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有幽愁暗恨生
慶惠二十九年春,寧昭莫名穿越到這個是中原又不是中原的地方。她一直在找尋回去的方法,終歸都徒勞無功。她也本想試著不如一死了之,或許也是個回去的方法,只是她若真的死了便可以回去,那麼原本的那個人的性命又該如何?對此,她不得不背負起這命運的玩笑,在這個她全然陌生的地方生活著,又不甘著。
她又背負了這具身體原本的人生,讓她在做每個決定前,都要仔細思考倘若有一天回歸本位,她不能讓別人的人生偏離軌道太多。
很快的,一開始的新奇有趣便被無邊的孤獨和思念代替。她很想很想她的爸媽,她的朋友,連她曾經養的一盆仙人掌,她都無比地想念。生活的不便她可以忍受,可是精神上的折磨才剛剛開始。她無法回去,她也不敢想她的父母現在生活得怎麼樣,她在現代是不是已經死去?她每天晚上都開始想這些問題,想得久了便開始哭,哭累了再睡著。
直到她遇到了趙承澤。
那是她在這個時空裡獨自生活的第三年。她已經慢慢接受了這一切,也習慣了這一切。她一直天性樂觀,性情堅韌,這三年裡終歸過得還算逍遙。她對於回去的執念已經慢慢放下,她決定就在這裡認真生活,度過她餘下的人生。
她遇見趙承澤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是皇子,如果知道她是不會靠近他的。她只想和她從前當小職員的時候一樣,安穩地做一條鹹魚,不想卷進權力的漩渦。
她本以為趙承澤就是哪家有錢的二代,生得不錯,又替她擺平許多事情,兩人接觸多了,她慢慢地就動心了。
趙承澤待她真的很好,好到讓她決定,留在這裡與他成家也可以。他家境好,兩人不愁吃喝,她又弄了許多新奇的玩意或游戲,趙承澤被她那副機靈又蹬鼻子上臉的小性子迷得死去活來。
好的時候當然千好萬好,直到她知道了趙承澤是皇子,又被封為太子,並即將迎娶太子妃,一同還有個和親的公主。
她當然不幹了,傻子才願意。她又不傻不獃,犯得著為了他去當側妃嗎?何況宮鬥劇她也看過,以她平平無奇的智商是活不過三集的。再說這個男人還騙她,她是不可能原諒他的。
寧昭決定遠走高飛離開這個渣男,她一直是個務實的人,走之前還去拿了趙承澤一大筆銀子才決定跑路的。結果混在人群中準備出城門的時候,被趙承澤手下給發現了,將她扭送到了趙承澤面前,趙承澤忙著大婚的事情,便將她關在客棧,恰巧和親的玥希公主也暫時住在這客棧中。
寧昭一直在想辦法逃跑,但白天侍衞看著,晚上趙承澤便親自宿在房裡,沒有機會。
他求過她,向她發誓心裡只有她一人。他也勸過她,只是他不明白這明明是可以兩全的事情,為甚麼寧昭不能委屈一下?他當然愛她,他甚至許諾將來登基,會把一切都給寧昭,在他心裡她是他唯一的妻子。然而在寧昭看來,他騙了她,又背叛了她,卻還信誓旦旦地說自己絕不會負她。
她或許可以相信一個帝王的承諾,但卻無法相信一個帝王的愛情。
寧昭心裡不難過是假的,她一下無法割舍掉這些情感,心裡徘徊不定。只是她一直是理智的,她無法接受他騙她,還騙了這麼久。如果一開始他告訴她這一切,或許她會為了他妥協,但那是她自己的選擇,二者從性質上來說,根本不一樣。她告訴自己,絕不能一時心軟回頭,答應了自己的事,便一定要做到。
趙承澤看到寧昭如此堅決,整個人也變得越來越陰鷙。寧昭見他這樣,心裡也越來越怕,一直尋機會逃出去。她無意中聽到玥希公主與屬下的談話,雖然極其隱晦,但她還是明白了,這個和親公主是過來做間諜的。她便捏著這個把柄與玥希談判,要求就是幫助她逃跑。
玥希後來同意了,她惡狠狠地說了一句,她就只交易這一次,若是以後她還敢阻她的路,她就派人殺了她。寧昭了解趙承澤,她是他的枕邊人,都被他騙了這麼久,趙承澤可不是甚麼草包。她點撥玥希,中原地廣人多,人才濟濟,皇帝更是人中龍鳳,謀求大業並非易事。玥希甚麼也沒說,只又重複了一句,若是他日她阻了她的路,她還是會殺了她。
玥希還在謀劃布置的時候,殺手便到了。寧昭趁亂逃了,殺手仍一路追殺,是玥希的人護住了她,只是她跑得太急,不留神滾下了斜坡,暈了過去。
待她醒過來後,一張和她男神一糢一樣的臉出現在她眼前,是他救了她。
那句話怎麼說來著,人生就是起起落落。寧昭覺得自己又可以了,簡直太可以了。
遇到個渣男就當失戀了,在 21 世紀這算多大點事呢,去酒吧蹦個兩天迪,哭幾場,不就翻篇了。
如果你失戀了,正傷心難過的時候,這時候你男神出現在你面前,救了你,照顧你,你還會一直傷心難過嗎?
嗨,癡男怨女不就那麼回事?人生嘛,不就那麼回事?她喜歡趙承澤才多久?她的男神她可是仰慕了十年吶!
寧昭覺得自己轉運了,這等好事想想都要笑出聲。男神以打獵為生,有甚麼關系?職業本就不分高低貴賤。男神大字不識幾個有甚麼關系呢?她可以教他,還能感受一下養成系列的戀情。
於是寧昭度過傳說中的失戀期時,整段時間都過得還行。這就相當於你失戀了,可是你和你心目中的男明星,兩人一起參加了個體驗生活的綜藝,和偶像一起生活,夢裡才有啊。
男神姓林,寧昭厚臉皮地想,真是有緣吶,我也姓寧。這難不成是她的前世,搞不好她的前世就是這樣與偶像共度一生。好在男神沒有叫林二狗這種讓寧昭滴汗的名字,男神叫林晏,是請鄉裡秀才給取的。
對於寧昭這種務實的人來說,一切都是向前看的。那甚麼勞什子的太子騙她負她,就當她自己走路被絆倒摔了跤,站起身拍拍土,嚎幾嗓子也就過去了,路還是要繼續往下走的,何況前方還有個絕世帥哥等她。
寧昭和林晏在一起,她還是頗費了一番心思的。林晏一直覺得不能趁人之危,他雖救了她,但斷沒有要人家以身相許的道理,何況他只是一介武夫。他救她只是出於道義,後來他雖心裡喜歡她,但他心裡告訴自己那是他自己的事,他不能強求。
寧昭雖說從見到他就兩眼放光,興奮異常,只是這興奮異常一開始是見到偶像的沖動,雖然皮相一樣,但終歸還是陌生人,需要時間相處。況且一開始的激動與興奮褪去,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心裡還是有趙承澤的,這不是自己睡一覺吃點好吃的就立刻能抹平的事情。
她選擇讓時間來撫平一切,讓她自己完完全全地放下了,她才能投身於下一段感情,這是對愛情的尊重,對林晏的尊重,也是對趙承澤的尊重。這也是她自己的驕傲,愛當然投入地愛,但是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不能拿得起放不下,也不能拿不起放不下。
在寧昭徹底放下了趙承澤之後,便開始對林晏展開攻勢。女追男嘛不就那麼回事,何況兩人各自心懷鬼胎地相處了大半年,出現甚麼情況當然自然而然。寧昭穿越過來就感謝兩件事,一件是給了她一張比原先漂亮明豔得多的臉蛋,一件就是她遇見了林晏。
林晏雖然只是個獵戶,但性情風趣,獵些動物皮毛賣與大戶人家做皮裘,收入頗豐。寧昭又是個話癆,兩人在一起總有說不完的話。寧昭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擁有許多玩具的小孩子一樣,每天都在向林晏展覽炫燿另一個世界的精彩奇妙。
時間久了,她有時候會有些恍惚,錯覺地認為自己的現代生活或許只是她曾經做過的一個夢。林晏在她每次有些動搖的時候,都無比認真地對她說,阿昭,你要相信你自己。於是她每次又理智清晰地告訴自己,雖然聽上去很不可思議,但她的確是穿越了。她怕自己再會動搖擾亂神思,便決定每天早晨起牀唱一遍歌唱祖國,這樣她再也不會懷疑自己。
兩人大婚後第二年就有了林楚。寧昭是很怕生孩子的,第一是疼痛,第二是在這不發達的古代,她怕自己會死。她害怕自己莫名奇妙地來到這裡,又莫名其妙地會去往他鄉。就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去到哪裡就在何處落地生根,身不由己。
她挺過了這一關。
孩子名字是她取的,希望她將來楚楚動人。林晏給她取了個小名,珠珠,他的掌上明珠。寧昭終於體會到為人父母的心情,她想起自己的父母,她想無論如何她都會好好活著,雖然許多事情無能為力,但她無論在哪兒,都會好好的,她是父母的延續。她想雖然她身不由己地來到這個世界,但她現在有林晏,有珠珠,她不再是孤獨的,她在這說不清道不明的世界,又有了自己的親人。只是她沒有想到,林晏會死。
那是阿楚三歲的時候,那一年冬天出奇的冷,寧昭一直很怕冷,凍得她一直咳嗽,郎中開了藥,叮囑一定要註意保暖,林晏便取了弓箭想獵只狐貍,拿到鎮上托人做件狐裘,防風保暖。寧昭本有些不放心,但邨裡一同還有其他男人一起,她又叮囑一定趕快回來,結果到天黑都沒回來。她越來越坐立難安,直到邨裡人一同將他抬回來的時候,她以為他死了。他那時還活著,只是被野物攻擊,身上撕開了口子,他安慰她道不要緊,只是皮外傷,夜裡便發起了高燒。寧昭先前以為只是傷口感染引起的高燒,只是她瞧著林晏的癥狀有些不大一樣,她雖沒有醫學知識,但為了穩妥起見,便扯了家裡的白布條給自己和阿楚做了個簡易的口罩,又拿白酒一一消毒,鄰居街坊要來探望也都一一回絕。
她細心地照顧他,心裡暗暗地祈禱,她甚麼都不想要,只想她們一家平平安安。第二天林晏還是高燒不退,喝的藥全部都吐了出來。或許是林晏感染了野物身上的細菌病毒,又或許是他傷口發炎,這裡沒有抗生素,寧昭判斷不出來其他,最後她只能一遍遍地在林晏耳邊求他,求他不要離開她和阿楚。第三天的傍晚,林晏醒了過來,神色灰白,一雙眸子卻黑黑的,亮亮的,仍然深情地瞧著她。
「阿昭,對不住你了……你要好好活著……你不要哭……」
「阿昭,往後……往後你不要苦了自己……」說著他想掙紮著起來,卻終歸沒有力氣。寧昭將他扶起靠在牀頭,他拉了拉阿楚的小手,阿楚甚麼也不明白,奶聲奶氣地叫了聲阿爹,他又撫了撫寧昭的臉笑了。
「阿昭……我這一生,遇見你……遇見你,我很欣喜……」
睿禎三年,林晏死在這個冷冬。
寧昭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喪事的三天。她不曉得自己是在夢裡還是在現實,她也不明白這一切到底是真實還是虛幻。
她從小到大認真學習,熱愛生活,待人禮貌,樂於助人,大學畢業後她聽從家裡的安排進入一家公司做個小職員,安穩度日,她沒有害過誰,連害人的心思都不曾有過,她也並沒有得到獨特的贈予,她相貌平平,資質平平,家境平平,是個扔進人堆裡再也看不到的平凡人,為甚麼命運單單要挑中了她?
父母?她的父母與她根本就是生離。丈夫?她的丈夫此刻與她死別。
她來到這個世界最孤獨的時候都不曾怨天尤人,此刻她卻無比地憎惡老天,到底她做錯了甚麼,要這樣苛待她!她心裡的怨念無限地放大,她本不信鬼神,經历穿越後便有點敬畏之心,只是此刻她憤懣無比,若真是我佛慈悲,為何不渡她一程?
在寧昭以為事情不會更糟的時候,她敏銳地發覺,阿楚不會說話了,也不會笑。起先她以為是她太過傷心,阿楚也跟著被嚇哭好幾場,過幾天便好了。只是她慢慢發覺,阿楚變得沉默,這種沉默讓她膽戰心驚。她害怕阿楚心理出現問題,便整日整日地陪著她,同她講話,逗她笑,只是先前愛笑的阿楚再也不笑,也不說話。
同樣伴隨而來的還有街坊四鄰的陰陽怪氣,大意是林晏還沒死她便弄個白布戴著,又不許其他人靠近,誰知道林晏是怎麼死的呢?她生得漂亮,本來就不安分,一天到晚的勾著誰,林晏家就這一根獨苗,都沒留著後就死了,都是她克的。
她能猜到是誰一開始傳這些話的,林晏沒救她之前本來準備說親的,有個姑娘看上了林晏,只是還沒開始,便被寧昭截胡了,後面自然沒她甚麼事了。這些年那姑娘誰也瞧不上,便一直沒嫁人,背地裡難免被人說三道四。起初寧昭不知道這些彎彎繞繞,她有次碰巧遇到了,那姑娘問她嫁人了是不是很得意,她有些摸不著頭腦便回道,女子嫁人與早晚並無關系,主要是合自己心意。梁子就是這麼結下的。
她不理會這些,只想一心一意地帶好阿楚,沒想到那天她竟找上門來,指責一切都是因為寧昭,否則林晏不會死。兩人說著便動起手來,阿楚想上前幫娘親,卻被絆倒了,下巴嗑在一塊小石子上,頓時血流不止。圍觀的人有,卻無一人伸出援手,或許在大家眼裡,寧昭真的是個怪胎與異類,從前林晏在,他寵著她,別人不敢說三道四,如今他死了,別人自然敢欺負她。
又或許,她們孤兒寡母好欺負,寧昭生得漂亮,這孤立與冷漠中,自然有人也摻雜了其他的意圖,她住的屋子是林晏才翻新的,她與林晏多少有些積蓄,多數人自然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只是難保不會有人起歪心思,她在這裡不認識任何人,沒有親戚來往,她是一介女流,阿楚又還很小,不是她要將人想得壞,而是因為這是人性。
寧昭想如果只有她一人,她或許就這樣跟著林晏去了也說不定,只是她現在還有阿楚,哪怕為了阿楚,她也要活下去,並且要好好地活下去。
阿楚的下巴那裡留了一塊小小的疤,她那天摔倒時,雖還是不講話,卻哇哇地哭起來,寧昭心裡放了心,她的聲帶沒有任何問題。她下定決心,要離開這個突然間充滿惡意的地方。
她沒有與任何人辭別,在天剛剛蒙蒙亮的時候便將一切收拾好,林晏的東西她一樣也不帶,她命令自己將這一切都狠下心舍棄,逼迫自己不能再沉溺悲傷之中。她要熬過這漫長的冬天,一切重新開始,為了阿楚,為了他的掌上明珠。
她下定決心,一輩子也不會再回這個又甜蜜又傷心的地方,她要將這一切都埋葬起來,絕口不提這一切。她不會苦了自己,也不會苦了阿楚。
她鎖門前最後留戀地看了一眼屋子,這個她與林晏相處了幾年時光的地方,便狠了心將門鎖了,她只給阿楚帶了林晏的傳家寶——一塊玉佩,那算是她給阿楚留一個父親的念想。
這樣,她們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出了邨,又僱了馬車,一路奔波著趕到了京城。寧昭想或許京城有更好點的大夫,可以看看阿楚的病。
她的積蓄不算多,只勉強夠她在京城生活一個月。跑遍了大小的醫館後,阿楚的病癥沒有絲毫好轉。她來到京城後,才發現趙承澤竟然還在找她,她的畫像掛在牆上,許是有些年頭,紙張都泛黃了。只是她如今已作婦人打扮,又帶個孩子,她又刻意地給自己每日不同的裝束,時而男裝時而女裝,底下的人估計也疲乏,每日只是例行差事,她一直都沒被發現。
隨著時間流逝,她身上的銀兩所剩無幾。這讓她開始為生計發愁,她還帶著阿楚,根本無法做事。她在現代長大,謀生的本領等於沒有,她唯一便只會包餛飩,便拿著最後的積蓄支了個小攤,只希望能先活下來。
小攤生意一般,她卻忙得像個陀螺一樣轉個不停。不只要做她的小本生意,還要陪著阿楚說話,幸好寧昭是個話癆,她知道,阿楚雖然嘴上不說話,但她能聽懂。她心裡漸漸生出希望,她每天都安慰自己,阿楚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終日勞累,寧昭終於病倒了,病在了這個春意盎然的早晨,她自己清楚只是感冒而已,只是這感冒來勢洶洶,她渾身一寸寸的關節都叫囂著疼痛,同時又高燒不退,她病得起不來身,時而醒來時而又昏睡,她心裡焦急阿楚沒人照顧,卻像夢魘一般總是醒不過來。
直到她燒退了醒過來時,才被小二告知是阿楚打開門去找的他,雖然咿咿呀呀說得不清楚,但她一直將小二往房間裡拖,小二看到後便明白了,去請了大夫過來。寧昭不敢相信阿楚就這樣好了,便讓阿楚叫她一聲。
「阿~釀~」
雖然阿楚的發音與聲調都不在調上,寧昭卻抱著阿楚幸福地幾乎落淚。她的阿楚好了,終於開口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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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昭不想再出攤了,風裡來雨裡去,她受夠了,擺攤了大半年,她生一場病,積蓄便都敗光。她想到了一個冒險的方法,雖然有些不道德,但她想就當她借的吧,她會還的。
趙承澤從前與寧昭在一起時,怕她生活拮據虧著自己,特地去錢莊建了一個專戶,存了銀兩。寧昭拿著錢莊的私章便可提錢。她之前逃跑的時候便是從那裡取的,那時她覺得這渣男騙她,取的挺多,只留了一張銀票,只是後來被挾持到客棧,逃命的時候一分也沒有帶出來。她想幸虧自己當時仁慈了一把,還留了一張救命的。只是她此刻實在是走投無路,她就當借的,回頭賺到錢了再還回去。她知道趙承澤一直找她,這錢莊若有消息定會立刻稟告通知於他,所以她要想個法子去拿錢,她要利用好暴露她與抓捕她的這個時間差,用來逃跑。
幸好她還留了趙承澤妹妹長平公主給她的一塊小物件,物件雖小,可是能暗示對方自己是宮裡的人,宮裡人辦事,從來都不需要交代甚麼,這便夠了。
她將自己又打扮成了與趙承澤在一起時小姑娘的糢樣,去錢莊提錢。果然錢莊立刻便有人使眼色給門口兩人,她攔住那兩人,將那物件亮了亮,謊稱自己就是宮裡出來辦這件差事的,不必前去稟報。沒想到趙承澤竟然又往裡面存錢了,寧昭便取了五百兩,迅速地趕往客棧,將自己換成男裝,僱了馬車便立刻往江南奔去。
那兩人起初並不在意,只是時間久了,難免心裡犯嘀咕,還是往上稟報,趙承澤心裡欣喜萬分,聽完稟報,細細地問了長相穿著,立刻篤定是寧昭,下令封城,只是此刻寧昭卻已經出了城門,一路向南方奔去。
趙承澤繼位的那一年,是他與寧昭分別的第三年,只是他不知道,他找了那麼久的寧昭,在這一年已經做了娘親,早就徹徹底底地走出了他的生命。
他愛她,比愛任何人都要愛。
他初次遇見寧昭的時候,真的是個滑稽的場景。那街上有一對騙子父女,正在上演賣身葬父的戲碼,寧昭一身男裝,出於好心便給了點錢讓那女子去安葬她的父親。不知怎麼的,那姑娘看上寧昭了,便不肯收銀子,一定要以身相許,寧昭起先只推脫自己已有家室,誰知那姑娘竟吃準了似的,一口咬定自己毫不在意這些,只願服侍公子一生。圍觀的都在起哄,寧昭被纏得無法,只得說自己是女兒身,只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對於男婚女嫁這事實在是有心無力。
許是寧昭偽裝得太好,她把自己塗黑了一個度,又假糢假式地貼上胡子,穿的高領衣服遮住自己沒有喉結,聲音又刻意壓低,她個子不矮,又特地往自己鞋子裡加了厚厚的鞋墊,大家只當是哪家年紀小的俊俏公子哥兒溜出來的,圍觀眾人才不關心真相,只想看個熱鬧。
趙承澤的馬車經過此地時被人群擋住,他本是命馬車低調過去便可,只是他掀起簾子這一眼,發覺寧昭的確是個女子,一時起了興趣,便在車上跟著瞧熱鬧。
寧昭被纏得無法,便向路邊攤借了一盆水,洗去那層脂粉,露出原本白皙的皮膚,又利落地撕掉自己用膠水粘的胡子,撕完痛得嘴裡還嘶了兩聲,她怕別人還是不信,想到電視劇裡頭髮放下來那個經典場景,便將自己在這個沒有橡皮筋的時代,費了好大力氣才綁好的頭髮給散下來,這才讓人信了她。
趙承澤在後來的許多年裡都會想到他們的相遇,他覺得這是他此生看過最美的風景。她穿的是一身藏藍的男裝,頭髮散下來也不規整,臉上還掛著未幹的水漬,她被圍觀這麼久,卻不惱不躁,一雙眼睛靈動無比,又正是春天,微風和煦,陽光明媚的好時候。
趙承澤一時覺得有趣,便決定用馬車送寧昭回去,結果到了她住所時,才發覺寧昭並不富裕,在他看來那就是貧窮。寧昭倒一點都不窘迫,落落大方地告別了。
趙承澤打算第二天再去找她時,被事情絆住了腳,至於事情,自然是為他奪儲所謀劃。他第二次遇見寧昭,是在半月後的傍晚,她還是那副男裝打扮,在賣女子春日的胭脂水粉。他走過去,說自己家裡丫鬟甚多,便一把將她的東西全買了,給了一錠銀子,他本以為寧昭會拒絕的,就像初次見她那般的善心,結果寧昭兩眼放光,生怕他反悔,差點連攤子都送給了他。
如果不是寧昭看他冤大頭的眼神,他本是不計較這些的。只是她的眼神狡黠,透著一股子機敏伶俐,趙承澤覺得這姑娘是個看人下菜的主兒。
皇宮爭鬥太過於黑暗血腥,從小到大趙承澤都活在你死我亡的鬥爭裡,他沒有朋友,也沒有知己,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猜忌與圈套。他有時也覺得累,覺得疲倦,但他只要每次想到,只要他有朝一日站在了最高的地方,那麼,所有的規則便是由他來定。
他後來才知,寧昭不富裕還去救那賣身葬父的姑娘,是她不知道二人是騙子,所以覺得自己可以搭救一把。至於明擺著宰他這個送上門的,因為他看著就是個有錢的公子哥,一錠銀子對他來說根本不算甚麼,倒頗有些劫富濟貧的味道。
趙承澤想,那至高的位置,的確應該有個有趣又靈動的女子,與他一同看盡這繁花似錦的江山。
她不必懂這些爾虞我詐,也不必受這顛沛流離,她只需一如這般的靈動嬌俏,做這冉冉升起的朝陽,照著他,洗去他這一身的黑暗與疲憊。她就如這和煦的四月春光,明媚無邪,伶俐狡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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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瞞著她,瞞著他的皇子身份,瞞著他的圖謀。他想很快地,他得到太子之位,等他繼承大統,一切都是他們兩個人的。
他對她真的很好,愛護她,尊重她的意願,照顧她。他是皇子,事情很多,但凡關於寧昭的事都親自過問,一一把關。只是他日日繁忙,不得許多空閑。每每與寧昭約好的日子,有時遲了,有時又無法趕到,害得每次寧昭都非常生氣,下次見面他都要哄上許久。他知道,寧昭有時候是裝作生氣,但他若不哄一哄她,她就會真的生氣,像個小孩兒愛變臉。他每次見寧昭都會帶點小玩意給她,宮中流行甚麼妝甚麼粉他不曾關註,但長平會和他絮叨幾句,他便都一一帶給她。女孩家還是愛這些的,一來二去,他便囑咐了長平後帶她與寧昭見面,有時他自己趕不過來便叫長平去陪陪她。他自己送過她玉簪,給她摘抄過詩集,為親手為她畫過像,寧昭的字寫得不好,閑下來,他便親手教她寫字。他又特地買了一處宅子,讓寧昭住進去,又添了護衞丫鬟服侍她,弄得寧昭嘴裡直嘀咕。
「二代就是二代,談戀愛弄得跟包養一樣。不過做人吶,最重要的就是務實。跟誰過不去都千萬別跟錢過不去。啊!!!我也從中下赤貧躍進資產階級了~~~」
他雖有時聽不懂寧昭在嘀咕甚麼,但他瞧寧昭的神情愉悅,眼睛亮晶晶的,每每這時,她就會雙眼放光地沖著他喊:「趙承澤,你又實現了我的人生信條之一,那就是——要盡可能多地薅資本主義的羊毛!」
這句他常聽她掛在嘴邊,還有一句就是:「要想盡一切辦法地保住自己的羊毛!」
他問過她這兩句甚麼意思,她眼睛眨呀眨,笑吟吟地說:「就是做生意嘛,要懂得開源節流,方能成事!」
她總是連名帶姓地叫他的名字,相處得久了,他發覺寧昭還是個窩裡橫的,越給好臉越蹬鼻子上臉。直到那次,她背著他偷偷跑去青樓,美其名曰長見識,結果被識破,直接被扣住,他接到消息火急火燎地趕過去,又不方便亮出自己的身份,費了好大勁才把她救出來,他生氣了,回去的路上便沉了臉一路沒說話,他這才發覺,她是個欺軟怕硬的。他看著她可憐兮兮地在那演,本想拆穿她,只是看著她眼睛包了一包淚,要掉不掉泫然欲泣,他雖知道她愛演,終歸還是心軟了。從那時候起,他就知道,他真的愛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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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密一疏,她還是知道了。她不願意,他不明白為甚麼。是的,他騙了她,他會娶別的女人,為了得到陳家的支持,為了拿到皇位。只是他的心裡只有她,他們早已親密無間,融為一體。他不明白,明明可以兩全的事情,她為甚麼要他選一樣?
他根本沒得選,圖謀這麼多年,他不會也不能放棄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就算他真的放棄了,其他人也不會放過他。他求過她,是的,是求她,他從沒有過這般低聲下氣的時候,只是她仍然不為所動。他想或許他生來就是帝王,骨子裡帶著逆天改命的叛逆。她不為所動有甚麼關系,他將她鎖起來,只要她人還在他身邊,一切都是早晚的。他看得出,她不為所動裡的掙紮與糾結。
後來的一切,趙承澤自己也沒有想到。寧昭只是個民間女子,他每次與她見面都做了萬全的措施,他以為不會有人知道她的存在。直到禍事來了,寧昭趁亂逃走,他就徹底失去了她的消息。
他那時還是太子,又剛成婚,不便大張旗鼓地尋找,只派了心腹隱於市井,四處打聽,均無線索。時間久了,他從一開始得知寧昭平安的慶幸轉變為憤怒,憤怒過後他心裡又開始愧疚,愧疚後又漸漸生出其他心思,他甚麼都不要了,只求他能找到她就可以。可是大海撈針,他再也沒得到過她的消息。他心底已經幾乎開始慢慢絕望,每當自己想放棄的時候,又去寧昭住的屋子裡,看著他送的一樣樣的東西,他從心底裡,又會勸說自己不要放棄。那些物件雖是死物,卻像一粒種子種在了他的心中,雖然極其渺小,卻支撐了他許多年。
他得知寧昭去取銀子的時候,一方面高興她終於有消息了,一方面又擔憂她遇到難事了,竟一次取了這麼多,他不明白為甚麼寧昭遇到難事了還是不願意來找他,他真的這樣不可饒恕嗎?
可他明明想著他們一起坐擁天下的,她為甚麼不能信他一次,他會護好她。
就這短暫的消息後,趙承澤再一次失去了寧昭的消息。而後在這漫長的尋找過程裡,他有了眾多嬪妃,有了孩子,不止一個,還立了太子。他沒有放棄尋找寧昭,也沒有再愛上哪位嬪妃,只是趙承澤心裡明白,在這最高處待得久了,那個年少的自己終究也一樣被權力改變了,年少只是向往權力的高高在上,如今卻是真的被權力驅使,左右不過權衡利弊,用一生來下好這盤棋罷了。
身在高處,他常常覺得孤獨。人的年齡到了,許多事就看得通透許多。他明白路是他自己走的,怨不得任何人,高處不勝寒原本就是這樣的。帝王也並非事事都能順心如意,且常常身不由己。他終於能體會到寧昭和他說的那句,人生如戲全靠演技的真諦了。他要和大臣演戲,和皇後演戲,和嫻妃演戲,唱了一出又一出的戲,普通戲法裡變臉的,一會兒一個臉,誰也瞧不著他真正的心,其實也沒人在乎他真正的內心。不過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罷了。
他很想念寧昭,可他們分別了太久太久,久到他都快記不清寧昭的糢樣了。
他當然知道後宮嬪妃為了爭寵用盡各種手段,也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只是他懶得管,也懶得理,他就是個唱戲陪演的,有時候順勢還添兩把火來敲打敲打他需要警示的人。他唯一想插手的就是兩件事,一件是嫻妃,他知道她的野心和謀劃;還有一件是皇後,他知道是她派人去客棧刺殺寧昭的。
他要用皇後背後的陳家來對付嫻妃,更要走好這一步棋滅了西越。而後他要扳倒陳家,廢了皇後,如此才算保了天下太平,也算解了他的心頭之恨。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即使謀劃多年,事情進展也未必就如你所願。
寧昭到達江南後,與阿楚住在客棧,她一直苦苦思索究竟要怎樣謀生。
如果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長與不擅長的領域,那麼她最不擅長的或許就是賺錢。她在現代時賺錢能力就不太行。她的朋友、同學,有做策劃的,有做建築的,也有賣房子的賣保險的,輕輕松松便月入過萬,但是她好像不行,她也曾換過多份工作,也曾想要闖出一番天地,只是她跑業務時總是很局促不安,完全失去了原本開朗有趣的社交能力。她專業上也無建樹,自己沒有選擇進修,學習不算拔尖。最後還是聽從父母的意見,努力了一把,進入一家國企,安心地當起了她的小職員。
她只安安生生地過她自己的日子。有段時間她也曾深深焦慮,害怕自己被時代拋棄,落後別人太多。可她無數次地問自己,難道她的生活不開心嗎?不,不是的,她父母健康,家境小康。她的工作或許乏味,但彌補了她賺錢能力的缺陷。她熱愛生活,好朋友與她在一個城市,不時可以聚聚。她不孤獨,也不疲憊,她的生活很舒適,很好。
她慢慢地勸慰自己,或許自己真的平凡,或許是她吃不了苦,又或許她生性懶散,又或許是她缺乏勇氣面對,她開始甘於平凡與穩定。這世上當然有天之驕子,只是不是她。
只是她不知道有一天,自己要為生存所迫。她自己一個人謀生是沒有問題的,只是阿楚還小,她不能讓阿楚跟著她受苦。寧昭握了握那把銀票,心道:「趙承澤,我已成婚生子,拿了你的銀子實在有些說不過去,只是……只是我實在走投無路,這些就當我借的,我一定會連本帶利還給你的。」
寧昭想了好幾天,終於想出來些點子。她很喜歡畫畫,對美的東西自然是研究得頗多。她在現代很喜歡古裝造型,曾經研究過很多劇中精美的造型。如今既然她已經在古代,她雖然不會做衣服,但是卻可以畫出來讓人趕制,現代改良過的衣服與造型,想來應是可以受到大眾的喜愛。
命人趕制的衣服做出來了,十分精美。連店裡老板都親自出來相迎,希望寧昭能賣給他些新的樣式,好讓店鋪生意興隆。寧昭與老板一拍即合,江南本是富庶地區,達官貴人、來往富商比比皆是。寧昭想到現代的奢侈品策略,便著重做專款定制這一路線。她化名隱於這江南大市,只在背後做著衣服的樣式,其他一切均由老板出面,雖說到手分成她拿的會比自己開店少點,但要安全許多。
沒想到教坊裡的也尋上門,讓成衣店給她那裡的姑娘也做些衣裳,寧昭順勢要求入股,每年又能得到分紅。如此寧昭總算是有了固定的收入來源,阿楚也在一天一天長大。
阿楚六歲的時候得了風寒,一直咳嗽,吃了許多藥也不見好,教坊的人消息多,說是京城有個大夫,專治咳疾,妙手回春。員外家的兒子也是一直咳嗽,久久不愈,去了京城才治好的。恰巧教坊打算前去京城再開一家分店,寧昭還是決定前去京城。她想如今又過了三年,趙承澤應當不會再尋她了吧。帝王政務繁忙,人人又都道當今聖上是位明君,西越再也沒有擾亂邊疆。她想,趙承澤既不是無能鼠輩,也不是沉迷美色之人,沒道理過了這麼多年還要揪住她不放。
來到江南這三年,她賺了六百兩。穩妥起見,她在出發前將銀票交給嬤嬤,囑咐她到了京城後將這錢存入錢莊。若是沒有動靜,她便長期定居在京城,阿楚已滿六歲,她想請好的師傅教她。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當然是越大的城市,各方面都要優於小城的。
寧昭回到京城後,每年會收到兩家店的分紅,債務也還完了,寧昭渾身輕松,覺得自己可以好好休息一番了,緊繃的神經一下都放松了。她起先住在街上,閑下來便思考應該如何去教育阿楚。她當然不能用古代的教育方式,可她們卻又生活在古代,其中的度要把握得恰到好處。
只是她沒有想到,阿楚不愛學習。這些年因為沒有林晏,寧昭對阿楚是寵溺的,在其他人眼裡甚至是有些縱容。寧昭本想著不必拘束阿楚,她喜歡玩那就讓她玩,她喜歡舞刀弄槍的那就舞刀弄槍好了,她是一個個體,不必承載她的期望,世人的期望。只是如今阿楚已經六歲,正是到了有自己想法的時候,學堂不收女學生,寧昭便請了教書先生親自上門教導。沒想到阿楚小小年紀不好糊弄:「我為甚麼要學這個,我不喜歡。娘親你不也沒有學嗎?」
寧昭無力地扶額,那句話怎麼說,小樹不修不直溜!
阿楚才六歲,與她講甚麼道理是沒有用的,她根本不懂,就是懂,她沒有切身體會,也很難記住。為此,寧昭又擺出了她的餛飩攤,第一天出攤她將阿楚帶著,並不許她走開,必須幫忙。許久沒有出攤,寧昭自己忙得夠嗆,阿楚汗津津的一張臉透著不解。晚上寧昭累得也不想再講話了,硬撐著講了幾句:「你今天累嗎?」
阿楚點了點頭。
「林楚,你聽著。人呢,在不同的年齡要做不同的事。娘親現在這麼大呢,需要賺錢養家,所以娘親每天都要出攤,雖然很辛苦,但是呢,這是娘親要做的事。你現在要做的事就是學習,因為你要長大,要學會識文斷字。這是我們應該要做的事情,所以我們都要做好,你能明白嗎?」
「娘親,每個人都要如此嗎?可是我不想學這些……」阿楚見娘親都叫她大名了,內心還是有些怕的,只是還是有些小小的掙紮。
「是的,每個人都會如此。你現在只是剛剛開始學,還不了解。時間久了,說不定就會喜歡了呢。」
於是後面每天寧昭便會出攤,讓阿楚跟教書先生啓蒙。寧昭終歸有些不放心,便請了個女先生教阿楚武術,一直住在寧昭家裡。阿楚見她娘親如此,自己便也認真起來,只是她不知道的是,每天寧昭將攤子往那一擺,轉身便去明月坊了,晚上再推個攤子回來,還不忘跑幾步,每天一副氣喘籲籲的糢樣。
漸漸的鄰居便有風言風語出來,寧昭是個女子,每日出攤已經很不尋常,只是出個餛飩攤可以請得起教書先生,還一請就是兩位,這是無論如何都辦不到的。寧昭根本不在意這些,只是說的多了她也煩了,便去郊外買了塊地,按照她自己的想法蓋了屋子,郊外不比城區密集,寧昭不想與人來往徒惹是非,她並不覺得孤獨,大風大浪她已經過來了,便只剩這細水長流的日子,她與阿楚兩人過得逍遙快活才是正經事。
就這樣,阿楚長到了十六歲。
這些年裡,寧昭與阿楚游遍周邊小城,見過許多秀麗山河。寧昭有時會想起現代,現代的家長壓力很大,也很焦慮,孩子要進各種興趣班、特長班,大家似乎都過得很疲憊,一切都在高速運轉。她在這邊已經生活得很久,久到已經忘記自己原本的生活,也放下了父母,放下了林晏。既然命運多舛,那便享受好當下。她不求阿楚在這個男尊女卑的時代能做出甚麼豐功偉績,她只求阿楚一世平安喜樂。為此,她只教了阿楚兩件事,一件是任何時候都要讓自己活下去,只有活著是最重要的;一件便是認真對待生命中的每一件事,不讓自己徒留遺憾。
人應當認真地活著,如此不枉來這世間一遭,體會過酸甜苦辣,品嘗過人間百味。如果真的認真對待過,那麼我們自然會拿得起放得下,因為無愧於他人,也無愧於自己。只是世人貪婪,往往索要過多,又或者拿起了便不肯放下,這才是人們痛苦的根源。
有時,放下了便是解脫。只是人人心中都有執念,不是放不下,而是世人不肯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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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楚十六歲這一年,趙承澤找到了寧昭。他第一眼見到阿楚時,真的以為這是他們的孩子。阿楚個頭高,夏天跑到山林裡游泳又曬黑了,看著確實比實際年齡大一些。寧昭萬萬沒有想到,她還會與趙承澤有再見的一天。
寧昭一開始是怨恨趙承澤的,怨恨他騙了她,又給她帶來了殺身之禍。只是遇見林晏後,這份怨恨便隨著煙燻火燎的生活慢慢湮沒,她走投無路拿了趙承澤的銀子後,內心多少有些感激,對於趙承澤來說這根本不算甚麼,對於她來說,卻是救了她們母女。
趙承澤知道阿楚不是他的孩子後也不惱,若是放到年輕那會兒,他定會氣得七竅生煙。如今他也成婚有子,他們誰也不欠誰的,他們分別了太久太久,他本以為自己見到寧昭會覺得陌生,只是真的見了面,他覺得這分開的十九年仿佛十九天一般,他們還是一樣的熟悉,她的眸子還是那樣清澈靈動,多了一些處變不驚的堅定,她開口說話還是那樣的有趣,尾音還是會一樣帶了誒的音,年少時顯得嬌憨,如今更添了些嫵媚。
趙承澤沒有想太多,他見到他的昭昭太高興了,他每日都抽出空來見她,雖說她的態度始終冷淡,他卻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還是皇子的那個時候。他並不急著要將寧昭接入宮中,他想著寧昭對他有心結,他要將這心結化解。
他站在權力的頂端,卻常常覺得孤獨,每日的盤算與演戲也讓他覺得疲憊。他開始無比地想念寧昭,只有四下無人的時候,他才敢讓自己的思緒飄遠,放任自己想她。
一開始他也恨過她,恨她為甚麼這麼狠心一刀兩斷,讓他一個人獨自品嘗這噬骨吞心的思念。他也下定過決心將她忘了,他是天子,有三宮六院,她不過一個民間女子,有甚麼值得他留戀的,她既然下定決心躲著他,他又做甚麼要放不下呢?只是時間越久,他卻越來越放不下,到最後他認輸了,是他太自負了,以為寧昭不會離開他。
可寧昭是個幹脆的,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
他自己卻陷了進去。
他終於明白,她對於他是不同的。年少的傾心,他們之間沒有身份權力,也沒有利益糾葛,愛了便是愛了,他們愛的只是彼此,他們曾兩情相悅,是他太過自負,攪亂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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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承澤還和從前一樣,一談戀愛就是包養式戀愛。寧昭心裡吐槽他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趙承澤大約是討她歡心,將宮裡的好東西一應帶來,寧昭心裡卻是別的想法。且不說當年要殺她的人還在不在,即使不在,她也不想靠近這帝王的權力。她心中明白,在江山與權力面前,她輕得不能與之相提並論。
何況她現在有了阿楚。她只希望阿楚能逍遙一生。她並不想追究是誰來刺殺她,她只想離這深宮裡的一切遠遠的,與阿楚過這自在的日子。
她對趙承澤依舊是冷冷的態度,私下卻已經在想著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逃離。拖了些時日,她內心總是不安,總覺得會發生甚麼事。她開始害怕,害怕她會身不由己地離開這裡,又回到之前的世界。她與阿楚骨肉相連,她從前想回去,如今卻不想了。雖然那個世界有她的父母,可是她已經經受了生離死別,她不想再與阿楚經历這些。何況阿楚還這麼小,她不能留她一個人在這裡。
雖說她開始謀劃,只是她內心越來越不安,她像是為了安慰自己,草草寫下一封信,她想應是用不上的。
命運斷然不能再這樣與她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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