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是真

別有幽愁暗恨生
趙燁命人將那山林圍住,只是山林太大,搜捕起來太費工夫。不多久,有探子來報,說是敵方已尋回西越王。趙燁與李將軍拿捏不準此消息真假,依舊留下這批人馬圍困山林,其他大軍便向定州出發,半路與賀朗匯合。
兩大軍匯合後,賀朗看到林楚驚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趙燁怕他出聲露出破綻,頻頻眼色示意,賀朗才憋住自己的表情,待兩人私下見面後,賀朗仰天長嘆:「趙燁啊趙燁,我一直以為你是個乖的,沒想到啊沒想到,你路子比我野多了。」
「你小聲點,李將軍是個剛正不阿的,我好不容易尋了理由才求來這麼個單獨的營帳,你可千萬別說漏嘴了,否則我和阿楚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放心放心~我賀朗辦事你還不放心?對了,此次我帶了密旨,聖上說只交予你與李將軍。」
趙燁打開那密旨,旨意並無其他,只是交待此次戰事後面要一舉滅了西越。
趙燁細細思索,西越與中原結怨太久,此次西越主動入侵,是個絕佳的機會。只是西越人以游牧為生,王帳並不固定,他們若要滅了西越,必須找到王帳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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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進入三月,春寒料峭的時候。邊塞的風很猛,刮得人臉疼,北風呼呼地吹著,營帳內三人卻吵得不可開交。
原是為了尋找王帳一事,李將軍提出要派賀朗前去西越潛入王室。賀氏一族只剩得賀朗一個,可謊稱家族被害與皇室有血仇即可。只是趙燁不同意,他當然有私心,賀朗是他的知己,賀家滿門忠烈更是可歌可泣,他不能讓賀朗去做這麼危險的事,賀朗是賀家唯一的血脈,他不能出事。只是賀朗一心要立戰功,堅決要去,李將軍也認為賀朗是最合適的人選,趙燁情急之下只得搬出自己太子的身份用來壓制,沒想到李將軍是根硬釘子,
「太子殿下此次為左先鋒,那便只得做與左先鋒相關的事。若是殿下一定要搬出太子的身份,恕末將難以從命。殿下不懂戰事,不懂軍法,那便回京城去吧,不必在末將這裡受氣了。」說完便怒氣沖沖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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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朗明日一早便要出發,與其說是出發,實則是安排人一路追殺他,做足戲份,好助他潛入西越。前路艱險無比,三人都有些沉默。最後還是賀朗率先打破了沉默,
「嗨,把氣氛搞得這麼凝重幹甚麼?我是去立功的,你們倆搞得像我馬上就要死了一樣。你們應該相信我的聰明機智,等著我立功,光宗燿祖,再讓江菁那丫頭對我刮目相看~」
「賀朗,我並不會阻攔你,我明白你的心思,也明白你的抱負。只是,此次與上陣殺敵不同,你要記得,無論如何你要活著回來,我們都在等你。」林楚心中很是欽佩賀朗,好男兒一腔熱血,她說完便站起來,鄭重地敬了賀朗一杯。
「別別別,搞得這麼鄭重我不習慣……說到這些,思寧你真的是讓我刮目相看。原以為你就是個玩鬧的,沒想到你還有這一面。巾幗不讓須眉,我敬佩你。」
林楚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其實沒有想這麼多,她與娘親相依為命,她娘親常常教導她,國與家之間的緊密相依,家國天下的大義等等。她一開始來這裡是想陪著葉照,後來便是將自己作為一名平凡人罷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每個人都有責任。她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娘親教過她的,她不覺得自己有多厲害,又有多麼出色,她不過是同這千千萬萬的兵卒一樣,做著自己分內之事罷了。
趙燁一直沒有出聲,三人又陷入了沉默。過了半晌,趙燁舉起酒杯,只道一句:「平安歸來。」便將酒一口飲盡,一切盡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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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的事,林楚已經有些記不清了,或許是發生得太快,又或許是戰爭太過於殘忍,她的心像是被一層一層地剮過,鮮血淋灕,又經過時間愈合,心上開始結起厚厚的繭。她不知道葉照是否也是如此,但她明白,兩個人心上這層厚厚的繭,讓他們的心都越來越狠,也越來越硬。
每天都經历著生死,鮮血染紅了土地,也染紅了每一個人的心。
三月,賀朗成功潛入西越,中原奪回一座城池。
四月,雙方再次交戰,均損失慘重。西越人擅長馬戰,中原用了投石機,只是西越勇士彪悍,以一敵十,中原反而落了下乘。雙方交戰後,為了洩憤,西越屠城。趙燁在此次交戰中,在阿楚性命垂危時刻,用整個左肩當做肉盾,被長矛刺入,傷勢嚴重。
四月末,賀朗誘敵出兵,後引兵入重圍,西越王帳兵力死傷過半,賀朗複返,率中原將士前往王帳,途中遭遇埋伏,中箭身亡。
五月,西越被滅。國破,西越王自盡。
六月,大軍稍作修整後,班師回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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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路,兩人的心情已然不同。賀朗死了,趙燁心裡悲痛萬分,他是皇後的兒子,其他皇子雖表面對他恭敬,卻也僅僅停留在恭敬上了。他的童年嚴苛無趣,可他偏偏無比渴望能有一個朋友。
父皇將賀朗帶進宮裡時,趙燁不過八歲,賀朗比他大一歲,趙燁心裡很高興,只是面上不露分毫。兩人一同讀書,一同習武。賀朗是個調皮搗蛋的,私下也帶著趙燁做些尋常孩童爬樹下水的調皮事。趙燁雖比賀朗小一歲,卻常常想以大哥自居,他怕賀朗哪日又闖了禍,他可以護住賀朗。賀朗卻在每次偷偷帶趙燁玩的時候逼著趙燁叫他哥哥,哥倆就這樣輪換著。
對於趙燁來說,賀朗就是他的兄弟。他想起那天他快馬趕到賀朗身邊,賀朗已經沒了呼吸,眼睛還睜得大大的,死不瞑目。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甚麼感覺,或許是見了太多的死人,他已經麻木了。他在內心唾棄自己是個偽君子,最好的兄弟死了,他竟然都沒有掉一滴眼淚。
已經進入六月,天氣變得炎熱。趙燁本想將賀朗屍首帶回,只是路途遙遠,將士的屍體又何止賀朗一具,便都就地掩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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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菁聽聞班師回朝的隊伍已經入了京城時,她正站在城區的角樓登高望遠,想著能不能早點看到阿楚。她聽到這個消息後立刻飛奔過去,裙擺提得高高的也渾不在意。
她見到了阿楚。
她瘦了,黑了,臉頰還有一道新生的疤,露著粉嫩的肉色。只是一雙眸子仍舊極亮。經历了戰場,她的氣質更為冷冽,不笑時唇角還是一樣透著倔強。她走在隊伍裡依舊身姿挺拔,像一把短刀,筆直又鋒利。
江菁幾乎要哭出聲來,她已極力克制自己,終歸忍不住,眼裡還是含了淚,她情不自禁地撫摸上阿楚的臉頰:「阿楚,你的臉……」
「沒事。一道疤,不算甚麼的。」林楚本想說一道疤可以救回來她一條命,只是她想到了賀朗,便住嘴了。
趙燁囑咐阿楚住進江國公府,事已至此,阿楚絕不能再以公主的身份住進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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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江菁與林楚一同歇在牀上,兩人久別重逢,都有一肚子話要講,只是又都無從說起,一時間又陷入了沉默。
「小江子,賀朗他……」林楚還是率先開了口。
「我知道……我聽我爺爺說了。」
「你不要太難過了……」林楚想安慰她,只是她並不善於安慰他人,翻來覆去也只這一句。
「阿楚……你會錯意了。」江菁說著嘆了口氣,「我知賀朗對我有意,只是……只是我對他沒有那種……我一樣傷心難過,因為他是我的朋友。他雖然平日裡總是沒個正經,心地卻是極好的。阿楚,你放心吧,我會難過,但是我不會尋死覓活。」
「嗯……他是個好樣的。」
「嗯,以前我還以為他只會花天酒地,是我先入為主了。他是中原的好男兒。」
兩人又陷入沉默。江菁想起賀朗走的時候來找她,信誓旦旦地說等他立了功,他來府上提親。江菁本想像以往一樣回絕他,只是她瞧著他那副志在必得的糢樣,又是前往戰場,她有些不忍心,便笑了笑道:「等你平安歸來再說。」
沒想到這竟是他們最後一面。
「阿楚,你不在的這些日子裡,京城也算是天翻地覆了。」
「怎麼說?」
「陳家多年結黨營私,徇私舞弊,科舉考試也伸手其中。此事皇後也參與其中,聖上一紙詔書,陳家滿門抄斬,皇後被廢,打入冷宮了。阿楚,如今是多事之秋,不管你與太子從前有多麼要好,此刻卻要萬分小心。這段時間你就住在我家這裡,哪裡也不要去。」
「甚麼?廢後?」林楚萬萬沒想到事情會嚴重到這個地步,她想葉照此刻在宮中應是全盤知曉,此時宮門已經下鑰,她無法進宮,待到天明她一定是要進宮的。
江菁得知她要進宮,萬般阻攔:「阿楚,事已定局,你去也沒有用,何必惹得聖上不快。殿下是太子,身份地位不同,就算惹惱了聖上,他也會顧及國事。你不過是半路才認的公主,觸怒龍顏,不是你能擔待得起的。」
「我與太子不是你想的那般……」林楚想與江菁說明她與太子互通心意,只是他們身份特殊,此事不宜挑明,何況現在這個局面,此事抖摟出來只會更不利於趙燁。
這世上,沒人能攔得住阿楚的犟性子。她認準了一件事,刀山火海也攔不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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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楚進宮後直奔皇帝的殿裡,她聽路上的小宮女說趙燁回來便跪在了殿外,她加快腳步趕去,只是此時殿外四下無人,半個伺候的人也沒有。林楚不知不覺放輕腳步,她內心有些疑惑,一時拿不準,便慢慢靠近殿門,聽到皇帝在與趙燁說話。
「你來為你的母後求情?朕到現在還沒殺她,已經是留了情了。」
「兒臣……兒臣懇請父皇再徹查此事,母後絕不敢舞弊科舉。」
「哼,她有甚麼不敢的。」
林楚聽得不太真切,便又換了個地方,恰巧能從門縫裡看到老皇帝背對著趙燁,趙燁跪在地上。
「趙燁,朕再最後與你說一遍,皇後與陳家勾結,朕將她打入冷宮,留著你們母子見最後一面,已經是格外開恩。還有你與思寧的事,你想也不要想,趁早絕了這些心思。」
「父皇,兒臣不求其他。」趙燁見聖上心意已決,伏在地上長跪不起,「兒臣只求父皇留母後一命。」
林楚正要進去一起求情,卻聽皇帝說道:「留她一命?那她當初為何不留寧昭一命?你當真以為,你娘背後做的事情我不知道?」
皇帝似是氣得很了,將面前的茶杯擲於地上,碎片四濺。
「你不要跟朕說不是她做的!朕調查得清清楚楚,其中也少不了你的手筆!你雖沒有加害於寧昭,可你分明是知情者!現在,你知道了?你知道朕為何不同意你與思寧之事了?因為你簡直荒唐,你們是仇人,你還妄想著和她在一起!」
天上突然一聲驚雷。
林楚一腳踢開了大殿的門。她懷疑是自己聽錯了,那個為她擋刀、為她跳崖的葉照,竟然是她的仇人。
趙燁與皇帝都沒想到林楚在此處。趙燁看著阿楚一步步走近,她的眼裡蓄滿了淚,可她極力壓制,不讓自己落下淚來,她的臉上沒有憤怒的表情,依舊冷冷的,只是眼神充滿著仇恨與嘲諷。她一步步向他走來,聲音都帶著顫抖,只輕輕地說了句:「是你啊……原來是你啊……」
趙燁的心迅速沉了下去,他從沒有這樣慌亂無神的時候。他想擦擦阿楚的眼淚,告訴她不是這樣的,他不是故意的,他待她是真心真意的。只是他抬起手來,發覺自己的手都開始顫抖,他不敢碰阿楚的眼淚,他總覺得自己碰到她,她就會像瓷娃娃一樣碎掉。
林楚狠狠地給了趙燁一巴掌,趙燁被打得偏過頭去。
「阿楚,你要殺要剮我都認,只是我求你……別這樣看著我……」
林楚不想與他多做糾纏,轉身便向冷宮奔去,她跑得飛快,她從沒有覺得自己可以跑得這樣快。她此刻內心並沒有想到其他,她只覺得自己可笑,但她更有滿腔的恨意需要發洩。皇後不是在冷宮麼,那她就過去殺了她。
途中一隊侍衞經過,林楚抽出侍衞的刀,便提刀大步向冷宮去了。
侍衞雖認得是思寧公主,只是宮中是不允許帶兵刃的,雖說這位思寧公主頗受陛下偏愛,只是情勢危急,他們將林楚圍住,林楚出手便將侍衞打翻在地。
「思寧公主,你再這樣我們便要出手了,還希望公主不要與我們為難。」
林楚只字不言,又將一名侍衞打翻在地。
趙燁趕過來時,林楚已經與侍衞打成一片,他怕侍衞傷到林楚,又怕父皇會起殺心安排弓箭手,便立刻投身於混亂的人群中,一同將侍衞掀翻在地。
「真是反了!來人,將思寧公主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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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衞聽到聖上命令後自然不再懈怠,只一心要拿住阿楚。林楚眼見人越來越多,她開始感到深深的絕望,她怕自己走不到冷宮了,她看到趙燁滿腔的憤怒與恨意襲來,出招已經沒有了理智。她一分神,頭髮被侍衞的刀已然削去一縷。
林楚尋得機會,將劍深深地刺入了趙燁的左肩。她本想刺入胸腔的,只是她手抖得厲害。
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侍衞將她押著跪倒在地,她看著趙燁倒在地上,左肩血流不止,她又想到了那日她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趙燁用自己的身體當肉墊替她挨了一刀。
她看著趙燁挪過來,全然沒有了往日的英俊瀟灑,她又想起,若是以前這個季節,她與娘親已經在山上那個水潭裡比賽誰游得快了。
她冷冷地笑了一聲,只覺得有甚麼要在她胸腔中炸開一般,吐了一口血便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江菁在家中遲遲沒有阿楚的消息,她心中著急,便托了祖父去打聽。祖父第二日上朝回來後才與江菁說道,思寧公主在宮內行刺太子,太子如今失血過多,正在昏迷,聽禦醫說傷口過深,左手恐怕不保。思寧公主已押入大理寺,等待聖上裁決。
江菁到大牢裡見到了林楚,她的頭髮淩亂,身上也有血跡,獃坐在裡面不言不語。一雙眸子滿是恨意,又帶著悽涼。
「阿楚……」江菁叫了一聲阿楚的名字便哭了,行刺太子是死罪,她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阿楚與太子一向走動得頻繁,她看兩人關系一直不錯,又怎麼會走到行刺這一步。
「阿楚,到底發生了甚麼?」
「江菁……我不知道,原來我竟然認賊作父這麼久。」林楚嘲弄地一笑,她看到江菁,內心深處泛起一陣陣的委屈與恨意,「是趙燁,他騙了我,他騙了我!他是我的仇人,他與皇後都是我的仇人!」說著林楚又氣急攻心,吐出一口血。江菁看她如此,害怕阿楚就此死在牢裡。
她憤懣地想去打開牢房的鐵鏈,她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自己的祖父與整個江國公府,她只想救阿楚出來。只是鐵鏈粗重,她根本撼動不了分毫。
「阿楚,我打不開……我不要你死在這裡,阿楚,我一定要救你出去。」她氣急了,又狠狠地開始踹牢房的門,全然不顧腳上的疼痛。最後她絕望的跪在門外大哭:「阿楚,我打不開,我打不開……」
林楚從未見過江菁這副癲狂的糢樣。她於人前,一直都是溫婉賢淑的,私下裡左右不過稍微活潑一些罷了。她見江菁如此崩潰,便緩緩地站起身來,像從前一樣,握住江菁的手,企圖讓她冷靜下來。
「小江子,你冷靜下來。大理寺的監牢又怎會是你這個弱女子可以破得了的。」她抬起雙手擦掉她滿臉的淚,「小江子,你要好好活著,別為了我搭上你自己與整個國公府。朝堂之事我雖不懂,你身後是國公府我還是明白的。」
「阿楚,你根本就不明白……」
「我的確是不明白,我就是明白得太晚了,才會被騙到現在。」林楚說完低頭擦了擦自己的血跡,突然低聲笑了起來,那笑意起先低低的,後來越來越大,最後竟變成了放聲大笑,可江菁看到阿楚明明在哭。
江菁心中升起一股無邊無際的絕望,她明白自己根本救不了阿楚,她下了決心:「阿楚,若是你死了,我絕不獨活!」
「江菁,」林楚鄭重地叫了她一聲,又握住她的手,江菁的手很軟,手指細長,不像她舞刀弄槍,手上都有一層厚厚的老繭,「我不會讓自己死的。但倘若……倘若我真的死了,江菁,無論如何你要好好活著,你要帶著我和賀朗的這兩份,一起活下去。」
「你還記得我娘親嗎?她常常同我說,不管遇到了甚麼事,活下去是擺在第一位的。只有活下去,才會有無限可能。江菁,你答應我,不管結果如何,你要好好活著。」
江菁拿出帕子細細地將阿楚臉上的血污擦幹淨,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漸漸都冷靜下來。
「小江子,我從小到大都沒有朋友,遇見你我很高興。」林楚想或許自己真的死罪難逃,她是真心真意對待她的朋友的,她很開心江菁在這時候還能來看她。
江菁遲遲沒有應聲,她似是下定了決心一般,將手中帕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擲:「誰要跟你做朋友,我江菁根本就不缺朋友!」
江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眼睛又開始泛紅:「林楚你給我聽好了,我根本沒有拿你當過朋友!因為……因為我喜歡的是你,就是那種你想的喜歡。所以我不會袖手旁觀看著你死的,我會想辦法救你的。」
她一口氣說完,定定地看了阿楚一會兒,便走了。林楚還在震驚中緩不過神來。
她雖平日裡與江菁親暱,可她從未向這方面想過。她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江菁,只獃獃地看著她泛紅的眼眶,直到她走了。
她又細細回想了方才江菁看她的眼神,那的確是充滿愛意的眼神,從前她只當是江菁依賴她,不曾想過其他。她靠在牆上,一時間心裡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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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中已是亂作一團,趙燁傷勢過重,失血過多陷入昏迷,禦醫更是戰戰兢兢,太子的左肩傷口過深,只怕即便是窮盡整個太醫院的醫術,也只得保住殿下的左手日後正常擺動,正常的端握拎舉還要看以後,不能保證完全康複。禦醫都聚在一起,生怕惹得龍顏大怒。
皇後聽聞趙燁為她頂撞了聖上,在冷宮服毒自盡。
三天後,趙燁醒了過來。
聖上並沒有給他喘息的時間,他第一時間過來,帶來了一壺酒與一顆丹藥。
「你母後已經自盡。朕現在給你個選擇,這顆丹藥是前幾年才煉制出來的,名為浮夢丹。大夢三生,人服下便可忘記一切,包括仇恨。」
趙燁靜靜地聽著,他有些拿捏不準皇帝此刻要做甚麼。
「燁兒,朕知道,你自小便不想做這太子。只是你是嫡長子,一切都是命中註定。身為帝王,註定是孤獨的。這也是朕這麼多年才悟出的道理。你喜歡思寧,朕能明白你的感受。只是,你與她之間,隔著這麼多人與事。新仇舊恨,如今廢後已死,你們之間便算兩清。你若真心喜歡思寧,朕便給你這個選擇。這丹藥你可自行選擇要不要給她服下。」
趙燁聽聞浮夢丹時心中吃驚竟還有此等祕藥,他一時有些拿捏不準皇帝的意思。他除了丹藥,還帶來一壺酒,卻又只字不提酒的事情。
他沒敢吭聲。
阿楚已經知道了一切,他與阿楚之間已經絕無可能。只是若這世上真有浮夢丹這樣的藥,說他內心不想那是假的。他知道自己卑鄙無恥,只是他一想到阿楚會離開他,他內心實在無法割舍。
短短一瞬,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內心有多掙紮。
一念起,緣起。一念落,緣滅。
他心裡突然一片清明,父皇根本就是在試探他。
父皇已經給出了暗示,帝王之路,註定孤獨。
他還是要他做這個太子,坐這個位置。只是真的穿上這身龍袍,又怎可如此兒女情長。浮夢丹,這世上又怎會有這種稀奇古怪的藥物,怕只怕,他若真的選了,不保的才是阿楚的小命。
只是他的心底裡,卻隱隱地有一絲期望,他真想這世上有這種藥,讓他和阿楚都一起忘了吧。
他當然不願意阿楚離開他。只是在軍營他與阿楚朝夕相伴,每多一點相處,他內心的負疚感便重上一分。他無數次地勸慰自己,百年之後他去黃泉路上賠罪,這輩子他會拿自己的性命保護好阿楚,讓她一生幸福快樂。他每天都這樣說服自己,因為和阿楚在一起的他,才是真正的他,才是他曾經渴望活出的樣子。
趙燁認命地閉了閉眼,父皇已經起了殺心。他不會允許一個女人影嚮太子的理智與判斷,這對於帝王來說是大忌。
閉眼的瞬間,他便做了決定。
「兒臣聽到父皇教誨,從前的確是兒臣太過荒唐。這浮夢丹兒臣就不要了,謝父皇賞賜。至於其他的事,兒臣自會了結,請父皇放心。」
「你知道便好。」
皇帝帶著浮夢丹走了,卻把酒壺留在了桌上。
「童忠,你去替我辦一件事。」
「殿下,剛剛國公府的小姐在宮門口遞了話,說是帶了國公府的老參給太子療養的。殿下要見嗎?」
「宣她進來吧。」
童忠出門卻沒有找到江菁的身影,宮人說她放下東西後早早地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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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菁一直候在殿外等待覲見,等得急了她便尋了個時機打扮成小宮女進入了主殿,她從未來過太子殿中,外面忽傳皇帝駕到,她嚇得便躲在了屏風後。
她聽到了聖上與殿下的對話。雖是寥寥幾句,她卻聽得心驚肉跳。
她聽到太子喜歡阿楚時內心是極其震撼的,她一直以為阿楚是聖上在民間的女兒,如今看來卻不是。她雖不明白他們之間有甚麼樣的仇,卻也能猜得出來。後面她越聽越心驚,太子與聖上的意思分明是要置阿楚於死地。她本是想過來求太子網開一面饒了阿楚的,如今看來已經徹底完了。
她回去的路上萬念俱灰。
從她記事糢糢糊糊有男女分別的時候起,她就覺得自己有點不太一樣。具體如何,她自己也不明白。後來到了情事啓蒙之時,她看過許多的話本子,她一向不喜歡公子小姐最後成婚生子的故事,她很愛書裡的小姐,卻很討厭書裡的公子。再大一些,在一起的姑娘們也曾私下討論誰家的公子哥糢樣好,誰家的公子才華好,她卻一概沒興趣。她更喜歡看這些身嬌肉貴的小姐們坐在一起嘰嘰喳喳的糢樣。她後來有點明白,她就是天生的愛女人,比愛男人多得多。
她仿佛是個怪胎,不喜歡男人,只喜歡女人。她當然懂男女之情,她就是喜歡女人。她母親早逝,父親有好幾房小妾,只有祖父護著她。她其實活潑好動,只是為了祖父,她出入場合均溫婉典雅,姿態娉婷。她不想別人說國公府出了個任性刁蠻的大小姐。她也怕,怕自己這個祕密有天會被發現。於是她讓自己成為剛剛好的那一個。她既不出眾,也不丟了國公府的臉面。她溫吞如水,叫人很快就會將她遺忘。
那次她與陳家的小姑娘拌嘴,那小姑娘喜歡賀朗,也不知是知道了甚麼來找她的茬,她淡淡地說了句沒興趣激怒了她,用力一推她便落了水。
那次是阿楚救的她。她明白,只一眼,她就喜歡了。
她最喜歡男裝的阿楚。她的個子高於一般的女子,大約是常年習武的關系,身姿挺拔。她眉眼清冷,不笑的時候便有些疏離。她站在遠處瞧著她,她心裡便如同春風吹過,開出一朵又一朵的鮮花。
阿楚也不喜歡宮內的生活,便常常溜出來找她。
她救過她,背過她,拉過她的手,與她一同騎過一匹馬。
她知道,於阿楚而言,這不過是閨中密友在一起的玩耍。可於她而言,在她心裡,那是一場又一場,自己心儀的愛戀。
阿楚第一次拉她的手,是在賭坊,她猶豫不決不知該下哪個,她靠過來,執著她的手,一把押定,她已經不記得她說了甚麼,只記得她當時臉紅了。阿楚以為她是興奮的,其實她是害羞了。
她當然不會癡心妄想阿楚會與她在一起,只是這樣的日子久些,再久些,讓她覺得自己很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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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菁又來到獄中,兩人四目相對,一時相顧無言。林楚不知江菁用了甚麼法子,那牢頭竟打開了牢門,只是囑咐她們要敘舊便趕快,不要耽擱時間,便走了。
江菁甚麼也不說,只要阿楚立刻跟她換衣服。林楚瞬間就明白了她要做甚麼。她要用自己來換林楚逃出去!
林楚不肯,江菁無法,只好將自己聽到的如實告知。「阿楚,我不能看著你死在我面前。你就聽我這一次,將我們的衣服換了,你先逃出去,你不是說了嗎,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我若逃走,你怎麼辦?他們既然已經要殺我,你這樣做只會白白連累你自己與國公府。小江子,我很感謝你的情誼與真心,只是我不能這樣做。」
「阿楚,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沒能攔住你進宮,現在才會變成這樣……」江菁說著兩行淚落得無聲無息,「你現在留在這裡必死無疑,你不要再犟了,你聽我的,算我求你了。」
「江菁,你冷靜點聽我說,」林楚拭去她的兩行淚,指間有些薄薄的繭擦得江菁的臉有些疼,「你看,他們並沒有明面上說要殺我,或許是你會錯意。又或者,他們改變了心意也未可知……」說著手勁帶風,一掌劈暈了江菁。
她摟著江菁,看她一滴淚從閉著的雙眼中滑出,她親了親江菁的淚,自己也落了淚,掉在江菁的臉上。
她吩咐牢頭將江菁送出大牢,她想等江菁醒來,一切或許都已有定局。
她心裡很開心,至少江菁是真心真意地待她,雖然她回饋不了任何。
她又想起葉照,她想葉照早就死了,死在了她在柿子林等他的那一天。她的葉照是不會騙她不會殺她的,葉照只是那個布匹莊的少爺,趙燁卻是她的仇人。
她靜靜地等著趙燁前來找她,卻沒想到來的是皇帝。
「狗皇帝,你來做甚麼?」
「朕來看看你。」說著叫眾人擺上桌子,菜餚一應俱全。
「哼,莫不是要送我上斷頭臺,來給我餞行?」
皇帝揮了揮手,眾人都退了下去。「朕與你玩個游戲如何?這是戒盈杯,你我輪流倒酒,它只能裝七分滿,誰將酒溢出來了,誰就輸了。」
「賭註是甚麼?」
「你若贏了,朕便放你走。」
林楚根本不信他會放她走。她註意到了,狗皇帝這時候與她說話都自稱朕了,往常卻從不這樣。她心裡開始琢磨,如何將皇帝打昏自己逃走,又或者用武器挾持他逃走?
她需要時間思考,便應了這戒盈杯的賭。她與狗皇帝一人執一壺,開始輪流向杯中倒酒。
「桌子上的菜餚不喜歡嗎,也未見你動分毫?若是離了宮中,以後可再也吃不到這好吃的了。」
「狗皇帝,難道你不知道,我娘就是被這宮裡的食物給害死的嗎?」
林楚說起娘親,內心憤恨無比,這一刻,仇恨已經淩駕於一切之上。她將一切拋諸腦後,仇恨如同熊熊燃燒的大火,吞沒了她所有的理智。
「思寧,此事朕已經做了處置。皇後已經自盡,此事已算了結。」皇帝聽及此,執著酒壺的手微微一頓,眉頭微不可聞地蹙起,愣了一刻才說了這麼一句冠冕堂皇的話。
「了結?呵,如此便算了結?那趙燁呢?」林楚說到趙燁情緒更加翻湧,她捏著酒壺的手緊了又緊,強行克制住自己,她必須要保持冷靜,她不能辜負娘親,她要活著,即使艱難,即使忍辱負重。她幾乎快要捏碎了酒壺的柄,才能勉強克制住自己,只是力氣使得過大,她整條胳膊都在克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著。
「朕既然處置此事,必然已經查明。太子在這件事中充其量不過算是個知情者……」
「你不過是想包庇他罷了!因為他是你兒子!你處置皇後不過是因為她背後的陳家,你以為我會蠢到相信你是為了我娘報仇?你一開始就知道對不對?說到底我娘只是一顆棋子!」林楚粗暴地打斷他,說到最後已經一字一句咬著牙擠出來,呼吸都變得重起來。
這世上已經再沒有任何一句話可以形容她的憤恨。她盯著皇帝,看著他那副高高在上又道貌岸然的樣子,她咬著牙太過用力,映著頭都開始隱隱作痛,太陽穴處也突突跳著,仿佛下一秒就要爆炸。
她做不到了。
她做不到娘親要求她的要想方設法地活下去。她想如果是娘親,娘親或許可以做到虛與委蛇,再尋求機會逃生,不逞這一口之氣。可是她做不到,或許她真的是一根筋,又直又犟。
她此刻無比厭惡趙承澤這副偽君子的做派。明明已經想她死,卻還假情假意地來用這賭局做借口。她越想越覺得惡心,夾雜著仇恨與憤怒,她將手中的酒壺猛地擲到地上摔得粉碎,一腳踢翻了這方小矮桌,管他甚麼戒盈杯貪盈杯,此刻也是摔在地上一片狼藉。
「你不要叫我思寧!你也不配提我娘!我娘是你們一起害死的!你以為我娘她記得你?我根本就不叫朱珠,我娘連我的真名字都不願意告訴你!我娘也從未在我面前提過你!如果不是你尋來,我娘根本就不會惹來這樣的禍事!說到底,是你們!你們一家三口害了我娘,害了我。」
門外的侍衞聽到裡面聲嚮,齊刷刷地沖進來護駕。
林楚譏笑道:「狗皇帝,原來你這麼怕死,我娘沒有選你真是她的好眼光。你如今因為我殺趙燁而要來殺我……」她嘴角嘲弄地一笑,她突然看明白了,狗皇帝天天說愛她娘親,卻是排在了很多很多的後面。她娘親比不過江山,也比不過他兒子,或許連皇家顏面都排在前面。帝王家,帝王家又怎麼會有真情……
她又暗自猜測,難道她娘親身上揣有甚麼機密才致使皇帝一直找尋她?只是如今已經無從得知。
她與娘親是無辜的。只是無辜卻不意味著順遂,命運當真半點不由人。她閉了閉眼,深深吐了一口氣,她是從戰場上回來的人,死又有何懼?
他如今非殺她不可。她在宮內公然行刺太子,她與趙燁名義上是兄妹,中間隔著殺母之仇,卻生出男女之情。趙燁是他的兒子,他當然要除去她,保全他,保全皇家顏面。保全了趙燁也就是保全了天下。
「你要殺便殺!我斷然不會求饒一聲!」
她對著趙承澤嘲諷地笑了,她的眸子又亮又清澈,盛著洞悉一切的機敏與不屑。趙承澤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只是他必須這麼做。他內心是贊賞思寧的,思寧雖然不是他的女兒,他卻生出如父親一般的驕傲。
她幹脆利落,性子直來直往,胸襟格局開闊,不拘泥小節,也不似一般女子嬌縱。她的手,既寫得出一手好字,也能耍得棍棒刀槍。她是小女兒家,封為公主卻也沒有被金碧輝煌迷了眼,然而她貴為公主卻上過戰場,吃苦時也未曾有一句抱怨。她見識膽識沒有哪樣輸給男子,她當真是最特別的公主。
如果沒有寧昭這件事橫亙在她與趙燁之間,他想,他會成全的。

精彩故事 全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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