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勝還朝後,我嫁給了裴晏。
他於萬千將士前起誓:
此生不求子,不納妾,只我一人。
人人都說,他愛我如命。
可婚後第三年,他養了我的庶妹作外室。
和我的阿弟商議著:
「七日後,你定要哭得情真意切,說不放心霜霜。」
「求陛下將霜霜許給我。」
「如此,你阿姐才不會同我哭鬧。」
真傻。
何必這麼麻煩?
我早在陛下面前為他求了一紙婚書。
一紙和離書。
七日後,我便離京了。
01
「婚書?」
陛下很是詫異:「裴晏和……謝容霜的?」
我俯跪在地:
「是的,陛下。」
勤政殿安靜了一瞬。
不怪陛下這麼意外。
謝容霜是我的庶妹。
自小,我與她兩看生厭,水火不容。
而裴晏,是我恩愛多年的夫婿。
三年前他求娶我。
持少將軍令,于萬千兵士前立下軍令狀:
此生不求子,不納妾,只我一人。
共赴白頭。
可現在,我跪在御前,為二人求親。
但下一瞬,陛下仿似已經了然。
歎口氣:「這便是你請纓前往北疆駐守的原因?」
近月北夷頻繁試探。
陛下愁了許多日,為難遣誰前去震懾。
半個時辰前,我來到勤政殿。
自動請纓。
「臣女曾在北疆征戰六年,與北夷的和平條約,更是臣女親手簽訂。
北夷若想違約,自得先問過臣女!」
「此事你可與裴晏商議過?」
「臣女還有一事相求。」
我抬起頭,複又俯身:
「陛下,請再賜臣女一紙和離書。」
這次沒有沉默。
大抵是已在意料之中了。
只餘光瞥見筆墨飛動。
少頃,兩張明黃的聖旨已在眼前。
我正要謝恩,陛下卻又歎一口氣:
「容音,晏兒這孩子,朕看著長大的。」
「少時不著調,這些年卻愈發沉穩。」
「待你的情意,更是有目共睹。」
「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誤會?」
誤會嗎?
我不由扯了扯唇角。
「朕再給你七日吧。」
「七日後的瓊林夜宴,朕再公佈此事。」
「屆時你若仍持己見,朕,親自送你出京!」
我望著上座威嚴卻滿目慈愛的國君。
再次俯身:
「容音,謝陛下恩典!」
02
回府時,天空飄起細雨。
老遠就看到裴晏撐著油紙傘,等在門前。
一見我的馬車,欣喜迎上來。
「怎去了這樣久?」
「陛下又留你下棋了?」
「天晚了,可用過晚膳?」
扶著我下車。
手裡的傘下意識地向我傾斜。
只是他一靠近,我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
掃一眼他的鞋履。
鞋尖有泥。
再看他衣襟。
難得淩亂。
露出的白色裡衣上,隱約可見一抹紅。
前後一個時辰而已。
這都等不得,要親密一番啊?
「夫人?怎麼了?」
我撫撫他衣衫上的口脂:「今日又去脂粉鋪子了?」
全京城都知道,裴晏愛逛脂粉鋪子。
不僅逛,還往臉上招呼。
「老子就愛給夫人試,怎麼了?笑屁笑!」
他自小是京中紈絝,只在遇見我後收斂了全部脾性。
一門心思討我歡心。
「是……是啊。」裴晏眼神躲閃了一息。
馬上恢復常色:「今日沒什麼好貨色,過兩日再去給夫人選。」
我笑笑,不再說什麼。
他送我到廊下,又突然道:
「夫人,今日戶部事多,我還要去一趟。」
「今夜……便不回了。」
「風大雨急,你一定蓋好被衾,嗯?」
我望著他。
滿眼的關切。
做不得半點假。
連我點頭後,他還在三步一回頭。
萬分不舍。
可色令智昏,原來是真的。
戶部既那樣忙碌,今日,裴侍郎又哪能得閒。
去逛脂粉鋪子呢?
03
我讓海棠駕了輛下人用的馬車。
遠遠跟在後面。
裴晏很急。
一路疾馳。
到了城西糕點鋪子時,下車,買了一包桂花糕。
那是謝容霜的最愛。
曾經我跟他講我的小時候。
說不小心碰掉了謝容霜的一塊桂花糕。
被庶母罰跪在院子裡一整晚。
他一口牙幾乎要咬碎:
「待我回京!關了全京的糕點鋪!」
「叫她這輩子都吃不上桂花糕!」
可現在,店老闆笑著問他:
「裴大人又來給夫人買桂花糕啊?」
他笑著答:
「可不。我家娘子,就好這口。」
不是夫人。
是娘子。
再上馬車,車速更快了。
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奔到一處宅院前。
甫一停下,鵝黃色的身影飛撲而來。
「裴郎!」
儘管早有準備,親眼看到這一幕。
心頭猶如一記重錘。
怎會是誤會呢?
謝容霜已經給我遞了兩個月的紙箋。
從情意綿綿的藏頭詩。
到深情款款的一句句「霜霜」。
都是裴晏的字跡。
怎會是誤會呢?
我親耳聽到裴晏和我的親弟弟商議。
如何讓謝容霜光明正大地進門。
此刻他摟著謝容霜,更是動情得難以自抑。
不顧一眾僕人在場。
捏著她的下巴就吻下去。
04
我沒想過嫁裴晏的。
我出身將軍府。
但母親早逝,父親沒落。
十多年來,京城早沒了「謝將軍」這號人物。
裴晏不同。
他的母親是長公主,父親是當朝首輔。
我去軍營,是死裡求生。
他去軍營,是長公主被他氣得無法。
丟過去磨性子。
認識他的時候,我十二,他十六。
一開始,他只覺得我是個新奇玩意兒。
一堆男人的軍營,居然來了個女嬌娥。
後來他發現。
他處處不如我。
紮馬步不如我穩。
射箭不如我准。
連吃飯,都不如我狠。
「死丫頭,不那麼拼能死啊?!」
他從逗我,到不服我。
再後來,也不知哪天開始,他不喊我「死丫頭」了。
他喊我「容音」。
我及笄那日,他遞給我一根金簪:
「小爺喜歡你。」
「你嫁給小爺唄。」
我沒理他。
此後又三年。
長公主早讓他回去。
他說我不回,他不回。
他跟著我,小戰,大役,受傷,立功,立功,受傷。
每次受傷,他都要問:
「都要死了,嫁我唄?」
我說:「不要。」
最後一次,是和北夷的最後一戰。
那次他沒受傷,我受傷了。
那詐降的兵士一槍朝他扔過去時,我來不及多想。
直到長矛穿過腹部,裴晏悲慟大斥。
我低頭,滿身的血。
罷了,他為我擋過那麼多次刀。
這次,且當兩清了。
可這次,他們說,裴晏幾乎瘋了。
軍醫說我性命難保,他便找御醫。
御醫束手無策,他又找江湖遊醫。
江湖遊醫也搖頭,他求上了神佛。
九千九百九十九級臺階,他一步一拜。
最後跪在佛前。
說我不醒,他不起。
我醒來的時候,手裡捏著平安符。
他卻瘦得脫了形。
那之後,便是軍前求娶。
我腹部受傷,不能孕育子嗣。
他便說不求子。
我憂慮門第差距,他便說不納妾。
「此生只你我二人,共赴白頭,好不好?」
我點頭了。
我想,死也不過如此了。
還能如何呢?
可原來,真的有比死,更讓人痛徹心腑的事情。
05
我給陛下遞了信。
「容音心意已決,謝陛下厚愛。」
陛下回了我一塊權杖。
當年我在北疆時的北伐軍令。
握在手中。
冰冷,卻分外踏實。
所以謝容霜的紙箋再次送來時,我只冷眼瞧著。
這次的紙箋上,密密麻麻寫了各種名字。
孩子的名字。
是啊。
謝容霜有孕了。
所以裴晏才等不及要她進門。
他不想他的第一個孩子,出身不乾淨。
可那又如何呢?
我讓海棠拿來木匣子。
婚書、和離書整齊地躺在其中。
隨手打開妝奩。
將兩個月來的所有紙箋,連同剛剛那張。
一併放入匣子。
既要送禮,禮當豐厚。
06
裴晏送了我一根簪子。
自從那年拒絕他的金簪,他熱衷於給我雕刻木簪。
只他那雙手幹不來精細活兒。
每次都傷痕累累。
這次也不例外。
「夫人,吹吹?」
他彎著桃花眼,將手伸到我眼前。
我很自然地想到這雙手摁著謝容霜親吻的樣子。
一手捏著她的下巴,一手扣著她的後腦。
親得她連連後退。
「近來怎麼總也不開心的樣子?」
「可是何人惹你不高興了?」
「你告訴我,小爺我馬上提刀砍了他!」
裴晏蹲下,握住我的手。
「容音,你知道的,我最捨不得你難過。」
我望著他,笑了笑:
「沒什麼。有些憂心北疆事宜。」
「莫擔心,今日我約了謝紹……」
像是意識到自己失言,頓了頓。
還是道:「商議此事。你要不要一起?」
我故意做出考慮的模樣。
少頃,才搖頭:「今日有些疲乏,你們去吧。」
他不著痕跡地鬆口氣:
「那你好生歇息,我先過去。」
前腳剛走,後腳紙箋遞進來。
「明月樓,攬月廳。」
生怕我不去,特地染了她的常用香。
07
其實我知道謝容霜想幹什麼。
她等不及,以勝利者的姿態向我炫耀了。
裴晏和謝紹今日約在明月樓。
謝紹是我阿弟。
我同父同母的阿弟。
五日前,我就聽見他們商議了。
「朝廷武將青黃不接,東荒、南嶺、西域,都需重兵。」
「北疆又再生亂,陛下定在為派誰去震懾頭疼不已。」
「你已裝病半月,再堅持七日,等到瓊林夜宴。」
「陛下焦頭爛額時自動請纓,前去北疆。」
「陛下必定銘感於心。」
「此時你再提,北疆一去數年,放心不下仍未出嫁的霜霜。」
他們計畫了一齣感人肺腑的「陣前托孤」。
由謝紹出面,說謝容霜傾心裴晏多年。
求陛下,將謝容霜指給裴晏。
哪怕是妾。
如此,算不得他裴晏違背誓言。
「你阿姐最是疼你,由你提出,她既捨不得怪你。」
「也不會同我哭鬧了。」
多麼兩全其美的法子啊。
不愧是首輔大人和長公主的親生子。
明日便是瓊林夜宴。
他們此時約見,無非是再次商議此事。
謝容霜也無非是想叫我聽見他們的背叛。
但我還是去了。
剛到門口就聽到裴晏的歎息:
「你阿姐近來心緒不佳,明日不知是否還是會生氣。」
「姐夫的意思是,明日……取消?」
裴晏沉默。
片刻,又歎息:「霜霜的肚子等不得了。」
「那……」
「這樣。」裴晏聲調一沉,「明日你務必,咬死她不能生育。」
「說不能為裴府綿延子嗣,你謝家心中有愧!」
「你阿姐慣來明事理。」
「即便再不喜霜霜,霜霜生下的孩子,也流著她的血不是?」
我捂著心口。
可原來,痛得久了,是會麻木的。
我轉身。
回府。
只將那張紙箋,繼續扔進匣子。
08
第二日,裴晏回了個大早。
親自為我描眉梳妝。
他總說,要叫我一出門,旁人就看得出。
我是這京城最幸福的女子。
他表現得那麼如常。
就連在瓊林苑遇見謝容霜,都如初見她那般。
皺著眉,「嫌棄」地往我身邊靠了靠。
「阿姐,姐夫。」
謝容霜今日淺妝,又嬌又嫩。
行過禮便乖巧地跟在我身後。
「呀……」
「咕嚕」一聲,一個木雕人偶從她袖中滾落。
裴晏當即臉色就不太好看。
哦,是他雕的啊。
給她一個人偶,給我一根木簪。
是她那人偶剩下的廢料?
「你若閑著無事便去找謝紹。」
「找你阿姐做什麼?!」
裴晏低眉冷斥。
謝容霜當即紅了眼眶。
一跺腳,走了。
「霜……」下意識想追,看到我,斂住神色:
「容霜真是沒規沒矩!」
又笑:「夫人喜歡人偶?」
「那下次不做木簪,做人偶好不好?」
我也笑ŧű̂ⁱ。
搖頭。
都要結束了。
還什麼木簪人偶的?
入席時,謝容霜才回來。
一言不發地坐在我和裴晏身後。
我並不在意。
反倒是謝紹。
遠遠地坐著,並不近我們的身。
一邊「咳嗽」一邊囑咐了下人過來:
「姑娘,姑爺,公子說他久病未愈,特命小的過來給二位問好。」
「他便不過來,免得給二位過了病氣。」
挺好。
做戲做全套嘛。
整場宴席,裴晏給我夾菜倒酒,無不殷勤。
謝紹一見我的目光掃過去,便彎眉對著我笑。
仿似還是當年那個拉著我的衣角。
以我為天的阿弟。
直到陛下嘉賞完今年的新晉進士,兩人的肩膀不自覺地繃緊。
開始頻繁地交流眼神。
待到陛下說起「北夷」,裴晏朝謝紹略一點頭。
唇角揚起一個勢在必得的笑。
再看謝容霜。
雙眼閃亮,連挑釁我都忘了。
直勾勾盯著謝紹。
仿佛打算下一瞬,就起身領旨謝恩了。
直到——
「陛下,微臣雖有恙在身,但北夷人幾番挑釁,著實可恨!」
「微臣願……」
陛下擺了擺手。
「此次戍邊人選,朕已有定論。」
謝紹一愣。
「可北夷最是忌憚謝家人,微臣以為,沒有人比微臣……」
「謝容音,接旨。」
帝王的聲音威震全場:
「朕,著封你為鎮北大將軍,賜,北伐軍令,率十萬大軍。」
「鎮守北疆,明日啟程!」
現場詭異地安靜了一瞬。
也不知誰手中的酒盞。
突然掉了。
09
「陛下!」
趕在我領旨謝恩之前,裴晏匆匆起身:
「陛下!吾妻當年為救我,身負重傷,根基有損,如何再去得那極寒之地?」
「陛下,我阿姐身子嬌弱,又已嫁做人婦。」
謝紹也急急跪下,「謝紹願代姐出征,定不負陛下所托!」
陛下望著我。
眼底有了幾分猶豫。
我面色堅定,輕輕搖頭。
北疆寒涼,卻愜意自由。
京城繁華,如烈火烹油。
容音願此生,駐守邊疆,為國盡忠。
謝容霜恰在此時出列:
「姐夫,阿姐身子弱,陛下怎會沒考慮到?」
「只是帶兵過去而已,想必很快便回了。」
「阿弟,你雖有三年沙場經驗,聲望哪及阿姐?」
「快快起來,莫要讓陛下為難了。」
「大膽!」陛下身邊的內侍一聲高喝。
「何處來的蠻女,竟敢在陛下面前放肆?!」
謝容霜嚇得面色一白,噗通跪下:
「我……容霜……霜霜……」
話沒說半句,人先哭了。
陛下厭煩地擺擺手。
裴晏和謝紹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上前兩步:
「那便求陛下多寬限幾日吧。」
「大軍先行,容音殿后,給臣和臣婦幾日時間準備。」
晚幾日?
我蹙眉。
「阿舅…ţŭ⁷…」裴晏低低地喚。
陛下看看我,又看看裴晏。
到底神色鬆動了:
「罷了,五日後,謝將軍離京,朕,親自餞行!」
10
五日。
我摩挲著袖中的北伐軍令。
陛下到底疼愛這唯一的外甥。
大抵是希望這五日裡Ṫú⁺,我與他之間,還有轉圜。
「夫人,這樣重要的事情,你怎都不與我商量幾句?」
「你這幾日憂愁,就為此事對嗎?」
「阿舅委實過分,竟半點風聲都不與我透露!」
回到家,裴晏便似慌了陣腳。
讓下人將庫房裡多年前的庫品全部拿了出來。
「這龍舌弓需得帶上,當年多虧它,你一箭取那蕭狗賊性命!」
龍舌弓,以龍筋為弦。
是十六歲那年,裴晏遍訪江湖名士。
給我的生辰禮。
「這梅花匕也得帶上,若遇敵寇,近戰首選!」
梅花匕,一匕兩頭,削鐵如泥。
裴晏花了上萬金,才求得一把。
是我十七歲的生辰禮。
「還有這金絲甲!輕薄如翼,刀槍不入,沒想到還能派上用場。」
十八歲,我重傷昏迷。
裴晏如癲如狂。
明知再用不上,還是遣工匠,花了近半年製成一件金絲甲。
有那麼段時日,看它穿在我身上方能安心入眠。
心頭又微微瑟縮。
裴晏將庫品倒騰了個遍,這也想帶,那也想帶。
「罷了!就帶這三樣。」
他竟信了謝容霜那些話:
「你去嚇嚇那些北夷人,最多月餘,也該返京了。」
「誒?這是何物?」
他拿起妝奩上的木匣。
我的心提了提。
木匣裡面,自然是陛下親賜的。
他和謝容霜的婚書,我和他的和離書。
以及,謝容霜那些費盡心思送來的紙箋。
我本打算今夜同他攤牌。
可五日後再離京的話……
「容音?」
「這是……」我猶豫。
裴晏一笑,自己開了蓋子。
卻正在此時:
「大人!戶部那邊……那邊……」
幾乎只一息,裴晏推回蓋子。
急急起身:「夫人,想必戶部有急事。」
「我若晚歸,不必為我留燈。」
匆匆往外去。
屋子裡的物品,琳琅滿目。
靜默無聲。
我打開浸出汗漬的手心。
笑了一聲。
又一聲。
11
第二日一早。
我去了京兆府。
原本,該同裴晏一道的。
但我想,沒必要了。
京兆府尹看到我手中的聖旨,非常驚駭。
一句話不敢多說,一個字不敢多問。
親自將和離手續辦齊,恭恭敬敬地將我的戶籍遞給我:
「不知將軍的戶籍,是落回謝家,還是另立一戶?」
「若另立一戶,是落在京城,還是移去北疆?」
「若落回謝家……」
我並不多說什麼。
只拿紙筆,寫了封文書。
那府尹看清後,驀然瞪大眼,半點聲音都無了。
「有勞趙大人了。」
遞上文書,我轉身離去。
下午,我讓海棠清點我的嫁妝。
原以為隨大軍出行,嫁妝是帶不走了。
但既然殿后獨行,不帶走,豈不便宜了旁人。
傍晚,我帶著海棠處理幾樣大件。
其實東西不多。
我嫁給裴晏的時候,謝家已是強弩之末。
加之庶母阻攔,父親翻箱倒櫃,才湊了那麼幾樣拿得出手的物件。
但賴不住有人一直盯著我的行蹤。
在賣最後一套頭面時,謝容霜來了。
「哎呀,阿姐這麼缺銀子啊?」
「不是說姐夫寵妻無度,最愛為阿姐一擲千金嗎?」
「怎淪落到這般田地了?」
我懶得搭理她。
她偏要湊上前來,壓低聲音:
「別裝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演什麼。」
「不就是欲擒故縱?」
「謝容音,你該不會以為,這樣就能贏得過我吧?」
她刻意挺了挺她的肚子。
我望著她:「讓開。」
她偏著腦袋,輕蔑地笑:
「裴郎應該有段時間沒碰你了吧?」
「你可知為何?」
「他說啊……」
她湊到我耳邊:「你身上那些疤,醜死了!」
「尤其你肚子上那個窟窿,每次看見,他都犯噁心。」
「你這個……蛋、都、下、不、出、一、只、的、老、母、雞!」
「海棠!」
我死死扣住她的手腕,用力將她推到地上:
「上不尊陛下,下不敬長姐。」
「給我打!」
「你敢!我……」
啪——
「我肚子……」
啪——
「我肚子裡……」
啪——
「我肚子裡有……」
「你肚子裡有什麼?」
我捏住她的下巴。
謝容霜一張臉,高高腫起,滿是淚痕。
但她不敢。
不敢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她一個未出閣的少女。
懷了自己姐夫的孩子。
「海棠。」我甩開她,「繼續打!」
12
第一個來的,是謝紹。
「阿姐!」
他手持金錯刀。
一來就轟走了看熱鬧的人群。
店老闆嚇得匆匆關門。
人也不敢久留。
店裡只剩手都扇疼了的海棠,閑坐在一邊的我。
和趴在地上嚶嚶哭泣的謝容霜。
「還不快把二小姐扶回去?!」
謝紹冷著臉。
剛剛去通風報信的丫鬟,馬上扶起謝容霜。
頭也不回地跑了。
「阿姐。」謝紹看起來無奈極了,「你不是答應過我,不找她麻煩嗎?」
是啊。
我答應過謝紹。
懦弱的父親不再,會踩著我姐弟倆作威作福的庶母也不再。
如今的將軍府,是陛下親賜的牌匾。
他謝紹是家主。
我答應過他,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
我不會找謝容霜麻煩,讓外人看我謝家的笑話。
所以他就可以,當著我的面。
把謝容霜塞上裴晏的床?
「阿姐,我知道你看出來了。」
「她久不嫁人,是對姐夫存了心思。」
「可你為何,不肯退一步想想?」
「阿姐。」謝紹在我面前半跪下,握住我的手。
「你終究是無法孕育子嗣了。」
「沒有子嗣,你這正房之位,如何坐得穩?」
「不如乾脆成全了她!」
「不如……」
「謝紹。」我笑看著他,「母親離世的時候,你四歲。」
「我也不過七歲。」
我為何會以女子之身,出現在北疆軍營?
因為活不下去了。
被那對母女欺辱得活不下去了。
我冒天下之大不韙,當著群臣,跪在陛下面前。
說女子未必不如男,容音請求一戰。
我為何一年、兩年……六年,寧死不肯回京?
因為我知道。
若無赫赫功名,我的阿弟,再無出人頭地之日。
「謝紹。」我站起身:
「誰都有資格說這話,你沒有。」
抬步便走。
「我這不都是為了你好?!」謝紹在身後大喊。
我笑了笑。
是為了我嗎?
「謝容音!你到底姓謝,是謝家人!」
「你就不能以大局為重,多為謝家想想?!」
謝家人?
我回頭,看他最後一眼。
放心。
很快,就不是了。
13
第二個來的,自然是裴晏。
他總不按常理出牌。
是拽著謝容霜來的。
一進臥室,甩開她的手:
「跪下!」
「給你阿姐道歉!」
謝容霜的臉腫得比剛剛還高,徑直就跪下:
「阿姐……我不該惹你生氣。」
「是我錯了。」
裴晏坐到我身側,換了副ťũ̂⁽和善面孔:
「如此,可能消氣了?」
我扯了扯唇角:
「你知道發生何事了?」
「管它發生何事。」裴晏揚眉。
「惹到我的夫人生氣,便是罪大惡極!」
哦。
那就是什麼都不知道。
「還不快滾?!」他對著謝容霜冷斥。
謝容霜咬著唇,流著淚,一聲不吭地就走了。
「怪我來得太遲了。」裴晏握住我的手。
聲調更柔:「手有沒有打疼,嗯?」
我認真地望著他。
望入他眼底。
在親眼看見,親耳聽見之前。
我從未信過謝容霜的那些紙箋。
就像幼時她送些漂亮的糕點,假裝要同我好那樣。
我信了,一口咬下去,就是三日腹瀉。
那些紙箋,即便字跡再像,也定然是她偽造的。
裴晏那麼愛我。
那樣厭惡她。
怎麼可能與她有所勾纏?
可裴晏,真會演啊。
他抱起我,脫掉我的鞋襪,解開我的髮髻。
就像從前那許多個因為困倦而焦灼難眠的夜晚。
溫柔又耐心地輕撫我的後背,哄我入眠。
「裴晏,你還記得新婚夜,你說過什麼嗎?」
我問他。
他笑了笑:「背叛誓言的人,要吞一千根銀針。」
「容音。」他撫上我的眉尾。
眸底是要溢出來的深情:
「裴晏此生,定不負你。」
我也笑了笑:「嗯,好。」
閉上眼。
醒來時,一片漆黑。
我起身,穿衣。
只憑著直覺,往外走。
很輕易就在院落的梅樹下,看到兩相依偎的身影。
一盞暖燈,幾片飛花。
謝容霜輕輕仰著臉,裴晏脊背微彎。
輕柔地為她上藥。
「到時說酒後認錯人,她便能同意我進門嗎?」
嬌俏的女聲輕輕細細的:
「你為何非要看她……」
「好啦好啦,你最愛我阿姐了,我不會同她搶的。」
「你讓我給她道歉,我不是馬上道了?」
「我今日真沒對她做什麼,哪知她火氣那麼大……」
「別鬧了!孩子能知道什麼!」
裴晏不知說了句什麼,低下頭便往謝容霜小腹上湊。
謝容霜推搡著,兩人笑成一團。
真甜蜜。
真溫馨啊。
還好,再也不會難過了。
我攏起落在手心的梅花,轉身回去。
點燈,磨墨。
「背叛誓言的人,要吞一千根銀針。」
晾乾紙箋。
連著那瓣梅花。
一併投入木匣。
14
接下來的四日,裴晏告了假。
仿似一步都離不得我。
陪著我去寺廟祈福。
拉著我去成衣鋪買衣裳。
還為我放了一夜的焰火。
但這也不妨礙他的「戶部」,每日都有些零碎的事情要處理。
少則半個時辰,多則一個時辰。
倒是方便了我。
第一日,我將大部分銀子,換成了銀票。
第二日,我將沒來得及處理又想帶走的嫁妝,安插進我的隨行馬車。
第三日,我賣掉了龍舌弓、梅花匕和金絲甲。
最後一日,我收到京兆府辦好的新戶籍。
那日,我手寫文書,要改姓。
從今往後,我隨母姓「宋」。
不再是謝家人。
亦不再與謝容霜、謝紹有任何關係。
拿到戶籍後,我去拜祭了母親。
與母親說了半下午的話。
回去時,裴晏急壞了。
「你去祭拜岳母怎不喊我一道?」
「你可知我回來找不到你,恨不得將京城翻過來!」
「你以後切不可……」
「你不是去戶部了嗎?」我望著他笑。
他一愣。
突然傾身,緊緊抱住我。
「再也不去了,哪兒也不去了!」
「容音,為何你還沒走,我卻覺得你離我好遠。」
「一個月,最多兩個月,你一定趕在新歲前回來,好不好?」
他帶我去看一份清單。
上面寫滿了我回來後,他想要與我一同做的事。
放花燈,煮雪茶。
下江南,遊名山。
他急切地吻我,想要與我同房。
我像前幾日一樣,推開他:
「月事還未完呢。」
他便抱著我,輕聲地哄我,直到我閉上眼。
終於,月落日升,紅霞漫天。
到了要離開的日子。
15
其實最早我想,離開之前,我一定要拿出謝容霜那些紙箋。
同裴晏論個子卯寅醜。
為何背叛?為何欺騙?!
一定要將那封婚書甩在他臉上。
祝他和謝容霜百年好合,萬古長春。
一定要他與我同去京兆府。
好聚好散,一刀兩斷。
可我漸漸發現,不是所有問題都有答案。
不是所有答案,都能解你所怨。
一如裴晏上一息還在說「定不負你」,下一息,就在與旁人花前月下。
上一息還在紅著眼說「再也不去了」。
下一息,踩著夜露也要與人一晌貪歡。
「容音,不想這個時節還有蚊蟲……」
裴晏騎在馬上。
陛下的踐行酒後,他送我出城。
脖子上一片曖昧紅痕,引得旁人暗笑連連。
我點頭:「冬季的蚊蟲,的確可惡。」
「夫人,昨夜我……」
「我知道啊。」我望著他笑。
「想來是我要離開,你輾轉難眠,出門閒逛了一圈。」
裴晏扯了扯唇角,笑得不太好看。
「我還想到,你我相識九年,從未分開過。」
「想必,你會十分掛念我。」
裴晏雙眸一紅,拽緊韁繩。
「ťů¹你上次不是問我,那木匣子裡裝的什麼?」ẗũₛ
原來演戲也不是那麼難。
我的表情定然十分真誠:「那是我特地為你準備的驚喜。」
裴晏一瞬興奮如孩童:「當真?」
「但今日日沉之後,你才能打開。」
「好,好,好。」
一連三個「好」。
馬兒都感知到他的愉悅,興奮地踢著腳下的塵土。
「裴晏,你還記得那年墨水河一戰嗎?」
那年腹背受敵。
我和他兵分兩路,將後背交給對方。
殺出一條血路。
裴晏仍舊那樣懂我。
調轉馬頭,揚起馬鞭。
和當年一樣:「五。」
輾轉反側這些時日,我終於明白。
「四。」
我要做的,不是問別人,為什麼。
「三。」
而是問自己。
「二。」
要什麼。
「一。」
啪——
馬鞭同時落下,兩匹馬兒,一南一北。
如離弦之箭。
疾馳的風中,我仿佛聽到破空的哽咽大喊:
「容音,我在京城等你!」
不,你再也,等不到我了。
16
三年後,橫嶺以南。
還未入夏,天氣就已經潮熱。
我帶著玲瓏去買驅蟲草藥的時候,正好看到官府門口。
新換上的懸賞畫像。
「這姓裴的侯爺怕不是有病!」
「一月換一次畫像,說什麼尋妻。」
「弄得跟通緝犯似的,尋妻,去人娘家尋不就行了?」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
有人繪聲繪色將我和裴晏的過往講了一遭:
「陛下親賜的和離書,又令謝將軍駐守北疆。」
「說來也怪,那謝將軍一去,北夷馬上老實了,一個月後,謝將軍就消失了。」
「據聞啊,他不止一月一畫像,還一月一跪陛下,問謝將軍的下落呢!」
「呸!這不是他負心在先?還有臉把人畫像到處掛?!」
「嘖,這樣說起來,這畫像,倒是跟咱宋將軍有幾分相似呢……」
「咱將軍姓宋!他找Ṭüₑ的姓謝,有個屁的關係?」
「真晦氣,撕了撕了!」
玲瓏「噗嗤」一笑:
「將軍,我就說,咱嶺南百姓,最是可愛了吧?」
這是我來嶺南的第三年。
三年前在北疆的談判結束之後,我便照與陛下約定的。
以「宋櫻」之名,前往嶺南。
仍舊是從小將做起。
只是半年前,陛下給我來了一信:
「容音啊,再不封你個將軍,朕怕會被嶺南百姓的唾沫淹死啊。」
於是我成了宋將軍。
雖得封,卻未回過京城。
嶺南與京城數千里之遙,大抵也尚無人知曉。
這突然冒出來的「宋將軍」,是位女將軍。
只是這日回去,我又收到了陛下的快馬急信。
「容音啊,朕盡力了。」
17
「陛下這是何意?」
玲瓏是我身邊的女官。
對我的過往盡數知悉。
「難道……」她瞪大眼,「將軍的前夫……發現了?」
我將信收起。
裴晏發現又如何?
事過經年,早已翻篇。
做過虧心事的人,不是我。
「將軍放心!」玲瓏冷哼一聲,「他敢豎著來找您,我們就敢讓他橫著回京去!」
事實是,裴晏出現時,誰都沒認出來。
他也化了名。
叫「芝措」。
成了我麾下一名小兵。
他並不找我麻煩。
每日跟著新兵一起操練,做活兒。
只在我偶爾過去時,雙眼通紅地望著我。
為此他得了個小名,叫「芝紅眼」。
「你就說吧,咱將軍是不是救過你全家,每次見她跟得了紅眼病似的哈哈哈。」
他也不反駁。
繼續操練,做活兒。
我想我知道他想幹什麼。
他在等一場征戰。
然後他就有機會,故技重施。
為我受傷,讓我心軟。
可惜,嶺南自半年前那場大捷之後,久未起戰亂了。
三個月後的某個夜晚,他終於按捺不住。
守在我的營帳前,拉住我的手腕:
「容音,你要氣到什麼時候?」
18
「容音,我知道錯了。」
「你莫要生氣了。」
「我不娶謝容霜了。」
「不,我原本就沒想過娶她。」
「我早就把她送走了,她的孩子也沒留下。」
「你同我回家,我們還和從前一樣,好不好?」
我不想在外被人圍觀。
進了營帳裴晏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抱我。
我拿劍抵開他的腰身。
轉身,倒了杯茶水。
潑在地上。
靜靜地看著他。
覆水難收。
裴晏的雙眼瞬間通紅。
「裴侯爺。」我放下茶盞,「請回吧。」
「容音,都三年了,你還在生氣嗎?」
我閉了閉眼。
「容音,你聽我解釋。」
「我和謝容霜,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
「裴侯爺。」
我睜開眼:「首先,我沒有生氣。」
「從請旨賜婚,到請旨和離,我沒有一樣,是意氣用事。」
「只是我認為,這是於我三人而言,最好的結局。」
「其次你和謝容霜之間,我並不感興趣。如果你想講,出門左拐,京城各大茶樓,歡迎你。」
裴晏要哭的模樣:
「容音,這幾年我找你,快要找瘋了。」
「你我之間,就一定要這樣絕情?!」
我沉默地望著他。
我與他之間,至今十二年。
佔據我的過半人生。
「裴晏。」我認真地說道,「你我之間的情,早就絕了。」
19
裴晏沒有放棄。
反而大張旗鼓。
直接表明身份,住在了軍營附近。
今日送糕點,明日送人偶。
半月後,他還請來了他的好幫手——謝紹。
謝紹看到我,驚訝得半晌說不出話。
隨即和裴晏一樣,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
「阿姐……我以為你已經……」
之後便同裴晏一起。
一左一右,宛如兩塊牛皮糖。
很快,我的身份傳遍軍營。
搭配著各種離奇過往和新鮮謠言。
有一日路過兵士們的營帳,裡面正熱鬧。
「善妒?咋就是善妒了?」
「要我說,絕對是那狗男女欺人太甚,才逼得咱將軍遠走他鄉!」
「改姓又咋了?憑啥說咱將軍大逆不道?」
「就是!拿腳指頭想都知道。」
「十二歲啊,毛都沒長齊的小丫頭,給人弄軍營去。」
「好不容易過點安生日子,妹妹跟丈夫搞上了。」
「家裡能不曉得?」
「憑他娘的姓謝哦!」
忍不住笑起來。
笑著笑著,眼眶就有些發酸。
原來不是所有付出,都只有「不值得」三個字。
所以裴晏和謝紹再次杵到面前時,我沒有視而不見。
「你們到底,想要如何?」
20
「阿姐,我們只是想要你回去而已。」
「你一個女兒家,如何能過這風餐露宿的日子?」
「你跟我們回去,我們說ṱű̂ₜ好了,既已和離,你先跟我回謝家,姐夫……」
我並沒耐心聽謝紹說那麼多。
直接問裴晏:「你呢?」
裴晏似乎已經看出,我是要在今日跟他們來個決斷。
面色有些發白:「容音,別趕我走……」
我懶得同他們囉嗦。
徑直往外走。
直接將他們帶到校武場。
抽出一杆紅纓槍:
「今日,你們任何一個人贏了我,我跟你們回京。」
「誰先來?!」
21
校武場上的動靜很快被人注意到。
不過須臾,圍了大片兵將。
玲瓏見是我們,轉頭就往營帳那邊跑。
謝紹該是第一次見我拿紅纓槍,雙眼一亮:
「我先來!」
「姐夫你等著,我最擅長的就是耍槍,我……」
卻只一招,謝紹瞪大了眼。
「謝紹,你一直認為,我是以色侍人,靠著裴晏才虛得了個『將軍』頭銜,是嗎?」
所以會怕我「失寵」。
會想要謝容霜去為我「固寵」。
「你今日便睜開眼看看!」
「你所有的尊榮,都是誰掙的!」
謝紹步步後退。
他似乎根本不信,平日看來柔弱無骨的我,拿起槍來。
會有如此力量。
更不信才十招不到,就被我挑落了手裡的槍。
「我不需要跟你回去。」
我將他抵在牆上,「因為我一個女兒家,從十二歲到十八歲,早過慣了風餐露宿的日子!」
「我也不想跟你回去。」
我扔了紅纓槍,徒手將他擒住:「因為那個地方,讓我噁心!」
「曾經是你的阿姐,讓我噁心。」
「曾經為你出生入死,更讓我噁心!」
掐住他的脖頸:「謝紹,再敢來找我,見一次,殺一次!」
甩開他,拍拍兩手。
「下一個。」
22
「比劍吧。」
裴晏的臉色,白得比剛剛更甚。
我抽出腰間長劍。
他的隨從給他遞劍。
我和他的最後一次比試,還是六年前。
大戰前夕,他拖著我,也是比劍。
問的還是那句:
「我若贏了,嫁我唄。」
我也還是那句:「不要。」
哪曾想,六年後再次比試。
嫁過了,也離過了。
裴晏的劍依然很快,又快又穩。
現場從上一場的喧鬧中安靜下來。
沒人想到,那個裝作新兵蛋子,看起來書生似的小侯爺,竟然習得一手好劍法。
但我熟悉他的路數。
照從前,我和他需一兩個時辰方能分出勝負。
可今日,不到半個時辰,裴晏突然一個側身。
仿似篤定我會讓開,直直朝我劍尖撞來。
但我沒有。
刺啦——
一劍刺透肩甲。
「你輸了。」我面無表情地說。
拔劍,他徒手握住了劍刃。
「還不解氣嗎?」身上在流血,眼睛也像要滴血。
「容音,原諒我一次,就這一次,好不好?」
我想到那個夜晚,他說「裴晏此生,定不負你」,也是這樣的堅定。
搖頭:「不好。」
「容音!」他想要靠近,卻隔著劍柄。
乾脆一個用力,將劍送得更深。
「容音你看,我沒有變。」他試圖笑起來,「我還和當年一樣,可以為你去死。」
「你就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我仍舊搖頭:「不好。」
他突然就哭了:「為何?」
「容音,你我十數年的感情,我們一起打過那麼多勝仗,一起殺過那麼多敵人。」
「為何……我已知錯,你為何不給我回頭路走。」
他傾著身子,抓住我的手臂。
淚水便順著臉頰,滴落在銀白的劍刃上。
「你明知我愛你,從頭到尾我都只愛你……」
「你是愛我,還是想馴服我?」
我靜靜地看著他。
曾經那麼多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我也問自己為什麼。
為什麼他看起來那麼在乎我,轉頭卻做傷害我的事。
為什麼他上一息還在與我盡訴衷腸,下一息,就與我最厭惡的人,做最親密的事。
為什麼,為什麼啊?!
求而無解,傷碎心神。
可當我不再執著於這個「為什麼」,突然有一天,我想起和他的開始。
一開始,他就只是想贏我啊。
他贏了我的人,就想贏我的心。
贏了我的心,又想贏我的愛。
但凡我能接受謝容霜,就會有李容霜,顧容霜……
他試圖把一個女將軍。
馴化成一個以他為尊,以他為天的內宅婦人。
裴晏面上有一瞬的茫然。
好像連他都不曾想過這個問題。
「你輸了,回去吧。」
我拔劍,轉身。
「不!」裴晏跌在地上,抓住了我的腳踝。
「容音你還在生氣是不是?你想要懲罰我是不是?」
「我知道的。」他的眼淚還在往下掉,看起來那樣無措。
「你賣掉了龍舌弓,賣掉了梅花匕,賣掉了金絲甲,可還有一樣……」
「你捨不得是不是?」
「不是。」我從袖子裡拿出那枚平安符。
那枚他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級臺階,求來的平安符。
「我留著它,是因為知道。」
「遲早會有這一天。」
拋入空中,抬手一個劍花。
碎如紙屑。
裴晏仰著頭,迎著光。
可符紙落地,眼底那抹光亮,也隨之滅了。
23
裴晏和謝紹的馬車離開時,玲瓏正抱著籮筐跑出來。
「誒?別走啊!」
「說好的一千根銀針呢?」
「人家磨了好幾個月呢!」
我低頭一看。
還真是一筐銀針。
「我們嶺南人,最實在了!」玲瓏拍胸。
「算了,便宜他們了!」
「走吧將軍,喝酒去!大夥兒都備好了呢!」
她挽起我的手臂:「今日可得不醉不歸!」
我笑彎了眉眼:
「不醉不歸。」
番外裴晏
1.
容音不對勁,其實我察覺到了。
那是我讓謝紹裝病的第二十日。
我去謝府,與他商議七日後的瓊林夜宴,如何讓謝容霜順理成章地進門。
從茶室出來,發現容音拿著一碗湯藥,坐在後院的荷花亭。
眼睛紅紅。
那日下午她進了宮,回來之後,便總覺得哪裡不一樣了。
但我沒放在心上。
我迫不及待地等著瓊林夜宴。
費盡心思地思量屆時的每一個用詞。
如何能讓陛下同意謝紹的求親。
如何能讓我不為天下人唾棄。
如何能讓容音不與我生氣。
她性子烈,我知曉的。
但我也知曉,她最是疼愛謝紹。
此事只要由謝紹去提,她應該,會退讓。
2.
後來皇后娘娘指著我的鼻子罵:
「你糊塗啊!」
「你但凡換個人呢!」
「不是謝容霜,或者不是謝紹呢?偏偏是這樣兩個人。」
那是我去求她告知我容音下落的時候。
陛下不見我,母親替我說話,他也只有一句怒斥:
「那是替朕保家衛國的將軍!」
「你要朕助你們,將好好一個大將軍,囚在內宅?!」
我只有求皇后娘娘了。
可皇后也說是我錯了。
我錯了,我知曉的。
很難形容我打開那個木匣時的心情。
我萬分期待地等著太陽西沉。
容音會給我準備什麼驚喜?
要等到日落,該不會抓了一匣子螢火蟲吧?
不會。
螢火轉瞬即逝。
容音給我的,定是能讓我時時瞧著,刻刻記著她的驚喜。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匣子——
天光就那麼沉了下去。
原來,她早就, 什麼都知道了。
我的籌謀,我的詭計,我的欺騙, 我的背叛。
她統統看在眼裡。
幾乎下一刻, 我就往宮中沖。
我終於知道為何要等到日落。
日落,她已遠離京城。
我再也追不到她了。
3.
可陛下將我鎖在了佛堂。
他說我的姻緣,本是在佛前求來的。
當先思己過。
我懺悔。
我錯了, 真的錯了。
我只是一時好奇。
我看謝容霜與她有三分相似,我見謝紹一次又一次地暗示可讓謝容霜為我生個孩子。
我想,我與謝容霜的孩子, 會不會也長得像我和她的孩子。
是不是, 能把那個孩子, 就當做我和她的孩子。
我沒有在馴化她。
沒有的。
我是真的愛她。
4.
可她再也不信我了。
從嶺南回來後, 我大病一場。
這些年為了找她, 我無心公務。
陛下早革了我的侍郎之職, 封了個侯讓我哪兒涼快哪兒待著。
我好像又變成很多年前那個,一無是處的紈絝子。
「阿姐真的那麼厲害嗎?」
唯一的樂子, 是謝紹偶爾來問我, 那些年在北疆的事兒。
我給他講。
我的容音如何颯爽英姿。
如何以一敵百。
如何巾幗不讓鬚眉。
經常講著講著,謝紹也哭了:
「原來我的阿姐, 吃過這麼多苦。」
後來謝紹也去北疆了。
我唯一的樂子都沒了。
我便開始花街柳巷, 醉生夢死。
原本, 就是容音領著我, 我朝著她的方向, 一直向前追啊追。
結果容音丟了。
我也找不到自己了。
5.
後來, 我又見過一次容音。
已經記不清, 是多少年後了。
我正喝得爛醉, 在夢裡與容音切磋大戰。
外頭突然傳來哄鬧聲:
「宋將軍回來了!」
「快看,那就是宋將軍!宋將軍又打勝仗咯!」
我猛地睜眼,推開窗。
就見我魂牽夢縈的人。
趿著鞋就往外跑。
臨到門口,卻被絆了一跤。
跌到地上, 塵土滿面。
只能趴在地縫裡,見她笑容明媚,英姿勃發。
突然想起與她的初見。
那是新年夜宴。
陛下與皇后聊天拌嘴。
皇后正說到:「誰說女子不如男?古有花木蘭,今有……」
「今有何人?你說。」
皇后正被噎著,旮旯角落裡, 突然竄出一個黃毛丫頭。
「今有謝容音。」
她緊張得直發抖,眼神卻是那樣執拗、清亮:
「陛下, 娘娘,容音願效仿木蘭,征戰沙場,以證巾幗之姿。」
那時我拿著酒杯,輕輕地「嘁」了一聲。
年後,我也將赴戰場。
且看你如何抱著辮子哭爹喊娘!
而今, 她做到了。
而我,合該蜷縮在這暗不見天日的陰溝裡。
腐爛,發臭。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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