
我其實有點想不明白,他這是想做什麼。
是突然想起了那天請安時發生的事,以為我衝撞了貴妃,所以想懲治我?
還是……
知道了青蘿那日吵醒蘇宛月的事,特意將我叫到跟前,以此來替她出氣?
當然,不管是哪一樣。
皇帝的目的都達到了。
我困得厲害,連著好幾日都提不起來精神。
不過奇怪的是,從這以後,陳寶再來我殿裡,居然會笑了。
10.
這樣的事,後來又發生過幾回。
有一陣,皇帝更是夜夜都來明華宮。
他的奏章真的很多。
他有沒有批累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胳膊快要斷了。
不過這麼看來,當皇帝確實挺累的。
只是,或許是因為知道蘇宛月就在不遠處睡著,我的動作總是很小心。
我頭一次有這種做賊的感覺。
可罪魁禍首卻半點都不緊張。
他的話越來越多。
偶爾也會同我閒聊。
我有點愁,蘇宛月腹中的孩子才只有三個多月。
他日後若是一直如此,我該有多難熬。
當皇帝的,怎麼能這麼小心眼?
我以後一定好好做人,絕不招惹他心尖上的人,這樣還不行嗎?
紅袖跟青蘿也漸漸意識到了不對勁。
「聽說陛下已經好些日子沒翻過綠頭牌了,卻常常……夜裡把您叫過去。」
「莫不是想叫您會過意來,主動邀寵?」
我點了點她們的額頭。
「你們一天可真會想。」
這種可能性,簡直微乎其微。
他是帝王,富有四海,想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哪來的興致跟我玩這種貓捉老鼠的遊戲?
這日,看到皇帝過來,我照舊躺在床上等陳寶來喊我。
我已決定好了,我要好好同皇帝認個錯。
也好叫他不要再這麼折騰我了。
可我等到天都快亮了,陳寶卻始終沒有來。
我的心松了松。
可不知為何,心底竟有隱隱的失落。
次日,去請安的時候,我正好碰到蘇宛月從殿中出來。
她面色紅潤,看見我時,挑了挑眉。
她的貼身宮女在旁邊給她喂安胎藥。
蘇宛月抬起手,想要自己接過去,那宮女忙道。
「娘娘昨夜累到了,陛下走時還特意讓人送了藥膏,這手,還是得精心將養著才是。」
蘇宛月點點頭,「也成。」
我看了眼蘇宛月的手。
五指芊芊,白潤細膩。
怪不得昨夜不批奏章了,原來是這樣。
……
該死,我手也疼啊。
11.
從鳳儀宮出來,我遇到了皇帝的鑾駕。
我站在一旁,行了禮。
皇帝隨意地抬了抬手,「起吧。」
紅牆黃瓦,琉璃日照。
他的聲音低沉,卻又莫名帶了點戲謔。
我心裡一緊,忍不住抬頭看了眼盛元帝。
他正好也在看我。
四目相對,他唇角還噙著一絲笑,「要回宮?朕陪你一道。」
我不敢表露心思,點頭應下。
可我方才明明聽說,皇帝等會要去太后宮裡。
看他鑾駕的方向,也確實是去壽康宮。
怎麼突然就要跟我一道了?
可就算心底再不解。
面上,我還是得說兩句好聽的。
「蘇婕妤瞧見您去,必定高興。」
皇帝看著我,伸出手來,示意我近前。
我走過去,他低下身子,卻是說:「哦?」
「你怎知朕去明華宮就一定是為了她?」
他的聲音極低,可偏偏,每個字我都聽得很清楚。
我詫異地抬眸,他卻不肯多說了,「陳德全,去明華宮。」
我只好在後頭跟著。
沒多久,就到了宮門口。
蘇宛月正好在院中散步,瞧見皇帝,雙眸微亮,臉上也漾開喜意。
「陛下!」
皇帝嗯了一聲。
蘇宛月正要上前攙住他,卻在下一瞬看見了皇帝身後的我。
她的面色僵硬起來。
「陛下方才是跟薑才人一塊過來的?」
皇帝點頭。
「正巧碰上了。」
蘇宛月笑了笑,回頭望了我一眼,「原來是這樣,那倒是有緣分。」
說著,她便將皇帝帶到了自己的殿內。
可沒過一會,皇帝便離開了。
陳寶進來找我,「蘇婕妤說了,今兒日頭好,她在外頭等您一道去御花園賞花。」
來者不善。
可論位分,她是婕妤,我是才人。
她比我高得多。
更別提,她正得盛寵,還懷著孕。
闔宮上下,只怕沒人敢在這個關頭逆她的意。
果然,到了御花園,還沒賞幾朵花,蘇宛月就突然裝作差點被絆倒,往後退了兩步。
她的宮女連忙扶住她。
緊接著,走到我面前,揮手扇了我一巴掌。
「大膽!」
「我們娘娘腹中還懷著龍嗣,你竟敢使這種下作手段。」
蘇宛月攔住她,「行了,想來她也不是有意的。」
陳寶站在一旁,看了看御花園旁的假石,唇乾澀得厲害,幾次張口,卻什麼也沒說。
我咬牙,只能受著。
御花園那麼多人,她卻敢光明正大地為難我。
今日叫她瞧見我跟皇帝同行時,我就知道,遲早會發生這種事。
或明或暗,我防不住的。
誰讓我只是區區才人,無足輕重。
蘇宛月當著眾多宮人的面抹了抹淚,這才善解人意地開口,「此事還是報給皇后娘娘吧,本宮實在狠不下心怪罪妹妹。」
她身邊的人會意,連忙去了鳳儀宮。
沒一會,就折返回來。
「皇后娘娘說了,既然薑才人不知輕重,那便罰她在這跪上半日,以示懲戒。」
「方才陛下也在,亦默許了此事。」
聽了這話,蘇宛月終於笑開,看了我一眼,「那行吧。」
「看來要委屈薑才人了。」
12.
我從小就是家中的掌上明珠。
別說罰跪,便是口頭上的責備都少有。
可如今入了宮。
我們所有人,都要看那個男人的臉色。
而我又恰好是這群女人中身份最低的。
是以人人都能來踩我一腳。
御花園處處都是石子,硌得我膝蓋疼。
可我非但不能流露出絲毫不滿,還得乖乖地受著。
我想起了姐姐。
她生性溫柔,一舉一動都透著貴女的典範。
知道她要進宮以後,我不止一次地問她。
「聽說宮裡什麼人都有,你要是受了欺負怎麼辦?聽說宮裡每年要死不少女人。」
姐姐聽完,笑了笑。
跟我說:「我不爭就行了,只要我安安分分地做好自己的事,自然不會有人來找我的麻煩。」
我自小就聽她的話,聽了這些,更是牢牢地記在了心裡。
後來入宮,便時時牢記這句話。
在目睹昭貴人慘死後,更是深以為然。
可現在,我突然覺得,好像不是這樣的。
姐姐,你誆我。
她用最好聽的話,寬慰了在她眼中不諳世事的妹妹。
龍潭虎穴,她自己去闖。
而這些,沒必要叫我知道。
可她不知道,她會死。
她死後,這些全都要她的妹妹來承擔。
前兩年,是我運氣尚可,這才沒遇到太多糟心的事。
可短短幾個月,好像一切都變了。
我身在漩渦之中,已經沒法獨善其身。
更別提保全身邊的人。
我跪了許久,周圍不時有宮人路過。
不過大抵是見多了這種事,她們並沒有駐足,也沒敢多看。
我看著日頭一點點西斜。
沒多久,竟然下起雨來。
宮人們也都找地方躲雨去了。
一時之間,這地方只留了我一個人。
沒一會,我的額發、衣衫,就被打濕了。
可還沒到時辰,我不敢走,也不能走。
春雨亂如絲,我的心涼了又涼。
可隔得遠遠地,我看到有道身影正往這邊跑來。
是皇后娘娘身邊的人。
「娘娘說了,雨大,讓您快些回去。」
我連忙謝恩。
這人說完,將手中的傘遞給我。
「您路上慢些,切莫著涼。」
她這話沒什麼毛病,可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別有深意。
我接過傘,又道了謝,這才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走了沒一會,在拐彎處,卻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個人。
可這人非但沒推開我,還順勢握住了我的腰。
「這麼狼狽?」他喟歎道。
我手中的傘落在地上,發出聲響。
陳德全在一旁看到,連忙撿了起來。
「方才天色一變,陛下就從皇后娘娘宮裡出來了,在這等您呢。」
我恍然。
所以說,方才那個宮女,其實是皇帝臨走前,提醒了皇后娘娘。
她才想起我,讓人跑這一趟的。
我抬起眸,看清眼前的人。
他的神情倦倦,看起來沒什麼所謂,手卻突然收緊了些。
我結結實實地撲倒在他懷裡。
與此同時,我聽到他的低語,尾音上挑,「今夜侍寢,嗯?」
我的衣衫濕透。
我近乎坦誠。
我清晰地、明白地感受到了他的一切。
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好。」
13.
雨大得厲害,宮道上幾乎沒什麼人。
皇帝低頭,看出我腿腳暫時有些不方便,便直接打橫將我抱了起來。
陳德全一行人連忙跟上,為盛元帝撐傘。
他的步子很穩,龍袍上沾了些我身上的水。
我有些惶恐,下意識用手擦了擦。
皇帝低眸,看了我片刻,笑意從胸腔裡漫出來。
「無妨。」他道。
我抿唇,抬頭望向他。
男人的步子沒停,神情自若,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
就好像,沉穩可靠的丈夫在接他的妻子歸家。
我從未這樣長久地注視過他。
雨急急,羅衫濕,只恐負君心。
我環著他的脖子,緊緊地靠向他。
察覺到我的主動,皇帝的步子卻越發從容不迫起來。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他才抱我到了乾清宮。
他將我放下來,又令人備了水,還準備了一套乾淨的衣衫。
我收拾好,已經過了很久了。
皇帝坐在榻邊,手上還握著一卷書,任誰看了,都是一副公子無雙的模樣。
然而不是,他是君王,是天底下最殺伐決斷、最擅玩弄人心的人。
他招手,我走到他面前。
他定定地打量了我片刻,將手慢條斯理地摸到我的衣帶上。
可他又不解開,只是一下下地摸索把玩。
他的丹鳳眼含笑,氣定神閑。
明明坐著的人是他,我卻覺得自己已然被這一眼看到了塵埃裡。
他長腿微伸,劃過我的小腿。
衣衫拂動間,我覺得有些癢得厲害。
我看著皇帝。
想起被打的青蘿,還有方才被冤枉時辯無可辯的自己。
我主動喊他,嗓音柔柔,「陛下,往後您可要護著臣妾。」
他的目光驟然沉下來,
他一把將我攬過去,手下也不再遲疑。
暗香浮動,燭火熒熒,照亮彼此的臉龐。
一聲聲,一更更。
窗外芭蕉窗裡燈,此時無限情。
迷迷糊糊的時候,我想,他可真溫柔。
天亮的時候,皇帝沒讓人叫醒我。
自己去上朝了。
臨走前,他在我耳畔道。
「昨兒說好的,今晚再換個花樣。」
「你可別賴。」
14.
他走後沒多久,我就回了明華宮。
我承寵之事,一夜傳遍了後宮。
人人都說我是托了蘇宛月的福,才有這一日的。
自蘇宛月懷孕以來,皇帝極少寵倖妃嬪。
她之前有多受寵,所有人都看在眼裡,也只以為皇帝是為了她才冷落了滿宮的美人。
而昨日,我才因蘇宛月被罰跪,便被皇帝臨幸了。
這一舉動,無疑是在狠狠地打她的臉。
我剛坐下來,便聽到主殿傳來砸東西的聲音。
她殿裡的人全都在一旁戰戰兢兢地安撫著。
青蘿服飾我洗漱,嘖了兩聲,道。
「娘娘,您總算是想通了。」
我抬眸,打量鏡中的自己。
芙蓉面,鵝蛋臉,正是風華正茂的好年紀。
我是想通了,可那又能如何?
我真能握住那個男人的心,真能護自己和身邊人無虞嗎?
我看不透他。
「咚咚。」
外頭突然傳來細微的敲門聲,像做賊一樣。
青蘿去開了門。
外頭站著的,居然是陳寶。
他看到青蘿,渾然已經忘了前些日子才親手命人打了她,笑道:「青蘿姑娘。」
「娘娘昨日跪了那麼久,膝蓋想必不好受。咱家這裡有上好的藥膏,是我師傅之前給我的,管用得很。」
青蘿有些怕陳寶,看了我一眼,沒出聲。
我走過去,從他手上拿起來。
「那就多謝寶公公的好意了。」
陳寶彎著腰,「娘娘的身子才是最緊要的。」
我沒說什麼,沖他點了點頭。
「你快些回去吧,蘇婕妤久不見你,只怕正找你呢。」
「是。」
我沒用這藥膏,讓青蘿收了起來。
在這宮裡,沒有永恆的朋友和敵人。
既然陳寶有心示好。
那現在的我,就還不能跟他翻臉。
我實在累得厲害,又交代了青蘿一些事,這才睡下。
15.
我是被一盆水潑醒的。
我睜開眼,就看到一張略顯蒼老的面龐,正居高臨下地望著我。
我見過這人。
姓李,是貴妃的乳母,在她身邊伺候了十來年。
青蘿擋在我面前,一直哭。
「李嬤嬤,我家娘娘昨日受了涼……」
話還未說完,李嬤嬤就厭煩地讓人塞住了她的嘴,指著我,「帶走。」
我只穿著單衣,被李嬤嬤身後兩個五大三粗的宮女從床上一把拖起來。
我掙脫不得,只好給一旁的紅袖使眼色。
讓她去尋皇帝。
皇后雖一向處事公正,可大抵是知道貴妃是皇帝的摯愛,這些年來,但凡同貴妃有關的事,她從不多沾染半點。
可皇帝呢?
就算昨夜一夜春宵在前,他難道就會向著我了嗎?
不知為何,我的心底寒涼一片。
應當……是不會的。
可我還是得賭一賭。
昨夜纏綿之間,他是應過我的。
「莫怕,朕護你。」
哎。
從未有一刻,我覺得自己怎麼這麼天真。
這兩個宮女大概做慣了粗活,沒費什麼功夫,我就被帶到了貴妃宮中。
我被摁在地上,跪倒在她面前。
貴妃正在飲茶,見我進來,將茶盞放到了一旁的宮女手上,然後蹲下身,看了我一會。
她掐住我的下巴,施施然道:「果然是你。」
說完,她的巴掌就落了下來,臉上劃過十足的狠戾。
「本宮陪在陛下身邊這麼多年,還從未見他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維護誰。」
「不過……」說到這裡,她笑了,美目流盼。
「侍寢了又如何?你以為自己算什麼東西。本宮要你生,你才能生,要你死,你就得死。」
貴妃如此行事,在宮中早已不算隱秘。
可之前,卻都是暗地裡的。
從未擺到明面上過。
而我,之所以如此觸怒她。
大概是因為皇帝的那兩次維護。
我順著她說:「這是自然,娘娘盛寵多年,臣妾自然比不上,不過是侍了一次寢而已,算不得什麼。」
「你倒是聰明。不過壞就壞在,本宮比你知道的要多得多……」
我一愣。
還能有什麼事?
是她知道,我卻不知道的。
不知為何,我腦子裡突然浮現出蘇宛月的臉。
還沒等我想通,貴妃已經令人轄制住我。
「來人。」
「把她押下去,杖二十。」
我艱難地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她。
「貴妃娘娘總要給臣妾一個理由吧,讓臣妾死也死得明白一些。」
貴妃沉吟片刻,竟然真的在思索。
過了會,她突然讓人拿了支簪子出來。
「你偷了本宮的簪子,算不算?」
我的眸子微縮。
這根簪子……
是她那夜不見的那支?
當日,簪子不見以後,皇帝便連夜讓人繪了圖樣,讓各宮一起找。
我一直記得這根簪子的樣子。
我喃喃,「這……不是已經丟了嗎?」
「這簪子那夜確實丟了,可隔日,本宮就在窗前找到了。」
她那樣大張旗鼓,還擾了皇帝的興致,自然只能謊稱那簪子沒找到。
而現在,她居然把這事扣到了我頭上。
我偷拿貴妃與皇帝的定情之物,又私藏兩年,別說二十杖,便是她直接將我打死,皇帝只怕也不會說什麼。
難怪,她這樣有恃無恐。
我突然感到一陣悲涼。
我謹言慎行這麼久,居然這麼輕易就落得這樣的地步。
對方甚至不需要布多麼嚴密的局,只是輕飄飄一句話,便定了我的生死。
二十杖,就算不死,我這腿,只怕也要廢了。
而一切的一切,其實只是因為。
那個男人珍視她。
16.
昨日在雨中,皇帝曾歎我狼狽。
那時的他,有沒有想到,今日的我會更狼狽?
然而,我沒有氣力再思考這些了。
那板子又沉又重,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我身上。
不知究竟被打了多少下,我聽到一道尖利的嗓音——「哎呦,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快住手,快住手。」
是陳德全的聲音。
我的眼皮太沉了,聽完這句,便暈了過去。
我只感覺到,有個人將我抱了起來。
他似乎發了好大的火,罰了不少人。
可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似乎睡了很久很久。
再醒來,我卻身處一個十分陌生的地方。
我趴在榻上,渾身疼得厲害。
這樣的姿勢,讓我想到了那日被打時的情形。
青蘿和紅袖就在我床邊候著,見我醒來,又哭又笑,「娘娘,您可算醒了。」
宮室昏暗,我的唇也乾澀得厲害。
我抿了抿唇,「紅袖。」
紅袖連忙扶住我,從一旁弄了水過來。
「那日……」我剛開口,紅袖就明白過來我的意思。
「奴婢那日去找陛下的時候,他還在議事,奴婢在外頭等了好一會,沒等來陛下,只等來了陳總管。」
「奴婢本來以為無望了,可奴婢剛把話說完,陳總管就變了臉色,當即去找了陛下。」
「陛下扔下一眾議事的朝臣,便急匆匆地去了貴妃宮中。」
我的心底微微一動。
紅袖歎口氣。
「我們到那的時候,您已經昏迷了。」
「陛下大怒,當即罵了貴妃幾句,然後就將您抱了回來。」
說完這句,紅袖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
「陛下……讓您禁足三個月。」
我攥了攥掌心。
青蘿吸了吸鼻子,「這兒是芳菲閣。」
「都多久不曾住人了……地方又偏,無緣無故的,您憑什麼要受這種苦。」
說著說著,她的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我搖搖頭。
不是無緣無故。
貴妃不是已經給了一個很好的藉口嗎?
我偷了那支簪子。
兩年,沒想到我又栽到了同一樣東西上。
只是貴妃恐怕早已忘了,那一夜皇帝榻上的女人究竟是誰。
可不管怎麼樣,皇帝都縱容了她,不是嗎?
這樣明顯的陷害,他卻查也不查,就將我送來了芳菲閣,禁足三個月。
而貴妃,只挨了幾句罵而已。
真不公平啊。
17.
芳菲閣地方偏,妃子們幾乎不怎麼來這。
先帝在位時,在這住的也不過是個末等答應,她一生才只侍過一次寢,最後受不了冷遇,上吊自盡了。
從那以後,芳菲閣就再也沒住過人了。
我昏迷的這些日子裡,紅袖和青蘿已經將芳菲閣拾捯乾淨了。
看起來竟然十分安靜、清幽。
又只有我們這幾個人。
如果沒有先前那些事,或許我會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住處。
我開始專心養傷。
說來也奇怪,明明我已經進了芳菲閣這種接近於冷宮的地方,卻隔幾日就會有太醫專程來給我把脈。
藥材什麼的,也從不吝嗇。
就連每日送來的膳食都不重樣。
居然比我先前在明華宮的時候待遇還好。
還不用每日去鳳儀宮請安。
說實話,如果一直這樣。
我還挺想一輩子待在芳菲閣的。
最好皇帝跟貴妃這些人,一輩子都不要記起我。
三個月,太短了。
然而,我的如意算盤還沒開始打,就要落空了。
這日,太醫來給我把完脈,照常說了兩句好話。
說我福大命大,這傷已然快好了。
說完,他頓了頓,看我一眼,又補了一句。
「既是如此,想來陛下也該放心了。」
我明白,這些日子以來的所有,應當都是皇帝吩咐的。
至於為什麼,我暫時沒想通,也不太願意去想。
而這會,聽到太醫的話,我的心尖微顫,不由開口問了一句。
「你的意思是,你每次診完脈,都要……向陛下稟報?」
他是皇帝,每日要操心那麼多事。
只吩咐人為我請脈,已算得上是上心了,可眼下我聽太醫所言,似乎不止如此。
這太醫笑笑,「正是。」
點到即止,說完,他什麼也沒說,徑直便離開了。
而這日,正好是我禁足的第三十一日。
夜裡,我撐著下巴坐在窗前。
這一晚,無星無月,只有風輕輕吹動枝葉的簌簌聲。
我忽然有了個很大膽的猜測。
皇帝將我放到這,其實是為了護住我。
畢竟,經過那日的事,我已成了貴妃的眼中釘。
他若是直截了當地在我跟貴妃中選了我,那這後宮只怕就要亂了。
貴妃得到皇帝的偏愛,是理所應當。
而我,不過就是個才人。
一無子嗣,二無家世。
我憑什麼?
拿什麼站穩腳跟?
可皇帝為何要這樣對我呢?
難不成,就因為他說明日再換個花樣,還沒實現,暫時不忍心棄了我?
……
果然,君心難測,此言不虛。
他的所言所行,我實在是琢磨不透。
可我似乎又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了。
18.
轉眼就入了夏。
我讓紅袖摘了些院子裡的花,做了些香膏。
又日日調養,將皮膚弄得白皙無比。
原本,我有意避寵,妝容和打扮便有些刻意藏拙。
可這會,穿著皇帝才悄悄讓人送來的薄衫,我站在青蘿跟紅袖面前,她們卻差點紅了眼眶。
「娘娘早該這樣打扮的,可真漂亮。」
「是呢,大小姐在世時就是頂頂的美人。娘娘如今倒同她有三分肖似,卻更美些。」
我整理衣袖的手頓了頓。
姐姐是我見過最美好的女子。
她曉詩詞、通書畫,還拜了有名的琴聖為師,專門研習琴藝。
她極有才氣,所有的時間,都一心撲在這些東西上面。
她極重禮節,除卻去琴聖那裡學藝,便沒出過什麼門。
見過的人也只有寥寥。
誰也想不到,她好不容易出去祈一次福,就永遠地離開了人世。
這一晚,等到天徹底黑了,我便穿上之前準備好的宮女的衣裳出了宮門。
當然,不是正經走出去的。
而是翻牆出去的——這還要歸功於我年少時的調皮頑劣。
畢竟是禁足,芳菲閣外,守了幾個人。
我不好光明正大地出來。
我一路往乾清宮的方向走。
這個時辰,皇帝應當還沒有翻牌子。
我到了乾清宮外,陳德全正好從外頭辦事回來。
我想了想,叫住他。
「陳總管。」
陳德全愣住,回頭望瞭望,先注意到我的衣裳,下意識蹙眉,「哪來的宮……」
我揚起臉,對他做了個噓的手勢。
陳德全的話音一瞬間卡在喉嚨裡。
他看了眼四周,快步走過來。
「您怎麼在這?」
他問我,為什麼在這。
而不是——誰給我的膽子跑出來的。
這一刻,我就知道,我賭對了。
我故作羞怯,小聲道:「許久沒見陛下了,想來看看他。」
「我是不是不該這樣?」
「那我還是走吧。「
說著,我作勢要離開。
「不,不是。娘娘留步。」
陳德全連忙開口,生怕晚說一點,我就真的走了。
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乾清宮,「娘娘進去吧。」
「陛下在裡頭呢。」
如果說天底下哪個人最通皇帝的心意,那定是眼前人無疑了。
我歡喜地點頭,「好。」
19.
我進去的時候,皇帝正在看摺子,並沒有在意我的動靜。
他似乎有些看累了,手放在額角上揉了揉。
忽然歎了口氣,往後靠了靠,閉眼,沖我這個方向招手。
「來,給朕按按țú₃。」
我走過去,手碰上他的額角。
剛按了兩下,就聽得他說:「不用翻牌子了,等會去貴妃宮裡。」
陳德全方才確實告訴過我,皇帝中午是同貴妃一道用的午膳,也答應了她,今夜會去她宮裡。
我的手頓了頓,繼續按。
手下的力氣卻有意地重了一點。
過了會,我的手指突然被人一把攥住。
皇帝的手在我的指尖流連片刻,似乎在確認著什麼,好半晌,才沉聲道:「按不好,就給朕滾出去。」
「把陳德全給朕叫進來。」
我看了他一眼,在原地頓了頓。
過了好一會,才往外走。
快走到門邊時,皇帝卻突然出了聲,「等會。」
說完,他竟直接起了身,朝我走來。
他的眸中並沒有驚訝,而是直接走到我面前,控住我的下巴,「抬頭。」
我抬起頭,雙眸明亮,一瞬不動地望著他。
皇帝像是有些惱了。
「朕讓你滾你就滾?」
我有些無措,眸中慢慢溢出淚來,「可您晚上要去貴妃宮中……」
盛元帝抬手,動作很粗魯,一點點抹去了我臉上的淚。
他居高臨下地睥著我,薄唇輕啟,冷冷吐出三個字。
「不去了。」
我的淚一瞬間止住,抓住他的手,「當真?」
皇帝看著我們握在一起的手,挑了下眉。
他忍不住嗤笑出聲。
「朕金口玉言,還能騙你不成?」
我笑開,「自然不會。」
皇帝看著我,目光從我的臉上,落到我的胸前,最後定住,一動不動地望著我的裙擺。
這套衣裳上的繡花,每一針、每一線,都是我親手繡的。
粗略看過去,似乎跟普通宮女的裝束差不多。
細看,卻多了許多巧思。
我在裙擺上,繡了蓮花。
也不知為何,盛元帝會對蓮情有獨鍾。
說起來,我姐姐的名字裡就有個蓮字。
她自小愛蓮,父親寵她,給她種了滿院子的蓮花。
蓮葉亭亭,清而不妖。
顯而易見地,皇帝有些失控了。
他拉住我,將我扯到案邊,一把揮掉了案上的書冊。
書冊掉落,發出巨大的響聲。
外頭的宮人不明就裡,「陛下。」
隨著腳步聲離近,皇帝埋在我的頸側。
「都給朕離遠些,不許進來。」
外頭瞬間沒了動靜。
最關鍵的時候,我卻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陛下?」
他抬眸,額上有隱約的汗。
我小聲地開口,「臣妾……今夜不方便。」
皇帝的手一瞬間頓住。
他的掌心撫過我的腰側,然後替我將衣裳一點點理好。
他的手有些不穩,微微抖著。
終於將一切收拾好,他才狠狠地閉了閉眼,哼笑一聲,「故意的,嗯?」
我沒回答,只是環了環他的腰。
「陛下如果非要這麼認為,那就是吧。」我說。
說這話的時候,我的臉上,是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小女兒情態。
從乾清宮回去,天色已經很晚了。
陳德全特意送了我一路。
臨走前,他意有所指地開口。
「陛下這些日子為娘娘費了不少心思。」
我點頭,含笑應下,「嗯。」
那些事,對他來說,並不算難。
甚至很簡單。
可他肯費這樣的心,那麼在所有人眼中,我就得受寵若驚、感恩戴德。
或許是因為這晚的撩撥,送往芳菲閣的東西越來越多。
其中,竟然有番邦才上貢的玫瑰露。
送來的太監說,這東西皇帝扣下了,滿宮只有我這有。
我低頭嗅了嗅,這味道,竟同我ṱûₘ那日用的香膏頗為相似。
那太監見我收下,連忙開口。
「蘇總管說了,若娘娘下次……可以提前知會他一聲,他也好將一切安排妥當。」
我挑了下眉。
「好。」
可後來的半個月,我卻再也沒去過乾清宮。
而是盛元帝主動來芳菲閣。
他來得很勤,每每深夜才至,天一亮就離開。
「陛下,其實您不用這樣的,臣妾可以去尋您。此處離乾清宮那麼遠。」
皇帝聽罷,輕輕拍了拍我的腰身,眸色有些冷,轉瞬卻又溫柔起來。
「等你解了禁足,一切也該差不多了。到時,朕再封你個嬪位,給你換個地方住。」
?
我有點詫異,動作也不由重了點。
他輕輕嘶了一聲。
「你想弑君?」
我連忙鬆開,「從才人到嬪,連跳三級,只怕不妥。」
而且,我確實沒想到,他會這樣待我。
皇帝笑了下,嗓音微啞,「無妨。」
「給你,你就受著。」
我點點頭。
可奇怪的是,這晚以後,皇帝卻再也沒來過了。
幾日不來倒也沒什麼。
可與此同時,先前的那些賞賜、優待,也統統沒有了。
芳菲閣變成了真正的冷宮。
一切來得太突然,我們根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紅袖趁著禦膳房宮人來送飯的間隙,拉著那人打探了好一會,才回來。
她看我片刻,有些猶豫地開口,道:「驃騎將軍的嫡女前些日子才入宮,還封了昭儀,陛下這些日子都在陪她呢。」
紅袖有些擔心。
「娘娘,陛下會不會已經忘了您?」
我沉思片刻,
「我也不知道。」
若放在知道這位昭儀的存在之前,我可以說不會。
畢竟,陳德全在皇帝身邊那麼多年。
是見了貴妃也從不怯場的人。
面對我的時候,卻莫名帶了些親近感。
光憑這一點,還有皇帝這些日子以來的所作所為,我幾乎可以肯定。
皇帝對我,有些特別。
只是我暫時還沒有想到,這樣的特別究竟是因為什麼。
20.
又過了兩日,皇后身邊的掌事宮女就來了。
她到以後,傳達了皇后的意思。
蘇宛月如今月份大了,需要養胎,我這個關頭若是回明華宮,只怕會擾了她的清靜。
「皇后娘娘說了,才人的禁足今日便可解了,您接著留在芳菲閣即可,等蘇婕妤生產完了,您再搬回去。」
她們只怕從一開始就沒想著讓我回去。
說著,她又補了一句。
「這也是陛下的意思。」
我聽完,心涼了半截。
果然!
男人在床上的話最不可信。
這才多久,就忘了那會說過的話。
我會不會,徹底出不去了。
到時,隨便來個人,給我扣上個莫須有的罪名,我就會悄無聲息地死在這裡。
皇帝也不會再憐惜我、再幫我。
他是不是真的把我忘了?
這一晚,我躺在榻上,睡得很不安穩。
我夢到了姐姐教我讀書時的情形。
夢到她站在滿池蓮葉旁,沖我盈盈地笑。
畫面一轉,我又想起盛元帝攥住我的手,抱起我的樣子。
這些日子以來,在芳菲閣的旖旎,竟然都是一場空。
我看到貴妃跟皇帝站在我面前。
貴妃的臉龐明豔,挽著皇帝的胳膊,嫌棄地望著我,「你這樣的女人,慣會做春秋大夢,以為陛下寵了你幾日,做了點不同尋常的事,就是愛你了?他不過看你有趣,想逗逗你而已。」
「現在也玩夠了,你就等著在這裡了此殘生吧。」
我的臉龐慢慢變得濕潤起來。
睡夢中,我感受到似乎有一雙手,輕輕地為我拭去了眼角的淚。
再睜開眼,卻只有青蘿在我身邊。
她一臉擔憂,「您方才像是有些夢魘,可嚇死奴婢了。」
我回過神來,「我沒事。」
「你快去睡吧。」
青蘿歎口水,「哪能睡得著啊,奴婢剛剛才知道,陛下明日就要去行宮避暑了。」
「這會各宮都在收拾行李呢。」
我怔了怔。
之前好像確實聽皇帝提起過這麼一回事兒。
他還說,到時候帶著我一塊去。
「先前看陛下對您那麼上心,奴婢還以為這次定然會有您的。」
可看如今這副光景。
應當是沒有了。
以往,這都是高位妃嬪,或者正得寵的妃嬪才有的待遇。
我歎口氣,「行了,快去睡吧。」
可次日一早,我剛洗漱完,殿外卻突然來了一行人。
「陛下有令,這次行宮避暑,宮中有位分的娘娘都能去,薑才人還是快些收拾吧,免得趕不上了。」
等這人走了。
紅袖跟青蘿高興得快要蹦起來。
「娘娘,陛下竟突然改主意了!」
今日就要走,一大早才來知會,確實挺突然的。
時間太ƭú₋趕,根本沒收拾多少東西,我便趕了過去。
我位分太低,不能帶紅袖她們同去。
我到了才知道,還有不少妃嬪跟我一樣,都是匆匆趕過來的。
我站在最後面,看到皇帝一行人。
他的身側站著皇后跟貴妃,還有一位,我沒見過。
想來就是那位才進宮的宋昭儀了。
21.
這位宋昭儀,雖是武將之女,卻生得極為婉約。
她穿時下最流行的輕雲衫,頭挽朝雲髻,鬢髮微微蓬鬆,自帶一股清新雅致。
堪稱絕色。
我突然便明白了。
倘若我是男子,也會為這樣的美人心動。
這是我頭一回見宋昭儀,其餘人卻早已見怪不怪了。
有不少人熱絡地上前,跟這位宋昭儀說話。
方才過來的這一路,我已經聽說了。
這位宋昭儀的父親,如今在朝中風頭正盛,甚至已經蓋過了貴妃的母家。
我看了眼貴妃。
卻不由嚇了一跳。
明明只過了三個月,上次見面,她還盛氣淩人地讓人打我板子,這會,卻看起來極為憔悴,甚至連掩飾都不願掩飾了,冷冷地看了眼宋昭儀,然後轉過身,自己先上了馬車。
皇帝對此恍若不覺,只自顧自地跟皇后還有身邊的宋昭儀說話。
說了好一會,他才牽著宋昭儀上了馬車。
說不清是什麼心思,我隱在人群中,往皇帝這輛馬車望了一眼。
卻正好趕上皇帝掀開簾子——他的眼神淡漠,在看到我後,無動於衷地移開了視線。
我連忙低頭,沒敢再看。
我跟另外幾個才人是同一輛馬車。
「真沒想到,我進宮這麼多年了,還能有幸去一次行宮。」
「可不,這還是陛下今日一早力排眾議定下的呢。」
提到這個人,馬車中的女子都紅了臉。
她們嬌怯地抿著唇,過了會,又有人主動開口。
「聽說陛下這兩個月都不太來後宮,也不怎麼翻牌子了。」
「是呢,這幾年還是頭一回出現這種事。」
「我原本還以為是朝政太忙,顧不上。可宋昭儀一來,陛下卻一連宿在她宮中七日,許是宮裡這些人陛下都看厭了吧。」
「就連貴妃娘娘,這些日子也不好過。」
她們大都一年半載也見不到皇帝一回,私底下說這些,也沒什麼避諱。
「蘇婕妤之前不是還得寵過好一陣子嗎?還一舉懷上了皇嗣,似乎就是從蘇婕妤之後,陛下便慢慢冷落後宮了。」
聽她們說到這裡,我突然開口。
「蘇婕妤這次沒來嗎?她現在如何了?」
她們知道我這些日子以來的遭遇,十分同情我。
這會,聽我問起來,便歎了口氣。
「陛下都許久沒去過蘇婕妤那了,只派人照顧著她,說必須要保住這一胎。」
「不過,這胎似乎不太穩。」
說到這裡,她們全都諱莫如深,不再說了。
22.
這次來行宮的妃嬪比往年要多上不少。
是以,分宮殿便費了不少時間。
輪到我時,其餘妃嬪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好在此處比宮裡要涼快得多,我並沒有覺得有多難受。
皇后身邊的宮女看了我片刻,開口,「娘娘去最西邊那個院子吧,那風景好,養人。」
最西邊。
跟皇帝的住所,正好隔了一整個行宮。
我走了好長時間,才走到。
這裡已經有兩個宮女在候著了,見我來,連忙伺候我進了房間。
不大,但確實清淨。
我還挺滿意的。
可我還是有點不甘心。
明明都快要解除禁足了,明明皇帝已許諾了我那些,怎麼因為一個宋昭儀,就全都變了。
夜裡,皇帝便在行宮設了宴。
我是離得最遠的,是以,提前半個時辰便出了門。
我到的時候,還有很多妃嬪沒來。
旁邊正好有個亭子,我便準備過去坐一坐。
卻不料,正好在那撞見了兩個人。
百聞不如一見。
這時,我才知道,宋昭儀遠比我想像得要得寵。
皇帝正在為她畫像。
他竟然有那樣一手絕妙的丹青。
不過短短一會,美人便躍于紙上。
我只看了一會,便連忙轉身,準備離開。
卻不料,這個關頭,宋昭儀卻突然啊了一聲。
「陛下,有人!」
原是兩個人獨處時的小情趣,卻被我擾了。
她站起來,往我這邊走,回過頭,語氣疑惑。
問皇帝,「陛下,您後宮還有這樣的美人?」
「臣妾進宮這麼久了,竟然從未見過她。」
「真真是容色無雙。」
皇帝看了我一眼,目光中含了絲戲謔,卻並非對我,而是對宋昭儀,「怎麼?這就拈酸吃醋了。」
宋昭儀眉目婉轉,「陛下這是說的什麼話,臣妾不過是感慨幾句罷了。」
皇帝的笑意漸漸隱去,看向我。
「亂跑什麼?宮宴馬上開始了,還不快回去。」
我在他這樣的目光下,一瞬間有些無所遁形。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太高估自己了。
我自小便生得好,也一直自恃美貌。
進了宮,看了那麼多美人,也覺得自己算得上是拔尖。
因此,那些日子,得了皇帝的些許優待。
我還在想,爭寵也不算難。
再給我一些時日,擠掉貴妃在他心底的位置,也未可知。
於是,我裝模作樣地拿喬,試探陳德全,試探皇帝,好明白自己在他心裡的位置。
就連身在芳菲閣,也始終沒有真正地著急。
可現在,我無法這樣安慰自己了。
我的心裡忽然一澀,很快地行了個禮,沒有再看皇帝。ṱŭ̀₍
「是。」
23.
明月當空,歌舞昇平。
我坐在席上,自顧自地欣賞著大殿正中的歌舞。
或許是舞姿太婉轉,曲調太哀傷。
我莫名便有些傷情。
其實不該的。
我的初衷,原本只是活著而已。
最初,我也並沒有奢求什麼帝王的愛。
可這些,在我想要爭寵,下意識地討好他的時候,似乎悄悄地變了。
尤其,我們還經歷過那樣一段日子。
我每晚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持燈站在殿外等他。
他忙完,就往芳菲閣走,見到我,便不可抑制地笑起來。
然後牽著我的手進殿。
短短半個月,芳菲閣便換了一番天地,他每次走後,都會有人過來添置一些東西。
他甚至跟我說。
「南枝,給朕生個孩子,就養在你膝下,朕一定疼他愛他,把一切都給他。」
這樣的話,若被旁人聽到,不難想像,會掀起怎樣的波瀾。
可他說得那樣自然。
仿佛那真的是他心底深處最隱秘的想法。
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何為恃寵生嬌。
只是,比起貴妃、蘇宛月,甚至是如今的宋昭儀,我的恩寵,全都是私底下的。
整個後宮,除了我身邊的人,根本沒多少人知道我跟他的這一段過往。
在所有人眼裡,我只是那個只侍寢過三次的薑才人。
我從未得過他半分偏愛。
「薑才人!」
「才人」
正恍惚間,我身旁的妃嬪連喊了我ṭùⁿ好幾聲。
「貴妃娘娘叫您呢。」
我回過神來,這才看到,所有人都正在看我。
我連忙起身,對著上首的方向行了個禮。
貴妃不耐地開口,「聽說你擅舞?」
「只是略懂。「
貴妃卻並不想聽我說這些,她擺了擺手,「舞吧,讓本宮看看。」
她的話已說到了這裡,我無法推脫,只好跟著宮女下去換舞衣。
離開大殿時,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有道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令我有點不自在。
我的舞,是跟姐姐學的。
我的身段不如她柔,風格也不盡相同。
我思忖片刻,舞了一曲劍舞。
起提孤劍舞,肯戀一枝棲。
我看見滿殿的珠光,還有一張張芙蓉嬌面。
她們的臉色各異,一如當年趙婕妤獻舞時的情形。
可我跳完,皇帝卻什麼也沒說,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側眸,問身側的宋昭儀,「愛妃可看得盡興?」
宋昭儀笑笑,連連點頭。
貴妃那頭,差點當眾變了臉色。
明明是她命令我跳的舞,到頭來,皇帝卻是問宋昭儀是否盡興。
看她這樣,我的心底竟然湧上一絲暢快。
皇帝與貴妃,定然是生了嫌隙。
否則,以皇帝對貴妃的愛重,絕不會這樣讓她下不來台。
可這點暢快並沒有持續多久。
皇帝這意思,我跳舞,就是為了討宋昭儀一笑唄。
她是寵妃,我是戲子。
真是好有意思。
24.
因著才舟車勞頓過,很快就散了宴。
我又要從這裡走到最西邊。
回到住處,我便睡下了。
次日一早,便聽說了一個消息。
宋昭儀得了風寒,病了。
皇帝下令,讓除皇后與貴妃外的妃嬪為宋昭儀抄經祈福。
傍晚的時候送過去。
不止如此,他還將隨行來的所有太醫都叫到了宋昭儀的住所。
我才準備好好逛逛行宮,就得了這麼個任務,一口氣差點就沒上來。
天知道,從小到大,我最怕的就是抄書。
我幼時頑皮,不愛讀書,常常往外跑。
每次惹了禍,旁人上門告狀,我爹都氣得要死,罰我在祠堂抄書。
抄不完就不許出去。
每次,都是姐姐模仿我的字跡,幫著我一起抄。
可現在,我根本沒人可以指望。
想到這裡,我不敢耽擱,連忙讓人準備起筆墨紙硯,開始抄經書。
我抄了整整一日,連午膳都只是隨便吃了幾口。
累得聯手都快要抬不起來,才算是把這經書抄完。
沒敢耽擱,我連忙將這些東西給了外頭候著的宮女,讓她送過去。
可過了小半個時辰,這宮女卻匆匆跑回來,一臉驚惶。
「娘娘!」
我抬頭,「怎麼了?」
「陛下說,您這經書抄得不夠盡心,讓您過去給個解釋。」
我:?
這還不夠盡心!
「就只我一個人?」
難道真是因為我的字太差勁了,在所有妃嬪中格格不入?
不過,看樣子盛元帝確實愛極了宋昭儀,連這種事都要斤斤計較一番。
要我說,祈福這種東西,心誠則靈。
虧他還是皇帝,連這個都想不明白嗎?
她躊躇道:「這奴婢就不知道了。」
我歎口氣,有點煩躁。
「那我待會過去。」
「陛下說了,立刻、馬上。」
25.
我到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暗了。
我提了一路的心,在看到殿外的幾個妃嬪後,實實在在地落了下來。
我數了下,大概有三四個,
應當都是過來解釋的。
她們進去沒一會就出來了。
大約也就兩句話的功夫。
我問了問第二個出來的方貴人。
「陛下問了你些什麼?」
方貴人看了眼四周,悄悄跟我說:「我覺得有點莫名其妙,我進去以後,陛下指著其中一頁,問我寫那個字的時候是不是手抖了。」
我啊了一聲。
「那你抖了嗎?」
方貴人有些難為情,「確實抖了,不過也就那麼一下,也不知道陛下是怎麼看出來的。」
我有些惆悵。
那完蛋了。
我從頭抖到尾。
過了沒多久,就輪到了我。
我進殿時,皇帝的手中正拿著我抄寫的那遝經書。
他看見我,把那遝紙放在案上,手指輕點,在上頭叩了叩。
卻沒提經書的事,而是歎了口氣,問,「在這住得怎麼樣?」
我微微怔了怔。
我看向他,半晌沒回話。
皇帝卻也沒惱,而是自顧自開口道:「朕記得你說過,你怕熱。」
我抿了抿唇,突然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進來之前,我想過千百種求饒、認錯的方式。
可我唯獨沒想到,他會跟我說這些。
我張了張口,正要說話,外頭卻傳來貴妃的聲音。
皇帝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對我說:「你先回去。」
我沒猶疑,直接出去了。
我跟貴妃擦肩而過的時候,她看著我,臉色難看得嚇人。
我回了住所,看著窗外的月色,不知為何,總有一種山雨欲來的感覺。
這次的行宮之行,似乎並不簡單。
不過總的來說,後來的日子,還是蠻愜意的。
一個月的光景轉瞬即逝。
我幾乎沒怎麼見到過皇帝,也沒人會特意來找我的麻煩。
沒辦法,太遠了。
我算了算時間,蘇宛月懷孕已經七個多月了。
眼看著快要臨盆。
看樣子,她這一胎是保住了。
想起她,我也說不清自己心底究竟是什麼感覺。
她曾經幫過我很多。
她位分比我高,卻從沒有仗著這些對我頤指氣使,薄待過我半分。
但凡有好吃的、好玩的,她也總是頭一個想到我。
她什麼都跟我說。
她說她家裡幾個兄長都不成器,他爹時常歎氣,擔心後繼無人。
她說,盛元帝是她此生見過的最俊美的男子。
他龍章鳳姿,只一眼,便讓她驚為天人。
她還說,她所圖不多,一個月一次侍寢也夠了,只要還能見到他。
可這些,在她得寵之後,就全部都變了。
26.
安逸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
這日,我剛卸完釵環,準備入睡。
去關窗的時候,卻見遠處火光漫天。
我往過走了些,這才注意到,那邊有不少穿著盔甲的人。
他們殺喊聲陣陣。
「擒住盛元帝,爾等重重有賞!」
我捂著嘴,連忙往回走。
原來如此!
這是盛元帝設的局。
而我這裡太偏,那些人過來,應該還要一陣。
我沒回殿中,而是找了處隱蔽的地方躲了起來。
我聽見有人在不遠處走動的聲音。
還有刀刃折射到我臉上時閃過的銀光。
我不敢出聲,也不敢出去。
過了好久,我才聽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南枝。」
這聲音!
我聽到,連忙起身,只是大概是方才蹲久了,腿有些麻,差點沒站穩。
那人看見我,顯而易見地松了口氣。
可下一瞬,我聽到箭矢破空的聲音。
——「咻。」
就在那箭險些要射中盛元帝時,我心頭一凜,撲到了他身上。
我看到皇帝驚慌失措的眼神,還有他顫抖的手。
「誰讓你替朕擋的!」
「來人,快來人。」
沒多久,我就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我已經在皇帝的殿中了。
太醫們全都圍在一旁,看我醒來,連忙拱手。
「好在那賊人是垂死一擊,沒來得及抹毒,薑才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皇帝守在我的身側,眼下有烏青,他看著我,神情晦暗不明,過了好一會,才啟唇。
「你們先下去吧,朕有話要跟薑才人說。」
太醫們連忙退了下去。
四目相對,我想起昏迷前的最後一眼——皇帝傾身,是想扯開我,自己中那一箭的。
他突然偏過頭,喉頭滾動。
「你倒是不畏生死,甘心替朕擋箭。」
我虛弱地扯了扯唇。
「很奇怪,那個時候,臣妾的腦子裡只有這一個念頭。」
廢話,我當然是看好了角度,才敢沖上去的。
不過,那時候的我,確實沒想到什麼毒不毒的事。
他畢竟是皇帝,我替他擋箭,將來就算真的死在宮裡,應該也不至於死得太難看吧。
皇帝抿唇,握住我的手。
「還好你沒事,倘若你出了事,朕……」
我捂住他的嘴,笑了下。
「沒有什麼倘若。」
他又跟我說了幾句,這才離開。
貴妃的母族試圖弑君,皇帝現在應該還有很多事要忙。
紅袖跟青蘿早就被接了過來,專程照料我。
她們你一句我一句地,很快就把這幾日發生的事說了個大概。
原來,早在我受傷次日,皇后就帶著一眾後妃回了宮。
如今這行宮裡,只有我跟皇帝。
還有個宋昭儀。
我醒來的第三日,見到了宋昭儀。
27.
她沒穿宮裝,裝束很簡單,卻更顯得出水芙蓉。
她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喝粥。
「看樣子,你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我看向宋昭儀,點了點頭。
她彎唇,朝我走來,「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我愣了愣。
「為什麼?」
宋昭儀也沒避諱,「之前那些事,都是為了激貴妃,我並非有意針對你。」
「陛下登基多年,貴妃的母家卻一直仗著舊時的情分在朝堂上打壓他,就連之前那些孩子……」
說到這,她的話音頓住。
「貴妃的母族,很早就在囤兵了,陛下看出他們的狼子野心,特意找到我父親,設了這個局。」
「只有貴妃在宮中失勢,我父親又在朝堂上壓了她的母家一頭,外界風言風語不斷,他們才會狗急跳牆。」
我聽到這裡,已然明白了大概。
「那你要去哪?」
宋昭儀,不,宋青青。
她揚了揚下巴,「京都待膩了,去邊疆玩玩。」
我一陣愕然,將宋青青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有些不可置信。
她看明白我的意思,嘖了一聲,「你別小瞧人,我從小就跟著我父親習武,一杆槍耍得比好多男子還好。」
我笑了下,「真好!」
人不可貌相。
我為她叫好。
後宮這地方,沒什麼好的,她這樣的姑娘,本就不該將一生都埋沒在這裡。
宋青青臨走之前,突然轉過頭。
「你那一曲劍舞,確實舞得極好!我當日所言,並非客套。」
說著,她揚了揚眉。
「怪不得陛下喜歡你那麼多年,倘若是我,我也喜歡。」
我有些不明所以。
「那麼多年?」
她說:「你不是姓薑嗎?幾年前,我就看到他隨身攜帶著一塊繡著薑字的帕子。況且,我觀他對你的所作所為,實在情意頗深。」
「每次跟你見完面,他那眼睛,都恨不得長到你背上。」
28.
我病好後,便跟著皇帝回了宮。
他一路小心翼翼,生怕我再磕著碰著。
經此一事,滿宮都知道,我為皇帝擋了一箭,算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
是以,他要封我為嬪的時候,沒人敢反對。
就連我父親,也因此升了官。
我遷居靜安宮,成了一宮主位。
貴妃還住在原先的宮殿,卻已經形同冷宮。
她如今沒了母族倚仗,從前又得罪過太多人,一時之間,人人落井下石,都在看她的笑話。
就在這個關頭,青蘿在宮中憑空消失了。
她是去替我給皇帝送糕點的。
一來一回,早就該回來了。
我當即便把靜安宮的人全都派了出去。
我自己則是沿路去了乾清宮。
我看了眼他的桌案。
空的。
也就是說,青蘿還沒來乾清宮,人就消失了。
我正想叫陳德全,問他皇帝的行蹤。
卻在宮道盡頭,看到了青蘿的鐲子。
那裡,是貴妃的寢宮。
我走了過去,又看了眼四周,竟然一個人都沒有。
按理說,她如今就算是廢妃,也該有人把守著才是。
我猶豫片刻,撿起帕子,往裡走。
我的手剛碰到殿門,便聽得裡頭傳來貴妃的質問聲——「所以,這些年來,您早就厭煩了臣妾,是嗎?」
「那些獨寵,不過是作戲而已。」
「您冷眼看著我在後宮害了那些孩子,得罪了滿宮妃嬪,還有她們背後的母族,都是為了此刻!」
我的心一瞬間像是被人攥住,有些呼吸不上來。
像是過了一個時辰那麼久,我終於聽到皇帝的聲音。
「是。」
所謂的青梅竹馬、年少情誼,全都是假的。
貴妃癡癡地笑起來。
她笑夠了,又道:「真正讓您厭煩臣妾的,是那日的那二十杖吧?」
其實,也不算二十杖。
那日並沒有打完,只打了一半而已。
「還有,蘇婕妤得寵,也是因為她?」
我靜靜地聽著。
皇帝沒回答。
貴妃卻像是已經知道了答案,她突然開口,聲音很ťũ̂ₑ大。
「你看,君恩如流水,男人的愛實在太不靠譜了,全都是可以演出來的。今時今日,他因為你對我不耐,甚至起了殺心。」
「你怎知,來日他就不會為了旁人想殺你?」
說完這句,她的話音止住。
下一瞬,我聽到什麼東西撞柱的聲音。
我面前的門也猛地被人打開。
皇帝看著我,眸色微變,「你……你怎麼在這?」
我看了眼他的身後。
貴ṱû⁷妃還有一口氣,正在無聲地說著什麼。
我辨認了好一會,才知道,她說的是——李嬤嬤跟了我多年,今日也是本宮脅迫她……
她沒說完,便悄無聲息地閉上了眼睛。
可我就是聽明白了那未說完的話。
李嬤嬤帶走了青蘿,誘我來了這裡。
此乃貴妃脅迫,非她本意。
我收回視線,看向皇帝,主動靠在他身上。
「臣妾只是想來問問,方才送過來的糕點好吃嗎?」
皇帝沉默片刻,點頭,「好吃。」
騙子。
那糕點還沒送過去呢。
29.
從行宮回來以後,除了乾清宮,皇帝便只來靜安宮了。
這儼然是後宮獨一份的恩寵。
他親手為我在靜安宮搭了個秋千,我要什麼,他就給什麼。
算得上有求必應。
我想,原來這就是寵冠六宮的感覺。
貴妃死後,宮裡著實消停了好一陣子。
所有人都說皇帝愛我。
宋青青這麼說。
貴妃也這麼說。
他也確實是這樣做的。
為了我,他幾乎虛設了後宮。
眼看著選秀的日子快要到了,朝臣的摺子上了一波又一波。
他卻始終置之不理。
就連皇后也在晨起時專門留住了我,讓我幫著勸一勸。
……
不是。
你是皇后還是我是皇后啊。
但她既然開了這個口,我就得應。
臨走前,她卻突然叫住我。
「對了,聽說你還有個姐姐?」
我轉身。
她的神情沒什麼變化,卻又仿佛帶了絲同情。
我沒多想,「是,不過已經走了很多年了。」
可沒過多久,我就知道這個眼神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那日,正好是我的生辰。
我不想大辦,便跟皇帝說好,我親手做幾個菜,到時請他來我的寢殿慶祝。
可當晚,我將菜熱了一遍又一遍。
他卻始終沒有來。
紅袖有些著急,問我要不要過去問問。
我拉住她,「算了。」
其實,我應該失望的。
可大概是在皇帝身上體會了太多次這種期盼落空的感覺,我只是覺得有點累。
他若真有心要來,今夜怎麼都會來的。
就算不來,也會讓人來跟我說一聲。
接下來的兩日,皇帝既沒有翻牌子,也沒有來我的殿中。
後宮隱隱有猜測,說我這陣子風頭太盛。
如今只怕是要徹底失寵了。
又過了兩日,我在宮道上遇到了陳德全。
他看起來慌慌張張的,似乎有事要辦。
我叫住他。
他嚇了一跳,連忙開口,「娘娘,奴才……奴才還有事。」
我點了點頭,沒多說什麼。
當晚,宮中就有傳言,說皇帝在宮中藏了位美人。
那美人昏迷多日,皇帝一直在照顧她。
這樣的事,還是頭一遭。
次日一早,眾妃請安的時候,皇后便稱病不見人了。
她們便不可避免地將目光放到了我身上。
「皇后娘娘抱恙在身,薑嬪不如去勸勸陛下?」
「對啊,藏在宮裡頭終究不是個事,不如帶出來,趕緊封個位分,也好堵住大家的嘴。」
我笑了笑,「這事還是等皇后娘娘做主吧,本宮人微言輕,也做不了什麼。」
說完,我便回了靜安宮。
我數了數,我已有快十日沒見過皇帝了。
看來,這次的美人,與宋青青不同,應當是真的。
男人的愛,果然不可信。
我心口堵著一口氣,也沒去尋皇帝。
直到我去御花園賞花,正巧碰到下朝的皇帝。
他走得很急。
我思索片刻,跟了上去。
我總覺得,前面有什麼在等著我。
我的掌心全都是汗。
我跟著他走了片刻,才到一處寢殿前。
我心下稍定。
看來,這就是那位美人的藏身之處了。
穿過九曲回廊,日頭正盛,我瞧見,有個美人,從殿中掀簾出來,她身形窈窕、弱柳扶風。
皇帝走近她,像是不敢觸碰一樣,手伸了好幾回,才敢小心翼翼地牽住美人的袖子,扶她下門檻。
有風吹過,滿園芬芳。
美人抬首,彎彎的柳眉下,有一雙明淨清澈的雙眸。
其態如蓮,美不勝收。
赫然是一張我朝思暮想的臉龐。
姐姐。
是我的姐姐,宋蓮月。
我什麼都明白了。
30.
我離開了這處寢殿。
我回去以後,很是失魂落魄了幾日。
去乾清宮前,我先去了一趟鳳儀宮。
然後在皇后口中,聽到了那段過往。
皇后算是姐姐的師妹,年少時,她們便在一起學琴。
「你姐姐很有天分,她是本宮見過最有才華的姑娘。所以,陛下對她一見鍾情的時候,本宮一點也不意外。」
「那時,我跟陛下已經定下親事了。我是先帝為他選定的正妃,他雖不喜我,面上卻還是要過得去的。」
「他來尋我的時候,正好撞上了你姐姐。自此,不能忘,未曾忘。」
「她死的時候,本宮還狠狠地松了一口氣。可你來了,你跟她生得其實不算像,所以陛下起初對你並沒有什麼心思。可後來……」
後來,他看到了我寢衣上的睡蓮。
「這些年來,陛下一直沒有放棄尋找她的下落過。直到前些日子,才終於找到她。你姐姐過得其實不好,她當年看上了一個馬奴,為此不惜假死私奔。
「可馬奴死了,她自己也生了重病,還有個年幼的女兒要撫養。」
「本宮知道的,只有這些了。」
我的心痛得厲害。
我記起了那個馬奴。
我那時候很崇拜他,他生得很高,很俊秀,經常會給我買好吃的。
姐姐每次出去,都是他陪著。
若沒有選秀這回事,以我爹娘的性子,未必不會應了這門親事。
我聽完,抹了抹淚,便去了乾清宮。
陳德全守在殿外,看見我,連忙過來攔住。
「娘娘,陛下這會正在忙……」
我看了他一眼。
看來,我姐姐這會確實在裡面。
我朝裡面喊道:「姐姐!」
只喊了兩聲,我便看到姐姐從乾清宮沖了出來。
她看到我,眼底含淚。
「阿枝。」
我喉頭一哽,抱著她,拍她的肩,「是我。」
皇帝從殿內出來,正好看到這一幕。
他的神色很複雜。
我看不太懂,也不想去懂了。
我問姐姐,「你怎麼會來這?「
「陛下說你在這裡,我就來了。可我來了這麼久,都沒見到你,我剛才還在問陛下,什麼時候能見到你,沒想到你就來了。」
我哄她,「我之前有事,這不,一閑下來就來見你了。」
姐姐抿了抿唇,似乎想跟我說抱歉。
為當年假死之事。
我連忙打斷她,「走吧,跟我去我宮裡住幾天,嗯?」
說完,我沒看皇帝,便直接將姐姐帶去了靜安宮。
我們像從前一樣,窩在一起說笑、吃東西。
到了夜裡,等姐姐睡熟,我才出了靜安宮。
卻不料,剛邁出靜安宮的大門,就看見陳德全正站在那。
他看見我,連忙走過來。
「您竟然真的出來了。」
「陛下讓你在這等的?」
「正是,陛下這會還在宮裡等您呢,叫奴才來接您。」
我不置可否。
我進去的時候,皇帝正負手站在屏風旁。
他聽到動靜,轉過身來,看向我。
他的面色如常,甚至還問我,「怎麼也不多穿點,夜裡涼。」
我笑了下,沒回他這話,開門見山道。
「陛下還沒說,您把臣妾的姐姐接進宮,是想做什麼?」
皇帝沉默地看向我。
我理了理思緒。
「她已經成過婚,有一個女兒了!!她若想進宮,幾年前就來了,就已經是您的女人了。」
皇帝凝眉,看我片刻。
「那你怎知她如今就不願呢?」
他這話一出,我終於確定,他打的原來真的是這個算盤。
我越來越看不清他了。
我攥著掌心,差點就要淌下淚來。
他又道:「況且,朕封妃,本來也不必經過你的同意。」
我走過去,握住他的掌心。
我靠近他,帶著哭腔,「您對她只是執念罷了,陛下,您忘了嗎?是您將我從雨裡抱起來,將我從貴妃的杖下帶走,芳菲閣中,行宮之內,是我一直陪著您。」
「我可以在衣裳上繡一輩子的蓮花。」
「我……臣妾愛您一生,一輩子陪著您。」
我抱住男人,一刻也不鬆開。
他的掌心放在我的背上,遲遲沒出聲。
我看向一旁的牆壁,掙開他,直接就要往過撞。
「既然陛下不同意,那臣妾只好一死了之了……」
他猛地攥緊我的手,「你瘋了!?」
他的眼神發狠。
「這是你方才自己說的,你要一輩子陪著朕。」
我點頭,「是。」
他低頭,吻向我的唇,沒一會,我就聞到了血腥味。
「那朕問你。」
我被吻得迷迷糊糊,「嗯。」
「你要朕捨棄年少摯愛,朕照辦了。」
「若來日你與昔日竹馬重逢,朕要你也不許跟他說話,對他笑,你可願意?」
我怔了怔。
皇帝冷笑一聲,捏住我的下巴,「告訴朕,你願意。」
我想起姐姐,不敢遲疑,「臣妾願意。」
31.
我送姐姐出宮那日,爹娘一道來宮門口接她,抱著她哭了好一陣。
我看到了那個孩子,只有一歲,生得粉雕玉琢地,甚是可愛。
她的手在空中搖了搖,牙都沒長齊。
「姨,姨姨。」
我從她的眉眼間,依稀看到了那個總是沉默地立在姐姐身側之人的影子。
將她送走,我往回走。
就看到皇帝正在那等我。
他掌心對著我。
就像那夜在竹林中一樣。
他問我,「怎麼?你有氣。」
我牽了上去,跟著他往回走。
走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開口,「朕當時之所以敢放手去做行宮一事,多虧了一名良將幫朕鎮守紫禁城。」
我點頭。
這事他之前就跟我說過了。
怎麼還要再說一遍。
「那這位將軍一定年少有為。」
皇帝扯唇,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當晚,明華宮便傳來消息,蘇宛月要生產了。
後宮眾人連夜趕去了明華宮。
說起來,從行宮回來,蘇宛月還讓人來請過我好幾次。
說是有事要告訴我。
我全都找藉口推脫掉了。
她身懷六甲,我若去了,發生什麼事,我就是有八張嘴也說不清楚。
可這晚,站在外頭,聽著她在裡頭淒厲的哭聲,我的心還是忍不住揪了揪。
皇后撚著佛珠,嘴裡不停地念著經。
盛元帝就站在不遠處,很冷靜地望著這一切。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終於傳出嬰兒的啼哭聲,有宮女從裡頭出來,將孩子抱到皇帝面前。
我看了眼,是個皇子。
過了會,又有個宮女從裡頭跑出來,著急忙慌地對我說。
「婕妤只怕要不行了。」
說著,她跪到我面前,「她說,想要見您一面。」
我看向皇后。
她點了點頭。
我往裡走,看清眼前一幕,心底不由縮了一下。
蘇宛月睜著眼,看我。
「南枝。」
我走過去。
她臉色很蒼白,血色全無,「我死後,你來撫養他,好不好?別人我都信不過。」
我蹙眉,「你不怕我害他,故意養廢他?你最好自己好好活著……你自己的孩子,自己養。」
蘇宛月搖了搖頭,「我不行了。」
「我只是,太愛他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所有人都好奇我是怎麼得的寵,你這麼聰明,應該已經猜到了吧?」
「我模仿你的身形、妝容,你的一切……」
「那段日子,真好啊。」
「他只是我一個人的,沒擁有過那樣的他也就罷了,可老天偏偏讓我有過那樣一段時光。」
我忍不住開口,「所以,你將這些告訴了貴妃?」
於是,那時候的貴妃才沒忍住,想要直接打死我。
我提了口氣。
「所以呢?你如今生死一線,他卻在外頭逗著孩子,這樣的他,你也喜歡?」
蘇宛月的眸光黯了黯,最後還是答:「嗯。」
「這些我已交代過陳寶了,他……」
還未說完,她便咽了氣。
麻煩精!
蘇宛月!
死了還要扔給我一攤子事。
我看了她一會,這才走出殿外。
眼睛有點澀。
但我沒哭。
她才不值得我哭。
陳寶正跪在皇帝面前說著些什麼,見我出來,連忙跪過來。
「娘娘,蘇婕妤生前交代過奴才,讓奴才跟著您。」
皇帝也看向我。
看來,他已經知道了蘇宛月的臨終所言。
我看向陳寶。
原來這就是蘇宛月沒說完的話。
他觸及我的視線,忽然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扇自己巴掌。
「啪。」
一邊扇,他一邊說。
「之前都是奴才的錯,奴才以後一定改掉那些壞毛病,唯娘娘馬首是瞻。」
過了好一會,眼看著他的臉快要被打得不成樣子。
我才點頭,「行吧。」
32.
蘇宛月這個孩子,是皇帝的長子,意義非凡。
按理說,就算她死了,也不該由我來撫養的。
可帝后沒什麼意見。
這事也就定下了。
因著我要撫養孩子,皇帝特意晉了我的位分。
我從薑嬪,變成了薑昭儀。
他還親自為這孩子取了名字。
叫蕭乾。
若是江宛月聽到這名字,只怕要得意死了。
不過她沒有這樣的好福氣。
說來可惜,她的身子一向好,怎麼懷個孕就沒了呢。
蕭乾很好動,早哭,晚也哭。
除了我跟陳寶,就連皇帝抱他也沒用。
每到這時,陳寶就嘿嘿地朝我笑,「娘娘,您瞧,您把奴才留下,也是有點用的吧。」
青蘿在旁邊聽了,直翻白眼,壓根不給他好臉色。
孩子滿月的時候,皇帝大赦天下。
他還特意宴請了群臣。
宮宴上,我看到了姐姐跟爹娘。
皇后稱病沒來。
我坐在皇帝的下首,聽到陳德全跟他說了一句,「陛下,那位讓人傳話,說是可能來不了了。」
皇帝聽完,似乎松了一口氣。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眸中帶笑。
我覺得有點奇怪。
他今天一天,其實感覺還挺緊張的。
宴至中途,殿中突然進來了一個人。
他穿緋色的官袍,眉眼清正,一看便知是個謙謙君子。
我的手突然頓住,差點打翻了酒杯。
下一瞬,我的手就被人攥住。
我看向身側。
是皇帝。
他傾身扶住我,「瞧瞧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我回過神來,沒敢再看殿中的人。
此人,我同他自小相識,甚至差點定下婚事。
只差一點,我就是他的妻子了。
上次跟姐姐見面,我其實有心想問一問他的事,可話到嘴邊,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這會,真正見到了他,卻又覺得,這些事,不知道也好。
兩年過去了,我們的人生早就沒有彼此了。
過了會,陳寶過來,說是蕭乾又哭鬧了。
他哄也不管用。
沒了法子,我只好匆匆離席。
等哄好蕭乾,回來的路上,我撞見了一個人。
他站在亭邊,身形蕭肅,眉目卓然。
就像昔年的花燈會上,我隔著滿城燈火望他,似乎也是這樣的景象。
我彎起唇角,本想對他笑一下。
卻突然想到那句——「若來日你與昔日竹馬重逢,朕要你也不許跟他說話,對他笑,你可願意?」
於是,我慢慢抿住唇,收回了視線。
我當作自己從來沒看見他一樣,繼續往宮宴的方向走。
走了沒一會,我的帕子掉落。
我彎腰去撿,卻不經意看到不遠處的假山,露出了一角明黃色的衣擺。
我當作沒瞧見,撿完,就走了。
33.
蕭乾半歲的時候,皇后已經專心禮佛,極少出門了。
就算有人求見,她也總是拒之門外。
陳寶跟我說。
「奴才之前還跟著師傅的時候,聽他說過,帝后之間感情一直極淡,皇后娘娘也從不跟人爭風吃醋。他們年少相識,陛下經常會去找皇后娘娘閒聊,卻坐坐就走了。」
最後,他躊躇了好一會,才開口。
「他們之間,比起夫妻,更像是友人。」
「娘娘不必為此傷懷。」
我點頭,「嗯。」
這半年來,或許是因為皇帝極少來後宮。
就算來,也一大半都是宿在我這。
妃嬪之間的明爭暗鬥也少了許多,閒暇的時候,還會約著一起打打葉子牌。
皇帝心中, 一直惦記著一件事。
「朕這麼勤快, 怎麼你這肚子一點動靜都沒有?」
我無奈地回他, 「臣妾也不明白。」
他不死心, 要找太醫替我調養。
調養來調養去, 我卻時常反胃起來, 就連食欲也變差了許多。
最後一回,太醫診著我的脈, 為難地開口。
「昭儀娘娘身子康健,沒什麼毛病啊。」
這樣的話,皇帝已不知聽過了多少次。
這回, 他卻像是忍無可忍一樣, 忽然掀翻了案上的東西。
太醫嚇得連忙跪下。
皇帝忽然握住我的脖頸,「你非要這樣折磨朕,是不是?」
他這樣聰明,當年能看出我在裝病。
如今自然也能明白過來, 是我不想要他的孩子。
他的手越收越緊。
我看向他, 「臣妾怕死,有錯嗎?」
他忽地沒了力氣,拂袖而去。
帝王手段,我沒辦法多說什麼。
只是有時候, 我仍覺得膽寒而已。
我爹愛重我娘,一輩子就她這麼一個女人。
可我從小就愛在外頭玩, 什麼寵妾滅妻、去母留子的手段聽過不少。
可到底還是有些膽寒。
這日以後,皇帝雨露均沾, 將整個後宮輪流寵倖了一遍。
沒過多久, 便接連傳出了喜迅。
我抱著蕭乾在院子裡蕩秋千。
紅袖勸我, 「您何必跟陛下鬧成這樣?將來, 若其他皇子陸續長成……」
我看著懷中的蕭乾。
「我沒想跟他鬧。」
「我是真的怕死。」
我這一輩子, 都怕死怕得要命。
我跟皇帝的關係, 開始變得微妙起來。
他也不太進後宮了。
陳寶有時從殿外回來,會告訴我。
「陛下這會在殿外站著呢, 娘娘要不去瞧瞧?」
我當作沒聽到,繼續逗著蕭乾。
除了那次擋箭,我還沒病得這樣重過。
太醫來把過脈, 說是鬱結於胸, 心底藏的事太多了,才會這樣。
我病了好幾日, 皇帝卻一直沒來看我。
直到有一夜, 半夢半醒間, 我感覺到有人在撫摸我的臉。
就像芳菲閣那一夜一樣。
男人在黑夜中望著我, 「朕如你所願。」
「朕這輩子, 有這幾個孩子,也夠了。」
「往後不需要了。」
我沒說話, 怔怔地看著他。
我忽然想起什麼, 問他, 「陛下,我姐姐入宮那次,您是故意讓我發現的嗎?」
我的聲音很輕。
可我知道, 他聽到了。
四周很靜,我只能聽見他細微的呼吸聲。
許久,他道:「是。」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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